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各处皆是伤不尽的断肠人、折不尽的杨柳。在那诸多的无常聚散之中, 回首潇潇往事,多的是不堪重提的笑言。
有人当真,有人戏谑。
禄折冲口口声声念及少元山,不是要提醒白重景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也不是要与他清算这多年来的恩怨情仇,只是想要他记起, 当初他曾答应过自己的一句话——“往后你做妖王,我给你做将军!”。
白重景低垂着头,漫天的星光明月落在他两肩,全是他挑不住的重担。心绪宛如一本被翻开的陈黄书册,一页页古旧破烂的纸张上,全都是禄折冲拿血挥洒出的批注。
是无计的凄凉,与他依旧堪不破的迷惑。
白重景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每说一个字,便是将禄折冲的心血从那书册上撕扯下来,绞成纸屑, 烧个粉碎。
他还是悲凉地道:“我只是觉得,而今你做的事情, 已经完成不了你当初许下的承诺。天下不一样了。”
他微微抬起头,还没触及对方的视线, 又敛下眸光, 依旧不敢直视对面的人, 艰难地说:“……我不想再给你做将军了。”
禄折冲一阖眼, 再不看他, 拄着木棍, 转过身,萧索地走入无边的夜色。
他长影孤斜,脚步一深一浅地在夜幕长河中跋涉,哪怕只是一段平地,而今的他也走得极为吃力,仿佛底下是数不尽的坑洼。
他脊背颤抖着,忽然对着无人的荒野大笑两声,当是对这荒唐世道的回应与嘲弄。甩了甩手,压下那些无关的落魄与寂寞,尽力站直了身。
往后寒山川流间,真是他一人独行了。
白重景注视着他背影,复又朝前追去,挡住他的路,弯下膝盖,说:“但我们还是兄弟。我最后再送你一程。”
他不由分说,将禄折冲苍衰的身体背了起来。
比他预想的还要轻。这幅年老的身骨而今削瘦得像一阵风,白重景不将他背得紧些,甚至感觉身后人的重量。
禄折冲没有拒绝,手中长棍垂悬而下,轻敲在白重景的大腿上。
白重景走一步,直接落下泪来。视野中的一双草鞋朦胧模糊。
“我也后悔,如果当初没有求你出少元山就好了……”
竹林被上空黯淡的绿光映照,仿佛萦绕着一层浅绿的烟。
苍翠的妖域如同天的影子,有着别于俗世的寂静跟冷清。
倾风手中卷着一截细草,听完默不作声,等周身光色暗了几度,后知后觉地冒出一句:“禄折冲是被山河剑砍死的啊?”
少年一拍座下树根,气愤道:“什么死?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说了我已经救下他了!”
倾风换了个姿势,别扭地道:“这么说来,他以前还挺是个东西。”
少年捏得手指骨骼清脆作响,冷笑道:“你瞧我现在像是个东西吗?”
这话很难答啊。
可说倾风偏私也罢,她对禄折冲是有恨意在的。
当初要不是她意外拔出山河剑,人境该已陷落,那些灾祸因果,禄折冲可以无挂碍地担得起,倾风不能薄情寡义地放得下。
倾风也不好当着这少年的面说他“自己”的坏话,习惯性地叹息一声。
尾音还没落毕,又被少年瞪了一眼。
……这世上谁能不叹气啊?那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得多尴尬?
倾风想了想,问道:“你说想要成为剑主,龙息必不可缺,所以……”
少年往后一仰,两手后撑,感触万般地道:“不错,当初这条龙脉,是自愿被斩断山脊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些血肉又不停催生他的戾气,动摇他的神智,不加以制止,人间起码要死半数人,届时他又能有什么活路?斩断山脊,反倒是强行续了他这三百多年的寿命。虽然过得浑浑噩噩,不能算正经活着。”
倾风张开嘴,又火速闭上了,将险些叹出口的气给吞了回去。
倾风隐晦没提,少年自己倒是先说了,一脸老成持重地道:“你们都觉得他是个恶棍,坏透了,口口声声要肃清天下,不过是唱得漂亮。自己出身于乡野市井,可只拿苍生当盘中的棋子,杀人不眨眼。但我觉得,他不是个好人,也未必是个多坏的人,因为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在做坏事,他认为大道之上,只讲利弊。连对自己也是如此。”
倾风耳朵动了动,没有急着反驳,也很想听听这个心境纯粹的少年如何评价他的“本身”。
少年往下一压斗笠,盖住自己的脸,两手环胸说:“禄折冲,我是说外面那个。你们要是见到他的真身,就能发现他如今已经是副鬼样子了。他如果什么都不做,仅凭借我的半尊大妖身躯,可能活得比我还要惬意。但他抽我木身的妖力去化傀儡,就是自寻死路。而今他那行将就木的半死之身,说是哪天忽然咽气,我完全不会觉得奇怪。即便就此收手,顶多顶多,也活不过十年。”
少年说的是“十”,比出来的却是“五”。
“人求生,那是本能。可人求死,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为了思念阎王,想喝孟婆汤,对吧?”
