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和杨戬猛地回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妲己。杨戬眉头一皱: “你怎么回来了?”妲己道: "与其让别人对我诸般揣测,还不如让我亲自来解答。"
她本是打算陪着般般一起回真君府上药的,但回头看见杨戬与哪吒留下来说话,便隐隐猜出了什么。
她从一进北海就感觉到了,哪吒很怀疑她。未必怀疑她是妲己,但总归怀疑她的目的和来路。杨戬身边出现了个小狐狸精,还勉强可以搪塞过去,但小狐狸精的母亲跟着一起出现,事情就变味了。
今日北海之乱,令她猝不及防。她苦苦维持了一千六百年的低调,在般般遇到孙悟空的那日便宣告了终结;而她勉力继续维持的表面平静,终于也在今天被彻底打破。
阴差阳错,但凡般般没有钻进箱子里,但凡哪吒换一天来,又但凡哪吒没有误入库房,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世上哪来那么多但凡,有些事情,早晚得面对。前日是孙悟空,今日是哪吒,说不定明日就变成了雷震子,世上哪来那么多绝对的安全呢?尤其是在她已经同意让杨戬参与到她们生活中来了之后,风险只会不降反增。只不过是她之前一直在自欺欺人、避而不谈罢了。
尽管般般受了委屈,又受了伤,但她还是把般般托给了哮天犬,独自回来了。哪吒看着妲己,心中那种莫名的怪异感觉又冒了出来。“积雷山,摩云洞,玉面夫人。”哪吒慢慢地念着, "我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无名之辈,自然入不得三太子的耳。”妲己微微冷笑, "我家般般,冲撞唐僧师徒在前,冒犯真君在后,然幸得孙大圣原谅与真君不弃,将功折罪,留在真君手下做事。不知三太子还有何不明白的?"
"那小狐狸精真是你女儿?"
"当然。"
"这么说,你也是狐狸精?"
"当然。"
"你女儿今年多大?"
“还差十年,就满六百
岁了。”"她父亲呢?"
“早亡。”妲己淡淡道, “三太子问这么详细,是打算给她说媒吗?可惜年纪太小了,恐怕得辜负三太子热心了。"
哪吒一噎。
"你可知,我师兄带你女儿上过天釜山?你知道天釜山是什么地方吗?"
“自然知道。”妲己捋了一下头发,别到耳后, "虽不知真君是去干什么,但般般能在真君身边做事,是她的福气,我一个做母亲的,还能过问什么呢?今日我随真君前来,也是真君体谅我就这么一个小女儿,不想让我担心。真君如此细心,三太子应当赞赏才是。"
哪吒看向杨戬,杨戬始终不发一言。
“论地位,我当然不敢得罪三太子,三太子与真君又是师兄弟,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插嘴。但身为般般的母亲,般般受真君照拂颇多,我心里也难免偏向真君。今日三太子在这里对真君步步紧逼,非要从真君那里问出个什么来,实在是有些越界了。真君想说,自然会说,真君不想说,三太子又何必自讨没趣呢?”妲己笑了一声, "三太子不要嫌我说话难听,我这么说,也只是为了三太子好。毕竟今日您也看到了,即便是亲兄弟,尚有阅墙之时,何况只是师兄弟呢?管得太多,未必是什么好事。"
哪吒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大胆,敢牙尖嘴利地当面驳斥他。他眉头拧得更深。
并不是因为感到被冒犯丢了脸面,而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她的敌意。说实话,他们才第一次见面,哪吒对面前这位玉面夫人还算不上有敌意,他只是十分怀疑她的身份,所以才想跟杨戬确认一下。但她为什么对他有如此强烈的敌意?是因为小狐狸精受了伤迁怒吗?还是因为别的?
“到此为止吧,哪吒。”杨戬终于再次开口, “我在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哪吒怔住。
杨戬转过身,对妲己道: “我们走。”妲己看了一眼哪吒,随杨戬一起离开了。
哪吒望着他们二人并排离去的背影,心中愈发不安。
狐狸精……怎么又是狐狸精?这与师兄养魂一事,究竟有无关联?回灌江口的路上,杨戬负手,看着远处苍莽的山脉,低声道: "其实你不该来。"
哪吒本来还没有认出她是谁,不会轻举
妄动,只会围着杨戬,但她这么一出头,很容易让哪吒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到她身上。
妲己轻嗤一声: "你觉得,还能瞒哪吒多久?今日过后,又能瞒天下人多久?"
