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室—— by枝呦九
枝呦九  发于:2024年0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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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片孝心给太后修建寺庙, 没有挪用户部的银子,而是用的私库,还特意叫了工部侍郎来亲自监督此事。从屋檐到祥纹, 他样样过问,想着把此事做得尽善尽美,成为国朝至孝典范。
如此半个月, 万物具备, 只欠选址。皇帝不愿意建在京郊偏远之地, 他道:“就要建在闹市之中, 这般热热闹闹的。但也不要被闲杂人等瞧见了,要闹中取静。”
工部侍郎一听就汗流浃背, 但皇帝正在兴头上, 他也不敢唱反调说没有, 于是日日在京都寻摸开来, 终于找到了西城沿河附近一带。
这里沿河,百姓自然多, 但外头却又一片林子。他便将外头的林子圈过来做成护寺林,禁止普通人进入, 便成了“闹中取静”。
这桩差事总算是完成了。皇帝很是满意, 拍着他的肩膀道:“爱卿用心了。”
而后就去太后宫里夸起来, “到时候朕要亲自去庙里为母亲祈福,祈求母亲千岁之寿。”
太后很是感动, 感慨道:“你是个孝子,我是有福的。只是我这些年没有顾念上你, 一味的沉沦过去, 害你担心——若是可以,我也想去寺庙里吃斋念佛, 为你和天下苍生祈福。”
皇帝就喜欢听这种话,连着好几天都是乐呵呵的,就是看见折子上有官员贪污,等候他的发落,他也是一边在上面写一个斩字,一边感慨,“他死去倒是痛快了,可怜活着的老母亲怎么办?”
于是,当太后提出要带着折绾去皇觉寺祈福的时候,他大为欢喜,却又担心不已,“要不要朕陪着?”
他也很久没有出去走一走了。
太后:“就在京都里,能有什么事情?你是皇帝,哪里好随意出宫,你放心,我多带人手,必定无事的,你不用担心。”
皇帝就亲自给太后挑选侍卫,把折绾叫过去叮嘱道:“太后久不出门,你要顾念好她。”
折绾郑重的点了点头,“陛下放心,臣妇知晓的。”
皇帝对折绾很是放心,又赏赐了许多东西。传旨太监带着绫罗绸缎进了英国公府,英国公本在养病,听见声响连忙出来迎旨,等太监走后,他对折绾的态度极好,笑着道:“老大媳妇,那你就好好的陪着太后,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
折绾便很佩服他变脸的速度。前阵子还拍着桌子说她反了。她点头应下,回去收拾去寺里面的东西。
莹姐儿趴在榻上面看,好奇道:“大伯母,你们会做些什么呢?”
捡佛豆?一直跪着听和尚念经还是自己念经?
小姑娘这般的年岁,什么都好奇。
折绾:“我也没去过,并不知晓具体的,怕是要到了寺庙才能知晓。等到时候我给你写信吧?把碰见的有趣事情都写给你。”
莹姐儿点点头,她很是舍不得大伯母,“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折绾:“要十天半个月吧?看太后的兴致。”
太后愿意跨出宫门,皇帝都说待几个月也没事,就希望她老人家高高兴兴的。
莹姐儿:“我会想你的!”
送她走的时候,她还掉了金豆子。
折绾一阵舍不得。太后见了她这般还道:“你这是跟她有缘分。”
折绾也觉得是。她跟太后笑着说:“她阿娘跟我不对付,但她见我的第一面就笑,喜欢往我的小书房里跑。”
太后就想起了莺姐儿。她忍不住道:“莺姐儿——她见我第一面虽然哭了,但我知晓,她后头是高兴的。她说跟我待在一块舒坦,她也很喜欢坐在我的怀里面看书。”
“莺姐儿还说,她知晓我是全心全意爱护着她的,没有把她当成是宁昭的影子。在我这里,莺姐儿就是莺姐儿,不是谁的妹妹,也不是谁的姐姐,只是莺姐儿——我这般对她,她很高兴。”
但说完这句话,太后就停了下来,等了好一会儿才道:“以至于她突然病倒了,要去世了,还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让我不要伤心,她从来不后悔在我身边待过,她觉得跟我一块的日子很是畅快。”
但她越是这般,太后就越是不能原谅自己。
她哆嗦着嘴唇对折绾道:“你的运道一定要比我好啊——莹姐儿要好好的才行。”
折绾就点了点头,“她肯定会很好的。”
太后便看着她,突然道:“阿绾,你是不是想带着她去江南?”
