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淡淡道:“那我就剥这些人的皮。”
李清愁无语凝噎,转头向另一边负责通信的侍奴求救。侍奴接收到目光,转入驿站客舍的内室,不多时,裴饮雪午睡起来,随手披了一件薛玉霄的披风,过来给她研墨添香。
挽袖倒茶时,裴郎低首在她耳畔轻叹道:“狡诈之人皮囊甚恶,不可用于装饰。太守勤政爱民,不如请太守处置答复,上至天听。”
薛玉霄支颔沉思,欣然同意。
雍州太守担忧而来、讶异而返。她身边带着几个侍从,将此事见闻传播了出去,逐渐让整个雍州及周边地区都有听闻。时人谓为“青衿添墨”,意思是薛侯宠眷裴郎,万事只要有他添墨相劝,必可化解,被许多人引为轶事典故。
远在数百里之外,蛟龙盘的诸多娘子们凑在一起。
她们已经换上了一身朴素统一的劲装衣袍,占据了一处废弃山庄。山庄重新清扫修葺后,挂上了明圣观的牌匾。外面院中有许多加入明圣观的年轻女郎,正在领取练功服和身份牌。
这牌子做得跟普通民间宗教不太一样,上面清楚地记载着身份年龄、观中等阶、加入时间……严谨得如军队一般。山庄外修着几个木桩、武器架、已经入教的一些娘子在院子里强身健体、练习骑马。
而主院房内,“明圣观大天女菩萨左护法”关海潮急得抓耳挠腮,她对着大姐写得教义埋头苦学,遇到不会的字,就指过去问问,“锦囊打开我又没看,有的字我又认不全……咱们少主的称号是什么来着?”
周少兰道:“慈悲普照法华至圣大天女。”
关海潮猛地一窒:“咱们姐妹都不是读书人,给少主名号起这么长干什么?”
周少兰面无表情道:“你懂个屁,古今凡举大事者,没有不顺天意的。你们要是再记不住,这个左护法就……”
“别,别啊大姐。我是真想当左护法。”关海潮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咱们大天女的祥瑞是什么来着,你再提示提示我。”
周少兰道:“天女降世时,穹宇凤凰清鸣,金龙盘旋,霞光万丈、瑞彩千条……”
“等等。”关海潮道,“慢点说、慢点说……右护法,你记住了没?”
韦青云没搭理她,转而道:“咱们招兵买马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我怕这样扩张下去,会过早引起注意。”
“我已经让所有人好好练武,强身健体,不用出去传播功德。”周少兰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安静些、再安静些……蛰伏过这个冬日。”
伐鼓撞钟海内知(3)
至归京时,已是腊月。
离开时悄然而去,归来的日期倒是没有掩藏。谢馥亲自前来迎接功臣,一直迎到京郊,皇帝的仪仗华盖煊赫如云。薛玉霄还未来得及更衣洗漱,就被谢馥接入宫中促膝长谈。
这完全是视作心腹重臣的表现。
薛玉霄与她对坐,从豫州司马氏坞堡上的那一剑说起,讲到雨夜中簌动着暗藏杀机的密林……再至雍州岑氏飞来的流矢、登门的老太守左右为难,一身简朴。
她并非全然是因为裴郎相劝而改变主意的。在雍州太守穿着那件旧了缝线的公服踏入门中,她的心弦便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只不过转变态度需要一个台阶来下,辛苦裴饮雪递来台阶,她便看在地方官的面子上不再追究。
说到这里时,薛玉霄有些入神,不觉吐露道:“老太守与民秋毫无犯,不曾搜刮民脂民膏,在当地的名声极好。既然是受到世家的压力而来,我也无意为难她、使她无功而返。”
谢馥颔首。她倒不甚关心什么地方贤臣,注意力集中在切实的成效上,补了一句:“这样雍州太守上书时,朕也好让放肆的岑氏出血让利,削去她们家的地产和爵位,薛卿功劳甚大,这些田地不如就以朕的名义赠给你……”
薛玉霄摇首拒绝:“陛下厚爱,臣并不需要。”
谢馥眉峰微挑:“我听闻你曾登门去春水园中拜访,索要了一些田铺,这时怎么会不需要了呢?”
