藏玉怀姝—— by嘉衣
嘉衣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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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最后一跪,就当全?了他们的父子情分。
若崇德帝肯老实让位,他不介意让他以‘太上皇’的身份多活几?年。迁至别宫颐养天?年,怎么不算逍遥自?在?
偌大的含凉殿,一时安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能听清楚。
只是纱帐后的情形有些复杂。
撄宁一直窝在宋谏之?怀里,她想看清殿中的情形,奈何被暗金纱帐遮着视线,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她恨不得?直接贴到?纱帐上,把自?己攥巴攥巴,从?那针眼大小的孔里扔出去,把这热闹看个明白。
听到?太子一句有一句冠冕堂皇的话,她简直叹为观止。
好生不要脸,竟是胜过?她撄小宁千倍百倍。
她尚且呆愣着,宋谏之?搭在她身上的手却轻拍了拍。
那只手恰好搭在她后腰往下几?寸,而且宋谏之?的动作又刻意放缓了,更像狎昵,撄宁红着脸从?他身上蹦起来。
殿中形势紧张的要命,高台上的两?人却跟扭糖一般,没正形的缠在一块儿。
撄宁脸侧一缕束好的发?丝散了下来,搭在耳边,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就连额际的头发?都?翘起一缕儿,绒草似的乱糟糟支棱着。
宋谏之?紧跟着站起身,见?她脑袋像顶了个鸡窝,下意识抬起手,将她脸侧的发?丝挽到?耳后,又顺势摸顺了她前额不安分的绒发?。
撄宁则是左扯扯衣襟,右扯扯袖口,生怕旁人看不对劲。
与此同时,太监也?上前将纱帘掀起收束,大殿中的场景尽数展现在二人面前。
殿中先是静默一瞬,随后像在热锅中扔进块冻油似的,噼里啪啦炸了锅。
"晋,晋王殿下。"周概率先出了声?。
他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一把甩开御林军的手,脸色铁青,颤声?道:“您也?意图逼宫?乱了,都?乱了……”
撄宁:“……”
果然是直言不讳的谏臣,阿兄同她讲过?周概之?前在朝上的所作所为,她下意识将谏议大夫划归到?了宋谏之?这边。如今看来,他是不论谁要祸乱朝纲都?得?参一本的性子。
撄宁不习惯站在高台上面对旁人,高高在上,反而令人心生不自?在。她刚垂下眼准备专心致志的盯着案上葡萄,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就被宋谏之?揽过?腰带到?了身后。
阴差阳错达成了目的。
这种时候,撄宁听话极了,像被薅了长耳朵的兔子,推一下就顺着跳。
她老实躲进宋谏之?高大的身影后,末了还不忘借助宽袖遮掩,揪他手指头,小小声?的嘱咐一句:“皇上怎么交代?你就怎么做呀,别过?犹不及……”
说完便抿起嘴不吭声?了,那张嘴闭合得?跟扁嘴鸭子似的。
宋谏之?瞥她一眼,正过?身,把自?家的兔子藏好,再抬眼望向面色大变的太子。
太子神色阴鸷,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他直觉事情出了意外?,不再位于他的打算中,蹙眉诘问道:“为何是你?你将父皇如何了?”
他身旁,假冒的御林军统领也?跟着慌了神。他和殿中的御林军同为太子私兵,借了御林军的身份来到?含凉殿。
虽身为太子的死士,但真正面临生死之?际,又是在自?以为稳操胜券之?后,这份落差,不免叫人心生恐惧。
不过?即便再慌,他也?没忘记接下太子的颜色。
“晋王意图谋权篡位,来人将他拿下!”
死士一面开口号令,一面持剑上前。
可惜人还未踏上高台,便被殿外?射来的一只羽箭直直洞穿了喉咙。
他后知后觉的抬手捂住脖颈,却只摸到?了锋利的箭尖。
温热的鲜血不受控的喷洒至案上,给颗颗都?有拇指大小的葡萄溅上点滴血珠,在烛光下,反射出妖异的红光,彰显着杀戮的开端。
殿外?,真正的御林军已经赶来,层层叠叠的将大殿围起,林晖大阔步的站到?宫殿大门外?,将后路阻断。
宋谏之?眸色锐利似雨后生出的青竹,他这才淡淡开口道:“皇兄未免太心急了些,你将私兵混入宫中时,就没想过?,为何行事如此轻易吗?”
