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旨意传至兖州时,襄王部下正在饮酒。
襄王约莫四十余岁,身量魁梧,并不似他常年对外所言那般,身体多疾。
如今反倒是一副生龙活虎之姿,部下来宣读圣人指令之时,他正与军中谋士畅饮,几壶酒水下肚,不由面上赤红,连声道:“若是本王那堂弟在,只怕早就令禁卫前来平叛,怎会是一副如此委屈求全的诏书!哈哈哈哈,一切果真如军师所料!军师与本王同筹谋,必当势如破竹!”
语罢,襄王又似笑非笑一句:“不过,这皇后日后生死……”
卢恒温声朝着襄王道:“不过一女子耳,生死不论。我志在辅佐明君,如今四处起战旱情,朝中四处黎民百姓早因传言对皇后颇有微词。待当年旧事放出,时机正是恰到好处,灾情、战争,帝后必当人心大失。届时,便是王高举清君侧之旗入京,名正言顺维护天子之时。”
他语罢苍白的面颊浮出若有若无的浅笑:“王可顺应民心祭天这等祸乱朝纲的妖后。没准焚烧祭天之后,这天当真就能下雨了。”
襄王听闻此言,方才心中还有些狐疑之情,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抚掌而笑:“想来你也不会阻止,不过一个女人,一个委身权贵的女人罢了。届时本王赏赐千万个比她还好看的女人给你!”
“姬妾,需觅些美艳娇俏的,妻子就该寻些忠贞的!”
二人举杯,再度同饮。
七年九月己亥,帝御驾沧州,遇刺。
后数日,不朝。有传帝崩于宫室。
江湖术士纷拥而起,皆称天显凶象,荧惑守心,天谴已至。
局势朝着最凶子象发展,便是连满朝文武都不由方寸大乱。
更有甚者有诸位丞相要以自身来代替天子接受天谴——
一桩震惊世人的皇室秘闻也叫世人广为传之。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阿爷阿爷,这是什么意思啊?”千家万户的黄口小儿追着询问家中长者。
有那附庸风雅之人念了念,摸了摸胡须卖弄笑道:“江水清,江水浊,这说的是开元三年,天灾时襄江倒灌淹没万顷农田一事。似火烧,半枯焦,自是指着如今的旱灾罢了,如今只怕也是百姓心中着急,什么童谣都能传唱起来……”
每一句都懂,可这连起来——
似火烧,半枯焦,八月底,九月初。
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皇后的生辰在九月初,而她出生那年,便正是开元三年。
而不过须臾间,歌谣背后的真相便被众人翻出。
说是符家有一女,名曰菖蒲,生而克父母。年幼时久居深宅,与暂居府上的一美貌少年朝夕相处。二人一同识字念书,后日久生情。
后来呢?
后来,开元三年,二月,菖蒲假借外乱之名,私自支离府兵,放走玉奴。
同年九月产女。
此瞒天过海之计倒是顺遂,却是边关尸骨不可见,因她一念之差放走的人,日后对朝廷,对百姓带来多大灾难。
可天谴只降临到了平民百姓身上,反倒是她生的那个女儿啊,顺顺当当做了他们的皇后。
登时,百姓之中的愤恨顿时犹如火苗入了荒林,熊熊大火升腾而起。
更有甚者,皇宫重重守卫闯不去,便聚众围堵住了官道冲着禁卫嚎哭怒骂。
“皇后还在宫里!你们去将皇后带出来!她母亲当年与前朝太子勾搭成奸!害了我大徵百万将士!她该以死赎罪才是!”
“苍天长长眼吧!这等孽种,这种生来就该下阿鼻刀地狱的罪人!怪不得老天爷也要将下天谴!报应到了大徵身上!报应到了我们身上!”
更有人抬着一个眼瞎耳聋头发花白的老妪出来,那老妪趴在地上,浑浊的一双眼瞧不见事物,竟还能流出浑浊老泪。
她一双泛白的眼,死死朝着禁廷之处,又是捶地又是捶胸,“我六个儿子,为了南征五个丢了性命!大儿子三儿子死于毒瘴,二儿子尸骨无存!剩下两个一个被一箭穿心,另一个为斥候,被南人捉住,活活剥皮抽筋!如今,你们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动情之处,叫许多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诸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愤怒叫嚣着:“将皇后捉住!将她绑到通天柱上!放火祭天,想来老天爷看到,定然就会降雨,定然会收回天谴!定然能告慰英魂在天之灵!”
