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笑谈了片刻,招呼他们进来吃擂茶,外面寒风萧瑟,花厅里是暖和的,甚至墙角不知怎么长出一朵小小的雏菊来,想必是以前有种子掉落,连冬日也开着花吧。
四个人其乐融融,神域说起他们的婚事,体恤道:“以前在南尹桥当值的人,回头还让他们过去。我也没什么可帮你们的,送几个人让你们用着,不能亏待了我家阿妹。”
上阳一点不客气,“我们这么七拼八凑的,也凑成一个家了,多谢大王和其泠。”
神域挑了下眉,“你打算何时改口?我还等着你叫姐夫呢。”
上阳支吾了下,“我比你还大几岁呢,姐夫怎么叫得出口!”
“咱们是论资排辈,不管年纪。”
正吵嚷争辩,忽然见仆妇进来回禀,说辅国将军的夫人来拜访了。
上阳一听,脸上不是颜色,“我都与他们不相干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找到这里来,难道要阻止你嫁妹不成?其泠,你不必与她多言,劝她回去就是了。”
他气急败坏,南弦不能像他一样,“不得父母首肯,终归是个遗憾,要是能和解,不也是一桩好事吗。”说着看向允慈,“你说呢?”
允慈是识大体的姑娘,点头道:“阿姐说得对,要是因为我,让上阳阿兄与家中反目,我也觉得是我的罪过。”
有了允慈这句话,南弦就知道该怎么办了,转头吩咐把卿夫人请进前厅,自己整整衣衫便赶去会客了。
进门就见卿夫人垂首坐在圈椅里,想必这几个月甚是煎熬,人都瘦了一圈。听见脚步声,忙站起来,向南弦褔了福身。
南弦虚扶了一把,“夫人客气了,请坐吧。”
彼此都落了座,卿夫人不表明来意,她也不便挑起话头。等了好一会儿,卿夫人才道:“今日冒昧登门求见王妃,虽知道贵府上正在搬家,但我实在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南弦素来随和,也不急于与她立刻论正事,只是应承着:“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可以开门待客,否则还怕慢待了贵客呢。”顿了顿问,“夫人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卿夫人道:“不为别的,就为上阳与允慈的婚事。说起这个,我也没脸得很,早前给他说合过一门婚事,我与他阿翁都很称意,就等着过礼把亲事定下,他上蹿下跳不答应,忽然说要娶允慈,着实让我们不好向人家交代。”说着微挪了挪身子,“还请王妃不要怪罪,我们断没有看不上允慈的意思,当初不答应,也是一时的气话。哪知上阳这逆子,不由分说就反出去,一去五个月不曾回家,我与他阿翁在家都急疯了。毕竟我们只生了这一个儿子,气头上话赶话,哪能当真呢。”
南弦点头,知道人家在找补,但只要愿意挽回,也不必仔细分辨话里的真伪。
卿夫人有满肚子的话无处倾吐,喋喋道:“不瞒王妃,我曾找过他两回,头一回他见了我,调头就走,气得我狠捶了他一顿。那逆子说,让我以后不要去找他,我当时气不过,也就不欢而散了。前阵子听说他们把婚期定下了,我昨日又去问他,打算怎么操办,他还是冲我没好气,说他自己能办好,不要我们操心……您说,好赖是我们卿家娶新妇,若果真不操心,脸往哪儿搁?”说到底,最终表明了态度,“这门婚事,其实我们早就答应了,只是这逆子不给我们机会,誓要和我们断绝关系。天底下哪有不败给子女的父母,如今反倒是我们求告无门,想来想去没有办法,还是得来求王妃,从中调停。为着上阳,也为了允慈,让他们回家吧,咱们热热闹闹办一场婚仪,总要给允慈一个交代吧。”
“夫人这话很是。”南弦道,“我也与他们说过,父母若不答应,名不正言不顺,对允慈不好。我们年幼没了阿娘,后来父亲又病故,虽然失了怙恃,也自立自强,不曾让人看轻。卿将军与夫人既然答应了,那再好不过,我阿妹也免于被人耻笑私定终身,毕竟面子还是要顾的。”
这几句话不轻不重,让卿夫人掂清了分量,不要因允慈是孤女就慢待她。卿家能低头,向家从善如流,卿家要是不低头,向家也自有办法,让妹妹风光出门。
卿夫人讪讪说是,“上阳是独子,若放任独子与儿媳在外自立门户,这一大摊家业将来可怎么办?趁着婚期还有几日,现在起好好准备,这一生只一次的大事,万不能马虎,草草应对。”
南弦应准了,“待我见了上阳,再劝劝他。”
卿夫人千恩万谢,“那就托付王妃了。”临要走,又再三重申,“我们对允慈是没有半点成见的,将来她过了门,我们亲生女儿一样待她,请王妃放心。”
南弦颔首,让人送她出门,回到后院花厅里与上阳说了,上阳还是没消气,拉着脸道:“我阿翁说过,他要是求我回去就跟我姓,他怎么不来见我?”
