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忍无可忍,额头青筋蹦跳着道:“闭嘴!”
白重景高亮应道:“诶!”
二人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往南。没有地图,只能靠着语焉不详的描述,在偌大的妖域中寻找九尾狐所在的平苼城。
迷路是常有的事,凡遇见落单的百姓,只要他们愿意,倾风也会顺路捎上。
白重景吸纳了两枚妖丹之后,虽离大妖尚有一段距离,但寻常的风沙灾害,已能用原形抵御,庇护住少量的难民。
相比之下,食物短缺才是最大的问题。
在少元山煞气的浸染下,林木凋摧,土地龟裂,原先巍峨苍翠的山林枯死大半,只剩下一片萧疏的苍黄。植被连根都被刨了出来,天上连飞鸟似乎也绝了踪迹。
待走到平苼时,众人都清瘦了一圈。
此时的平苼尚只是一座小城,城门高耸紧闭,倾风运劲飞奔而去,就见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早已等在门口。
那儒衫老者脸上沟壑交错,除了衣着稍加整洁一些,瞧着也是面黄肌瘦,他两手抱拳一礼,歉意说道:“对不住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了,城中实在住不下更多人,烦请诸位另寻他处。我主准备了一些干粮,诸位可以带在路上吃。”
他指了指身边的一个袋子,松垮如老树皮的面皮抖了抖,朝倾风露出个苦不堪言的笑容。
老者正要解释两句城中的困苦,以求谅解,倾风端正与他回了一礼,让白重景将东西接过,率先说道:“没关系。多谢老先生救济。”
白重景满脸憔悴,跋涉数月只扑了个空,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只是路上曾多次听过流民提及平苼不再收容灾民,是以也有个准备,闷声不响地上前背起袋子,礼貌朝老者抱拳鞠了一躬。
倾风恭谦道:“烦请老先生与狐主带个话。”
老者忙道:“侠士请说。”
“世道不能总是如此。”倾风笑了笑说,“若是有朝一日,有人重整旗鼓,叫星斗峥嵘,剑压凌霄,万里烟清,还请狐主能出门看看。”
老者面上表情变了几变,最后复杂的情绪尽数化为长长的一声叹息:“身不由己啊。大道倾颓,危若累卵,主子也只能顶得住平苼那么小的天。至于别处是何风光,顾不上了。”
倾风不作勉强,又与他弯了弯腰。
慢一步跑来的百姓见到白重景身后的麻袋,急不可耐地冲上前,一把扯开袋口,发现里面装的不过是些水与干粮,红着眼瞪向老者,失态吼道:“我们这里百多号人,这些饼哪怕一人一个,也不够吃三天,就拿这些打发我?”
“杀人呐!这是在杀人呐!好狠毒的心肠,我们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呸!都城的妖王被骂再多的残暴,好歹还能给人一条进去的活路,你九尾狐一族是连脸都不要了,这里还有女人有孩子,你们居然见死不救!”
有人干脆赖在地上,扯着嗓子大哭道:“放我们进去吧,我能干活,只要给我一天一顿饭吃就成!叫人躺在地上睡觉也成!”
老者欲言又止,面露难色地看向明显是领头人的倾风。
城门之上也多出了几道强悍的妖力,该是怕众人闹事,露面以作威慑。
倾风神色如常,淡静的目光往身后一扫,平和道:“方才出言不逊的人,向这位老先生与狐主道个歉。否则自寻他路吧,我不会再管了。我们走。”
倾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白重景抢过男人手中的麻袋,将口子绑紧,背在身后,快步跟上。老者也闪身回了城内。
先前骂人的几位前后看看,几经犹豫,还是埋头跟上了倾风的队伍。
岂料没走两步,胸口一痛,被倾风用巧劲推了一把,整个人高抛出去,最后不轻不重地摔在地上。
几人豁然起身,正要发怒,就对上倾风一张冷意森然、似笑非笑的脸。那惯来温和的眼神而今也变得锋利起来,如同一把出了鞘的短刃,带着寒芒落在他们的脖颈上。
数名原先还气势强盛的青壮仿佛被当头淋了盆凉水,那团烧到理智的火被浇得只剩下下一堆死灰。横眉竖眼的表情也变得尴尬起来,干站在原地,避开倾风的视线,讷讷不敢反抗。
倾风抽出木剑,虚托在左手掌心,等现场寂静了稍许,才不客气地开口讽刺道:“废话我不多说。为什么打你们,你们自己心中有数。没什么本事,却戒不了耍无赖的癖性,那我就先教你们怎么做人。反正早晚要给人一棒打死,不如我来给你们一个痛快。”
数人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想到前路无望,到底还是难以放下对狐族的怨悱。
倾风将剑别回身后,仍是严厉道:“虽说这路谁都能走,但我方才说过了,不道歉的人不能跟着。要么滚,要么离我百丈远,到我眼不见为净的地方去。”
几人面色悲凉,干涩的嘴唇因肌肉紧绷而裂开几道口子,犹豫片刻,缓缓转过了身,对着门口作揖赔罪。
一温和的声音自众人心湖上响起:“无碍。小友慢走。”
倾风朝城门点了点头。
再次启程,速度慢了许多,相继有人经不住路途颠簸,选择自行离去。连白重景也好似少了股心气,几日没有话说。
“我们是要去投奔别的大城吗?”
