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指挥使打个哈欠。
“我正在劝歇息一晚吧,明日就升堂问审了,想想见了陛下怎么说吧。”他说,又打趣,“你这是第一次面圣,不紧张吗?”
张元道:“我行端影正,无愧天地,见了陛下有什么可紧张的。”
魏都指挥使摇摇头:“你啊。”
这张元犹自不知把满朝文武都得罪了,就算皇帝审问此案,就算抓捕墨徒有功,也得不到什么奖赏,这件事了结,他的前程也就了结了。
念头闪过,就见张元看着刘宴问:“刘大人这时候还不休息,来干什么?”
刘宴看向内里:“我看看这个嫌犯。”
张元站在不动:“现在不方便,待明日升堂再见也不迟。”
魏都指挥使在旁嘿嘿笑了:“刘大人,已经有四五位大人都是这样被他轰走了。”
陆异之死了,死人也不会阻止,人人都可以看,但死人也不会说话,看了也看不出什么。
夏侯小姐已经接回来了,但夏侯家闭门,说只等陛下传唤才会到场说详情。
而最关键的墨徒七星关押在大牢,当然忍不住要来问问看看,没想到张元依旧门神一般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是主审也不可以见?”刘宴看着张元问。
张元道:“刘大人,我这是为你好,此女非常危险,还是不要单独见她,等到公堂之上再见吧。”
魏都指挥使再次笑:“对,他一路上都这么说,就他不怕,就他最厉害,只有他能守住这位女子。”
他们看过陆异之的伤口,一刀毙命是很吓人,但一刀毙命也不算什么厉害。
当时围住,那女子都没反抗,真要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他的话音刚落,牢房里突然传来叫声,短促又尖锐。
“来人啊——”
这夜半牢房突来的喊声,魏都指挥使不由打个寒战,身边已经起了疾风,张元以及刘宴同时向内奔去。
这是特意清空的五间监舍只关押一人,大理寺内,禁卫把守,内里也有男女狱卒轮班盯守。
要知道大理寺的牢房,那是都察司都来借用的,可见严密。
关进去,真是铜墙铁壁,插翅也难逃。
但当张元冲进来的时候,看到守着牢房四个狱卒面色惨白站在监舍外,其内原本犯人已经不见了,只余下一堆铁链散落地上。
狱卒们正看着上方一条窄窄的透气窗,此时一个白色囚衣的人影像一把剑,快速,锋利,窄窄的透气窗瞬时被割开……
他知道锁链锁不住她,他也见过严密的房舍内她来去自如,但……
“你答应过的!”张元大吼一声,“你说过的只要见皇帝!”
她就不逃。
她就乖乖受审。
现在皇帝主审了,她为什么要逃!
这只是瞬息间,白色的人影消失在视线里,有女声跌落“是啊,我说过的。”
说过了,也只是说说吗?
“不好。”
站在张元身边,看着这一幕的刘宴转身就跑。
魏都指挥使已经带着人马在外围堵弓弩乱飞,大理寺监牢宛如狂风席卷,到处都是喊声,刀光剑影,火光。
刘宴头也不回从乱跑的禁卫中冲过,冲向夜色雪雾中。
糟了,糟了。
霍莲不在了!
“陛下,睡不着也没事,我陪着您赏雪景。”
御书房内,暖意浓浓,朱川大声说,一面指着半开的窗外。
宫灯映照下,大雪纷飞,红墙黄瓦格外好看。
皇帝坐在书案前,闭着眼没好气说:“你还真有闲情雅致啊。”
今天在御书房受了墨徒的惊吓,按理说应该回后宫好好歇息,但想到李国舅跟墨徒有勾连,虽然这个墨徒很卑微,但皇帝也心生忌讳,不想回皇后常驻的后宫。
等都察司把后宫彻查一遍再说。
今晚留宿御书房,朱川带着都察司兵卫,另有加派了更多禁卫值守,才让皇帝稍微安心,但只怕依旧难以入眠。
睡不着就只能不断地想白天发生的事。
李国舅亲自带着人押着那高墨徒去开秘库了。
虽然没有透露具体的位置,但那个墨徒说了,这个秘库并没有在晋地,距离京城不算远。
皇帝忍不住拍桌子,当年墨徒已经把秘库修到京城附近了,可见晋王贼心!