越来越多的百姓闻讯加入而来,各种污秽之言充斥四处,登时场面乱作一团。
禁卫再是以一敌百之辈,寡不敌众面对这等犹如蝗虫过境的百姓,自然是没办法下手,更不该下手。
便是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颜面无光,心中悲愤。
他们亦是有血有肉的臣民,如何能不感同身受?谁又能忍的下这口气?
几位禁军平定了宫外乱民之事,满心疲惫的回宫守值,便忍不住私语道:“这几日每每想来我这心中便是愤慨难平!我等忠良之后,祖辈便随太祖征伐天下,本该报效朝廷身先士卒,如今却冒着天下不齿护着这等人……你也听说那些旧事了?皇后……皇后她的身上背负了我们多少同胞的尸骨?想来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亦有能看的分明的人:“暧,莫要说了莫要说了,也不能全怪她,你也不是不知,如今只怕是人云亦云,有人借着这些歌谣兴风作浪败乱朝廷罢了!如今这等关头,我们可不能被带偏了!再说……出身也不能选择,皇后这些时日也可怜……”
“可怜什么!好吃好喝供着,顿顿二十几道菜呢!有那死了五个儿子的老妇可怜不成?只是我更恨那善化长公主,那般人竟还受大徵百姓供奉数十载!当真是猪狗不如败坏门楣的东西!”
禁卫几个并未避讳有宫娥在场,一个个义愤填膺。
春澜实在再受不了外边一声声刺耳之言,狠狠将门帘摔下。
她实在忍不住朝着守意抱怨起来:“这般委屈的日子,究竟要过到何时?娘娘日日忧国忧民,身子日渐消瘦,这群人如今嘴里还没一句好话!”
守意看着窗外的花海,看的出神,闻言慢吞吞道:“说的本也是实情罢了。”
春澜一惊,心中火气顿时就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守意不想与春澜争辩这等旁人心知肚明的话,却被春澜扯住袖子,一副要与她争辩到地的架势。
守意也是生气,一把撤扯回自己的袖子,冷讥一声:“我能有什么意思?如今乍一听闻娘子身世,终归有些意难平罢了,哎……说了你定然也不爱听。我也是俗人,与他们一般模样的俗人罢了,哪里有你春澜忠主!”
守意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大着胆子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一开了个头便如何也止不住话语,“想想这些人,若是事不关己是,谁会没事儿做成日跟着瞎起哄?听闻许多孩子爹战死娘改嫁,他们便是吃百家饭如同猪狗一般长大,你是自小伺候在长公主身边的,听闻以往是符家旧人,长公主待你最是和善了,连银钱都比我们高许久,只怕是没经历过我们那般的日子……就说是珍娘,你道她为何那日出宫过后便一病不起?昨儿个我还听见她梦中隐约哭泣!问她她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过她不说我也知晓,无非是心里难过罢了,她家还是兴州军户,如今能放下心里那道坎么……我这都还算是好的,我甚至还有听说,有人传陛下中的是南应的毒,这下毒之人还不定是谁呢……”
“你闭嘴!枉娘子这些年如此待你,在永川时你犯了多少错事郑夫人卢娘子几番要寻你麻烦都是娘子护着你!如今你也要跟着旁的人落井下石不成?!娘子与陛下夫妻伉俪情深,如何容得你这张嘴胡言乱语?你滚,你给我滚!再叫我听见,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二人正吵着,却见纱帘吹起,本该在显阳宫中侍奉皇帝的娘子不知何时悄然坐在临窗软凳上。
那双往日潋滟无双惑人心魂的眼眸,如今满是灰白一片。
乐嫣许久没饮过水,只觉干涸的唇瓣一点点裂开,血腥蔓延在唇舌之间。
连地毯上的横纹都在眼前打起了圈。
她想抬手说些什么,却一招不慎,踩空眼前的脚踏,矮身滚了下去。
好在殿中四处都铺着厚实地衣,便是摔倒了并未摔出伤来。
饶是如此,她膝盖手心上未好的伤口,又被刮的火辣辣的疼痛。
她伸出手想要瞧瞧伤口,却是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甚至耳畔嗡嗡作响,听不见身后众人的话。
乐嫣深深吐息几次,才恢复镇静。
她的耳畔不由得回想起方才听到的话。
三度南征,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还有这些年无休无止的动乱,前朝因周道渊南渡,前扑后继企图复辟的势力。
受难的何止数万之众……
乐嫣狠狠咬着自己的唇。
心里悲叹道,阿娘啊阿娘,这一切当真是真吗?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么?
