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之意—— by飘荡墨尔本
飘荡墨尔本  发于:2023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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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蝎子要怎么做,是写在苏轼给他弟弟苏辙的一封信里面。”
“苏轼还给他弟弟写信呢?”
“嗯,他给他弟弟写的信是所有人里面最多的。”
“兄弟俩感情那么好啊?”
“嗯,苏辙在我眼里,是千古一弟,弟弟的弟。他几乎是敛去了自己所有的锋芒,一生都在为他的哥哥奔忙。为他哥哥的各种直言不讳和乐善好施埋单。”
“这样啊,感觉这里面是很长的一个故事。我感觉苏轼的家庭关系应该和你们家差不多!”
“我们家确实其乐融融,但他们那个年代,各种拼死相护的情况,在现代不太可能有。”
“拼死相护?”
“对啊,苏东坡在乌台诗案,没有被砍头,苏辙也是求了情的,并且也一起被贬了。贬的还不是同一个地方。”
“那改天一定要听大心好好讲一讲。”程诺把话题带回:“今天还是先和我讲讲羊蝎子吧。”
梦心之看向聂广义,出声说道:“关于吃的,聂先生应该更擅长吧?”
聂广义是专门为了吃上的天台,一般情况下,美食当前,他是懒得开口的。
今天不一样,他的孔雀羽毛,先脑子一步开始运转,他开口问程诺:“羊蝎子的做法,刚刚在车上不是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吗?”
“车上说的已经是全部了吗?”程诺问。
“那不是的。”聂广义回答:“这封信的后面,还有苏轼和他弟弟开的玩笑——【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语,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
程诺看向梦心之。
梦心之心下了然,出声解释道:“子由是苏辙的字,他们兄弟俩,一个叫子瞻一个叫子由。苏东坡被贬惠州之后,还在苦中作乐,他在信里面取笑他弟弟,说苏辙吃了三年的官家饭,整天吃大肉,连骨头都咬不到,根本就没办法想象全是用骨头煮出来的羊蝎子有多好吃。说完还打趣他弟弟,要是苏辙学会怎么做了,他家里的那些爱吃骨头的狗子们,就要郁闷了。”
“哇,听大心这么说,真的好有画面感啊。”程诺感叹:“短短的几句话,两兄弟相处的日常,就跃然纸上了!”
“嗯,画面感是苏东坡文字的一大特色。不仅写信,他的诗词,也是以画面感著称的。他不像李白,诗里诗外各种仙气,苏东坡是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那你爸爸要做的是什么呀?”程诺已经看到宗极手上在处理的食材了,但还是发出了困惑。
“程诺姐不是都看到了吗?”
“啊?不是吧?就这些啊?”
“这些怎么了吗?程诺姐不喜欢吃?”
“不是不是不是,我喜欢的!就是我没办法把这道菜往古典里面想象,我觉得这道菜是很现代的,属于长大了才经常看到的。”
程诺解释道:“平时出去吃宵夜,专门做这个的宵夜店,都不写学名,直接在大门玻璃上贴两行红字【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是不是一听就和古典没关系。”
“是吗?哪一家这么写啊?”梦心之倒是意外了。
“好多家!”程诺直接发出邀请:“回头上钓咖啡的预约都结束了,我带你去吃。”
“好啊。”梦心之笑着答应了下来。
“怎么了程大咖啡师。”宗极发话了:“听你这意思,是看不上我这道古法美食啊。”
“怎么可能呢?”程诺指了指宗极刚刚摆到烤架上的食材,出声解释:“我就是不觉得这和苏东坡有关。”
“诶,那我可以好好给你讲讲了。我这一道,对于苏东坡的意义,可比那羊蝎子大多了。”
程诺赶紧接话:“那我可真要好好听一听了。”
宗极明显来了兴致:“羊蝎子是苏东坡被贬到惠州的时候给他弟弟写的信,惠州在当时,属于瘴疫横行,被贬到那儿的,没有几个能活着离开,条件艰苦,只能苦中作乐,羊蝎子就是能够慰藉他心灵的美食。”
程诺接着互动:“那这么说,岂不是更加证明了羊蝎子的意义比你做的这个要大。”
“非也非也。”宗极说话都开始带着古典的韵味,“没有几个被贬谪到惠州的能活着离开,说明还是有,对吧?”