这话引得神域发笑,“跟你姓跟他姓不是一样的吗,有什么好计较的。父子间还能争吵是福气,不像我,想尽孝,人都不在了。既然能重归于好,就不要错过机会,回去与卿将军认个错吧,就算是为允慈,不要让她背负骂名。”
允慈默不作声看着上阳,上阳没有办法,挣扎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这也是一桩悬在心上的大事,能解决,自然再好不过。卿家也确实打算大操大办,家中亲友又多,席面安排了百余桌,府里放不下就定酒楼,当日把茶陵楼整个包了场,着实挣足了面子。
南弦酒饮微醺,回去的路上昏昏然,对神域道:“阿翁和阿娘一定很高兴吧,允慈都成婚了……阿娘在时最担心允慈,怕她将来没人照应。”
神域抱着她,摸摸她发烫的脸颊,哄孩子一般安慰着:“一定会的,允慈嫁了个好门户,且又有你这个阿姐护着,怎么会没照应呢。你渴不渴?我倒杯水给你?”
南弦捂着脸说不渴,“今日的酒太烈了,不怎么好喝……”
神域无言以对,他一直远远看着她,明明她豪放得很,一连喝了好几杯,现在又说不好喝。
但她说不好,那就是不好,他说对,“我也觉得辣口,以后不喝了。”
马车到了门前,也不指望她自己能走了,索性一鼓作气抱进了房里。
她仰在榻上,看着帐顶大惑不解,“咦,怎么转起来了?”
想来是后劲上头,这回是彻底醉了。他替她脱了衣裳擦脸,看她脸颊酡红,两眼朦朦,才知道她酒醉的样子这么好笑。
“来,漱漱口。”
他端了净口的饮子来,送到她嘴边,她含了一口,咕地咽了下去,“……我不喝水。”
他没有办法,摆手让人退下,嘴里应承着:“不喝了,那睡吧。”
结果等他洗漱上床,见她睁着两眼,直勾勾看着他。他说怎么了,“怎么还不睡?”
她挣扎起来,跪在床榻上说:“我要跳舞给你看。”然后打了两个滚,颤颤巍巍捏起了兰花指,顿住不动了,想必这段舞已经跳完了。
他忙拍手,“好,跳得好!”
她笑了笑,口齿不清地说:“还有西域舞……”边说边脱,“光膀子跳。”
他看得怔住了,她如今被他养胖了些,身上显见地丰腴,别有一番美态。嫣红的抹胸衬着雪白的皮肤,尤其那魂牵梦绕处,眼看呼之欲出……
他不客气地扑了上去,“夜深了,不跳了。”
她不屈地挣扎,“还没完呢……”
他褪下手上赤金扳指,转腕弹向桌上蜡烛,烛火立时熄灭了,黑暗中只听“叮”地一声响,大概撞在了屏风上吧,管他呢。
日子慢悠悠地过,建康城内的一切好像都平静下来,这种安定,已经是久违的了。
南弦的患坊开得很红火,权贵们除外,最多的还是城中百姓。总是不图赚钱了,遇见实在穷苦的便舍药,这样一来二去,连带着小冯翊王的名声也愈发好了,只要说起他们夫妇,城中百姓无不交口称赞,连神域都打趣:“我这样的人,竟也有让人歌功颂德的一日。”
南弦冲他讪笑,“可能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
他一听不干了,“你说谁是鸡犬?”说着便来抓她的腰。
南弦抵挡不住,很快服了软,“我是鸡,我是犬,这总成了吧!”好不容易从他的魔掌下逃脱,笑着对他说,“治病是小功,治国是大功,小功看得见,大功深藏不露,所以听人说尽溢美之词,也是司徒应得的啊。”
他知道她开解人有一套,听完了果然满意,在躺椅上舒展着两条长腿,将手枕在脑后。
阳春三月,正是踏青的好季节,园里的荷花长出了圆圆的嫩叶,一片片漂浮在水面上。亭子里并排摆着两张躺椅,难得有空闲,也不太愿意出门,就在家中躺着,看看这满园春色,也是极惬意的享受。
暖风熏人欲醉啊,风里还带着花香,一阵阵吹拂过来,渐渐勾起了人的倦意。
他昏昏欲睡间,听见她说:“上阳和允慈还是打算搬到南尹桥去。”
他“唔”了声,“怎么,与卿将军夫妇不睦吗?”
