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吗?”女孩眼睛睁大,嘴角忍不住上扬。湿淋淋的水渍淌过毫无血色的脸庞,本?该是惊悚的,却让人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开心。
女孩从湿透的口袋里翻了翻,拿出一小把钱,把其中的硬币放回兜里,剩下的全?推到叶泉面?前,“谢谢姐姐!”
几?张毛票,几?块钱,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块,散发着浓郁的阴气。
仔细看才能从面?额影子后,辨认出另一重同样印得花花绿绿的纸币。
叶泉有些?好笑。
听说过老鬼在末法时?代之前拿纸钱冥币骗吃骗喝,夜宵店第一次收到冥币,还?是湿透了的。
“不用。”叶泉把她捧出来的纸钱推回去,瞥见女孩局促不安的神色,改了口,“可以?等找到猫再给报酬。”
安安盯着女孩的手?,响亮的吸溜了一声。
乔旺看着叶泉要管这事,放心了。
她凑到女孩旁边,小声咬耳朵,“有叶老板帮忙,肯定能找到的!我们之前丢了一只小猫,就是叶老板找回来的。夜宵店的饭很好吃的!”
靠着大金勉强站直了的野鹤听见小姑娘们说话,一时?无言以?对。
叶老板在邻居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找猫都能成为重点介绍了吗?
叶泉反而笑了,捏了捏乔旺没以?前手?感好的小脸,顺手?从门口架子上抽了把伞,“回去拿把伞。”
“不用了,几?步路我马上跑回去!”乔旺挥挥手?,一拉校服,冲进雨幕。
远远的,对面?小便利店里李红云催她换衣服的声音传了过来。
孤零零站在门口的女孩看着,隐约有些?羡慕。
“进来吧。”叶泉拉开门,不经意般道,“拧一拧水。”
捏着湿淋淋衣服发愁的女孩被提醒了,缩在门槛角落,脱掉鞋子倒了倒水,拎起对她来说有些?宽的衣摆裤脚,站在门口拧了几?下。
刚刚看起来还?湿透了的衣服,水渍随着拧动慢慢消失不见。女孩踏入夜宵店时?,衣服已经不滴水了。
叶泉看着女孩走过后依然干净的地面?,满意地关上门。
忘掉自己是谁的水鬼来了,也得把水收了。
野鹤刚站起来,看清楚女孩身上的变化,腿又软了,全?靠大金抬头拱着他站稳。
他看向?叶泉眼神疯狂求助。
来的真不是人啊?!
叶泉倒没忘了他,“你和大金先上楼吧,饭等会给你们送上去。”
下午来的不速之客一个接一个,坐下准备吃饭的野鹤到现在也没吃上饭,怪惨的。
野鹤松了口气,连忙道谢拉着大金上楼。
夜宵店的神奇事件刺激有趣是有趣,但是多来几?次,实在伤害心脏。
叶泉往后厨锅里下了一把土豆粉。旁边一直温着的一整锅羊肉汤即使盖着盖子,湿布把香味封得严严实实,嗅觉敏锐的人也能嗅出一股馋人的味道。
早市上正好碰上有人拉了羊来,清江附近不适合养羊,很少?有人卖,这批据说是不信邪养了,不怎么长肉,只好提前卖掉。叶泉看质量不错,买回来做一顿羊肉泡馍吃。
西北羊肉还?不到最适合吃的时?候,新买的这批虽说不够肥,但养得还?不错,煮了做锅子吃,在丘陵间经常运动锻炼出的紧实肌肉,甚至散发着淡淡奶香味。
半透明的土豆粉煮得涨开,炖得奶白的汤浸着香喷喷的羊肉,白胡椒粉去掉了最后一丁点膻味,撒上一把香菜葱花,鲜味直往鼻子里钻,瞬间让人理解了什么叫鱼羊为鲜。
不加油泼辣子时?鲜香扑鼻,加上一勺红艳艳的辣子,辣味刺激着食欲,恨不得让人吞下舌头。
稍微烤了几?秒的白吉饼饼芯软和,外皮脆脆的,撕开浸着汤,吸饱了羊汤,能把最后一丁点碗底都吃完。
安安拖着小餐车往楼上跑,在大堂看不见的方向?,直接飘起来送上楼。
叶泉又盛了一碗汤,放在挨着椅子边边坐着的女孩面?前。
“这么冷的天,喝点汤暖暖身子。”
碗底碰到桌子的轻微响声,惊得女孩又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汤,愣了一下,连连摆手?。
“我不能要……”
叶泉按着她坐下,“喝吧。没放肉,一碗汤而已。”
