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垂眼,想了一会儿,才道:“般般,因为你已经长大了,所以有些事情,我和他,才觉得不能再瞒着你。封神之战,牵扯甚广,且不说在那些凡人嘴里几分真几分假,哪怕是对每个亲历者而言,视角不同,看到的事情也就不同。”
般般心头生起一种不妙的预感:“那娘亲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呢?”
妲己看向一旁,起身,去把窗户关上了,将丝丝的风声彻底隔绝在外。她转过身,看见般般正笔直地坐在凳子上,双拳紧握,僵硬地放在腿侧。
这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但她从小就被教导,大人说正事的时候,不能嬉皮笑脸,爬上爬下,要正襟危坐,乖乖地听话。
妲己深吸一口气:“我虽然嫁过帝辛,但与他并无夫妻感情。后世之所以流传我是因爱慕才嫁给他,其实正是因为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所以才只能以爱情推断。但其实,我嫁给她,并非自愿,乃是受女娲娘娘旨意,入他宫闱。”
般般倏地瞪大了眼睛:“女娲娘娘?”
妲己颔首。
因为当初姜子牙隐瞒了这一切,所以在凡间流传的故事里,无人知晓九尾狐是奉女娲娘娘之命,入宫祸商。
“我在去朝歌的路上,犯了一个错误。”妲己看着般般,轻轻地说,“我不应该,自以为是,去招惹杨戬的。”
更深露重,夜凉如洗。
般般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
她一直都知道,可能是娘亲怀孕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导致她魂魄有损,但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原来,自己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早该在一千六百年前无声无息地死去,是她的娘亲不甘心,苦寻秘方一千年,才九死一生地将她生了下来。生完之后,又给她喂各种天材地宝,这才把她变成现在这个健健康康的样子。
怪不得,怪不得姜子牙见她第一面,就想给她塞个红包,原来不是因为客气,而是因为,他曾经想要杀了她的娘亲,最后又阴差阳错地杀了她。
他在心虚。他在愧疚。
而她六百年来都不存在的父亲,其实也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过着受人尊敬、无牵无挂的生活。
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她的娘亲,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偏安一隅,是她不识好歹,妄想去偷吃唐僧肉,又因为听了几句罗刹女的话语,挑衅孙悟空,以致于孙悟空直接将她送到了真君府。
她想起自己见到真君的第一面,他从孙悟空嘴里得知她冒充自己女儿,看向她时,眼神是冷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她已经不太能想得起来。
她又想起小雷音寺的那只人种袋。
弥勒佛说,人种袋一旦合上,若无口诀,就无法打开,但有一种情况可以例外,那就是血亲之人在外以种血为媒,将里面关着的人放出来。
那时人种袋里面关着真君与孙悟空等人,她叼着人种袋逃跑,却不慎撞上了石头,鼻血滴到人种袋上,这才误打误撞地放出了人。
当时她还奇怪这是为什么,哮天犬说是因为早上给她喝茶时不小心混了他的血进去,而这么荒谬的说法,没见过世面的她竟然信了!
“所以,孙大圣后来没有再追究我吃唐僧肉的责任,还愿意各种照顾我,是因为,我是真君的女儿,是吗?”般般嗫嚅着问。
妲己把她抱进怀里:“不完全是这样,自然也是因为你知错就改,本身又讨人喜欢,他才会愿意带着你的。”
“还有三太子……原本是理我的,后来突然有一天见到我就走,是因为知道我是真君的女儿了吗?”般般捏紧了衣角。
妲己道:“知道得太多,只会徒增烦恼,那时我还并不想让你知道这么多,是我让他远离你的。但没想到后来事情发展成这样,就不能不告诉你了。”
她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比如哪吒是怎么戳穿她的身份的,比如杨戬是怎么和她决裂的,比如雷震子是怎么捉拿住她的,这些,都被她以“总而言之”“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立场不合”等,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以般般的性格,她应该不断追问明白才是,但这一次,她没有细问,只是沉默地聆听。
般般趴在妲己怀里,吸了吸鼻子。
“怎么啦,怎么要哭啦?”妲己低下头,抬起她的小脸看了看,“当真君的女儿,这么不开心吗?他可是二郎真君呀,以后,谁敢欺负你呀?”
