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上来。”
隔着帐,她的声音传了出来。
“床很大,足够我们一起睡的。”她说道。
裴萧元终于饱睡,从久未有过的一场沉眠当中悠悠转醒,有一种不知到底身处何处洞天的混沌之感。片刻后,他倏然睁目,转面,发现昨夜和他同床分衾的她已不见了。
窗后卷帘低垂,帐内光线昏暗。他不知她去了哪里,自己睡了多久,此刻又是甚时辰。
他揉了揉额,一臂撑着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人尚未从昨夜梦幻似的记忆里完全回过味来,忽然此时,听到窗外隐隐传来压低的话语声。
“……都快晌午了,驸马还在睡吗?”是宫监杨在恩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有些焦急。
“公主吩咐的,勿吵醒驸马。”也不知是哪个婢女的回答声跟着传来。
杨在恩仿佛顿了一下,终究是不敢违逆公主的话,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耳边又安静了下来。
裴萧元蓦然彻底醒神。
今早是要随她入宫行拜谢礼的!昨夜那些难缠的命妇们应也都在宫中等着。
他竟睡到此时才醒!
裴萧元登时激出一背的热汗星子,不顾肩伤,一把撩开床帐,人便从床榻上翻身滚了下去。
婢女们捧着盥盆素巾齿盐等洗漱之物鱼贯入内,升起窗后的一面面卷帘。
满庭的明耀日光刹时透入寝堂,映得一帘珍珠澄莹生光,闪烁着云霞般的珠光贝色。
贺氏知郎君谨重,将那几名公主带来的等待服侍的婢女都打发到了外间,由自己和杨在恩带过来的一个名叫招儿的小阉人一道服侍驸马洗漱更衣梳头。察他手忙脚乱,眼不住地瞟向外面,只差出口催促快些了,哪里还有半点她往常印象中沉稳的样子,好笑之余,心中难免也是略生几分感叹。
“郎君勿急。公主已着人入宫先去递过消息了,还吩咐人,不许扰郎君安眠,睡多久都是无妨。”
虽然她也知今早动身这么晚,确实不妥,但这是公主的意思。可见她对郎君真的爱护,贺氏对此自然欣慰,又见郎君如此情状,便出言安慰起他。
裴萧元稳了稳神,心中的自责之情,丝毫也没有因为贺氏的话而得到半分减轻。
公主须在大婚的次晨携驸马回宫谢恩,这也是婚礼当中的重要一环。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今早,一切却都因他的失误而搞砸了!
此刻回想昨夜,他仍有几分身处梦境的感觉,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的一回事,先是糊里糊涂被她牵了进去,跟上床,还被安排睡在她的里侧,说是他行动不便,方便她上下床照顾。他反对无果,只能听从。随后,或许是药的性力发作,或许是连日来,等待大婚的过程叫他确实感到身心乏累,整个人一直都是绷着的,在起初那一阵因同床带给他的不适之感过去之后,听着枕畔那发自她的轻匀的呼吸之声,他慢慢感到心神宁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人坠入了黑甜乡,一觉醒来,便是这个辰点了!