薛玉霄正视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臣奉旨土断,只为国朝安宁。如果岑氏所充公的田地赠给了臣,天下人都会觉得这是陛下收买贿赂臣的礼物,而非功臣的奖赏。”
谢馥道:“那朕要如何奖赏你?”
薛玉霄也并未推辞,做什么三辞三让的表面功夫,直接道:“这一路有军府文掾李清愁护送,若没有她,臣难以全身而退。请陛下升她的官,进她的爵位。其次,臣想请假……到过年之后。”
“头一条情理之中,朕不会不允。”谢馥道,“不过……请假不朝?朕还想要在百官面前大肆嘉奖你。”
薛玉霄没什么表情,对谢馥的夸奖不感兴趣,非常实在地说了一句:“我累了。”
谢馥:“……”
“入豫州二百里路,转雍州又数百里,期间田庄交错、道路坎坷,马车颠簸。”薛玉霄一气说下来,“大族的对策变化多端,九曲回肠,就算这些名册——足足堆到半人高的土断资料与户籍名册,都未必是全部,不免有遗落之处。然而为这些不完全的名册,我已是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恨不得能长出两个脑袋来。如果不能大睡个十几日修整玩乐、养一养精神,臣干脆退隐闲游去算了!”
谢馥先是呆滞,被她的声音震到了耳朵也没有伸手去捂着,听到最末大惊失色:“万万不可,薛卿乃朕之爱臣。”
薛玉霄默默地盯着她。
压力给到皇帝这边。
谢馥从没思考得这么快过,她面色一沉,马上在心中考虑如何能提出让薛玉霄满意的奖赏:“这假朕准了,你尽管去休息,但凡谁若是有异议,朕让她们卷铺盖滚蛋,我为你进爵位,封你为——”
话音未落,薛玉霄当即起身,她只想放假,对后话不感兴趣。谢馥却觉得她这是恃功而骄、而自己开的条件又没有让薛玉霄满意,又连忙改道:“朕册封你为军府四安将军,领司隶校尉,开府仪同三司……”
四安将军的近卫可扩充至四千人,放眼朝野,除属于皇帝的十六卫府兵外,仅在萧将军、桓将军二人之下。而司隶校尉乃是陪都及周边地区的秘密检察官,所担当者无不是皇帝之爱臣。
薛玉霄对自己封什么官职兴趣不大,脚步没停,踏出宫殿门槛,听见身后谢馥无奈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薛玉霄顿了顿脚步,忽然想到一事,回首道:“陛下,我家裴郎与我一起出京兆,路上的风雨袭杀莫不相伴。陛下何不为他封诰命?”
谢馥大松一口气,生怕留不住薛玉霄的心,开口道:“朕为之赠封三品诰命侍郎,赐犀牛角轴、荷花图的卷轴织文。如何?”