但,不知这秘库藏着多少珍宝,皇帝又摩挲着桌面。
又想到怪不得这一段皇后出手这么大方,还以为真是李家的钱,现在看来分明是墨徒给的。
皇帝冷笑,李家收了墨徒的钱,拿出来孝敬他的并不是全部吧。
“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朱川在旁问。
皇帝抬起头看向他:“你就会伺候人啊?那老墨徒一个甩袖就把你撞飞了?”
朱川讪讪:“我本来就是奴婢。”说罢又辩解,“陛下,我那时轻敌了!下次再有,我一定当场砍死他!”
皇帝呸了声:“你还盼着有下次呢?”
朱川也忙呸呸呸:“没有下次没有下次。”
皇帝吐口气,懒得再跟他言语撕扯,看他一眼,问:“墨门的巨子令一直在都察司,霍莲竟然不知道?你还大摇大摆地背在身上。”
朱川喊冤:“当初缴获很多兵器,都扔在兵器房里,都督都不用剑,从不理会,还是陛下提拔了我,我想增加些气势,去兵器房挑选,看到这把剑,比较长,才背着的。”
说罢又道。
“陛下要是不信,把我们都察司也抄一遍看看。”
皇帝嗯了声:“等忙完这些,朕自会收拾你们!”
朱川连连点头称是,又道:“陛下,我刚才看过,今晚宵夜是老鸭姜汤,最适合雪夜了,陛下用一碗吧。”
皇帝伸手按了按眉头,算了,饭还是要吃的,嗯了声。
内侍们忙去取,不多时回来,伴着推门,雪夜的冷风也灌了进来,捧着食盒的内侍不由打个寒战,心道好冷也,适才在外行走也没这么冷,念头刚闪过,身边人影一闪,几乎是擦着他进了殿内。
朱川正站在桌案前,一眼看到,身子一寒,拔出腰刀跨步上前。
“有刺客——”
喊声才起,那人影已经到了面前,对他的刀丝毫不避,直直撞上来。
锵一声,朱川人向后倒去,撞在书案上,奏章摇晃跌落,刀还握在手中,但只剩下半截。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捧着食盒的内侍犹自还抬着一只脚正迈过门槛,伴着脚落下,原本到嘴边的陛下两字拉长了声调变成了一声“啊——”
门外的禁卫,都察司兵卫涌去,将单脚而立的内侍撞翻在地。
但这一次皇帝没能被禁卫们护着,冲进来的禁卫兵卫们还停下脚步,神情震惊又紧张地看向前方。
皇帝站在桌案后,身旁站着一个宫女,手中握着半截刀抵在皇帝的脖颈上。
皇帝手中还握着奏章,微微张口,要喊出的声音被冰冷的刀截断。
那宫女站在他身侧,可以看到她的白皙的肌肤,宫灯下一双眼宛如两点明星。
桌案前的朱川握着半截刀站起来,一双眼红红盯着这女子:“洛七星!你大胆!”
洛,七星?皇帝耳边回荡着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不姓洛,叫我七星就好。”
耳边的女声说。
朱川牙咬得咯吱响:“你,这里是皇宫,你别以为可以——”
像在都察司那样来去自如胡作非为。
他脱口差点喊出这句话,还好及时停下。
七星看着他说:“我知道这里是皇宫,上一次我就进来了,可惜被霍莲挡住了。”
说罢再看皇帝,微微一笑。
“现在霍莲不在,我可以来见陛下了。”
一个是被李国舅引进来的,一个是关在大牢里三司待审核。
皇帝心想那个张什么家伙说得没错啊,他的天下,皇城都已经是墨徒的了吧,一个又一个都能随意出现在面前。
白天那个还好,匍匐跪地卑微要献宝,现在这个则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皇帝攥着一本奏章,感受着脖子里冰凉的刀锋,耳边听的朱川的喊声。
“你要弑君吗?”
是啊,要弑君吗?
白天那个姓高的墨徒说了,这个七星就是墨门掌门的女儿,一心要为父报仇。
皇帝心底一片冰凉,还是太仁慈了,当时想着江湖门派不值一提,没有像对晋王余孽那般斩草除根。
耳边朱川的声音还在传来。
“你杀了陛下,你也活不了!”
这废物马奴的声嘶力竭,听起来根本没有威胁,反而像是哀求。
要是霍莲在会怎么样?
