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有钱的寡妇?难道是我姐先前嫁的富商死了,我姐继承富商的遗产养了个小鲜肉?
老丈本就藏不住话,得了钱之后说别人家闲话更没有心理负担,立刻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
他开口时,其他邻里也凑上来一同闲扯,不需要朱襄给钱,就把那家人的情况说得七七八八。
“那家人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气,新娶的寡妇是又漂亮又有钱,可惜有个傻儿子。”
“对啊,那个小孩日日闹腾,还扬言要杀了那商人。那小孩有两三岁吗?连走路都走不稳就这么暴戾!”
“这么小的孩童能懂什么?肯定有人在他耳边嚼舌根子。”
“说不定是那美艳寡妇先前嫁的富商的宗族?她带走了那么多钱,先夫的宗族肯定不乐意。”
“你们老说那小孩不好,我看那小孩也蛮可怜。刚搬来的时候还长得挺敦实,前些日子我见到他,又瘦又脏好像是路边的野孩子。听说他阿母已经不管他,连家中的下仆都嫌弃他。”
“当然嫌弃啊,谁不嫌弃?”
“但还是蛮可怜啊。小孩子懂什么?他才那么点大,好好教呗。哪有孩子天生就听话的?”
“这倒也是。说白了也是那寡妇嫁了新夫就忽视了幼子的缘故。”……
街坊邻居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变成了聚众聊天,完全把朱襄忽视了。
朱襄抱着孩子离开聚在一起唠嗑的人群,回到了马车上。
他已经明白了大致情况,接下来如何寻找春花,只能拜托蔺贽了。
朱襄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怀里的孩子不知道听没听懂那群人的话,眼泪没再流了,只是表情十分呆滞。
战国时没什么寡妇不能嫁人的坏风俗。相反,因为孕妇生产死亡率极高,所以在民间,生过一胎寡妇非常受欢迎。
春花可能是在前任丈夫死后,拿着前任丈夫的遗产嫁了新人。她有钱又漂亮,还生过儿子,周围街坊邻居都羡慕这家商人娶新妇娶得好。
至于那抵触继父的小男孩,一个满口喊打喊杀的熊孩子,就算看在他幼小的份上对他有着几分怜惜,在他的母亲在外哭诉过几次之后,周围人对其的怜悯也不多了。
朱襄不知这件事的全貌,但对街坊邻居的话保持怀疑。
街坊邻居怎么会知道独门豪宅中的事?那小孩骂人的声音能有多大,让门外的人都能听到?
小孩的恶评,肯定是这家人自己传出来。有几分真几分假……反正他对春花有着深深的厌恶和偏见,他不信春花在这件事中的纯洁无瑕的受害者身份。
春花能将孩子丢弃给曾经被她丢弃并差点害死的自己,信中还一副颐指气使的语气,没看见丝毫对自己的愧疚。这一副做派就证明朱襄的偏见恐怕不是偏见。
“我真的被丢弃了,是吗?”小孩揉了揉哭肿的眼睛,终于发出了哽咽的声音,“她嫌我麻烦,不要我了。”
朱襄拍拍小孩的脑袋,道:“不是你麻烦,是她麻烦。你阿母不是什么好人,不要为她做的坏事怀疑你自己不好。我曾经也被她丢了,她做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小孩没说话。
朱襄本来想用自己的经历,安慰这个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丢弃的小孩。但或许是孩子年纪太小,没听懂朱襄的安慰,表情丝毫看不出来被朱襄安慰到的样子。
朱襄十分头疼。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比他当年被丢弃时,还年幼得多的孩子。
还好,不一会儿,蔺贽回到了马车,打破了马车中尴尬的气氛。
“他们已经走了三四日,我已经派人去找那个伢子。”蔺贽道,“走了三四日才把孩子丢你门口,她真是铁了丢孩子的心。我们先回去,等有了进一步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朱襄垂着头道:“谢谢,麻烦了。”
蔺贽拍了拍朱襄的肩膀:“你和我客气什么?真要客气,下次我来你家吃肉。”
朱襄勉强挤出笑容:“好,你不用带肉,吃我家的。”
蔺贽开心道:“说定了。”
他看向朱襄怀里的孩子:“你要收养他吗?”
朱襄叹气:“看到他,总想起当时的我。我问问雪,雪如果同意我就收养,是以雪的心情为重。”
蔺贽失笑:“别的人家都是以子嗣传承为重,你真奇怪。”
朱襄道:“我一直很奇怪,你现在才发现吗?”
