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不愿意。
如果另一个自己不愿意消失呢?F大神把他们的分身定在圈里,是不是已经料到了,有了自主生命的“人”,不会那么甘愿去消失。
这种哲学问题,朱耀发没考虑过,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体的,因为是一体的,所以那个“他”也还活着。
就算变成一团雾了,也是被他吸收了。
小杨几人凑在一起讨论过了,觉得朱哥受了大刺激,他们得歇两天。
丁灵身在山中,不知山外事。
她坐在“雾村”村镇屋顶的最高处,等着夜晚降临。
暮色一起,屋子里喝酒的人继续喝酒,屋檐下打陀螺的孩子又玩起了陀螺。
整个村子便又“活”了过来。
这回不用丁灵去拎石头娃娃了,那群石头娃娃知道她没有走,排着队进到村中,停在丁灵坐着的屋檐底下。
“妈妈要见你。”
有两个小石人,因为脑袋抬得太高,整个身体倒了下去,摔得“哎哟哎哟”直叫唤,旁边几个玩耍的孩子听见了,笑嘻嘻的把它们抱起来,送回去。
丁灵跟在没摔跤的石头娃娃身后,看它们一扭一跳,往村子深处去。
走到尽头,又是一座石牌坊,只是这座石牌坊比外面那座毁坏的更严重,附近的树木也比外面的树要粗壮得多。
这是进到内山来了。
石头娃娃们交接班,把丁灵交给这边的守门石雕,又一扭一跳穿过长街,回到自己的位置去。
再行一段路,连石头娃娃们也不再过去。
浓浓白雾中,出现了一个雾人,它的边缘有些还跟雾融合在一处,人的轮廓若隐若现,对丁灵比了个“请”的手势。
丁灵一直进到山林深处。
这里的雾气极重,仿佛在下雨。
若非有金光咒,只怕她身上衣裳鞋子都被这雾给浸透了。
越往里,雾人越多,它们形态也越清晰,已经可以看出男女老少,有的高大,有的苗条,有的圆脸,有的尖脸。
除了它们都是一团白色之外,还真的,就像是人。
丁灵被带到了树木环绕的最深处,一个很美的雾人端在树根起结处。
说它很美,是因为哪怕只一团白色,你都能看出它有十分柔美的线条。
丁灵猜测这个雾人如果有性别,应该是个女性。
果然它说话了,它的声音也如它的轮廓那样,柔美:“欢迎你。”
所有的雾人都向丁灵欠身,做出欢迎的姿态。
丁灵不知见这个雾妖该不该行礼,她以前没遇到过这种状况。
一般来说,妖怪都要食人才能壮大,通身都是邪秽气。遇上妖邪还没有进行到问好这个环节,她的剑就已经飞出去了。
丁灵想了想:“你们是什么?”
雾妖张口,说话间吐出团团薄雾:“很久很久以前,修仙者们叫我妖怪,也人类也叫我神仙,掉进山里的孩子们,叫我妈妈。”
它如瀑长发飘扬,丁灵想起雾村里那些各色衣着的孩子们。
“你杀了村里的人?”
雾妖飘荡了一下,它很好脾气的说:“我不杀人,我们雾,生于地气,食雨食露,风来日来则散,风去日去又聚。”
“我与一个修士约定过,只要人类不进后山,就不会有事的。”
雾妖有些烦恼,最近灵力浓郁,有时多下几天雨,它的力量就开始壮大,它快控制不住它自己了。
这就是那个聪明人,原来传说中的聪明人,是修士。
聪明人没有杀掉雾妖,也可能是力量不够,人类又有什么办法能遏制自然?
“那“雾村”又从何来?”
“我只是,划出一块地方给他们生活。”还派了石墩子看门,不许两个人同时出现,雾人死了,它会伤心。
丁灵沉默了片刻,她来的目的并不是杀妖,这妖怪又没当着她的面害人性命。
她说出了她的目的:“如何才能复制人形?”