这女子先前说了,上一次就要闯进来,但被霍莲拦住了,现在霍莲不在了,所以她长驱直入再无阻拦……
皇帝说不上后悔把霍莲关起来太早,还是更生气,霍莲既然拦着这女子,为什么当时不杀了了事!
“我不是要杀陛下。”
女声传来。
“我只是要跟陛下谈谈。”
谈谈?谈什么?申冤吗?
皇帝视线再次看向那女子,如果不管那女子说什么他都答应的话,应该不会被嘲笑胆小如鼠,这屋子里也没其他人。
念头闪过,见那女子猛地近前,脖子上的半截刀贴着肌肤滑动,皇帝下意识大叫一声,但没有被割断脖子,那半截刀滑到了背后,同时人也被抓住腰带,下一刻身子腾空。
“让开!”
伴着女声呼喝,皇帝被挟持着向门外去。
禁卫们看着几乎要直接撞上刀尖的皇帝,慌乱退避。
前方是禁卫们的刀剑,后方是那女子贴肉的半截刀,皇帝没有半点机会挣扎,就这样被拎着越过了禁卫,掠出殿内,扑向风雪中。
“小心陛下——”
“不要放箭——”
门外嘈杂喊声,围过来的禁卫们混乱,要上前不敢,要退开不能。
但那女子皇帝在手毫无畏惧,一手以皇帝为盾甲,一手断刀一挥,不上前又不退的禁卫们倒下一片。
在白玉栏杆间几个起落,七星拎着皇帝跃上一座宫殿。
“七星——”
远处有声音传来,伴着更杂乱的脚步声,更多的禁卫从宫门处奔来,而跑在最前方的是刘宴。
风雪中斗篷已经甩掉了,发冠也有些凌乱,大雪覆盖的宫道上极其湿滑,跑得跌跌撞撞,但他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狂奔,抬眼看到宫殿上的女子以及被抓着的皇帝。
“七星,休要伤害陛下!”他急声高喊,“你母亲践行墨者之道,劝爱禁恶,遵天志,止不义,兴天下,你如伤了陛下,天下大乱,墨者谋逆之罪世代难脱!”
七星听着风雪中传来的话,踩在飞檐上的脚步一顿,被拎着的皇帝悬空摇摇欲坠,再听到刘宴的话,不由眼前一黑。
果然满朝文武皆墨徒。
七星看向下方奔来的刘宴,高声道:“刘大人放心,我不会伤害陛下。”
说罢不再看四面涌来的兵卫,拎着皇帝几个起伏,在皇城大殿上起落,消失在夜色中,诸人眼中只余下雪花飞舞。
所有人的心如同被雪覆盖,茫茫一片。
皇帝,被劫走了。
这真是千古未有之事。
朱川站在殿外,握着半截刀,从七星挟持皇帝奔出殿外的时候,他就不再大喊大叫了,甚至都没有跟着追跑,此时看着混乱的兵卫,还有不少人涌到他面前。
“朱副使怎么办?”
“朱副使。”
一声又一声的朱副使如同风雪一般扑面,朱川猛地拔脚就跑,穿过混乱的兵卫们,抛开嘈杂的喊声,不管不顾狂奔。
皇城的混乱尚未传开,或者被赶来的官员们封闭在皇城内。
整个京城还在风雪中沉睡。
都察司的牢房里,霍莲面向内也在安睡,当杂乱的脚步,人在地上跌倒,有兵器砸在地上的声音陡然传来,他也一动不动,宛如与外界隔绝。
跌倒地上的朱川看着霍莲侧卧的身影,有千万句话要说,最终张口一声大哭。
“都督——陛下被七星抓走了!”
“都督——怎么办啊!”
哭喊声在牢房里回荡,沉睡的霍莲转过身坐起来,看着趴在地上捶地呜咽的朱川。
“哭什么哭。”他说,“抓走了就去救回来。”
说罢起身伴着锁链哗啦响,牢门被打开,朱川抬起头,看到霍莲走出来,俯身从地上捡起适才他跌倒掉落的半截刀,大步而去。
朱川抬袖子将眼泪一擦,一跳起身:“都督等等我!”
