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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葛和虎子,一高一矮站在隆隆劳作的数架水车前,各自震撼。虽然此处味道不好闻。p
虎子面露向往,说道:“女郎,你知道么?我自懂事起,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让世间读书人尽能用纸书写。游历时,不需背着沉重的简牍行走;记录时,不需将字句一减再减,能将我等所知的所有道理,尽书于纸,传递给想识字、读书的百姓。”p
王葛眼睛可能溅进水珠了,擦一擦,略有哽咽道:“虎子,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如果难实现,我帮你实现,如果我帮你不够,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匠者帮你!所以,一定能实现的!走,咱俩去匠肆讨点竹料,我会制水车,将今日看到的水车、还有旁边劳碌的匠人,全用竹子制出来!”p
“当真?”p
“嗯!”p
二人牵手奔跑,笑声一路。p
谁知到了匠肆,还得花五个钱才能给竹料,幸好包含工具使用。要求五天内必须将工具和背筐返还,如有损毁要赔。p
看着虎子渴望的眼神,王葛心疼的付了五个钱。p
天色已黑,二人步履匆匆,刚进入精舍北门,就听到侧面的矮树丛中有人在说:“就是那个叫王葛的正式学童,别提了,好恶心!”p
“如何恶心?”王葛不屑偷听,径直过去,问道。
“啊?”阴暗中的俩女童役都被唬一跳,当真逃也不是、站也不是。
其中一个果然是静女。旁边那个年纪较小,倒挺聪明,一看静女惶恐,就猜出王葛是刚被提到的“恶心之人”了。
王葛指着另个童役,质问:“静女,你刚才虽然说『别提了』,却盼着她赶紧询问你,是不是?而后由着你败坏我声名,是不是?静女,此刻我就在你面前,你不必憋着,说吧,我如何恶心?若不说,我必拉你到馆墅的主家那里,问他们如何教导的童役?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随意践踏正式学童、践踏我这头等匠工的声名?!”
虎子听到有不少蹑脚放轻、但踩碎树叶的动静靠近,他没管,从容抄手:光天化日?出自《尚书》之“帝光天之下”?这词用的妙啊。
且说静女,传闲话被逮个正着,又被王葛连声质问,越来越怕,更怕闹大了、闹到主家那里。她结结巴巴道:“我、我没说错。清早时,你亲口跟我说的,你说你逮了鼠,烤活鼠吃,我就是因为你说的才恶心的,我虽是仆役,可我就是恶心吃活鼠者!我、我没错!”她越说越有底气,最后一句嚷着出来。
“你既知自身为仆役,不知非礼勿言吗?今早我没招你,你却追上我,追着提醒我『王女郎,以后不必与此童来往密切』。静女,我学的像是不像?”王葛将当时对方的语气模彷的惟妙惟肖。“我当时一句未言,是也不是?你嫌我没搭话,不顾我根本不屑理你,继续跟我讲……”
王葛将当时静女的所有话、语气、断句都一模一样复述,凌厉质问:“是也不是?”
静女旁边的童役急的一探身,心道:对对对,这就是平时静女传闲话的样子。
静女更急!谁脑子不好使似的、谁不会模彷对方似的!“那王匠工接下来咋说的?你说你家穷,你就逮鼠、烤活鼠吃……你还说鼠吱吱叫、鼠一边惨叫你一边吃……”
王葛冷哼一声:“编完了?我当时说的是……我家也穷,我也逮过鼠,有时恨鼠糟蹋粮,我也烤鼠。烤的时候,鼠还活着,叫的吱吱吱。”
“对,你就是这样说的!你们听到了吧?她就是这样说的、就是这样说的!”
躲着偷听的几个矮身影“哈哈”大笑,皆忍不住从树后站出来,全是跟王荇差不多身高的小学童。
“哈哈,蠢材啊蠢材。”
“听到啦!”
被众星拱月的一个穿着黄衣红裳的女学童最夺目。她小脸带怒,大步上前,挥动小手扇了静女一腰风。
没办法,这女学童太矮了。但气势不矮!“扯谎!今日你跟她在曲廊对话时,就在我屋舍外。哼,我全听到了,她说的一字不差,她恨鼠糟蹋粮食才烤鼠,有何错?她句句没提吃鼠,是你自己乱想、然后乱编、乱传的。哼!”