侍药的婢女送入药汁,他着急忙慌地端了起来,仰脖几口便灌了下去,更未碰托盘里的一小碟蜜饯,看得婢女目瞪口呆,随即偷笑不已。
贺氏抬手探向他的额头,想试他今日体温,也被他偏头避开,只见他微笑道:“阿姆放心,我已经不烧了。”
他从十三四岁,略大些起,便不肯再受来自贺氏类似的肢体碰触了。贺氏早早也习以为常,观他面容虽还带着几分因血气不足而致的苍白,但比起昨夜刚晕厥时,确实已是好了不少,更知公主对他极是体贴,今日应会照应好他。摇了摇头。
此时他着装也差不多了,只差一只标记身份的鱼袋。小阉人捧来驸马的绯银鱼袋。贺氏拿起,正要替他系在腰上,裴萧元已自己接过,一边胡乱系上,一边迈步便朝外行去。
“郎君还没用早膳!”贺氏在后面叫。
“不饿!”裴萧元人已大步走了出去。
贺氏虽也心疼他的身体,但见他如此紧赶,只好作罢。
永宁宅内择作新房的这处所在,便是此前他曾带着絮雨回来暂住过的紫明院。好似是她自己选定的,只不过将他原本住的隔壁院落也和这边打通了,拆除隔墙,两院并作一处,因而地方极是宽轩。此前他为防窥和她的安全考虑,将周围树木全都铲除。定了婚期后,短短不过半月功夫,这里便像是换了个地方,不单花木葳蕤,将近畔原本一口干涸多年的鱼池连同池畔的秋爽亭也围了进来,放养了几十尾五彩的大小锦鲤。
裴萧元经过寝阁外堂里的那一张窄榻,跨出门,问了声候立在廊下的婢女,被告知公主就在秋爽亭。他沿院径匆匆前行,转过菊圃,脚步微微一顿。
她穿着要入宫去的一条九幅葵黄笼裙,裙下露出一截墨绿色的内锦裙,双层的裙幅,垂曳至鞋面,披一领香云色的绣绫秋日披风,人果然立在亭边池旁,正在看着鱼儿争啄几片飘落在水面上的菊瓣。杨在恩于亭下候着,看见裴萧元来,笑唤了声驸马。
她也转头望来。
阳光落于池面,反照出一片灿灿的水光,投到她的笑面之上,双眸如秋水般澄明映影。
“你起了?”
她出亭走来,裴萧元忙迎上去,开口正要为自己误事赔罪,不料她忽然抬手,向着他的额头摸来。他如被施咒般,一动不动,任她手背贴来,在他额前停了片刻,拿开,接着,她试了试自己的额温,目露忧色,微微蹙眉,“好像还是有一点热。”
“你感觉如何?若人还是发虚……”
不待裴萧元应,她转向一旁的杨在恩:“杨内侍,劳你再走一趟,就说我这边还是不方便,今日就不入宫了,叫陛下勿等。”
杨在恩一听,想到早上自己入宫时的情景,心里极是为难。
今晨驸马沉睡不醒,眼看出发的时辰已经过了,杨在恩便先赶着入宫,代公主向圣人告罪。
他到的时候,圣人正发着怒气,刚摔了案头的一只香炉,冲着老阿爷在骂驸马无耻,要扒了他皮。老阿爷则在一旁不住低声劝解,说什么洞房花烛少年人情难自禁是人之常情之类的话。
杨在恩一听就明白了,圣人误会,竟以为驸马昨夜洞房太过,致公主今早倦怠至此地步,连入宫的时辰也给耽误了。慌忙进去澄清了一番。
他昨夜只知驸马晕厥,他去请了太医来,至于别的内情,他并不知晓,公主更没和他说。并且在他出发前,也吩咐他,只需和皇帝讲,驸马身体有些不适,故今早需晚些入宫,别的一概勿提,免得圣人凭空担忧,等她入了宫再说。
公主吩咐了,别事因自己也确实不清楚,皇帝追问,自也不敢乱讲。
皇帝闻言便哑了声,但很快,他又变了一张脸,皱起眉,改和老阿爷抱怨了几句驸马无用,苗而不秀,是银杆蜡枪头,昨天那样的日子竟也会身体不适。
皇帝本就喜怒无常,老阿爷不在宫中的十几年,杨在恩贴身服侍,早就习以为常。但这些话,他回来后在公主面前却不便提及。
驸马年长些,自己能否领悟到皇帝今早因误会而生的怒气以及随后对他的不满,杨在恩并不知晓。但公主这里,她平日虽聪慧无比,于这方面,却显然还是稚嫩得很。对新婚夫妇一早迟迟未能出发一事,她应当完全没有往这上面去想。
杨在恩心里只盼驸马能快些和公主入宫,好压下此刻怕不已经满天飞的各种臆想——连皇帝一开始都如此做想,更不用说宫里其余那些为等新婚夫妇到来而早早准备着的上下之人了。
他听公主如此发话,口里哎哎地应着,拿眼睛不住瞟望驸马。
幸好驸马知事,接住他的目光,立刻拒绝提议,催促动身。
“公主其实早该叫醒我的。我真无事了。再若因我耽搁下去,我实是无地自容。”
他的眉间浮起一层压制不下的懊恼之色,语气坚定。
絮雨看他着急得很,脑门好似都冒汗了,只好随他。正要走,忽然又想起来,问跟上来的婢女,驸马是否进过食,听婢女说贺阿姆方才叫他吃,他不吃就出来了,便叫先去用膳,自己不急。
“我确实不饿,也吃不下。还是请公主出发吧!”