蔺贽道:“早就发现了。只是有些奇怪的地方,还是改一改吧。”比如太看重别人的生命,连战场都不肯去。
朱襄苦笑:“改,一定改,正在改。”
蔺贽再次失笑。
朱襄叹气。
蔺贽笑完之后,安抚道:“虽然你改了那些奇怪的地方才能当官吏,不过不改也无事,我和我阿父能护着你,你现在这样也不错。”
朱襄只苦笑着说谢谢,没有多说。
他调整了一下怀里抱着孩子的姿势。小孩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好像哭累了。
蔺贽看着朱襄怀里的孩子,眼中充满怜惜:“雪若不想养,我今日就把他带回家暂时养着,慢慢给他找收养的人家,免得你夫妻吵架。”
朱襄嘟囔:“我和雪从不吵架。”
蔺贽嘲笑:“是啊,雪声音稍稍拔高一点,你就开始唯唯诺诺道歉,一点气概都无。”
朱襄闭嘴装没听见。
回城时因路上车辆不多,速度更快一些。
雪一直披着衣服在门口一边纳鞋底一边等着,一听到马车的声音,她就把针线活丢一边上前迎接。
见朱襄抱着孩子下来,她的脸色立刻黑透了。
“我们到的时候,春花已经走了好几日。”朱襄进门后,简略地将事情告知雪。
蔺贽知道朱襄大概又要在雪面前失了颜面,为了不让好友难堪,故意避开,在门外马车中等朱襄和雪商量好再去叫他。
雪眉头一横:“然后?”
“然后、然后……”朱襄陪着笑脸道,“我看这个孩子挺可怜,我们能不能……”
朱襄话未说完,就被雪高声打断:“良人!你还记得春花曾经做过的事吗?阿父阿母劳累而亡,你也悲伤病倒,她居然卷走家中所有财物离开,与阿父阿母不孝,与你不悌。如此不孝不悌之臧获,你还要养她的儿子?!”
臧获是对奴婢的贱称,在这个时代是很粗俗的脏话。
雪都气得骂脏话了,捂着怀中孩童耳朵的朱襄立刻点头哈腰赔不是:“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别生气。常人都说外甥肖舅,他长得太像我,又和我一样被丢弃,我就难免共情……不养不养,我们不养春花的孩子,我这就让蔺礼把他带走……”
朱襄话未说完,雪一把抓住了朱襄的胳膊:“等等,什么外甥肖舅?有这说法?”
“啊,有。”朱襄愣住,解释道,“孩子是生母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长相应该和生母相似。只是男女有别,除非男生女相,否则那孩子肯定与自己生母同父同母的兄弟长得更为相似。”
“让我仔细看看。”雪一把将孩子从朱襄怀里抢走,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小孩的脸。
之前她得知小孩是春花所生,一直心怀不满,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个孩子的相貌。
小孩被迫直视雪,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确实像。”雪的神情缓和。
她将孩子放在地上,自己蹲在地上再次仔细上下打量,还把孩子转了几圈。
小孩朝朱襄露出求助的神情。
他这个求助的神情刚露出来,雪就噗嗤笑出声:“果真像。”
朱襄疑惑:“雪,你这是……不生气了?”
雪道:“他长得像你,我就不气。”
见雪的情绪变得这么快,朱襄有点怕。
“不生气就好,不生气就好。我现在就把他抱走。”朱襄试图抱起小孩,被雪打了一下手背。
雪护住孩子道:“这孩子,我养了。”
朱襄的表情有些傻:“啊?”
雪解释道:“他长得像你,我们养他,他以后就是我们儿子。良人,我想养一个长得像你的孩子。”
雪抬起头,表情十分认真。
朱襄瞬间脸红透了。他也蹲下来,不好意思道:“嗯……那、那好,我们养。”
雪开心地笑了,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孩的头发,道:“来,叫一声阿父阿母。”
小孩看了一眼雪,又看了一眼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的朱襄,嘴唇翕动,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雪把小孩转过身,面向着朱襄道:“怎么这么小声?快,快叫一声阿父。”
小孩先垂着头,小拳头握紧,然后猛地抬头,带着哭腔高喊道:“我是秦王之玄孙,秦王孙公子异人之子嬴政!我不要认别人为父,我不能认别人为父!”