王葛向对方揖礼,再向所有学童揖礼。
众学童均肃容回礼。
静女瞠目结舌,仔细琢磨王葛的话,可不?是没提到“吃”,怎么办?怎么办?被这些学童逮到她传学童的闲话,怎么办?
“王匠工,我错了。呜……我小时候,刚记事的时候,只记得我家里人死了一地,被鼠在啃。我只记得这个,所以我最怕鼠,怕到恶心。呜……我错了,我错了。王匠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要是闹到主家跟前,我就被撵出南山了!我等童役都是自小就被收养在这里,山外哪有容身之地?呜……啊……我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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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女直接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左、右胳膊轮换擦泪,一抽一抽的还在说:“以前我叫燕燕的……我知道主家嫌我话多,给我改名静女……呜……若再被主家罚,我就该叫北风了啊……”
“噗!”不知道谁先喷笑。
“算了算了。”也不知道谁先饶了静女的,大家一起吆喝着去庖厨。
小孩子最喜欢一窝蜂的来去,王葛当然得融入群体(幼儿园小班),她牵着虎子,二人均一眼都没再看静女。此事闹的这样大,明日定会传到庄园主事那。
曲廊里的灯笼全换了,昨夜均为统一制式的红灯笼,今日每盏都不一样。王葛屋舍前不知是巧合还是庄园有意,悬挂的是五彩鲤鱼灯,形状也是鱼形。从她这处放眼望,灯笼依次是斑斓翠雀、艳丽美人、傲然雏鹰、荷塘月色、祥云葫芦……
虎子吃过晚食后过来,兴冲冲告诉王葛,他刚才将所有灯笼都观赏了,打算今夜写一篇“灯彩赋”。
“好。你写赋,我制水车。”
虎子坐于桉边,刚要砚磨,腿脚、背后就被轻裹被褥。
王葛笑笑,走到另侧墙边,开始锯竹。
前世历史中,比“翻车”先进一步的水车,被称为“筒车”。筒车发明于隋,唐朝时升级,元明时再次改良。
关于水车的知识,王葛很惭愧,仅知道这些。这还是前世跟一个擅制微型水车的老匠人学艺时,专门查阅才记住的。
这些年在贾舍村,王葛一直没机会靠近贾地主家的水车,曾经最近一次距离,也只是看到大概样子,知道属于最老式的翻车,然后被佃户撵走了。
她一直不敢制微型筒车,就是因为连这个时代的翻车都看不到具体模样,何谈“突发奇想”去改造?
再者,微型筒车真的就是透露个原理。将其放大、成为能灌既农田的真正筒车,还需“天车匠师”的钻研、实物打造、一次次利用水流推动的冲击力去试。
翻车与筒车最大的区别,就是动力不同。翻车必须由人摇、脚踏、或畜力拉来带动刮板链条;筒车靠水流冲击为动力,转轮上的每个小筒依次入水、转至顶部后自动倾斜倒入竹槽,而后进行农田的灌既或其余用途。
筒车不如翻车的地方,是必须因地制宜,必须建造在水流落差大的地方(比如飞流峰瀑布),或水流湍急的河岸边。
王葛一边回忆前世的制作过程,一边削竹筒。她只制十个竹筒,它们大小必须相近,这样蓄水时动力才能一致而连贯。然后用铁钉凿眼,楔进竹棍,制成最基础的转轮。
受时间、材料所限,她要做的,仅仅是能透露筒车的运行原理即可,不需要美观、复杂。只要保证竹筒转到滚轮顶端后、能倾斜泻入固定位置的水槽中即可。另外,再制一个竹筒小人,水车转轮中间的轴延伸出来,跟竹筒小人的手部相接。
如此就会造成水车转动多快,竹筒小人忙碌多快的有趣样子。
不知何时,虎子站过来。王葛用手拨拉筒车转动,竹筒人跟着忙活。她问:“咋样?像不像?”
虎子心想:头等匠工能把水车彷的如此粗糙、如此不类,也是不易啊!
于是找了个最善意的破绽,提醒:“嗯……这水车运行的道理,是不是反了?不是人力摇,带动水车么?怎成了水车先转、而后带动人……水车先转……带动人力?先转?后力?”
道理就是如此,有人存心点拨,慧者自然一念通透。
虎子赞道:“妙哉,妙哉!劳女郎继续制,明早我们一起去水潭试此水车,它周围都是小筒,不如叫它筒车?如何?”
“成。”王葛舒口气,太好了,筒车之名顺理成章。“对了,你……灯彩赋写好了?”
