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头昏脑涨,回想一下竟还有些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苏合那些怪力乱神的话。
今日是朝廷休沐的日子,识谙没有出门,她早上起来进园子,见他站在松柏盆栽前,正举着剪子修剪。
阿翁过去最大的爱好,就是照料他那些盆栽,特意在花园东南角辟出一块空地来,高低错落摆了十几盆。后来阿翁不在了,识谙传承了行医的衣钵,也接过了那把剪子。父子之间身形很相像,背对着人的时候,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识谙察觉身后有人,回身望过来,问:“今日要进宫吗?”
南弦说不,下了廊子走过去与他攀谈。听说太医局在燕雀湖建了个患坊,她来问一问,自己能不能过去帮忙。
识谙笑起来,“宫里的事不够你忙的吗,还能抽出时间去患坊?”
太医局的事务其实很庞杂,并不单单为圣上及后宫娘子们诊治,大多时候王公百官、宫人兵卒等也会光顾。因天冷了,生病的人也多起来,皇后下令在城中建患坊,连着老百姓也一起医治,由医师、医监、医正每次一人轮流值守,虽然是仁政,但太医局的担子也着实重起来。
南弦很想出一份力,好歹救助一下贫苦百姓,但识谙不同意,“市井里鱼龙混杂,不单有百姓,还有外埠来的流民。那些人整日无所事事,靠乞讨为生,心术不正者大有人在,你是女郎,还是不要接触的好。”
可他以前不是这样说的,还支持她上外面开阔眼界去呢。
南弦很不解,“这是在建康城内,有什么可怕的?”
识谙垂眼摆弄手里的剪子,淡声道:“越是在建康城内,越要忌惮人言可畏。你只是不曾察觉,明里暗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不得不小心。况且你又为宫中娘子们治病,要是过了外面的病气,传进宫里去,那可是万劫不复的罪过。”
这话倒很是,她一时情急竟忘了。
但看识谙的神情,好像不怎么高兴,那句忌惮人言可畏,也让她砸摸出了点异样的情绪,便问:“阿兄可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啊?”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手里的剪子,“我在想,你年纪不小了,若是阿翁和阿娘还在,一定会忙于张罗你的亲事。如今家里长辈没了,我是长兄,要为你们的婚事考虑。其泠,你觉得卿上阳怎么样?他几次三番找到我,一再说要来下聘,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南弦这人,好像从来没有太过消极的情绪,她不曾像允慈说的那样,埋怨识谙耽误了她,也不觉得他现在急于将她嫁出去,是另有什么想法。
她简单直接地说:“上阳玩世不恭,嘴里的话说过就忘了,怎么能当真呢。况且辅国将军府那样的门第,不是我能入的,我开门坐诊这么久,看遍了全建康的贵妇贵女,唯独他家女眷一个都不曾来过,阿兄觉得他果真能娶我吗?”
说到底,女医这行当在被人需要的时候很吃香,个个嘴上热闹着,说谁能迎娶向娘子,定是全家的福气。一旦不被人需要,就有抛头露脸的罪过了,如今的世道,还是更愿意赞美沉静养在闺阁中的女郎,她显然已经不够格了。
识谙被她说得语窒,叹了口气道:“我这阿兄,当得很不称职。”
南弦却还有说笑的心思,舒展着眉目道:“上回听了个笑话,有人说家中妯娌不能懂医术,唯恐将来相处不好,一言不合就被毒死了。”
识谙讶然,“怎么还有这样的无稽之谈?”
南弦倒坦然得很,“所以我不急,在家多留一年就松散一年,嫁出去了,唯恐日子过不好。”
这是她多虑了,她的脾气很不错,遇事也沉着冷静,应当没人不喜欢这样情绪稳定的女郎。让识谙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他犹豫了良久才终于和她道破,“听说昨晚小冯翊王来了?不曾进家门,在外与你说了很久的话?”
