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架子上取下帕子,在水盆里打湿了拧到半干,坐到了床边去。
秋祝见状,想抢过这份活计:“还是我来吧。”季青珣摆手说不用。
看到他又过来了,李持月难受地嘟囔着:“昨夜之后还有些不适,你先回去吧。”
季青珣只是浅笑,拿帕子擦她的脸:“知道了,我只是留在这儿照顾你。”
那也不行,她装到现在已经很累了,还要和这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在季青珣解她衣带的时候,李持月借着醉意往被子里拱,就是不让他上手,像是在和他捉迷藏一般。
挣动的时候,石榴红的被子被白色的寝衣压在身下,美人醉态如花。
季青珣见她痴态,本是在笑着,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晃现出一幅画面。
似乎……是阿萝躺在皑皑雪地里,身下全都是血,失血的脸苍白脆弱,没有了半分声息……
那腹部隆起,显然是怀里孩子!
情景竟真切至极,好似眼前的阿萝,真的会变成那样……为什么会这样!
季青珣脸上的笑骤然消散去,深切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应当,怎么会呢……
他唇瓣褪去血色,忍不住俯身紧紧抱住了公主。
温暖的身体告诉他刚刚的一瞬只是错觉,季青珣不知为何会看到那样的景象,那一瞬间的心痛和慌乱竟是这么真切,让他害怕。
李持月被季青珣忽然的举动吓到,不明白他此举是什么意思?
“别,我真的不能。”她推着他的肩膀。
季青珣将头埋在她脖颈之中,“嗯,我就是想抱抱你……”
抱什么抱,李持月望着帐顶,郁气更重,她说道:“我喝了酒难受,你压着我胸口了。”
这话说出来季青珣果然放手了。
他理了理公主鬓边的发,说道:“万事我在,你不必有任何忧烦,阿萝,科举之后我便有了功名,你可名正言顺地嫁与我。”
这话听在李持月耳中不啻一道惊雷,嫁给他?
季青珣可真是敢做梦。
她期期艾艾地问:“你真的能考上吗?”
季青珣被她的话逗笑了,捏了捏她可爱的下巴,“那为夫这就去彻夜苦读,必不能让娘子失望。”
说罢,他为李持月拢好被子,走出了出去。
季青珣的离开让李持月松了一口气,但他要参加科举的事却让李持月怎么也睡不着。
季青珣从前不参加科举,是因为在暗处更加方便做事。
如今要下场,只能是他在朝中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再加上公主府的襄助,季青珣进入朝堂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前世,从状元到翰林待诏,再到人人称颂的季相,季青珣可以说是青云直上,也确实,若他一直是个白衣驸马,便不会有立刻登基为帝的可能了。
她会让季青珣考上科举,成功入仕吗?
当然不能。
李持月指腹摩挲着被面上的绣花,翻来覆去直想到了后半夜。
之后季青珣两日都待在了书房里。李持月则乘着舆车,带着仪仗去往淮阳王府,赴王妃的生辰宴。
他说彻夜苦读,当真就一晚上坐在了书房中,不见出来。
李持月让人时不时送些吃食,回来的人禀报说郎君确实在读书,这倒是让她费解了。
其实以季青珣的学识根本无须再如此刻苦,他甚至可以拿着公主府的印信出入宫中的集贤殿书院甚至是弘文馆,天下藏书都能尽览。
前世能殿试夺魁,即便有公主府撑腰,但那满腹的学识是做不得假的。
敏而好学,季青珣当真一以贯之。
见贤思齐,有这样一个敌人,李持月也不禁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过于懒散了,该寻个夫子才是,她自幼学于女帝跟前,请的可是当世大儒。
不过她上头有两个亲兄长,女帝就放任她且玩且学,所学不过诗书礼义,如今也被大儒羞于提及自己有这样一位学生。
于李持月而言,这些显然不够。
府中的属官不少,公主傅虽被她裁撤了,但要找个大儒做老师并不难,只是,她怎么能肯定那不是季青珣的人呢?