裴萧元固然不似承平那样以流连花间为乐,但又不是真的只是十几岁的不知事少年郎。
光是来京城后的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就遇到各卫里好几个子弟成亲,被好事之人在背后盯着的事。洞房次日,莫说夫妇出新房的时辰,便是肩臂有无相碰、眼神有无相交,甚至,连新妇走路的姿势,都会被拿去条分缕析,据此来判断新郎新妇昨夜洞房里的隐秘,押注二人是否水乳交融顺利成事。
普通卫中子弟成婚,尚且如此,何况是他。恐怕不知有多少人,一早都在看着。他岂不知自己已是犯下大忌,眼见日头又要到头顶了,深怕流言起来,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入宫里去,便再次催促。
絮雨看他一眼:“平常也就算了,你身体还没好,怎能不吃东西就出门去?况且迟都迟了,也不争这片刻功夫。你放心,已经和阿耶说了,他不会怪罪的!”
她说话时眉眼纯净,真的是半点也没想往歪处去想。裴萧元一时无奈,又自惭脑中泛出的那些龌龊念头,正无言以对,此时贺氏匆匆送上一碗酥乳花餤,他忙接过,当场立着,几口吃完。
“请公主上路。”
絮雨这才吩咐出发。杨在恩松了口气,忙呼人预备出行。众家奴和驸马府里新配的护卫们早都在前堂等候着了。青头也早从驸马府的奚官那里牵来金乌骓,亲手特意为郎君换上一副崭新的镶金辔头和鞍鞯,这些自然也是公主的嫁妆,随后翘首等着。
裴萧元随絮雨来到永宁宅的大门外,扶她踩了只金平脱上马杌坐进车,再将她曳剩在外的一片裙幅也捧起,一并收入车内,整齐地拢到她的足下,随后正要替她关上车门,忽然听她邀自己一起坐车。一愣,便知她是被昨夜自己发虚昏倒给吓怕了,担心他今日骑马撑不住。
他飞快看了眼周围,左右至少几十邻人已在附近聚着了,眼全都看着这边。也不知当真,还是裴萧元心虚,总觉众人脸上笑意另藏意味。
本来出门这么迟,就已够引人注目,再弃马随她坐车的话,还不知会引来怎样的猜测和议论。
莫说经过一夜休息,今早他自觉体力确已恢复许多,便是真的还如昨夜那样虚弱,爬,也要爬上马背,自己骑马走完这段路。
他恭声婉拒,随即闭了车门,从青头手里接过马鞭,上了马,在何晋以及一众护卫的仪仗当中,护着公主香车出坊门,往北行去。其间受街道上无数人围观、私语、指点的那种窘迫不可言表,然而他又不能有半点外露,只将神色端得更为严整,双目平视前方,一路强忍,终于抵达皇宫。
皇宫门前,诸黄门侍郎、通事舍人以及尚仪、女官,皆早早各立其位,等着迎接公主和驸马入宫,谁知足足等了半日,个个腰酸腿软口干舌燥,才终于等到了人,忙都上来拜见,随即引着二人往宫内去。
与昨日为公主举行婚仪用太极殿以表隆重和庄严不同,今日皇帝是在他日常起居的紫云宫东殿内接见公主驸马、受二人拜谢的,以表天家也如寻常人家一样,有慈孝天伦之亲。
但显然,这只是一个美好心愿罢了。座上的皇帝对着驸马之时显出的脸色,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公主和驸马入殿,新婚的年轻夫妇并肩双双向着皇帝行过拜礼,皇帝命二人起身并赐座后,眼睛就一直落在他女儿的身上,从她的头看到脚,又从她的脚看到头,那怜爱关切又夹杂着几分无奈酸楚的目光,令人难免生出一种错觉,好似皇帝在公主昨日出嫁前已数过她的头发了,此刻便在检查,看她一夜过去,究竟有没少掉一根头发丝儿。