南弦心下没来由地一慌,倒像干了亏心事,被拿了现形一样。
转念再一想,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便说是,“他心口还疼着,来找我诊脉。我请他进来,但他说身上有孝不便,就在外面说了几句话。”
可识谙却觉得不妥,“既然来了,就光明正大见人,把你邀出去单独相见,传出去不好听。再说如今朝中局势不明朗,唐公的死,早晚会牵连一批人,即便现在不发作,将来也会发作的。我听说昨日小冯翊王在校事府提审王朝渊,上了酷刑,不说此举对不对,终归引人侧目。咱们虽受阿翁所托看顾他,但明面上还是要有所避忌。”他说着,脸上显出一片苍茫之色来,转头对南弦道,“他不是善类,唯恐将来会掀起腥风血雨,往后他的事我来应付,你不要再见他了。”
南弦是头一次见识谙这样语调沉重地说话,他原本是云淡风轻的人,世上的俗务也看得很淡,但不知怎么,回来这些日子,性情渐渐有了改变,也像阿翁早前一样,走一步看三步起来。
他把事揽到自己身上,固然是为了她好,但让她不再过问神域,好像有些不近人情,要是神域来找她,自己难道还能避而不见吗。
她想了想道:“上年他中了蕈毒,是我替他解的毒,所以他感激我,与我也走得近一些。昨日他来,和我说起拷打王朝渊的事了,我听后并不觉得他做错了,这样的血海深仇,总要让他讨回来,人活于世不能一味忍让。但你说他会掀起腥风血雨,何以见得呢,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她字字句句在为他辩驳,这让识谙很是不悦,蹙眉道:“我只是胡乱猜测罢了,我也不希望他变成那样。但你要记着,我们只是医者,医得了病,医不了心。尤其你是女郎,若与他来往太频繁,焉知宫里不会猜忌你?”
这话算是点到要害上了,自己现在在后宫行走,确实有很多忌讳。神域的遭遇她很同情,但也不能不考虑现实的处境。
罢了,她颔首道:“下次他若是再来,就请阿兄接诊吧。”
识谙松了口气,他起先还有些担心,那小冯翊王生得一表人才,唯恐南弦会像允慈一样,对他产生异样的感情。要当真如此,是他万万分不赞同的,向家只是等闲人家,没有粗壮的腰杆子,也经不起惊涛骇浪。先前小冯翊王还朝,局势温吞,他没有在意,谁知越往后越凶险,从唐隋自尽开始,就天翻地覆起来。
还好,她是个清醒的姑娘,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那么痛快地答应了,可见没有对小冯翊王动情。
识谙露出了一点笑意,“今日闲着,让人做鱼脍吧,你最爱吃了。”
说起吃喝,南弦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好,朗声道:“我也不接诊了,亲自下厨,给阿兄露一手。”说着欢欢喜喜往后厨,预备新鲜的食材去了。
做鱼脍,最好是用鲤鱼,早春二三月份的最肥美,但到了秋冬,口感就差了好多,可以改用鲈鱼。将鱼肉去皮片好,仔细摆盘,蘸酱准备橘蒜,用剩的鱼骨还能熬粥……委实细想不得,想起来便垂涎三尺。
可惜允慈还在睡懒觉,就不去惊动她了,南弦带上了麦冬,就是那个脑子不太好,愿意批量出售阳寿的婢女。
主仆两个在鱼摊前观望,天气凉了,连鱼都不活泛了。
麦冬拿草棍捅了捅盆里的鱼,讶然说:“大娘子你看,这鱼的肚子这么大,可是要生宝宝了啊?”
南弦看了眼道:“鲤鱼开了春才生宝宝呢。”
麦冬不死心地又捅了捅,“那定是胖的。”
卖鱼的摊主很不耐烦这傻妞,捅鱼一下,诚如捅在了他心上,粗喉咙大嗓门地说:“不买别戳,戳死了算谁的?”
南弦笑了笑,对麦冬道:“你觉得它胖,那就买回去吧。”
又挑了条大鲈鱼,拿麦秸秆穿在嘴上,麦冬自告奋勇地一手拎一条,那鲤鱼好大的个头,几乎有麦冬齐腰长。
两个人正往回走,忽然身后驶来一辆精美的马车,人多的闹市街头也不曾放缓速度,直剌剌地闯过去,要不是南弦拽一把,麦冬就被撞倒了。
受了惊吓的路人抱怨起来:“哪家的狗奴横冲直撞,眼睛生在天灵盖上!”
同行的人打圆场,“建康城中遍地显贵,哪一日不冲撞个三五回。”
但也有人认出了那辆车,掩着嘴道:“那是正牌的皇亲国戚,晋国大长公主府上的。”
既然是皇亲国戚,再大的不满也得咽下了,路人揉了揉鼻子,无趣地走开了。
南弦回身望了眼,那四驾的马车跑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了直道上。
赶车的鞭子敲打着车辕,一直驶进了东长干。
车一停稳,就有傅母上前开门打帘,车上下来个三十七八的妇人,边走边抱怨:“阿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召我召得这么急,我的肠子都快被颠出来了!”
