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洲顿时一笑:“自然。”
舜音说:“既然如此,那我要继续去探边防,也是应该了。”
穆长洲笑意一收,声压低:“音娘想去探何处边防?”
舜音拿出袖中的信:“无疾来信说河廓二州有异动,我要去探一下。”
穆长洲目光一动,刚收到在那里一无所获的消息,她就提出了这个,头稍低,看入她双眼:“若那里防范严密,斥候过去极易被发现,当如何探?”
舜音略作思索,边想边说:“只要不似安钦贵那小城般闭城难入,斥候就至少还能进。易被察觉,证明他们防范有道,斥候不可同时去探,最好二人一组,分而探之,各取一处,不必贪进,汇集之后详作判断,再做安排。”
穆长洲看着她脸,嘴边又有了笑意:“音娘说得对。”
舜音忽而回味过来,看着他:“穆二哥已派过斥候了?”
他颔首。
舜音拧眉,那看来是真的有异,袖中的手指不禁捏紧了信。
穆长洲思索了一下,直起身:“便按照音娘所言,我会另外安排斥候再探。”
舜音抿一下唇:“我想……”
穆长洲看着她。
舜音又紧捏一下信:“事出有异,我不放心,想亲自去。”说完就看着他。
穆长洲在旁走动两步,没回话。
舜音一时无话,只能等他表态。
穆长洲脚步一停,忽而说:“既要亲自前往,必要协调安排。”
舜音回神:“是,所以得来找穆二哥。”
穆长洲点点头:“那你回去准备,待别州人马都离开后再出城,不必急走,到城外十里就停,等我的安排。”
舜音一愣:“你同意了?”
穆长洲说:“甘州你不也亲自去过了,还在乎其他地方?”
舜音看了看他,立即转身朝外走。
穆长洲看她脚步匆忙,猜想信中传递的消息很急切,早知就该看一眼封无疾的信了。
他迈步跟出去,到了官署门外,舜音已上了马车,胜雨立即催着赶车走了。
胡孛儿在门外等候到此时,凑近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穆长洲目送马车走远,回身又进官署,脚步快了许多:“稍后携我手令入军中另行调动斥候,把张君奉叫回来,有事务安排。”
胡孛儿跟上,一桩一桩记下,听他语气严肃,心想这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舜音回到府上时还早,不过日上三竿。
她回了房,除去身上襦裙,换了身圆领袍衫的男装。
这还是先前胜雨为她添置衣裳时顺带做的。国中女子出行,为图方便,时常会做此打扮,并不奇怪。
胜雨在妆奁前为她束发,口中问:“夫人打算去何处,是否太仓促了?”
舜音避重就轻:“与军司说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只简单收拾就好。”
胜雨立即不再多问,为她束好发髻,又匆匆赶出去为她备马。
全部准备完,已时至中午,舜音走出房中,偏着右耳听了听外面动静,城中似乎安静下来了,应当是那些别州官员都走了。
她没耽搁,走向府门,出去便见一行弓卫正在门前阶下等候,似是到了有一会儿了,马背上还有简单行李。
一见她,弓卫便齐齐抱拳,显然是穆长洲的安排。
舜音过去踩镫上了马背,冲众人点头说:“随我走。”
一行人马如平日外出公务一般,跟随护送着她沿僻静道路,直往东城门外而去。
城门处果然已没了外州人马,也没了送行官员,一路畅通无阻。只守城官兵以为军司夫人又是外出观风物,向她见了礼,其余并未引来多少关注。
舜音记着穆长洲的话,带着人直出城外十里,停了下来。
日头开始倾斜,但光还强烈,明晃晃的照着四下的一片碎石坡。
舜音观察四处,远近无人,尚算隐蔽,示意弓卫们退远防卫,以免引来巡视兵马注意。
弓卫们退去,不远不近守着。
她往来路看,穆长洲让她等候安排,大概是要给她安排帮手,可凉州哪有能与她同行同探的帮手,胡孛儿和张君奉都不可能,除非是女子,但女子中又没有可用的……
胡思乱想了一阵,阳光淡了些许,舜音抬头看了看,隐隐约约似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她第一反应是扯马往低处回避,却见远处弓卫并没有动,才停住,往来路看。
一人一马疾驰而至,马上的人深袍紧束,佩刀挽弓,身姿英挺。
舜音打量他:“穆二哥亲自来安排?”