而对着驸马,那位此刻正端坐他眼皮子底下的大活人裴家郎,他老人家却似压根儿就没看见。直到驸马从座上起身,向他再次下拜,负疚地为今早之事向皇帝请罪,他才好像刚留意到对方存在,目光扫过裴萧元的脸,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含笑道:“无妨,也不过就迟了半日而已。”
说完,也不叫人平身,自顾转向一旁的赵中芳,像是闲谈,又像有感而发地叹:
“如今的年轻儿郎啊,不得了!看着是勃昂孔武,有擒龙缚虎之能,只也未免忒娇贵了些,略略有个头痛脑热,天都要塌。想当年,朕在平叛之时,当胸中箭,然而军情紧急,容不得朕歇气,不过叫军医草草拔了箭,上药止个血,朕便立刻又上马现身在了将士面前,继续领着他们冲锋陷阵,这才稳住军心,一鼓作气,拿下当日战事。这若是换成如今的儿郎子,可如何是好?不歇上三两个月,再把新妇也接来照顾他一番,朕看是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赵中芳满面尴尬,看驸马依旧跪地俯身,将头深深地低垂下去,一动不动,慌忙掩饰地咳了一声:“陛下当年身先士卒,三军皆服,裴驸马想必对陛下也极是敬慕,自会以陛下为效。陛下安心,驸马与如今那些只识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想是不一样的。”
“赵中芳你是老糊涂了吗?何故要提驸马?朕自然不是在说驸马!朕就随便说说而已!”皇帝用强调的语气,打了声哈哈。
絮雨实在看不下去父亲的刻薄,出声将仍侍立在殿内的宫监等人全部打发了,剩赵中芳一个,随即来到沉默着的裴萧元的身旁,要将他从地上扶起,却觉他身形如岩峰般坠沉,自己根本扶不起来。显是没皇帝发话,他自己是不肯起身的。
她放弃了,跟着也跪在他身旁,将他前日傍晚于渭水边遇刺受伤一事说了出来。
“他谁也不说,强撑了一天,是昨夜实在撑不住,才被我发现,今早便迫他多休息了半日。否则他是绝不愿迟半刻的。原本我还想着今日作罢,不用他入宫了,他却不肯,执意要来。”
“阿耶你什么都不知晓,就只会欺负人!”她心疼裴萧元,言语自然也冲了几分。
皇帝此时却顾不得女儿和自己说话的语气了,他看着跪在面前的那年轻人,略带几分惊异地沉默了下去,片刻后,朝老宫监望去。赵中芳迫不及待地跛行至裴萧元身边低声道:“驸马快起吧!陛下叫你平身了。”一面说,一边扶他。
裴萧元向着皇帝再次叩首,这才站了起来,又被老宫监催促着坐了下去,听他询问伤情,要传唤太医来,忙说昨夜公主已为他叫胡太医看过伤了,今日已无大碍,无须再叫太医。
“胡太医是验毒看伤的好手,有他给驸马看了,应当无须过于担心。但驸马自己还是要多加休养,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万万不可仗着年轻身强体健,便不当是一回事。”
皇帝便是当年旧伤始终未曾痊愈,多年来,他自己又未刻意加以调养,终致伤病绵延深入脏腑,如今每况愈下。
老宫监想到这里,愈发切切叮嘱个不停。裴萧元忙低声道谢,说自己定会小心。这时听到皇帝发问:“是何人所为,你可知晓?”