傅母脸上带着笑,温声安抚着:“郡主别气恼,必是好事,要不然殿下也不能这么着急要见你。”
春和郡主吁了口气,“我家里还忙着呢,今日阿郎从吴兴回来……”
嘴里嘟囔,见了母亲却扬起笑脸,上前行了个礼道:“阿娘可是遇上什么高兴事了,急着派人来接我。”
边上的小女郎见了郡主,娇滴滴腻上来,抱着脖子唤阿娘。春和郡主笑着拍了拍她的屁股,“我家呢喃被大母养得这么好,像是又长肉了。”
大长公主脚上踩着暖炉,那莲蓬样密集的洞眼里徐徐冒出热气来,烘得小腿上暖洋洋地。她含笑看她们母女亲近,打趣道:“将你女儿带回去养几日吧,我怕她出了阁,就没有机会与你撒娇了。”
春和郡主怔了下, “出阁?阿娘替呢喃寻着好人家了?”
大长公主却没有立时就答,沉吟了下才道:“是不是好人家……勉强算是吧!今日皇后召我进宫,商议太后千秋事宜, 话赶话地说起了呢喃的亲事。我起先不曾放在心上, 毕竟孩子才刚及笄, 多留两年在身边也好,谁知皇后说笑着提起一人,你道是谁?”
春和郡主随手拿起案上的糕点咬了一口。见母亲等着她来猜,这才应了声, “是谁?不会又是宗旺家的那个三郎吧?他家那个大都护的官职, 还是我公爹保举的, 如今竟想来娶我的女儿, 岂不可笑?”
大长公主说不是,“若说的是他家,我何必着急找你来商议。”
春和郡主松了口气, “那就好,上回家中宴请宾客, 他家那位夫人抓着我说个不休,实在讨厌。我燕家的女儿就这么不上品吗, 要与他家作配。”
大长公主抚了抚套在手上的暖兜,笑道:“你也是个捧高踩低的,如今人家官职做到了从二品, 你还是瞧不上人家的儿子。”
春和郡主笑了笑,不愿意再提那家的事,唔了声道:“阿娘这里的糕饼铛头可是换人了?做出来的东西可堪一吃了。”
她性情跳脱, 做母亲的最了解。大长公主一辈子只养了一儿一女, 儿子执掌着拱卫建康的上都军, 剩下这个女儿嫁了广陵郡公,因实在疼爱,舍不得让他们到封地去,便请了旨,让他们一直留在建康。春和郡主算是建康贵女中一等一的有福之人,所以即便长到这个年纪,也还能保持一副孩子般纯真的天性。
大长公主拿她没办法,啐道:“整日胡说,我这里的糕点什么时候难以下咽了,你就尽力显摆你家中那两个厨子吧。”
春和郡主闻言讪讪,“好好的,怎么说到厨子身上去了,皇后究竟与您说了什么,您倒是说呀。”
大长公主这才想起来,“被你一打岔,岔出去十万八千里,险些回不来。”复正了正脸色道,“皇后的意思是亲上加亲,眼下有一门亲事很要紧,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春和郡主直发笑,“那郎子是香饽饽不成,劳动皇后费那些心思。”
大长公主无奈地望望她,“你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如今建康城中,谁的亲事最受瞩目,你不知道吗?”
春和郡主一瞬茫然,“谁啊?”忽然灵光一闪,猛地忆起来,“小冯翊王?”
大长公主说可不,“总算你还知道。”
春和郡主却道:“他的亲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牵扯到呢喃身上做什么……”越想越不对劲,瞪大了眼睛问,“莫不是……要让呢喃配他?”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皇后那里,把褚家的女儿都翻了个遍,我料委实没有合适的,方想起咱们来。我是皇伯魏王血脉,如今虽属旁支,毕竟与先帝是一母所出。咱们这里要是联上了姻,说得糙一些,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结果春和郡主立刻便否决了,“亏她挖空心思,我们呢喃与小冯翊王差着辈分呢!正经论,我是小冯翊王表姐,呢喃该唤他一声阿舅才对。”
大长公主咂了砸嘴,“虽说是这么回事吧……毕竟出了五服,你想汉惠帝还娶了自己嫡亲的外甥女呢,呢喃与他,倒也没什么妨碍。”
春和郡主的脸色堪称精彩,“这么说,将来还要让小冯翊王管我叫岳母?这是什么买卖,弄得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大长公主蹙眉道:“你且动动你的脑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小冯翊王回朝是为什么,那些宰执们不就盼着他能留后吗。他的儿子,必定要送进宫给皇后抚养,陛下无所出,帝位将来就是那孩子的,你想想,你的外孙能当皇帝,你这大母脸上无光吗?”
