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施黛抿起唇。
当年江白砚的父亲邪气缠身,正是玄同散人将他一击毙命。
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如果玄同散人就是凌霄君。”
施黛恍然:“以他的悟性,的确学得了你娘亲的身法。”
玄同散人的天资,连施敬承都要甘拜下风。
倘若是他,确实能在生死相斗的关键时刻,领悟到对手身法中最为精妙的一步。
这么说来……他不仅杀了江白砚的父亲,在江无亦死后,还屠灭江家满门。
他图什么?为什么非得是江府?
“怀疑玄同散人,我们并无确凿证据。”
江白砚道:“但目前来看,他嫌疑最大。”
施黛皱眉:“确定他有嫌疑,接下来怎么办?”
玄同散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大昭境内,想见他一面都难。
“近日灵气生变,大昭有异。施伯父称,当年曾抵御邪祟的武者术士,几日后将再聚首,商讨异变事由。”
江白砚道:“不出意外,玄同散人也在。”
大昭出了这么古怪的事,他如果不露面,铁定是问心有愧。
一旦玄同散人出现,施敬承大可敞开天窗说亮话,直接讯问。
施黛缓出一口气:“……希望一切顺利。”
不顺利的话,等灭世之灾席卷人间,所有人都得完蛋。
“关于异变的缘由,”施黛追问,“你们查到什么了吗?”
江白砚沉默须臾,轻缓摇头。
“不曾。”
他道:“灵气动乱、妖邪频出,很像十年前邪祟现世的前兆。但镇厄司查探过玄牝之门,尚无异样。”
十年前,上古邪祟冲破封印,降临世间。
施黛对那场战役知之甚少,只知恶祟强悍无匹,妄图夺取天道之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引天道倾颓。
幸有无数人舍生取义,将其再度封印。禁锢上古邪祟的地方,被称为“玄牝之门”。
施黛认真思考。
纵观九州四海,足以引发灭世之灾的,只有被封印的上古邪祟。
可玄牝之门完好如初,它要怎么出来?
脑子里的思绪一闪而过,施黛蓦地吸口凉气:“说起来……百里泓坦白,凌霄君带他去白玉京,见过神仙。”
而且他着重强调,神明不是幻觉,百里泓曾真切感受到它的灵力,庞大浩渺,绝非凡俗之物。
把支离破碎的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施黛后脊微凉,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凌霄君让百里泓见的‘神仙’,有没有可能是那只上古邪祟?”
凌霄君装神弄鬼忙活了二十年,只有一个目的——
而十年前,上古邪祟展现出了倾覆天道的力量。
为了成仙,凌霄君会不会选择背弃正道,与邪祟同流合污?
江白砚:“是。”
他略一转眸,神情沉静如潭:“十年前的江府灭门案,也曾出现来历不明的邪气。”
无论如何,凌霄君九成与某只邪祟有关。
最坏的情况,是他串通了上古邪祟,助它解开封印,最终引发灭世之灾。
……不对。
玄牝之门关得好好的,邪祟哪能现世,被百里泓看见?
施黛揉一揉发胀的脑袋,猜不透。
“今夜想不出缘由,不妨待几日后,等施伯父亲口问询玄同散人。”
江白砚见她蹙眉,抚上施黛眉心:“玄牝之门尚且完好,应无大碍。”
他们证据不够,思量再多,也是胡乱猜测。
施黛乖乖点头。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江白砚忽道:“血蛊——”
他还记着这件事?
施黛下意识问:“怎么了?”
相处这么久,她已渐渐摸透江白砚的心思,当即思绪一转:“你不会……不想解蛊吧?”
江白砚双眼如同沉凝的黑曜石。
他站在桌边,施黛觉得疲累,趁他拿香囊时坐于木椅上。
与不久前截然相反的姿势,少年人的身体罩下漆黑影子,禁锢一般。
半晌,俯身将她轻拥入怀,江白砚闷声:“嗯。”
他知道这个想法极为卑劣,但平心而论,江白砚不厌恶血蛊。
相反,他心甘情愿被缚囿于其中——
血蛊把他与施黛相连,囚笼也好枷锁也罢,江白砚不介意将生死交予她手,与她死死捆在一处。
执念深入骨髓,成了滋味莫名的甜头。
那是亲密无间的共生。
解开血蛊,反而让他不安。
没有这层联系,待施黛厌倦他,江白砚连留下的理由都不剩。
她素来无拘无束,像翱翔天际的鸟,仅是短暂停在他梢头。
一不留神,便飞走了。
施黛回抱住他:“为什么不想解?”