你当真为了一个男人,为了如此一个男人,抛弃了所有人?背叛了所有人?
不可能啊……
母亲明明死前都紧攥着她的手,叫我忠君……
“娘子!娘子……您千万听信守意的胡话!她懂什么?她不过是人云亦云,脑子糊涂了……”春澜捧着乐嫣的手,被乐嫣的神情吓得语无伦次,只能一遍遍劝说。
守意亦是吓得面色惨白,不由得抽打起自己的脸,“娘子我错了!娘子我错了……”
“你滚,娘子才不想再看见你!”春澜狠狠的推开守意,独自守在乐嫣面前。
乐嫣像是抓到了救赎,她攥住春澜的手腕,听不到回音,只得喃喃自语:“我母亲一直告诉我为人要忠贞!要忠君,要终于外祖,忠于舅舅,要衷于大徵啊——她怎会做出这般的事情来?你们要信我,要信我啊……”
第95章 修过
皇后轻轻靠在塌边。
一身茶青长衫, 朝着塌边沉沉睡着,单薄的背脊仿佛一片羽毛一般,脆弱。
她梦中眉头紧紧蹙着, 时不时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吟。
这一觉, 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昏昏沉沉。
甚至梦见了逝去多年的母亲。
梦中不知如何一番撕心裂肺, 她一遍遍的哭泣, 质问她。
却只能见到母亲朝自己无声无息落着泪, 一遍遍重复着当年的那一句。
“鸾鸾,阿娘对不起你。”
“阿娘对不起你……”
一转眼, 又是尸横遍野, 无数她辨认不清的尸体。
“毒妇!罪妇!”
“将她绑在通天柱上!将她焚烧祭天!”
“烧了她, 老天爷自然就会下雨!说不定,战事也能平了!”
那些尸体被马蹄、兵车践踏碾碎, 几乎辨认不出生前面孔。一具具自淤泥中爬起来, 扭转着身子, 冲她爬来。
乐嫣自梦中惊醒,浑身汗水湿透。她眼中有滚滚泪水落下, 透过她的指缝, 落在男人的寝衣之上。
而后她便再也睡不着, 一夜守在他床榻边, 轻轻摩挲起他渐渐生长出的胡须,柔软的指尖在他面颊上抚过。
皇帝数日不醒, 唯恐此消息传出,显阳殿中只几个心腹之臣侍疾, 皇后常侍奉汤药于塌侧。
如今深夜一听见内殿声响, 唯恐离得远了听漏了贵人吩咐,尚宝德取来灯烛恭候在外。
隔着帷幕见皇后消瘦的面容, 他低声相劝:“娘娘好几日都没睡一个安稳觉,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过这般,陛下这边有许多太医和奴婢守着,您先往侧殿中歇息歇息……”
乐嫣揉了揉酸涩的眼,摇摇头,便闭着眼睛撑着额头,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想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好在扶着塌边,许久面上才恢复了几丝血色。
尚宝德被乐嫣苍白的面容吓坏了,唯恐这皇后又出什么差错。
“娘娘,要不还是请太医瞧瞧……”
乐嫣道:“深更半夜,别再惊扰旁人了,我这身子我知晓的。”
尚宝德见此也不好再劝,没一会儿便送了肉糜羹来外殿。
“娘娘晚膳时只吃了两口,如今深夜好歹再吃些汤羹,几口也好。”
她听着,也察觉腹中饥饿,便接过来肉糜羹。
谁料瞧见里头油花花的飘着一层米脂,便连连摆袖,以手掩鼻。
“瞧着胃中泛恶心,快拿走吧,我不饿。”
她见殿外明月高悬,洒落遍地碎银,悄悄起身漫无目的地在宫廊间踱步,游走。
宫人们只得远远跟在皇后身后,不打搅她散心。
这些时日,乐嫣听着一个个往日再熟悉不过的人如今高举清君侧的旗帜,意图率兵入皇城。叫嚣着要诛杀自己,平息天怒。
她犹记得当年母亲在世时,一个个对自己慈善有加王舅,王婶。
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日一般。
可今日,又是这群人翻起自己那不堪的身世,甚至辱骂自己的母亲,企图逼死自己。
她觉得恐惧,可并非恐惧一死……
她很难过,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一切都便了。
她想宣召父亲,可如今朝廷动荡,她甚至连宣召乐蛟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知晓,亦不敢知晓,不敢面对乐蛟……
乐嫣仰头瞧着月色,静悄悄的禁庭似是另一方世界,外边的嘈杂喧嚣传不进来,她的喜怒哀乐,在大势面前都不值一提。
没有人会在意。
以往她并不觉得这里可怕又冷漠,只是如今才恍然身处那个最真实的宫廷,因为……给她喜乐,将她护在身后的那个男人,倒下了。
乐嫣鼻头一酸,唇齿俱是苦涩起来。
宫中岑寂,满殿的灯火昏暗,在这透彻素华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乐嫣缓缓抬眸,却见一个小孩儿赤着脚坐在宫廊上,也不知偷看了自己多久。
如此深夜,他甚至没有穿鞋,想来便知是从含象殿中摆脱了他那个胡人侍女,偷偷溜出来的。
“娘娘再哭?”步度根眼眸中泛着迷蒙,仰头看着她。
乐嫣还未说话,又听他问:“你弟弟呢?为何好些时日都没见他?”