“你何时逃出来的?”太子额头冷汗涔涔,他眼神里是遮掩不住的震惊,反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父皇怎么会纵容你出狱?”
震惊、愤怒、不敢置信,在他面上一一闪过?,最后只留下绝望。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目光环顾着大殿,喃喃道:“孤知道,孤知道了,你们是谋划好的,父皇与你做了个局,只为将我诓进去……”
“难为父皇和你一番苦心……”太子呛咳两?声?,说话都?费力一般:“我早知道,我这个太子只是借了嫡长的身份。若没有这个身份,只怕父皇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遑论立我为太子。”
他目眦欲裂,跪倒在地,吃吃笑道。
“我算什么太子,什么国本?冀州案,父皇派你去!泸州案,父皇还派你去!你已经军功在身了,他好像怕你身上功绩不够多一样,拼命地砸给你……父皇啊父皇,你干脆立老九做太子算了,何必拿我当磨刀石,让我生出不该生的野心……”
穷途末路反而不怕了,他只想把这些年冤屈说出来。
“这朝中,每一个人,看我这个太子都?像看笑话!”
说到?最后,他匍匐在地,竟如同稚子一般大声?哭嚎起来。
正在这时,殿外?的御林军让出条路,崇德帝在宫人的搀扶下来到?大殿中。
他被所谓的“仙丹”掏空了身子,病来如山倒,短短几?日,两?鬓斑白。
皇后早就吓傻了眼,瘫坐在位置上看着自?家儿子发?疯。站出来太子站队的十数位大臣,皆两?股战战跪倒在地,不敢出声?了。
太子还在泣血似的,倾诉着自?己的委屈不忿。
撄宁却没心思听热闹了,她躲在宋谏之?身后,轻轻握住了他广袖下的手,带着安抚意味晃了晃。
太子将自?己说的无比委屈,可冀州、泸州两?桩案子,哪个不得?罪人?甚至有性命之?危。
即便是今日,就在此时此刻,崇德帝已然知晓了太子的斑斑劣迹,却决定让宋谏之?身披龙袍冒充自?己,来试探太子。
撄宁初时没想明白,现在也?醒过?神来。
皇帝归根到?底还是偏心太子,不管是为着他好拿捏还是为着旁的,偏心就是偏心。
今天?的局,如果太子没有兵行险招逼宫造反,只怕宋谏之?就要被扣上篡位的罪名,理所当然的获罪处死了。什么私盐案,什么哄抬燕京租价,都?可以轻飘飘的一笔带过?。
有晋王造反在前,太子的那点过?错简直不够看了。
真正在这份天?家淡薄亲缘中,被忽视的那个孩子,早就对所谓亲情没了期盼,将对亲情的希冀遗落在了深宫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中,哪里还会高呼自?己的委屈呢。
撄宁捏着宋谏之?的手又紧了紧,嫩生生的指头一点点钻进他指缝间,微潮的掌心紧紧相贴。
宋谏之?偏回头,正好对上她乌溜溜的圆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惊慌,只有毫不掩饰的赤城和心疼,在他的注视下,泛出一点晶莹的光。

第107章 一百零七
宋谏之极自然地反握紧撄宁的手, 若不是担心她在人前?恼羞成怒,那只手恐怕已经忍不住掐上她软嘟嘟的脸了。
太子殿下的这番泣血哭诉,宋谏之全不在意, 听了也只是略一挑眉, 连眼神都欠奉。
小王爷一贯都是那副傲霜斗雪的孤世模样, 除却?在撄宁面前?, 同情与心疼这种情绪, 他向来?看不上, 靠哭诉来?博人同情, 更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事。
殿内众人已然齐刷刷跪倒一片, 宋谏之也牵着撄宁下了高台,将尚且懵头懵脑的她摁回原先的位子上。
撄宁登时傻眼了, 皇帝可还在眼前?呢!
她忙不迭的要站起来?行礼, 可宋谏之搭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暗暗用了两分力, 令她站不起身。
无法,她只能?拽着宋谏之胳膊, 将他大半个身子扯到自己面前?,好挡住旁人的视线。
皇后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泪眼婆娑的唤道:“陛下……”
话未说完, 她脚下一个踉跄, 险些委顿在地, 幸亏身旁有宫人搀扶。宴会开始时, 围在她身边的几位妃子命妇,如今都别开了眼不再看她, 恨不能?理她百米远, 生怕自家也被扣上‘太子党’的帽子。
当然,其中?不乏真正的太子党家眷。
“陛下, 太子他糊涂了……”她话说到一半,再无法接下去。
因为崇德帝压根儿没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他并?未答话,甚至没有看皇后一眼。
而是注视着太子的身影,良久,叹息似得?开口道:“乾儿啊……”
太子俯首跪在地上,沉默的像被点了穴,连头发丝都不晃一下,直到听见这声?唤,他才倏地颤抖起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指尖抖动,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里写满了不甘:“儿臣只想问您一句,您可有一刻,真心希望儿臣能?继承皇位?”