雾妖说:“你可以自己看。”
它慢慢悠悠飘到了丁灵面前, 伸出白色手掌,掌中拢着一团更浓更纯正的雾球,它示意丁灵握住那团雾气。
丁灵伸出手去,在接过雾团的那瞬间,整个人便被白雾裹住。
她坠入雾中,再睁开眼,依旧还是这片山林,只是方才的参天古木此时才刚生根发芽。此地树木初生, 还未形成密林,大片白雾也还只是林间初生的一缕雾气。
雾妖的声音响在丁灵的耳边:“这是我刚刚出生的样子。”
只是片刻, 腕口大的树长成了一人环抱那样粗,雾气也越来越深浓。
树生长了, 雾妖也生长了。
“山间地气雨露将我滋养长大,只是那时我还未开灵智。”
时间仿佛又过去了千百年, 雾妖已经有了灵识, 它像个初生的幼儿那样, 好奇着山外的世界。
天地灵气除了滋养出雾妖,也滋养出了木精兽精,一群飞鸟告诉它,外面的世界比山里的世界要新鲜得多。
山脚下有村子, 村子里有人,人们会做有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还会举办庆典。
那时的雾妖还只能模仿鸟类的声音,与鸟对话。
小鸟说的, 全是雾妖听都没听过,想都想不出来的。
于是它开始对“人”感起兴趣来,它涌向前山,观察进山的人类,模仿着人样子。
又过了百年,它学得越来越像,甚至能发出人的声音。
“只要把声音存在雾团中,需要的时候再释放出去,就能说话了。”
一开始它只能“说”人类说过的话,后来它就能自己组合那些词句。
它变得很像人类,甚至可以在山下村中大雾的时候,变作人的模样出现在村子里。跟小孩子们玩游戏,玩猜猜它是谁的游戏。
雾妖回忆这个的时候十分快乐,连丁灵都能它的雾气中感受到幸福欢悦。
但很快,它被人识破了,人们说是妖怪是鬼,会吃人会杀人。
雾妖到这时谈起,也还有着淡淡的怅然:“我是雾,食雨露而生,是天地最清之气,我是最干净的。”
这些,都是村民请来的修士告诉她的。
也就是传说里的那个聪明人。
村民们请了一批又一批的修士,他们都很凶,拿出各种法宝,使出各样法咒要消灭它。
雾妖瑟缩了一下,烈火灼烤的咒语最可怕,它的身体一经烈火就会从大团变成小团,有几次还差点消散。
但地气雨露不绝,雾又怎么会消亡呢?
这些修士们收了重金,还是办不到村民们的请求,纷纷铩羽而归。
最后来了一位很年轻修士的。
村民们因为他年轻,并没拿他当回事,只让他上山试一试,又留下了一个他的秘密,如果妖怪变成修士的模样,他们就能靠这个问题认出他来。
经年累月的与雾人打交道,他们已经知道,在遇见的第一时间,就要识破它,要不然,它就会越来越像人。
“我那时已经觉得,当人没什么好。”
它因想当人类,反而让人类自己惹出了许多杀孽。
“只要说哪一个人是妖怪,那个人就会被送进山里等死。”
反而是雾妖收留了这些人,有些是荒年养不起的孩子,有些是不想再赡养的老人,还有些是被污偷情的女子。
这些人有的知道自己死了,那就能魂归九幽。
那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魂魄在山中出不去的,雾妖便用雾给了他们一个身体。
“还有一些人,确实死于雾。”因雾大,在山中迷路,被兽夹夹住不能逃生。
那些人,雾妖也给他们一个身体。
年轻的修士知道雾妖是杀不死的,而村民们靠山吃山,世代居于山间,已经在这里绵延了数十代,根本不可能整村搬迁。
如果他不想办法阻止,还会有更多的“妖”被人杀死。
于是他提出给雾妖下一个禁制。
只要雾妖同意,他会建两道石牌坊和一座石庙,这里是雾妖的地盘,别的地方是人类的地盘。
他会设下法阵,拜过牌坊的人,才是自愿进入雾的世界的人。
人与妖定下契约,自此相安无事。
又过了百年,大地动荡,灵气无存,雾之国,便也消失在了山林中。
丁灵了然,这应该就是修仙史课上吴永立教的,大洪水和土地分裂。
修士陨落,妖们也变得弱小,然后消亡。
只有雾妖,它并没像这山间的野兽精怪那样因地裂消散,它本生于雨露,雨露不散,雾气不散。
这世界的灵气重又开始凝聚,雾妖再次醒来。
灵气越是浓郁,它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强大。
但修士为它建的石庙早就坍塌了,刻下法阵石板也已经断裂,有些还被现在的村民们背到山下去修桥铺路。
法阵失去效力,就只有石牌坊还留存着,也是这样,雾妖才保证雾村中的村民们暂时不消散。
雾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日益增长的妖力。
“你是修仙者,能否为我修复阵法?”