南弦说不是,“上阳总觉和父母在一起不得自由,之前南尹桥自立门户尝着了甜头,和父母分开住更自在。”
他随口应了声,“也好。”
她又同他说起患坊里的收支,“其实寻常药材很便宜,我们与药商拿货都是最低廉的价格,像上月舍出去百余副药材,凭着我们替那些贵人们看诊,足以应付那些出项,还有盈余……”
他又“嗯”了声,“很好。”
南弦侧过身看他,他舒展着眉目,神情舒畅,忽然道了句:“我有身孕了。”
他照旧还是“嗯”,半晌没有其他回应。大概瞌睡上来的时候,一句话需要反应半天吧,脑筋对上了榫头,才发现这句话有多令人震撼,蓦地睁开了眼,诧异望向她,“你刚才说什么?”
南弦含着笑,又道一句:“我有身孕了。”
这下子他蹦起来,手忙脚乱,“有身孕了?你有身孕了?”
南弦说是呀,“上月我就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只是脉象诊不出来。今日我又试了试,果然显现了,细算下来,有两个月了。”
巨大的喜悦笼罩住他,他在亭子搓手转圈,喃喃道:“有孩子了……有孩子了……”忙又来看她,在她小腹上摸了又摸,脸上神情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语调也带着哽咽,“我们有孩子了。”
南弦知道,自己怀上身孕,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不单是香火的绵延,更是坚实他在世间扎根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他的身世太凄苦,他心里认同的血亲一个也无,有了孩子,他才真正有了依托,对这人世也有了更深的眷恋与柔情。
抚抚他的手,她笑着说:“司徒就要当阿翁了,此刻有什么想法?”
他说高兴,“仅次于娶你的高兴。”
南弦鼓起了腮帮,“怎么还仅次?你可是头一回当阿翁啊,要放开了高兴。”
他的甜言蜜语永不过时,俯身抱住了她,温声道:“没有你,哪里来的孩子。我虽欢喜,却也担忧,将来你要生产,要经历好大的痛苦,想起那个,我就开始发愁了。”
生孩子本就是一项苦差事,既然怀上了,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还来安慰他:“我自己是医者,知道怎么调理身体能够减轻些疼痛,你不用担心。”
他呜咽了下,“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傻瓜。”南弦笑道,“生孩子又不单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我是向家领养的,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我也想要一个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孩子,如今有了,不是很好吗。”
说起她的亲生父母,神域想办法多番打听,始终也没有确切的消息。
找不到,那就不再寻找了,这么多年不曾露面,想必早就不在了吧,打听到了也只有徒增伤悲。反正自己现在很好,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个温暖可心的家,不久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找不到至亲虽是遗憾,但人生在世谁没有些遗憾呢,看开了,便也不再耿耿于怀了。
只不过她怀了身孕,神域就不怎么愿意让她常去患坊了,毕竟那里都是病人,万一过了病气又不能随便吃药,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南弦是听劝的,托付识谙,请他代为照应一切,也从城中聘了几个医术不错的大夫,至少支应起日常的经营。
识谙得知她有了身孕,半是惆怅半是高兴,孩子是希望,不管将来是常人还是帝王,只要来到世间,就是最大的恩赐。
早前自己一直不能从困顿里挣脱出来,她成婚后半年,他还总是半夜惊坐起来,梦见她身处水深火热,为了救她把自己急醒。现在时候长了,渐渐能够接受现状了,她婚后生活安定,又有了孩子……
他沿着城墙前行,慢慢长出了一口气。或者这样就是最好的安排,看淡了,一切就释然了。
一直往前,走进随墙门,里面有很宽绰的五间瓦房,是神域为南弦新开辟的患坊。以前清溪以北那个患坊,他不时会去照应照应,这里却是极少来,一间药房,一间煎药炮制,余下是诊室和憩所,能够容纳更多病患。
可是正当他打量的时候,从煎药房里跑出拉一个女郎,迎面撞进了他怀里。他被她撞得倒退了两步,抬手把她扶住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太常丞家的小娘子。
丽则红了脸,之前她在患坊帮忙的时候,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只是不常说话而已。这回一撞,撞出个机会来,忙堆出笑脸,“直院也来了?”