喊完之后,小孩或许今日所受刺激太多,小小的身子一软,晕厥了过去。
朱襄将小孩接住,傻眼。
夫妻俩蹲在地上面面相觑。
雪声音颤抖:“良、良人,他说什么?他是在说胡话,是说胡话吧?不不不,也可能是我听错了。”
雪不断揉着自己的耳朵,满脸不敢置信。
朱襄嘴张张合合,“阿巴阿巴”了半天,终于挤出了正常的话:“赢?嬴政?我外甥是嬴政?!!我姐是赵姬?!不对,我姐明明叫春花啊!!”
朱襄怀抱着他晕倒的外甥,眼皮子一翻,也晕了过去。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我的外甥是秦始皇嬴政,正常人谁受得了这个惊喜!
晕了晕了,咕噜……
“良人!良人你怎么良人!”
雪发出了仿佛女高音般的尖叫,吓得在门口偷听的蔺贽一脚踹开门,赶紧冲了过来。
经过短暂的黑暗,嬴小政再次来到了这个房间。
房间不大,屋内只有一张木桌和一个坐垫。一个中年男子的虚影坐在桌前,单手撑着下颚,闭目沉睡。
那男子头戴通天冠,身披素色玄衣,只红色下裳上绣着黑青相间的花纹,看上去十分朴素。
嬴小政走到中年男子身旁跪坐,如同一团浆糊的脑袋迅速变得清醒而睿智。
与此同时,他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悲哀和痛苦。
不知道从何时起,每隔十日,嬴小政沉睡之后就会来到这个房间,见到这位闭目小憩的男子的虚影。
只要靠近这位男子的虚影,他的头脑立刻就会变得如成年人一样聪慧清醒,并且可以“翻阅”这位男子的记忆碎片。
这位男子是“未来的自己”,已经登基为王,统一天下为皇帝,正巡游天下的“秦始皇”。
嬴小政原本欣喜若狂,认为这是天赐的神通。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可能不是什么赐福,而是诅咒。
桌上有滴漏计时。嬴小政每次能在房间内待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中,他学识渊博,思维敏捷,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但当他离开这个房间,在现实中醒来时,那些智慧就如同潮水般褪去,他又变回了那不到两周岁的无知孩童。
而潮水留在孩童脑海中的痕迹,不但没让他比别的孩童聪慧,反而让他变得更加愚蠢鲁莽。
孩子总是容易自大自满,总是稍稍有一点能力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嬴小政离开这个房间之后,就立刻变成了这样自以为是的愚蠢孩童。
他不再唯阿母的话是从,他不再听信大人们不走心的谎言,他不再在遇到难受的时候乖乖忍耐;
他劝阿母洁身自好,他威胁那与阿母私通的商人掂量清楚阿母和自己的身份,他训斥那些欺他年幼而轻辱他的奴仆;
于是他挨了恼羞成怒的阿母狠狠一巴掌,于是那商人当着他的面与阿母苟且以嘲笑他,于是那些奴仆们在主人的纵容下开始克扣他的生活;
然后他性格越来越暴躁,越来越难以与周围的人相处。
嬴小政不断对别人诉说自己的身份,但所有人都嘲笑他异想天开。
他的父亲已经抛弃了他,不会接他回秦国。他现在在赵国的身份还不如一普通庶民,因为庶民不会因为赵国和秦国不和而杀他泄愤。
连他的阿母也这么说,并且与商人密谋逃亡,以免被他连累。
嬴小政偷听到了此事,在梦中进入了有着未来自己虚影的房间后,知道他的愚蠢将自己逼到了生死边缘。
一个不到两周岁的孩童绝无可能独自生存,而且待在阿母身边也是他唯一证明自己秦国王室子弟身份的办法。
这时候他只能示弱唤起阿母的慈爱,才能免于死亡,才能在未来回到秦国,去延续他梦中的壮举,甚至比梦中的自己做得更好。
可一旦离开了梦中的房间,嬴小政所有深思熟虑都变成了孩童对母亲将要抛弃他的惶恐,行为变得更加歇斯底里。
于是恶性循环,他的亲生母亲对他更加厌恶和惧怕,甚至找了巫来替他驱邪。
嬴小政曾洋洋自得,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未来,便一定能改变未来,改变那些“未来的自己”曾经走过的弯路经受过的痛苦遭遇过的背叛。
比如他的阿母将对他造成的伤害,他也一定可以改变。
现在的阿母对他那么好,他只要也对阿母好,并严格筛选靠近阿母的人,哪怕阿母将来也会有男宠,阿母也不会抛弃他。
嬴小政并不在乎阿母有男宠的事,他只在乎唯一的阿母能不能如现在一样对他好。
他也确实改变了未来——他现在就被抛弃了。
“抱歉,我好像无法成为你了。”
嬴小政哭着向未来的自己道歉,身体佝偻蜷缩成一小团,紧紧靠在未来的自己身边,就像是依靠着自己唯一的亲人。
被蔺贽一盆水浇醒的朱襄蹲在床头,皱着眉看着在梦里不断哭泣的嬴小政发愁。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我外甥不是普通的人类幼崽,是始皇崽啊!