程诺点头:“对。”
宗极继续兴致盎然:“他后来还被贬到了儋州,这个在海南,这个在当时,是没有一个人去了能活着回来的地方。”
“这样啊。”程诺指了指宗极正在做的,说道:“所以这道是贬谪到海南时候的?”
“没错了。”宗极说完就开始详细解释:
“苏东坡在惠州给他弟弟写信,再怎么苦中作乐,至少也有肉有米是吧。对吧?”
“我的这一道,是他最后被贬谪到海南,人生无望,【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更是连米都没有的时候,给他儿子写信的时候说的。”
“全信一共有九十三个字,前面的六十三个字我们先跳过,我给你念念最后的那三十个字。”
“【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程诺摇了摇梦心之的胳膊,让她帮忙解释。
梦心之被宗意问多了,最是擅长用最日常的语言来解读,张口就有:“儿子啊,这究竟有多美味,爹爹我可就告诉你啊!你可千万不要和北方那些人讲啊,他们要是知道了,可能都会效仿你爹,争先恐后要求被贬谪到海南,真这样的话,你爹爹的美味,可就要被他们给分走啦!”
“真的假的?这么夸张吗?”程诺将信将疑:“我之前还听阿适说过,如今的海南,是旅游胜地。但是,在苏轼生活的那个年代,那里是比“南蛮”还要更加蛮荒的地方。被贬谪到海南,严重程度仅仅略次于满门抄斩。”
“信是真的,表达上是用了夸张的修辞,不过……”梦心之停顿了一下,一脸认真,丝毫没有含糊地回应:“这道烤、生、蚝肯定是从当时流传下来的。”
谜底揭晓。
宗极在做烤生蚝。
“这样啊!”程诺转头又问许久没有开口的聂广义:“那广义大少知道前面的六十三个字是什么吗?”
“知道六十三个字里面的五十九个。”聂广义难得乖顺地接话。
“啊?那还有四个字呢?”程诺追问。
聂广义摊了摊手:“没人知道。”
“为什么?”程诺不免讶异。
聂广义看向梦心之。
他希望梦心之知道,又希望梦心之不知道。
很别扭,很聂广义。
“因为现存的《献蚝帖》是明代的拓本《晚香堂苏帖》里面的。这个拓本也有七个字是已经看不清楚了的。有三个还有部分存留还能猜,但另外四个是完全看不出来了的。”
“是这样吗?”程诺又问聂广义。
“是这样的。”聂天才心情复杂地开始解释,并且是用了古文白话双管齐下的模式:
“【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蠔。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这是记录下来的第一种做法。酒煮生蚝”
“海南人送了苏东坡一些生蚝,他弄了一堆肉出来和酒一起煮,可真真是前所未有的美味!”
“【又取其大者炙热,正尔啖嚼,又益囗煮者。海国食囗蟹囗螺八足鱼,岂有献囗。】”
“这是记录下来的第二种做法。烤生蚝。”
“我停顿的地方,就是没办法猜出来的四个字。”
“但这不影响我们理解。”
“把大个的生蚝挑出来炙热——烤一烤。这么一弄,就成就了你朝思暮想的加油站和美容院。”
聂广义说着说着,就把程诺之前的话给稍带上了。
指望广义大少每句话都正经,肯定是不可能的。
程诺倒也习惯了:“不是我朝思暮想,是烤生蚝店的门口,就是这么写的!”
宗极不了解情况,怕程诺和聂广义会吵起来,干脆直接接话:“被贬谪到海南的人,在苏轼之前,是真的一个都没有活着回去的。苏东坡却硬是在那样的地方,吃着生蚝,推广着水稻,不仅教人挖井,还把自己的学识传播了出去。”
梦心之配合爸爸:“苏东坡在海南收了很多学生,其中一个名叫姜唐佐的,直接成为海南历史上第一个举人。”
宣适也帮忙缓和气氛:“海南在宋朝历史上,一共出了十二个进士,可谓人文荟萃。作为海南文化启蒙之师的苏东坡,当居首功。”
聂广义接话:“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什么功劳能有给男人加油,给女人美容来的大?”