杨戬: "难道你已想好要如何面对?"
“并未。”妲己道, “我只是在想,这个世界如此残酷,要么自己足够强悍,要么有个强大的背景,若非如此,谁敢保证自己一生安然无虞?可偏偏安然无虞,就是这世上最简单也最难实现的愿望。而我,还能像这样躲藏多久呢?"
难道每来一个人质疑她与般般,就得让杨戬出去处理吗?
当她生出私心,想要忤逆天命,为自己牟利的时候,她受到了惩罚,被告知如若她一直安分,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端;当她隐姓埋名,消极处世,故意避开外界一切,整天只围着般般打转的时
候,又被告知,这一切终究是镜花水月,她还是被推到了潮涌的边缘。
这世道到底是要她怎样?
"无论如何……"
妲己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下文,她偏头看了看杨戬: “无论如何什么?”
杨戬: “没什么。”
妲己凝视着他的侧脸。很多年前她也曾对这一张皮相动心过,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时隔这么多年,那点青年人特有的初出茅庐的劲儿早已消失殆尽,他内敛,他沉稳,他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话只说三分,学会了再不轻易剖心。
也许放在一千六百年前,他还会安慰她,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但现在的他已不敢这样轻言。男人的承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以前情到浓时,他们也不是没有许下过海誓山盟,结果还不是那样。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也不愿再费苍白的口舌,徒惹她的嘲笑。
他们都变了,别无选择地变了。
回到灌江口,般般正乖乖地坐在院子里,等大人回来。
"娘亲!"她一看见他们下了云头,便跑了过来,主动仰起脸给人看, “哮天犬刚才给我涂了药了!"
仿佛是有某种默契似的,一见到般般,妲己和杨戬便不约而同露出了笑意,似乎之前根本无事发生一样。
妲己仔细
地看了会儿她的脸,肿胀有所消退,但伤痕还在,也许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消失。
“下次还敢不敢乱来?”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般般很后怕地摇头,然而妲己总觉得这样的对话好像似曾相识。
杨戬道: “把弹弓给我。”
般般掏出弹弓,双手呈上交给杨戬。
然而杨戬只是把那枚银弹取了走,仍旧把金弓留在了她手里: “你还没有武器,身上总得留个东西防身。金弓银弹结合起来威力太大,你控制不住,我只收走银弹,金弓你继续用着,以备不时之需。"
般般懵了一下: “这只有弓没有弹,还怎么用?”
“你只是没有银弹,不代表没有其他的东西代替。”杨戬随手抹了一指泥,搓成泥丸,置于弓弦上, "你看。"
他长臂一舒,那泥丸如同离弦之箭射了出去,撞在墙壁上,立刻把墙壁撞出一个圆坑来。般般瞪大了眼睛。
那可是现搓的泥丸!不仅没有被墙撞碎,还反而把墙撞出一个坑来了吗!
“亦可以如此。”杨戬又折下一根树枝,轻拉弓弦,树枝直射而出,稳稳扎在了墙缝里。
般般惊呼: "好厉害!"没想到这金弓单独用,也这么好用!而且杀伤力不轻不重,刚好适合她。
杨戬道: “方才那些,适用于远距离攻击,若是敌人近在咫尺,来不及拉弦,你便这样——”他抬手,举起金弓,朝自己的胳膊狠狠剐了下去!随着般般一声尖叫,只见弓弦霎时如刀锋一般,切菜似的切下了杨戬半块肉来!
"真真真君……"
般般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然而眨了眨眼睛,杨戬的手臂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眼前。“只是演示一下罢了。”他微微一笑, "让你看清怎么用即可。"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般般拍着胸脯, "这弓弦这么锋利,不是也很容易伤到我吗?万一我又跟今天一样了怎么办?"