穆长洲看着她:“已安排好了,着实费了些时候,需安排军务,还要拿到总管手令。”
舜音心思一动,看着他:“那你怎么亲自来了?”
穆长洲忽问:“音娘既将斥候分作二人一组,那你此番亲去,与谁同探?”
舜音眼神动了动,没说话,忽然会意,盯着他。
穆长洲扯马近前,一笑:“还不走?除了我还能有谁?”说完持着的弓在她身后马臀上一拍,引马而出。
夜深人静, 一阵又低又缓的马蹄声踏入了边关小镇。
四处荒山僻野,这座小镇早已废弃,不闻鸡犬之声, 连灯火也没有,一片土台断壁, 到处杂草横生, 靠着天上明亮的月色, 一行人才到了一排土石筑就的高舍前。
舜音牵着马,打量四下,这一路连续走了好几日的捷径,几乎每一日都如之前去甘州那般以毡布围挡露宿。
今日到了这里, 才不过接近廓州,河州则还要更远,终于见到了房舍,却也只是一片荒芜之所。
穆长洲牵马立于她右侧,月色下拖出一道长影在地, 低声说:“此行我不可耽搁太久, 最好能速战速决返回凉州,否则总管处不好交代, 行程只会更偏。”
舜音闻言, 不禁低语:“那又何必亲来?”刚说完便觉他目光已看来,转头看过去。
穆长洲却没接她话,脸被月色照得阴影错落,愈发显得眼深鼻挺,眸光幽深, 似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指一下眼前:“这里本为戍卫之处, 现在已弃用,知道的人不多,正好用以落脚。”说完转头看向远处。
舜音才明白为何来这里,见他站着往远处看,如在等待什么,跟着看出去。
在这废弃之地如同静止了一般等候了片刻,远处隐隐约约有了接近的马蹄声。
弓卫们都齐整无声地在后方几十步外护卫,闻声立即挽弓戒备,但见穆长洲在前面抬了下手,又纷纷放下了警戒。
先有两匹快马到了跟前,匆匆停住,马上的人齐齐向穆长洲无声抱拳。
后面又接连来了几阵快马蹄声,都是二人一起,陆陆续续,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先后来了十几人。
舜音一眼就看了出来,来的都是斥候。
按她之前所言,这些斥候都是二人一组,应是之前就交代好了,要在此时此地来会合报信,才会赶得如此准时。
所有斥候都下了马,无声垂首,立于穆长洲跟前。
斥候只对主将一人汇报,任何外人都不能得知消息,要等他发话才会开口,这是一贯的规矩。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压着声说:“这是夫人,以后向我报时,见到夫人无须避讳。”
众人称是,才终于有人动了。也只有两人,这二人一组,是最后到的,其中一人上前报:“只探得廓州有将领去过河州,约十日前的事,有商旅途中遇到过他们兵马,其余皆不得知。”
另一人报:“廓州防范灵敏,也派出了各路斥候,稍有逗留就会被察觉,另有二人往河州去探,尚未来得及回报。”
舜音捏着手指暗忖:河廓二州越是灵敏,越是犯了忌讳,因为如此就等同昭告外人,州内藏有私密。她又算了算时日,除去这一路而来花在路上的时间,约十日前,那应当正是凉州忙于迎接诸位都督入总管府述职的时候。
穆长洲显然也想到了,转头朝她看来:“音娘如何说?”
舜音想封无疾既然来了信,说明在他盯着的一带有过迹象,开口说:“传讯给去河州的二人,让他们不必入河州,直往秦州方向一探,有消息立即回传。”
斥候们大概没想到她会下命令,都抬眼看向穆长洲。
穆长洲颔首:“散开休整,夜半时按夫人所言去办。”
众斥候立即抱拳,领命退散开去。
人都散远,穆长洲才示意弓卫近前,将马缰递过去,看一眼舜音,往前走。
舜音看见他眼神,松开马缰,跟过去。
穆长洲腰间仍配着横刀未解,左臂挽弓,肩后负箭,几步走入正中那间荒废的高舍。
舜音跟进去,先捂了下口鼻,里面大概是无人太久,灰尘很重,一片昏暗,只顶上几处漏洞,透入了月光,勉强能看清他走在前面的颀长身形。
穆长洲在屋中走动扫视过一遍,才朝外说:“进来。”
立即有弓卫进来,在倚墙处的空地上铺上毡布厚毯,又退了出去。
穆长洲此时才解下箭袋,脸转向舜音,一手握弓,在厚毯上点了点:“过来休息。”
舜音又看一圈四下,走过去,在厚毯上坐下,忽然想起来,抬头去看他:“你在何处……”
右侧一暗,肩头被轻轻一抵,穆长洲已在她身旁坐下,看了过来:“什么?”