大约是觉得?求饶无用,卖弄亲情戏码也没用了,他才自暴自弃的问出了这般冒失的话。
殿内众人连呼吸声?都放缓了,别说朝中?大臣,就连不得?干政的后宫嫔妃都能?看出来?,崇德帝一直以来?,都在用驭人之术,放任甚至促使自己几个儿子去斗。
明明早就定下了太子,却?又器重贤王,给晋王指婚,促使皇子们斗成乌鸡眼。
崇德帝没有接话,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看向太子的眼神中?透着疲惫。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这样要紧的关头,撄宁却?走了神。
她的目光从?太子转移到宋谏之身上。
方才因着太过震惊,她没功夫更没心思打?量身边的人。可此刻,看他头戴旈冠,线条凌厉的侧脸隐在珠帘后,哪怕没正形的歪坐着,也是气势逼人。
撄宁盯着他乌啾啾的后脑勺,心中?默默敲起了小鼓。
如今太子失势,能?否保命都不好说,宋谏之既在二子局中?胜出了,那他日后……
她胸口好似被兔子蹬了一脚,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沉甸甸的,又没有着落。视线却?像有自我意识一般,挪到了对面的宫妃身上。
撄宁正傻乎乎的走着神,面前?突然递过来?一颗剥好的荔枝,泛着晶莹水光的果肉就托在拇指大小的红壳上。
今日的席面上本没有荔枝,这等好东西每年上贡的数目也不过了了,遑论?在宴会上大肆赏赐了。
撄宁眼神诧异的看向宋谏之,他眼神却?没看向自己这边。
撄宁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儿,嘴巴却?很诚实的凑了过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无人在意这一隅角落的小小动静。
太好吃了!
眼下的情形再混乱,也不能?妨碍撄宁为美食倾倒,嫩滑的果肉入口,她简直要幸福的落下泪来?。
她不敢闹出动静,只嘴里咕叽咕叽嚼得?欢快,弯起的眼角淌了蜜光一般,和?大殿中?紧张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
可惜上贡的荔枝再大,也很快就吃完了。撄宁恨不能?把果核上最后一点滋味都咂摸完,才极不情愿地想要吐核。
面前?适时伸过来?一只手,骨节分明,如精心雕琢的玉。
小王爷的这只手,曾经挥毫泼墨,策马执剑,现在,就这么等在她面前?。
撄宁只觉嘴里含的不是果核,而是烫人的金豆儿,一时间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她有些心慌,又分不清这心慌从?何?而来?。
好似她刚升起退堂鼓预备缩回窝,又被人拿美食钓着勾出来?。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想缩回去已经来?不大及了,显得?她很过河拆桥一样。
偏偏下钩的人,连眼神都没动一下,只有她这个上钩的沉不住气。
撄宁想着想着,深觉自己一脑袋撞进了宋谏之精心布置的陷阱,也懒得?同他假客气,干脆的将果核吐到他掌心。
她正要气咻咻的别过脑袋,面前?又递来?颗荔枝。
刚烧起点苗头的怒火,悄无声?息的被扑灭了。
“哪来?的呀?”她悄咪咪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口,用气声?问道。
宋谏之往后略靠了靠,旈冠随之晃动,上头一颗玉珠扫过撄宁耳朵尖儿,卷着丝丝玉石的凉意,和?烧红的耳朵一撞,叫撄宁禁不住想跳起来?,好把那酥麻的滋味儿甩掉。
只见他扬起下巴往高台点了点。
撄宁嘴里又被喂了颗荔枝,她一面吃的欢快,一面连珠炮似的发问:“你什?么时候拿的?我怎么没看见?”