他说了一半,又藏了一半,只提了两句事实,没为外头那个禄折冲扯什么功绩,也不是为赞扬他的仁义。是非功过他都无意评判。
少年转而跳下树根,走向竹林。站在入口处停了下来,抬手拍拍面前一根笔直挺立的绿竹,说:“我管这片竹林叫身后林。竹子是他离开之后我自己种下的。三百多年长成今天这样繁茂的盛状。沿着这片林子往外走,就能找到当初禄折冲离开妖域的地方。那也是这妖域唯一一个出口。”
倾风跟了过来。
少年说:“当初禄折冲被山河剑斩杀,一分两半。他虽离开这座妖域,可毕竟与我同本同源,有切不断的联系。他的执念借由土里的妖力跟残余的剑气,在外面形成了一片很大的迷障,阻挡在出口的位置。没人走得出去。”
倾风探头探脑地朝里看去,没看出什么门道。
少年倚靠在竹身上,压得竹竿朝边上斜去,说:“有时候我闲着没事,也会去身外林里走一走,想看看他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但是我走不了他那么远。他内心的绝望太深太重了。迷障出现里的每一件事,都让我觉得愤懑不平、无以释怀。他见过妖境战乱时期最不堪的一面,所以他对这世道离奇的失望。”
“他认为天下苍生,要么愚蠢,要么私利。一个蠢笨而自私的人不可怕,他们只会在危难的时候才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将恩人也好、亲人也罢,推出去送死,换自己多苟活几日。可是聪明而自私的人就很可怕了,他们会算计、会玩弄,会觉得无聊。他们能叫一腔赤诚的义士慷慨赴死只换得世人的误解,叫那些满心公义的人死于冤屈。因为百姓是很好骗的啊!”
倾风静静听着,说不好这些大大小小的是非对错,将目光投向林别叙。
后者径直走了进去,站在密密匝匝的竹影中,负手而立,深沉而思。
少年闭着眼睛,声音平静得不起波澜:“他说过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这天下的人想要活着,就只能做圈里的羊。大道倾覆之下,只能牺牲一部分人,才能保全更多人。”
倾风忍不住道:“太偏激了。”
少年爽朗笑道:“对你而言确实如此。因为你们不一样,你们在人境长大,听着的那些英雄的故事,其实还有点诗意。哈哈,我这样说你可别生气,在一个想牺牲都有人会陪你的地方,是比妖境这种龙潭虎穴要富有诗情画意得多了。因为你们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无数的人愿意敬仰、追随你们的道。”
倾风想了想,默然承认。
刑妖司上诸多修士,都是同行之人。我辈青年可以生死依托,一往无前。
所以倾风坚信天涯远路,总有尽时。
少年转了个身,与她一起看着不远处的林别叙,声音混杂进黯淡的光色中,有点沉郁:“可是禄折冲有上百年的时间都在踽踽独行,身边只有愚信他又不太懂他的白重景。”
“他抱着一腔很单纯也很平实的愿望出的少元山,结果处处碰壁。被妖族们排挤,又被人族们辜负,所见所闻皆是放不下的仇怨。大家宁愿死于无休无止的厮杀,图求一个恩仇快意,也不肯放下兵器,握手言和。这才逼他走到今天的道。”
倾风斜过眼看他,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又整理不成句子。只是有个矛盾的念头在闪烁——即便是相同的路,每个人也能走出不同的结果来。
“道”这东西,本就是玄妙不定的。
可她没吃过禄折冲那种苦,所以也不好放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
少年有些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当初离开少元山的人是我,也许我现在跟他一样,会是个偏执又残酷的人。”
倾风试探说:“不然你再试试?”
“少怂恿我,我才不干!”少年大笑着将斗笠转戴到她头上,“但我觉得你或许能行。”
倾风抬手顶了下,将斗笠戴正:“所以你想让我带着我的新徒弟,离开这座妖域?”