江白砚不答反问:“你会离开吗?”
施黛听懂他的意思。
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愫,江白砚了解很少。
从小生长在畸形的虐待里,邪修待他唯有利用,于他而言,“利益”比“人情”更加牢固可靠。
事实的确如此,只要有血蛊在,施黛绝不会与他分开超过半月。
可是太苦了。
回想一番,江白砚的一生都在被禁锢。
替傀、血蛊、沉重压在肩头的灭门之仇,像密不透风的网,难以挣脱。
“当然不会。”
施黛补充说:“你乖一点,对你自己好一点,我就不会离开。”
抱住她的手臂缓缓收紧,江白砚的体温贴上来,是冷玉一样的凉。
“再说,我喜欢你啊。”
施黛用鼻尖在他肩头蹭蹭:“喜欢可比血蛊有用多了。”
她的尾音脆生生落在耳畔,江白砚闻言笑了下,胸腔和手臂轻轻在震,让施黛有些痒。
他低声问:“真的不离开?”
嗓音太轻,像冬日簌簌落下的雪。
施黛耐着性子:“嗯。”
垂睫掩下眸中暗色,江白砚又道:“只喜欢我一个?”
他没法不患得患失、惶惑不安。
血蛊是连接他与施黛的风筝线,一旦断开,不受掌控的风筝难觅去处。
长安城有太多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较之他,炽烈得一尘不染。
施黛也用问句回答他:“谁能比你好?”
停顿片刻,她戳戳江白砚脊背,声线带出浅笑:“江沉玉是最好的,谁也比不上你。”
被她哄得一时无言,江白砚抱她的力度再紧几分:“最好?”
“忘记我以前怎么夸你的了?”
施黛吐字如倒豆,嘴皮子利索得很:“脑子聪明,剑术超群,长得漂亮——现在加一条,会做饭和女红,是一骑绝尘的那种好。”
顿了顿,她半开玩笑地开口,语气却是认真:“你也要只喜欢我。”
怀里的江白砚低声笑开,略微侧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唇瓣擦过施黛耳垂。
耳语般的轻喃落进耳朵,淌入心间,丝丝生痒。
“只喜欢你一个。”
两手攀上施黛后脊,江白砚贴在她耳侧:“我是你的。”
天色已晚,施黛又坐了会儿,拿着香囊欢欢喜喜离开,走前没忘亲江白砚一下,道声“生辰喜乐”。
她心里高兴,脚步轻盈,连离去的背影也格外惹眼,襦裙随风晃荡鼓起,像朵盛放的桃花。
直到目送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江白砚才关拢房门。
今日发生了不少事,他却睡意不深,熄灯躺上床榻,视野所及,是窗边一轮澄黄的明月。
江白砚已有数日不曾划破体肤。
以往时至深夜,他心觉无趣,常用刀锋刺破身体,借此体会自虐的快意。
与施黛在一起后,他对疼痛的渴求消退大半。
春夜疏星寥寥,明月洒落辉光,照亮榻上人的清俊五官。
江白砚抬起右臂,眼中似有霜雪化开。
右手掌心里,是施黛相赠的翠玉。
翡翠碧绿,生机勃勃,与草长莺飞的春分倒是相衬。
江白砚凝神看它许久,指腹抚过圆玉,一回又一回。
到如今,除却痛意,他似乎寻得了更有效的、独自熬过黑夜的方式。
夜深静谧,山黛悠远,月波清长。
相距不远的另一间卧房内,本在小憩的白狐狸蓦地惊醒,双瞳圆睁,惊惧交加。
敏锐捕捉到异常的气息,阿狸竖起尾巴一跃而起,从窗牖探身。
翠蔓环合的庭院里,施敬承握杯饮茶的动作亦是僵停。
心有所感,青衫刀客抬目远眺,眉间骤凛。
江白砚睡得浅,做了个模糊的梦。
四下漆黑,似有无数双眼睛投来视线,窥视感如附骨之疽。
他行于其中,仿佛遭受牵引,任由暗潮汹涌,渗入他体内。
睡梦之外,少年微蹙的眉间,掠出一缕黑雾般的邪息。
大昭境内, 无人不知玄牝之门。
位于青州与沧州交界处, 十年前, 八方英豪汇聚而来, 镇压了为祸九州的魑魅魍魉。
