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时间内,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 她几乎将东国至少三分之一的高层见了个遍。
他们或威逼或利诱,想要让伊芙背叛WISE加入他们自己的麾下,财富、地位、权力, 他们开出了无数他们自己以为没有人会拒绝的条件,但是那些都没能打动伊芙。
其实有一点,伊芙还是非常感激德米特里厄斯的——那就是他把亨利·兰尼斯上位的消息告诉了她。这让伊芙在拒绝那些自称掌握着她生杀大权的高层军官面前始终镇定自若,并且毫无畏惧。
不过有些事情,对于伊芙而言, 仍然是意料之外。
在德米特里厄斯离开后的第三天,伊芙照常早起洗漱, 被带到审讯室里会客, 进来的男人是一个她从未见过、沉默冷硬的国字脸军官。伊芙还在数他肩章上的星星,等着他自我介绍——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跟随他一同进来,始终低着头的另一个陌生男人抬起头,在这个军官开口之前笑眯眯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
这个声音意外的耳熟。
已经基本恢复了全部记忆的伊芙条件反射地一个激灵, 她想要猛然抬头确认什么, 但却硬生生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是海因里希·布兰茨。
是西国的人,但却不是WISE的人。
尽管现在伊芙已经确定这个审讯室的监控绝对早已经坏得彻底了,然而在面对来自祖国的同胞战友时,出于保护的心理,伊芙还是谨慎地选择了沉默。
海因里希不是WISE的人,但是在之前的WISE进入歌剧院的时候曾经也利用过他的身份和人脉,这一次会不会也是……
“我们是来接你离开的, 【白夜】小姐。”
这是海因里希的第一句话。
伊芙的手指抓紧了手腕上冰冷沉重的铐链,她的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种期待——只可惜这只期待的气球还没有来得及起飞,就被海因里希接下来的话无情地扎破了。
“不过我们会去的地方不是西国,而是A国。”
这是海因里希的第二句话。
伊芙脸上刚刚洋溢起来的期待刹那间定格在那里。
她觉得自己脸部的肌肉有些僵硬,不但无法微笑,甚至就连耳朵也出了问题。
伊芙不是笨蛋,不然之前也不可能一下子看穿德米特里厄斯的布局,她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自己曾经在巴伐利亚学院的同窗(但绝不是好友)竟然会成为别国的间谍。
比起家境优越的天之骄子,她这样明明才华出众但却一直在前线基层打转儿,因为上司和管理官的命令又是出力工作还要卖身和亲的底层公务员才更应该成为间谍吧?!
如果说要类比一下的话,谁能想象德米特里厄斯或者达米安·德斯蒙他们两个放着天生落在嘴里的金汤勺不要,竟然想不开要跑到隔壁A国去做别人的狗腿子呢?!
伊芙震惊至极,她一向直接,索性开口当场将自己想法问了出来。
“A国?!海因里希你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放着好好的布兰茨家族少爷不做,竟然想不开要跑到隔壁A国去做别人的狗腿子?!”
海因里希的脸上带着伪装用的仿真面具,但这并不妨碍他因为伊芙的那句“狗腿子”整个人僵硬了一秒。
海因里希的眼底酝酿着风暴和阴霾,他握紧了拳头,强自按捺着深呼吸了一口气:没关系,伊芙这家伙从上学的时候就一直这么跟他说话,她就是单纯地情商低……个鬼啊!
看看西国情报局局长还有WISE的西尔维娅·舍伍德管理官!再看看东国保安局甚至还有巴林特综合医院的那帮医生护士!
这丫头根本不是情商低——她就是单纯地看碟下菜然而并不把他当盘菜罢了!
不不不!他现在必须要冷静……!