“那是因为你握弓姿势不对,也怪我没来得及教你。”杨戬把弓还给她,在她身边半蹲下,臂膀环过她的后背,手把手地开始教她如何正确握弓。
般般一边听着,一边忍不住打量近在咫尺的杨戬。
和每次授课时一样,他在教她新知识的时候,语气总是这么平稳耐心,但又不显得枯燥乏味,惹人困倦。他的眼睛很深邃,注视一样东西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一种很认真的表情。
般般想,真君不收弟子,真是太可惜了。"听懂了吗?"杨戬抬起头来,问她。
般般点了点头: “听懂了。”
“好,那你自己再试一试。”杨戬松开她,站了起来。
般般仰头看着杨戬,那种沉稳有力的长辈与上位者的气息远去了,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她有一个爹爹,会不会也这样手把手教她呢?红孩儿小时候,牛魔王会不会就是这样教他的呢?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登时深感自己的无礼与僭越,赶紧在心里告了声罪,老老实实地练弹弓去了。
晚上,她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写着悔过书。杨戬念一句,她写一句,写得那叫一个引经据典,痛定思痛。
写完后,杨戬让哮天犬去北海送信,般般则洗漱一番,很快倒头睡下了。她受了一天惊吓,晚上睡得也不大踏实。
妲己坐在床边守夜,偶尔起身出去接点茶喝,就看见了坐在屋檐上望月亮的杨戬。妲己仰起头: “你在干什么?”
杨戬:“我在想,以后般般怎么办。”
妲己蹙了蹙眉,飞身跃上屋檐,在他身边坐下: “你想说什么?”"她性子不稳,容易惹事,现在有我兜着,将来又该如何呢?"杨戬道。妲己: "怎么,将来就没你了是吗?"
“她总要独立的,而且孩子大了,一定不会再喜欢借别人的光。等我把她的魂魄补完了,能教的都教完了,恐怕就没有理由再继续这样往来了吧?"
“你是在担心你还来不及做完这些,就被你的师门阻挠了吧。”妲己轻笑, "杨戬,于我而言,最坏的我已经经历过了,也不会有更坏的了。但我倒是很想知道,如果你的师门知道你跟我生了个孩子,你会受到怎样的处罚?还是说,根本不会有处罚?"
杨戬看着她: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妲己: "你这么问,看来真话不会让我高兴。但我还是想听
一听。"
杨戬便道: "真话就是,也许他们会恼怒、会责备、会劝诫,但不会处罚我。"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妲己发现自己居然没有那么生气。“为什么?”她问。
“其一,教内从无明文规定,弟子不能与妖结合,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处罚;其二,因为是这个人是我,所以不会有处罚。"
“你有什么特别?”妲己盯着他, "就因为你是首座大弟子?如果这事是哪吒做的,雷震子做的,他们就有可能受罚?"
"也许吧,也许他们的师父气急了,会私下略施小惩。"“哦,那看来是你有个好师父啊。”妲己哼了一声。
杨戬不置可否。
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屋檐上,也洒落在他们的身上。千年万岁如走马,唯有这亘古月光,还是一尘不染。
他偏头看着她,月光温柔,她也温柔。以前的她其实也温柔,但他能看得出她的温柔之下,潜藏着一颗灵动的心。当时他以为那是因为她本性灵动,只是出身贵族,受了礼仪教养规训,刻意压制,所以才会如此,后来才明白,温柔的是苏小姐的皮囊,而不经意泄露出的灵动,才是真正的她。
杨戬知道妲己现在的温柔也不是给他的,她只是在对着月光出神,放空了自己,所以才显得温柔。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温柔的母亲,一个连独处时都显得温柔的母亲,这样才能好好抚养一个有缺陷的孩子长大。在外人看来,她的身份就是一个温柔的母亲。
千百年前她望着月亮,在寿仙宫等他过来时的那种雀跃而期待的目光,再也不会有了。
他们隐秘的禁忌,压抑的刺激,幽微的欢喜,那些只有年轻时才会有的情绪与心思,都已经随风散去了。
除了他,没有人再记得,那时的她,眼里也曾有过璀璨的亮光。
“其实换成别的师父,也是一样的。”他忽然垂了眼睫,轻声道。
妲己一愣,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我说,你该下去了。”杨戬提醒,"般般好像醒了。"“是吗?”妲己立刻提裙,跳下了屋檐,推门而入。
杨戬坐在屋檐上,按了按额角。
屋里传来妲己和般般细碎的絮语,大约是般般消耗太
多,半夜饿醒了,想吃点东西,但很遗憾,真君府里现在没东西可吃,妲己答应她,等天亮了之后,就带她去人间街市上吃。
尽管颅内隐痛,但杨戬还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真好啊,六百岁的年纪,还能和母亲撒娇,说半夜要吃东西,母亲也还会哄着她。而他六百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在看书,在习武,在修炼,在忙着跟同辈们一决高下,在忙着受了伤给自己找药,在忙着收拾金霞洞,对着不知道睡在哪个旮沓里的玉鼎真人大喊: “师父,都说了多少遍了,喝醉了酒,不要乱扔东西!"