话虽这样说,但着实令人彷徨。
春和郡主托住了腮,眼神晃悠着,落在了一旁的女儿身上。
呢喃今年刚满十五,还是个半大孩子,自己当年图轻省,美其名曰让她来给大母作伴,其实是自己懒得教养,推脱责任罢了。但不论怎么样,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把她送进那场浑水里,作为母亲,还是十分不舍的。
可是再打量她,小女郎低着头,脸上红晕浅生,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春和郡主迷惘了,难道孩子自己愿意吗?原来这小小的人儿,竟有那么大的志向?
叹了口气,春和郡主问母亲:“您见过小冯翊王吗?”
“见过啊,呢喃也见过。”大长公主说着,语气里又浮起了怨怼,“你这人,何时能尽尽孝心,陪着你阿娘赴赴宫里的宴?上次小冯翊王回朝,陛下办了家宴,我让人给你传话,你连理都不曾理我。要是那回去了,你不也见上了。”
春和郡主摆了摆手,“我不耐烦应付那些繁文缛节,进去了给这个见礼,给那个打招呼,烦得很。”说罢又来问呢喃,“你也见过小冯翊王了?觉得他怎么样?”
呢喃还年轻,最重视的是第一眼的感觉。那日在长廊上初见他,真是惊为天人。自己嫡亲的舅舅也有几个儿子,早前她以为表兄们都生得一表人才,结果与小冯翊王一比,简直是瓦块放在了珠玉旁,那时她就对他很有好感,毕竟出众的男子谁不喜欢。
于是她一本正经说:“他很好看。”
春和郡主语塞,半晌才道:“真是我亲生的女儿,随我。”
对于女郎来说,好看是正道,好看能弥补一切。好看的穷书生尚且愿意下嫁,何况人家身上还有正经的王爵。
大长公主这头,早就与呢喃恳谈过了,孩子不反对,她才急着把女儿叫来商量。
若说私心,当然是有的,谁也不是圣人。但作为大长公主,也不乏慈悲心肠,想起上次小冯翊王来求她,多少有些怜惜这侄儿,觉得他十分可怜。
长长叹口气,大长公主靠向椅背,与女儿权衡了一番利弊,“这门婚事若成,不单燕家能获利,对小冯翊王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别看他身在高位,身下若是空空,摔下来不过早晚的事。这建康城中高门遍地,但谁家真正有能力护他周全呢,还是与我们联了姻,不说保得高官厚禄,至少命能保住。只要活着,将来何愁没有出头的一日,我是顾念我那早亡的小阿弟啊,只留下这唯一的血脉,不能再让他走上他阿翁的老路了。”
春和郡主怔怔听她母亲说完,要谈气节风骨,自己是很佩服阿娘的,大是大非上从来不出错,这也是大长公主府到如今,还能在建康有一席之地的原因。
自己没什么大局观,阿娘既然这么说,春和郡主便不反对了,望着呢喃道:“你要是愿意,这门亲事便议一议吧。”
大长公主瞥了她一眼,“你不用回去与郎子商量吗?”
春和郡主道:“小事要商量,大事当然我做主。”
这才是建康第一贵女的调性。
大长公主露出了笑脸,“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筹谋吧,我打算设个家宴,请小冯翊王来做客。”
春和郡主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犹豫道:“他养父不是刚过世吗,这时候谈婚论嫁,可是不太好啊?”
大长公主却道:“越是这时候,越要谈婚论嫁。他养父临死前留下一封认罪书,对外小冯翊王就该将他认作仇人,还有为仇人服丧的道理吗?”
