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话又让他心里起了疙瘩,为什么连过去吃饭,都是允慈更欢迎他,从来没见南弦有多高兴过。他转回身望向陈岳屹,“当初你的夫人,也是这样对你爱答不理吗?别的女郎来见你,她也自愿腾出地方?”
陈岳屹迷茫了下,不能直截了当说没有,挑了个比较中听的说法,迂回道:“女郎容易害羞,而且比男子更注重面子,外人面前就爱穷大方。”
这倒是个新鲜的解释,他迟疑道:“向娘子这样子,像是穷大方吗?你也遇见过这样的事?”
陈岳屹局促地交叉起了十指,讪笑道:“卑职这等粗人,哪里有第二位女郎来见我。卑职的内人也只是寻常女子,向娘子可是御前的女医,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也就是说,她还是和一般女郎不一样,过于克制和自省,想要让她乱方寸,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了。
但陈岳屹又想到了安慰他的话,“卑职觉得,还是因为来的是燕娘子……”边说边抬手借力,将人送进了车舆内,言之凿凿道,“燕娘子是什么人,是您的表外甥女,明知道不能成事,若这样都吃味,便显得自己太小气了。向娘子只是大度,绝不是对大王没有情义,毕竟大王被关进航院那日,向娘子是真的很着急,冒着雨追到王府来打听消息,您何时见她这样慌张过?”
神域听了这番话,心气略微平顺了点,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她果真很牵挂我吗?”
陈岳屹只差指天誓日了,拍着胸脯保证,“半点不掺假。”
车舆内的人满意了,坐直身子说“走吧”。略往前一程又改了主意,偏头对窗外道:“去南尹桥,还有两剂药不曾拿回来呢。”
陈岳屹如今很有眼色,积极地给出建议,“莫如卑职去岳阳楼订上一桌酒席,让过卖送进向宅,大王与娘子们小酌一杯吧。”
神域却摇头,“太过张扬了。后日是端午,包上一艘画舫游秦淮吧,等入夜些,还能避人耳目。”
陈岳屹道是,“卑职明日便去安排。”
马车缓缓到了向宅大门前,停稳后照旧不需通传,直接进了前院。谁知从游廊上过去,老远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光着膀子坐在诊室门前的圈椅里,肩背和脑袋上扎满了银针,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卿上阳。
神域捺了下唇角,好久不见,一见便是这么大的阵仗。
当然心头虽不痛快,神情却很坦然,进门后目光扫过南弦,复又停在卿上阳身上,奇道:“卿校尉这是怎么了?身上不豫吗?”
卿上阳这阵子忙得摸不着耳朵,在被他阿翁骗进左卫前,从来不知道左卫居然要承担那么多的琐碎事,“嗐”了声道:“一旬一考核,这两日在大日头底下暴晒,晒得中了暑,只好来让其泠替我诊治。”说着仰头冲南弦笑,没脸没皮道,“多日不见,我的青梅怎么更好看了似的,路上遇见都要认不出你了。”
南弦没搭理她,取了个小小的瓷瓶来,让他张开嘴,不由分说便往嘴里倒了藿香正气水,一时冲得他闭眼伸舌,直呼天爷。
缓了好半晌,他才又活过来,简直怨声载道,“这药每回都能要我半条命,要不是看着你,我连嘴都不肯张。其泠,你看我这么听话,莫如答应我一个要求吧。”
南弦瞥了他一眼,“你中了暑,找我医治,不给诊金就罢了,还要向我提要求?”