十年过去,此地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玄牝之门在一个山洞深处。
当年堆积成山的尸骨不见影踪, 甬道空空荡荡,鲜血亦被清理过。
奈何战局过于惨烈,浓郁血污渗入石壁,地面、两侧与洞顶上,全洇有飞溅的红。
仅仅立在洞口,便感受得出透骨寒凉,时而风声掠过,仿佛裹挟万千冤魂的幽幽鬼哭。
时值正午,今日浓云密布, 不见阳光。
玄牝之门日夜受重兵把守, 不允闲人出入。
此刻, 洞外站有三道人影。
身量高挑的白裙女子姿容沉静,指尖牵引数条灵线, 做过无数次一般,轻松勾出繁复纹路。
这是个超度的大阵。
每年来一趟玄牝之门, 为牺牲的战士们祈福,是白轻长久的习惯。
在与恶祟的决战里,她母亲命殒于此。
殷柔站在她身侧,半边脸庞被白光照亮,肩头的蛊虫扇动翠绿翅膀,嗡嗡翕动。
施敬承罕见敛了笑,不知思忖着何事,双目冷如冰魄。
无人开口,一成不变的寂静里,唯灵线起伏不定。
如同石子落入平寂湖面,倏然间,一阵脚步声响起。
施敬承回首。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生有一双风流笑眼,嘴唇天然上翘,弧度明显。
今日来此的,皆是大昭赫赫有名的高手,大多身居高位。
他却只穿了件寻常布衣,黑发随意束起,腰间挂个木质酒葫芦,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闲散百姓模样。
“施大人。”
见到施敬承,男人吟吟笑道:“多日未见,近来可好?”
施敬承扬唇:“尚可。这些日子,散人想必去了不少地方。”
布衣男子正是名满大昭的散修,玄同散人。
这是位百年难遇的奇才,无门无派,无亲无故,仅靠自行参悟,掌握了不下十种的武器与秘术。
“没什么大志向,四处耍玩罢了,比不上施大人斩妖除魔、护一方太平。”
玄同散人笑意懒散,朝另两人颔首:“白大人、殷大人。”
“别别别。”
殷柔赶忙摆手,心直口快:“叫名字就好。”
论实力,玄同散人在她之上。
论年龄……
殷柔把他粗略打量一遭。
玄同散人看上去只三十岁,眉清目秀、随性疏懒,一副好脾气的纯然样。
实际上,这人的年龄远过而立,是实打实的前辈。
“你们守在洞口干什么?”
朝洞里瞥去一眼,玄同散人道:“玄牝之门如何了?”
“很不妙。”
施敬承摇头:“封印有松动的迹象,邪气外溢,洞中邪祟泛滥——与十年前一样,有前来‘朝拜’的趋势。”
上古恶祟有吞天之能,邪物们将它视若神明,愿意死心塌地追随其后、为其效忠。
所以那场正邪之战打得万分艰难,他们要对付的不止恶祟,还有成千上万妖邪。
殷柔适时补充:“除我们四个,还来了不少人。他们先一步进去,在洞里清除邪物,看守玄牝之门。”
施敬承温声笑道:“时候不早,我们不妨一道入洞。”
白轻已布置好超度阵法,闻声指尖勾拢,收起灵线:“好。”
玄同散人从善如流,点头应下。
施敬承一袭青衫行于最前,甫一踏入洞口,脊骨攀上森然冷意。
他不甚在意,熟练拔刀:“切莫掉以轻心,洞里邪物不少。”
“玄牝之门的封印突然松动。”
殷柔左右环顾:“你们怎么看?”
“近来妖邪四起,想必是受它影响。”
玄同散人道:“不尽快查清缘由的话……”
剩下的话他没挑开,在场几人心知肚明。
“当年由七七四十九名阵师围设立狱阵,恶祟不可能挣脱。”
白轻开口,声如泠泉落玉:“我怀疑,它有帮手。”
殷柔身着绯衣,裙裾赤红灼眼:“帮手?”
“立狱阵乃上等的天阶术式。恶祟被困其中,凭它一己之力,难以撼动分毫。”
玄同散人若有所思:“假定它真有帮手,在外助它破除立狱阵……近段时间里,那位帮手理应靠近过玄牝之门吧?”