识谙点了点头,关于这位女郎,他很有些印象,对学医感兴趣,常被允慈拉着在患坊忙前忙后。这回慌忙奔出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刚要问,就闻见空气里隐约飘过来的焦味,转头问她:“药煎糊了?”
丽则愁眉苦脸,“我刚走开一会儿,水就烧干了……”
允慈也在,在里间大声地喊:“阿姐……阿姐……”
丽则“嗳”了声,又对识谙道:“这药病患等着喝呢,这下可怎么办!”
识谙说不要紧,快步往里间走,边走边道:“我去诊个脉,重抓一副,立刻再煎上。”
丽则的目光追随他,他的背影看上去挺拔伟岸。她笑起来,忙提裙追了上去。
南弦开始显怀了, 及到四个多月的时候感觉到胎动,她自己诊过了脉象,应当是个男孩, 所以在娘肚子里折腾起来, 也比女孩子更厉害。
她还照常进宫应诊, 挺着肚子给圣上针灸,圣上仍旧频繁发作癫症,但不犯的时候,其他病症减弱了不少, 人也不似之前那样痛苦了。这日倒有了两句良心话, 嗟叹着:“你如今身上不便, 或者就在府里歇着吧, 不必再进宫应诊了。”
南弦还是温婉的模样,因为怀了身孕,人也更平和了, 莞尔道:“暂且行动并不受限,待到实在不能走动的时候再歇下吧。”
一旁的皇后想了想, “从止车门到华林园,有好长的一段路呢, 不能总让你奔走。回头给你特旨,准你在宫中乘车,这样就解了路上乏累了。不过陛下说的也是, 还是尽早休息,将养着身子为好,不必来回颠腾了。”
南弦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患坊里的事务, 雁还不让我过问了, 每五日进宫一趟不为难。况且我也担心陛下龙体,换了人只怕诊断不同,扰乱了之前的调养。”
圣上嘴里,难得发出了由衷的感激,“雁还为朕操持国事,你为朕调理身体,朕欠着你们人情呢。”
南弦忙道:“陛下言重了,雁还常对我说,皇伯魏王一脉只余陛下与他,是至亲无尽的亲人。既是为至亲分忧,哪里谈得上人情,只要陛下龙体康健,就是江山之福,我们夫妻之福。”
圣上缓缓点头,“至亲仅存,好在你们有了子嗣,咱们这大宗,就靠着你们开枝散叶了。”
南弦应着,将金针一根根收起。圣上昨日刚发作过,今日精神不济,略说了几句话就乏累了,皇后安顿他睡下,牵着南弦出了太极殿。
两下里坐在园中赏景,皇后问她近来感觉如何,身子沉不沉。
南弦道:“月份尚小,并不觉得沉重,只是比平时更小心些就是了。”
皇后伸手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笑道:“春日开花,秋日结果,人之一生多神奇,说话间就有孩子了。”顿了顿复又启唇,“有句话,我与陛下犹豫了很久,一直想问你,又怕你多心,所以一直不敢问出口。”
南弦心下了然,“殿下是想问男女,对么?”