他靦着脸道:“我们多年的交情,算得那么细致就没意思了。我的这个要求,绝不会坑害你,而是报答你。你看后日就要端午了,咱们相邀游河怎么样?我让人包下个画舫,带上允慈一块儿,从边淮列肆出发,一直游到晚间,上南山寺看灯会。届时夜风习习,疏星万点,岂不美哉?”说罢客套地招呼了下神域,“大王要是不嫌弃,可以一起去。”
第56章 五色丝。
南弦调转视线看向神域, 他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出乎她预料地点了点头,“如此我就却之不恭, 叨扰卿校尉了。”
卿上阳起先只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当即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转念一想,立刻又觉得前景十分开阔,毕竟一男两女,阴阳不平衡, 允慈要是缠着其泠, 自己就找不到机会与其泠独处。但若是加上个小冯翊王, 那可太好了, 允慈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对于好色之徒来说,没有什么比细皮嫩肉的大好青年更能吸引人了。
到时候她只管把精力放在小冯翊王身上, 那自己与其泠就能躲到避人耳目的地方。遥想当初,自己对向家小小的医女一见钟情, 到如今都过去十来年了,寸功未进, 细想起来着实有点丢人啊。
现在好了,机会来了,这位小冯翊王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卿上阳激动不已, 忙招呼他的青梅为他拔了针,起身对小冯翊王道:“不叨扰、不叨扰……正好端午有休沐,何必闲在家里。再说大王入建康一年多了, 怕是还没抽出时间游玩南山三百寺吧, 那可是个好地方, 不去见识一下端午盛景太可惜了。”边说边一拍掌,“那就定下了?若是大家都没有异议,我就命人筹备起来了。”
神域转头问南弦,“你可有空啊?”
南弦模棱两可,“明日再看吧,说不定有病患约诊。”
卿上阳摆手,“约诊的必定不是急症,迟一天也没什么……”
他光着一截白花花的身子,在南弦面前晃来又晃去,神域心下有些不满,暗中唾弃,竟有这样不修边幅的人!于是当他又一次走过的时候,他伸指牵扯了下他的衣裳,体恤道:“还是先穿上吧,刚扎的针,千万莫让寒气入体。”
卿上阳这才把两条胳膊穿进袖子里,一面扣上腰带一面再三叮嘱南弦,后日之约一定不能相负。见她答应了,这才兴高采烈重新上值去了。
他一走,南弦与神域交换了下眼色,各自都有些无奈。
南弦比手请他坐,提了凉茶给他斟上一杯,“后日你果真有空游河吗?我听说你今日官拜司徒了,先向你道个喜吧。”
神域一直垂眼看茶盏中漂浮的两瓣木樨花,听她这样说,才迟迟抬起眼来。
他抬眼时,总有一种不经意的温柔,仿佛没有经受过世事的捶打,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什么官拜司徒,他牵了下唇角,“开府仪同三司,但官署建在苍龙门内,名头上好听,实则更受监视,并不是什么好事。”
南弦自然也明白,以圣上的老谋深算,哪里是他入宫说两句掏心窝子话,便能真诚相待的。
“也罢。”她说,“目下还需韬光养晦,越是受猜忌、受打压,你在朝中的口碑便越好。”
她说得言之凿凿,说完才发现他凝神望着自己,心下顿时一跳,“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单做女医,有些屈才了。娘子有谋略,也有长远的眼光,这样的女郎世间少有,我何其有幸,居然遇上了。”
他目光悠悠,像雪山顶上融化的春水,流淌过她的脸庞。南弦倒有些难为情了,低头呷了口茶道:“我是怕你心里不受用,尽力宽慰你罢了。”
所以圣上那些小算盘,可说是昭然若揭,她能看出来,朝中文武大臣想必也能看出来。
他转过脸,望向窗外跳跃的日光,微微乜起眼道:“陛下这样防备,实在多虑了,我若是想要办成什么事,难道还会在官署中进行吗?”说着复又调转了话题,托腮对她抱怨,“先前呢喃来找我,你二话不说便腾了地方,真是半点也不曾犹豫。我当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总觉得你不太在乎我。”
南弦斟茶的手顿住了,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是年轻小女郎了,总不见得你们说话,我在一旁拈酸吃醋吧!再说我知道你对燕娘子没有那份心,我要是枉做小人,岂不是闹笑话吗。”
她的忌惮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因为对他信任,所以才心胸开阔,是这个意思吧?
她擅长含蓄的小情调,神域就得调动起全部的精力,从那细枝末节中好好发掘。找到了,自己欢喜半日,才觉得这建康的天空不是一直阴霾丛生,也有其浓重和绚丽的风景。
“后日一同出游,”他舒展着眉目道,“真是个好主意。我这一年多来,每日都很忙碌,还没有松散游过建康呢。”
但话虽这样说,南弦总觉得不会太过顺利,他是个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人,会同意与卿上阳一起出游吗?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里正说话,允慈从外面进来,探头一看,不曾发现刚才那个中暑的人,“咦”了声问:“上阳阿兄走了吗?”