他抬目,对上皇帝投来的两道目光,正待起身回话,见皇帝拂了拂手,一顿,慢慢再次归座,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言毕,见皇帝面上凝起一层隐隐的阴沉怒色,一言不发,良久,忽然说道:“此事朕知晓了。你好好养伤,暂勿将事外泄。”
“臣遵旨。”
皇帝再沉默片刻,转向絮雨,神情已变柔慈:“阿耶这里无事了。你领驸马再去一趟德安宫和命妇院,露个脸,打发了人,便可出宫。余下不用管。”
昨日公主大婚,凤仪宫中的小柳后却因身染不洁恶疾,太医言,不可与人近身,因而无法露面,未能参与。今日公主驸马回宫拜谢帝后,她那里,自然也是不便入内。
絮雨应是,和裴萧元一道从紫云宫出来,在众礼官和宫监的引领下,径直来到了太皇太后所居的德安宫。
太皇太后身着礼衣受拜,又因年极老迈,精神萎靡,赐下预先备的贺礼,没叙几句闲话,人坐着,便昏昏欲睡了起来。公主便轻声叮嘱左右照看好太皇太后,随即和驸马退了出来。
老妇人慢慢地睁眼,望着前方那两道并肩渐渐远去的身影。
“要债的……是那妇人来要债的……”她喃喃地低语,蒙翳的一双昏眼里,露出一缕恐慌的光。
新婚夫妇从德安宫出来,今日还需去的地方,便剩命妇院了。皇家的内命妇们都在那里奉礼,相应的,新婚夫妇也回谢长辈,算是正式引驸马入皇家的一个礼节。
众命妇已等候多时,迟迟不见新婚夫妇到来,便三三两两地聚坐一起闲谈。
对小柳后因“恶疾”而无法在公主大婚当中露脸,继而也不能受新婚夫妇拜谢一事,众人背后如何议论看待不得而知,此刻当众,自是无人提及半句,话题全是昨夜的盛大婚礼以及新婚夫妇今早迟迟未能入宫的事。翘首等待了许久,宫监终于到来,宣公主和驸马抵达,气氛一下转为热烈。一番礼仪过后,是公主和驸马为众人所设的谢亲宴。公主与驸马本无须陪伴,然而众人空等许久,仗着多为长辈,怎肯轻易放人离开,强要将新婚夫妇留下,个个摩拳擦掌,做着要将驸马灌醉的打算。
裴萧元身上带伤,又在吃药,太医叮嘱不可沾酒,絮雨怎会让他被妇人们困在这里,看了眼同行的杨在恩。杨在恩早有准备,走了上来,笑吟吟朝众人作揖,称并非公主和驸马不愿留饮,而是方才在陛下那里另外得过吩咐,有事在身,不能耽误。
“蒙诸位姑姨、尊长关爱,我与驸马都极是感激,今日确实另外有事,无法留下作陪。下回待尊长们得闲有机会再聚,我必与驸马一道陪侍,好叫尊长尽兴。”絮雨也笑着赔罪。
杨在恩既搬出皇帝来推挡,众人就算明知是个借口,也不好再出头强留了,纷纷望向长公主。
长公主也不知是怎的了,不像昨夜那样会来事,早上带了几分心事的样子,看去心不在焉,来了后,一直也不大说话,此刻笑道:“罢了!公主与驸马既然另外有事,那就放过了,大家勿再阻拦,咱们自己饮酒取乐便是了。”
她都如此说了,余下人只能扫兴作罢,一道送公主和驸马出命妇院。行至院门附近,长公主忽然悄悄牵了牵絮雨衣袖,将她单独请到附近一无人处,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絮雨便问她何事。长公主长叹口气,将心事略略提了提。原来是昨夜承平被她借机痛打一顿的事叫卢文君知晓了。女儿这两个月也不知为何,脾性是有些改了,不像从前那样,常常主动去找那胡儿,晓得矜持了,昨晚自己是没去,却暗暗打发心腹婢女去看,发现竟然是真,承平的脸乌青瘀肿,等母亲一回,便和她闹了一场,又伤心哭了一夜,今晨长公主出门时,她还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出来。
“这种事说出去也是惹人笑话,更不好劳烦公主。”长公主愁眉不展,“只是驸马和那胡儿不是好友至交吗?我想来想去,只能劳烦公主,可否和驸马说一下,若是得空,劝劝那胡儿,莫再招惹文君,怎么的最好能叫她彻底死了心,那便是我家文君莫大的福分了!”