持月公主府历经三代帝王降恩,势力一扩再扩,甚至今圣登位亦得了公主府的拥护,降恩更重,才有了今日食邑万户,府内仪制比肩亲王,位逼东宫的局面。
其实李持月并未不是没有可用之人,只是季青珣的势力掺杂其中,局势在她眼前才分外错综复杂。
不过只要耐心些,她总会把一切都厘清的。
公主府的仪仗停在了淮安王府门口。
李持月扶着解意的手下了舆车,今日天色有些阴沉沉的,才出了门,风就已经吹起来了,没一会儿就响起了夏日闷雷,树枝狂摇,天彻底暗了下来。
贵人们的府第处处游廊,没有下雨会沾湿衣裙的担忧,但寿宴的活动范围却不免要收拢了起来,马球蹴鞠是没有了,宴会挪到了王府最大的花厅中。
淮安王妃率先迎了出来,“今日不过是家宴,姑姑随意即可,待会儿小辈们上前贺寿之后,再为公主围出一处清净所在,”
李持月随她一道坐在了主位上:“不必麻烦,你先忙去,稍候来与我做伴就好。”
淮安王是李持月大兄长的儿子,在宫变当日遭无子的韦后弑杀,淮安王妃年近三十便一直寡居,今日生辰并未大办,对外说是儿子孝顺,才为她张罗寿辰,请来的也皆是宗室亲眷。
也有几位公主王妃到场,但太昊宫中的圣人未至,便皆以持月为尊。
李持月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大兄长和侄儿薨逝之后,她有意照拂这位侄媳妇和两个侄孙,凡有饮宴,都有一道请柬递到淮安王府,这次王妃生辰,她自然要来。
淮安王妃素知她性情,请了这位上宾入座之后就招呼别人去了。
大靖朝民风开放,花厅中虽男女分坐两边,但中间未隔着屏风,李持月的两位侄孙正在对弈,有教坊司请来的舞伎,依着月琴箜篌轻歌曼舞。
胡姬还未起舞,便坐在席间斟酒行令,厅中各人有各人的玩法,宾主尽欢。
解意随行在李持月身后走进花厅,跪坐在她身后小声说:“公主有没有觉得,您和其他夫人穿得不大一样?”
李持月看看下首簇拥着的各家王妃夫人们,都是明都当下时兴的样式,泪妆高髻,裙摆如繁花次第开放,有似羽衣缭乱竞艳,她再低头自视,都是一样的昳丽华贵,但确有不同。
靖国民风开放,女子的襦裙多为低胸,胸口上是一片腻人的雪白,李持月的裙子却连锁骨都见不到,当真要比别个保守许多。
李持月有些哑然,她这几年赴宴似乎穿的都是这样的衣裳,从前怎么未发现呢?
李持月已经习惯如此了,看别人穿着低领襦裙觉得再正常不过,但每每到了自己,都会下意识地去选那些……不那么凸显婀娜的。
想来从前无人敢多嘴,她才没意识到。
见公主面上疑惑,解意一句话就点破了她:“还不是季郎君说不喜您穿那些,公主府所有的衣裳便都裁高了领子,他处处管着公主,一言一行,但凡觉得您有不妥的,都督促您改了。
就拿您骑马来说,你向来都是跨坐在马上的,可是季郎君不悦,您就像别家小娘子一样侧坐着了,后来马球也不爱打了……
从前诸事解意都看在眼里,不过那时公主满心满眼都是季郎君,解意不敢说。
现在公主终于知道了季郎君的歹毒心思,要处置他了,解意自然不遗余力地让公主保持清醒,让公主明白,季青珣对她的控制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李持月也反应过来,似乎确实如此。
现在这个李持月,是被季青珣管教出来的。
尽管他并不强硬地要求,但总是说:“阿萝,我觉得你这样穿好看。”
“阿萝,这般与人打闹不成体统。”
“阿萝,在外头没我瞧着,胡乱喝酒要出岔子。”
总之从穿衣打扮到言谈举止,李持月什么都照他喜欢的来。
虽然知道解意说的是真的,但李持月有点挂不住脸,嘴硬道:“本宫穿什么都好看,如今人人都穿那样,本宫何须追逐那些风尚,这般有古人遗风的穿着……你不懂!”
话虽如此,但之后宴上,她总是频频低头看自己的衣裳,显然有些不快。
解意知她已经上心,附和道:“公主自是卓尔不群,就算自掩光华,那也是艳冠群芳的。”
李持月不领情:“你去,和知情坐一块儿,”
解意总算是明白了什么是忠言逆耳,怏怏地从公主身边,挪到了知情身边去,“你说公主听进去了吗?”