“不错。”少年点头,坦诚道,“龙脉是真的快不行了。支撑三百多年已是极限。大家以为这些年灾祸平息是好转之象,但禄折冲不认为龙脉还有生还之机。其实确实是生机渺茫,恐怕连你们那边的白泽也窥不出化解之道。”
他摇摇头,环顾一圈,说:“如果龙脉真的寂灭,外面的天要怎么变不知道,这座妖域身在少元山深处,便是首当其冲。能带两个小崽子出去,叫他们见见世面也好,算是谋个一线生机吧。哦,给个好心提醒,这回不是斩断山脊能轻易遏止的。光是山脉彻底崩塌引起的海水倒灌、土地崩裂,就会牵连不少人。若是不幸,压不住龙脉临死前的戾气,叫三百年前的劫难再度重现,那大家都是死路难逃。”
倾风神色晦暗:“真这样严重?”
少年瞪大眼说:“你当我是危言耸听?不然禄折冲发什么疯啊?又是一统两界,又是祸水东流的。可惜都没成。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倾风被他说出了一种大难临头的紧迫感。
少年眼珠转了转,憋着坏笑道:“你带着两个小的出去,找到禄折冲,不定还能讨点便宜。”
倾风烦躁回道:“干嘛?要他们缠着禄折冲卖艺啊?哭的本事学利索了吗?”
少年说:“他当年自己在妖域里种下的那捧种子啊,总不能不管吧?勉强算是他半个……孩子?”
倾风如遭雷击,将方才的忧虑都给忘了,惊道:“什么?!”
少年看着倾风的反应, 畅怀大笑。
他的烦恼好似很短暂。前一刻还在同人讨论着天下存亡的大事,下一刻因为些旁人不理解的乐趣,那些犹豫就自己长出脚跑远了。
与整日苦大仇深的禄折冲相比, 到底是太不相同。
倾风被他笑得心生疑虑,觉得这八百岁的老小子不会是在扯谎骗她吧?
“禄折冲随意埋点种子,便能种出一群先天悟道且资质出众的树妖?那他岂不是半个天道?你唬我呢?”
少年叫嚷道:“你瞧不起谁?我现在可是个大妖!整方妖域都是我的,调用这里的灵力催生几株果树有哪里难?可惜还是用了三百来年才成功,不然能让禄折冲直接抱上孙子。”
这分明是他的恶趣味。估计每日都在想象外面那个禄折冲亲眼见到他“徒子徒孙”时的惊愕模样。
少年折了根细长的竹枝,自娱自乐地玩了会儿, 久等不到倾风开口,问:“你没有别的什么想问我了吗?”
倾风与他面面相觑了会儿,自己也不确定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我应该问什么?”
“问这天下要怎么办啊!”少年掰着手指数给她看,“问你带走两个小的以后,剩下的我们难道要在这里等死吗?劝着我们一起走,让我好找个听起来很英勇的理由拒绝。再问问龙脉消陨后,人境与妖境哪个伤亡会更重……”
倾风感觉有一百本圣贤书同时在耳朵边念了起来,赶忙打断道:“这些啊?我估计你不知道。”
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眯起眼睛,片刻后眉毛一扬, 露出个被拆穿的狡黠笑容:“我是不知道。”
随即眉毛一耷,哀怨地叫唤道:“唉, 你这人好没意思啊!我三百多年没跟外面的家伙开玩笑了, 你就不能让着我一点吗?何况我口干舌燥地说了这半天, 你总该礼尚往来地聊聊自己今后的打算吧?”