折绾手一顿,而后诧异道:“太后看得出来?”
太后就笑起来,“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妖精了,哪里看不出你这点道行。”
可别人轻易不会想到此事上,便没人发现她的心思。只有太后这两年跟她常日里说话,从她看的书,做的事,慢慢的就揣摩出她的念头。
她说,“别人猜到你的念头,可能要吓一跳,但我什么没见过?宫里面的人来来去去,她们那些心思,我都猜得到一些。”
折绾就直言道:“我是想着去看看,这辈子总是要去看看的。但莹姐儿……还要她自己愿意才行。”
太后就感慨道:“阿绾,你看着是个温婉的人,但骨子里却有些韧性在,你决定的事情,我只有支持你的,就如你现在愿意陪着我一般。”
总是人心换人心的。人这辈子难得能碰见一个待你好的人,碰见了,太后很是珍惜。
折绾没想到能得太后这番话,她握着太后的手,“多谢你。”
太后:“你还不走,是想着陪我?”
折绾就坦诚道:“不尽然是。想陪着您是一面,但我也忐忑得很,怕路上有什么万一,怕京都有什么变故。不瞒您说,我嫁妆铺子的生意虽然小,但手底下好多姑娘家都依靠着我活,有一天晚上我想明白这个道理后,便一点也不敢出意外,躺在床上都睡不着……”
太后被她说得笑起来:“瞧你这点出息!”
折绾也笑,道:“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什么经验都没有,京都又有太多牵挂的人,所以就总觉得没到时候,便也不着急。”
太后便问:“我能帮你么?”
折绾当然想过求太后,她点点头,“肯定能的。”
她轻声道:“无论是为您去闽南的普陀寺里祈福,还是说些其他的缘由,都是古往今来有的,并不算出格。”
太后闻言良久沉默,而后道:“我其实也想去五台山为宁昭和莺姐儿祈福。”
折绾好奇,“五台山?”
太后点头,“是啊,佛家圣地,我总是心生向往的。”
她道:“你先陪我去五台山住一住,等回来之后,我便跟皇帝说,让你替我去普陀寺为宁昭和莺姐儿祈福——我这些年挂念她们,受了不少苦,皇帝必定会同意的。这般便顺理成章,你往返有人护着,我也安心。”
折绾心颤了颤,半晌没有说话。太后握着她的手,提心吊胆的,“怎么不说话?可是有什么不妥的?”
折绾瞬间低头掉了眼泪,第一次跟个孩子一般委屈道:“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想了很久的事情,执念了许多年的东西,总觉得千难万难,即便是做好了打算,铺了多年的路,我心里却总觉得没底,但您说出来这一刻——我就知晓,我是有底的。”
太后就搂着她哄道:“我知晓,我知晓,你这个孩子,一路上走得艰难,我第一眼看你的时候,便知晓了。”
人和人是有眼缘的。
太后对折绾道:“咱们有缘呢。”
折绾泣不成声。
太后却艳羡起来,“那你替我多走些地方吧?我这辈子,没出过京都。”
折绾也没有出过京都。她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点点头,喃喃道:“要是您能跟我一块去就好了。”
太后刚开始觉得好笑,“我这个身份,这把老骨头了——”
但下一瞬间又觉得是有可能的,“皇帝总想着下江南呢,说不得到时候我就跟着他一块去了。”
但她也不敢多想。可又想要想一想。
两人都没有出过远门,说起这个,便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太后还让人买了许多游记来,跟折绾两个人一块看。
她眼睛不好,不能长久的看书,折绾便念给她听,一句又一句,她读得滋滋有味,太后听得津津有味。