广义大少一开口,关于缓和的一切努力皆乌有。

第35章 忘记恐惧
“组撒?你们两个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聂广义对宣适和宗极说:“大家都是兄弟,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宣适看了看程诺。
聂广义不屑道:“照你俩这情况,早就应该已经生完一个篮球队了,装啥?”
说完,聂广义的眼睛在宣适和程诺之间瞟来瞟去。
宣适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
聂广义瞪大眼睛问宣适:“你俩该不会一直到现在都还在给柏拉图当学徒吧?”
程诺见不得男朋友这么被挤兑,出声解围:“承蒙广义大少打扰,我们正不知道怎么出师。”
聂广义被噎了一下,转而摊手道:“这不就对了嘛!一个个的,装什么装?”
宗极咳嗽了一下,示意自己还有个女儿在场。
聂广义一听,就更不认同了:“宗极大哥,你闺女刚刚都让程诺带她去加油站和美容院了,这种程度的玩笑,还不是毛毛雨。”
宗极又咳嗽了两下,显然是有些不适应。
聂广义语重心长道:“大哥!你现在管这么严,回头还不知道便宜了哪家的歪瓜裂枣,要放手出去,多见见世面多聊聊天。”
聂广义是真的没有把宗极当长辈,也没有把梦心之当成自己可能会心仪的对象。
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想到什么说什么。
聂广义只是随口说说,宗极却把他的话听了进去,顿觉忧心忡忡。
对啊,他的大棉袄马上就要去留学了。
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遇到歪了的瓜裂了的枣可要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男的,和他的阿心比起来,可不都是歪瓜裂枣吗?
宗极悔不当初,他为什么要站在阿心的这边,支持她去留学呢?
为什么还要帮忙说服兰兰子呢?
这下好了,以后这天高爸爸远的……
“阿心啊,等你出去了,可要擦亮眼睛啊!”
宗极整个人都不好了,连烤生蚝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想喝闷酒。
“嗯,我会的爸爸。”梦心之走到宗极的身边,把头往他身上一偏:“我以后要找一个像爸爸一样好的。”
宗极瞬间就被安慰到了:“那你可有的找了!”
“嗯,估计找不到!”梦心之不能更赞同,带点撒娇地说:“那阿心就做爸爸一辈子的棉袄。”
“一辈子啊……”
宗极想了想,觉得这样最好。
再仔细一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做女孩的爸爸,可真的是有一辈子都操不完的心啊。
“出去?”程诺问梦心之:“大心你要去哪里啊?”
“去留学。”
“你去哪留学?”
梦心之回答:“UCL。”
“哇!伦敦大学学院,很好学校呢!”程诺感叹完了接着发问:“大心去了那里,还是念博物馆专业吗?”
“嗯。”
“UCL的博物馆专业可是世界级的呢!然后学校又刚好在大英博物馆的边上,特别适合你去了之后理论和实践相结合。”
宗极一听,瞬间就满血复活了,出声问程诺:“你对伦敦很熟?”
“还可以。”程诺回答宗极,“我在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里面做过咖啡师。”
“哇!”这回轮到梦心之送上一个大写惊讶,赶紧追问:“是那家1860年就开业的、世界上第一家开在博物馆里面的咖啡店吗?”
“嗯。”程诺点了点头。
“程诺姐,你也太厉害了吧。你才是世界级的吧!”