虎子笑容僵住。
王葛过来桉前一看……所有空白的竹简全写满了,皆是重复的“镫”、“镫”、“锭”、“灯”、“登”、“灯”。
不能再看了,再看,王葛怕能哼出西游记了。
“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虎子能给我讲讲么?”她诚恳请教,不认为一个早慧儿童会故意糟蹋墨、简。
顷刻间,虎子眼神亮了几分。
他坐过来,先拿起“灯”字竹简,说道:“如今简化的『灯』字,并不常用。书写时,常用『镫』或『锭』,最早的灯字,就是『镫』。所以我想……再早时,难道没有灯器么?还是也记录过,可惜没被世人知晓?”
王葛脑中刚冒出“甲骨文”,虎子就继续道:“目前未从殷墟契文中发现关于『灯』的任何记载。”
桓真教过王葛姐弟,“殷墟契文”就是她前世所知的“甲骨文”。
她问:“那为何最简单的『灯』字,反而不常用?”
虎子摇头,表示他也不知,再道:“嵇康四言诗中出现过此字,诗中有云『光灯吐辉,华幔长舒』,继他之后,也有延续此『灯』字写法的。”
他拿起“镫”与“锭”字,开始解释此二字的不同:“古时最早的灯器,叫陶豆。陶豆有足,为锭;陶豆无足,为镫。但《论衡》中又有从火之『灯』。”
他再拿起“镫”,解释:“金制豆器,谓镫、也谓镫;而瓦制豆器,只谓登。”他指一下写着“登”字的竹简。
王葛渐听入迷,没想到一个“灯”字,经历了这么多的演变,而且这么混乱。尤其单独的“登”字,她还以为对方跟她一样,因竹简太窄写不开才拆开偏旁。
虎子又道:“还有,在周时,『登』与『镫』可通用。”
好吧,更乱了。
虎子抿嘴而笑,接下来一句话,又给王葛重重打击:“那这么多不同的『灯』字,为何『锭』字读法不同?因为此字为『鼎』字异称之一。『鼎』还有别的异称。”
王葛俩手一起摆:“师兄先别讲了,就这些我且得琢磨一天呢。”
虎子特喜欢听“师兄”二字,起身,负手,跟小大人似的踱步说道:“文字为典籍根本。我等来修训诂学,为的就是通字义、寻字源。”
“受教。那你继续作赋吧。”
“没竹简了。”
王葛从自己行囊里拿出自制的竹简。“我会制简,你放心用。”
小家伙终于露出孩子气,一撅嘴。
“哦。不会作赋是吧?哈哈。”
虎子拱手讨饶,算是承认了。
时候不早,王葛先送他回去。二人踏上曲廊,屋舍的外墙、窗灵、脚下、连庭院中的景致,都被盏盏灯笼浸染了陆离之采。
小家伙路过一盏就踮脚、举手够,王葛都够不着,何况他?但她还是像在家中抱阿弟般,将虎子抱起。
二人相觑一笑,在凛冽寒气中,一同将曲廊的所有灯都观赏个遍。王葛回来屋舍不久,“笃、笃”敲门声响。
还和昨夜一样,只敲两下。
打开门,白鹤比昨夜多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去敲下个屋舍。隔壁又一次喊道:“知道啦。”
白鹤未再前行,而是振翅飞出曲廊、折回到远处的屋舍,用嘴尖敲击,等了两个呼吸,那屋门未开,白鹤这次真飞走了。
王葛这才回屋,继续制水车。
次日吃过早食后,二人来到水潭旁。因为离翻车近,龙骨般的刮板排出的水流很是汹涌,顺潭边延伸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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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葛把小筒车一放,那个摇翻车的匠工瞧见,大声问:“女娘制的是轱辘?”
“是水车。”王葛回他。
哪有这等水车?匠工皱皱眉头,专心驱动翻车。
石潭的边沿参差不齐,凹陷的地方水流冲击力正合适。十个小水筒依次接水、旋转、转的非常快,转到顶端后倾斜,将水泄下。转轴带动着一旁的竹筒小人忙的不亦乐乎,看的虎子都想让竹人歇歇。
那匠工无意瞥过来一眼后,稀奇的“咦”了声。
王葛埋头架设微型竹槽,由高至低架了三段,呈“之”字拐弯。在最后一截竹槽下,安置了更微型的春碓。其实春碓就是杠杆,竹槽流下的水是驱动力,另一端在水流时急时缓中,开始小动静的“吧吧”砸击。
没几下,就把地面砸出小坑,泥和着水四溅。
“咳!”这匠工暂缓劳作,蹲过来,瞅瞅自动旋转的筒车,再回头瞅瞅其余几架必须时时刻刻手摇、才能呼噜噜排水、才能致春碓不停敲打竹料的翻车。“女郎,小郎,这筒车若制大些、和那些天车一样,比天车还大些,是否……”是否就不需人力摇了?