丁灵,很像它很久以前遇到的那位修士。
不似那些捉妖人们,见到它不分青红皂白就先提刀砍杀。
“我要先看一看阵法。”
“好。”那柔软女声,变得轻快起来。
它将整个阵法,展现在丁灵的眼前,有些符法是丁灵知道的,有些是连她也并不清楚的,但这个阵法,对她大有裨益!
光是雾妖向她展示这个阵法,能学到的东西,就已经足够她为雾妖修复阵法了。
“可以,但我要花些时间。”
“我知道。”雾妖点了点头,烟雾长发飘荡,“他用了十天,才刻完石阵。”
“等我完阵之时,你要告诉我如何复制人体。”
雾妖点头,它感觉到丁灵的体内有两种魂,但它对丁灵说:“你身体里的另一个魂不全,离开你,它只会像“雾村”里的人一样。”
她不会再长大,变老。
“一样一样来。”丁灵从来都是一个很务实的人。
眼前有什么,就先学什么。
“我要预备下足够的灵石。”丁灵计算着大阵需要的灵石数量,她的大部分灵石都在江城洞府中,带出来的灵石不够给雾妖布阵。
雾妖又轻轻荡了一下,丁灵这才看清楚,它还给自己幻化出了一条裙子,那裙子上还有深深浅浅的花纹,它的腰间竟还有一枚雾状玉佩。
雾妖本应该是没有性别的。
丁灵想到它谈起那个年轻修士的模样,那段回忆,是它最轻也最快乐的时候。
“你给我几天时间,我去南州别去寻些灵石来。”放完寒假之前,把这事做完。
“不用。”雾妖飞到半空打了个旋,“如果是灵石,那我有很多。”
树洞外裹着的白雾消散,露出整整一树洞的灵石,雾妖又指了指其余几颗树,里面也都满是灵石。
“这些够不够?要还不够,后面也是。”
丁灵与雾妖约定时间,她先回去过年,过完年来刻法阵。
白天出工,夜晚雾气最浓时,是“雾村”村民出来游玩的时间,丁灵休息。
雾妖说:“我们三击掌。”
它还真的保留了一些旧时人类的习俗。
“好。”丁灵伸出手。
雾妖的手掌拍过来,根本没有重量,也没有实质,但它连击三下,双方就此认定结契成立。
它还非要丁灵装上一些灵石。
好不容易遇上丁灵的这样的修士,它可不能错过,这样的修士最讲因果循环,收了它的灵石,与它击掌,就不会不来修复法阵了。
丁灵收了满满一口袋灵石,预备要走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她刚要旋身回家,就见个人影在“雾村”村口鬼鬼崇崇,探头探脑。
仔细一看,是朱耀发。
朱耀发又怂又想往里闯,起跑动作做了好几次,都在快到的时候急刹车,愣是没敢冲进去。
他被村民赶了出去,团队也散了,小杨不肯跟他进去冒险,老魏劝他:“看开些,这种秘境,往里头折个个把人那都是……”寻常事。
“放屁!”朱耀发气得脸红脖子粗,“要是没他,谁救你们出来的?你们这帮怂货!”
大家全都不出声,他们是怂。
如果再进去一次,再看见“自己”,那怎么办?自己杀自己吗?
“是,我们是怂。”小杨点头承认了,“朱哥,你了不起,那个你愿意牺牲自己救这个你。”
“但万一我们的那一个自己,不愿意呢?”
别说搞死自己了,连杀鸡,他们中也只有老王杀过,还是因为野外求生才杀的鸡。
“我们真的不行。”小杨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再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发疯的,“朱哥,你的人生格言是能苟就苟,我的人生格言也一样啊。”
要不然,他当时也不会加入朱耀发的直播团队了。
现在直播间是糊了,他可不能糊!
朱耀发也不再强求他们,自己趁着夜色偷偷上山,在牌坊门口犹豫了好几次,愣是不敢进去。
他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嘴巴:“大佬救了你两次啊!两次!你怎么还贪生怕死?你怎么就那么怂!”
丁灵看着他这一巴掌打的又稳又准又轻,倏地出现在他面前:“你在做什么?”