山谷被大雪覆盖,日光下在山石上树木上闪耀着光芒,璀璨晶莹。
不过李国舅没有兴趣赏雪,虽然以往这个时候,必要呼朋唤友赏雪饮酒,但那是在华丽的庄园,位置极佳的山林,虽然也属于西山山脉,这种荒僻的野山谷之所以为野山谷,就是因为没有景致可言。
大雪过后,山谷里比其他地方更冷,裹着厚毛裘依旧挡不住刺骨的寒意。
“真是胆大,竟然敢把秘库挖在这里。”他皱眉说,“距离西山行宫这么近,可见其心歹毒。”
高财主说:“也可见陛下是天命,如今这秘库距离近方便取用。”
李国舅笑了:“你嘴甜,但陛下也不是说两句好听话就能哄住的。”
高财主对李国舅一礼:“还要仰仗国舅大人。”
李国舅哈哈一笑:“好说好说。”说罢催问,“这秘库的门在哪里啊?”
高财主看向前方的山石峭壁,神情带着几分追忆:“其实我当年只来过一次,还是远远在外边等着看了眼。”
李国舅皱眉:“那你能找到地方吗?”
高财主眉眼几分倨傲:“身为财师,我高苏阳过目不忘。”说罢伸手一指,“那片峭壁之下,两棵枯松之间。”
李国舅高兴地上前,在他们身后,有十几人跟随,知客走在最前方,手中抱着那把六尺剑。
一行人踩着雪到了这片峭壁前。
“快快,钥匙呢。”李国舅再次催促,眼中满是迫切,“让我看看墨门的秘库都有什么珍宝。”
是不是把山都挖空了?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
高财主回头看:“你们铸剑师来了吗?”
身后那十几人中有人走出来,身材瘦小,点点头说:“我是铸剑师。”
知客道:“巨子令就在剑中,你看看怎么取出——”
他说着将六尺剑递出。
就在此时两边峭壁上雪花轰然而落,知客暗道一声不好,将剑回撤,但还是晚了一步,一道雪雾如旋风般将剑裹挟而去,随着雪花飞舞,十几人从两边飞落,将一行人围住。
李国舅吓了一跳,直接躲到高财主身后:“什么人?”
高财主神情淡然:“无妨无妨,是我儿。”说罢似有些无奈,“小六,你这是干什么?”
裹着的剑的雪雾已经落地,露出一人,与那十几人汇合,他抱着六尺剑神情愤怒看着高财主:“爹,你真要将墨门献祭给朝廷吗!”
高财主说:“这些东西是洛工要献给晋王的,那是献祭,现在才是正途。”
高小六呸了声:“哪个正途鬼鬼祟祟?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你就拿着墨门来换取你的荣华富贵!”
他说到这里神情悲痛嘶吼。
“爹——你就不能好好的当我的爹吗? 我拼命地做事,就是为你赎罪,弥补你给墨门带来的伤害!”
“但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不肯停下来,一次又一次,你非要逼儿子杀了你?或者你杀了我吗?”
高财主淡淡说:“我不会杀你,你是我儿子。”
随着说话,站在一旁的知客猛地抬手一扬,风声呼喝,一团雪砸向高小六。
高小六旋身躲避,肩头依旧被砸中,看似松软的雪团竟然将他砸得一个踉跄,手中的六尺剑滑落,知客等十几人同时跃起扑向高小六,高小六身边的十几人忙挥动兵器相迎。
山谷里雪花飞舞,陷入混战。
高小六在其中左突右闯,但始终被知客缠住。
“公子,休要胡闹了。”知客出手间还不断相劝。
高小六深深看他一眼,说:“好。”
随着这一声好,沉肩一跪,手中抱着的六尺剑同时滑出,只听一声入肉闷响,知客被长剑刺穿。
他手中的长剑则落在高小六的肩头,平平擦过,并未刺入。
知客神情惊讶,低头看自己身前滴落的血,不可置信。
不信公子能杀了他,不信公子竟然会杀了他。
“公子。”
他抬起头看着高小六,眼前的年轻人光影变幻,从俊秀的青年到飒爽的少年再到聪慧的少儿,最后是抱在怀里白胖可爱的婴儿。
“天冷。”他喃喃说,“公子记得穿袜子。”
伴着这句话,头一垂不动了,视线落在跪地的高小六露出穿着金线草鞋的赤脚上。
高小六看也未看知客,猛地将剑抽出,锵一声,将最近的一人手中的兵器击断,那人踉跄后退,缠斗在一起的十几人暂时分开。
高小六看向高财主:“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人非杀人也。”
他将手中的六尺剑对准高财主。
他知道儿子与他理念不合,但再不合也是儿子。
吵吵闹闹关押囚禁这种不孝也没什么,他根本不在意,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之间上下牙磕碰。
动了刀,取了命,那就不一样了。
“你这儿子真要杀你了!”李国舅在后喊道,“高长老,你教子无方啊。”
说罢再向后退去,招呼带来的人手保护好自己。
高财主似乎又被李国舅一句话逗笑了,原本沉下来的脸色散去,看着将剑对准自己的高小六,挥手让护住他的人让开,迎着剑上前一步。
“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而犹欲粜,籴雠则愠也,岂不费哉!”他对李国舅说道,再看着高小六一笑,“我生的我养的儿子,为了墨圣大义连我都要杀,这可不是我教子无方,这反而是我教子有方,我儿学有所成,就算要杀我,我也不会怨恨。”
李国舅在后嘀咕一声:“都是疯子。”
高小六神情冷冷:“不用说这些空话,爹,你如是真以墨义为傲,就不会逼儿子我如此。”
高财主点点头:“空话,我说的是空话,那我来问你,你现在举着墨义大旗对打打杀杀是为了什么?”