般般闷声道:“我是十尾天狐的女儿,也没人敢欺负我。”
“那可不一样。”妲己柔声道,“他的人脉,可比娘亲强得多。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他女儿了,往后在阐教,在天庭,大家也都会让着你的。你想学什么,尽管去学。当上妖王,指日可待。”
明明是微带调侃的语调,可般般却忍不住红了眼眶,小声道:“可是娘亲你讨厌阐教。”
娘亲虽然没说,但般般现在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娘亲对三太子、对玉鼎真人等,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有时候甚至还不如对孙悟空热络。如果不是为了她,娘亲恐怕连话都不想跟他们说。
而一直以来有点困扰她,又有点被她刻意忽视的,那些娘亲和真君相处的奇怪细节,如今也都得到了解答。为什么他们两个有时候待在一起的距离比别人更近,态度更亲密,又为什么娘亲不像其他妖怪一样对真君毕恭毕敬,有时候甚至还敢驳真君的面子,那都是因为,一千六百年前,他们曾真心相爱,后来又断然分开。
男女之爱是什么,般般并不太理解。但她知道,这一段失败的感情,连同感情引发的一系列后续,让她的娘亲不得不编了一个万岁狐王之女的身份生活,让她对娘亲的了解,只有这六百年,而前面那几千年光阴,都成了一片空白。
“娘亲,你不是玉面夫人,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般般问道。
妲己拉出她的小手,在她掌心慢慢写下两个字:“我的名字,叫做妲己。”
般般重复道:“妲,己?”
“嗯,就是这个。”
般般忽然一个激灵。
“我现在要让他们开始学会,不拜山神,拜狐仙。”
“哪来的狐仙啊?这上面的九尾狐又是谁啊?”
“这只九尾狐,名叫妲己。”
狐仙庙里的对话,言犹在耳。般般瞪大了眼睛,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妲己察觉不对:“怎么了?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般般几乎要脱口而出“真君建了一座狐仙庙”,但话到嘴边,她又突然想起,真君曾叮嘱她,不要告诉她娘亲。
为什么?
般般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生硬地换了个话题:“如果我当初没有去偷吃唐僧肉,娘亲,你在积雷山过得是不是会比现在开心很多?”
不用和那些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人打交道,不用为了照顾她的感受而强颜欢笑,在积雷山,她们每一天都过得平静但幸福。
“这不是你的错。”妲己轻轻贴住她的额头,安慰她,“如果不是你,娘亲也没有机会成为十尾天狐,也没有办法堂堂正正地现于人前,甚至连你自己,都没办法有现在这么好的修炼条件。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不是一件坏事。情绪是最次要的东西,自己能真正得到什么,才最重要。”
般般安静了许久,才问出了那个她最害怕的问题:“那,娘亲,你恨真君吗?”