薛玉霄点头道:“好。”
她没有在宫中待太久,一则确实疲惫乏累,在国事上思绪还没有那么清楚,不适宜谈论交流、进行决策。二则谢馥态度太过亲密,意欲拉拢,她对这种两幅面孔的示好有些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是一定要救长兄回来的,就算是为了薛司空素日来的关照宠溺,她也绝不可能让薛明怀就这么被囚于宫墙,郁郁终身。
薛玉霄回了如意园,才洗漱更衣,将一身风尘仆仆之气除去。她长发未干,发尾虽然已经不滴水,但还湿漉一片。
如意园外,前来拜访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有的人是提前猜测她会加官进爵、位至开府,所以提前来献计献策,以求在薛玉霄麾下为幕僚、掾属,成为她名正言顺的属官和薛氏谋士。有的人则是单纯来趋炎附势、赠礼交好、免得她这位让门阀豪族都为之让步的贵女盯上自己……
薛玉霄一概不见,让韦青燕出去拦阻。
韦青燕摆了一个长条板凳,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身上的甲胄尽是刀剑撞出的痕迹,长发束成一个干脆利落的马尾,皮肤黝黑匀称,双眸圆润如虎目,高挑健拔,英气混着寒意,往门口一坐,极有威慑力。
拜访者彼此面面相觑,都不敢簇拥上去了。
韦青燕挡掉了不少投机者,然而不远处一辆空马车驶过来,领路的人很眼熟。到了面前,韦青燕认出这是太平园的管事,当即起身,管事见她在此,立刻道:“少主无恙乎?”
韦青燕也学了点吉利话:“蒙家主庇佑,少主一根头发都未伤。”
管事大喜道:“正好,主母请少主过太平园一叙。”
韦青燕道:“少主正在沐浴……”
管事却说:“主母担忧至极,听闻少主回京的消息,就从工部抽身赶回。传信给园中说务必要见到少主,韦统领,你看这……”
韦青燕让开道路。
薛玉霄长发未干,正沉浸温香软玉之中,让裴郎给她擦干发尾。然而还没摸够裴饮雪的手,就被太平园的管事请进空马车里,飞快回到太平园。甚至下车时,她都梳妆未整,衣饰随意,穿得倒很厚实,裹起来像个雪白的粽子。
薛玉霄进入园中,在生着暖炉的温室里等母亲回来。她在炉火边烘干了头发,用手摸了摸上面银色的青鸾纹饰,手指刚碰到上面的罩子,屏风后传来一声:“仔细烫。”
她回头望去,见到薛明严拿着博古架上的一件珊瑚树擦拭,一身素净的宽袖长袍,衣饰清淡,玄衣简冠,眉目温润如玉。他将珊瑚放回原位,走了过来:“你怎么来了?母亲要回来与你议事?”
薛玉霄点头,说:“二哥怎么做这些杂活儿?”
薛明严道:“架子上的陈设都是母亲的爱物。小子们毛手毛脚,并不细心,我怕他们打扫时弄坏了东西,就闲时过来亲自打理……炭火烧得正热,银罩也是滚烫的,你为什么去摸?”
薛玉霄轻咳一声,道:“我倒要看看有多烫……”
人的本性就是手欠啊。
薛明严随手拿起案上的折扇,用扇末敲了敲她的手背,道:“长这么大还一贯的不听话,烫伤了怎么办?母亲与我岂不心疼?我看看。”
薛玉霄伸出手给他看,倒也没烫红。
薛明严略松口气,要是这丫头在太平园烫到手,岂不是太平园仆从未曾照料之过?他跟裴饮雪虽是郎舅至亲,又加同门之谊,但薛明严也不想让他对三妹的关心比过自己。
手指未红,倒是仔细一看,薛玉霄这装扮实在草草了事。薛明严眉头一皱,让身侧侍奴去拿了绣奁过来,亲手拿檀木梳给她重新束发,问道:“来得如此急?”
薛玉霄道:“是母亲将我掳来的太急了!”
二哥忍不住笑:“这是什么说法?母亲怎会将你掳来,一定是你正洗漱沐浴,来不及说话,那群管事生怕被母亲怪罪,把事情说得十万火急——”
薛玉霄乖乖点头。
薛明严为她挽了个寻常发髻,用一支枯荷残藕簪别入鬓发,清新雅致,离尘脱俗。薛玉霄刚想谢他,就听见室外走过来的脚步声。
这里常常有朝臣与薛司空议事。薛明严为避外人,不及解释,指了指她未收束好的衣袖,掉头走回内屏之后了。
房门一开,不是别人,正是薛泽姝。光是她走了这么几个月,薛泽姝的白头发都生长出来许多根,看起来竟然两鬓苍苍。薛司空看到她在暖炉边等着,身量清减了许多,思念之情顿时涌发,上前一把搂住女儿,揽着她的肩膀,第一句就是:“你在外面的事我听说了。”
薛玉霄竖起耳朵,从头上冒出一个问号,心道:“什么?听说了什么?”