朱耀发一看见丁灵,瞪圆了眼睛:“你……你……我的天爷!”膝盖下滑又要跪,大嘴一张就要哭。
丁灵学起了韩老师,一个噤声咒打出去:“莫要扰了此间村民。”
朱耀发看看那亮着微光的牌坊村,又看了看丁灵,好嘛,大佬这是,已经打入内部了?
看到朱耀发点头,丁灵才解开他嘴上的噤声咒:“你走吧,我要回家过年。”
扭头想走,想到朱耀发已经跪了她两三次了,她是长辈,受几个头也没什么。
但受了头,得有些表示,随即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灵石,扔给朱耀发。
朱耀发握着灵石,一脸痴呆样:“这是?”
不会是牌坊里搞的吧?大佬手里的乾坤袋,好像是满的,她不光打入内部,还在里面赚灵石了?
“给你的压岁钱。”
“下次有事,捏此符祝祷, 我便知晓。”
朱耀发一手捧着压岁灵石,一手托着符,一脑门的问号,为啥要捏符?就不能简单点用手机联系吗?
他刚想问,又咽了回去,这一定是个古老的神秘仪式,大神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丁灵留下纸符,是因为村子里面没通网, 那便只得用老办法了。
她回到家时,已经过去三天。
麻雀衔着纸条搁到堂屋的桌上, 爷爷看到桌上的纸条,知道肯定是灵灵留给他的, 可他又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就拿着纸条去隔壁问小伟。
小伟本来因为父母的原因, 对这个爷爷从来都不当回事, 爸妈都叫爷爷老东西, 他就也跟着喊老东西。
从小到大,正经连爷爷也没叫过几声。
现在如今可不同了,他爸妈原来在家,一天得骂隔壁多少次, 几乎就是拿这个下饭呢,现在骂一句他身上就长一个疮。
杨美芬起初还改不过口, 每管不住嘴巴一次,儿子就倒霉一次。
后来只要杨美芬开口, 丁小伟就从房间里冲出来,时刻准备捂她的嘴。
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全家都学乖了,就算是在自己家里,也绝不说隔壁的半句坏话。
丁小伟躲着不敢出门,丁灵回乡一周,丁小伟就躲了一周,就怕出门碰到丁灵,又长一胳膊烂疮。
以前惹到她,顶多挨几下。
如今可好,她出门半年回来更恶毒了,那一手的烂疮,疼死人了!
杨美芬在屋里看见,笑得脸上跟朵迎春花似的跑出来:“爸!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赶紧进来,我给您打个糖水蛋?”
老头子一年里到儿子家的次数一巴掌都能数得出,今天突然站在院门口,杨美芬还以为是老头子心软了,过年总要团圆才像样嘛。
谁知老人板着脸,硬声硬气:“不要,我那两只鸡,天天下好几个蛋,个个又圆又大,哪用吃你的。”
这还真不是他吹,自从灵灵回来,鸡圈里那两只鸡也不知吃了什么,下起蛋来卖力得很,院子里时不时就唱蛋歌。
灵灵让他每天都吃一个鸡蛋的时候,他还舍不得。
这些都得攒起来换钱的,好给灵灵当生活费。
直到他看见竹篮里的鸡蛋越攒越多,根本吃不完,这才开始,一天给自己也煮一个。
“我找小伟,把小伟叫出来。”
杨美芬赶紧答应一声:“小伟!爷爷来了,你快来给爷爷拜年!”冲着屋里嚷嚷完,又说,“小伟写作业呢,他说要跟他姐姐学习,特别努力。”
小伟一脸睡意跑出来,头发乱糟糟,也不知几天没洗过,看见爷爷站在院门口。他别别扭扭叫了一声:“爷爷,给爷爷拜年。”
老人拿出张纸条:“这是灵灵留的,你给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这张纸一拿出来,杨美芬不敢碰,丁伟也不敢碰,母子俩都怕碰了丁灵的东西长烂疮,那烂肉长好的滋味儿实在是太疼了。
老人干脆展开那张纸,把纸拿在手里,给他们看。
小伟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爷爷,我去山里练功,大概三日归来。”
说到练功两个字,小伟打了个寒颤,杨美芬也跟着打了个寒颤。
爷爷点点头,原来灵灵是练功去了,她现在这么有能耐,仙法当然要勤加练习,要不然怎么拿年级第一呢?