南弦点了点头,“他今晚还要值夜,忙着回去了。”
神域倒是一副轻松口吻,对允慈道:“后日是端午,卿校尉相邀游船,阿妹好好准备一下吧。”
允慈对过节出游这种事最感兴趣,欢天喜地抚掌,“游船好啊,上年端午来了好多外邦的商船,有各色新奇的小东西售卖,可惜我丢了钱袋,懊恼到今日。今年我可要带够钱,上那里买一堆回来,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南弦见她高兴,这寻常不过的端午隐隐也变得让人期待起来,于是第二日推辞了看诊的预约,只说过节琐事繁多,请错开端午再来,专心和允慈一起,坐在廊下缝制驱赶蛇虫的香囊。
允慈把每一个香囊都作了仔细的划分,这个挂在厅堂,这个挂在上房。又做了两个蝴蝶状的,与阿姐一人一个挂在腰上。还有两只小老虎,一只给小冯翊王,另一只就便宜卿上阳了。
只是时间过得好快啊,不知不觉到了端午,忽然想起阿兄,心下都有些难过。她们在阿翁和阿娘的墓旁给他建了一个衣冠冢,冢虽建成了,但并不愿意去祭拜,到底不曾见到尸首,谁也不愿意承认他已经死了。就当他在遥远的川蜀安家了吧,不过每逢这样的节气就格外想念他,家里缺了个人,实在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及到第二日,就是端午正日子,这天的建康城中,到处都充斥着雄黄的味道,连道旁的茶摊,都推出了应景的雄黄饮子。
卿上阳的画舫已经安排好了,就停在边淮的渡口。当日游船的人很多,渡口没有多余的地方以供停靠,都是人一到,登船便走。
因为今日是自己做东,卿上阳早早就来了,站在甲板上翘首盼望的时候,向宅来了传话的人,说二娘子有事来不了,小冯翊王也临时接到昭令,进宫复命去了。
卿上阳一听,正中下怀,世上还有这等好事?简直是老天垂怜,赏了机会让他摆脱光棍生涯。反正他已经盘算好了,四下无人的时候打算与其泠好好商议一下他们的未来,家里父母太固执,他也有对策,实在不行就卷包袱倒插门。反正自己有职务,也有俸禄,只要其泠愿意接受他的投奔,下个月就可以完婚。
嘿,越想越高兴,人也愈发意气风发。今日穿戴整齐,早上还仔细刮了胡子,端午的暖风吹起他发髻上的宝带,婉转飘扬,过路的女郎甚至注目看他,看来今天这番光景,要出师大捷了。
终于,头戴幕篱的女郎登船了,白色的轻纱覆盖住她的全身,边上搀扶的正是苏合。卿上阳一阵激动,忙不迭让船夫开船,生怕晚一步,允慈和小冯翊王就从天而降了。
眼看离岸越来越远,他笑得嘴快要咧到耳朵根,乐颠颠凝视着那身影,兀自开始畅想起过会儿掏心挖肺的过程。
仔细看,他的其泠迎风而立,春风最是解人意,将她的身形勾勒得一览无余……
不知怎么,今日的其泠看上去好像有点矮啊,难道是衣裳搭配出了问题吗?
正在他思忖的时候,见她抬手挑起了幕篱上的轻纱,往帽檐两边一搭,然后转头冲他嫣然一笑。
他顿时眼前一黑,见了鬼般怪叫起来:“向允慈,怎么是你?!”
那厢画舫上的神域站在船舷边上,适时伸手搀扶一把,将人接上了甲板。
画舫开动起来,南弦不由着急,“嗳”了声道:“允慈和上阳还没来呢!”
神域这才不紧不慢告诉她:“允慈为了成全我,登了卿上阳的船。”
南弦这才闹明白,难怪先前允慈总催促她先登船,说自己稍后便到,原来竟是调虎离山去了。可孤男寡女在一艘船上,对女孩子总不好,她不放心允慈,打起了退堂鼓,频频回首张望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神域知道她担心什么,“那艘画舫上全是我的人,卿上阳就算长了颗牛胆,也不敢对允慈不敬。再说你们不是多年的旧友吗,难道还信不过他的为人?”