乐嫣抿唇,笑道:“这些时日宫中事情乱,索性便不准他来……”
“噢——”步度根长长哦了一声,忽地扬起唇没心没肺的笑。
“那你哭是不是因为宫中乱?因为皇帝他快要死了吧!”
乐嫣闻言,面色大变。
她看着步度根,她还是头一次如此讨厌这个小孩儿,冷声道:“谁乱传的话?胡言乱语!你若是在妄议天子,当心本宫拿你治罪!”
“陛下可不会死。”
步度根第一次被她如此严厉的呵斥,他有些傻眼,许久才闷闷道:“你骗人吧,我每日都在树上蹲着,以往每天都能瞧见他的身影,如今可是好些时日了,连人影都没见。”
“那就是你们的太医是废物,连个人都治不好,哪里像是我们那里,赤丹朱什么病都能治好……”
乐嫣冷笑一句:“那你上回得了喘鸣,怎么不见你家赤丹朱给你治好了?”
语罢,她理了理裙便自顾自回寝宫,“好好待在你的含象殿内,如今可没人能顾得上你,再乱跑出来,当心又跟上回一般!”
小孩儿被皇后这话气的脸皮通红,紧紧抿着唇生闷气,许久才想起来什么,赤着脚追去皇后身后。
“娘娘娘娘!”
他大人有大量,也不计较皇后方才凶了自己,反倒急匆匆道:“你等等……”
“你跟我来,赤丹珠她说有好东西要给你。”
一连数日,宫中重重戒严,出入只看令牌。
整个禁庭宛如一座牢不可摧的城墙。
便是长春宫亦是里三层外三层,连太后也无法传消息往宫外去。
深夜中,太后依旧难以安寝。
往日风韵犹存的太后,不过几日间便两鬓生出华发。
她端坐宝塌之上,神思难安,一会儿问起朝臣风向,一会儿问起显阳宫中的皇帝。
得到的自然是一个比一个不堪的坏消息。
屡有朝中重臣直言,请皇后赴死以平息民怒。
太后听着面容寡淡,不辨喜怒。
待听到襄王打着诛杀妖后的旗帜率兵入京,太后愤怒起来。
“听闻那些人叫嚣着什么献章太子嫡长子?当真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当年若非先帝功劳,只怕如今大徵的江山只拳头一丁点儿大!莫要以为我不清楚他的心思,诛杀那狐狸精是假,图谋皇位才是真!我儿便是去了,这江山也轮不到他!”
眼看皇帝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后从最初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悲哀彻骨,到如今不得不为了自己,为了陈氏打算一番。
她们陈家这等外戚,与皇帝荣辱与共,如今若是圣主驾崩,襄王登基,只怕第一个遭到清算的便是陈家……
儿子无嗣,若依惯例必当从宗室子弟中选一个幼者立为新帝,而后,论理便是皇后辅佐幼帝临朝监国。
奈何后族不显,如今又是如此声名,自然无朝臣敢铤而走险拥立皇后势力。
反倒是陈氏一族,根深蒂固,又出陈伯宗这等大将。
第96章 修好了
翌日, 显阳宫。
一群身着玄甲的士兵狂奔入殿,朝着禁卫都统禀报。
“报!宣政门下,孙相李大将军朝显阳宫而来!”