“那胡儿若和驸马一样,是个一心一意的稳重男子,狼庭便狼庭,我咬咬牙也就认了,谁叫我女儿看上了人。可那胡儿偏偏是个风流成性的坏种,我怎可能答应!”长公主又道。
一想到那胡儿,她便恨得咬牙,后悔昨晚没趁乱一棒子打死他了事。
卢文君和承平之间的事,絮雨自是有些知晓的,只这种是各人的私事,还牵扯到男女之情,最说不清了,她怎方便贸然过问。然而此刻长公主找到她这里,开口相求,自是不好拒绝。况且就她自己而言,对卢文君印象也是不错,自也希望她好。
“我见机和驸马说,叫他若有机会,去和阿史那王子讲一讲。只是王子听与不听,我却不知,驸马恐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说服王子。”
长公主忙道:“这我自然知晓。驸马只要愿意帮劝,我便感激不尽了。”
絮雨应下,随即和长公主一道折了回来,远远地,看到裴萧元又被那一群妇人趁机给围在了院中。妇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好像纷纷又拿他说着玩笑话。仔细一听,竟是些虎狼之言。只听一个道:“驸马果然是个伟郎君,公主往后是有福的。”另一个道:“就是驸马往后不可日日如此,还须克制些为好。若都像昨夜洞房花烛,以公主的娇身弱体,怕是要吃不消的。这不,今早便延到这会儿才来,叫我们这些老人家好一场苦等!”
话音落下,众妇人哄堂大笑,裴萧元则顿立在当中,进退维谷,神情尴尬,不住地左右张望,显然是在寻她救场。
长公主正亲密地挽着絮雨手臂同行,自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似这种话题,于她们这一群平日私下里少有约束的贵妇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指着一个站在后面正看着驸马的年约四旬的贵妇人,在絮雨耳边低声笑道:“此人你瞧见没?你十七妹谷阳县主的母亲卢夫人,便是我夫家的姑子,去年千挑万选,替你十七妹在新科进士里选了一位如意郎,谁知中看不中用,洞房夜没法说,后来花大价钱,买来叫什么婆罗门仙茅的天竺密药,据说极能滋补健身,助男子元气大作,整日当饭食一样地吃,也是无用。你十七妹如今整日以泪洗面,她更是愁烦,前些日还和我说,想和离了,给你十七妹另找夫婿。她怕是不知有多羡慕公主嫁得如此一位伟夫婿!”
絮雨起初愣怔,忽然领悟,众妇人何以如此拿裴萧元取笑,又,今早她叫人不许叫醒裴萧元时,贺阿姆何以劝了两句,她坚持,阿姆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作罢之时的那种既欣慰又好似有些无奈的古怪表情。
当时她根本就没想到别的,只心疼他,一心想叫他睡饱再入宫而已。
原来……他们今早未能准时入宫,竟会叫人误会到这种事上!