折绾把此事写在信里面送与莹姐儿,“白日里听方丈说佛法,其他的时候便看看书,大多是咱们之前看的游记,你小时候看的书,太后却没看过,我便读与她听。”
折绾带过一本游记来,上头还有莹姐儿前阵子写的批注。
“太后瞧见了,还夸你的字好。”
莹姐儿便想了想,写信过去,道:“那我为太后娘娘也抄写一卷佛经吧。”
太后知晓了,很是高兴,“莹姐儿真是个好孩子。”
等从寺庙里回宫的那日,太后带了十几个侍卫扮作寻常人家进折绾的铺子里落脚歇息。
谁知今日莹姐儿也在。
折绾一愣,而后笑着朝着她招手,“莹姐儿——”
莹姐儿欢喜的跑过来,然后就看见了折绾身边的太后。
她是个聪慧的孩子,马上明白过来,便要下跪,被太后一把扶住了。
她抑制住颤抖道:“是莹姐儿啊——”
跟当年的莺姐儿可真像。
她眼眶一红,笑起来,“你可真康健。”
莹姐儿一点儿也不怕她,扬起笑脸,“太后娘娘,我跳百索很厉害的。我跟大伯母一块,一人都能跳七八百个。”
太后轻轻抚摸了下她的头发,“好——好,就该跳百索。”
她对折绾道:“你看,她多好啊。”
折绾点了点头,笑着道:“是,很好。”

第101章 得无念,得无名(30)
折绾还把素膳带给太后看了。她将素膳轻轻往前面一推, 对太后道:“您瞧,她如今长高了,平日里为了威严些, 都不敢笑的。”
一句话,说得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太后早从折绾的口中听说了素膳自小到大的事情,虽然没见过面, 却知晓她的性情, 便笑着褪下自己手里的镯子, “素膳, 很好的名字。”
素膳羞涩的点头,“多谢太后娘娘。”
折绾又把周掌柜和蝉月说给太后认识, 尤其是周掌柜, “这一水儿的铺子, 都是她一人撑着脊梁骨。”
太后也知晓周掌柜。折绾之前提过几句她的生平。在太后心里, 这也是个苦命人——丈夫早逝,又无儿女, 后来出门做生意又亏了本。
幸好在折绾这里做出了名堂。
但今日瞧见周掌柜的人,便清楚自己之前对她的怜惜念头是小看人家了。只看她一身的精气神, 便是比谁都厉害的。
太后就笑起来, “阿绾, 你这里卧虎藏龙。”
她又看着周掌柜道:“你怎么会有这般大的本事呢?”
周掌柜第一次见太后,心里还是激动的, 勉强镇定后才道:“回太后娘娘,小妇人刚开始也没想过能做出这般大的事情来, 但机遇到了跟前, 便只能告诉自己能行。”
“这般告诉了自己,身子和脑子好似就信了嘴巴的话, 还真的行了。”
太后笑起来,觉得这话实在是有趣,也实在是有理。她道:“确实是要相信自己才行。”
周掌柜见太后爱听,便接着道:“当年小妇人的丈夫去世,铺子也没了,很多人就都觉得我该就此打住。但我自己不服输,总觉得自己行,总觉得这般的磨难是受得住的,并不愿意停下来——凭着这股劲,还真莽了过来。”
“那段时日,我都没时间听别人说的丧气话,实在是太忙了。等我忙完了,事情也定了,他们也没再跟我说丧气话,反而说的是恭维话。”
太后大笑起来,“你真是厉害。”
周掌柜连忙道:“只是运气好罢了。”
还是要谦虚一些的。
太后回宫后还跟折绾道:“你怎么会聚集这么一群人的?”
折绾犹豫了一瞬道:“应该是……应该是之前运气太差了,老天看不过眼,便让我处处碰见好人。”
皇帝过来看太后,见两人言笑晏晏,便很是高兴,“母亲这次回来,看着精神头好多了。”
可见还是要出去走一走。
人哪里能闷在一个小宫殿里不出去呢?
太后笑着道:“我这回还给你也祈福了,皇帝,你国事繁忙,却要保住自己的身子。”
等过了几日,她在用膳的时候道:“我还想去五台山为你和苍生祈福。”
皇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五台山虽然不远,皇帝之前也去过。但是太后前不久还不愿意出长乐宫,这会子也才去过宫外——怎么就想着去五台山了?