白重景避开众人,小心翼翼地找倾风询问:“听说往那边的方向走,还有一座城镇。可是他们也不会平白收下我们这么多人。大家都没饭吃,要先活命。”
倾风点头说:“是啊,大家都没饭吃,所以我们得自己建一座城,给无处可归的难民一个落脚的地方。就建在映蔚边上,叫‘依北’,怎么样?‘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我相信我等勠力同心,终有一日能克复两境,到时候我带你逛逛人境。”
白重景愣了下,眼眶开始泛红。
倾风朝他笑说:“行了,不要哭了,你不是一直这么想的吗?你争取早日成为大妖,我负责教习一些年幼的人族学习遗泽,你强大起来,才能庇护更多流离的百姓。依北那边有条还没断绝的河水,还有座旧城,不知目下荒废了没有。我们在附近开几片农田,先争取明年可以混个一餐饱腹,不被饿死。实在不行,找映蔚买点粮食,离得近,价钱也能便宜一点。不过我们得努力挣钱了,有了家底才能安稳下来。”
白重景使劲点头,哽咽着道:“我会努力修炼的!我们再去捡几个小妖,我当儿子教!一百个小妖,努努力,也能摆个像都城那样的阵法,再不用怕风吹雨打了!”
倾风发愁道:“一百个小妖吃得也多啊。”
白重景不服气道:“那一百个人吃的也不少啊!”
倾风笑了起来,白重景跟着大笑,活蹦乱跳地跑到后面,与那帮灾民述说日后的安排。
流民们还是提不起劲来,强撑着与他附和,精神却愈发萎靡。大抵是认为仅凭这两个半大的少年,不可能撑得起一座城。否则他们也不必背井离乡,四处逃难了。
白重景的天真几乎写在脸上,所以失败也写在脸上。若非是实在无处可去,早已各奔前程了。
所幸平苼离依北不算遥远,路上也未再经受什么凶险的风波,众人在山穷水尽之前,顺利抵达了那座矗立于晨雾霞光的城镇。
远远望去,山色背映,彤云四垂,高楼骀荡在东风之中,有种巍然而冷清的壮美。
只有走入城内,才能看见大片的残垣,噩梦如同少元山顶经年不散的茫茫白雾,笼罩住城内的每一条街巷。
城内大部分百姓已带着家当去投奔临近的映蔚,还有少许人在勉力支撑。简陋的房屋在地裂中坍塌近半,倾风带着众人清扫了一遍街道,暂时在附近住下。
“没有吃的。”众人忧心忡忡道,“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哪里能在这里久住。”
倾风一如既往的可靠,言简意赅道:“我去找。你们只要听话,总有活路。”
她与白重景叮嘱了几项重要的事情,独自出行去往映蔚。
倾风听谢引晖谈过几次,知道赵鹤眠当初选择落址此地是有过详尽考量。城镇背面有一道天然的山壁,可以抵御妖境不少的天灾。临近的映蔚虽然风气独树一帜,总将在商言商挂在嘴边,可也因此吸引了远近不少高手,早期过得比平苼更为宽裕。
倾风背着木剑,沿着太阳沉没的方向快步走去。
不知是不是试炼中的时间流逝更快,倾风总感觉日月的交替过于短暂。
每日被忧愁劳心的事情压在底下,还没捋清一两件,新的烦恼就跟新的太阳一同出来了,扰得她焦头烂额。
孤身一人的路程,给了她更多思考的空间。累了就停,醒了就走,脚程倒是也快。
在能一眼瞧见映蔚的城门时,倾风城外的一棵古树下临时停步,躺着休憩了片刻。
等她小睡醒来,恰好听见一老者在不远处吟叹道:“‘曾为流离惯别家,等闲挥袂客天涯。’。天下到处是断肠人呐。”
日光已经偏斜,倾风躺着的地方而今晒到了一半太阳。她坐起来,用手遮挡住头顶的光线,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那里不知何时搭了个简易的草棚,就见一名青衣老者手里牵着位小童,坐在阴凉处笑眯眯地朝着她看。