女孩不安地坐着,向?碗边伸出手?,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眼睛一直看着叶泉,只要她喊停,就随时?会停下。
但叶泉没有。
女孩指尖碰到了热腾腾的碗壁。
好暖和,像春天晒了一整天的被子。
女孩像感觉不到烫一样,双手?抱住碗,低头喝了一口,忍不住舒服地弯起了眼睛,幸福地笑了。
“爸妈不带我去的外面?的饭馆,真的很好吃啊。”女孩喃喃。
俞素素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带你下馆子吃饭?”吴方一家看起来也不缺钱,何必呢。
女孩一抖,意识到自己说了出来,连忙解释,“是我不好,我考不到第一名,就没奖励。”
看起来一大碗,女孩喝了几?口,就没有了。她仔细看看大碗碗底,确实什么都没有了,才失落地轻轻将碗放下。
碗壁的热气也消失了,只有一片冰冷。
叶泉坐在女孩对面?,往椅子里懒洋洋一靠,“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认真回答,“筱月。月亮的月。”
“月亮是你的猫?它怎么跑丢的?”叶泉问。
筱月犹豫了一下,“不,不算是。我捡到它的时?候,它还?是只小奶猫。我家不让养猫,我就在外面?搭了个纸盒子,去喂月亮。”
像是想到了什么,筱月急忙补充,“我没花爸妈的钱,是我帮别人抄笔记赚的!我也给爸妈买了礼物?,不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她太紧张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曾经有什么人真的这样说过她。
叶泉笑了笑安抚她,“嗯,我知道。”
“月亮是只很聪明也很灵巧的小狸花猫,它好像能听懂我在说什么。街上它最会找路,长大一点,每次我回家走回来都能看到它。一起走到我给月亮搭的小房子那?里。”
筱月脸上泛起的笑意,很快变成难过,“但是她突然不见了。我问周围的人,他们说月亮是只野猫,跑去了别的地方,我不觉得。”
“我找了好几?天了,爸妈很生气,妈妈说,她把月亮带走丢掉了。她说我要出来找月亮,他们就不要我了……但我真的没有因?为月亮影响学习,我有在努力。”
筱月下意识捂住耳朵,瑟缩地试图将自己团成一团,躲开记忆里无处不在的尖锐的指责声。
月亮跳下小车,挪到筱月脚边,轻轻蹭了蹭她的裤脚。
轻微的动静惊醒了筱月,她熟稔地伸手?,抱起月亮。
筱月完全?没意识到,她和月亮之间有着一股别人无法插进去的熟悉。
筱月轻声解释,“我知道在外面?养猫不好,我想养月亮的。只要月亮回来,等我长大一点,可以?自己住了,我就接它回家。月亮不是一只没人要的猫咪。”
月亮爪子拍在筱月手?背上,“喵!”
等了一会,没人骂她。
夜宵店里无声的鼓励是她哪里也找不到的安宁,有那?么一瞬,筱月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啊。
筱月小声吸了吸鼻子,“我也不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
俞素素听得心里闷闷的。
筱月真的做到了她的许诺,但她也失约了。
“他们还?好意思骂小月,这什么爹妈啊,把女儿当个物?件似的,还?不如一只小猫咪关心她。”俞素素抱走一个劲想往筱月那?边走啃啃的安安,看看猫咪月亮,低声嘟囔。她选择性忽略了猫猫现在也是鬼魂这个现实,有些?心疼小姑娘。
“会找到的。”叶泉看着努力蹭蹭筱月的手?的猫咪月亮,肯定地告诉女孩。
筱月抬起头,破涕为笑,“谢谢叶老板。”
夜宵店外声音嘈杂起来,临近开门时?间,叶泉想了想,让筱月带着猫咪上楼等等。
叶泉一站起来,筱月就跟着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她,“叶老板收留了我,我帮你们扫地收收盘子吧?”
她像是怕添麻烦,但还?有点别的什么。
叶泉直接问了,“你在怕什么呢?”