太后放下筷子,“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跪在佛祖跟前,我是心里清净的。我为你们祈福,心里也高兴。”
皇帝就答应了,“您愿意这般想,儿子只有高兴的份,哪里会阻拦。”
太后:“也不急着一时半会,慢慢来吧,我也要歇一歇。”
皇帝:“这是自然的。这回母亲还是带着折氏去?”
太后点头,“是啊,我哪里缺了阿绾?她就跟我自己的孙女一般。”
皇帝笑起来,“她伺候您伺候得好,朕以后再重重的赏她。”
太后满意道:“你的孝心我也知晓。”
这事情就如此定下来了。折绾跟刕鹤春道:“我要出远门,怕是要半年才能回来。”
刕鹤春诧异,微微一思索:“是陪着太后么?去哪里?”
折绾平和的道:“去五台山,跟太后一块,为陛下和苍生祈福,也为宁昭长公主和莺大姐姐。”
刕鹤春是阻拦不住的。他也没有理由阻拦。
他沉默半晌之后才道:“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再抬起头的时候,就见折绾已经在屋子里面写书。
写的是茶书。
别人的茶书她看完了,便开始自己写。
他就不知不觉之间,想起了之前在这座屋子里面的事情。
彼时,折绾刚嫁过来,整个人闷得很,既不去母亲那里争中馈,也不教养川哥儿,他便有些不满。等她再要拿着银子买铺子,还买到了宋家大夫人的铺子时,他心里的不满更甚。
如今细细想来,他应该是觉得她做的事情很丢脸,丢了他和英国公府的脸面。
他好像怒气冲冲的对着她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正经事不做,偏要走这些乱七八糟的道。”
他还记得她温吞的性子因为这句话破了功,站起来就把桌子上的花花草草摔在地上,茶杯碎了一地,满地狼藉。
她大声道:“我就是想要开个铺子而已,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是要做定了的。”
她就真的做定了。
一直都没停过。
直到今日,她都在继续做着此事。
刕鹤春突然羡慕起她来。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在往前面走,而他却开始一点点后退,退到了无处可退的地方。
他站在角落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这一生,几乎都在揣摩陛下的心意,如今他不能靠近圣上,自然也揣摩不了。
他落了难,成了个小官,之前还有人谄媚他,相信他将来可以重新回到陛下的身边,但现在鲜少有人来奉承了。
繁华落尽,他身边的人尽然是他之前瞧不上的寒门小吏。他之前请他们喝酒,是高高在上的讲面子,说情谊。但现在请他们喝酒,是迫不得已的应酬。
这般的迫不得已应酬,从前只在勋国公和潘大人这般的人身上。
他自嘲一笑,站起来,刚准备走,却不小心将桌子上的茶杯牵扯了下来,碎了一地。
他皱眉,叫人进来打扫,而后看向折绾,只见她微微皱眉看向这边,“你小心一些。”
那是她很喜欢的一套越州青瓷茶具。是她亲自买的。
她叫墨月来,“让人去铺子里拿一套新的来,要喜鹊临门纹样的,别拿错了。”
如今喜事多,淡雅的纹样已经不够满足她了,她就要花团锦簇的,要寓意好的。
墨月笑着道:“是,还要些别的么?”
折绾:“没别的了。”
她站起来,“我去书房写。”
刕鹤春就见她越过他的身边要出门。他情不自禁的道了一句,“你在屋子里写吧,我出去。”
折绾温和的道:“不用,我去别有人间。”
她转身走了。
刕鹤春站在廊下,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川哥儿犹豫着走过去,“父亲。”
刕鹤春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川哥儿低头,“你还记得于妈妈吗?”
刕鹤春刚开始要摇头,而后想了想,道:“是之前那个于妈妈?”
川哥儿点点头,道:“她来京都了,递了信给我的小厮。”
刕鹤春皱眉,“怎么回事?”