春和郡主想了想道好,“我不回去了,今日郎子从外埠回来,这时候应该到家了。差个人去知会一声,让他往东长干来,咱们一同见见那孩子,光是好看也不顶用啊,总得看看有没有肚才。”
常年大而化之的人,居然也计较起细枝末节来,大长公主对呢喃道:“你阿娘是作好当岳母的准备了,有模有样考量起郎子来。”
呢喃腼腆地抿唇一笑,想起晚间能见小冯翊王,心下便一阵小鹿乱撞。
“大母……”她挪过来,挨着大长公主的肩头问,“他是长辈,我该管他叫阿舅吧?”
大长公主思忖了下,“不曾定亲之前,你都要管他叫阿舅,这样留了后路,即便不成事,自己也不难堪。”
这里商量定了,便差府里的管事去宫门上托人。小冯翊王在尚书省当值,找个人进去传话,预先约好了,行程不慌张。
神域这头接了消息,说大长公主府设家宴,要宴请他,这不年不节的当口有请,必定是有所图吧!但既然找上门来,就必须应承,便满口答应下来,及到天将暗,带着薄礼登了门。
大长公主府很热闹,春和郡主夫妇及大长公主长子沈沉都在,并未邀请外人,一家子亲戚,倒很有家常的味道。
神域正是需要拓展人脉的时候,原本不易有交集的人,这时候亲兄热弟起来,很遂他的心意。
他客套周旋,沈沉是上都军指挥,燕仰祯所掌的广陵郡是离建康最近的郡县,若是与他们打好交道,日后大有可为。
当然,他长袖善舞,言谈举止在众人看来无可挑剔,就连抬手斟酒,都有一股朗月清风之姿。一桌人闲谈,从边关聊到都城,从朝政聊到民生,他不紧不慢阐述自己的见解,作为朝堂上厮混多年的政客,郎舅两个对他的格局赞赏有加,即便没有亲上加亲这一出,也已经认可了这位自己人。
男人们侃侃而谈,谈得很兴起,这让春和郡主有些着急,拿眼睛一瞪丈夫,燕仰祯立刻会意了,暗中拽了拽大舅哥的衣袍,一时各自都沉默下来。
大长公主方才找到说话的机会,笑道:“你们这些人,下回出去开个酒阁子,再谈论你们的军国大事。今日是家宴,不说些家常话,怎么把朝堂上的那套搬回来了,无趣得很。”
大家便发笑,沈沉记得此次会面的宗旨,推杯换盏一番后问神域:“阿弟的婚事,如今可定下了?”
说起这个,众人的视线都落在神域身上,他心里自是有数的,看来今天要说的,应当就是这件事。
摇了摇头,他说还没有,“近来事多,哪里有心思过问这个。”
春和郡主见缝插针,“你回朝整一年了吧,也该落定婚事了,可遇见了合心意的女郎啊?”
神域赧然笑着,摇了摇头。
大长公主道:“这却不行啊,如今你府上一个至亲都没有,回去也孤零零地,谁操心你的冷热?今日皇后召见我,说了好些话,字里行间很为你担忧……”说着又唤了声雁还,“我有个现成的人选,你可要考虑考虑?”
神域迟疑了下,垂首道:“我养父刚过世不多久,他毕竟抚养了我十九年,现在就来议亲,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尚且带着哀致的味道,这让在座的各位心凉了半截。但大长公主仍不放弃,放下银箸道:“我很明白你的心意,确实立时说定亲,很不合时宜。但你眼下境况,亲事终归不能回避,不如先说合上,过礼事宜,可以等到明年三月再办。”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燕仰祯频频点头附和:“很是、很是。”
神域似乎也动容,转变了态度道:“那就劳烦姑母吧,不知是哪家女郎,让我高攀。”
席上的四个人交换了下眼色,春和郡主下意识挺了挺腰,坐得笔直。燕仰祯也持重起来,那将要以老岳丈自居的模样,很有些滑稽。
大长公主淡淡笑了笑,“皇后殿下的意思,是我家呢喃。”
这话说完,便见神域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即便他早就料到了,必要的情绪还是得配合一下。
他慌张又尴尬,“呢喃……她是阿姐的女儿啊。”
春和郡主适时提醒了一下,“我是你表姐,呢喃已经出五服了。”
大长公主说正是,“我嫁入沈家,生春和,春和嫁入燕家,生呢喃,若走得近,还算是亲戚,若走得不近,大街上迎面遇上也不相识。皇后的这个主意,说实话我初听也觉得荒唐,但细想之下,倒未必不可行。雁还,你是极聪明的人,前阵子的事之所以闹起来,终究还是因你根基太弱的缘故。这建康城内,看着是家家自立门户,但私底下关系错综复杂,随便拎出两家,保不定都沾着亲。你是你阿翁留下的唯一骨血,我这做姑母的自然要顾念你,将来见了你阿翁,也好向他交代。”
神域听了她的话,沉默良久,半晌才缓缓点头,“我明白姑母的苦心,但……心里着实迈不过这道坎。”
“这有什么。”大长公主笑着说,“呢喃是个乖顺的孩子,不说立刻结亲,两个人先熟悉熟悉,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这场宴席是长辈之间的宴席,呢喃并没有参加,躲在屏风后悄悄探听着。小冯翊王的反应如她预料的一样,起先是有些难以接受,后来似乎慢慢转变了态度。她努力伸长耳朵,听见他终于松了口,“那就依姑母的意思,容我先与她谈一谈吧。”
小女郎的心直蹦起来,回头朝身后的婢女挤眼睛。婢女也欢欣雀跃,压着嗓门道:“他要与娘子谈一谈呢!”