少年轮流指了一圈:“人境剑主、妖境白泽, 还有我, 少元山的定山神树。能与天道较量一番的人都在这里了。那边的那位公子看着还没找回魂来, 你呢?是索性等着少元山崩塌后倾力收拾残局。还是铤而走险,往龙脉押上一注,看能不能叫它死灰复燃。”
林别叙微微转过头颅,也想听听她怎么说。
倾风沉吟半晌,坦诚说:“我暂时没想好。”
少年意味深长地道:“能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可不多啊。”
倾风眉头越皱越紧,思考到后面又舒展开,笑了一下,缓声说:“我在界南的时候,只想跟我师父一起守好边地,别再出现在妖境举兵入侵,人境一溃千里,连夜退守数百里的屈辱历史。我想撑着我师父的志气,帮他走完他的大道。”
她认真道:“到刑妖司后,我第一次认识到天地广阔。我以为凶险万分的界南,也不过是人境很小的一个角落,什么时局动荡、风雨飘摇,我都不曾察觉到。那时我又想我要护好否泰山,护好我师父、先生,以及一众认识或不认识的同门。拔出山河剑,叫人境的繁华再延续个几百年。”
倾风缓了口气,手中摩挲着一片竹叶,整理了下思绪,接着说:“到了妖境之后,我的想法也很简单。打下昌碣,叫边地的人族百姓不再受压迫欺凌。叫那帮暗无天日的人奴能抬头挺胸,叫当年被锁在街头的老将乞儿能解开铁锁……”
她摊开手,有点无奈道:“你看吧,虽说我是剑主,好像主意很正,胆大包天,但我其实也只是一个小人物。我只做我能想明白的事情。什么百年之计、生死之劫的大难题,不适合我啊。要我一夕间捋出个子卯寅丑来,比登天还难。”
少年闻言,朗声大笑,拍着手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那你就遇水搭桥,逢山开路,只管往前走吧。”
他背靠在竹干上一摇一晃,风轻云淡地道:“凑巧我也是个不拐弯的人。我会守住少元山的最后一丝理智,直到它灭亡之日。届时我们一起做大道下的沙砾,不定过个千万年,还能再垒出一座山。”
倾风觉得他有骂自己头脑简单的嫌疑,不过听他说得如此豪纵不拘,心下跟着松快下来。
少年轻盈往前一跃,飞出一丈远,拍拍脑袋上落下的叶子,过去穿好草鞋,挥挥手道:“我去吃饭了!”
他走两步,又回过头提醒说:“斗笠送你了。那可是一样宝贝,你别随手丢了。”
“什么?这是宝贝?!”
倾风大喜,将脑袋上这平平无奇的竹篾斗笠摘了下来,翻来覆去地查看。
忽然想到自己赵鹤眠送她的那把剑,心生悲怆。
宝贝又怎么样,越宝贝的东西她越是留不住。捂不住两天就弄丢了。
林别叙等少年的脚步声走远了,才心不在焉地从竹林里走出来。
前方的竹叶突然发出一阵海浪似的波动,一根长竹剧烈摇摆,撞着周围的竹子一同晃颤。
视线上移,是倾风猴似地爬了上去,正一只脚勾着竹稍稳住身形,同时压低重心,整个如同一支扣在弦上的箭。在柔韧的竹子被她重量弯折到极致时,借着反弹的力道,整个人朝天上急射而去。
飞到最高处,她抬手挥扑了下,很快往下回落。借着轻功的气劲,翻滚了两圈,平稳落地。
倾风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摆上的灰尘,见林别叙看着自己,朝他笑了两声。
林别叙也笑,问:“你在做什么?”
倾风比划了下,说:“我想看看这里的天有多高啊!”
这话说得天真又古怪,却实在很符合倾风的性情。
林别叙跟着仰头看了一眼,低沉而累重的心情莫名因她一句话变得空荡起来。
倾风一直觉得他今日反应不大对劲,靠了过去,近距离审视他的表情,问:“你今天怎么一直不说话?”
“心虚啊。不好发表什么大见,免得招那少年讨厌。”林别叙似真似假地唏嘘一句,低头问道,“倾风师妹有觉得后悔的事吗?”
倾风问:“哪样后悔的事?”
林别叙自嘲道:“一想起来,觉得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事。”
倾风挠了挠额头:“没有吧。如果当初直接离开京城,或许我会后悔。不过我师父最后同意我回去了。别的再没有什么抉择不定的。”
林别叙玩笑着道:“不愧不怍,不欺暗室。倾风师妹的磊落,我一直十分景仰啊。”
“哪里哪里?”倾风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轻笑着说,“不过你当初离开妖境,我也不觉得是什么错。”
她努力安慰人的时候,便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再漫不经心的语气里也带着几分郑重,生怕对方不相信,还抓了下他的袖口,绞尽脑汁道:“当初还是你同我说的,没有人生来就是要担什么救世的大任的。而今为了一些无用的假设郁郁不欢,不像是我认识的别叙师兄啊。”
林别叙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冰凉的指尖缓缓升温,心里想的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而是觉得万念嘈杂都清净了下去。有幸也短暂享受了一下倾风的那种纯粹通透。
他忽而一笑,看着倾风道:“我听那少年说,死后能一起躺在地上做大道之下的沙砾,等着天地乾坤的新一场轮回,也诚然是种不错的缘分。”
倾风顿了顿,故作为难地道:“可是我不想跟你一块儿做沙子啊。”
林别叙捏了捏她的手指,肃然说:“倾风师妹,你知道薄情寡义怎么写吗?”