川哥儿:“她说她想见见我。”
他小声道:“她病得厉害。”
刕鹤春便顿了顿,“你跟你母亲说吧。”
川哥儿迟疑了一会,还是去找了折绾,把此事说与她听,“我还记得她一些。”
印象里,她对自己很好,经常给他做袜子。
折绾正在编写茶书,于百忙之中抬起头,笑着应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就见见她吧。”
她道:“你之前……是很喜欢她的,她对你也好,她病成这般,你确实该去看望。”

第102章 得无念得无名(31)
川哥儿没有去外头看望于妈妈, 而是将人唤到了英国公府里。屋子内,他正襟危坐在上首,目光直直的看向底下跪着的沧桑老妇人。
有那么一瞬间, 他的脑海里面突然浮出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但又记不得具体的,只大概有些模糊的画面。
他当年还是太小了, 记不住事情。
他只好努力去回忆从前, 却发现实在是回忆不起当年了。
于是, 他只记得于妈妈给自己做过袜子。因为那几双袜子就放在最底下的箱笼里面, 前些日子他还看见过。
川哥儿将人喊起来,赐了凳子给她坐, 而后客套的道:“你这些年还好么?”
一副生疏的模样。
于妈妈心里便酸涩起来。曾几何时, 川哥儿也是躺在她怀里的孩子, 事事都信任她, 事事都尊重她。
而今却已经不大认得她了。
她轻声道:“好,老奴好得很, 能在这时候再见哥儿一次,老奴死而无憾了。”
于妈妈是真病得严重才想着来这么一趟的。她这辈子活着最放心不下的是川哥儿, 如今快要死了, 想来死后还是最放心不下这个孩子。
她哭着道:“川哥儿, 你如今长得真好,眉眼很像你的母亲——是你的生母。”
川哥儿抿唇, “是么?可大家都说我像父亲。”
于妈妈:“像,也像你的父亲。”
川哥儿心里就不怎么相信她说的话了。这般的人, 嘴里没个真话, 一会儿像母亲一会儿像父亲的,听着是套近乎一般。
他便道:“你是得了什么病?可是要什么药材?需不需要我给你请个大夫?”
于妈妈连忙摇头:“别——您别操心老奴, 老奴这把贱骨头已经到大限了,就是吃了药也是白瞎,不敢折了哥儿的福气。”川哥儿:“……这从何说起?”
于妈妈有自己的讲究,“请大夫是在阎王爷跟前记了事的,请得越多,便以为是短命的相,可不得让牛头马面来捉拿?”
她道:“川哥儿,您是金贵之身,经不得半点损伤,可千万要记住了。”
川哥儿努力扯起嘴角笑了笑,“是吗?”
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失望之情。所以,他年幼时候,就是这般愚昧的婆子带在身边么?
于妈妈却没有听出他的不耐烦来,而是说了这么几句话之后,已经对旧事想起来七八分,打量了一下她现在坐的屋子,欣慰道:“川哥儿,你住到前院来了呀,这是好事,你外祖母和母亲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高兴的。”
她说到这里抹了抹眼泪,“你长得这般好,你母亲见了必定是高兴的,可怜她没有福气,拼死拼活生下你,却不能养育你长大——”
川哥儿便来了兴致。这些年没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说生母——除了母亲。
母亲并不避讳生母的存在,每年他过生辰的时候都会带着他去生母坟前祭拜,会告诉他,今日虽然是他的生辰,却是生母受苦之时。
“你要记得她,以后带着你的妻子,儿女,都来祭拜。”
川哥儿自然是要祭拜的。只是除了从母亲口中能得知一些生母的事情,祖父祖母,外祖父,舅舅舅母却都不大愿意说起她。
他就问于妈妈,“我母亲——生母,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于妈妈夸起来,“三岁能读书,五岁写出了一手好字,七岁便能做诗句了——她是个极为能干的人,嫁给你父亲之后,她事事都做得尽善尽美,没人不夸的。”
她说到这里,眼前有些发黑。这是身体病了太久,现在又太激动,便暂时接不上力气。
她闭了闭眼睛,整个人都颤了颤,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脑子却并没有太清楚,而是仿佛回到了当年,她说完大姑娘之后,便总要跟川哥儿说下一句话,“你生母样样都好,你继母哪里比得过,她那种人,天生就差人一等,川哥儿,你可不要信她,她是表面衷心内心狡猾,对你的好都是骗你的!她如果真心真意对你好,怎么还想着要孩子?她就不该想着生的,可她天天吃药膳呢!这是什么,这是还想着生一个孩子出来替代你!”