舜音刚想问他在何处休息,真是多问了,转开眼:“没什么。”
一缕月光正照在他盘坐的腿上,他腿侧紧绷出修长流畅的一道,就紧挨着她。舜音转开的目光刚好落在那里,又一转,瞥见他一手除下了腰间佩刀,手指搭着腰带束扣,一松解开,抽了出来,搭在一边。
她目光一晃,连头也转开了。
穆长洲是为了休息时松快些罢了,转头瞥见她转开了脸,只露出一截纤秀后颈。她身上穿着男式圆领袍,干干净净地束着乌发,此刻头顶漏入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敷上她后颈,便白得扎眼。他看了好几眼,低声问:“音娘以往有这样出来过?”
舜音忽然听见他问话,偏头瞥了他一眼,想起往事,声轻了不少:“有过。”
“跟谁一起?”他又问。
舜音没作声。
穆长洲看着她:“不想说?”
舜音才启唇:“自然是家里人。”
穆长洲“嗯”了一声,慢条斯理说:“也只可能是跟家里人一起了。”
舜音听着他语气,恍然想起他们如今是夫妻,说起来也是一家人了,心头忽而有丝微妙感,总觉得他说得有些故意。
“睡吧。”穆长洲忽然说,看一眼身后土墙,“此处脏乱,就靠坐着睡。”
舜音看他仍端正坐着,自己也坐正一些,没倚墙:“我稍作休息即可。”
穆长洲一手搭在身侧刀上,声音温沉:“无妨,你安心睡。”
舜音听他语气笃定,才闭上眼。
实在不是什么休息的好地方,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睡着。
迷迷糊糊间,舜音做了个梦,梦里影影绰绰都是家里人,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在外出的路上,同行的都是家人。
她身一晃,倒了下去,撞入一双手臂,被稳稳接住,一只手托住她头。她动一下,只觉对方臂弯结实,猜不出是父亲还是大哥。
但紧跟着,蓦然传来了一声尖利笛啸,刚起头,却又戛然而止,似有一只手及时捂住了她右耳。
她不禁又动了动,脸蹭到了微凉的锦布,摩挲出轻微声响,隐约间,觉得自己正躺在谁的膝头,右耳上很重,始终捂着只手,她抬手去扯,抓到几根手指,没能扯开,自己的手忽被一把抓住,耳中听见一声笑,又低又沉,似乎是穆长洲的声音……
舜音睁开眼,四下透亮,愣了愣才发现自己躺在厚毯上,脸对着一堵空旷废屋的土墙,随即才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身边没人,她一下坐起,转头往外看,没见到穆长洲。
门边摆着水囊和厚牛皮纸,显然是准备好的清水和干粮。
舜音定了定神,起身过去,取了水囊,朝门外看一眼,四下安静,没见到其他人,走出去,在一片半塌的土墙后洗漱。
等清洗完,又吃了些东西,全已收拾好,舜音往外走了走,才看到两名弓卫。二人不远不近地守在马旁,护卫她所在的高舍,面朝远处。
她抬头看一眼天,今日天色阴沉,风也很大,有些不寻常。等她目光收回,脸一偏,看出去,就见穆长洲自远处走来。
他身上袍衫紧束,已佩刀挽弓,只衣摆掖在腰侧,皱得厉害。
舜音看着他走近:“其他人呢?”
穆长洲扯下衣摆,一拂:“人太多会引来注意,我已命他们退去指定处等候接应。”说完目光上下看她,似在看她睡得如何。
舜音对上他视线,不禁问:“怎么了?”