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吧,近来总爱想起一些早年的事情。杨戬指尖轻轻点着檐上瓦片,一下又一下,微弱的声音,只响在他一个人的耳边。
天亮了。
玉鼎真人被太乙真人从床上拽了起来: "还睡呢?还睡呢?一把年纪了哪这么缺觉?"
玉鼎真人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咋了,我又没事干,睡一觉怎么了?占你家床了?”
太乙真人道: “喱,那我告诉你一件事,哪吒又和东海打起来了!”
玉鼎真人嗖的一下坐直了身子,双眼放光: “哦?快说快说,谁赢了?”
“谁也没赢。”太乙真人哼了一声, "因为是在北海打的,北海龙王不让他们打了。"
玉鼎真人: “昨天是不是北海有个宴会来着?我收到了请帖,但懒得过去。哪吒不是被四海禁止入内了吗,他是怎么进去的?你给他的请帖?"
太乙真人嘴角抽了抽: “你觉得我身为哪吒的师父,亲自把他复活,四海会给我发请帖吗?”玉鼎真人哈哈大笑: “忘了这事了,不好意思啊。”笑完又嫌弃, “都没打出个结果来,你也好意思把我喊醒,真没劲。"
太乙真人: “你知道昨天北海龙王为什么不让他们打了吗?”
"别卖关子了,直说。"
"因为北海龙宫塌了。"
"不就是龙宫塌了……啊?什么?北海龙宫塌了?"玉鼎真人震惊, “哪吒也不必下如此狠手吧!怎么还把人龙宫给砸了呢?"
太乙真人气定神闲:
“要是哪吒砸的,你觉得我还坐得住吗?”
"不是哪吒能是谁,总不能是东海龙王吧?"玉鼎真人不以为然。
太乙真人幸灾乐祸: “当然是你家杨戬的手下啊!”
玉鼎真人: "……?
太乙真人啧了一声: “你看,你睡个觉,耽误多少事情。北海龙宫塌了这么大的事,天上地下都传遍了,只有你还不知道。"
"不是,我怎么没听明白呢?哪吒和东海打架,为什么是杨戬的手下把北海龙宫砸了?"玉鼎真人十分迷茫。
太乙真人立刻绘声绘色地给他讲了一遍道听途说的故事,末了还道: “说来也怪,杨戬这手下小妖,大伙儿之前都没见过,据说是孙悟空送到他那儿的,也不知是什么背景,竟然得杨戬如此器重,不仅把金弓银弹给了她,还为她扛下龙宫巨额赔偿——玉鼎,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哪知道啊!我甚至都没搞明白你在说什么!”玉鼎真人抓了抓头发, "这不纯纯冤大头吗,不像是杨戬的作风啊!"
“听说杨戬去北海捞人的时候,还另外带了个女妖,是那小妖的母亲。”太乙真人说, "多奇怪啊,那小妖是没断奶吗,从来没听说过出门办事还要拖家带口的。"
玉鼎真人: “哪吒不是在场吗,你怎么不去问问哪吒什么情况?”
“我倒是想问,谁知道他跑哪去了,云楼宫也不见人影,李靖正在到处找他呢。”太乙真人摊手。
玉鼎真人琢磨片刻,掀被起床: "这其中必有蹊跷,我得去问问杨戬。"
太乙真人: “我也要去。”
“你去什么去!"玉鼎真人一把挥开他, "不关心自个儿徒弟跑去哪了,倒来关心我的徒弟了!"
太乙真人撇撇嘴:“行吧,不去就不去。那你可得好好问问杨戬,回来告诉我,那小妖是到底什么情况啊!"