倾风恍惚了下,对老者是全然的陌生,扭头在小童脸上细看良久,才从他金红色的睫毛与长发中,依稀辨认出他就是日后的貔貅。
这小子,而今还不是一呼百应的映蔚城主,只是个说话都有点漏风的稚子小妖。
倾风忍俊不禁,捧腹笑出声来。
貔貅大为不满,觉得她是小瞧了自己,黑着脸朝她睨去。
眼刀发了半天,见她毫无自觉,依旧笑个不停,浑然不将自己的威胁放在眼里,恼羞成怒中把手抽了出来,走到离老者远些的阴影处,表情冷峻地抱着双手,示意她速速上前。
青衣老者手指朝虚空一弹,貔貅吃痛地抱住脑袋,蹲到地上,嘴里不客气地大骂道:“打我做什么?你这死老头儿!”
“见笑了、见笑了。老来得子,不忍管教,失了规矩。”老者歉意地说了两句,却没阻止他四处撒野,只看着倾风问,“这位侠士,千里迢迢来我映蔚,总该是有所需求的。狐主请我卖他一个面子,对你多加关照,你可以随意说说,想与我映蔚做什么生意。”
倾风大大咧咧地问:“你们映蔚还收人吗?”
老者笑着摇头,坦然往城镇的方向一指,解释说:“我不瞒你这后生。你可以自去映蔚看一眼。我映蔚的大妖而今只能庇护半座大城的百姓。只要不坏我映蔚的规矩,谁有本事,谁住进去。其余灾民求个侥幸,要住到边上,我也不驱赶。可若真出了什么事情,我腾不出手相帮,也没办法了。再者就是,得出银子。”
貔貅抬起下巴,好不容易等老者说完,指着倾风张狂说道:“陈倾风,我听说过你。在都城一剑一步杀一人,杀得城中兵将都不敢近身,好不威风!可他们都说你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人之一。只要显露一点自己的剑术,整座天下都可任你呼风唤雨、来去自如,偏偏你为了一群与自己毫无干系也未必知恩图报的平民四处奔走流浪,值得吗?”
这话成熟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说的。鬼晓得这厮而今究竟是几岁。
倾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没有过去草棚,而是坐在了一旁的石头上。歪着脑袋,认真思考了会儿,回答道:“我想天下之大,总该有个地方,能广庇天下寒士。能叫老者不必冻毙于风雪,能叫稚童不必饿死于街巷。能叫读书人不必提笔泣血,能叫陋室穷苦之人能抬头挺身。或许还是免不了鸡鸣狗盗之事,蝇营狗苟之辈,可是总该能叫百姓活得下去,有能说道理的胆气。闲暇时分,还有能思考明日要做些什么的心力。”
貔貅好像听了个笑话,不顾及地叉腰大笑出来,问道:“在何处?在你梦里吗?”
“是啊。天地广袤,人间放旷,为什么会没有呢?”倾风抱着自己的剑,笑容和煦如隆冬晴日,眼神中华光熠熠,望着渺远的天际,轻声说,“所以我得建一个。”
貔貅脸上的嘲讽之意挂不住,渐渐消散。
他会嘲笑他人的愚蠢,却不会将他人的善良义气视之为愚蠢。
青衣老者端坐不动,唯有衣摆随风鼓荡,不动声色地问:“所以你来找我是做什么?”
倾风灿烂笑说:“想来找你借点粮食。顺道再向你们借点人。毕竟初来乍到、无根无基的,有点棘手。”
青衣老者遗憾道:“人人日子都不好过啊。我总不能拆了自己的墙,去补你的墙吧?那映蔚的百姓也是无辜。”
倾风说:“我可以与你做买卖啊。教你们如何帮助人族修炼遗泽。剑术什么的,也可以倾囊相授。学不学得会就不保证了。”
貔貅古怪地看着她,随即以“果然如此”的表情惊呼道:“陈倾风,你不愧是天下第一的蠢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师父是不是已经死了?你老祖宗的棺材埋得够深吗?不会半夜跳出坟来拍死你吧?”