叶泉低头专注看着她,淡淡笑着如春风拂过,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信任。
筱月不知不觉就多说了些?,女孩嗫嚅着小声回答,“爸爸说,没有无缘无故不求回报的爱,我想能帮到你们。谢谢叶老板的收留,也谢谢叶老板愿意帮我找月亮。”
没有感受过纯粹爱意,就被告知世界残酷复杂的孩子,总是缺爱又长不大的。稍微有一点好意,而她无法回报,她就局促起来。
叶泉想了想,“我当然不是无缘无故。”
筱月脸上微弱光彩黯淡下去,低头嗯了一声。
俞素素惊讶,“老板?”这时?候不该灌鸡汤吗?!
叶泉笑着揉了揉筱月泛着湿气的头发,“因?为筱月很可爱,是说话好听又善良的小女孩,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筱月猛地抬头,叶泉每说一个字,她神色越来越明亮。
叶泉留下一点金光,形成薄膜,将筱月身上逸散的阴气约束起来,“这样吧,你在夜宵店帮我送一晚上餐,没有工资,当做你的委托的报酬。”
“我会努力的。”筱月点头应下,明显更活跃了些?。
筱月抱着月亮,犹豫问道,“猫咪要送到楼上吗?”
她抱着月亮,十分不舍得松开。
但要送餐,肯定不能占着双手?的。
叶泉对上一人一猫一起看过来的眼睛,随意摆摆手?,“它可以?趴在你头上。”
月亮很虚弱,但暂时?不活动,离开凭体待在筱月头上也没关系。没了凭体,不刻意显形,别人也看不出哪里奇怪。
筱月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还?抬手?伸到头顶,摸了摸月亮的毛小声和它说话,“你不要乱动哦。”
月亮盘在她头顶,仿佛变成了一个小挂件。
夜宵店忽然多了个小孩,食客们有些?惊讶,“老板,又是你家亲戚孩子来帮忙啊?暑假没怎么见之前的小方,她不来了?”
“嗯,小方考上新的学校,比较忙。”叶泉看了眼在注视下手?脚僵硬的筱月,随口答道。
食客们也没刨根问底,“应该的,应该的,学习重要。”
连绵湿冷的秋雨夜晚,一碗香浓热腾腾的羊肉汤,暖和了人们身心。羊肉独有的香味里,肉的纹理间融入油脂,炖烂了的羊肉入口即化,连老人吃也一点都不塞牙。
就算秋季吃羊肉相当容易上火,食客们也顾不上了。吃完了羊肉,吸饱了羊汤的土豆粉爽滑弹牙,泡软了糯糯的碎饼麦香扎实,吸溜吸溜吃完,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出去。
无论来夜宵店的是什么人,总能飞快被这里热闹又轻松的气氛同化,连走在桌椅之间的筱月,脚步都慢慢轻快起来。
饱餐一顿结束,结账时?有人看了眼路过的筱月,不太确定地问,“小姑娘是不是化了妆?怎么感觉你有点长开了。”
“可能吧。”叶泉忽悠过去,回头看向?端菜的筱月。
她笑起来时?,脸庞忽然出现了很微小的变化,孩子气的五官似乎变了一点,长开了一点点,又像什么都没变。筱月自己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现。
叶泉什么也没提醒,只是叫住筱月,让她去后厨收拾洗碗。
野鹤吃完颇为坎坷的一顿饭,牵着大金下来,准备告别。
早上清江无常来的时?候,已经为大金做过标记,大金只需要回到原本?的家园,就能等到鬼差来接。
本?来夜宵店员工里最先享受各地城隍交接待遇是陈金宝,但他最后没想回家,第一次体验这样程序的,就变成了大金。
大金早上送走了一群小伙伴,下楼时?安安发现它要走,急匆匆送完最后一桌,拖着小车嗖地飞奔过来。
“金!”
突然加速的小车吓了食客们一跳,看清楚方向?,无语又好笑,“刚说夜宵店人工智障不容易智障,就开始出问题了。叶老板,你快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叶泉把小车捡进柜台,安安爬向?大金,小短手?伸出来抱抱它,“金~”
“汪!”大金舔舔她,安安被糊了一脸阴气口水,懵逼坐倒,还?记得挥手?告别。
大金脚步轻快绕开安安,找到待在后厨的筱月和月亮。它后爪着地站起来,拍拍猫头,“呜呜。汪!”