若想破坏阵法,要么直接捣毁阵眼,要么迂回一些,在大阵周遭的布置上动手脚。
殷柔颇为苦恼地蹙眉:“按理来说是这样。可我们问过巡逻的官兵,都说从没外人进出。”
走在幽深洞内,她低声补充:“玄牝之门外,不仅被阵师设下九重结界,还有蛊师的摄魂蛊。莫说人和妖,哪怕一只虫子也进不去。”
士兵们只负责巡探山洞外围,同样无法深入封印之地。
不靠近玄牝之门,那人要如何损毁阵法?更何况,立狱阵由阵术大能们协同布设,寻常人根本解不开。
殷柔想不明白。
“还有一种可能。”
白轻道:“立狱阵,是划一方天地为禁区,从而收禁鬼神。被困于立狱阵后,恶祟应当陷入沉眠,永不苏醒。”
她思索道:“它若中途醒来……以恶祟的本事,一旦奋力挣扎,可令阵法受损。”
殷柔接过话头:“那也得它先苏醒吧?立狱阵好好的,恶祟怎么醒得过来?前提就不成立。”
玄同散人问:“玄牝之门,当下如何了?”
山洞不算狭窄,两壁燃有千年不灭的长明烛。
烛火如豆,昏黄光晕里,可见几缕飘荡的黑烟。
施敬承道:“白轻做了修复,但仍有不稳之势。我们已发英雄帖,请阵师聚首,重筑立狱阵。”
他话音方落,手中渡厄刀铮然扬起,冷光满携风雷之势,斩灭袭来的一团黑影。
施敬承语气不变,温雅如常:“自昨夜后,各路邪物全聚在这洞里。”
“这番光景,倒与十年前有些相似了。”
玄同散人喟叹:“真是……”
他没继续往下说,掌心灵光乍现,幻化出一支毛笔。
玄同散人右臂上抬,毛笔凌空勾描,所过之处灵气凝结,化为团团墨渍,攻向几只藏匿于角落的邪物。
墨团蕴藉千钧之力,邪物顷刻散作齑粉。
白轻侧目:“千虚笔?”
“正是。”
玄同散人散漫一笑:“在藏地得来的玩意儿,白副指挥使可想试试?”
白轻摇头:“不必,多谢。”
殷柔眼风挑起,扫过那支笔。
要说大昭谁的法宝最多,玄同散人定是其中之一。传闻此人气运绝佳,各种天灵地宝拿到手软。
恶祟栖身的山洞面积极大,外围多有鬼影幢幢。
四人都是顶级战力,解决起来不成难题,一路深入洞底,施敬承蓦地拧眉:“小心。”
但见洞穴顶端,几道黑影飞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而至。
邪气扑面,杀意凛然。
这几只邪祟成了气候,绝非等闲。
白轻牵出灵线如雪,殷柔操控蛊虫腾空。
玄同散人腕骨翻转,毛笔虚点。
三只邪祟避开墨团,猝然近身,长臂锋利如刀,直攻他面门。
玄同散人只笑笑。
他一向享受千钧一发的死斗,更何况,它们远非他对手。
邪祟以手臂为刀刃,出乎意料地,不但攻势迅猛,身法也不错。
刀影纷繁,三面夹击。他不慌不忙,一面以毛笔勾画,一面灵活后退,避开数次围攻。
两只邪祟被他打散,千虚笔上扬,正欲逼退最后一只,身后袭来凛冽刀风。
玄同散人挪步避退,反身挥笔。
一笔落,乌墨起,似数把刀锋散开,将身前身后的黑影彻底诛除。
即将收笔之际,他却蓦地顿住。
——不止玄同散人动作停滞,与施敬承等人缠斗的邪物们,亦如脱了线的傀儡一般,接连瘫倒在地。
没人出声,洞中静得诡异。
最终是殷柔的轻笑打破沉默:“指挥使,看出来了吗?是他?”
施敬承收刀:“嗯。”
他看得分明,方才玄同散人避开偷袭的步法,与江白砚娘亲温颐相似。
玄同散人轻勾唇角。
他不傻,听施敬承与殷柔的对话,再看地上形如傀儡的“邪祟”,心下明了大半。
从入洞起,一言一行皆是诱他的局。
“三位。”
千虚笔在掌心轻悠一旋,玄同散人懒声笑道:“这是何意?”