倾风现在就想拍死他。
她目不斜视,风轻云淡地道:“‘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妖境都成这破样了,再蹦一蹦天都要塌了,还不联手挽这将倾之势,讲什么争权逐利、一己之私,那真是没救了。剑术也好,遗泽也罢,都是带不进棺材的东西。能叫习得自保本领的人多一个,让敢于跟天道叫板的人多一个,缘何不做?只有自己是个废物,靠着祖上庇荫才占得先机,比竹子还中空的败类,才不敢这样做。”
貔貅皱着脸转向青衣老者,告状说:“老头儿,她是不是在激我?”
青衣老者的眼睛睁大了点,眸中精光闪烁,深沉地注视着倾风,似乎在辨认她话中真伪。
倾风催促道:“这买卖做不做啊?你们还可以转卖给狐主。不过我想平苼是真没什么余粮了,顶多只能换个人情。狐主的人情倒也值钱。我出手可够大方了。”
青衣老者拍了下手,脸上荡漾开一个笑容,大笑道:“做。这么划算的生意,怎能不做?你先随我进城吧,明日我就将粮食给你们送去。以后每月运一次,直到明年的秋收。至于人手,我实在借不了你。我映蔚虽什么都讲公平买卖,可性命攸关的大事,从不以此谋利。大多高手都聚集在都城,你只能回京城去找。我顶多借你一些能做事的青壮劳力。”
他站起身,朝着小童一招手,走在前面领路。
等倾风从映蔚返道,已是三日过后。
本以为能看见城中百姓喜出望外的脸,岂料回到城中,最先看见的一片漆黑的焦土。
一群形销骨立的灾民带着沧桑倦容,蹲守在官道中间,手中捧着个陶碗,珍惜地小口喝粥。
因有了粮食,屋舍被烧的百姓也不见原先的恐慌,只是眉宇间的疲惫消抹不去。
众人见她出现,纷纷起身朝她鞠躬。
倾风抬手一压,示意众人自便,看了一圈,发现白重景半躺在人群中间的一辆牛车上,坏里抱着把宽刀,脸上全是熏黑的污渍,睡梦中眉头紧皱,睡得极不安稳。
倾风上前拍了拍了他的肩膀,白重景猛然惊醒,还没睁眼,已率先抽出长刀,好在被倾风及时按了回去。
“陈倾风!”
白重景可算清醒过来,见到她先是兴奋,再是深自内疚,有点不敢看她的脸,低着头嚅嗫道:“陈倾风,我没看好。你前脚刚走,就有人进城来放了把火。虽然及时扑灭,可来人手脚利落,三五成群,我根本拦不住,也打不过。之后每天晚上,他们都要潜入城中四处点火。还烧死了一个人。直到映蔚的人送粮食过来,帮忙守了几晚,才安宁一些。可不能总是如此。昨晚他们又来了。”
倾风阴沉问道:“谁?”
白重景摇头,还没说话,倾风又自己答道:“我得罪过,又那么无聊的,只有都城的那帮毛头小子。看来是没将我的话放在眼里。”
白重景揉了揉脸,从牛车上跳下来。因数日熬夜,脚步有点虚浮。
他拽着倾风到无人的角落,紧抿着唇角无助道:“怎么办啊倾风?哪有千日防贼的?粮食送到后我更不敢睡了,但这不是长久之法。城里原先的那些百姓认为是我们招来的灾祸,现下与我们很不对付,要求分我们的米……他们若是生活不下去,好好来说,我也不是不能给,可他们骂得实在太难听,我就不乐意了……可是这火,又确实跟我们有关系……”
他纠结得很,将自己的头发挠成了杂乱的鸡窝。本就不大聪明的脑子思考了一顿后,更加糊涂了,最后只能一脸无措地看着倾风,等她决断。
倾风平静说了句:“知道了,你先去睡吧。我回来了,他们不敢再来。”
白重景犹自不放心,被倾风踹了一脚,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倾风坐到牛车上,解下身后的长剑放到一旁。不舍昼夜的赶路,让她也有些心力交瘁,靠着身后的米袋正打算休息片刻,一孩子怯生生地给她端来一碗粥。
映蔚虽然运来了几袋粮食,可众人刚经历过饥荒,不舍得多吃。
第一天忍不住煮了锅粥,却是依靠不停加水,让每个人多喝几碗米汤解解馋。今日倾风回来,才从锅底捞出浓稠的一碗,送了过来。
倾风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小童受宠若惊地笑了一下,缩着脖子,小跑了回去。
一顿饭还没吃完,白重景说的闹事的人又赶了过来。
灾民们如临大敌,将小孩儿们都推去身后,其余人围挡在牛车前面。
两波人直接在街上起了冲突,互相推攘着叫骂,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词接连地往外蹦,不带停歇。
“天爷啊!你们烧了我们的房子,竟连点米都不肯赔!是从哪个狗肚子里钻出来的小贱人,给我滚出去!”