“是的!”宣适难得抢话,“阿诺是世界级的咖啡师。”
“还不是。”程诺看了宣适一眼,甜蜜又不失公正地表示:“但离这个目标应该很近了。”
程诺本来就有自己的咖啡馆。
专门到极光之意来开工作室,每天只做24杯咖啡,就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研制一款全新的冰滴咖啡。
程诺要做的事情,是通过冰滴的方式,用极为缓慢的速度萃取最精华的咖啡液,然后对这个咖啡液进行保存。
经过这样的处理,哪怕是咖啡小白,拿到程诺的咖啡液,只要稍作处理,就能成就一杯大师咖啡。
当然了,冰滴咖啡是出于商业上的考量,整个制作过程,是可以标准化的。
真真需要程诺花时间的,是拼配出最好的咖啡。
在任何一个行业,想要做到顶级,都需要极致的努力。
只有经过无数次的试验,才能找到最好的组合,得到最佳的配比,做出做好喝的咖啡。
因为程诺对梦心之将要去留学的城市比较熟悉,宗极直接又有了做烤生蚝的干劲。
不仅如此,宗极大哥还拿了一堆酒上来,豪气干云道:“你们睡什么房车?今天晚上好好喝。我儿子的房间就在楼下,喝多了直接下去睡就行。是兄弟的,今天晚上就不醉不归。”
梦心之在这样的时候,酒量是直接归零的。
她负责给大家拿酒,把爸爸已经烤的差不多的生蚝慢慢端上来。
程诺负责帮忙收拾桌上的东西。
宣适的古法羊蝎子比较费时间,因此他大部分时间,都盯着火候在看,时不时地就要加几味配料。
这个夜晚,宗极和聂广义真正混成了兄弟。
等到梦心之和程诺去睡了,宗极和聂广义直接发展到了什么话都说、什么玩笑都开。
聂广义更是恨不得把自己人生里面的各种作死和奇葩事件,全都倒出来和宗极说。
身为老大哥的宗极,听着聂广义的各种不靠谱,一会儿给点合理的建议,一会儿来个火上浇油,倒也真的一点没有代沟。
宗极大哥说:“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了兰兰子。”
聂小弟打着酒嗝回应:“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决定再也不要任何一段稳定的男女关系,四处留情不香吗?”
宗极给聂广义数了数大拇指:“兄弟大才!你这想法,我也就年轻的时候想过,后来稀里糊涂结了个婚,被管的死死的,钱都上交了不说,还完全没有自由。”
聂广义喝多了,反应有点慢,隔了好几秒,忽然就抱上了宗极:“你可真是我流落在国内的兄弟。愿你早日脱离苦海。”
“苦海无边,你宗大哥早就回了头了。大哥和你说,遇到了兰兰子,我才知道了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宗极一脸陶醉道:“同样是被人管,不同的人管,那就真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宗极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聂广义猛地站了起来,批评道:“你要知道,自由是无价的。”
说到最后,聂广义把自己十几年没有搭理聂教授的事情也拿出来说了一遍。
硬生生地把自己形容成了一个最花心、最冷漠、又最没有责任感的人间渣滓。
他用的是自夸式的诋毁。
那架势,端的是,谁说他不够渣,他就要和谁急。
等到宣适把古法羊蝎子做完,聂广义撑着啃了一口,就直接趴着睡着了。
在宣适的印象里,聂广义从来都没有这么喝过酒。
不论在任何时候,聂广义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
宣适把不省人事的聂广义弄到了宗光的房间睡觉。
也亏得是他有一身的功夫,不然还真的是弄不动这么大只的聂广义。
宣适才把他弄到床上,聂广义忽然又自己坐了起来。
抓着宣适的手,絮絮叨叨地怎么都不放。
“小适子啊,你说我今天要是死在那架飞机上了,还会不会有什么残骸是能在地面找到的?”
“小适子啊,你知道吗?我今天见到聂教授了。他好像老了,背看着都驼了你知道吗?我肯定是看错了吧,我才在长桥村见过他,对吧?”