“我倒不知,阁下有这么多重身份。”
施敬承亦笑:“凌霄君。”
他一语落毕,洞中烛火曳动,从难以窥见的阴影里,走出数道人影。
书圣神色莫辨,不知作何思忖,双目浸冷,状如寒潭。
紫衣女子面如春江,神情悲悯,一支玉笛别在腰间。
是留音门掌门人,穆真。
“真是他?”
少年模样的男子挑起眉梢,亮出十指上的数条灵线,细细看去,每条都牵引着方才攻击四人的邪祟。
傀儡师,叶风来。
“诸位。”
玄同散人轻哂:“是不是有误会?”
施敬承和颜悦色,不紧不慢:“在百里泓的心魔境中,我们见过你。”
对方笑意一僵。
百里家灭门案后,施敬承严令封锁了有关心魔境的消息。
世人所知的,仅是百里氏几乎灭门,百里泓走投无路认罪而已。
玄同散人尚不知晓,在心魔境里,自己被百里泓卖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切说来很巧。
正因聂斩等人向百里氏复仇,他们才得以发现百里泓入了心魔,再顺理成章地,由心魔引出凌霄君与江府灭门案。
世事无常,阴差阳错,莫过于此。
“确切来说,我们见过凌霄君。”
施敬承道:“躲避杀招时,凌霄君用了温颐的身法——还记得温颐么?”
玄同散人不语。
施敬承手里,渡厄刀发出一声嗡鸣。
他于青州探查多日,结合在江南得到的线索,把“凌霄君”多年来的行动轨迹逐一捋清后,与玄同散人大致相符。
好几回凌霄君现身,都有人见玄同散人出现在江南。
倘若他与上古恶祟确有牵连,必然要来玄牝之门,确保恶祟顺利出世。
于是施敬承守株待兔,设下这场局。
玄牝之门邪气外溢,引来众多邪物不假,这几只格外凶残的,其实是叶风来操纵的傀儡。
八分真两分假,最能蛊骗人。
在此之前,傀儡进攻的每一招每一式,施敬承都特意教授过。
他最明白,在怎样的攻势下,能逼出那步身法。
——十几年前,温颐参悟身法时,正是他、孟轲与江无亦一招招一式式,用三天三夜陪她练出的。
玄同散人不知心魔境里的种种,更不会想到,自己已被看作头等怀疑对象。
在毫无防备的状态里遭遇突袭,凭借本能,他迈出下意识的那一步。
殊不知,洞中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等他迈出那一步。
“和他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叶风来是个暴脾气:“玄牝之门到底怎么了?”
在场六人全是高手,玄同散人被围于其间,无处遁逃。
他是个聪明人,不至于闹得鱼死网破。
“我怎知晓玄牝之门的祸患?”
玄同散人迈近一步:“我——”
他话没说完,视线下凝。
不知何时起,由白轻牵出的灵线密集如蛛网,将他四周围了个遍。
灵线纤细,却锋锐无匹,只一碰,便能划破血肉。
不远处,白轻侧过头来,学他的模样勾出浅笑。
“是与不是,用蛊虫试试不就知道了。”
殷柔轻抚肩头的碧绿甲虫,笑嘻嘻道:“让小青钻进他脑子里,看看有没有邪气——跟着邪祟这么多年,不可能一点邪气不沾吧?”
如果脑中没有,还可以让小虫探遍他的五脏六腑。
小青会不会顺道吃些,就与她无关了。
此话一出,玄同散人面色稍沉。
“玄牝之门里,发生了什么?”
白轻道:“你同恶祟是什么关系?”
她还想再问,猝不及防,耳边爆开一阵巨响。
响音绵长,宛如恶兽濒死的哀鸣,灌入耳中的一刻,似阔斧劈砍,震得耳膜生疼。
凡是经历过十年前大战的人,绝不会忘记这道声响——
恶祟啼鸣,便是此般景象。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邪潮更浓几分,山洞震颤不休,妖鬼齐声尖啸。
穆真蹙眉:“玄牝之门旁,有数位阵师镇守……它怎能破除封印?”
渡厄刀横斜而出,抵上布衣男人脖颈。
施敬承面若冷霜,不掩杀意:“你把恶祟的一部分,带入了大昭?”