像是告别,也像是传递它顺利解决问题的祝福。
大金的挂件·野鹤无奈地等在一旁,看大金的动向?,就知道它到底认识了多少?新小伙伴了,心里有点酸酸的。
大金回头,叼着牵引绳塞到野鹤手?里,“汪!~”
看着狗狗再次跑向?自己,野鹤笑了出来。
夜宵店后门上,大黄狗身影慢慢消失,半透明的影子飘出来,只留下一个摆好狗狗形状的木偶。野鹤看不到了离开凭体重新变成鬼影的大金,但刚刚塞进手?里的牵引绳,隐约有着冰凉的触感,让他确定大金依然在旁边。
大金走在前面?,走了几?步,回头看他,催促地叫了几?声,让小主?人赶紧带狗去见主?人。
野鹤挥挥手?和叶泉告别,“谢谢叶老板一直以?来的帮忙,我们走了。”
安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小手?托着脸蛋,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少?了好几?个同事帮助,俞素素路过后厨,仰天长叹,“安安,我不能没有你啊!”
忙是忙得过来,但是还?她摸鱼时?间啊!
“啊……”安安鼓着小脸啃啃俞素素伸过来的手?指,爬到柜台边,重新开着她的小车出发送餐。
夜宵店打烊后,叶泉才让筱月离开后厨,她神色丝毫未变,倒是俞素素看见吓了一跳,“你怎么……”
现在的筱月起码长高了十几?厘米,眉眼明显是个成年人了。
俞素素一惊一乍的,叶泉看得头疼,把她赶去打扫卫生。
叶泉再次靠进椅背,示意筱月在对面?坐下,“你还?要继续找月亮吗?”
筱月像没意识到自己年纪的变化,依然是乖巧的双膝并拢坐姿,点了点头,“要的。姐姐知道它在哪吗?我只有它一只小猫。”
筱月长大了的脸庞透出淡淡的怀念,“月亮是不一样的。”
筱月第一次遇到月亮是初三的一个雨天,她独自打伞回家。尖锐凄厉的猫叫声穿破暮春细密的雨幕,一声声声嘶力竭,可怜极了。
筱月顺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了一只被雨淋湿透了的小奶猫。
小奶猫只有巴掌大,猫毛全?黏在身上,棕黑的狸花纹路一点也不好看,尾巴细长脑袋大大,像只棕黑的大老鼠。小奶猫被积水卷到了下水道口,拼命挣扎着,向?她喵喵叫。
筱月把小奶猫捞了起来,找到小区墙角没被水淹了的地方,拿纸箱搭了个小窝。她那?时?不懂该找医生,擦干净小猫,喂了点水和牛奶,就放下了,月亮最初能活下来,也是命大。
筱月喂过小猫,连续几?天都带了吃的去喂,慢慢就成了习惯。
“养了一两?个月,爸妈发现我回家有点晚,也发现了小猫,把它丢掉了。我在大雨里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到。好在月亮很聪明,它找得到回家的路。不过回来之后,月亮就不再回那?个角落找东西吃了,我只能偶尔看到它。”
筱月庆幸地笑了笑,一句话带过自己最初寻找的努力和挣扎。
家里的矛盾和压力,在筱月初中毕业的时?候,达到了一个高峰。筱月没能像哥哥一样考进重点高中的实验班,只是重点高中录取线的吊车尾,进去读书也不起眼。
父母的嫌弃仿佛还?在耳边,“教过你哥的老师再来教你,开家长会肯定要问,你们都是一个爸妈,怎么差距这么大?爸爸妈妈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你就读出个这?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丢不起!要不去普高吧,或者干脆别读了,就当没你这个女儿。我们当初怎么就没生出个儿子,给你哥哥添个兄弟帮手?没添成,还?多了个包袱……”
声声指责如魔咒,筱月不敢说自己想读提高班、课外班被父母拒绝,也不敢说她花钱很省,很认真在读书。
筱月不愿意放弃,她想读书。
可是她没有办法说服父母。
填志愿的最后两?天,筱月还?是没有争取到机会读高中。
上大学的哥哥回家了,父母带着哥哥出去吃饭,没人记得筱月还?在家。
太阳在的时?候,月亮只能折射太阳的光。哥哥在的时?候,她就永远只是家里的影子。
曾经为了找猫被丢出家门那?种全?身湿透的冷束缚着她,让她丧失了所有勇气和希望。
筱月麻木地走上楼梯,一步步往顶楼爬。
只要跳下去,就不用再痛苦了。
一步,又一步。
绿眼睛的狸花猫出现在了天台边缘,像命中注定一样,挡在筱月面?前。
筱月走近它,被丢掉后找回来的狸花猫平常绝不接近人类,但这次,它不仅没躲开,还?蹭了蹭筱月的腿。
狸花猫是一只很有礼貌的小猫咪,蹲坐着前爪并拢,歪着毛绒绒的脑袋,猫眼一眨不眨看向?她。
好像在说,你在难过什么呀?