薛泽姝拍了拍她的背,先是安慰她,而后又面带怒意:“霄儿别怕,有娘给你做主。什么狗屁的雍州岑氏,不过是土鸡瓦狗耳。那些混账王八羔子,敢冲着老娘的女儿放冷箭,不整顿整顿她们,真不知道我薛泽姝是谁!”
薛玉霄默默道:“没冲着我……”
司空慈爱地摸着她的发顶,将薛明严刚整理好的发髻摸出一点儿松散的发丝,爱不释手,道:“娘动了一些关系,她们家的那些闲散清官,都会被吏部以削裁官制的名义收回。如此一来,我也有理由再次登门拜访袁芳拓,问问她庇护的雍州士族,是不是真的不把我们薛家放在眼里,袭杀朝廷钦差——她袁氏难道想反?”
虽是慈母,但薛司空有时候见缝插针、借题发挥的本事,也的确是久经官场的老辣经验才能立即想出。薛玉霄意识到她是想将山海渡完全握在手里,航政水利这方面的职权一直有些含糊不清,前朝有委以大司空、委以大司农的,也有特意设置水部,任用水部尚书的。
本朝近些年来,水利海关之税、货运航政管理,都交由郡望极高的汝南袁氏,由太府卿袁芳拓领之。然而不管是薛泽姝还是李静瑶,都觉得这些职权属于自己——水政一直处于比较纷乱纠葛的地步。
薛玉霄在心中默默道:“她袁芳拓想不想造反不知道,但你宝贝女儿可是磨刀霍霍。”
薛泽姝拉着她坐下,道:“这一遭出乎我的意料,为娘本以为你肯定会得罪士族,受到欺瞒阻碍,中途无法推行,时刻准备上书诉苦,让皇帝加派人手和军兵。然而你不仅降服了雍、豫二州,让她们又敬又怕,又惊又惧,连民间声望都很不错……吾女乃是鲲鹏降世,当翱翔万里。”
薛玉霄思索片刻,道:“民间声望?我虽然一路布施行善,但并不觉得此事能广播千里,让百姓感激涕零。毕竟检籍之事,终究还是伤了北人在故土耕种之心。”
司空道:“故土?她们的故土是燕京,并非豫州!”语罢,薛泽姝转而道,“你待事公正,又有善举,几个月来巡视各郡,都没有伤及百姓分毫。何况还有明月主人的声名加持……”
薛泽姝虽然按下不表,但其实这背后并不乏薛氏一族的加持。薛氏乃京兆顶尖豪门,自然土地人口不少,在京兆周边、相邻郡县也有故交和人手。在薛玉霄出京那一日,司空大人联系故旧、学生的信件也传往各地,有她的面子在,许多人都会暗中襄助,以造声势。
正事谈了一会儿,门外侍从上前禀报,说:“主母、少主,崔七公子来了。”
“请进来。”
薛玉霄微微一愣。
“崔小神医目前在宫中医署任职,但依旧行踪不定,不好请到。霄儿,你虽然未受外伤,但毕竟是带病出京,我怕你操劳之下,留了什么病根儿。”薛泽姝思虑周到,“崔七为人率性天真,秉性纯善,医术又高明。我们家跟崔家也有交情,请他来把脉为娘放心,何况他长得也不错……言辞可爱……”
薛玉霄听到后面,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娘?”