妲己摩挲着般般的后颈,斟酌片刻,才回答道:“现在不恨了。”
般般一哽。
“如果我现在松口,我知道,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但我没有松口,所以我们就继续以这样的方式相处着。这样其实很好,你不要担心。”妲己说,“但是般般,不论我和他如何,他都会是个好父亲的。如果不是我刻意隐瞒了这么多年,即使是在当年,即使是在我们关系最差的时候,他也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
般般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湿漉漉的。
“所以,你不要有压力。他是你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也确实很爱你,对你很好,不是吗?”妲己笑笑,拍了拍她的肩。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渐渐地亮了。
妲己推开窗,一夜寒风过,地上结了白白的霜。她说:“我去给你煮碗甜汤吧——一直没跟你说,汤里的花瓣,都是你爹亲自去天釜山上摘回来的冰魄玉莲,对温养魂魄很好。”
般般垂着脑袋,不吭声。
等妲己煮完汤回来,天色彻底大亮。按往常的时间,般般正该起床上课了。
般般慢吞吞地喝完了汤,妲己道:“出门去看看吧,你爹在外面等你。”
般般一顿,抬起头:“娘亲……”
妲己莞尔:“你自己一个人去,不要看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问什么,便问什么。他本就是你的爹爹,你就是再无理取闹,他也会纵着你。没道理之前胆大包天,现在成了他的女儿,反倒束手束脚了。”
般般抿了抿唇,只好放下碗,朝屋子外面走去。
期间她忍不住回了一次头,看见娘亲正坐在桌边,悠然沏茶,就像以前许多个早晨一样,一个出去上课,一个留下喝茶。
般般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向门口。
吱呀一声,她推开大门,果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杨戬。
也不知是在外面待了多久,他的肩头都有点泛白。见到她了,只是温和一笑:“今日起这么早。”
和以前上课时的语调并无分别。
般般突然眼眶一热,手指紧紧地抠住门框,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她知道娘亲一定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她,但她不敢再问。
她不敢问娘亲究竟是怎么暴露的身份,不敢问娘亲是怎么与真君分的手,不敢问娘亲发现自己怀上她时的想法,不敢问娘亲当初被斩仙飞刀伤得疼不疼,更不敢问,如果一切真如娘亲说的那么简单,“情绪是最次要的东西,自己能真正得到什么,才最重要”,那为什么不在重逢的第一时间,就让她和真君相认呢?
“今日不想上课了是吗,那便再放一日假吧。”
般般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落在了自己头顶,停留了一会儿,又没有了。
他没有再摸一摸她的脑袋。
她鼓足勇气抬起头,对上杨戬的目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双手负在身后,正静静地望着她。那目光似乎与平时别无二致,沉稳中带了一点温柔,可她又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变了。
也许是因为她太过紧张,抠门框抠得太用力了,竟直接抠下了一小块木条来。她瞪着眼睛,看着掉在地上的木条,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杨戬弯下腰,将那块木条捡了起来,用法术重新补了上去。
般般不敢再抠门框,两手放在身前,藏在袖子里,来来回回地抠着指甲。她也不敢再看杨戬,眼神乱瞟,一会儿看地上的蚂蚁,一会儿看飘过的落叶。
杨戬又等了一会儿,也许是见她一直不说话,最终道:“既然不上课,那我先走了。天气冷,回屋去吧。”
语调还是那么稳定,似乎一点也不为她的无礼而生气。
跟前的阴影消失了,风一下子就吹在了她的身上。
般般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杨戬的背影远去。眼看就要剩下一个小点了,她才忽然如梦初醒般,冲出了大门。
清晨的风刮在脸上,确实挺冷的。她又没洗漱,又没梳头,现在一定很邋遢。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踩到了刚融化的白霜,哧溜一声,在她即将脸着地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扶了起来。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向杨戬。
他也看着她,目光不再平静,带着几分惊喜与小心,还有……显而易见的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是在期待她说出那个称呼吗?
般般喉咙用力一动,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目光的力量越来越重,般般觉得自己几乎承受不住。她再一次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等等我。”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头几乎垂到了地上,“……真君。”
她喊他真君。
其实这都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可他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再告诉自己,将期待放到最低, 但看到般般追来的时候,他的心终究还是不可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确实在期待。
只不过, 期待落空了。意料之中地落空了。
可能也说不上难过, 只是会有一点……空空的感觉。
杨戬伸出手, 把般般鬓边的乱发往里面拨了拨,道:“今日不上课, 还出来做什么呢?”
她低着头, 攥着他衣袖的手指微微颤抖:“我, 我想跟真君说说话。”
“回我府上说, 好吗?”