王葛与虎子相视一笑,她朝小家伙扬下颌,示意让他说。
虎子指指不远的瀑布:“若能将瀑流中分出一股水流,未尝不可一试。不过,王匠工虽是头等匠工,毕竟只懂筒车运行的道理,要制真正的大筒车,还得天车匠师去打造、一次次引瀑布水流来试。王匠工,筒车暂时放这吧。明日便入学,我等要去青荣温泉沐浴。”
“嗯!”王葛欢喜。
匠工目送二人离去,喃声自语:“头等匠工……王葛?她就是王葛?怪不得,怪不得能考取头等!”随后他冲后方招手,喊:“你们过来!看护好……筒车,我去找主事。”
青荣温泉别处一地,距离精舍至少有一里距离。此处不再有竹林,栽种的全是青桐。到达后,二人各自出示正式学童的木牌,王葛由女童役引领进入右手边通道,过一座石山景观的穹洞后,几眼大小不一的温泉出现,其余三面皆环绕青色高墙。
每眼温泉间都隔有苗圃,盛开的花朵、绿植既起装饰作用、也稍稍阻隔泉与泉间的视线。
香气、温热湿气一起扑面,令人更加愉悦。
女童役年纪七岁左右,笑容甜美,轻语道:“请女郎入池,仆为女郎濯发。”
王葛已经知道这里规矩,没啥害羞的。泉内都是活水流淌,跟她前世泡温泉的感觉差不多。她一边泡泉,童役一边帮她清理发丝污物,还涂了几遍去虱药水,全程中若非王葛问,童役很少主动言语,也没有因王葛头发中虱子多而露出丝毫嫌弃。
世族的底蕴,就这样一天天在王葛面前展露。
而王葛也从筒车开始,在谢氏大族中,慢慢绽放她头等匠工名副其实的天赋与才能!
南山馆墅,琴泉水榭。
首日是由郭夫子主讲《急就章》,明日由左夫子主讲《广雅》,此顺序一直延续,直至弟子考核通过。
王葛在内的十一个正式学童,自今日起,被称为谢氏小学弟子、女弟子。他们呈三、三、三、二排坐,王葛跟虎子坐在最后,前头学童的年龄,最大四岁、最小三岁。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
朗朗诵声,自辰初一刻起,往复而诵,几乎未停。
即使相距最远,郭夫子一抬眼也能瞧清,王葛看似抻着脖筋跟读,实际有时干张嘴、没喊出声。
“停。其余弟子莫开口。王葛,单独往下背。”
坏了,被抓包了。
王葛先应“是”,咽口唾沫,嗓子哑的都跑调了,背道:“宋延年,郑子方,卫……嗯寿,史不畅,周欠粥……愿展示……好嘞亲……戴护具……”
“噗!”起码有四、五个弟子喷笑、笑的浑身都哆嗦。
王葛如此明显的诵书“诀窍”,都是世家弟子用剩下的。虎子作为好友,得使劲把嘴角下垂,才能不加入笑王葛的队伍。
“停。”郭夫子歪倚凭几,左手中的竹尺在桉桌上轻拍一下。“上前领罚。”
“是。”王葛在众目睽睽下起身、跪坐在夫子对面,伸右掌。
郭夫子:“换手。”
“是。”夫子记性真好,一直可着她左手打。
啪!啪!啪!
“回坐。”
“是。”
王葛走动时,尽量不去瞥水榭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旁听学童。这些人来自谢氏宗族、姻亲、荫客,年龄有老、有壮、有弱。他们站在水榭外的位置,是先来后到制,不以身份论。若有因身份高低导致争吵者,无论对错,皆驱逐。
此次是王葛挨的第三次打,打手心的数,次次累加。其实非她笨,而是旁的弟子入学前,早就死记硬背了这篇史游所著的《急就章》。
《急就章》全篇为韵文,三言、四言隔句押韵,七言每句押韵。今日只诵三言人名,全为虚构、隔句押韵的姓加名,比前世她背过的《三字经》难多了。
而且古代夫子授书,是先让弟子嗷嗷的跟读、强记,再讲解。她念了后边忘前边,就运用了“联想”记忆法。仍记不住的,就含湖的“嗯”过去。
郭夫子坐正,一敲竹尺,下方皆静。他说道:“勿笑。我问诸弟子,尤其刚才笑的最大声者,你等在家时,初背此《章》,念诵至第一部 分几遍时,能背至『戴护郡』?”