夜晚天空被云层遮住,昏暗光线里,猫咪绿莹莹的眼睛倒映着筱月的影子。
筱月停下脚步,忍不住蹲下哭了出来。
狸花猫靠近她,蹭蹭她的手?,筱月一把把它抱在了怀里。
原来,她不是一点爱都没有得到。
阴云忽然散开了,月光照亮了天台。
刚下过雨,天台一片泥泞,小猫走向?她的时?候,踩出一个个小梅花脚印。乌云一散开,小小的泥泞水潭也被照亮了。
越过小小的猫咪,筱月看清了,猫咪脚印里,有个小小的月亮。
亮堂堂的光照进她心底,是猫咪为她送来的一轮月亮。
筱月没有跳下去,她回?了家,和父母最后争取了一次。
她签下了欠条,请爸妈允许她继续读高中,如果没有考上重点大学,她就要还双倍的父母的培养。
月亮回?到了她身边,筱月的生活也慢慢好了起来。
她高中养不了它,但月亮实在是个很认路的小猫,每天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都?能看到月亮跑出两三个?街区,在路上等她。月亮陪着她走的一段路,就是心里?最平静而快乐的时候。
筱月顺利考上了重点,只是不是远走的志愿,而是祥省重本。
离开家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筱月在学校了解了很多事,逐渐明白长大的路上她的痛苦并不是她的错。她知?道自己?情绪不对,去看了病,开始吃药治疗,一点点好起来?。
筱月一边上学一边努力想办法赚钱,后来?的她有了自己?租的小房间,虽然很小,但花很香,房东人很好,允许她养月亮这只礼貌猫咪。
以前小猫走在街头,她也狼狈得像流浪无家可归,认识月亮的第六年,他们拥有了彼此,一起有了一个?家。
曾是街区一霸的猫猫保留着喜欢出去的习惯,猫咪的事让她多了很多和别?人接触、聊天的机会,慢慢的,她觉得自己?和同龄人没什么两样。
月亮是天给她的礼物,是只最好的猫咪——除了猫屎实在有点臭,嗯……可以克服。
“月亮很好很好。”筱月边说边笑起来?,月亮趴在筱月头上,浅绿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关注着它认领的小人类。
筱月的笑声慢慢变得幽冷,“妈妈打来?电话叫我回?家,我真的以为她生病了,病得起不来?了,很想我。她声音那么温柔,说还给我留了汤,买了新裙子……我相?信了。”
服帖干燥的衣服又透出了水渍,有些潮湿的发丝一滴滴往下滴水。筱月依然坐着,面容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恍惚着喃喃,“我们吵了那么多次,我怎么会那么蠢,真的信了呢?”
“爸妈听说我搬出宿舍,不问我住在哪里?安不安全,只找我要钱,说哥哥上下班辛苦,想买一辆车。连听到我生病了,都?怪我为什么是个?疯子。
“他们抱怨他们那么爱我,小时候高烧半夜还要背我去医院,我却不愿意回?家服侍他们,工作了也不愿意每个?月给他们三四千养老。可我只有五千的工资啊。我和他们解释,他们却说,我太爱钱了,一点都?不爱他们。”
叶泉轻轻叹了口气,“想用养大鹅的方式养出天鹅,当麻雀养却想养出凤凰……呵。”
俞素素脸都?嫌弃得皱成一团,气坏了,“还必须是会给家里?下金蛋的凤凰?!他们想得真美,他们也配!说你不好,这话他们给他儿子说过?吗?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好吧!”