般般点了点头。
他缓缓地将衣服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拨开,然后牵住她的手,慢慢地往真君府走去。
般般小步小步地缀在他后面,落后他半个人的距离。
早市已经开张了,杨戬问她想不想吃东西,她摇了摇头:“娘亲给我煮了甜汤。”顿了顿, “她跟我说, 是你去天釜山上采回来的冰魄玉莲。”
“嗯。”杨戬没有回头, “不是什么世所罕见的珍宝, 只是确实有点难找而已, 但对我而言没什么,你只管吃就是了,不必觉得有负担。”
般般没再说话。
路边跑过来一对打闹的小孩,险些撞上堆满柴火的推车, 父母追过来,一人拉走一个,嘴里骂骂咧咧:“也不看着点路!回头脑袋磕伤了又要哭!”“讨债鬼,能不能少让我和你爹操点心?”
般般移开目光,又看向路的另一边,一个小孩儿可能才两岁的样子,正坐在父亲的背篓里,好奇地探出一个脑袋来,手里挥舞着一根木棍,可能是他唯一的玩具。还有个怀孕的女人,挺着大肚子不方便,就跪坐在路边,仔细挑选地上还带着泥土的新鲜蔬菜。
以前不曾留意,现在才发现,这世上有着各种各样的家庭,各种各样的父母,各种各样的孩子。而她呢?倘若在她小的时候,有个父亲在身边,会是怎样的呢?
般般望着杨戬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一路到了真君府,般般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状态紧绷。她四下张望一番,问:“哮天犬呢?”
“不在。”杨戬道,“今日府上,只有你我。”
他领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门,般般一眼就看见,之前送给他的那束干花还在。那是她为了答谢他补魂授课,特意找了积雷山上最漂亮的花扎起来的,为此,还专门洒了点香粉。
她心念忽然一动。
“之前娘亲给我的,让我在睡觉时候熏的香粉,说是有助于修炼用的那个,也是真君送的吗?”她忍不住问。
杨戬看了她一眼,终究点了点头:“那是龙鳞屑香,对养魂有好处。龙鳞是我从北海龙太子那里拿的,他自愿的,免费,你放心吧。”
般般不由想起被北海龙太子引以为傲的那幅真君墨宝“四海第一美人”,咬了咬嘴唇。
“坐吧。”杨戬点了点面前的茶案。
案上放着一只小炭炉,炉上架一面铁网,网上摆一只陶罐煮茶,旁边还放了一点橘子、杏仁之类的零嘴,一经慢烤,便沁出暖融融的味道来。
杨戬拿了只橘子,塞到般般手里:“如果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慢慢想,不着急。”
般般看着那只橘子,皮被烤得软软的,握在手里热热的。她伸出指尖,抠开一点皮,一股带着水汽的热腾腾的甜香便飘了出来。
她剥了一瓣含在嘴里。
杨戬问她:“甜吗?”
般般点了点头,又说:“带一点点酸,但是酸度正好。”
杨戬:“好吃就行。”
“这是谁家里种的吗?还是真君在外面买的?”
“都不是。”杨戬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是从真君庙的供桌上拿的。”
般般:“……”
气氛好像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她忐忑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回了实处。
“真君……”她想了想,说道,“我想知道,狐仙庙里的那个……你跟我说,她叫妲己,可是,娘亲就叫妲己……”
“不错。”杨戬徐徐道,“那个时候,还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把事情告诉你,所以只编造了一个理由,让你以妲己娘娘的名义去行善。现在你知道了,想必也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般般低声道:“可是世人并不知道当年那只九尾狐妖叫什么名字,即使于名声有益,对于娘亲来说,好像也没什么用……”
“怎么会没有用。时间门一久,知道她、信赖她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凡人虽生命短暂,但你不要小瞧他们的力量。”杨戬说,“而且更重要的是,因为当年的事,世人对狐妖有偏见,你若不希望你们狐族是以一些所谓的、不入流的手段闻名,那便要想办法改变。你长大了,不是当初那个容易受人欺负的小狐狸了,这些任务交给你,你可以做到的。”
般般:“那……我可以告诉娘亲吗?”