“谁烧你们的房子找谁去!前几日你们的火还是我们帮忙灭的,转眼就不认人了啊?!”
“因你们起得火,你们自己灭了,我们还得感念你的恩情?我呸!好大的脸面!”
“话可不能这么说!几位恩公刚进城时,你们可是跑得殷勤,求着先生庇佑!结果着火的几日,你们连门都没出,更别说帮着出力!”
对面几人唾沫星子横飞,吵架时手也不空闲,指着对方的鼻头大肆辱骂道:“谁晓得你们是群命带灾荒的丧门星?这日子本就过得艰难,你们还引来一群贼人,哪里还有脸皮躲在城里,我要是你们,有点良心的,早就一头撞死在城墙上!”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直到倾风淡淡说了一句:“行了。”
小孩儿跟着激动嚷嚷,为她传话:
“先生说行了!”
“女侠说别吵!”
灾民们委屈收声,回头望向倾风。对面的百姓自以为大获全胜,得意挺胸,朝他们这边“啐”了两口。
倾风挥挥手,示意拦路的众人退下,用长剑敲了敲牛车的木板,在对面的青年想要上前时候,抬剑平指,唇角笑意发凉道:“帮着一块做事、开地的,我能分你们一口饭吃。纠集了再多人来这里讨要,我都只当是趁火打劫的匪徒。这年头米不比黄金便宜,凭你们,从别处买不到粮食。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收起你们的盘算,在我这里行不通。”
说完又朝自己这边的人道:“我叫你们守规矩,是同自己人守规矩,对于一帮胡搅蛮缠的劫匪,乱棍打走便是。真当我是什么没脾气的泥人,随意揉捏吗?记住了,道理之外,还有拳头。”
对面为首的青年满脸横肉,肖似街头的破皮无赖,手中提着把油腻的砍刀,眼中凶光毕露,就要开口。
倾风朝前方小童伸出手,说:“给我块石头。”
当即有几枚石子飞速放到她手心。
还有个光头小子卯着劲,直接搬起一块有自己脑袋大的白石,吭哧吭哧地给她运来。
倾风伸出一指点在他额头,将他推开,说:“这个就不用了。”
她手中抛着石子,皮笑肉不笑地冲前面道:“想好了再说话,别脏了我的耳朵。”
壮汉被她眼神一刺,心里莫名打了个“突”,原来想好的说辞卡在了喉咙里。
倾风眸色晦暗,微微抬起下巴,冷笑着道:“我不知道他们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叫你们帮着闹事,但是别拿我当傻子。留你们几分薄面,不拆穿,是因为觉得凡事刨根问底很没意思,给你们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大家还有和乐日子过。可我耐心委实有限,若是你们目光如此短浅,或是干脆瞎了眼,非要贪便宜,站错边的,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一群人被倾风那波澜不惊的深沉震住,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生人难近的狠厉,气焰陡然消减下去,互相对视几眼后,开始窃窃私语。
倾风不耐烦地一挥手:“还不滚,就给我打。”
众人当即乖顺地抄起家伙,有什么拿什么,连锅碗也举了起来。
对面人见他们气势汹汹,这才灰头土脸地走了。
待人影远去,灾民们松了口气,无力地对倾风道:“还好有姑娘在。”
倾风摇头道:“这事没完。总有人嫌活腻了,不肯安生。”
倾风不由想到禄折冲,他当年在妖境,应当是走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道。
他有制活尸傀儡的妖术,或许会一直留在都城,从内部徐徐攻克。
可这世道人欲横流、巢焚原燎,滥官当道、污吏专权。要扒开灰,低下头,一寸寸去找,才能挑拣出几分好来。
禄折冲一个身世漂泊的异乡少年,寡助之至,没有她的剑术,能熬过那段岌岌危乎的苦痛岁月,在短短几十年内,撼动王庭、整饬乱象、复兴礼乐、饱食暖衣,确实是有叫人钦佩的真本事。
倾风没有他的雷霆手段,也不可能同他一样,自伐证道……
倾风想到这里自嘲一笑,将诸多不着边际的联想压到脑后。
禄折冲是禄折冲。
陈倾风是陈倾风。
禄折冲有自己能走的路。她也有自己才能走的路。否则岂不是自认矮他一头?