玉鼎真人甩了甩袖,留给他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 “闲得你!”玉鼎真人满腹疑惑地坐在飞往灌江口的云头上。
他摇着扇,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杨戬为什么会对那小妖如此看重。就算是孙悟空亲自送来的,
也没必要这么重视吧。他杨戬又不是什么会听孙悟空话的人。
玉鼎真人又结合了一下杨戬最近的表现,更加狐疑。自从上次从太乙真人那儿学完补魂术后,杨戬就好久没回来看他老人家了,也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那小妖是什么时候来的?莫非与这个有关?
到了杨府,玉鼎真人一把推开门,大喊道: “杨戬,杨戬!”没人。
他又喊: "徒儿,师父看你来了!"
还是没人。
咦,去了哪里?
虽然杨府对他这位师父是开放的,但主人不在,他也不好乱来。玉鼎真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看到杨戬的人影,最后还是悻悻出了门去。
他还就不信了,杨戬难道不回家吗?他还就在这附近等着了!
玉鼎真人啧了一声,觉得在门口蹲守太傻,不如先去灌江口街上逛逛。反正以他的目力,杨戬驾云回来了他也能看见。
他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上了街。
街上正值早市,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各色香味飘进鼻尖,令人食指大动。玉鼎真人深深吸了一口,自言自语道: "杨戬这小子,还挺懂享受。"他不由地舔了舔嘴角。
其实仙人是不会感受到饿的,但不妨碍有些人乐意给舌尖来点滋味。
玉鼎真人许久没有下凡了,乍然闻到这烟火满满的熟悉气息,不由感慨万分。感慨着感慨着,他就走到了一个卖煎饼的小摊前。
"老板,来个煎饼。"
“好嘞!”老板麻溜地说, "一个饼两文钱。"玉鼎真人:"…
糟了,忘了要付钱。他紧急地在身上摸了摸,也没摸出什么凡间用的铜板来。倒也不是不能用障眼法变几个出来,只是未免有点欺负凡人。
老板举着包好的煎饼,看他的眼神渐渐变了。
玉鼎真人呵呵一声: "老板,能赊账不?或者你给我记账,就记在二郎真君府上。"老板啪地一下把煎饼倒了回去: "两文钱都没有,穷鬼!我看你自己去拜拜真君庙算了!"玉鼎真人摸了摸鼻子,讪讪走了。“我敢拜,杨戬敢受吗?哼哼……”他嘀嘀咕咕。
唉,看得见,闻
得到,却吃不着,多么痛苦。
玉鼎真人找了个墙根坐下来。
真正的寒心,不是大吵大闹,而是天气明明还有些热,他却已经不需要扇子了。他仰天长叹一声,把扇子往地上一丢,就开始支着下巴,对着街角的香辣臊子面摊位发起了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前突然当的一声,把玉鼎真人吓了一跳。他扭过头,就看到一个乌发红衣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尖尖的螺髻,正一边舔糖人一边看他。
玉鼎真人:?
小女孩长得很漂亮,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半边脸上有点红痕。她冲他友好地笑了笑,说: “好可怜的爷爷,拿钱去买碗面吃吧。"
玉鼎真人低下头,看见他的扇子上正躺着几枚亮闪闪的铜板。
玉鼎真人:....
怎么回事?他看起来就这么像乞丐吗?
玉鼎真人自尊心受到重创,他怀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虽然早上起床匆忙了点,没有仔细打理过仪容,但他的衣服明明干干净净(就是颜色旧了点),头发清清爽爽(就是有炸毛的),怎么就能把他认成乞丐呢!
玉鼎真人心情复杂地把铜板捡了起来,塞到小女孩手里: "不用,谢谢。"
“哎,您别不好意思,就当我请您的。”小女孩热情洋溢地又把铜板塞了回来, “那家面摊很好吃的,您去尝尝,很顶饱的!"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玉鼎真人一边推拒,一边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摇着扇子,缓解尴尬, "我只是在这里坐一坐,不是要钱,小姑娘,你千万别误会。"
“啊……这样啊。”她一下子就红了脸,讪讪地把铜板放进了荷包里。"般般!”不远处传来一声唤,“又跑哪去了!"