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川哥儿,于妈妈不中用,护不住你,你只好靠你自己了。”
川哥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看看四周,确定没人听见才压着声音说:“你再敢胡说,我就直接走了。”
于妈妈被吓了一跳,立刻就跪了下去,而后白着脸表忠心:“老奴不敢胡说啊,她就是面忠内奸,如若不然,也不会挑唆大爷把老奴送走了!老奴是老夫人送来的人,是你母亲最信任的心腹,可是她看不惯,容不下,先把唐妈妈赶走了,后面接着就是我——川哥儿,老奴是要死的人了,说这些话骗你做什么,我这是想着自己快死了,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只好把这些事情说给你听,也好让你有个数,免得被她骗了去。”
她每一句都发自衷心,说的言之凿凿,并无一句谎话,她甚至对天发誓,“如若老奴有一点私心,有一点对不起老夫人,大姑娘和你,就叫我被鬼差拿了去被油炸,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川哥儿听得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他看着于妈妈良久,而后才突然说了一句,“可是母亲并没有骗我。”
她其实很少跟他说什么漂亮话。她甚至懒得做表面功夫。她对莹姐儿事事关心,对他却止于平平,从前的说辞是她不懂他的事情,不懂诗书,所以把他交给了父亲,而如今,他长大了,不用她教诗词歌赋,她也没有把自己揽入怀里,而是温和道:“你大了,很是懂礼,有什么事情便自己做主就好,拿不定主意的就去问你父亲和祖父,还有你的三叔父。”
她并不包揽他的事情。
所以,母亲一直都没有骗过他。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自己心里的落寞,只对着于妈妈道:“你走吧。”
于妈妈万万没想到竟然得了川哥儿这番话,她第一个念头并不是伤心川哥儿赶她走,而是愤怒的大声道:“她就该对你好的,理所应当对你好,她是老夫人为了你才送进来的,她有什么资格不对你好?川哥儿,你听我说,她若是对你不好,是要天打雷劈的,如果不是大姑娘命不好去世,如果不是老夫人力排众议送她进英国公府,她哪里会有这样的造化!”
川哥儿顿时明白父亲母亲为什么要把于妈妈送走了。
时隔多年,于妈妈再次上门,他肯定是先让人查过她的,所以知道她并没有跟当年说辞一般,去跟侄儿过日子了,她是孤身一个人在外祖母的庄子里住。
很显然,她是父亲和母亲其中一个送走的。
川哥儿如今大了,自然也知道送走于妈妈的人大概是父亲。
母亲……是不会管的。
他沉着脸道:“够了,我们再没什么好说的。”
于妈妈不死心,道:“川哥儿,即便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外祖母吗?她当初暴毙,肯定是有原因的,说不得就是你继母——”
川哥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若是还想活着,便闭上你的嘴吧!”
他已经十岁,又是富贵堆出来的,早已经有了威严,如此一巴掌响动,便让于妈妈吓得肝胆颤一颤,川哥儿趁此空隙,对着外头的贴身小厮道:“绑了她的嘴巴送出去,别让她在府里面大喊大叫。”
于妈妈不可置信,也不敢相信自己抱着临死之前看一看川哥儿的忠心而来,却遭受如此待遇。
她瞪大了眼睛却发不出声音,突然就挣扎起来,要跑过去扑在川哥儿的身上,却被他忙躲开来。
小厮见此更加用力拖着她出去,但她发疯一般,小厮一个人竟然搬不动她,又来了两个婆子才拖出去。
这般动静,不该知道的都能知道了。折绾很快就听闻了此事,她手上的笔顿了顿,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晚间川哥儿来了。他耷拉着脑袋,问道:“母亲……您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吗?”
折绾就道:“这是你和她的事情,我不好掺和的。”
川哥儿便深吸一口气,“于妈妈说了很多混账话,临走之前还想撞我。”
折绾闻言怔怔一瞬,而后道:“应该不是。她大概是垂死挣扎着——想要在你面前继续表忠心。”
时隔多年,她虽然已经快忘记于妈妈这个人了,但当初多年为了川哥儿与她交锋,很是熟悉这个人。
她笑了笑,“这件事,你倒是误解她了。”
川哥儿闻言沉默起来,而后开口道:“于妈妈说,母亲……母亲会对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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