伊芙这个死丫头怎么对他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他通往权力还有成为无敌军团统帅必须的一把钥匙,而这个钥匙的真正使用者,他最重要的合作伙伴A博士就在旁边——
海因里希拼命咬牙忍耐着,就在他扭曲着表情,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真诚合作的微笑的时候,站在他身边面容冷硬的国字脸军官突然开口了。
他——又或者应该说是她,一开口,伊芙就知道了这位所谓的“东国人民军军官”的身份也是伪造的,因为那道声线虽然谈不上清脆好听,但是绝对是女子的声音无疑。
“《关于人体免疫系统的重塑与再造理论构想》。”
顶着国字脸男性军官粗糙沧桑的面容,外加比海因里希还要大一号、彪形大汉的体魄,伪装成东国人民军军官的A博士突然开口。
女子的声音听上去大约三四十岁上下,她直接忽略了海因里希的存在,用一种略带欣赏意味的语气肯定地说道:“你才是那篇文章真正的作者吧,伊芙·卡洛琳小姐。”
伊芙一个不防被惊到。这个声音让她有一种古怪而又熟悉的感觉,伊芙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盯住了她。
藏在面具后面的A博士突然笑了,她咧开嘴,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你的那篇文章写得很好,非常好,我真的非常欣赏——能够写出内容那么细致丰富,方案设计完善的文章,你的手上应该已经有个这个课题相关的研究成品了吧?”
她迅速地解释了一下自己需要这个研究成果的理由,语速快得惊人,就如同当初引诱海因里希一样,A博士也对伊芙做出了同样的承诺。
“我从大约两年前开始就想要跟你合作了——你愿意跟我一起,缔造出一支奇迹般的超能力军队又或者是超能力间谍机构吗?!”
完美的伪装将A博士的面容和体格都掩盖得严严实实,但却丝毫无法将她双眼中那种深邃疯狂的光芒遮蔽。原本站在门口的A博士三两步上前,双手一下子撑在了伊芙坐着的电椅上靠近过来。
从A博士的身上一下子传来了那种伊芙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混杂着各种化学试剂、让她下意识想要皱眉的气味儿,结合着她刚刚的话语,再加上之前歌剧院时夏洛特的存在,尘封的记忆瞬间冲破了封印,像是腐臭的死水一样咕嘟咕嘟地翻涌上来——伊芙猛然抬起手掌,狠狠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十一号实验体……”】
来自记忆深处的那个声音,隐约与眼前之人重合。
伊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的视线越过了A博士的肩膀,撞上了海因里希满脸不甘却又无话可说的眼神。
所以,难道在西国与莱昂纳多·哈普恩一起支持着A博士进行非法试验的,竟然就是海因里希……又或者是布兰茨家族?!
A博士迟迟没有得到伊芙的回复,她有些不满地收敛了激动的情绪。大概是误会了伊芙脸上的表情,她回头扫了一眼海因里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声。
“布兰茨先生‘放着好好的布兰茨家族少爷不做,竟然想不开要跑到隔壁A国去做别人的狗腿子’的理由真的很难理解吗?”
女人在对自己真正不屑的存在恶毒起来的时候,往往能让男人耳目一新。比如现在,几分钟前,海因里希还在气恼伊芙的情商低,而现在,A博士立刻就让他意识到了伊芙之前的言辞已经非常温和了。
“因为没有用却又妄想对全世界大声吠叫的狗,总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捡到骨头的机会的。”
“虽然是布兰茨家族的少爷不错,但是说到底也不是外长的儿子而是侄子,根本就不可能真的继承叔叔的政治资产。明明有那么多的资源却一事无成,只会做梦一步登天,想着如果自己成为了这个国家和时代的主人,那么整个国家研究者的成果就可以全部归属于自己……”
A博士的声音平静,但又刻薄十分,仿佛一把锐利的匕首一下子揭开了海因里希所有的幻想与妄念,被羞辱的青年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
“我觉得无法理解的人反而是你。”
A博士转向伊芙,眼神里闪现出了真实的好奇与困惑,“明明拥有着这样出色的才华和能力,无论你是成为研究者还是在国内开诊所,你的生活和际遇都会比在WISE强上千百倍,卫生部部长的位置根本轮不到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