恍惚着的筱月,被?她的义愤填膺一闹,笑起来?。
“喵~”月亮肉垫拍拍筱月的额头。
筱月从头顶把月亮抱下来?,摸了摸,“我想起来?了。是我先?不见了的。”
“我被?妈妈生病骗回?了家。妈妈说给我找了一门好亲事,那是哥哥上司的亲戚。他比我大二十岁,瘸了腿,会打人的。我不愿意。他们说我是疯子,说我不听话,要我去好好学一学女德,学一学怎么听爸妈的话。我过?去听说过?有人被?送去强制戒网瘾,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母亲,父亲,所有人都?告诉她,他们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亲人。一生追求爱和认可的女儿明知?道得不到,只是对他们还抱着一点希望,却走上了一条死?路。
俞素素恍然大悟,“老板说得对,真的不是同一所学校。”
筱月喃喃着,“学校好冷啊,好多小孩子,我们不能浪费粮食要好好吃饭,要听话,不然就要关小黑屋,关到水池里?。我是不多的几个?成年人,我带人跑了出去,我不用被?家长监护再送进来?,我也可以想办法收留小孩子。但是不行,他们带来?了精神诊断,我还是得听他们的话。”
他们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于?是他们可以“处置”她,可以处置许许多多小孩。
筱月浑身发抖,“我听话,我听话的,我要出去,月亮还在家里?等我。”
“啧,地府都?没有这么封建了。”叶泉厌烦地嗤了一声。
俞素素有些不忍听下去,她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
记忆混乱的鬼魂不记得了,她在猫猫丢失前就被?绑到了学校,筱月努力过?了,但她死?在了出来?的路上。她死?后,依然记得回?来?找她的小猫。
“那是我的爸爸妈妈啊,他们把我卖掉了,丢掉了。等我回?来?,月亮也不见了。”
一句句回?忆走到了最后,筱月惨白的脸彻底变得青灰,水淋淋的微微浮肿,还能辨认出死?前的模样,定格在二十三岁。
安安听得两眼懵,疑惑地拽了拽叶泉的衣摆,“妈?”
叶泉把她拎起来?,放到旁边桌子上,“嗯,不是你的妈妈。是她的爸爸妈妈不好。”
“嚎……噗好?”安安重复着,不太明白。
叶泉手机震了几下,路冰追在几条语音后发来?消息,有些抱歉,“我们正在过?来?的路上,带的新人脾气太跳,元五听了发来?的鬼魂语音,想问她一个?问题。老板不用理他。”
叶泉没有直接点开语音,看着语音条转成文字,“筱月,除了回?来?见月亮,你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太清派元五的生活里?只有师父和修行,最多被?带着斗斗恶鬼,很少和这样困扰的受害者接触。他生来?天资卓绝,天之骄子,一生父母和气也尊重他的意愿,像阳光灿烂照在泥潭挣扎的人身上,无法理解她的挣扎。
“他们不在乎你,你为什么要为他们痛苦?明知?道他们做了什么,知?道他们害过?你,为什么还要再回?来?呢?”
元五想一想,就觉得无法呼吸了。
以爱为名的控制和恶意,像一层层轻若无物却又确实存在的蛛丝,一层,又一层缠上来?,令人窒息。
叶泉无声嗤笑,删掉了这几条语音,抬眼看向望着月亮发呆的筱月。
人生不是小说,能真的斩钉截铁做到一刀两断的,不是一开始就不会被?纠缠陷入泥沼的意志卓绝之辈,就是付出惨痛代价后终于?死?心的新生之人。但更多的,还是被?一点点好意打动,倒在路上,藕断丝连。
人们宣传父爱母爱慈爱孝顺,她得到的太少,一点点温柔就足以让她受宠若惊,燃起一点希望。她会自我反省怀疑自己?是不是想的太坏,想得太多,反而成了旁人伤害她的武器。
东亚父母的PUA是一直持续的噩梦,比渣男更难摆脱,也更难察觉。
他们有着天生无法割断的关系,但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父母的。
筱月直勾勾地看着怀里?的猫咪,伸出手,月亮就蹭蹭她。不伸手,只要一会没碰,月亮就会主动蹭蹭她。
她在被?需要,她在被?爱着,猫猫无时无刻都?在这样坚定又明确地告诉她,
筱月笑了笑,模糊的记忆彻底清晰起来?,她抬起头,“原来?,我已经死?了啊。死?后他们拿了学校的钱,就不在乎我是怎么死?的了。可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我,接我的骨灰回?家,居然是为了配阴婚。”
吴筱月泡到浮肿青灰的死?相?恢复正常,看起来?只是个?脸色发白的少女,抱着猫安静微笑时,温柔美丽极了。她说起父母的事,声音再没有一丝波动。
筱月到死?都?曾希望过?自己?真的被?爱过?,告诉自己?父母都?会爱孩子,死?后终于?看清。
记忆混乱的鬼魂早已成年,只是心里?一直没能长大,在夜宵店温暖的晚上,她死?后终于?能重新面对这一切,一夜长大了。
叶泉手机上的文件,停在超管局审批调出的医疗记录上。不是患者的详细评估,是医生的回?忆口述。
吴筱月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时,她已经和月亮住在了一起,有了自己?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