始皇崽!!!
朱襄心里对长姐春花酸透了。
这人怎么这么好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是不是?!
愁眉苦脸的朱襄端着一碗猪油蒸鸡蛋,在雪十分无语的眼神中对着始皇崽不断扇风,试图用食物的香气把始皇崽从噩梦中拉回来。
嬴小政还真被香醒了。
他一边哭一边睁开眼睛,肚子咕噜噜叫:“饿……”
朱襄失笑:“饿了就吃。”
嬴小政利落地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小木勺,就着朱襄端着的碗开始吃蒸鸡蛋。
滑嫩的蒸鸡蛋入口即化,嬴小政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至于在梦中哭着说对不起的事,显然他已经在猪油蒸鸡蛋的美味中全忘在脑后了。
毕竟他不是始皇帝,只是一只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始皇崽。
第3章 荠菜瘦肉粥
考古发现,商朝的时候为了猪肉更美味,就已经给可怜的公猪和母猪做绝育手术,并十分有闲情雅致地专门为此事画图配字。
不过一是因为古代没有抗生素,可怜的猪做完绝育之后伤口容易感染;二是人们缺乏肉食,猪繁殖得越多越好,能吃上肉就不错了,不会去挑剔肉的口味。只有诸侯公卿等大户人家才会将猪阉割。
又因为这时候人都吃不饱粮食,猪圈都在厕所旁边,让猪吃人类的粪便长大,猪肉无论是寄生虫还是腥臊气都非常的可怕。所以哪怕有猪肉阉割技术,大户人家也不爱吃猪肉。
久而久之,民间就把猪肉传为“贱肉”。
不过华夏人一直很务实,只要好吃,食物不分高低贵贱。
朱襄背靠着蔺家,家里又只有两口人,算是半个大户人家,勉强用现代的方式养了几口猪满足口腹之欲。
在蔺贽吃了他家的猪肉后,就专门遣人在朱襄的指导下养猪。
花费点粮食算什么?肉好吃就行。蔺相如虽然因为出身太低没有得到封号,但上卿这个官职,让蔺家人吃用粮食和猪草喂大的阉割猪还是吃得起的。
因此朱襄也不差这口肉和荤油吃了。
看着始皇崽吃蒸蛋吃得满脸红光,朱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想着自家简陋的食物,朱襄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前世最因职业原因爱看种田美食相关的小说,但作为农学教授,他当然知道小说就看个乐呵,真穿越了想用美食发家致富,洗洗睡吧。
“美味”说白了就是上好的食材,加油盐酱醋和香料。平常人家哪来上好的食材?食物要美味,油和调味品不可或缺。
价值千金的香料寻常人家根本没可能得到。哪怕是盐,没条件用现代工业提纯的盐要提纯到没有苦味,不知道要反复淋卤多少次。这样的花费,就算是普通士子家都撑不住。
至于油,能用上荤油炸食物卖,那家里肯定每天都能吃肉;能用上素油……且不说现在素油种类的问题,就算是明清时期,能种植经济作物的人家不是豪商就是豪商的佃农。都家境贫寒了,哪有途径每日得到素油?
古代不是做不出美食,只是寻常人家不可能做出美食而已。那些能卖美食的酒楼食肆,背后都不可能是普通家族,否则别说食材了,油盐酱醋都凑不齐。
朱襄直到成为了蔺相如的门客,手中掌管了蔺家所有田地和山庄,才吃到了一口算得上美食的东西。
现在朱襄多年的努力,能让哭泣的始皇崽展露笑容,暂时忘记被亲生母亲抛弃的痛苦,朱襄有一种“值了”的欣慰感。
我家始皇崽真可爱啊。
“先垫垫肚子,晚上还有好吃的。”朱襄把空碗递给老仆,对正在小心翼翼舔嘴唇的嬴小政道,“我们先去洗澡,头发也要剃了,你的头发上有许多跳蚤。”
嬴小政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我不叫你阿父,你也要养我?”