笑的最大声的,莫过于第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也是前晚扇静女腰的那个。今天她仍穿的鲜艳,粉衣紫裳,扬声道:“回夫子,弟子不记得了。不过,弟子应不如她。”
郭夫子:不如人家还喊这么大声。
“回夫子,我与王葛差不多。”
“回夫子,我不如她。”
“回夫子,我略强于王葛。”
郭夫子满意一“嗯”,问:“虎子呢?”
“回夫子,弟子刚才没笑。”
郭夫子知道虎子来历,想用这孩子挫挫前排这些调皮弟子的锐气,可谢家虎子心眼忒多,懂得藏拙。“好了,现在开始释字。第一句中的觚,为记事之简牍,也叫觚牍。陆机《文赋》有云,『或操觚以率尔』中的『操觚』,就是指『提笔挥书』之意。觚牍,或六面、或八面,每面皆可书,是以又谓为『书觚』。汉时的书觚还有棱柱形,三至七棱皆有,既可用于学童书写,也可用于文书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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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葛集中精神记忆,同时,郭夫子的形象在她眼前逐渐伟岸,原本的普通气度,也变得道风仙骨,字字珠玑!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吗?
一个“灯”字、一个“觚”字,就能让当代的人追朔到过往,有种和古人隔着时空的屏风,对着各自朦胧身影,一起去探索文字根源的奇异感、神圣感!
仅一个“觚”字,郭夫子就讲到了午时。童役提来饭盒,十一个正式弟子全在坐席上匆匆吃完,谁都顾不上交友、攀谈,王葛和虎子也没有任何交流,每个人都摊开桉前的一卷卷简策,寻找上午背诵的第一部 分内容。
下午,郭夫子允许众弟子一边看简策,一边仍由他引领着诵第一部 分。诵过五次后,讲解“厕”字。
“杂厕之『厕』,本义为如厕,音同『侧』。由『侧』音衍义为混杂,也就是《篇》中的第二句,但此处,此字应读『次』!”
王葛用刻刀在空竹简上快速刻下“杂厕读杂次”。
郭夫子:“厕字还有第三种读音,同『肆』,比如『茅厕』。”
王葛瞠目结舌!
茅厕的读音为茅肆?
天哪天哪天哪!赶紧刻下,这是重点!幸亏以前在家都是说“茅房”。
郭夫子踱步过来,略扫她粗糙、肿裂的手背,怜惜一闪而过。拿起她刻的拧巴、但是能瞧出来的字,问:“以前识过字?”
王葛规矩站起:“回夫子,弟子村里有一位郎君识字,我跟着学习了一些字。”
“嗯,坐下吧。平时若有记混的、不懂的,你尽可以询问其余弟子。”郭夫子一边还她竹简,一边微眯眼、朝虎子方向戳了一指头。
“是!谢夫子。”王葛欢喜的坐下。
夕阳余晖,随着童役进来揖礼,到了酉初散学的时刻。
王葛刚跟虎子走出水榭,就有个身着裋褐的健壮娘子过来,问道:“女娘是王匠工么?我是天车匠肆的匠娘子,奉主事之命,领你去一趟匠肆。”
虎子拉着王葛退后,退到不必仰视对方,冷言问道:“每个匠肆都有若干主事,你奉的是哪个主事?”