作者有话说:
顶的是自己的皮,不过是相同的困境和人物关系。等于把禄折冲一键替换成倾风,造出来的一个试炼局。
要了老命,细纲那么短,写起来怎么会那么长【痛哭跪地】
(那些辗转途径过的凄凉地,善恶不拘的流离客)
有时倾风也会迟疑, 那些辗转途径过的凄凉地,善恶不拘的流离客,究竟是人心确实如此, 还是山河剑这场历练故意想要坏她本心。
见过这形形色色的众生,倾风自然也是心有怨悱,鄙弃世俗的。
胸中的秤杆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不平事,交织着愤怒与悲哀。有时见大道如此凄惨,可人心依旧涣散,省不去尔虞我诈, 改不了贪婪庸鄙,也想撒手不管,或是一剑了事。
可最后到底是压住了。
因为她手中有剑,而他们没有。
她可以图个畅快,辞行而去浪荡天涯,舍得一身清净无尘。他们只能枯坐于原地,悄然等死,连怨天尤人都缺口心气。
天道不仁、世道不公。她立于山巅,目视青天明日, 如何能去苛责山石滚滚下苟延残喘的蝼蚁也要处处与人为善?
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有些驱之不散的苍蝇,非要找死, 她也是乐得成全的。
依北城中扛得住两下打的,只有倾风与白重景。
白重景为了守那两车粮食, 已经数日未眠, 倾风回来之后, 才好不容易得以歇息片刻。灾民们也松下紧绷的神经, 出门去开荒。
可不到一日, 城外又出了事情。出去打理荒芜田地的青壮, 俱被几名小妖围攻折断了一只手。对方放言,倾风不自缚请罪,往后众人永无宁日。
粮草尚且珍贵,何况药材?断过的骨头,接不好,长歪后就直接成了废人。
白重景领着伤员徒步去往映蔚求助,寻到一个大夫,当了父亲留下的最后的遗物,才帮众人接好断臂。
待他回来,倾风提着长剑,沿着足迹在城外追踪了一日夜,终于在河边逮到一名小妖。
倾风发出信号,等着白重景找来,准备当着他面处置这个匪贼。
河中水流潺潺,清澈见底,白石累累。
倾风坐在湿润氤氲的岸边,长剑摆在地上,任由白重景将已被打断手脚的小妖又从头到尾绑了一圈,在地上挑拣着圆润的石头。
白重景气急败坏,很想对着那小妖拳打脚踢一顿以作泄愤。
他们数百人走过漫漫长沙,趟过浩荡急浪,早已远离都城,招惹不到那些高座堂上的贵人,缘何要如此阴毒,连一帮无辜黎庶也一并赶尽杀绝?
白重景踹了他两脚,得了对方狞笑的一句:“我不过是奉命行事。我与那帮为了一口吃食可以易子而食的‘无辜’百姓并无不同。甚至比他们要高尚许多,起码坚守虎毒不死子,赚自己的本事钱。你为了护着他们,拿我泄愤,说到底不过是所求不同,何必挂着满嘴的仁义道德?我听了恶心!”
白重景被他噎得无言,想反驳,可一时理不清头绪,嘴笨得不知该从哪一条开始说起。
倾风抬起头,扔了刚捡好的石头,拍去手中泥沙,说道:“我有些好奇,你的主子眼高于顶,或许会觉得我没有众人传言中的那么厉害。可你这样的小妖,该自知打不过我,难道觉得我这人过于良善,侥幸在我这里惹事生非,还可以保得全身而退?”
小妖转向倾风,恶狠狠地道:“恩怨有头。是你先在都城虐杀我族大妖!”
倾风直指上空,说道:“是啊。恩怨有头。我杀他,是因为觉得他该死,所以我径去杀他,没拿他底下的人作要挟。我这人很讲原则的,一贯从大的杀起,以免后头来寻仇的人没完没了。可你只敢欺负比自己小的,就很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