宋谏之斜了她一眼,没搭话,身子却?跟抽掉了骨头似的,沉沉的向后斜靠到她身上。
撄宁只吃了他三?颗荔枝,却?差点被压得?喘不过气,她右手摁在宋谏之后腰上,揪住块皮肉使劲掐了一把。奈何?罪魁祸首无动于衷,反而全身都放松下来?,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鬓角一点头发搔在撄宁脸上,叫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脸蛋通红,分不清是气得?还是羞得?。
早知道贪嘴要付出这种代价,她打?死也不会贪吃那几颗荔枝。
她哪儿还有心思想什?么皇位、嫔妃,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好不容易把宋谏之推开一点,还不等喘口气的,他又靠回来?了。
他靠回来?的那刻,撄宁好似听见了一声?轻笑?。
她气得?哼哧哼哧大喘气,手上毫不客气,围着宋谏之腰掐了一圈。
不知她的手掐到了哪里,宋谏之眸色忽的暗下来?,偏头轻声?道:“安分点。”
他唇里呼出的热气,正巧扑在撄宁颈侧,令她忍不住缩着脑袋往后躲,可无论?她躲向哪个方位,身前?这只没骨头的大猫都持之以恒的靠在她身上。
半点显示不出她在竭力抗争,倒像撒娇嬉戏似的。
撄宁咬人的心思都有了,正要付诸行动,大殿中?又响起了崇德帝的声?音。
“为何?执着于此?”
他在沉默良久之后,回避了这个问题。
倒不是因为崇德帝从?未真心有过让太子继位的念头,如果非要挑选一名继人,那他心中?的首选毋庸置疑是太子,这个儿子与他最相像。
但事?到如今,再说出这句真心话也于事?无补。
崇德帝已经知道自己体?虚积重,命不久矣,他恨自己的儿子,可太子又何?尝不恨他呢?
他沉沉的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太子勾结盐政司谋夺暴利,店宅务哄抬高价,所得?用以贿赂结交朝中?众臣,联合党羽逼宫篡权。即日起废除太子之位,剥夺服制,贬为庶人,明日启程去守皇陵,此生不得?离开。”
撄宁暗暗吸了一口气,这惩罚,比起太子犯下的罪,实在算不得?重了。
大约是因为崇德帝人到暮年,再冷硬多疑的心肠,也不由得?软下两分。
太子听了这话,缓缓直起脊背,唇角扯出一个奇怪的笑?,分不清是自怜还是解脱。他垂下眼,重重叩首:“草民领旨,谢陛下隆恩。”
殿中?无人敢上前?求饶,先前?跟随假侍卫统领请旨逼宫的大臣,一个个都匍匐在了地上,抖得?跟秋风中?的落叶一般。
崇德帝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众人:“太子妃赵氏,皇后刘氏,参与谋逆,与母族三?代一并?贬为庶人,驱逐出京。太子府私兵尽数剿灭,牵涉此次谋逆的一干人等,交由大理寺查办,晋王监案。”
大理寺卿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在最后关头上对了船。
他险些被太子那成车成车的金银晃了神志,兼之晋王下狱,看似大局已定,要上哪条船简直不用选。还是晋王府送来?的账簿令他清醒过来?,上面赫然记着他的名目。
这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臣/儿臣领旨。”
崇德帝挥挥手,转身离开:“朕乏了,都散了吧。”
转身的那一瞬,他的脊梁好像弯了下来?,在九五之尊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也不过是个可恨又可怜的普通人罢了。
撄宁身旁席位的太子妃被强行拖走,连精美的蜀锦绣鞋都被拖掉一只,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哭喊,只是脸色苍白,满面泪痕,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撄宁垂下了脑袋,心中?不忍,太子妃虽牵涉其中?,但太子一意逼宫,她若不联合母家支持,恐怕太子连搏一搏的机会都没有。等到太子东窗事?发,她同样只能?被命运推着往前?走。
宋谏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颌。
方才领旨时还满身肃杀之气的晋王殿下,竟一下子卸了戾气,眉眼舒展,给了人温柔的错觉。
“只是贬为庶人,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他哪能?不知道撄宁在想什?么,身边这个心软的傻妞,那点心思在他眼皮底下跟透明的一样。若是两月前?,宋谏之还只觉得?她麻烦,如今竟也不自觉被感染了傻气,开始顺着她的心思想事?情了。
“我知道。”撄宁小小声?的应了一句。
她都知道,只是日子好像都不由女子来?选,她心中?凭空的,生出一点惶惶然。