薛泽姝轻咳一声,起身道:“我出去走走。”说着就真的推门走了。
薛玉霄被留在室内,对目前这个情况有点迷茫。她整理了一下衣带,抬头时,听到规规矩矩的敲门声。薛玉霄说:“请进。”他却没有立刻进来,而是挪了几步,冒出一个头盯着她看,发觉室内只有她一人时,浑身紧绷着的严肃气息顿时消失无踪。
崔锦章跨入门槛,身上增添了一件乳白的厚实大袖衫,领口缀以绒毛。他掐诀行了一个道礼,在坐席上铺了一个软乎乎的蒲团,这才坐上去,面对着她的眼睛明亮乌黑:“你回来了,司空大人请我来为你把脉。”
薛玉霄点头:“母亲大人觉得闷了,刚好出去走一走。”
崔锦章很高兴不用见薛司空,面对位高权重的长辈,没有人能不拘束。他放下小木箱,一边解开背在身上的药囊袋子,一边碎碎念:“你的风寒没有治好,就那么操劳疲累。没跟我说就跑出去了,我是不是跟你讲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的?”
薛玉霄伸出手,道:“情势所迫,这回我请了假,可以留在如意园休息很久。”
“好啊。”崔锦章道,“如意园里的厨郎水平不错,做得燕京豌豆黄很是香甜……我要是去吃,你不会舍不得吧?”
薛玉霄道:“不会。”
崔七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先是凝神把脉,在心中有了底。他正要收回手,忽然见到她衣袖的袖口并未太规整,一截里衬翻了出来……里衬上针脚细密,绣着朱红芍药的图样。艳红的绣图抵在她的皓腕上,如此洁白、细腻、纤长而匀称。
崔锦章小小地愣了一下,他的手就抵在芍药下方。指下是她蓬勃富有生命力的跳动,代表着她强健的身体。
他忽然想起两人在秋收宴房中初见,她从马场上下来,一身蒸腾的热意,面带云霞、肤润薄汗,浑身都是馥郁暖热香气。
三姐姐是能上马拉弓的武将,以军功封侯,她带着病舟车劳顿多日,居然还能让人感觉到这股勃发之意。仿佛从薛玉霄这具并不宽阔的身体里,能迸发出撬动天地的力量。
“怎么样?”薛玉霄看他久久不语,开口问。
崔锦章仓促回过神来,看着她的眼睛,又马上避到别处。他的手被烫到一样收回,指尖将道袍袖边暗中蹭来蹭去,说:“很好……很强壮,能、能夜御十男吧……”
薛玉霄:“……你……”
这是什么等级的调侃啊!
饶是薛玉霄现代人的灵魂,都不免被慑住了。她屈指敲在崔七的脑门上,把神思不属的小神医敲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你。”
崔锦章面色发红:“我说什么了吗?我、我……我近日在重温葛师所传的房中术,脑子有些想岔了……对不起!”
他认真起来,对自己的判断倒很坚定:“不过你的身体很好,司空大人可以放心了。”
薛玉霄摇头一笑,结果他马上问:“你跟裴郎君……还是知己之交吗?”
这是她跟裴饮雪未曾通明心意时,掏出来应对崔七的说辞。那时崔七摸出裴饮雪还是处子,生出疑问,为了掩藏两人没有圆房的秘密,她那时说自己跟裴郎是知己之交。
知己?有抱着就啃的知己么?
薛玉霄面上有些过不去,道:“知己……知己也有蓝颜知己嘛……”
崔锦章点头意会,他也猜到了。像裴饮雪那样风姿卓越的人物,常伴在薛玉霄身侧,两人会日久生情也是难免之事。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想到裴哥哥待他也很好,一时愧疚万分。
怎么能对她想入非非呢?脑海里尽是她那日在身后更衣的窸窣声响……哎呀!当时怎么都没看一眼!