朱襄点头:“当然。”
嬴小政又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是和吕不韦一样,奇货可居?”
在一旁看着的雪露出惊讶的神色。
朱襄再次失笑:“我叫你政儿,好吗?”
嬴小政轻轻点头。
朱襄道:“政儿,你很聪明,我考考你。为何吕不韦用钱财支持你阿父时,需要用‘奇货可居’来说服你阿父?”
嬴小政小嘴微张:“啊?”
朱襄笑道:“你想想看,如果把吕不韦换做是你阿父的舅父,也就是你的舅翁。你舅翁找到你阿父,说要提供钱财帮助你阿父回秦国,需要对你阿父说一番‘奇货可居’的话,来获得你阿父的信任吗?”
嬴小政皱紧小眉头:“不需要。”
朱襄道:“你阿父对吕不韦而言‘奇货可居’,是因为他们原本是陌生人,若要合作,就需要利益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我是你舅父,你生母唯一的同父同母亲兄弟,就算我在你当了秦王之后再找到你,你也会给我官做。甚至为了弥补秦国太后抛弃亲弟的事,你会对我非常好。”
朱襄叹了口气,讥笑道:“春花那个人啊,她从来不会因为做错了事而愧疚,所以也不会为了掩盖自己曾经的恶事让你杀了我。她只会高高在上地施舍我东西,然后让我感恩。就像她给我写的信那样,把政儿你丢给我们养,还让我们感谢她。”
“所以,政儿,你不叫我阿父,我也是你舅父,是你的亲人。不过你现在有秦王室的身份,我可不敢将你给其他人养,免得你长大后一生气,报复我们。”
说完,朱襄伸手狠狠刮了一下嬴小政的鼻子。
趁着现在始皇帝还是始皇崽,多欺负一下!
嬴小政捂着鼻子,辩解道:“我不会。”
“好,政儿不会,先去洗澡。看着你头上这么多跳蚤,我身上都痒起来了。”朱襄抱起嬴小政就走,“雪,别忘记在政儿待过的地方喷药,千万别让跳蚤活着!”
雪道:“知道。”
嬴小政缩缩脖子,他感觉到了舅父和舅母对他的嫌弃。
朱襄到了浴室后,先帮嬴小政剃了个小光头,只留下两鬓一小戳头发,然后一把火把头发全烧了。
跳蚤去死!
然后,他用了两桶水,使劲帮嬴小政搓身体,把嬴小政从黑黄色搓成了粉红色。
嬴小政惊奇地看着会搓出泡泡的布包,好奇道:“这是什么?皂角?”
朱襄道:“肥皂包,里面是皂化的油脂。好奇的话,以后我教你做。”
朱襄曾经想做肥皂,但找不到强碱。
他找来石灰石烧成生石灰,用石灰溶液和草木灰溶液过滤后得到的碱液,只能将动物油脂变成半凝固状态。
朱襄便用布条做成网兜着半凝固的肥皂,就算是裹着肥皂的沐浴球了。
他曾想贩卖肥皂包赚点钱,但思及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身,贩卖这种新奇的货物只会造来灾祸。现在他日子还过得去,所以除了自用,只将其作为礼物送给蔺家及友人。
嬴小政戳了戳泡泡。泡泡消失。
他又戳了戳泡泡。泡泡没消失,贴在了他的指尖。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使劲戳泡泡。有的泡泡消失了,有的泡泡贴在了他的手上。
他对着手一吹,泡泡飞到了空中。
然后他鼓着腮帮子使劲一吹,泡泡飞了朱襄一脸。
朱襄:“……”
突然脑子抽了的嬴小政:“……”
朱襄:“噗嗤……哈哈哈,泡泡好玩吗?”
嬴小政小脸通红,支支吾吾了半天,然后双手捂住脸。
好丢脸!
刚刚他还在质问舅父养他是不是因为“奇货可居”,现在居然玩了起来。脑子呢?!
“好了,别捂脸,还没洗完。”朱襄在差不多是后世浴缸大小的狭窄浴池里放了热水,脱掉衣服,抱着嬴小政坐进去一起泡澡,继续帮嬴小政搓搓搓,“政儿,你真脏啊。”
嬴小政:“……”唔……缩起小脚趾。
朱襄摸了摸嬴小政的排骨背:“还很瘦。”
嬴小政:“……”唔……缩起小手手。
朱襄抬起嬴小政的小爪子:“指甲跟被狗啃了似的,从来没修剪过吗?”