“放肆!他们一介臣子焉敢强闯圣上宫殿!将人尽数拦于殿外!!”高彦昭一听, 当即破口大骂。
他连续数日守卫禁中, 甚至未曾歇息, 如今听闻这些消息, 不见丝毫迟疑, 紧握佩剑便领着数十禁卫跨步往宣政门去。
远远便见以孙相为首的朝臣身着公卿长袍,手持象笏往显阳宫而来。
“老臣闻天子有难, 欲以己身代天子受过, 以平天怒民怨。二来, 是为参拜皇后而来,老臣请见皇后。”
高彦昭面容沉重起来。
孙相乃是朝中重臣, 三朝元老, 满朝文臣中有半数都是孙相门生。
这般功劳的臣子, 又是皇帝帝师,本该是坚贞无二的保皇党, 他不信这位相爷看不清如今局势!
本就局势纷乱, 他不来力挽狂澜, 还来作甚!以自己老臣之身来请见皇后?究竟又是闹得一出什么明堂?
见皇后作甚?只怕是来逼迫皇后的罢!
“相爷想来是糊涂, 这显阳宫没有天子亲自传召如何入得?您欲见皇后,往坤宁宫处递折子, 后署自会传递上去。”
孙相置若罔闻,表情凝重, 抬头看了看天, 见依旧烈阳当空。
“天子危难,百姓水深火热, 正乃朝廷危急存亡之际!老臣欲以己身代天子受天谴,以平天怒民怨。”
语罢,他决然褪去公卿袍,解下相国帽,朝宫阶前俯身跪下。
一头华发烈阳中更显花白,在这峥嵘巍峨的显扬宫前,犹如蜉蝣撼树,叫人瞧之动容。
孙相七十有三,这般年纪在满朝中只怕寻不出第二人来,便放眼整个大徵,能活至七十上头的老者又有几人?
他是良相,更是帝师,不知是多少臣子心中不可诋毁的神明。
如今却在这般的年纪,为扶大厦之将倾。
毅然随着孙相这一袭动作,叫在场诸臣神情动容,更是纷纷随他跪下,有样学样。
宫人们多有动容,忍不住便劝:“相爷乃首相,如今朝中大小皆是由您主事,您万万不可伤及自身才是!”
“是啊,便真该平民怨天怒,也不该是您!那位可还在这坤宁宫之中啊!”
“如今天象如此,要是也该是皇后自尽,平息天怒才是!”
“如今朝廷危难之际,臣等请皇后出死断亡,以效国恩!”
殿外好大一番阵仗,无数振振有词之声,殿内贵人想听不见也难。
更遑论婢女们早早通风报信,哭到皇后身前。
春澜、守意、珍娘,乐嫣望着一个个往日亲密无间的婢女,乳母,在她面前低泣,恳请她离宫。
“娘娘!你快走吧!那些大人如今不想着如何对外,反倒是请旨逼迫于您!”
“他们究竟有没有良心?皇后什么过错都未曾犯过,便为了这些旁人的污蔑之词,要逼死她不成?”
“陛下若是有知,定不会容得他们如此犯上作乱!”
乐嫣睫羽微垂,良久才抬起眼。
她朝宫人吩咐道:“将那卷诏书取来给本宫。”
宫娥不敢耽搁,很快便捧来一卷空白诏书。
乐嫣不声不响凝望片刻,忽觉人生唏嘘,她抽过诏书往内室中走去。
片刻后出室,转身回到殿内,叫来诸位宫人,吩咐道:“若是日后陛下……宫中乱了,你们几个随我嫁入宫中的便重新回乐府去。公主府只怕已经住不得,你去我父亲府上,他是个良善人,自会给你们安排退路。”
“还有我母亲,此番她的墓地只怕也不知被糟践的如何模样。我宫中有她的牌位,你等若是日后得空,抽空便去给她烧些钱……”乐嫣说着说着,又是叹息。
“罢了罢了,无需这些,她那般的人,去了地下只怕也有许多长辈疼宠着,总不缺银钱过活的。”
皇后头梳高髻,着鲜红织金凤纹朱衣,裙摆逶迤于地,自宫室中缓下台阶。
她的面容骄阳下若芍药一般妖冶,雪白的肌肤,鲜红的唇瓣,眼波流转间,叫人不敢与之直视。
她垂眸,看过一个个跪在宫阶之上,褪去官袍官帽的臣子,竟是忽地发笑起来。
“尔等是想如何?直说便是,是想本宫怎样为国捐躯?是想将我尸身交给襄王,以求襄王退兵?以求天下和平?”