倾风觉得很荒谬:“等到高山移平,再聚起座高山来,我都投胎不知道千百回了,你不会还要我同你纠缠在一起吧?”
林别叙牵着她往前走,柔声道:“我是这样想。”
倾风连连道:“不行不行……怪可怕的。”
“不解风情啊……”
昌碣城,这座数日内屡经战火的城镇,总算又一次迎来了难得的平静。
百姓只见四座大城的军队交替在城中巡卫,看出其中隐隐的火星味,恍以为自己已成砧板上的鱼肉,每日天人交战地等待着新一场战事的来临,恨不能缩着尾巴躲进地缝,生怕一着不慎,便在这乱世中引火烧身。
宵小们都学会了安分守己,治安反倒好了起来,竟一夜间从纷乱无序的蛮荒之地,跳转至路不拾遗的文明之城。
貔貅已有几十年没这样劳碌过。
子时过后才阖眼,清晨天色未亮,又被狐主亲自敲门从床上抓了起来。到了前厅,与谢引晖坐在一处,大睁着眼,看狐主从身后摸出那面该死的镜子,一脸沉冷地递到他面前。
(大清早的扰人清梦,找你爹啊?!)
貔貅接过那面镜子, 手指捏得发白,心绪一阵愤慨难平,面上表情扭曲, 由衷问道:“老狐狸,你实在说,倾风其实就是你亲女儿吧?”
狐主见的最多的就是他这种心智不成熟的人,瞥他一眼,心平气和地问:“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赵鹤眠与纪从宣相继从门外走进来,顺道关上了门。
貔貅活像被人拔了撮毛, 沉痛大喊道:“你们也知道是在对我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纪从宣愣了下,干脆又把门给推开了。
赵鹤眠伤势未愈,短短几步路走下来,呼吸紊乱。背上刚抹了药,也不敢往宽椅上坐,干脆就那么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蹲在门口的位置,还能晒个太阳。见貔貅一大早就在暴躁跳脚,看热闹道:“映蔚城主是昨夜没休息好吗?与狐主发什么脾气?还要给狐主认女儿了。”
狐主未计较二人调侃,只是平静道:“我的术法远不及先生精深, 驱用此镜所需的妖力要耗损更多。先前已叫府内轮值的将士们都出了一点,尚缺些许。几位都有大修为在身, 比之那些小妖事半功倍,省得再找旁人费事, 直接补足了吧。”
貔貅闻言心里顿时舒坦许多, 不是针对自己的就好。往手心割了一道口子, 放完血后想了想, 递给一旁的纪从宣。
赵鹤眠直接招招手。
纪从宣那点杯水车薪的妖力就别挥霍了。
纪从宣自知实力浅薄, 惭愧轻笑, 两手捧着,将镜子传给赵鹤眠。
貔貅用余光紧张地观察,直到亲眼看着赵鹤眠也将血滴进去,才一拍大腿破骂道:“林别叙那浓眉大眼的小子居然骗我!他——”
狐主当即冷冰冰地斜去一眼。
貔貅被他瞪他头皮发毛,张张嘴,没敢说什么放肆的话,但还是愤愤不平地放低了声音道:“林……白泽说只有大妖的血才能驱用这面镜子!”
赵鹤眠拿破布随意裹了下伤口,笑呵呵地道:“你别说,貔貅这样的上古瑞兽,不定有言出法随的神效。今日人族的血有用,明日可能就没用了。省得我老赵身上再添两道口子。”
他往怀里一摸,掏出包还温热的吃食,一面晒着太阳,一面悠悠地品尝。
许久没过过这么惬意的日子了。
貔貅环顾一圈,忽然发现在场众人,除了他先前瞧不上眼的纪从宣,没一个是好人。
纪从宣察觉到他视线,扭过头朝他颔首微笑。
……可能也不是个好人。一看就是会下软刀子的家伙。
貔貅内心哀嚎不已:怎么只有他一个正人君子流落在这危机四伏的魔窟?