谈什么,不知道,但有机会面对面说上话,已经让她心花怒放了。
呢喃唯恐婢女动静太大,被人发现,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主仆俩蹑手蹑脚退到廊上,婢女比她还高兴,抚掌道:“娘子,你说小冯翊王会与你说什么?会不会说一些亲近的话,再邀你出去逛夜市?”
呢喃的心砰砰跳,做出端庄的样子,矜持道:“人家是君子,岂会那么失礼啊。”
花厅里宴席未散,她赶紧回卧房重新收拾了一下,补上一层粉,再加点口脂。不多会儿前面传话进来了,说让小娘子出面,代为送客。
她立刻提着裙子往前去,将要出月洞门的时候放缓步子,匀了匀气息,好歹不能让人看出她的急切。
远远看见人了,小冯翊王穿着青骊的袍服,肩背上的暗金刺绣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片跳跃的细闪。
他眉目温和,专注地望着她一步步走来,呢喃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此登上了他人生的舞台,仅仅这一小段的距离,连往后余生都想好了。
但小女郎甚为腼腆,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唤了声“阿舅”。
神域客气还礼,看着这女郎,实在分不清她和允慈有什么区别。
在他心里,世上的女子分为两类,一类是南弦,一类是不相干的局外人。他虽然想通过她这层关系笼络住沈沉和燕仰祯,但并不打算利用她的感情。
放缓了语调,他耐着性子道:“先前席上,姑母与我说了那件事,不知你是怎么看的?”
呢喃很紧张,结结巴巴道:“我是……是闺阁女郎,一切听凭长辈做主。”
神域笑起来,檐下弦月倒映在他眼眸,他的笑容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打趣道:“我也是长辈,你可要听我的话?”
他很随和,呢喃便不紧张了,赧然道是,“不知阿舅是怎么想的?”
他对掖着袖子,十分郑重地说:“我虽只比你大四岁,但你我隔着辈分。姑母的意思,我不能违逆,好在暂且不用下定,也不必太过惊慌。”说罢又问她,“你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呢喃点了点头,嘴上不便说,心里明白他是全建康所有女郎的向往。
他也不掩饰,笑道:“你还是孩子,我心里拿你当外甥女看待,但借着这个由头,可以清净几个月。”
呢喃听后有些失望,但出身显赫的女郎,有的是执拗的底气,冲口道:“大母说明年春日才过礼,阿舅何不再想想?万一到了那时,忽然想通了呢。”
小女郎很勇敢,就算脸色酡红,眼神却不避让。这样……其实正应了神域的盘算,有这四五个月时间,足够与沈沉、燕仰祯建立良好的关系了。
“也罢,那就再想想。”他笑着说,“咱们以甥舅相处,来往没有避忌,但不以定亲为目的。我在建康孤寂得很,与你们走动才像找到了家,千万不要因这件事,坏了彼此间的亲情。”
他说得很实在,小小的女郎便觉得心疼,心想君子果真是君子,没有为了攀交,就不负责任胡乱答应。
越是这样,她就越敬重他,先论甥舅,也不排除定亲的可能。反正自己还年轻,等得起,能在这个年纪遇见惊艳一生的人,已经是姻缘上上签了。
南弦一大早起身, 讶然发现一夜入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