一众臣子被皇后这番毫不留情的戳穿自己心思,一个个面红耳赤讷讷不语。
反倒是高彦昭一听这话,登时几乎暴跳如雷。
他虽也十分恼恨皇后,恼恨她的出身,却也知时局如此非她的错。
她有何错?
出身如何能选择……
皇后不过是个与他妻子一般大的娘子罢了。
“娘娘乃一国之后!你们怎能生出如此心思?”
却有朝臣立即反讽,“我等亦是为国临危受命,襄王举兵本就是为清君侧除妖后而来,如今在百姓中占尽人心。若非娘娘!朝廷何至于如此?草木尚知情义,乌鸟亦知反哺,娘娘既是为国后,理应明事理,将个人生死抛去!”
乐嫣不语,她捏着袖中玉轴直问自她到来便不言不语的孙相。
“相爷欲见本宫,本宫恰也想问问相爷,如今朝势混乱当真是因我一介女子之身搅乱的?若我赴死,这天下就能太平?”
孙相未曾想过皇后会如此直言发问,他眉头微皱,道:“天下乱,非因皇后而起,可与皇后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可如今朝中正是危急存亡之际,如今之际,合该稳定民心,消除内忧……”
高彦昭在一旁听闻,只觉无数怒火拱起。
“京畿戍兵四万,北军更是临近,凭襄王这等无名之师,便真是要战,我们还真能怕了他不成!孙相,你是老糊涂了不成?还是想借机报私仇不成?”
乐嫣微微一怔,不想事到如今竟还有臣子愿意替自己发言,她不由得观摩这位青年将军。
续而抿唇,微微笑起。
看来,她这一路走来,还不算太差劲,至少有人愿意帮自己言语一句。
许多事情是非对错,已经不是计较能计较的来的。
“本宫自知身怀罪孽,如今惹得朝廷因我动荡难安,如今本宫自请废后,保全朝廷。”
乐嫣这番毫无留恋的模样,倒是叫缓缓来迟一步的太后面容大变。
“你…你……”她被皇后这番模样惊的说不上来话。
一时间,太后所有为出口的说辞都显得可笑而滑稽。
皇后再未说话,她微微偏首,径直往殿中踏去。
车轮辘辘,时值正秋。
一夜夜间风霜凌冽,寒风侵肌。
路间马蹄匆匆,随着雾蒙蒙的云层好似荒烟一般。
禁卫们循着一处荒僻镇上停靠歇息。
一连数日,马车终是停下,沿着镇上歇息一夜。
只是这夜,却也是彻夜惊魂。
往日平和的乡野百姓,千百年来也没受过战争波及,今夜却恍若人间炼狱。
衡州城的百姓尚在睡梦中,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只见幽暗光线之中,四处有染着火的箭羽穿破凌空,呼啸而来。
在幽蓝黑夜中划出一道道火光。
乐嫣在一片喧嚣声中回过神来,她披衣下床推开房门,便撞见高彦昭那张染血的脸孔。
高彦昭肩上负伤,血迹不断蔓延而上,大团蔓延至胸腰鲜红一片。
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匆匆带着乐嫣往屋外一路奔走。
“皇后行踪只怕早被百姓报给襄王,如今那逆贼部下包围而来,皇后快上车!从后山走!”
乐嫣从未见过这般严肃的他,耳畔皆是刀戟相鸣的瓮然低啸。
此起彼伏的怒吼声。
而后,便是禁卫们护着皇后所在的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奔波逃命。
一路皆是四处驱散不掉的血腥气,不断有人驱马靠近,两方刀刃相击。
天幕间浑浊一片,尘土翻卷。
护送废后离宫的禁卫不出片刻,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都统!大事不好!往山下的几条路皆是被围住了!”
乐嫣羽睫微微一颤,她早有预料,见此便悲笑一声:“都统,送行到此处我已心怀感激,无需再送……”
高彦昭不愿听这等悲伤的话,只道:“您放心!卑职便是豁出性命也必会护送娘娘去安全之处!”
变故一场接着一场,没人会给乐嫣留下片刻喘息、成长的时间。
她深呼吸一声,道:“都统勿需如此,我只是一介废后,当不得你们如此对待……”
“襄王乃是我王舅,我母亲与他交情颇深,你放心,我知晓他脾性。他只是寻一个入京契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