这想法冒出来一秒,崔七就抬手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中转泪,低声道:“亏大了。”
“什么亏大了?”薛玉霄靠近问他。
一股相仿的香气钻入鼻尖。崔七面色急变,像是再被这香味抓住就会变成不知恩义的卑鄙小人,连忙起身欲逃。薛玉霄却一把抓住他,认真道:“我还有事要问你,不过……”
她想到二哥在内室打理陈设,万一听到了一些宫闱之事、或是大哥的近况不安,难免对他不好。于是提议道:“太平园的梅花开了,我们出去走走。”
崔锦章被她抓住的手腕火辣辣的,低低“嗯”了一声,随她出去。
薛玉霄从前面走,崔七落后她半步。她走出议事厅,过外廊,穿过太平园的中轴线,进入一片腊梅林里。
这片梅林极为娇艳,鲜红夺目,恍若云霞,花蕊里还残留着前几日下过未化的小雪。
薛玉霄向内走了走,思考着怎么开口。而她身后的崔七脸色越来越红,在心中揣测道:“三姐姐……不不不,薛都尉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此前薛司空似乎向父亲暗示过,说我人很好……她不会也是要讲这件事吧?我可是不成婚的呀,受葛师相传,我毕生行医……”
“毕生行医就要形单影只吗?要是她什么时候厌倦官场,退隐致仕。会不会也可以一起去各地云游行医?沧州的冰天雪地苍凉如画,扬州的山水烟雨朦胧美丽……”
崔七盯着她披风的衣摆,思绪漫无目的地又飘远了——
“就生两个孩子吧,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叫薛见微,薛知著。真是好名字,我可真是个取名天才……还是说这种事要让薛司空决定?她才是孩子的祖母啊。”
正想着,薛玉霄也突然站定。
崔锦章一头撞在她后背上,回过神来,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吸了吸鼻子,说:“三姐姐……”
“七郎在宫中做医官,想必能自由进出于宫禁之中。我有一件要事,需要跟凤君商议,不能转述她人之口,必须是我来说。”薛玉霄回头,神情恳切地问他,“你有什么办法吗?”
崔锦章道:“你想跟我说的事就是这个?”
薛玉霄点点头,意识到自己的请求其实比较困难:“是不是太过为难你了?”
崔锦章盯着她的脸,看着她那双温柔的眼睛。薛侯的眼睛实在太柔情妩媚了,哪怕她本人只是微微一笑,都有一股暗送秋波的撩动之意。
崔七脸庞通红,摸着额头上撞到的地方,憋了半天,突然提高声音说出来一句:“给我道歉!”
薛玉霄愣了下,心说这是你自己没看路撞到的呀。但她情绪稳定,善解人意,还是道:“我撞到你的头了。真对不起,可是后脑上又没有长眼睛呀,没撞疼你吧?”
崔锦章咬了咬唇,严肃道:“不是这个!”
薛玉霄:“……我还有什么事惹到你了?”
小神医看着她那张脸,说又说不出口,表情急遽变化。他回想起自己立过的誓言,一边惭愧内疚,数落自己不可心猿意马,意志动摇,一边又泄气似得踹了梅树一脚。
梅花乱颤,花瓣和残雪落在他身上。
崔七自幼爱惜生灵,这一脚下去,马上后悔,蹲下身拍拍梅树树干,低落地诚心道歉道:“踹了你一脚,真对不起。我脚上又没有长眼睛……”他提高声音,理直气壮道,“没碰疼你吧!”
薛玉霄:“……”
崔锦章站起身来:“算了,原谅你了。”
明日落红应满径(1)
第62章
崔锦章通达清理,说原谅就是原谅了,于是整理心情,详细询问她:“有这么要紧的事?不能传递以密信吗?”