皇后脸上讪讪,“可不是么,知道男女,也好早做准备。”
以前心思扭转不过来,对皇后眼巴巴盼她怀孕很有些反感,现在果真怀上了孩子,有些想法反倒发生了转变。
南弦道:“我是各科都懂些皮毛,若要论是男还是女,其实也不敢断言。照着脉象上看,似乎是个男孩……”说着复又一笑,“但又怕看错了,因此不曾回禀陛下和您。”
皇后简直喜出望外,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苍天保佑,我们大殷总算有了指望了。我等这一日,等了二十年,自己不济,只能寄希望于你们。”边说边握住了南弦的手,“我与陛下商量过,日后孩子虽在宫中养着,不会阻止你们夫妻来看他。毕竟他是你们的骨肉,这份血脉亲情,不是谁想割断就能割断的。”
南弦听了一喜,忙起身肃下去,“多谢殿下垂爱。”
皇后赶紧搀扶她,“切不要多礼,万一窝着了孩子,那怎么得了!”
皇后是真的高兴,抚掌道:“我同你说,陛下早就想好了嗣子的名字,就叫神令,乳名叫计安,希望他日后图制无疆,好生治理这个国家。”边说边婉转眼波看南弦,“我们越俎代庖了,不会惹得你们生气吧?”
南弦说哪能呢,“这是陛下与殿下抬爱,我们感激还来不及。”
后来把话转达给神域,神域叹了口气,“我们的小小狐狸有名字了,可惜不是爷娘取的。”
南弦仰头看他,“你会不高兴吗?”
他带着她,慢慢走在幽长的夹道里,曼声道:“要说不高兴,总有几分,我们也是头一回做父母,也想事事为孩子操心。但现状已然如此,他们愿意取便取吧,总算还有一点可以庆幸,不会拦着我们见孩子,也算意外之喜。”指尖慢慢摩挲她的手,偏头凝望她,“我只是怕你委屈,一个个都盯着你的肚子。”
南弦爽直道:“当初嫁给你时,不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安排了吗,我心里有数,所以也不那么难过。况且这是将孩子过继给帝王家,陛下和皇后都在盼着他,将来势必也待他好。他有双份的关爱,极好的前程,不会像你一样经历坎坷,作为父母还求什么?”
他犹不放心,仔细分辨她的神色,见她坦然,心里倒有些五味杂陈,轻声道:“你是怕我难过,有意安慰我么?”
南弦瞥了他一眼,“我才不是怕你难过,你若为你儿子将来要做皇帝而难过,那就是庸人自扰,是傻了。”
开解的话其实不太管用,越是开解越不得纾解。后来索性转过身子捧住他的脸,调侃着:“让我看看,是不是眼含热泪,伤心得要哭出来了?”
他被她一逗弄,忍不住笑了,到底也不过嘟囔了句:“我是舍不得你。”
好在她妊娠时期不像别人反应激烈,没有孕吐也没有精神不振,还如往常一样能吃能睡,得了空,就乐呵呵往肚子上抹香膏。天气热起来,那圆圆的肚子高挺着,即便是孕肚,也是个极漂亮的孕肚。
神域呢,每日下值头一件事来不及换衣裳,先是来看她,照着肚子上亲一下,问问今日好不好。
南弦知道他的担忧,虽然产期在十月,他已经开始紧张了。家里接生的产婆早就预备好了,务要全建康最有经验的。甚至是识谙那里,他也早早去打过了招呼,到了日子要他来看顾。
南弦觉得他大惊小怪,“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别闹得兵荒马乱的。”
她的兴致在为孩子置办东西上,襁褓褥子,还有虎头帽、小衣裳。做好一样就让他看,问问这料子软不软,做工怎么样。
这日又到了应诊日,她还打算进宫,出门的时候被神域拦住了,“眼看日子就快到了,万一路上要生,那怎么办?”
南弦看看外面,有些犹豫,“我算过了,还有十来日呢。”
神域说不行,“日子只是算个大概,延后还犹可恕,要是提前,岂不让人措手不及?”
她忖了忖,还是妥协了,挪转着身子,要回床上躺着。
结果一迈步,一股热流顺着两腿倾泻而下,她站住了不敢动,颤声道:“快快,快让产婆预备,要生了。”
因为家里的产婆早就待命了,所以一切有条不紊,把人挪进了准备好的产房里,两道门一掩,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识谙赶来的时候,见神域在门前呆呆站着,转头看见他,失魂落魄问:“会没事的吧?会顺利的吧?”