高小六道:“自然是为了墨门。”
“我不是为了墨门吗?”高财主说。
“你是为了你自己!”高小六说,“爹,你将墨门献给皇帝,墨门还能存在吗?”
“我存在!墨门就存在!”高财主喝道,人再向前一步,“而且还会有一个新的墨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放低,看着高小六。
“这秘库装的是洛工献给晋王的谋逆之用,它已经是不义之财,是我墨门之耻,我将它献给陛下有什么不对?”
“我们有错,有罪,就应当给皇帝表明诚意,让皇帝看到我们的认罪之心。”
“只有皇帝看到了接受了容忍了我们,我们才能赎罪,才能重新来过。”
“现在的墨门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就应当揉烂了撕毁了炼化了!”
说到这里高财主猛地跨上前一步,衣袖一卷打向六尺剑。
原本在听的高小六心中恨骂一声,收剑后撤,但还是晚了一步,轻飘飘的衣袖如蛇一般卷住了剑身,陡然如铁石一般压下。
高小六只觉得手臂都要断了,砰一声单膝跪下。
高财主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恶名加身,苟且偷生,怎能能利天下,怎么能兴民生,先圣早就说过,要让王公大人用吾言,才能切实之行。”
高小六想说句话,但此时此刻咬紧牙关,双手用尽全力握剑不被夺走,竟不能张口说话。
“所以,你就与晋王勾结,要拥他为帝?”
有声音从上空落下。
高小六心神一顿,对面压缠剑身的力量一滞。
四周的人们也纷纷抬头看,夹杂着李国舅一声惊呼“什么”
人还是鬼?
峭壁山石嶙峋的半山腰,一根蜿蜒横长的枯木上站着一人,衣裙秀丽,乌发白面,眼如寒星,眉似远山。
这装扮很靓丽,但又与山石枯木混为一体,宛如山鬼毫无人息,竟然无人察觉。
“七星!”高小六大喊,就地一滚向高财主撞去,同时抬起臂膀,双手一扬,“接剑!”
伴着撕裂声,六尺剑挣脱了高财主衣袖,向上飞去。
七星从枯木飞落,接住六尺剑,手腕一转,落地站定,长剑再次对准高财主。
“所以当年就是你勾结晋王,欺瞒掌门,将墨众骗去晋地。”七星再次问,“裹挟墨门为晋王谋逆从众?”
就地翻滚刚起身的高小六神情震惊,猛地回身,双拳向高财主击去。
“爹——”他嘶声喊。
拳风呼啸,但高财主手一挥,断裂的衣袖荡起划开了高小六的拳风,同时抬脚,砰一声,高小六被踹开,跌入一旁的人群中,又有两人被砸倒。
高财主没再理会高小六,看着七星,忽问:“你是洛工的女儿?洛工与你娘苟合私生?”
听到这话正在撑起身子的高小六再次震惊地看向七星,他知道七星的母亲是北堂匠女,但从未听她说过父亲。
原来竟然是,洛掌门。
“不是私生。”七星说,“洛工与我娘少年结识,有媒有聘,拜过天地祖师,只是因事和离,一别两散,再无干系。”
高财主恍然哦了声:“原来如此。”又饶有兴趣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勾结晋王?你如何知晓的?洛工以及三个长老都死在当场了,怎么告诉你?”