万寿节,就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
朝中?翌日开始了对太子谋逆案的清算,可还没到清算完,宫里就悄悄传出小道消息,皇帝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别说上朝,清醒的时候都少。

第108章 正文完
晋王府这几日氛围很怪, 两位主子一个忙着监办太子谋逆案,一个忙着张罗商铺的生意,好巧不巧时间又是岔开的, 连见面说两句话的时间都少。
准确点说, 是晋王妃一个人更怪些, 老是莫名其妙的出神, 和晋王在一起时也是如此, 全然没有之前的活泛劲儿。
无论宋谏之闹她、逗她, 都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摸样。
氛围怪到院里院外的下人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贴身伺候的人更是小心。
这日一大早, 宫中就?有太监来?府上?传旨,急招晋王殿下入宫。
撄宁听明笙来?传话, 先是愣住了, 随即佯装无事的应了一声, 边埋头喝粥边含糊道:“明笙,你找人备好马车, 我等会要去铺子一趟。”
明笙看着自家小姐的脸色,抿着嘴欲言又止,犹豫半晌, 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听话去备马车了。
她家小姐性子向来?是直通通的, 鲜少有拧巴的时候, 反倒叫她不知该如何劝起。
撄宁在西直街盘下的商铺,已经如火如荼的收拾起来?了, 她相看了数十人, 最后定下了个做过绸缎生意的女子当掌柜。
两人是一见如故一拍即合,那掌柜对她这位钱多事少没架子还?懂行的东家也相当满意。俩人每天见了面, 就?是热火朝天的盘账、盘货、招人,倒也能忙到撄宁暂时忘记心底的烦恼。
可今天例外,连掌柜都看出了撄宁的不对劲,平时手摸上?算盘珠子便?起劲的人,听她算账的时候却频频走神,要劝她回?府休息吧,她偏又不肯走,硬是在账房案上?趴到日落西山,才无比艰难的迈出铺子大门?。
撄宁在纠结的事,说来?说起,其实?还?是那一桩。
她已经认明了自己?对宋谏之的心意,却从未认真考虑过,等他站上?那万人之巅,走近朱墙碧瓦的宫城后,自己?要不要同他一起。
那可能是大多数人都向往的位置,偏偏不是她要走的路。
阿耶提醒过她,她当时心中便?敲起了退堂鼓,若是就?此断下,倒也好,可拖到现在,她连退堂鼓都敲得不大坚定了。
崇德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今日这一趟十有八九便?是提继位的事。天下可能有和离的王妃,但绝没有和离的皇后,虽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但这天来?的太快了。
快到撄宁还?没想清楚,就?不得不面临选择。
她垂着脑袋悻悻的站在铺子门?口,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肯上?马车。
所以自然也没发现,本该停在铺子旁边等她的马车,忽然没了踪影。
为什么就?不能一直当缩头乌龟呢?
她傻乎乎的盯着鞋尖上?的海棠花,在心里?小小的叹了口气?。
太阳西斜,只留一抹金色余晖洒在地上?。近日因为京中谣言一事,兼之谣言崇德帝病危,东西二市重启宵禁,申时一刻便?要开始巡查。
撄宁长长的舒了口气?,没法子再拖延了。
她抬起头想上?马车,这才注意到马车不在铺子门?口,眼神四处一打量,正好撞进站在长街对面的人眼中。
宋谏之身着针脚繁复的蟒袍,每个头发丝儿都透着浑然天成?的矜贵,只是眼神淡泊,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撄宁磨磨蹭蹭的走过去,咬了咬嘴唇,悄悄地望了他一眼,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呀?”
宋谏之没搭话,他垂眸打量着撄宁,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寸寸刮在她脸上?。
除却宫宴这般场合,她闲时少施粉黛,眼儿圆圆,额头光洁,能清晰的看出她肌肤上?的细小绒毛,春日桃子似的。
让人有些手痒,最好掐上?她的脸,令她变了脸色再不能装傻充愣,再好好的望清楚,她那双比露珠还?要澄澈的眼睛里?到底写着什么念头。
宋谏之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却只是移开了眼。他心中也憋着气?,不答反问道:“我还?以为你要磨蹭到深夜,直接被巡查押回?府,倒也省事。”
“那也太丢人了……”撄宁小声回?应道:“没有马车,我们?走,走回?去吗?”