识谙说会的,“你放心,有我在这里守着。”
十月的天,已经很冷了,北风猎猎穿过长廊刮在人身上,刺骨严寒。他忽然想起阿翁当年在湖州守护神域的母亲生产,大雪天里站了一整夜,是不是也如现在一样?生命总在不停轮转,父辈经历过的事,终于又落在了自己肩上,才慢慢体会到了责任与重压。
他手里一直握着一截平安木,其实他由来是不相信这个的,但事到临头,什么都愿意试一试。
木头已经被他焐热了,他抬手交给了神域,“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据说能保母子平安,去挂在房门上吧。”
神域接了,快步过去挂好,耳朵贴着房门,试图听见里面的响动。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脚步声,也不曾听见南弦的哭喊。他站在那里惶惶不安,越是听不见动静,越是让人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等到里头有人出来,他立刻追问王妃怎么样。婢女说王妃还未发作,她被指派出门,是因为王妃还记挂着灶上炖煮的那碗鲫白羹。
神域和识谙不由相视而笑,悬着的心,暂且放下了一半。
天阴沉沉地,不多会儿飘起雪来,两个人站在檐下,望着外面逐渐纷扬的雪片。隔了好一会儿才听神域道:“当年我出生,向副使也如阿兄今日一样守护着吧!我欠着向家的情,一直不知怎么报答,后来与阿兄为南弦生了嫌隙,到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愧疚,对不起阿兄。”
识谙转头问他:“不至于后悔吧?”
他听后一笑,“那倒不至于。”
识谙沉默了下才又道:“我心中确实不平,但细细想来,她嫁给你,没有嫁错。你欠向家的情,只要偿还给她一人就够了。我也看见了她的改变,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如履薄冰,能够肆意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是因为你的成全。”
两个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开诚布公,以前的心结,似乎也能通过这场谈话解开了。
“我在这天地间,原本已经孑然一身了,活着与死了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有她,才让我看见了活下去的勇气。如今又有了孩子,我觉得自己慢慢生了根,不再像浮萍一样,若说恩情,我对她是还也还不完。”神域道,“阿兄放心,我自会拿我的性命来护着她,只是我也懊恼,今日要让她经受那么大的痛苦,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识谙是医者,能够坦然接受自然的规律,劝慰他道:“妇人生孩子的确凶险,但那是你们的孩子,是你们的希望,闯过这一关,便有天伦之乐,我料其泠也是这样想的。里头的稳婆都是老手,我也在这里候着,自然能保她们母子安稳,你放心。生完之后气血亏损极大,要好生调养,你须事无巨细关心她,尤其要懂得她的苦闷,替她排解。只要心无挂碍,滋补得当,她的身体很快便会复原的。”
神域道好,“这些我都能做到。”
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密集了,映着远处的楼阁与红梅,别有一种冬日的静好。
静静站着,回忆起他初来建康,为了爵位让自己命悬一线,也是这样的天气。是里面的人潜心诊治他,那时其实是将命压在她的医术上,如果稍有不慎,他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后来经历种种,成婚生子,一切仿佛做梦一样。现在又是一场大劫难,即便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也还是觉得不够,惴惴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来临。
过了许久,总有两个时辰吧,产房里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出来,看得他胆战心惊,但始终没有听到南弦的喊声。他只有拦住出来的人,询问里面的情况,得到的答复是正生呢,请大王稍安勿躁。
他开始急得团团转,转得人头晕,一旁的识谙忍不住压了压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他趔趄了下,险些摔倒,还是识谙一把将他搀住了。
“生了……生了……”产房里伺候的人出来报信,福身道,“恭喜大王,是位小公子。”
孩子是男是女都好,他着急的是南弦的境况,急问:“王妃怎么样?”
仆妇说:“王妃也大安,一切都好着呢,请大王放心。”
里面紧锣密鼓地收拾,熏屋子的人也提着香炉进去了,待到安排停当,门才大开。
神域和识谙忙进门,见南弦戴着抹额,一手圈着孩子,精神倒还好,笑着招呼:“快看看新来的小郎君。”
两个人上前查看,小小的孩子半睁着眼,那工细的五官已经能够看出来,与神域简直一模一样。
生命如此伟大,喜怒哀乐就这样一辈接一辈地绵延,没有孩子时体会不到,等见了孩子的面,才诧然惊觉。一时百般滋味上心头,他想起养父,当年定与他现在的心情一样吧!忽然就落下泪来,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忙别过了脸。
南弦的笑里有酸楚,抚了抚他的手。识谙见状,悄然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