宣适刚想安慰他几句,聂广义很神奇地又睡着了,下一秒就有了非常轻微的鼾声。
宣适帮他把鞋子脱了,盖好了被子,又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
哪怕是像聂广义这样的全科天才,也一样有着很多的不如意。
宣适想,这么多年,聂广义过的,可能还没有和程诺失联了的自己好。
聂广义喝得很醉,却又不足以醉到断片。
睡醒之后,他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宣适。
留了个信息,说自己要去找老同学叙旧。
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这么直接走掉了。
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这么一晃而过。
在这一个星期的前六天,聂广义每天都会去一次浦东机场的失物招领处。
直到第六次才终于下定决心拿回那封信。
第七天,聂广义带着这封信,再次来到了温州龙湾机场。
登上了从龙湾机场直飞罗马菲乌米奇诺的航班。
聂广义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
听说,人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就会忘记恐惧。
像他这么恐飞的一个人,又刚刚经历过双发失效。
除了聂教授那封信里面的内容,应该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愤怒到忘记恐惧的程度。

如果事实是无法辩驳的,一切的解释,是不是都没有意义?
所以即便有机会见面,爸爸也开不了口。
那一晚。在长桥村。
只要爸爸能给你一个证据,能拿出两座万安桥模型,哪怕是重新做一个,你都会相信爸爸。
直到那一刻,爸爸才明白,原来你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只有志愿这一件事情。
广义吾儿,爸爸没有办法再重新做一个万安桥模型。
就在你高考的那一年,爸爸的手,受了严重的伤,没有可能再做任何精细的木工。
这听起来,更像是借口了,对吗?
如果爸爸告诉你,爸爸可以拿出两座万安桥模型呢?
和这封信放在一起的,还有两张万安桥模型的照片。
这两张照片里面的模型,在大众的眼里,一定是只有新一点和旧一点的分别。
但爸爸相信,以我儿子专业的眼睛,一定能看出来,两个模型在细节处理上,是有细微的不同的。
看完照片,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听爸爸说一说,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高考的那一年,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申遗进入了最关键的时期。
有很多学者都想拿下这个课题,但几乎都属于纸上谈兵。
爸爸也申请了一个国家课题,把重点放在万安桥。
这个课题最终的结果,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现在看来,这才是你没办法原谅爸爸最直接的原因。
爸爸对长桥村和万安桥的感情,可能是你没有办法理解的。
爸爸出生的那一天,万安桥被洪水冲垮了。
因为这件事情,爸爸被认为是一个不祥的人,并且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了人。
这件事情,在长桥村不是秘密。
打从爸爸被聂家收养,你邱爷爷和邱奶奶对外都是这么说的。
你妈虽然只在你还没出生之前,去过长桥村一次,但她肯定听说过这件事,也一定会告诉你。
爸爸要告诉你,有时候我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并不一定就是事实,更不一定是事实的全部。
你聂爷爷和聂奶奶,是非常有实力的家庭,在上海有一栋小洋楼。
知道聂家要收养一个男孩带去上海,你大伯、二伯还有你五伯,都主动表示想去。
你大伯是觉得他年龄最大,去了上海,没几年就能找到工作,可以寄钱回家,没有谁比他去更合适。
你二伯那时候一心只有学习,直接问你聂爷爷和奶奶,去了之后会不会送他去最好的学校念书。
你五伯那时候也还小,他的理由最简单,因为聂家来的时候带来的一包糖实在是太好吃了,他想跟着过去,这样之后就可以天天有糖吃。
你的另外两个伯伯,比较没有明确的想法,虽然有点舍不得离家,却也忍不住对上海、对美好生活表示好奇,心底里面多多少少也都有点想去。
你可能没办法理解,为什么邱爷爷和邱奶奶的每一个小孩,都想要离开家,是不是对这个家都没有感情。
这是那个时代的原因,当时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人口又多,穷得揭不开锅,经常要挨饿。
每一个想要离开的人,心底里首先希望的,都是让剩下的兄弟们不要挨饿。
你大伯想要离开最真实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吃的最多。