“不过没关系。如果你跟我合作,我就可以……不,我们就可以联手统一东西两国,甚至是整个世界!你不是想要和平吗?那个时候,只要我们超能力军团在,在没有任何人可以挑起战争——”
“但是也不会再有所谓的‘自由’与‘平等’了。”
伊芙冷冷地说着。
伊芙全身都带着镣铐与枷锁,作为阶下囚的她只能从下往上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曾经给自己留下了浓厚阴影的A博士,然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
“我制造人体免疫系统的重塑与再造试剂的目的,就是为了拯救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了健康,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人们。”
尤其是那些跟她一样,因为人体试验免疫系统被彻底破坏,被当作残次品扔掉的可怜孩子。
“但是你现在竟然告诉我,你需要我为那些已经被你的实验折磨过一边的可怜孩子恢复免疫系统,然后由你再次给他们注射药剂摧毁他们的身体,如果失败就再修复、你再摧毁……”
周而复始,无止境地折磨。
伊芙一直都知道,科学有两张面孔,一面是天使,一面是恶魔,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深刻的感受。
她始终认为,只要自己的研究出发点是好的,那么就一定会给这个社会带来福祉。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同样的一个研究,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人使用,竟然转过身便成为了魔鬼的帮凶。
幼年时期,她看着身侧一个个陌生但却同病相怜的孩子们,痛苦不已地接受实验、被折磨、被消耗、被遗弃……然后消失不见。
那个时候的她寸步难行,被恐惧操纵着肢体,是身不由己的消耗品。
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时候的她了。
她已然长大,有了自己的羽翼和锋芒,有了童年自己不曾拥有过的勇气与力量。
伊芙看着居高临下的A博士,像是看着曾经那个弱小无助、满脸泪水的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般,她想要对曾经的自己以及未来更多的人伸出拯救的双手——
“你不会成功的。”
伊芙微笑着宣判,她湛蓝清澈的眼瞳在昏暗的审讯室内发出灼灼明亮的锐利光芒,“你说你想要制造出无人匹敌的超能力军队是吧?请放心,我一定会先你一步,创造出能够对抗或者全方位免疫你所谓超能力的试剂。”
“我们是绝不可能合作的。不仅不可能合作,从今往后、往后余生,但凡你想要研究出什么丧心病狂的玩意儿,我一定会在半年之内制造出中和的药剂——请放心,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三十多岁还是四十多岁,不过没关系,总归不会比我更小吧?我有一辈子的时间,跟你死磕到底。”
“而你这一生,注定将在我的阴影笼罩之下,一辈子,一事无成。”
A博士带着海因里希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她走的时候还重重地摔了一下门, 伊芙原本以为自己至少会在门外看见东国秘密警察的身影,结果却发现空无一人。
说的也是啊……原本还在想着趁机让东国干脆把这俩人抓住的伊芙不无遗憾地想着:之前莱昂纳多有一个夏洛特都可以进出保安局如入无人之境,作为超能力研究者的A博士自然更是如此。
唯一有超能力免疫能力的尤里还被这帮人关了起来。
伊芙坐在审讯自己的中尉对面长吁短叹。
就算脸上带着一道骇人的伤疤也无法恐吓到伊芙的中尉:“……”
他放下了受理记录的钢笔,有些头疼地看着伊芙道:“伊芙小姐, 希望你能够明白, 我坐在这里的目的是审讯你, 而不是跟你唠家常的。”
“顺便替你的上级说服我为东国保安局效力吗?”
伊芙收敛起了之前嘲笑东国保安局二度被入侵时的表情, 恢复了淡定的表情, “关于这一点我真的很遗憾,但是就如同你不会背叛你的国家,我也一样。”
尽管从她失忆之后到现在, WISE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有给她发工资了。
中尉叹了一口气,他用手里的钢笔敲了敲桌面,抬起头,用那双曾经吓哭无数犯人、阴森森的细长眼瞳盯住伊芙:“即使我告诉你,尤里因为你的缘故已经被革职查办、锒铛入狱, 接受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严酷审讯, 你也不打算稍微动摇一下吗?”