这是承认了?!
虽然听到七星说已经深信不疑的高小六还是心如刀绞,捶地悲愤地喊:“爹,你都做了什么!我一直以为你现在做错了事,没想到原来你——”
过去就做了错事。
他一直深恨洛掌门毁了墨门,没想到罪魁祸首原来是他的父亲!
听着高小六几乎破了喉咙的喊声,高财主看他一眼。
“我做错了什么?我现在没做错,以前也没做错。”他说,“我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墨门,为了墨门就没有错。”
“你造反乱世也是为了墨门?”高小六捶地站起来,不知是适才撞击还是自己捶的,双手皮肉渗血,“你适才还口口声声质问我的墨义,义啊义啊,你有什么义可说!”
“我当然可说!”高财主也再次喝道,双手一甩,“说要兴盛墨道,要让王公大人用吾言,结识晋王却将晋王与贫民百姓凡夫俗子一般相待,在晋王面前只肯做匠工小事,修渠挖沟,不肯往晋王面前多坐一坐,晋王刚提一点国事政策,就称自己江湖人士,不妄议时事。”
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但听到说为皇帝铸造神器,就毫不犹豫倾尽墨门之力,真是可笑。”
听到这里站在高小六这边的墨者忍不住问:“这怎么是可笑呢,让天子看到我墨门之力,比晋王不是更好?”
晋王毕竟只是一个王爷,还是不会承继大统的王爷,甚至连太子都比不上。
高财主看向他,神情冷嘲。
“对天子来说,我们墨门就算铸造出神器又如何?”他说,“天子正统,太子承礼,万民所向,百官道学相奉,我墨门在天子面前可有可无。”
“但是,如果助晋王登基为帝。”
说到这里他神情熠熠,声音更响亮。
“我墨门在晋王面前就是大功之臣,无可替代,我墨门才能在上对王公大人言说,向下让平民百姓信服,墨圣之道才能发扬光大。”
听到这里时,七星再次说:“所以你与晋王勾结设下铸造神器的骗局,欺瞒了我父亲,欺瞒了墨众,他们只是来给皇帝铸造神器,并不是为晋王谋反。”
高财主笑了笑:“这也不能说是骗局,这应该说是天命,要不然怎么能有陨石落入晋地,天时地利人和啊。”
说到这里又一声叹息。
“我本想与洛工说明此事,但他不满我与非墨来往,又有人告发我豢养杀手谋财,他对我的话没兴趣听,一心要废掉我的长老之位。”
他摇摇头。
“真是令人心寒,我身为三代长老,为墨门聚财无数,他一个晚生后辈,竟然定罪我,行非墨之罚。”
说着话他抬起手,在手腕上猛地一撕,宛如一道肉皮被扯下来。
站的近的人们看到高财主露出的枯皱发白的手腕上,墨色两字。
高小六用渗血的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哀嚎。
当七星去北境的途中遇到非墨袭击,高小六还特意将高财主的手腕揉搓着看。
那时候说是怀疑,其实更是表达不满。
他虽然口口声声骂父亲不是墨者,但从未想过父亲真的不是墨者。
他的父亲,是被逐出墨门的,罪徒!
在场的人,除了李国舅的人——在他们眼里什么非墨不非墨的,都是江湖门徒,其他的不管是高小六这边的十几人,还是高财主的十几人,此时神情也都很震惊。
对于墨者来说,他们跟随高小六围攻高财主,只是因为墨门内部道义分歧,或者说,既然高长老将权柄交给了高小六,他们就听从高长老的,唯高小六是从。
没想到高长老竟然不是墨者。
他们震惊又愤怒。
而站在高财主身边的十几人神情震惊又嘲讽。
“高长老,原来你也跟咱们一样了。”一直站在高财主身边的老仆说,脸上再没有恭敬,“大家一样的人,你瞒着做什么,别怕我们瞧不起你啊,再怎么说,你身份还是比我们高,毕竟是第一个长老被定罪非墨……”
他说着还想笑,但高财主猛一回身,抓住了他的头,双手一转。
老仆竟然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如同麻花一般被扭转飞起撞向一旁的山壁,砰一声落地,头身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