“哎,来了来了!”小女孩忙不迭应声,由于跑得太急,还差点被台阶绊一跤,连头上掉了朵珠花都没发现。
玉鼎真人弯腰把珠花捡起来,刚想提醒她,鼻尖却突然动了动。
这味道.…
他举起珠花,又用力嗅了嗅,变了脸色。
玉鼎真人立刻冲了出去,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还没走远的小女孩。
她一只手拿着糖人,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正低下头,跟她说着什么。而她们身边,则蹲着一个男人,男人举着一张帕子,在认真地给小女孩擦去嘴角有些凝固的糖渍。
这一男一女,玉鼎真人都不认识,但他一挥扇,便闻到了空气中更加明显的妖气。他皱起眉,看着男人起身,与她们继续向前走去。这个背影……
玉鼎真人愣住。
——这个背影,不是杨戬吗!
几乎是瞬时,宛如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一般,男人回过头来。人潮涌动,络绎不绝,他们在人与人的缝隙之中,寂静对望。脸是陌生的脸,但目光是熟悉的目光。玉鼎真人正要行动,就见杨戬忽地上前一步,挡在了那一对母女身前。
“怎么了?”妲己回过身,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她顺着杨戬的视线望去,只看见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持扇人,他看上去年纪有点大了,但又不显得垂暮老态,还莫名有种……落拓不羁之感。
“咦,这不是刚才坐在墙角的那个爷爷吗?”般般突然看见他手里捏的珠花,摸了摸脑袋,这才意识到, “我的珠花掉在他那儿了!”
她正要跑过去取,却猛地被妲己摁住。妲己盯着杨戬:“他是谁?”
杨戬目不斜视,却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答道: "……我师父。"妲己瞳孔骤缩,脸色霎时褪成雪白。
“不要妄动。”他极低地嘱咐了一句,便背着手,迎着玉鼎真人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
“师父。”他平静开口,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就来了?"
"为师提前说了,还能看得到这样的场景?"玉鼎真人瞪着眼睛, "她们俩是谁?""师父应该先说自己此行目的才是。"
玉鼎真人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就被路过的挑夫撞了一下。他一个翅趄,环顾四周,气得甩了甩袖子: "这里是能说话的地方?这么近的距离,你都不打算请为师去你府上坐一坐?"
杨戬伸手: “那师父请吧。”
妲己紧紧攥着般般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渐渐靠近的玉鼎真人。她和玉鼎真人并没有打过照面,但这不妨碍她讨厌他。
他来干什么?是听说了北海的事,打算来找她们母女兴师问罪的吗?他还知道多少事情?刚刚杨戬给般般擦嘴,是不是也被他看见了?
妲己屏住呼吸,知道愈是此刻,就愈不能自乱阵脚。玉鼎真人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还没说话,般般就已经伸出手,自然而然地从玉鼎真人手里拿走了珠花。
“谢谢爷爷。”她笑了笑。
玉鼎真人: "……"
好不容易端出来的气场突然就破了,他嘴角抽动,憋出来一句: “不客气。”杨戬看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去。妲己拉着般般,警觉地跟在杨戬身后。
般般道: “娘亲,轻
一点。”
妲己愣了一下,勉强松了些力道。般般扭头发现玉鼎真人还在,忍不住问道: “爷爷,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呀?”
她眼睛骨碌转了转,想起刚才真君还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不禁猜测难道是因为拾珠花不昧,所以真君要带他去府上做客?
好像也没这个必要吧。
玉鼎真人无语,干脆一拂袖,加快了速度超过杨戬,径直往真君府的方向而去。般般看着他畅通无阻地通过,大吃一惊: "他不是凡人啊!"妲己冷淡道:"他是真君的师父,玉鼎真人。"“什么!”般般大吃两惊, "他是真君的师父!"
三人进了府中,就见玉鼎真人已经熟门熟路地坐在了亭子里。般般虽然缩着肩膀,但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盯着玉鼎真人瞧。
真君师父怎么会长这样?在她的想象中,能教出真君这样人物的师父,一定就是真君的升级版,着装一丝不苟,气质永远沉静,谈笑之间,挥斥方遒,是个人人尊敬的老神仙。
呃,而不是现在这样,外袍松松垮垮地垂着,连个发冠也不戴,大喇喇往凉亭里一坐,不修边幅,手里摇的蒲扇还缺了一根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