百里泓曾言,凌霄君带他前往白玉京,一睹神明之貌。
假若这所谓“神明”,其实是世间至邪的化身呢?
以此推论,所有谜团都说得通——
玄牝之门的封印本身没出岔子,恶祟之所以苏醒,是因它留在大昭的一部分渐渐复苏。
两者彼此感应,才引动门内邪祟本体的奋力挣扎。
“十年前。”
眼中渐染血意,施敬承哑声:“江无亦的入邪,是不是你一手操纵?你为何屠灭江府满门?”
头一次,他握刀的右手不自觉颤抖。
定定凝望洞穴深处,在震天撼地的惊变里,玄同散人忽地一笑。
“你们还不知道吧?”
眼里迸出近乎痴狂的光,他低喃道:“神明降世……是需要容器的。”
午时,青州。
今天没出太阳,乌云沉沉,似要落雨。
解除血蛊的仪式琐碎复杂,施黛坐在紫檀木椅上,看萨满巫师念念有词,用血勾画陌生的阵法。
萨满,是活跃于北方的巫师。
严格来说,柳如棠修习的出马仙就属萨满的一种。这类巫师可通鬼神,大多擅长祭祀。
眼前的巫医五十岁出头,是个慈眉善目的婆婆,法服以兽皮制成,绣有五颜六色的图腾。
在她周围,灵气有如云烟,快要凝作实体。
以防万一,孟轲从头到尾在一旁盯梢,身边跟着沈流霜和施云声,以及青州镇厄司的术士。
仪式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当巫师手里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两声叮当脆响,灵气缓缓沉寂。
除了浑身上下没力气,施黛没觉得哪里不一样:“结束了吗?”
回想起来,绑定血蛊时,原主也没特别大的感受。
孟轲喜上眉梢,千恩万谢:“结束了?多谢多谢。婆婆留我们这儿,休憩几日再走?”
表达感谢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得等到下回血蛊发作的时候,看看它是否当真没了。
江白砚撩起眼:“血蛊确已祓除,多谢。”
与邪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感应得出体内的变化。
孟轲长出口气:“解除就好。”
她为血蛊忧心多时,一颗悬起的心好不容易落下,对巫医更添感激:“多谢医师。我们悬赏解蛊之法已有好几个月,幸亏遇上您。”
萨满和煦道:“不必言谢。一切是天神指引。”
把阿狸抱入怀中,施黛抬头:“天神?”
“几天前,我祈求神灵降下启示。”
婆婆笑道:“祂引我向东。在东边的镇子里,我见到城墙上的悬赏令。”
与鬼神沟通、聆听神言,是萨满的日常。
孟轲笑意加深:“如此说来,真是有缘。”
沈流霜同样放下心来,侧头问施黛:“感觉如何?”
半月割一次血,施黛免不了受疼。眼下血蛊终于解开,她就差帮妹妹放鞭炮庆祝。
“没问题。”
施黛试着动一动右手:“有点儿没力气。”
“解除血蛊,需消耗大量灵气。”
巫医道:“不碍事,歇息一会儿就好。”
“你们要不先回房?”
孟轲道:“好好睡一觉,等用晚膳,我再叫你们。”
阿狸睁圆双眼,疯狂摇尾巴。
施黛拿不准它的意思,与它交换一道视线,还没出声,便见跟前黑影覆下,江白砚把阿狸抱入怀中。
阿狸:……
它一动也不敢动。
“说起来,”施黛没忘记正经事,“爹传回消息了吗?”
施敬承昨晚离了青州,北上前往玄牝之门。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灭世之灾多半与上古邪祟有关,她不敢放松警惕。
“还没。”
孟轲道:“放心,有大事的话,他一定传信回来告诉我们。”
玄牝之门是大昭重地,施黛年纪太小,资历不深,没法进去。
她打算和阿狸聊聊灭世的事,没在堂中多留,与家里人道了别,和江白砚一同回房。
被江白砚抱在怀里的阿狸瑟瑟发抖。
这小子根本不懂怎么抱狐狸,手臂压得它异常难受。
但此时此刻,它的心思不在这里。
悄悄抬起眼珠,阿狸觑向江白砚。
昨夜玄牝之门的封印松动,是灭世之灾来临的前兆。
可江白砚……居然很正常。
他不应该浑身邪气,疯狂杀戮吗?
施黛好奇:“你今天怎么主动抱阿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