薛玉霄道:“事关重要。如果不是我亲自口述,只传递以信件文书、或托人口述,恐怕凤君不能全然相信,会陷入到左右为难之中。长兄在宫中多年,十分谨慎,我不愿让他过多猜测思虑而损伤精神。”
这话也有道理。文书信件可以伪造,倘或是什么大事泄露了风声,由政敌所伪。如果凤君轻信,那对于薛氏来说将是灭顶之祸。然而薛玉霄亲自秘密入宫相见,一旦被发现,也会立即招致皇帝的猜忌——她才刚刚取得了谢馥的一部分信任。
崔锦章靠在梅树边,屈指抵住下颔,思考片刻:“宫闱禁卫密布,交接严密,中间几乎没有空隙。凤君一日要处理许多件后宫事务,很多时候都有内侍省、侍墨小郎在周围禀报伺候,人多眼杂。我常常是在他中午用膳时前去请平安脉,那时倒是往来无人……午后安静,是个可以说话的时候。”
不过……
崔锦章抬眸看了看她。薛玉霄专注地望过来。
薛三娘容颜美丽,眸如潭水……要是那位李清愁李伯主,眉宇英气俊逸,倒是可以假扮一下,她么……
薛玉霄与他对视,见崔锦章久久不语,垂眸看了一眼自己通身上下,问道:“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你直言无妨。”
“好吧。”崔七点头,干脆道,“我在想你可不可以扮作男子,穿男装进宫……我偶尔会带两个医术的小郎去打下手,要是你乔装改变得宜,也不算突兀。”
薛玉霄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脑子停滞住了。
崔锦章道:“与凤君私下见面,还可以有兄妹之情作为掩饰。要是扮男装被发现——恐怕京兆之中就要风闻你有一些怪癖了。”
怪癖……薛玉霄额角抽痛,她按了按额头,瞥一眼崔七:“我怎么从你的话语里听出一点儿高兴的意思?”
“没有啊!”崔锦章连忙否定,把视线移到一边,一板一眼地道,“我可没想着你扮男装的样子……我一点儿都没期待。”
薛玉霄道:“说谎会被三清祖师责罚的。”
崔七面色一变,马上在心中念几句祖师的好话,不再胡乱开口。
“此事让你冒着风险。”薛玉霄踱步徘徊,在心中思量犹豫,“此乃宫中所禁之举,外戚不得与后宫郎君私自相见。不出事还好,若是有所纰漏,牵连于你,我……”
“世上所有事,就没有完全安定稳妥的。”崔锦章接过话来,眼眸黑白分明,神色真诚,“我跟随葛师行医时,以一介儿郎之身游历天下,受到的威胁险阻为数不少,这一点风险算什么?难道薛都尉出京检籍,所遭受的风险危机还少么,行事当断则断,果决为上,切不可瞻前顾后、太过思虑他人……你怎知我不愿意为你冒这风险?”
薛玉霄怔了怔,有一种被崔锦章正儿八经教育指点了的感觉。她并无不满,反而豁然开朗,抬手谢道:“那就有劳七郎了。”
崔锦章镇定接受,抬手还礼。他顺畅得说完此语,反而被最后一句不经意流露的情意扰动心神,既觉得自己不该说这种话,又觉得情之所至、自然流露,无需羞惭,便一咽口水,再度挺胸抬头起来。
他只有在想到裴饮雪时才满怀内疚,对于自己的感情,倒并没有太多回避之意。
薛玉霄与他商议了其中细节,又片刻,觉得外面有些起风,气温骤降,便停下话头,派人送崔七回医庐,她亲自走出去送到马车边。
七郎登上马车,忽然回头看她一眼。他的手握住车帘,意有所指道:“那我叫你玉郎如何?”
薛玉霄知道他这是在说假扮男装时的称呼,欣然颔首。
东齐重女轻男,所以民间觉得女婴命贵难养,所以需要起一个带着“郎”、“君”、“阳”……等字眼的小名儿来压一压,很多士族娘子幼时的乳名都遵循这样的起法,崔七倒是一言说中。在薛三娘五岁之前,家中年长的奶爹仆从,都是叫她“玉郎”的,以便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