伊芙脸上淡定从容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不见。
“我知道德米特里厄斯·德斯蒙已经告诉你了关于和平党派首领兰尼斯阁下成功赢得大选的事情,我也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兰尼斯阁下的确在尽力促成你的减刑, 甚至主动在和平协议中提出要交换东西两国被扣押的间谍人质的事情。”
中尉用一种仿佛在讨论陌生人一样的语气说着,“但是即便如此,就算你可以成功通过协议被交换回国,但是尤里不可以。”
“他是东国人,他最重要的姐姐是东国人——更准确地说,尤里还是东国保安局的军人。权力和义务是相对的,秘密警察拥有远远高于一般警察的权力, 同时对于叛徒,我们也有着一套比寻常军人更加严厉的处置规定。”
明明最开始已经做好了打算,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在东国的婚姻对她绝无半点约束力。只要她决定离开这个城市,那么那位可怜的结婚对象被她无情抛弃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是绝对不会被所谓的爱情绊住脚步的。
明明她曾经那样自信地对着西尔维娅承诺过,甚至冷酷地表示如果到时候结婚对象不听话的话,那就拿起手术刀给他来个额前叶切除小手术,五分钟不到,麻药一打,轻松无痛,一劳永逸。
男人有什么的?根本连影响她挥舞手术刀速度的意义都没有……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伊芙此时此刻脑海中的思绪却一点点混乱烦躁了起来。
那些相聚的、分别的、冲突的画面一点点汇聚起来,到了最后,她的脑海中突兀留下的却是宴会上她与他分手,而他却挺身而出为她挡下可能是液体炸弹的玻璃酒瓶的身影。
【“我会保护你的……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伊芙在一瞬间仿佛产生了幻觉,她蓦然抬起手臂试图遮住耳朵,躲避脑海中的声音,却被手腕上冰冷的铁链拉回现实。
现实中,她的身侧空空荡荡,再没有尤里沉默温暖的怀抱,只能听见中尉事不关己的说话声。
“……再加上之前在竞选那天,尤里在宴会大厅鸣枪威胁了那帮东国高层。尤里和约尔小姐从小相依为命,他们两个无父无母也无权无势,一旦被东国保安局抛弃,就算我们不做什么,那些小心眼的高层会做些什么……”
胸腔之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宛如亟待着破土而出的嫩芽,又像是隐藏在蚌壳深处,不知何时混入的沙砾,等到她不再逃避转眼正视的时候,已然变成了莹亮圆润的珍珠。
看上去漠不关心的样子,实际上却喋喋不休地抓着她说了这么一大堆,伊芙当然知道中尉说这番话是故意在激自己,但是很明显,他成功了。
真不愧是尤里的前辈,保安局秘密警察。
这帮人总有办法,让事情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式发展。
“那就请中尉阁下转告那些小心眼的东国高层……”
伊芙终于开口,她漂亮的湛蓝色眼瞳深处闪烁着锋利尖锐的冷光,比之北国冰原上的寒冰更加凛冽渗人,那是中尉从来没有在伊芙的脸上看过的神光。
虽然激将的人是他没错,但是到了这一刻,中尉才隐隐意识到,伊芙除了是闻名海内外的天才医生之外,同时还是WISE的间谍,拿刀直接落在人肉上的那种。
都说最残忍的连环杀人犯往往都具备着相当丰富的医学知识储备,有的甚至本身就是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行医时间越长,在他们的眼中人类就越来越像是一块普通的肉块,就连男女性别在医生的认知里很多时候都只不过是骨骼器官上的区分罢了。
但是中尉必须替尤里赌这一把,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么尤里失去的可能就不仅仅是前途跟名誉这么简单了……不过幸好,他好像赌对了。
原来不仅仅是残忍冷酷的姐控秘密警察,就连拿着手术刀审判生死,冷漠无情的神明原来也会被爱情软化,停下傲慢的脚步回头张望,流露出不忍。
“就说,无论是保安局的秘密警察,还是他们那些所谓的垃圾高层,【白夜】都真诚地建议他们最好还是不要碰她的男人。”
“毕竟从你们东国的法律上来看,尤里·布莱尔还是我的丈夫,不是吗?”
“嗯……嗯?”
中尉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的同时稍微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原本并不打算遵守东国的法律呢……”
伊芙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假惺惺的笑容。
“毕竟是未来的同盟国,尊重一下对方的法律也不是不行……再说了,我从没想过自己短时间内能够离开这里,尤其是在你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我‘保护’起来了之后。”
作为秘密警察的本能让中尉条件反射地皱起了眉:“你怎么知道外面……”
“其实我是个迪士尼公主。”
“……?”