“嗯。”爷爷听完,背着手回竹屋小院,给鸡喂了食,枣子也等两天再磨。
他算准了日子,到第三天,才开始蒸起枣糕来。
糕蒸得软糯香甜,满院子都是枣糕香气,点着灯等灵灵回来。
丁灵一进院门,大黄就“汪”一声把爷爷叫醒了。
爷爷抹抹眼睛,赶紧端出枣糕:“练功累了吧?赶紧吃糕,这回我多放了大枣子,你赵奶奶前几天送了一篮子大枣来!”
“出门几天,也不带点干粮,下回你要练功,先跟我说,我给你把干粮装好。”
“这几天都睡在哪儿?就睡山里头?”
“该带条被子,哪能这么上山,山上夜里下雾。”
老人刚说话,想起现在孙女能凭空盖起竹屋,还能变出竹丝被子,她在哪儿练功都冻不着,这才安心些。
他继续给孙女切枣子糕。
“这枣子是你赵奶奶送的,隔壁也送了一篮子来,我没收。”
要是收了,灵灵肯定要生气的。
杨美芬笑眯眯把枣子放在院门口:“爸,我记得灵灵爱吃大枣,我蒸了枣子糕,等蒸好了给你们送一笼来!”
老人板着脸,灵灵爱吃什么,他们从来就是知道的,但就是藏着掖着,防贼似的就怕被祖孙俩多沾一点。
“不用你的!”说完把门砸上了,他这儿枣子多得很,选最大最饱满的给灵灵吃。
丁灵只是闻见了香味,顿觉胸中魂火颤动,“她”应该特别爱吃蒸枣糕。
这枣子糕就是“她”和爷爷的回忆。
丁灵吃着软糕,想起了师父。
师父十分的懒怠,十二分的嘴馋。她在练功的时候,师父便去寻摸各样好吃的。每次她练完功之后,桌上总有留给她的一分。
丁灵那时已经辟谷,她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这样的修为还要吃东西。
师父当时是怎么说的?
对了,师父那会儿也在吃蜜枣子,他明明说去三千山城是为了给她找架打,磨磨她的剑的。
结果刚一进城,师父就先去了蜜饯铺子,说三千山这地方结的枣子最好,有最好的枣子,才能做最好的枣子蜜饯。
师父一边吃,一面示意丁灵付灵石。
丁灵突然想起,上回去攀云城磨练,师父也是一进城就先跑去吃血肠。再再上回去蓉江,师父进城先吃了蓉江鱼片。
她终于问出心中疑问:“师父,你是不是为了吃才四处给我找架打?”
师父脸色不变:“哪儿能呢,为师全是为了磨练你。你再想想,你往后独自出门闯荡,吃到这枣子时,是不是就能想起为师来?”
她那时候老实道:“我辟谷。”
如果不是师父留给她,她根本不会吃的。
师父不以为忤,只是又往嘴里扔了颗甜枣子:“小铃铛啊小铃铛,你以后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丁灵咬了一口枣糕,清淡的甜味在口中扩散。
是的,师父,她现在知道了。
丁灵吃着枣糕,爷爷就在一边看着,还跟她细数这几天办的年货。
“几家送的东西,咱们也都还了。”爷爷还把记的数拿出来给丁灵看,爷爷不会写字,只认识钱上的数字。
各家的名字是画圈画三角来代替的,整个纸上的数字全都一一划去,表示这家人的钱已经还完了。
祖孙二人相依度日,爷爷打算过年备些厚年礼,也都跟孙女一起拿主意。
“这还是咱们头一回过这么富裕的年。”
丁灵胸中魂火暖洋洋的,她点头:“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哎。”爷爷点点头,他在灯下再三打量丁灵,终于忍不住道,“出去一趟,怎么长这么大,要不是……”
要不是孩子的模样一点没变,他都觉得眼前的孙女换了个人似的。
过去这孩子那么要强,事事都恨不得能挡在他的前面,打小就能干,心气儿高,可也因为心气高,干什么都着急。
如今,不知怎么说,就是感觉她干什么都不再着急了。
乡亲都说她,这是到外头去了一趟,见了大世面,人才沉稳了。
现在这样是好,但他有时候也会想原来的孙女,时时说些孩子话的,急巴巴要替家里扛事的小姑娘。
爷爷蒸了一大盘枣子糕,丁灵就这么一块接一块的吃,慢慢把一盘子都吃尽了。
爷爷回过神来时,盘子已经空了,是灵灵现在饭量大了?还是她难得吃上枣子糕?