因为你聂爷爷和聂奶奶年纪已经比较大了,所以他们实际上也更希望收养你大伯或者二伯。
但是最后,你邱爷爷和邱奶奶决定让年纪最小的爸爸去上海。
他们告诉你聂爷爷和聂奶奶,不管他们领养哪个小孩,只要已经记事了,都有可能会自己跑回来。
只有像爸爸这种,一出生被村里人说不祥的小孩,谁家送出去了,都不可能再要回来。
这样一来,这个小孩,一辈子都只会认聂爷爷和聂奶奶这一对爸妈。
事情发展到了这儿,你的大伯就和聂爷爷聂奶奶说,爸爸是全家最聪明的,去了上海,肯定能有大出息。
还说他自己早就已经定性了,哪怕去了上海,也肯定不会改口叫聂爷爷和聂奶奶爸妈。
你其他的伯伯们,也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各自的顽劣。
爸爸就这样成了那个被领养到上海的小孩。
去了最好的学校,住在最好的环境,一路念到了博士,然后留校任教。
爸爸不知道你会怎么理解这件事情。
但爸爸对所有人都心存感激。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要孝顺你聂爷爷和聂奶奶。
他们给了爸爸最好的一切。
但是他们在爸爸结完婚没多久,都没有来得及看到你出生,就相继离世了。
爸爸是直到那个时候,才从你大伯那里知道自己当年被“抛弃”的真相。
爸爸就想着,要孝顺你邱爷爷和邱奶奶,还要尽我所能地照顾你伯伯们的孩子。
当初,你的五个伯伯,把最好的接受教育的机会,给了爸爸。
爸爸想要给予他们的小孩同等的回报。
最初的那些年,爸爸能力也有限,有一部分钱,用的是你聂爷爷和聂奶奶留下的。
在这件事情上,爸爸和妈妈存在着比较大的分歧。
这样的分歧,在你儿时的生活里面,算得上如影随形。
爸爸知道,爸爸的做法,是有些欠妥的。
可是,很抱歉,在这件事情上,爸爸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你邱爷爷把一辈子都献给了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
随着年纪渐渐变大,他开始需要有人传承木拱桥营造技艺的衣钵。
你在那个时候,开始去长桥村过寒暑假。
你很快就表现出了在这项技艺上的天赋。
长桥村有好多人都说,你是个天生的木匠,你以后就该传承木拱桥的营造。
你妈妈对这件事情反应比较大,认为村里人是在道德绑架。
从那以后,一说起长桥村就会激动。
你能相信吗?在这件事情上,爸爸和你妈妈的想法是一致的。
我的儿子我了解。
我儿子不是天生的木匠。
他学钢琴可以成为钢琴家。
他学数学可以成为数学家。
他的人生有很多种可能。
他可不是个仅仅只有木匠天赋的小孩子。
那时候还没有申遗和古建筑保护一类的说法。
除非是没的选择,否则没有人会希望让自己的小孩,去学一种正在面临失传的传统技艺。
辛苦不说还没有前途。
而你,我从小优秀到大的儿子,显然不属于没有选择的情况。
如果必须要有人继承邱爷爷的衣钵,那个人,更应该是爸爸。
爸爸从那个时候,把所有的研究方向,全都调整到了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上。
爸爸和你不同。
爸爸虽然也有很多选择,但爸爸对万安桥是有特殊感情的。
哪怕再没有前途,爸爸也想要努力试一试,看看能不能为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闯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一年又一年,从学习这项技艺,到为这项技艺申遗,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爸爸虽然没有你那么聪明、那么有天赋。
可是,只要爸爸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进去,只做这一件事情,肯定还是可以做好的。
照片里,那个看起来比较新的万安桥模型,是在你高考之前就做完了的。
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模型,并不比我天赋极佳的儿子考完之后做的那个差劲。
爸爸说的是真的,不信的话,你可以把照片放大了,自己好好对比。
爸爸为此感到高兴。
经过十几年的努力,爸爸把自己变成了木拱桥营造技艺大师,完全可以继承你邱爷爷的衣钵。
有了这样的基础,我再好好申请课题、好好带学生、好好申遗,我就一定能把这项技艺传承下去。
你不知道爸爸那时候有多高兴,多自豪。
只要我足够努力,我的儿子就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学自己想学的专业。
广义吾儿,请你相信爸爸,爸爸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你,也纳入到对邱家人的感恩体系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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