知情八风不动,只说一句:“现在的裙子就很好,多嘴。”
解意不乐意:“你是公主的侍卫,怎么能与那男宠共情,莫非你也想爬床不成?”
说完成功被知情的剑柄在脑门敲出一个大包,他打不过知情,只能对着胡饼怒啃。
那边的李持月已经和堂姐安阳公主,还有归来的淮安王妃投起了骰子。
“是碧油!本宫最大!”
李持月将骰子捞回手里,得意看向淮安王妃,“侄媳,这杯酒该你喝了。”
淮安王妃认输自饮了一杯。
公主本人此时也喝多了,面颊桃红,软软卧在一名胡姬背上。
长裙长曳在地,若一袭朝霞璀璨流泻,宝髻上的珠翠步摇轻晃,胡姬被公主趴着背,珠子一下下扫着她的脖子。
胡姬被冰凉的珠子扫得不住轻笑,那异域的脂粉混着葡萄酒的甜香让人更有些醉了。
胜利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持月公主的报应就来了,一套“论语玉烛”的银酒筹器就被抬了上来,放在女眷之中。
雕画着缠枝卷叶图案的筹筒里放着几十只的令筹,令筹上刻着楷书并鎏金的令辞。
淮安王妃道:“第一支就请持月姑姑先抽。”
李持月抽出一根,念道:“有朋自远方来——上宾自饮一杯。”
安阳公主戴着女冠,鼓掌乐道:“这在座的上宾还有谁,持月,你怎么抽到了自己的头上。”
李持月也不扭捏,爽快地依着胡姬手中的梨花盏喝了一杯。
抽签继续,之后李持月又陆陆续续喝了几杯,逐渐地从背上卧到胡姬的怀里,似是不胜酒力,
这时有伶俐的小侍从走了过来,禀报王妃二子的对弈“战况”,问主子们可要下注哪位郎君。
王妃不满:“对弈是雅事,谁准他们拿这输赢做赌?”
“玩乐而已,有何要紧,”李持月要从“围攻”中解脱,抬起玉臂,从发髻上拔出一只凤鸟攒珠步摇,丢到了侍从的怀里,
“本宫赌瑛儿能胜此局,嘘——瞒住他们。”
见公主有雅兴,其余的女眷们也纷纷下注,大家的目光都聚在了二子对弈之中,宴席之间的热闹更上一重。
安阳不解:“持月今日怎生有这兴致?”
李持月横眉:“几杯酒下肚,诗文也做得,赌几把怎么了。”
正值热闹的时候,太子李牧澜送予淮安王妃的寿礼就到了,来者是东宫的家令寺丞。
寺丞上前谒见了王妃,低眉回话道:“太子殿下忙于巡盐庶务,未能得空贺王妃生辰,特命仆送上寿礼。”
“有劳殿下挂念。”
待寺丞离去,李持月稍稍正坐了些,“怪道那太子侄儿不来,原来是阿兄派了差务,如此尽心,哪有不成的呢。”
安阳剥了一颗荔枝煎丢进嘴里,“什么叫成什么叫不成?就是去看一眼罢了,账册清白自没他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那盐铁使的账册说是太子东宫的账册也不为过,自己查自己的账有什么不清白的。
李持月忽然记起前世,这巡盐之事偏偏就出问题了,还是她……应该说是季青珣在其中动的手脚。
季青珣只怕已经有动作了,可自己若不是赴了这场寿宴,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既然李牧澜巡盐会不顺,那她就彻底不管了——
才没这种好事!
明天正好进宫一趟,瞧瞧她那位好阿兄。。
淮安王妃明哲保身,不想谈这等国事,她似想到什么,凑近了悄悄与李持月说:“你们可知今日豫王妃为何没来?”
李持月随意问:“为何?”
淮安王妃扬了扬眉毛,“她曾悄问我养面首了不曾,我见她面色奇怪,只道不曾有,有两个儿子要教养,我也无那心思,却见她神情有几分烦乱,瞧着便觉有猫腻,
有一日她邀我同去德安寺上香,香一上完就说衣裳脏了要去禅房换,我着意去寻,就见打她禅房里走出来一个俊俏的男子,我走进去,就见她发钗都歪了几支……”
淮安王妃将这桩艳事讲得绘声绘色的,李持月听得也新奇。
“她定是臊得慌了,今日才没来的,不过我与她是手帕交,自然不会将此事张扬,况且一切不过是我臆测罢了,当不得真的。”王妃最后说道。
“这事儿可不小,豫王还活着呢,既是手帕交,侄媳为何告知与我?”