她隐约察觉到了宋谏之的怒气?,一句话问的结结巴巴。
宋谏之没看她,却直接牵起了她险些绞出花儿的手指头。
长街上?的铺子大多关了门?,只有寥寥几人匆匆赶路,路过的一辆马车卷起沙尘,撄宁还?没来?得及以袖遮面,便?被宋谏之一把拉到了内侧。
她心中惦记卖樱桃煎的铺子已经关了门?,她遗憾的咂咂嘴,又跑回?宋谏之身边,将自己?指头塞进他掌心,两个人就?这么拉着手往回?走,没有人说话。
往日里?,撄宁才是耐不住的那个,今天太阳却把西边出来?了,是宋谏之先开的口。
“梁州的荔枝下来?了,正是好时候。”
“啊……”撄宁呆呆的应了一声。
她知道呀,前几日宫宴上?不是刚吃过吗?虽然只有三颗。
宋谏之知道同这榆木脑袋说话,不能拐弯,他瞥了撄宁一眼,低声道:“回?府收拾收拾行李,明日启程去梁州吧。”
“啊……”撄宁这下是真的傻眼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的聊天会是这个走向。
她脑筋转不过弯来?,随口捡了个话儿:“可,可我的铺子没开张呢,还?要过两天。”
“那就?过两天再去。”
“那……你不当皇帝了吗?”
宋谏之闻言哼笑出声,这是他今日露出的第一个笑,如春水融冰,连眼尾天生的料峭寒意都化?了。
他没有克制,顺从心意捏上?了撄宁的脸,凑近了吓唬道:“好大的胆子,什么话都敢说,被贤王知道晋王府觊觎皇位,高低判我个流放,到时候你也别想什么梁州了,陪我一起流放吃糠咽菜得了。”
他吓唬完人,转身便?走。
撄宁在原地呆了一下,嘴角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又觉得自己?这时候高兴好像不太对,她伸出指头想将唇角往下压,最后以失败告终,干脆不管了,兴高采烈的追了上?去。
“你说真的呀?”她紧巴巴的凑到宋谏之面前。
小王爷没说话,只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的望了她一眼,然后绕开这只拦路虎继续往前走。
几刻钟前,在承乾宫,崇德帝好似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颤着嗓子问道:“朕并非试探你,诏书朕已拟完,你为何要拒绝?既不想要皇位,你又为何要与太子作对?”
“父皇说错了,从来?不是儿臣与他作对。”
准确点说,是太子一直与宋谏之作对,崇德帝又在此之上?添了把柴。
年?迈的皇帝已经抬不起头看自己?的儿子,他阖上?眼,叹息道:“这么多年?,父皇一直没看出来?,你所求为何……”
“儿臣所求?”宋谏之看着崇德帝搭在塌边的那只手,他早就?过了求父皇认可的年?纪了,幼时他也曾想过,这只手摸在自己?额头上?是何感觉,但当下,他连那种渴望的滋味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儿臣无甚所求。”
他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如今他心中揣了另一个人,便?只想护着她过得随心所欲些。
这座皇城对她来?说束缚,那他就?和她一起,走出去。
崇德帝沉沉叹息一声,有什么东西与他的生机一起,流沙般从指尖淌走了,再也握不住。
可惜,宋谏之并无伤怀,他只想早点过来?同某只呆鹅讲清楚,免得她再继续拧巴。
“那你是不是挺难过的呀?”
撄宁亦步亦趋的跟在宋谏之身后,好像那排队游水的小鸭子。
“其实?你现在也很不错啦,心事少,银子多的花不完。”
身前人始终没说话,撄宁疑心他伤心的过了头,笨拙的安慰道:“我,我还?能赚钱呢,你花的多也不怕……”
她埋头跟着走,冷不防撞上?了晋王殿下城墙似的脊背。
宋谏之转身捏着这只聒噪鬼的下巴,低头贴了上?去。
极轻极浅的一个吻,却如施了定身咒一般,将撄宁定在了原地。
他亲完了倒是干脆,抬脚就?走,留撄宁在原地,脸红成?了猴屁股。
她呆立半晌,一咬牙追了上?去,没半点预兆的攒劲儿跳上?宋谏之的背。
宋谏之虽未回?头看,却稳稳当当的把人接住了,小臂抄过她膝弯,胸背紧紧贴到一起。
身后的人两只胳膊绕过来?,在他前襟打了个结,最后人也趴到他耳边,小小声的开口:“吃糠咽菜也行。”
“好大的口气?,”宋谏之眼尾弯下一瞬,嘴上?却不饶人:“看你这几日避之不及的模样?,本王还?以为你要把我踢下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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