穆长洲笑了下,没答,抬头看一眼天,又扫向黑沉沉的远处,笑意一敛,对弓卫道:“牵着夫人的马。”
说完他几步走过去,将自己的马牵来,一近前,忽而伸手揽过舜音,继而两手都握住她腰,一用力,将她送上马背。
舜音愣住,但他动作太快,反应过来时,已经侧坐在马上。
穆长洲跟着翻身上马,一手摁低她头,策马就走。
舜音额头撞入他胸口,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下一瞬,便觉大风呼啸而来,忍不住要转头去看,被他一把遮住眼。
“别看,是风沙。”他很快说完,闭住嘴。
马疾驰而出,身后跟着弓卫的快马,蹄声被骤然卷来的大风吹得断断续续。
舜音只觉浑身都被吹得晃动起来,紧跟着劈头盖脸一阵沙尘袭来,她立时紧闭双眼,感觉颈后侧脸都被沙子狠狠刮了一道。
脑后一沉,是穆长洲的一条手臂环了过来,她浑身不觉一紧,闭着眼,感觉更深,呼吸都闷入他胸口,随即右耳边呼呼风声顿止,都被他手臂一环给挡住了。
马似熟练躲避般奔出,很快,这猛烈的一阵风沙席卷了过去,只剩大风仍烈。
穆长洲才又开口,声音响在她头顶:“趁现在,好好记住一路地形,这也是防务之要。”
马速稍缓,舜音感觉他手臂松了,才睁眼去扫视两侧,一边暗自换了口气,忽而反应过来:“穆二哥如何就知我能记住?”
穆长洲笑了声,胸腔震动,就在她耳边:“若非你心记强于他人,上次在那山中是如何带我出来的?”
舜音蹙眉,这人也太精了,扫视着四下,故意说:“也许只是运气好。”
马踏上斜坡,猛然一颠。
手臂忽被他抓着一拽,她顿时往前一倾,又撞入他胸膛,一把抱住他腰,抱到一片紧实,怔住。
穆长洲一手摁着她手臂,眼看着前路,低头在她耳边说:“你若掉下去,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大风彻底平息时, 已近傍晚,穹窿依旧阴沉,天边半黄半暗。
几匹快马先后停下, 又是一片茫茫野外,四面都是秃山荒丘, 只近处颓然耸立着一座废旧坍塌的石佛塔。
舜音终于在马上坐正, 松开抱着穆长洲腰的那条手臂, 抱了太久,臂上都已有些发麻,侧脸一直贴着他的胸膛,似也在他衣襟间蹭得发热。
穆长洲先一步下了马, 朝她伸手。
舜音稳了稳神,自己跃下,奈何这一路颠簸太久,片刻未停,她腿也麻了, 身一晃, 险些软倒,还是在他手臂上扶了一下。
穆长洲撑着她站稳, 收回手, 嘴边一笑。
还有两名弓卫在,舜音瞥见他的笑,脸上平静,眼神却飘了一下。
穆长洲持弓在手,转头看着远处, 听了听动静,忽而说:“等片刻, 此处也是定好的会合处,或有斥候回报消息。”
舜音想说哪有那么快,转念想到清早那么大的风沙过境,恰好是最好的传讯时机,即便动静大一些也不一定会引来注意,也许真能送来消息。
仿佛应和她的猜想,不出片刻,真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舜音开始没听见,看见穆长洲和两名弓卫都同时看向了远处,跟着看去,才发现来了两人。
两人两马飞快奔至,到了跟前停住,还没下马就已抱拳。
穆长洲说:“报。”
为首的斥候道:“按夫人吩咐,快马抄近路至河道处,隔河传讯河州二人往秦州方向去探,他们回报迅速,风沙刚过就扬了令旗传回消息,疑有兵马调动痕迹,河州往廓州方向,详细不知。”
既已动兵,就不是小事了,难怪封无疾会来信那般急切。
舜音看向穆长洲,他眼光已冷,只脸上如常,看不出在想什么。
她想了一下,看向两名斥候:“他们有心防范,你们虽趁天气及时传回了消息,但动静不小,还是要谨慎,最好先回撤。”
穆长洲点头,下令:“让他们都返回,暂时不必再探。人困马乏,及时休整。”
两名斥候抱拳领命,匆匆离去。
穆长洲缓步走动,慢条斯理地复述:“兵马调动痕迹能被探到,说明调兵没多久。十日前廓州将领去了河州,应在之前,而后河州才往廓州调兵。”
舜音接话:“所以廓州将领入河州的目的,应当就是为了让河州调兵。”
穆长洲停步,看着她。
舜音在心里理着头绪,接着说:“如果调兵来了廓州,又不想被探到,必要贴两州峡谷而行,那就离我们反而近了。”
穆长洲手指点了点弓:“岂不是更好,省得我们赶远路了。”
舜音拧眉,看向他:“我们的斥候已尽数收敛,要再得到更多消息,或许要麻烦些。”
穆长洲迎着她目光看了一瞬,忽而一笑:“那便让他们自己来送吧。”说完朝两名弓卫一招手,下令即刻继续上路……