“我可以跟小动物说话,是每天在我窗户外面吵吵嚷嚷的小小鸟儿告诉我的……”
“我的审讯结束了。我还有事——”中尉迅速地合上了记录本,头也不回地推开椅子就要起身,伊芙半真半假地笑了一下,突然抬高了声音报出了一个名字。
是前些天来过的一位政界高官。
“请转告这位先生,就说我可以为他的爱人重塑免疫系统,亲自完成这套治疗方案上的每一个细节——当然,我希望我们是互相帮助的关系的。”
殴打、电击、刑讯。
尽管在自己拒绝与伊芙切割关系,坚持她是自己妻子的时候,尤里就已经想到自己可能会遭受的一切,但是事到如今,还是会感觉到疼痛。
毕竟他自己就是秘密警察,尤里对于这一套流程还是非常熟悉的。他尽力保护着身体最致命的几个部位,虽然头破血流、鲜血四溅,就连手臂也脱臼了……但是总体来说,已经比他当初想象得要好很多了。
只是看着可怕而已。
被送回监牢的尤里一瘸一拐地坐在监狱冷硬的床铺上,他小心地不让鲜血滴在被子上,然后熟练而淡定地给自己正骨,咔哒一声就将脱臼的手臂正回了原位。
就连门外看守的士兵都忍不住抖了一下,看了一眼尤里心想这可真是个手脚利落的狠人。
尤里用冷水给自己止血。深冬的水管时常冻住,尤里接了一点水就发现水龙头里结冰了,于是他只能用沾水的毛巾贴在冰冷的金属水管上,然后将伤口隔着毛巾怼上去。
作为从前的秘密警察新星,东国保安局的监狱里有不少尤里的老熟人。
接连几天吃亏的经验告诉尤里,他必须要赶在饭点之前尽可能地处理好伤势,不然等到自由活动的时候,他很可能无法对付那些一拥而上报复他的叛国贼们……
而就在这时,金属的栏杆外有人抓着门上的铁锁,慢吞吞地在金属门上叩了几下。
尤里的动作一顿,他回过头。
熟悉的雪茄烟草香味,还有那一成不变的秘密警察军装。
尤里眯着一只被打得青肿的左眼看着昔日的上司,随即就听见了男人用因为咬着雪茄而有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报出了他的监狱囚犯号码:“XXXX号,移监……不对,啧,瞧瞧你这狼狈的样子。要不然去那之前,还是先把你洗刷打扮一下吧。”
这话说得活像是□□,打算把尤里卖到什么地方去当家禽似的。
尤里真的合理怀疑在自己被踢出保安局的这半个月里,局里因为他闯祸太多、资金捉襟见肘,不得不开发出了什么灰色地带的新业务。
尤里被稀里糊涂地收拾了一番,洗了这大半个月来第一个热水澡,从头发到衣服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在他上车之后,中尉甚至掏出了自己的古龙水,打算给尤里喷两下——不过他很快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等尤里反抗就选择了作罢。
“哦对,差点忘了……这小子也是快要做爸爸的人了。孕妇好像是不能闻这些的。”
中尉一边有些遗憾地放下古龙水,一边嘀咕着。
靠在车后座上,原本就像一条死狗一样懒得动弹,任人摆布的尤里耳尖一动,整个人瞬间弹了起来!
他用一种近乎袭警的速度一把拉扯住了昔日上司的领口,将中尉从副驾驶座位上硬生生地拉过来面朝自己。
“中……不对,长官你刚刚说什么?!”