第二天早饭,桌上又有一大盘枣糕,还有鸡汤米线。
家里的鸡能生蛋,舍不得杀,爷爷一大早去村头刘婶子家里换的鸡,她家里鸡养得多。刘婶子怎么也肯收钱:“我这眼睛现在看得又远又清楚,全是灵灵药好,她想吃鸡,拿一只去,哪能收钱呢。”
“你都送过腊肉了,咋还能要旁的。”
一个一定要送,一个一定不肯收。
为了只鸡,原来半瞎的刘婶子追了原来半瘸的丁爷爷半条村。
“鲜不鲜,米线好吃吧?”爷爷问。
丁灵看着碗里满满鸡腿鸡翅,一筷子下去还真捞不着米线,她对爷爷点点头:“鲜,好吃。”
丁灵早已记不得过年是什么样的。
她在俗家的年岁短, 与后来的几百年岁月相比,原来那几年,譬如石火。
进了三清宗后就不再过年了, 只在老祖寿诞时,弟子们齐聚吃些素食水酒。
到她离开三清宗,跟了师父,别的习俗不论,吃食上那是天天似过年。
在爷爷这里,在竹楼小院中,丁灵才把旧年又过了一遍。
年三十前,南州人家便早把该备的菜全都备下了。虽然只有祖孙两人过年, 可家里是头一年这么宽裕。
爷爷就想把这十几年来亏的,全都给孙女儿补上。
大清早天还没亮就爬起来, 大黄看见爷爷刚张嘴想“汪”一声,爷爷指指它:“莫喊, 灵灵还在睡觉。”
大黄呜哩一声,爷爷又摆手:“莫要出声!”
大黄歪着狗脑袋, 眼睛看向后院, 灵灵早就起来了, 正在后院里忙活呢。
但爷爷不让它叫,大黄就乖乖一缩脑袋,钻回它的豪华大狗窝里去了,这个窝看着小, 其实大,大黄在里面能摊开肚皮睡, 高兴了还能撒欢跑一跑。
爷爷拿出油和红糖,又把年糕取出来切成长条, 给灵灵炸年糕吃。
她小时候就爱吃这个,只是这东西又费油又费糖,过年才能吃上一次,有时连过年都吃不上。
爷爷早想好了,今年什么都要让孩子放开肚皮吃个够!
年糕炸至两面金黄,撒上厚厚一层白糖,刚端上桌,丁灵就从后院进了厨房。
不是她想吃,是“她”闻见香味想吃了。
爷爷看见孙女进来,咧开嘴就笑了:“闻见香啦?”看她就着碗吃年糕,忍不住笑得更深,看着长大了,还是原来的样子。
扣肉,辣肠,还有早早就塞好的腊肉竹筒饭都已经蒸在锅里了。
今天还要贴春,用竹叶扫尘,吃团年饭之前,桌上还得铺一层新鲜竹叶,在竹叶香气中吃了团年夜,来年才能顺顺当当。
这摘竹叶的活,年年都是灵灵的。
于是爷爷说:“你吃完了饭就去摘竹叶。”
丁灵不知道南州的习俗,但她一边吃年糕一边点头:“好。”
等她吃完一盘子白糖年糕,站在小院门边想,摘竹叶?摘什么样的?要摘多少才能不露馅?
正巧听见隔壁院子里杨美芬在差遣儿子:“让你去就去!老……你爷爷不看咱们的面子,也得看你的面子!你可是孙子!”
丁小伟捧着一碗糖年糕,刚出门就遇上了丁灵,他条件反射用胳膊挡住了头。
丁灵问他:“摘竹叶是干什么用的?”
丁小伟继续条件反射答道:“摘竹叶铺饭桌,要最新鲜的铺了饭桌,求来年能过得平安顺利。”
丁灵一点头,丁小伟再想说话时,丁灵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丁小伟站在原地。
他回过味来,丁灵不知道这个?她出去一趟,连南州每年过年的习俗都不记得了?有一年为了抢新鲜的竹叶,她还揍过他呢!
丁小伟年糕都不送了,冲回家里,对他妈嚷嚷:“妈!那个丁灵是假的!从中州回来的那个,是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杨美芬斜了儿子一眼,还以为儿子是故意扯谎话,“你胆子怎么那么小,让你跟她一桌吃顿团圆饭,你还能扯出这种瞎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