“姑姑,那日我求了一签,签文上说,积善因,得善果,我就在想啊……”
“你们偷偷咬什么耳朵呢?”安阳见她们说了好一阵子了,凑过来也要听。
淮安王妃继续待客去了,李持月推着安阳的脑门,敷衍她:“在说堂姐你悄悄在自己道观中养面首之事,都在猜你是哪儿寻的可心人。”
“这算什么新鲜事,”安阳有恃无恐,“不过是些吃不上饭的白衣,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人灵秀,况且我并未淫乐,还请了先生授他们诗书礼乐呢,不然太过蠢莽,我倒失了兴致。”
说起养的那几个面首,她就有些滔滔不绝。
另一边,淮安王妃的二子李瑛果然胜了棋局,李持月下注赢的东西装满了托盘,被呈了上来,公主不在意那些珠宝首饰,说道:“俱赏与今日到宴的舞姬。”
舞姬们皆柔声谢公主。
眉目清秀的少年激动地走上前来:“姑奶奶,侄孙儿赢了!”正是李瑛。
李持月心情极好,赞道:“好孩子,我府中有一套玉石棋子,改日送来与你做嘉奖。”
另一个少年苦着脸上来,“姑奶奶,若是今日打马球,侄孙儿定是不会输的。”他是李瑛的哥哥李黎。
“有甚大不了,来与姑奶奶行令。”李持月招招手,让他入席就座。
“可侄孙儿不会呀。”
“姑奶奶教你。”
淮阳王妃见公主把自己儿子带得混不吝的,想阻止又不好意思,只能在一旁看着,让他们不至于闹得太过。
季青珣撑伞到王府的时候,厅中乐声已换。
欢快激昂的羯鼓拍响,那穿着紧身宽袖上衣、轻纱长裙的胡姬终于站到厅中,跳起了胡旋舞。
舞姿急转如风,戴着珠链的发辫、裙上的珠玉锦带随着转圈飘动,大红织金宝相花毯上盛开了明艳的花。
宾客或坐或卧,欣赏着胡姬的舞姿。
今日风雨颇大,季青珣收伞进门之时,白色的圆领袍上多了一片湿迹,那张明澈如玉的脸也被打湿,水珠滑到下巴,又滴落。
季青珣走入厅中,与王公贵族、奴仆舞姬都不一样的穿着立刻吸引了注意。
热闹的欢宴如遇千年山寺撞响一记禅音。
见到如此妙人,瞬时便觉眼前繁华褪尽,见到了水墨千山一般清冷孤寒的景致,叫人以为是仙人化身普渡众生来了。
季青珣未见拘谨,只是低眉走向主座。
他见李持月正与人猜拳行令,眸色顿时一沉。
若是寻常行令还好,玩的却是粗俗的手打令,这与乡野村夫划拳无异?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季青珣未说什么。
安阳公主凑近与王妃耳语道,“怪道持月这一个月都不见出门,原来是藏了这么个妙人,当真是遍寻明都都找不着的好模样。”
李持月和李黎旁若无人玩得兴起,根本不知道季青珣来了。
她拍手一乐,道:“你输了,快喝。”等李黎喝完又要再玩。
季青珣声音极有穿透力,“公主,府中有客至。”
厅中不知为何默契地安静下来,李持月想装没听见都不行,她停了令,皱眉:“什么客?本宫亦是客,还没玩够,走什么?”
这种传话的小事本不必他来,但季青珣有些疑虑,想来看清楚,未想见到公主如此放浪形骸。
见她当真懵然不知,季青珣又道:“是先帝旧人。”
说出这几个字,其他人都知是贵客到府了,那公主定是要走的。
然而,却仍不见李持月挪窝,她似乎并不在意来的是谁,反而挑起季青珣的下巴,与众人问:“本宫这府中人,颜色可好?”
此举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虽然有些寡居的公主王妃空闺寂寞的,也会悄悄养几个面首,但持月还未定下婚事,就将此事张扬出来,这将来若定的是世家勋贵,那驸马怕是会介意的吧。
李持月才不管这些,她不过是借着醉意羞辱季青珣,最好是能看到他恼羞成怒。
季青珣垂眸侧望着她,不置一词。
公主有心奚落,宴上的人自然不能不答,纷纷赞扬公主寻了个极标志的面首,两个侄孙儿不知面首是什么,问道:“姑奶奶,面首是什么?”