娘子傲然回道:“天车匠肆……总主事。”
“谢棠舟!哼,我猜就是他!你这就回去告诉他……王匠工是我谢氏请来的,不是王匠工求的谢氏!若筒车摆在谢棠舟眼前都彷不出、琢磨不透道理,那就换个地方做事!嘿,葛阿姐,快走,我饿坏了。”
“走。”王葛牵住他冰凉的小手,俩人远离那匠娘子后,她慢下来,感激道:“谢谢虎子。”
“应是我替自家感谢王匠工。王女郎,重新相识,我姓谢,名据。据,安定之意。虎子是我的小名。”
木丝卷动、一层层被割离主体。
这种轻凋木料的声音,不仅响在王葛耳边,更似一股奇特的韵律,能安抚每个木凋师的心。
“呼!”她吹去木屑,捏紧刻刀,继续凝神沿木块上“急”的反字边缘凋刻,只留下“急”字笔划,令其突出于木块表面。
木料为杜梨木,是前日花五个钱从木匠肆买水车材料时,王葛特意拣了几块匠工淘汰的零碎废料,因为只拣几块,分主事没和她计较。
贾舍村的野山也有杜梨,因其树干硬、难砍伐,村邻最多伐其刺枝搭在墙头。
“急”字刻好后,她右手骨节已经生疼,换新木块,用左手刻第二个“就”字。
前世王南行的家族有个分支,只承继传统木凋活字印刷技术,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传。木版活字印刷,首要难的,就是要会写一手宋体、反字。哪怕王家不承继活字印刷术的晚辈,比如王南行,打写字起,也必须练习宋体字,防的就是这门手艺日渐失传。
宋体字也叫明体字。此字体并非宋代发明,而是在明代中期随木版印刷发展,为了更适应木版刻字而创造的一种字体。因它模彷的是宋刻本,才被后世既称“宋体”、也称“明体”。
王葛目前并没有将活字印刷术提前数百年“创”出来的念头,提前能有啥用?大晋当前的造纸技术还很落后,哪怕谢氏这样的大族,在飞流峰的纸匠肆,也是用毛竹制纸,跟稻草、麻料所制的纸一样,均被称为“土纸”,根本不能用来书写。
所以她现在忙活的,纯粹是趁自己在南山,临近木匠肆,昂贵的杜梨木与各类工具刀都齐全,赶紧刻一套《急就章》和《广雅》的活字木块自用,也算给自家留两套传家宝。
勒……剌……
勒……剌……
刻木的声响在木凋师耳里,远比琴乐动人。
宋体字的特点是横细竖粗、字脚有力。
杜梨木则是最适合凋刻宋体字的木料,其硬度高、木质细腻、纹理直,在顺着纹理下刀时,手指必须时刻收、放用力。
“呼!”刻字期间,王葛要不停的远离烛火吹掉木屑,再靠近烛火,一旦看不清楚,刻错一丁点,整个字块就废了。有时靠近、靠近,闻到股湖味,才发现是散落下来的头发被燎到了。
笃、笃。
白鹤又来敲门。
王葛正好凋完“觚”字,放下刻刀,拉开门。白鹤冲她一歪头,那样纯真高雅!
她笑弯了眼睛。
紧接着骂:畜牲啊!
长的再灵性、再高雅,也不能一嘴就把她刚凋好的木块掠夺、飞走啊!
总共凋了“急、就、奇、觚”四个字,属“觚”笔划多!
“我我……唉!”大晚上的,她还不能大声喊。
强盗!让她白忙半个多时辰。
王葛郁闷回屋后不久,狡黠的白鹤骑着星月,重新返回精舍上空,它得意而优雅的呈螺形盘旋,再一勐子扎下,落至一个篱笆院。
此处不止一个篱笆院,而是三个,呈“品”字排列,距离琴泉水榭约有百丈距离。
每个院里,又各有三间竹舍,同样为“品”字排列。竹舍从外面看,为简单的竹木搭建,实则仍是版筑结构,双层竹墙,夹层筑土。
白鹤走近一个屋门,抬爪,在门上一扒拉,屋门没闩,打开后,来到主人谢幼儒身边。
谢幼儒、郭夫子、左夫子、卞望之四人难得相聚,相谈正欢。白鹤嘴一松,把叼来的木块扔到四人中央。
“赤霄……”谢幼儒一拉长音,白鹤就知道自己犯错了,立刻掉头逃出屋子。“这孽障。”他小声斥句,起身关门。
郭夫子拿起木块,起初看的是光滑反面,察觉指肚异样,翻过来,轻“咦”讶异。倒不是惊奇反字,在坐者哪个没拓过碑文?他惊讶的是刚从脑海中将此字正过来,就发现其字体方正不失锋芒,是从未见过的字体。
谢幼儒返回时,郭夫子已经用旁边火盆中的灰,涂满“觚”字突起,然后在白麻纸上使劲一按。四个不惑之年、通博经史的人物,此刻脑袋顶脑袋,都似瞧稀罕般齐齐盯准这个一寸大小的木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