杨戬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为什么?”般般不解,“这又不是坏事。”
“如果把这个视作是锻炼自己的任务,那么你能从中获得经验,有所成长,便已足够。如果把这个视作是我想出来的补偿方法……还是不要了。其实你娘有时候是一个很理智的人,她不愿原谅我,但有时候她又很心软,倘若我付出太多,她便会怀疑自己的坚持到底是对是错。就不要给她创造这种不必要的困扰了吧,现在也挺好的。”杨戬笑了笑。
般般觉得他笑得有点勉强。
“真君。”
“嗯。”
“你当初……想过要杀了娘亲吗?”她攥着衣带,紧张地望着他。
她害怕他不诚实,又害怕他太诚实,结果说出一个自己不愿听到的回答来。
“从来没有。”杨戬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然而,还没等般般松一口气,他便又说:“但我逃避了。既然我逃避了,没有去插手其他人想做的事,那他们做了,我也不能怪他们。”
般般眼睛红红的,声音都有点哽咽:“可是,他们要杀我娘亲,你后来都知道,现在却还是跟他们走那么近……”
杨戬看着她,良久,叹息一声:“因为我是阐教的弟子。没有阐教,便没有我。阐教从来没有亏待过我半分,他们想杀你娘亲,也是因我而起,我当时未加阻止,事后却回头迁怒,这岂不是可笑吗?般般,你娘亲可以怪他们,你可以怪他们,唯独我,没有资格怪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
她问出这个问题来,杨戬就知道,妲己并没有把同心契一事告诉她。
按理来说,有同心契在,阐教就不会杀了妲己,所以这也是妲己非要跟他结下同心契的原因。甚至在见到姜子牙的第一面,为了自保,她就主动告知了姜子牙同心契的存在。但成也同心契,败也同心契,她知道杨戬对阐教很重要,但是低估了这份重要的程度,以致于,一旦阐教的最高层得知杨戬与一个狐妖结了同心契,极有可能出手强行解除。
阐教,不能容忍杨戬的生死都系在他人身上,尤其是这个人从一开始接近杨戬,就别有所图。
去太乙真人的金光洞骗学补魂之法的那天,杨戬与玉鼎真人聊起往事,聊了很多。那次玉鼎真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他说:“你结同心契的事情,姜师弟也不可能一直替你瞒着,若是拖上几个月还没解决,只怕最后她还是会被抓起来,搞不好,就是师尊亲自操控她的识海把契解了。那样的话,啧啧,不死也得残啊。”
玉鼎真人说的这些,他早在一千六百年前就想到了。所以他恳求玉鼎真人给他换心,心都没了,同心契自然也没了。那时想到的最好结果就是,他与她已经斩断羁绊,在他养伤、而姜子牙一无所知的这段时间门,感应到解契的妲己自然会赶紧找个合适的地方躲起来。而为了不让姜子牙将同心契一事上报给元始天尊,他会在养好伤后想办法说服姜子牙:反正契已经解了,无人能再威胁他、威胁阐教,穷寇莫追,不如放过。如果姜子牙不同意,他就再多磨一磨,事情总会出现转机的。
他想得很好,但结果往往不如人意。他不知道换自己的心也会对她造成那么大的影响,不知道雷震子跃跃欲试要捉拿她,而姜子牙以为雷震子必然打不过妲己,便索性放他去了……这一切巧合加在一起,才会把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但妲己没有把解除同心契时的痛苦告诉般般,杨戬想,那自己也没必要把这么多背景和心理剖析给般般听。
见他不说话,般般又问:“你知不知道他们要杀我娘亲?”