天刚蒙蒙亮,一片孤山峭壁如同幕障一般在远处延展,几乎毫无绿意覆盖,只有遍布的碎石沙土,风一过,扬起一阵尘烟。
几匹马缓行而至,几乎悄无声息。
穆长洲先从马上下来,朝后方颔首。
舜音跟着下了马,环视四周,天没完全亮透,看什么都还如蒙了层青纱一般。
两名弓卫已打马上前,牵引他们的马去附近隐藏。
穆长洲看了一圈四下,又听了一遍动静,往前走,始终领路于右前侧。
舜音跟着他往前,这附近并不开阔,地势忽高忽低,都是起伏山坡,远处那片幕障一般的山背后,还有道深深的峡谷。
连夜未停,就是为了赶来此处,说不定已离河州调动而来的兵马很近了。
约几十步,穆长洲一停,转头低声说:“我们时间不多,你观望地形,我替你防卫。”
舜音立即要往侧面走出。
穆长洲忽又说一句:“不要离我太远。”
舜音回头看他一眼,对上他目光,感觉分外认真,点点头。
他才朝远处递去一眼,示意她继续走。
舜音走出去,不过百步,离那片孤山稍近了一些,在心底将来时路线回忆一下,又将这周遭地形都默记于心。
头顶天光稍稍亮了一层,她走动时隐约有了白淡人影。
并不是纯然在观望地形,她还在看有无来人,余光瞥见穆长洲已没在原地,大约是已经隐蔽。
她手下意识去摸怀间,本以为这次是自己单独出来,因而又带上了那把匕首,就揣在身上圆领袍的衣襟里,但愿用不上。
刚想完,忽而瞥见左后方的地上似还晃过了其他身影,她一惊,立即稳住身形,没有回头。
今日没有大风,四下寂静。若非左耳听不见,她应该早已发现。
舜音装作没有察觉,继续缓步往前。
蓦然感觉身后疾风扫来,她霍然转身,一手已按在怀间,就见一个身着青灰外衫的人影手持利刃已作势要扑近她,却又萎然扑倒,脑后正穿一支飞箭。
舜音立即后退一步,瞥见身后又来一道身影,一下反应过来竟然来了两人,是一前一后包抄而来。
但紧跟着又是一箭,自她右耳侧掠过,直射向她身后。
一声沉闷的倒地声,连带掀起一阵尘土。
舜音下意识往前看,穆长洲已收弓大步而来,远处两名弓卫也正飞快赶来。
穆长洲很快她到了面前,未持弓的手在她肩上一拨,低声说:“背过去。”
舜音被他拨得往左,背过身去,什么都看不见了,终于隐隐听到了一丝气若游丝的人声,似濒死之人的垂死挣扎,但随即就彻底没了动静,似是被拖远了。
她默默握住手指,稳了稳心神,穆长洲说要让他们自己来送,竟真引出了两个。
刚才在这里刻意走动,就是知道这二州防范灵敏,有意引来对方的巡视人马,本以为要耗些功夫,没想到他们灵敏到了如此地步,才出现不久,就来了这两人。
才两人,又行动诡秘,多半是斥候。
一直没什么动静,只有几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
直到听见穆长洲开口说:“好了。”
舜音回过身,已没看见那二人,只穆长洲站在她身前。
他手中拿着块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挂满血迹的两支箭:“一人已死,另一个还在问。”说完掀眼,看见舜音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甩了一下手上血迹,才想起也许不该在她面前擦血,低低说,“别怕,一点血而已。”
舜音眼神动了动,听他语气仍是那般淡漠平静,抿一下唇说:“没事,也不是没见过。”
穆长洲不禁又看她一眼。
“军司。”两名弓卫已走来,一人报,“只知道是斥候,没问出什么,但搜出了东西。”
另一人上前,递上两支竹管,是分别从那两人身上搜到的。
穆长洲将手中的两支箭递过去,接了那两支竹管,忽而凝神,细听了一下远处动静,竹管往怀中一收,一手握住舜音手腕,立即往回走。
两名弓卫当即跟上,一左一右护卫。
舜音被他带着快步走出,越走越快。他身高步阔,若非一直紧握着她手腕,她险些就要跟不上。
回到来处,弓卫已抢先往前,引来了马匹。
穆长洲才松手,低低说:“上马。”
舜音看见他口型,立即快步走去,踩镫上马。
穆长洲持弓在手,扫视后方,见她上了马先往前了,才跟着翻身上马,策马奔出。
一上路便快马加速,直往侧面绕道迂回而行。
舜音没来过这里,放缓马速,让穆长洲引路,自己在后面记路线地形。
他毫不停顿,策马往前,领着路越绕越偏。
日头已高,已然奔出几十里外,早已不见了那片带着峡谷的孤山。
穆长洲扯缰停下:“可以停了。”
舜音跟着勒马停住,行马太急,胸口尚在起伏,平复一下才问:“方才是又有斥候?”