心念电转间,被一少年中气十足的叫骂声给打断了。
镜子对面的人显然仗着两地相距过远,开口便是一句毫无顾忌的脏话:“大清早的扰人清梦,找你爹啊?!”
此话一出,厅内众人皆是沉默下来。
貔貅憋笑憋得脸颊发酸,抬手用力揉了揉,最后背过身去,用手指揩去挤出来的眼泪。
狐狸正睡得四仰八叉,从枕头下面摸出三相镜,抬手擦了擦脸上的口水,睁开一只眼睛往上面瞧。
还以为又是倾风,上次话没说完就叫林别叙给掐断了。刚准备不正经地调侃两句,却见是一张熟悉又不失威严的脸,吓得当场失声,从床上一跃而起,端正跪坐。
……十多年没挨过打老父的打,屁股有点隐隐作疼。
狐狸眼珠子乱转,两手老实放在膝盖上,讨好地说道:$1!!原来是我爹找我啊!”
貔貅放声大笑。
狐主眼帘低垂,面色沉冷道:“陈倾风被抓了。你速去知会先生。”
狐狸“哦”了一声,见镜子上的妖力已残存不多,顾不上穿好衣服,随意披了件宽袍,踩着鞋子就跑出门去。
被林间清新的山风一吹,脑子可算活络过来,装模作样地问道:“哪个先生啊?刑妖司上人人都是先生。”
他冒着挨打的风险,也要眉飞色舞地说出那一句:“你儿子我,现在也是一位很厉害的先生!”
狐主笑骂道:“就算你与陈倾风关系莫逆,也莫仗着这份交情在刑妖司里骄纵放肆。惹出什么祸来,我没那么大的面子。”
“我哪有啊!我凭的是自己的面子!”狐狸喊冤,又说,“先生闭关了,我去给你喊陈冀!”
他一路飞奔,冲向后殿,远远吼了几声。跑过长阶,见陈冀已经早起,正在殿前的空地上打拳。动若脱兔,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陈冀问:“怎么了?尿床啦?”
“我呸!”狐狸急停下来,挠了挠头,脑筋转了几圈,皱起张脸,苦兮兮地道,“陈冀,陈倾风被我爹给抓了,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我爹现下要找你谈话。可不怪我不通情面,那毕竟是我爹。”
他纠结万分,难以取舍,最后很讲道义地拍着胸口道:“这样吧,我不好直接替你说情,但是能帮你出点银子。反正我爹的家财以后也是我的。等把倾风赎回来,叫她慢慢还我。”
陈冀:“……??”啥玩意儿?
狐主:“……”
陈冀满头雾水地接过三相镜,狐主按着额头,神情疲倦地解释了一句:“陈倾风被禄折冲抓了。”
狐狸忙将自己的脑袋挤进来,夸张地叫道:“什么?!”
狐主也觉自己儿子欠揍,全当看不见他,说:“烦请叨扰一下先生,有一事需向先生禀明。耽误不得。”
陈冀肃穆点头,立即带着镜子赶往后山。让狐狸帮忙喊上几位师叔,一同赶来商讨要事。
白泽的闭关之地在大殿背后的一处石洞。路上狐主将这几日的经过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陈冀听得心惊肉跳,又不敢轻易打断,心中暗恼倾风莽撞,到别人的地头仍不肯老老实实安分几日,将天都捅破了一块。
狐主说完,知他担忧,放缓了语气宽慰道:“妖境无人知晓禄折冲的来历,我也是赵先生告知才获悉这桩隐秘。天下其实有两位禄折冲。一位身在少元山下,是与龙脉灵智共生的那株巨木化身。另一位行走世间,以傀儡之身践行大道。这回妖王是想将倾风与林先生拉入他的妖域再行困杀,可因傀儡身毁反噬,被少元山的那位抢先一步。倾风该无大碍。”
陈冀面色稍霁,又担忧道:“禄折冲不是会轻易罢休的性情。此计不成,还有一众听凭差遣的妖兵妖将……”
狐主笑说:“他此番强行调用少元山妖力,已是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知晓我几人暗中联手,身在都城的那尊傀儡亦不敢轻举妄动。何况,这背后还有些别的考量,纵是他有万胜的把握,也不会在此时大兴兵难。陈先生且宽心。”
貔貅“啧啧”称奇,敲着扶手道:“早听说禄折冲擅制傀儡,坐镇妖境都城的那位多半也不是他的真身。可看他多年来龟缩不出,怕死得很,还以为只是别无凭据的揣测。原来传闻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