尤里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中尉却远远没有尤里那么激动,他只是冷冷地与曾经最看好的后辈对视着,半晌,才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盖着东国保安局戳印的信封递给了他。
“为了保住你这条小命,伊芙小姐和我都争取了很久,你小子,最好别再给我出状况。”
他们说话之间,深黑色的军用吉普在一栋尤里颇有些眼熟的房屋前停了下来,门口神色严肃的卫兵站着,他们认真检查了中尉等人的通行证,再三确认了车上所有人的身份之后才允许他们通行。
尤里下了车,重见天日的感觉让他觉得阳光都有些刺目,不过他还是很快就认出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伊芙跟他结婚之后一起来看的那栋,他短时间内很难负担得起的房子。
精致小巧的庭院,鲜花盛开的草坪。
一楼客厅直接贯通了庭院的阳台上,微微摇晃着的一张藤椅上,金发碧眼的美貌女子坐在花丛间正低着头认真翻看着什么,在她的身侧,站着几个唯唯诺诺认真记笔记的白大褂医生。
尤里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美好得有些不真实,他忍不住暗自咬了咬唇,感觉到那真实的疼痛传来,他才找回了向前行走的勇气。
“总统阁下一就职,便第一时间开始着手与西国首脑展开关于东西两国和平协议签署的相关事宜。作为被扣押的间谍,伊芙小姐在协议正式签署之前只能在我们的监视下活动,不过作为她给几位大人物诊治并且同意成为巴林特大学医学院外聘教授的友好补偿,她可以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选择一个对她而言较为舒适的环境。”
“比如,房子要地处市中心的地段,附近有可以散步闲游的公园,距离医院也很近……”
中尉在尤里的身后说着,他的声音仿佛被这冬日里难得灿烂明亮的暖阳也熨烫出了温度,隐隐带着笑意。
“以及,绝对不可以在她孩子出生时缺席的,孩子的父亲尤里·布莱尔先生。”
中尉的话音刚落,坐在阳台上的伊芙似乎有所感应,她突然顿住了正在给人递文件的手臂,转过头,一眼就与尤里的视线对上。
意外、喜悦,以及难以言说的激动从她漂亮的蓝眸中流转而过。
她一下子站起了身,脸上真切地流露出了属于二十岁不到年轻少女的雀跃,对着尤里的方向一边跳着,一边远远地挥舞起了手臂。
“尤里!”
“伊芙……”
只要一看到伊芙,尤里的唇角就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上扬。
他被对方的情绪感染,抬起手臂刚准备迎上去,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等等……她是怀孕了吧中尉?不要跳啊笨蛋!我这就过去,你就在那边不要动,快点坐下……!”
列车呜鸣着穿越绿草如茵、广阔无垠的原野。
从列车车窗向外看去, 远处是峰峦叠嶂、高耸入云的雪山山脉,近处有纵横交错网格状的农田,幽蓝静谧的河流无声地流淌着, 整个画面犹如一幅工业与童话交织的油画。
列车车厢内, 广播里好听的女声循环播放着这趟列车引以为傲的政治历史渊源。
“……为了纪念东西两国的和平结盟, 前副总理、现任东国总统的德米特里厄斯·德斯蒙总裁主动提出了东西国全境通行列车所有的建造费用以及未来二十年的运营成本都将由德斯蒙集团全部承担, 并由时任东国总统的兰尼斯阁下亲自命名为‘和平’号。”
“XXXX年,和平号列车在东西两国的共同见证下正式竣工。以东国首都巴林特为始发站,西国首都博恩特为终点站, 宛如一条维系着两国永恒友谊的纽带,昼夜不息地往返穿梭于那片曾经被战火焚烧的边境土地。”
“以此为契机,两国之间的经济贸易以及科学教育沟通越发通畅。两国冷战期间被扣押的人质也经由这首发开通的旅程得以返回家乡, 其中就包括在伊甸学园以及巴林特大学等高等院校都任教过,并且在国际医学界享有极高学术荣誉的西国国籍教授伊芙·布莱尔以及她的家人们……”
列车停靠在巴伐利亚州的慕尼黑站。
原本一望无际的乡间风景瞬间转变为了红顶白墙的古朴风情建筑, 傍晚的灯火在这座现代化程度极高的巴伐利亚州首府暮色中星星点点地燃起, 远处素白色的阿尔卑斯山雪峰悄然屹立。
一串轻盈而又悦耳的笑声在站台门外响起, 将原本背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的黑发青年克里斯托法唤醒,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转过头朝着车窗外看去,只一眼就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了那串笑声的主人。
那是一个背着深色滑雪板包、穿着慕尼黑工业大学短袖文化衫的金发少女,利落柔顺的头发在脑后高高地扎成了一束俏皮的马尾辫,伴随着她轻快的脚步还有侧目说笑的动作在慕尼黑的晚风中轻飘飘的摇曳晃动,从克里斯托法的角度无法看清楚她的面容,只能看见她扭头时白皙的小半张脸颊以及微微翘起,玫瑰花瓣似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