“啊,面首就是……”
“小孩子问什么,出去。”淮安王妃把两兄弟打发了出去。
安阳公主有些担忧:“持月,你醉了吧?”
李持月确实喝了不少,她酒意容易上脸,脑子却不见得迷糊。
季青珣握下李持月的手,收紧在手中,开口字字清正:“公主可瞧得清楚,仆是公主府的门客,非是面首之流。”
淮安王妃也打圆场:“听闻姑姑养了门客三千,今日见着一个,就知道能入姑姑眼的,果然都得是人中龙凤啊。”
季青珣松了手退后一步,正色道:“公主,客在等。”
李持月忽觉没甚意思,对淮安王妃道:“对不住,府中有客,本宫先行一步。”
说罢侧身往后伸手去,解意及时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将醉得软了足的公主扶了起来,知情陪在另一侧。
淮安王妃道:“姑姑慢行。”
廊外风雨稍歇,李持月登上舆车,未理会身后的季青珣,解意也跟着坐了进去,知情余光瞥了一眼,对马夫道:“启程,回公主府。”
季青珣未有言语,伞也不撑了,翻身上马,跟在了舆车后。
他未将几许风雨放在心上,只是觉得阿萝这两日闹得越发厉害。
这让他又忍不住想到那近乎真实的一幕,天地茫茫,阿萝身下那刺眼的红色,和没有生气的面容。
这景象已烦扰了他几日,仅是闭目就能想起。
定是错觉罢了,有他护着,阿萝怎会有事呢。
青灰的天空一刻不断地下着雨,雨丝接连不断打在脸上,那出尘玉容被洗得过分苍白,如雪一般。
“你说先帝旧人,来的是谁?”
听到声响,季青珣看去,是李持月撩起了车帷,她似乎真不知道。
他道:“常嬷嬷道行宫孤寂,想趁尚有余力之时,至公主府伺候幼主,如今已在府中。”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冷吗?”
季青珣摇头。
虽不情不愿,她还是说道:“上来吧。”
季青珣推脱:“恐衣袍打湿公主裙裾,就不愿将寒风带入舆车。”
车帷一甩,那张带怒的俏脸再看不见。
季青珣却轻松了下来,即便闹脾气,她仍是挂心自己的。
前一日他又多问了些人,女子为何会忽然莫名生气,问多了也就明白了,真对女子生气的缘由追根究底,不过平白消耗精神罢了。
她是公主,往日就娇气,如今多闹点脾气几分也应当,他包容就是。
季青珣当真就淋了一路的雨,跟着舆车回到了绣春坊的公主府。
常嬷嬷一头白发站在堂中,气色瞧着甚好。
李持月甫一见到,如乳燕归巢般投进来她的怀里,语调依恋:“嬷嬷,你怎么来了?”
“挂念公主,当初总觉得自己没几日要追着先帝走了,谁料就这么在行宫看了几个春秋,也实在是寂寥,虽年老力残,老奴仍想伺候公主,若是能再送公主出嫁,真是死也瞑目了。”
李持月啐她,“什么话,你跟着本宫,就等着长命百岁吧。”
常嬷嬷笑得慈祥,又嗅到了公主身上酒味,“啊哟,公主呀,这才几时,怎么就喝这么多久呢,看来老奴早便该来了。”
她垮下脸:“你也来管本宫,几杯酒,行个令而已……就不让本宫自在自在吗!”
季青珣听出来了,这是在指桑骂槐,几杯酒下肚,把这人的恶脾性全激出来了,他不知该气该笑。
“老奴上了年纪,总要念叨几句的……”接着常嬷嬷又注意到了季青珣,问道:“这位郎君是何人?”
“这是……”李持月看了他一眼,“是本宫的门客,下去吧。”
这句应的是他在寿宴上所说的话,季青珣知她还在恼,未有多言,退了下去。
很快,李持月对常嬷嬷的安排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常嬷嬷如今成了府内邑司。
公主府从前未置邑司,郑嬷嬷管着府内人事,也不过是个学官长,常嬷嬷这是直接凌驾在郑嬷嬷之上了。
郑嬷嬷道:“主子,公主既已提拔了此人,那咱们在府中行事会否……”
季青珣将那盐铁账册又扫了一遍,万千数目在心头如江河涌过,他头都没抬,只道:“且看。”
主子不在意,郑嬷嬷只能应是,又想起什么,说道:“关陵……小姐可有来信了?”