“……不知道。”
“但你知道他们想杀,是吗?只是你没想到他们真的动手了。”
“……是。”
般般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她手里还有大半个没剥完的橘子,离开炭炉太久,已经冷了。
她想起娘亲跟她说:“我假扮苏氏女,从你爹那里知道了很多西岐的情报,又挑了一些告诉帝辛,免得他怀疑我。所以你爹觉得我害他成了阐教的罪人,是我欺瞒在前,确确实实给他的师门带来了损失,以致于我再说我是女娲娘娘派来的,他也不相信了。”
般般哽咽道:“师门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但这个问题不需要杨戬回答,般般也知道,很重要。杨戬是个孤儿,被玉鼎真人从河边捡回去,带回教中长大,阐教就是他的家,他又受宠爱又被器重,是万万不可能背叛的。就像娘亲问她,如果自己真是故事里那般十恶不赦的九尾狐,她会不会害怕,她也会说,不害怕。不管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都是她的娘亲啊,娘亲或许是个坏人,但般般受她恩惠长大,又怎么能够轻而易举地与她割席。
冠冕堂皇的正义之语,谁不会说,但又有多少人,能够一丝情分也不顾地做到。更何况阐教中人追杀妲己,还有为了杨戬出气的意思,他就更不可能不知好歹地与他们反目。
“是我的错。”杨戬轻声道,“你和你娘怨我,我无话可说。”
“你爱过娘亲吗?”般般问他,“如果爱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如果爱她,为什么不能保护好她?”
杨戬道:“我们两个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极其错误的时机,以极其错误的身份,相爱过。”
但凡其中有一个人是真正地游戏花丛,也不至于会是这个结局。
般般大哭起来。
“我不是故意要问这些问题的,我也不是故意要逼真君你的!”她哭着说道,“我只是不知道还能问什么……我知道,如果你是个坏人,如果娘亲真的讨厌你,就算你是玉帝,就算你能帮我原地飞升,娘亲也不会让我认你的!可是我真的不懂,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是不是我再长大一点,就能对这些事情无师自通了?”
一个熟悉的重量落在了她的头顶,轻轻抚摸过她的脑袋。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不知道……”般般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语无伦次地说着,“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你夹在中间门肯定也很难受,但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这么快就……我看到你就会想到我娘,我娘一直跟我说你的好话,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为难,但是我又害怕,如果我和真君你待的时间门稍微长一点,她一个人会不会难过,会不会胡思乱想……可是如果我不和你待在一起,她可能又觉得是她的原因阻碍了我的修炼,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也不是恨你,我不会说什么因为你我才会魂魄有损,也不会说什么从小没有父亲所以过得不好,我不在意那些……我不知道真君你能不能听懂……”
她抽噎着抬起头,却见杨戬收手起身,走到了窗边,背对着她。
“没关系。”他的声音传过来,有着不易察觉的滞涩,“你怎么想都没关系,要花多长时间门适应也没关系,我和你娘,并不是为了刻意让你认下我,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的。只是因为现在外面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所以你也得知道。至于这个身份你用不用,想怎么用,那是你的自由。”
般般问:“你和我娘,还会重新在一起吗?你们还想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她没敢问妲己。
但直到离开真君府,她也没有从杨戬那里得到任何答案。
杨戬立在窗前,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离开,伸出手,抹去了窗台上的一滴淡淡水痕。
傍晚忽然下起雨来,地上湿湿的,脏脏的。般般推开家门,看见妲己正坐在窗前发呆。
早晨自己出门的时候,妲己正在沏茶,现在茶壶里的茶,还是那个高度,没有变过。
看到般般回来了,妲己连忙起身,道:“怎么头发都淋湿了?你爹也不知道给你拿把伞。”
般般摇了摇头:“我走的时候还没下雨,一个人在灌江口逛了一会儿。”
逛到眼睛消肿了才敢回家。
妲己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般般站在屋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和他说,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妲己:“你这不是刚逛完回来吗?”
“不是的,我是说,我想一个人去外面走走。”般般道,“娘亲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了吧。”
妲己愣住:“你要出去自立门户了?”
般般赶紧否认:“不是!我还没那个本事!也不想离开娘亲!”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散个几天就回来了。”
妲己抿了抿唇:“杨戬同意了吗?”
般般:“他同意了。”
妲己:“为什么想出去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