这倒是,上阳这人除了偶尔少根弦,要论人品没的说。他们兄妹交友向来审慎,若不是经历三个寒冬四个夏,也不能与他走动到今天。
所以这回乐颠颠的上阳,不可避免地着了小冯翊王的道,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登船已是未正前后,过不了多久,太阳就要落山,画舫在渐次凉下来的日光下劈水而行,伴着这湖光水色,别有一片宁静宜人的舒爽。
两个人在船舱里坐下来,夕阳斜斜照在腿旁,小桌上的陶瓶里供着一支不知名的野花,跟着晚风轻轻摇曳。
南弦从袖袋里掏出个香囊递给他,和声道:“这是我昨日与允慈一起做的,我女红不好,做得粗糙,望你不要嫌弃。”
他接过来,却是如获至宝。虽然这老虎不够威武,看着像猫,但胡须有了,脑门上的“王”字也有了,什么都不缺,托在手上一看昂首挺胸的,还十分轩昂。
他脸上神情倏地柔和了,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捋了捋头顶那搓白毛,喃喃说:“这是我二十年来,头一回收到端午香囊。我阿娘身上不好,闻不得雄黄和艾草的味道,小时候每每过端午,都没有这些应景的东西。”
因为他生来与一般人不一样,所以童年仿佛是缺失的。长到二十岁方得到第一个端午香囊,倒也不是可怜,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和遗憾,让人惆怅。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起身把这小东西挂在自己的玉带上,走到日光下仔细查看。夕阳照着小老虎,那花椒般的吊眼金睛,也格外显得炯炯有神。
当然得了人家的馈赠,自己也得还礼,他重又坐回锦垫上,腼腆道:“多谢你,我很喜欢。不过我不会女红,也没有准备这等精致的香囊,但有一样粗陋的物件,是我亲手编的……”边说边向她伸出手,“我替你戴上。”
南弦依言探出胳膊,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段五色丝来,放轻了动作替她系在手腕上。
她低头看,心里暗暗惊讶,这手环和寻常市面上的不一样,是用极细的五色线并金银丝编织成的。蜿蜒如海浪的青丝上,穿进了米粒大小的一排银铃铛,微微一震动,居然琅琅作响。
“这是你自己做的?”她叹服道,“这手工好复杂,若是换了我,我可做不来。”
想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吧,面色很沉稳,眼神却左顾右盼,“小时候跟傅母学的,多年不做了,生疏得很,最后收尾盘弄了好半天才完成。”
她听了,脑子里浮起他坐在窗前,一本正经编织的样子。那样办大事的一双手,拿着梭子小心翼翼穿针引线,不说这五色丝多珍贵,总是这样一份心意,也很令人动容了。
抬手覆上这手环,细微的触感就在掌心里,握住了,好像能握住真情。她说:“你费心了,这五色丝编得真好,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环。”
两个人之间除却那些惊涛骇浪,逐渐有温情流转。南弦喜欢这样的相处,不用多激荡,就是淡淡地,淡淡地也沁人心脾。
总算她是喜欢的,他暗暗松了口气,先前还担心拿不出手,会惹她笑话,如今见她千珍万重,一颗心也有了着落,轻声道:“南弦,我心里装着很多欲望,对权柄,对富贵、对你。上年阿翁为了保全我,豁出了性命,我夜半时候就在想,当初究竟该不该来建康,如果隐姓埋名留在湖州,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别看他一路走来事事尽在吾手,心却时时陷在泥沼里,得不到救赎。
南弦探出手,在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握了一下,“有时候我们做不得自己的主,一步步被推着走,身不由己。”
他转过腕子把她的手拢在掌心,缓缓摇了摇头,“阿翁的死,我极其后悔,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常让我夜不能寐。当年……若是没有答应他就好了,我不来建康游学,也不去想方设法在宰执们面前出现。若非如此,说不定现在阿翁还活着,我与他在湖州过着寻常的日子,不用勾心斗角,平凡过完一生也就罢了。”
南弦却有些意外,“你曾来建康游学吗?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
他说来过,“十八岁那年,在国子监借读了半年,虽只有短短半年的时间,但足够让朝中重臣留意我了。那时因陛下无后,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我与生父长得很像,阿翁说只消一眼,便没有人会怀疑我是先冯翊王血胤……有时候想想,父子传承真是有趣。”
他说了半晌,南弦终于理出了头绪,原来先冯翊王有遗腹子的消息,是他们有意透露的。她一直以为除了唐公和阿翁以外,还有知道内情的人,也因这告密嗟叹过人心不古,结果一切都是刻意安排。
真是铤而走险的一招啊,究竟是何等的恨,才愿意放弃湖州的平静日子,重新投身进建康这样的大染缸里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路走,一路丢失很多东西,最让他难过的便是养父的离世。但晦暗的生命里,也有预料之外的惊喜,他望着她道:“我一直以为我会死在这腐烂的泥沼里,没想到遇见了你,所以是我命不该绝,我还有救,对吗?”