她挂念家中人。
“有,但未提及你家人,我会问。”
“多谢主子。”
郑嬷嬷出去后,季青珣吩咐手下:“去将许怀言叫来。”
许怀言是府中长史,季青珣那些所谓与韦玉宁的回信,一向都由他代笔。
季青珣如此敷衍韦玉宁,不过是他暂时还需要韦家的一个名头。
只是可惜了那情窦初开的韦小姐,每月一封的书信写得珍而重之,还以为是在和心上人的鸿雁传书。
许怀言很快就到了。
季青珣吩咐道:“下次回信,代郑嬷问候一番家中人。”
许怀言并未应下,只问:“主子,您可知您与那韦小姐多久通一封信?”
季青珣抬头看他,显然不知,许怀言说道:“每月一封。”
季青珣微微皱眉,他做事不喜欢露太多马脚,每月一封从关陵来的信递入公主府,实在是刺眼的一道痕迹。
“这一封写出去后,找个借口断了。”
断了?此刻可不好断。
许怀言道:“小姐如今信中所言越发急切,主子,可要给个答复?”
“什么答复?”
“她在信中言及年岁已经到了,想让主子向韦氏夫妇言明,将事定下来。”
许怀言说的含糊,季青珣也听明白了。
他竟不知许怀言这般有本事,“自己”竟与那韦家小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两个男女这样往来通信,有此结果也不奇怪。
季青珣道:“她若等不得了,尽可寻个人嫁去。”
这来往的信件不过是让韦家更信任他罢了,不须多少时日他就能摸透韦家,信也就不必再写了。
季青珣既然吩咐了,许怀言哪有不答应的,当即应是。
李持月安排好常嬷嬷之后,心情总算是松快了些。
“秋祝,本宫要沐浴。”她嗅着自己的一身酒气也不舒服。
汤池中雾气氤氲,李持月闭眼靠着池壁,枕在软垫上,春信乖巧地替她揉着肩膀,眼睛不住地往下瞟。
“公主,你怎么长得这么好呀?”春信再看自己,一马平川,穿襦裙都像小孩子,“奴婢听从前宫里伺候的嬷嬷说,娘娘们都用雪蛤羹,可是公主你也没喝过那东西啊。”
李持月低头看了一眼,圆而玉润,唔……长得过分好了,“我倒是喜欢小一些的。”
“那公主等我晚上做梦,请观音娘娘给咱们换换。”
“观音娘娘不管这事,”秋祝端了香露进来,听见春信的话,轻斥:“春信,别净说疯话打扰公主。”
李持月摆摆手,“明日……不,待会让绣房的人送些新衣服过来。”
“是。”秋祝出门吩咐人传话。
她对春信道:“好了,你也出去吧。”
安静的汤池里,李持月滑下身子,整个人浸到了热水里去,温暖到窒息的热度包裹着她。
热到了极致和寒冷一样,都是没有知觉的,此刻的感觉,和倒在雪地里时有几分相似。
这几天她不是没想过揪出那韦姓女子,但当年离天不过半步的韦氏在明都早已销声匿迹,残族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找人,就会惊动季青珣。
李持月更知道,比起找出韦氏残族,更重要的是弄清楚季青珣的真实身份……
她忽然在水中睁眼,自己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既杀不得季青珣,未尝不可借李牧澜之手。
“别着急,沉住气……”
烛火在水面上摇出波澜的暖光,李持月总算聚攒起了一些暖意。
泡了一刻钟李持月方起身,府里养的裁缝和绣娘已经在候着了,公主一时兴起要换新衣,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要明天就穿,只要不是多复杂的仙裳,也不过是整个绣房熬将一夜罢了。
晚间,外头奴婢进来传话:“公主,季郎君求见。”
秋祝和李持月对视一眼,出去说道:“公主醉酒疲累,已经睡下了,不见。”
季青珣果然没有坚持求见。
第二日,李持月就穿着新做的襦裙,乘着舆车进宫去了。
太昊宫居于明都北面,离绣春坊不过一条横大街,舆车慢走了不过一刻钟就到了皇城。
持月公主的舆车有入宫门而不须下车的殊荣,这是拥帝登基之后,她自己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