穆长洲说:“大概是巡视兵马,应该没发现我们,否则早已追来。”
舜音松口气,转头看一圈周围,这里大约是有河流,草木茂盛,附近也多了片树林。
穆长洲朝两名弓卫招手,指一下树林。
二人打马奔出,进了林中,很快又折返出来,冲他抱拳。
穆长洲扯马过去:“这里既然安全,就在这里休整,天黑前应是无法走动了。”
舜音打马跟着入了林中,方才疾奔而出的呼吸才平复顺了。
在林中下了马,穆长洲示意弓卫防范,继续往里走。
舜音跟着往里,到了一片枯木横倒的平地处才停。
穆长洲站定回身,放下弓箭,一手自怀间摸出那两支竹管,拆开倒出两张卷住的绢布,手指捏过,并无危险,才递了过来。
舜音立即接了过来。
他拿了弓箭,往外走:“这里面大概是斥候传递的讯息,我替你防卫,你在这里安心看。”
舜音转头,他已走出去了,身影一闪被枝叶挡住,去了林边。
她回头,展开一块绢布,只是又小又方的一块,上面只寥寥几字,又展开另一块,大同小异。
确实是传递的消息,而且是用的密语。
接连看了几遍,她又在心里想了想,眉已蹙起,又是两根棘手的刺。不,可能还不止……
穆长洲沿着林边查看过一圈,走入林中时,前后不过才过两刻。
舜音刚要往外走,一回身,差点撞到他,立即停住。
穆长洲看看她:“解完了?”
舜音淡淡说:“这是密语中最简易的了。”
穆长洲听她语气平淡,神色自若,嘴边不禁有了弧度,原来这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目光转过她脸上:“音娘实在……”
舜音没听清,抬眼看他:“什么?”
穆长洲没往下说,只嘴边笑意更深,本想说她实在太重要了,却又觉得没必要说了,转口问:“上面都说了什么?”
舜音捏着两块绢布,手指各在其上点了一下:“这两块应是要送出的手信,内容简单且一致,破解后只有两句,一句‘兵事’,另一句只有一个‘妥’字,应是传达调兵之事已准备妥当。”她手指又在最下方点了一下,“只最后,用了些心思,没有加盖印信,而是各自纹绣了一方图样,大概是事先约定好的。”
穆长洲低头来看,两块绢布上虽字迹潦草且生僻,看来犹如错字,但确实是一样内容,只下方纹样,一为长短不一的斜纹,一为不大不小的圆形。
他看过后说:“那看来,这两个斥候只是一同出来,但各代表一方,要送信出去给第三方。”
舜音蹙眉:“本以为只有河州调兵来廓州,想来大概廓州也出了兵,长短斜纹为水,代表河州,圆形为廓,代表廓州,那峡谷里必然就是他们调兵会合之处。”
穆长洲问:“那他们要送信给哪个第三方?”
舜音又看一眼绢布,摇头:“这两块上面并无称谓。”
穆长洲伸手将两块绢布抽了过去。
舜音看去,就见他将绢布卷起,取出两支竹管原封不动纳回,收入了锦袍衣襟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