南弦起先还在为他唏嘘,结果听到这里便无可奈何地笑了,“堆砌了半日,原来你最想说的是最后一句。”
他见被识破了,目光一闪调开了视线,支吾道:“你只说是不是就行了。”
这回南弦没有敷衍,坚定地说是,“你自然还有救,我可是建康最有名的女医,不管什么症疾,到我这里都能药到病除。”
没有比这更可心的肯定了,他心满意足,凑在她耳边说:“难怪卿上阳打定主意缠着你,我如今算是与他不谋而合了。”
他还有兴致来打趣,说起上阳,不知道他和允慈现在怎么样了,上阳有心疾,别被允慈气得旧病复发吧!南弦这里还在担忧,但担忧不及半刻,就被他拉着手,带出了船舱。
画舫在渐渐高张的暮色中穿行,一路驶进了幽峡中。
两岸高山对起,寺院之间有建成回廊的栈道相连,一盏盏花灯高悬,猛然闯进了另一个世界般,那深暗的山野因灯火明艳起来,衬着仓黑的底色,不似人间之景。
河流的婉柔之美,也凸显在日暮之后,趁着将夜前一点朦胧的光,远近的画舫都升起了灯。那些躲在舱房内的歌伎们都挪到甲板上来了,反弹着琵琶,唱得满河江南小曲。
允慈说的商船,这时也荡悠悠从两畔经过,橹摇得极慢,只要有客喊一声,说停就停下了。
南弦毕竟是女郎,看着琳琅满目的小东西,有些挪不开眼睛。神域便招呼了一声,让商船贴舷停靠,什么胭脂水粉,精美的锦盒,还有扇子花钗应有尽有。
她发现一个赤红的手钏,还保留着珊瑚天然的模样,那峥嵘的分叉长得像龙角,一看就是允慈喜欢的款儿。遂去和船主问价,正商谈得热闹,不防神域抛了银子过去,也没看清楚是多少,总之够她随意挑选了。
南弦有些懊恼,他不懂,女郎买东西的精髓,就在讨价还价之间,被他这么一闹,乐趣全没了。
他却不甚在意,坐在船帮上,偏身从一堆钗环里挑出一支海棠滴翠的簪子,插进她乌浓的发髻里。
见她回头看他,趁机欣赏了良久,笑着说:“真好看。”
第57章 小郎君。
南弦是个慢热古板的人, 大多时候对于感情很迟钝,且畏缩不前,诸多顾忌。像当初面对识谙, 她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女红不够好, 医术也不够精进,怕识谙看不上她。后来证明那些预感都成真了,无论如何,她确实没能与识谙走到一起。
现在来了个神域, 打从一开始与她相处, 他就不曾回避过自己的心思。无论在朝政上处于怎样的位置, 如何重重算计, 在面对她时总是热烈如一团火,热烈到让南弦招架不住。
十分让人烦恼啊,但这烦恼, 似乎又不是那么讨厌……也许是纠缠得太多,多到让人习惯了, 南弦现在觉的这样也很好,他的勇敢, 正好能够弥补她的木讷。
他给她戴上发钗,由衷地说一句好看,她心里便暗暗生出一点欢喜。抬手抿了抿发, 有些腼腆地问:“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
他的眼瞳微闪,像浸在水中的墨玉, 漾出一片浮光。
她是端庄大气的美人, 如今当着女医, 打扮总是很素净,一支滴翠的簪子不夺她的国色,是不经意间的玲珑点缀,能增添一点曼妙姝丽。等到日后……他暗自忖度着,日后当她大绶大带,珠翠步摇满头的时候,不知又是怎样一番令人折服的辉煌气象。
他觉得满足,仅仅只是这样也很满足。心里有了人,枯朽的血肉便开始疯长,仿佛随时后顾无忧,仿佛行事都有了底气。
他看着她,看她在那些琳琅的小物件中流连,脸上带着一点从未见过的,小女孩般的新奇与纯真,不再是那个行事端稳,从不出错的女医了。
所以只要互相爱慕,就能发掘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另一面吧!她挑中一个,便回头询问他的意思,他说好,都好……喉头微哽,这时的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小她三个月的阿弟了,她也不再以阿姐自居了。
平了平心绪,他探身替她一起挑选,她所求不多,好像只要一支发簪就足够了,剩下都是为了允慈。米珠穿成的小兔子,顶着两条长长须子的河虾小簪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挑上三四样,觉得足够了,神域便摆了摆手,让画舫重新开动起来。
南弦把买来的小物件包进手绢里,对角打上结,小包袱一样搁在案上,回头问他:“你先前给了那船主多少银钱,我补给你。”
结果引来他的不满,“你要与我算得那么清楚吗?男子给心仪的女郎付钱,还需一分一毫还回来吗?”