她再大方,碰上这毫无经验的场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抑制不住心中的涌出的羞恼之情,也定在了原地。
长公主和她咬着耳朵说这笑话,本意是为叫她欢喜,忽然察她停了脚步,面颊浮出一层红晕,神情既恼又羞,还似有些慌张,一怔,随即很快醒悟。
一夜过去,公主虽也变作妇人,但毕竟才新婚,面皮轻薄,怎比得了她们这些人?
即便不为女儿的事,她本也一心想要讨好这个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方归的亲侄女。倘若说,前次苍山行还只是初露端倪未敢叫人多想的话,那么这一次公主大婚,小柳后也同样被排除在外,基本已是可以断定,除非皇帝故意在害女儿,否则太子希望已是微乎其微。
将来皇位到底如何归属,如今长公主也不敢妄论。但以皇帝对公主的爱护程度来看,如此一桩重大之事,必会谋划周到,不至于落到将来可能会对公主不利的人的头上。故与其费心思猜皇帝到底如何谋划,倒不如和公主交好,提前结个善缘。
她是何等玲珑心思之人,体察到公主不适,立刻收起方才的嬉笑之态,轻轻握了握公主的臂,示意她稍等,迈步走去,咳了一声,分开众人,走到同样显是手足无措的驸马身前,挡住了,随即笑道:“都胡乱说着什么呢!对着新婚小夫妇,一个个为老不尊!传出去了,我怕你们这一群人真要成后辈们眼里的笑话了!都快闭口吧!公主驸马在里头给你们设好宴了,让开,叫人家小夫妇奉旨出宫去,你们都去吃酒!要取乐,我等下亲自给你们说笑话去!”
妇人们未料她忽然如此开口,不解地望去,嬉笑声慢慢停了。裴萧元终于得以脱身,也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絮雨,赶忙走来。长公主领头带人送二人出去。
絮雨和裴萧元出命妇院,沿着宫道往外走去。起初只顾低头行路,片刻后,絮雨心神才终于稍定,偷偷看向身旁的人。
他的双目视线落地,前行间,应觉察到她在窥他,眼睫轻动,似也要转目望来。
絮雨立刻将脸扭向一旁,装作欣赏宫道畔的花木。这时走到了一岔道口,迎面来了几名宫人,远远看见他们,退让到路旁,躬身行礼,呼“公主”“驸马”,垂首等待二人先行经过。
被这样打断,絮雨停了步,转头望一眼落后数步随伺的杨在恩等人,迟疑了下,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叫众人稍候,又对裴萧元轻声道了句“你随我来”,随即率先往一花木繁荫的宫道走去。
裴萧元默默跟上。
絮雨一直走到宫道的深处,观近畔无人,杨在恩等也听不到这边说话声了,方停步,立在宫道畔的一株褐枫木下。
裴萧元停在了她的面前。
至此,她是彻底也明白了过来,为何早上她说可以不用入宫时,裴萧元那坚持,乃至急得好似出汗的样子……
话要是不和他说清楚,今天剩下的这个白天,她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用做了。只想捂住脸,再寻个地洞,好叫她钻进去才好。
“对不住你了。早上是我考虑欠妥。”
裴萧元听到她声,一怔,抬目迅速望了眼她的面,她垂额,眼睛落地。
他立刻道:“我无妨——”
他本习惯性地想再说,“只怕有损公主清名”,忽然意识到二人昨日已是成婚,这话好似不妥,便闭了口。
她没作声。片刻后,察知她似仍陷在微微的沮丧和羞惭里,裴萧元再次开口,用强调的语气道:“今早的事,只要公主不往心里去,我真的无妨!”
莫名地,当他这有力的话语之声入耳,絮雨的心情一下变得轻快不少。然而想到旁人那种误会,一时之间,终究还是无法全然释放,便轻轻地嗯了声,随即再次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