嬴小政咬着嘴唇,腮帮子鼓了起来。
“把手指甲脚指甲修剪了,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养出点肉,才像是我家的孩子。”朱襄捏了捏嬴小政全是皮的腮帮子,“你对外可不可说自己的身份,只能说是我外甥,记住了吗?”
嬴小政:“嗯……我知道。”
他又咬了一下嘴唇,低落道:“我也回不去秦国了吧。”
他终于想起他在梦里哭什么了。
“你肯定能回去。”朱襄安慰道,“你阿父偷偷离开了赵国,赵王肯定拿你替代你阿父当质子,一直掌握着你的行踪。等你阿父被立为太子,赵国一定会送你回秦国。”
虽然《史记》记载赵姬带着始皇崽藏了起来,才免遭杀戮。但秦昭襄王前脚去世,赵王后脚就将赵姬和始皇崽送还,很明显一直掌控者这母子俩的行踪。
朱襄终于把脏兮兮的嬴小政搓干净,抱着干干净净粉粉嫩嫩的始皇崽泡着澡叹气。
“诸侯联姻,虽常有撕破脸的时候,但总比不联姻的来得亲密。自宣太后起,秦国后宫高位以楚人为主,让楚人在秦国获得了很多利益。赵国的贵族们不蠢。原本秦国和赵国一直战乱频繁,没机会联姻。能有一个让赵女成为秦国太后的机会,他们一定会抓住。”
“太后有参政的权力。春花想要在朝堂中有所作为,必须寻求赵国的帮助。那时候,赵国或许就能像楚国那样,通过后宫干涉秦国的前朝。”
嬴小政悄悄转头,惊讶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发现说出的这些话有多么惊人的舅父。
朱襄视线放空,没有意识到嬴小政的惊讶,继续道:“赵武灵王在位的时候,秦武王突然辞世,秦国混乱,赵国强大,赵武灵王就曾强势干预秦国王位继承,派军队护送在燕国当质子的如今的秦王入主秦国,试图以此扰乱秦国。”
“可惜他没料到那位从未接受过继承人教育的质子,居然是一位明君雄主,他的计划落空。”
“如今的赵王虽然国政上很稚嫩,但朝中大臣很贤明,他们定会再次使用赵武灵王的计谋,用你干涉扰乱秦国王位继承。吕不韦为了获得更大的权力,定也会努力促成此事。”
水有点凉了,朱襄从水里站起来,裹着干布帮嬴小政擦水。
“你也不用担心以后见不到你阿母,等你阿父成了太子,她肯定会和你一同回秦国,重新当回你的好阿母。”
朱襄在心里吐槽,才怪呢。
因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离先秦已经很远,许多史料是从民间收集,所以他将许多前后矛盾的民间传说都写到了《史记》中,让后人自己琢磨。
比如秦始皇的生母“赵姬”的身份,就有歌姬和富户之女两种说法。
学校科研经费难拿,跑野外的教授大多会结伴同行节省经费,朱襄就常和考古的、研究动植物的同事们一起出门。正好这几个学科也有很多互帮互助的地方。
朱襄晕过一次后,想起考古教授曾经提过的事。
“赵姬”这个名字明末小说《东周列国志》,野史正史中秦始皇的母后都没有留下姓名。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赵姬”至少不可能出身贵族。因为先秦时虽不会为女子列传,但诸侯宫廷中封后、太后的贵族女子的姓氏会留下记载,比如宣太后和华阳太后都为芈姓。“赵姬”封“帝太后”却无姓氏,肯定不是贵族了。
所以,这个时空的“赵姬”,是庶民女子“春花”也正常。
朱襄思及长姐做的那一系列恶毒又愚蠢的事,认为他姐十分符合“赵姬”的人设,心里也更加酸了。
“赵姬”无论主动或者被动做出怎样的选择,结局总是非常好。
就算要为奸夫杀亲子,还梦想扶私生子当秦王——不用脑袋想也知道,就算政变成功,秦国宗室那么多人,哪轮得到外姓人篡位?此番政变无论输赢她都难逃悲剧。
哪知道,秦始皇对她是真的好,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又把她接回甘泉宫继续供着。她舒舒服服得享晚年,追尊“帝太后”,与秦庄襄王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