她听了,唇角抿出甜笑,本想再客套两句的,却被他牵着手登上了后舱的楼梯。
方方正正的一个梯口,仅能容一个人通行,他先上去,然后回身接应她,只消轻轻一拉,她便飘飘到了舱顶上。这里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是一片平整的甲板,登高后无所阻挡,视野便空前地广阔。
放眼看,两岸绝壁高耸,绝壁上开拓出的风雨连廊将深山古刹紧密相连,能看见灯火下憧憧往来的人影。爱热闹的人大抵都赶往寺中了,今晚寺庙里的安排和平时不一样,有献艺的班子、游神,还有排场极大的焰口法会。
只是有些可惜,两个人需要避人耳目,不能混迹在人群中,只好在画舫上隔岸远观。
神域心下遗憾,又怕南弦失望,尽力安慰她:“等到入冬,下头一场雪的时候,我骑上马,带你逛遍三百寺。”
南弦听出他语气里的谨慎,他望着她的神情,仿佛在等待迎接她的脾气。
她说:“其实我不喜欢混迹在人堆里,人太多,气味混杂,难受得很。”
他微顿了下,“是么……”
她又换了个语调,笑道:“初冬踏雪倒不错,诸刹钟楼佛殿银装素裹,冬日的钟声也格外动听。当初我阿翁阿娘还在的时候,每年冬至都来南山进香拜佛。后来他们不在了,识谙也被派往了南地,就再也没人带我们来游玩了。”
他又听她说起向识谙,这回没有满心嫉妒,只有不可言说的愧疚和后悔。他甚至想鼓起勇气来告诉她,是自己一时意气,使了手段打发他去了川蜀。然而他不敢,不敢把实话说出来,不敢承受她的怒气。
或者再等一阵子,等到事情凉了,等她嫁了他,那时就算挨骂挨打,至少不用冒失去她的风险。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下去,他换上爽朗的神情道:“今年冬至,我带你与允慈,一起来南山参拜。”
“冬至不用跟着陛下祭天吗?”她偏头问,“如今你当上了司徒,恐怕更加不得闲了。”
“只要想,无论何时都能腾出空来。不过凭着陛下的身子,怕是支撑不住今年的祭天大典了……”他说着,眼眸深深,深不见底。忽而一笑,“管他呢,不来打乱咱们的计划就好。”
彼此说定了,在甲板上坐了下来,一盏随手带上的小灯笼搁在一旁,照亮了一丈来宽的地界。
他身量高,腿也格外颀长,一手后撤撑着甲板,于无人处舒展着身姿,那闲适散淡的模样,像个游戏人间的富贵王孙。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南弦其实和允慈一样,也喜欢看年轻俊俏的小郎君。要是照着她的眼光来说,这小狐狸算是顶顶一流的人才了,他体态很好,随便一个动作,都有说不出的风流况味,眉目一流转,眼中便有千山万水。
大概是看得有点失神,被他发现了,他浮起了暧昧的笑意,轻声道:“我果然很好看吧?”
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刚想辩解,忽然见他扬袖一扇,扇灭了边上的灯笼,然后不由分说拿身形罩住她,把她护在了身下。
也就是一眨眼的光景,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从他们边上经过,那画舫里外上下全是人,欢声笑语层叠如浪,窥见了他们这里的情景,甚至发出了粗鄙的笑声。
南弦紧张得不敢动,生怕一动便落了人眼,明日满建康又会流传出小冯翊王与向女医在秦淮河上私会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