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怀故眼皮一跳,因她周身浓郁的妖气感到一丝骇然,甚至忘了换气,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东西……”
从来没有人族能袭承这样强大的妖力,即便是上古大妖的遗泽,也只能同他一样分至一二。修行后或可过半。
但人,天生,是弱于妖的!
因为天道偏爱妖族!
“怎么?你又想探寻我血脉的秘密?不必费那功夫,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倾风引导着妖力流遍四肢百骸,好心地同他详解,“先用妖王的妖力震废你大半的经脉,用药物驱散后,再借用白泽之气从妖域引四次的暴戾妖气进行反复修习。只要你还不死,最后再引六万蜉蝣陨灭时中正平和的妖力入体,护住心脉,不定就能同我一样,经脉窍穴被治愈锤炼,只是无法再长久留存妖力。”
青色妖气尽数消失,倾风睁开眼睛,原本浅棕色的瞳孔里多出了一抹暗青。
“天下遗泽我皆不可领悟,但是天下妖力,我皆能掌控。”
纪怀故心脏狂跳,竭力思考着她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无意中透过妖兵队列的空隙处对上倾风的眼睛,当即被举父那震慑群妖的术法所控制,大脑停止运转,手脚也不能动弹。整个人如同被拔至九霄云外,除了满到极致恐惧,生不出第二个想法。
“你既然那么喜欢大妖的尸骨,我就送你一剑。”
倾风语毕,执剑一跃而起。
纪怀故得以错开她的视线,从失神状态中猛地抽离,仰头去追,竟没追上她的身影,只听见一句催命似的魔咒响在他耳边——“送你归西!”
心脏刹那便要蹦出胸膛。
作者有话说:
领悟遗泽:永久技能
掌控妖力:一次性技能。发动条件:大妖的内丹或遗骨
“锵——!”
直至倾风的骨剑落在前排妖兵的刀刃上,生生将三把格挡的大刀同时折断,纪怀故听着那声轻促的鸣响,才重新恢复了活着的知觉。
明白自己是有手、有脚的,正被几名侍卫拖拽着往远处撤离。
又发现手脚与后背的皮肤都覆着一层凉意,被风一吹更是连血液都在发冷。
他木然地抬手摸了下脖颈,惊觉身上已是冷汗淋漓。
纪怀故惊恐地深吸一口气,方才不过短短对视,仿佛历经了一番死里逃生。
“公子!”侍卫以为他还未回神,在他耳边吼叫了一声,“醒醒!”
纪怀故不过是从未体验过这种濒死的威胁,一时魔怔了似地手足无措。
他迅速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前方势如破竹,要从妖兵围剿中冲杀出来的削瘦身影,吼道:“陈倾风,你要是杀了我,你就永远也出不去这三相镜了!我死了这幻境不会自动解开!”
倾风周身剑光如雨、风声如涛,只顾打,不听那边的恐吓。
她那骨剑不同于寻常的刀剑,没有剑刃,长得更像一根白色的短棍。只是挥舞之间,妖气化刃,如同镰刀道道收割,比任何宝剑都更为锋锐,更无从阻挡。
数百妖兵堵在长街上,她根本不必讲究什么的招式路数,便以最蛮横的暴力,横推出血路。
纪怀故心下骇意更盛,怕她真的杀尽眼前的妖兵,定了定神,抓着罗盘,不惜代价地调来其余兵力。
身形被打散的小兵变回虚影,重新出现在原来的位置,很快又被他操纵,小跑着朝街头奔来。
然而那群妖兵不全是阻拦倾风去的。
狐狸本还置身事外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从激烈的打斗声中听见了一阵交错纷乱的杂音,转头就发现一群黑影已从小弄里包围过来。还有几个小兵站在他身后的房屋檐顶上,手中高举着各式武器,冲着那名陈氏遗孤下饺子似地一个个跳下。
狐狸心惊肉跳,大骂一声,当下顾不得旧伤,弓步上前抓起那柄被倾风插入地面的长剑,回身便是一劈。
幽明的狐火顺着剑气,似火花一样落到妖兵身上。
那妖兵到底是血气所化,经不得妖火烘烤,只两息就成了灰烬。
不等狐狸缓一口气,更多的妖兵源源不绝地赶来。那脚步声震得屋舍也动,真有千军万马合围之势。
纪怀故显然是知道他二人最易攻破,将大量的兵力都聚到了这边,好逼迫倾风出手回援。
狐狸望着密密麻麻的人影,忍不住又破骂一句:“纪怀故你这小畜生!”
那两腿有疾的姑娘趴在地上努力爬行试图逃离,可速度太慢,眼看着就要被追上。
狐狸抓住她的肩膀想将她提起来,偏偏手脚软绵,出得了剑就背不了人。
危机之际,只能调用已所剩不多的妖力,先将周围那些比杂草还缠人的妖兵清除一茬,再鼓起一口气大声呼救:“陈倾风!”
倾风第一次听见他骂声时就知道他招架不住,已经转身回杀。
不过她没直接奔着狐狸过去,而是先朝着距离最近的袁明靠近。调用全身妖力,从半空斩出一剑,替袁明清开面前的道路。
袁明掌风跟上,狐狸跳脚的时候,他已经打通了二人之间的路,箭步上前弯腰一捞,将女人半抱起来,紧跟着甩到背上,让对方抱紧自己的脖子。
他的拳法很是霸道,没什么精妙的技巧,一些招式打起来甚至看着有点别扭。譬如该抓不抓、该推不推,光会一手揪住,一手猛捶。
可见不是从小习武,走的是野路子,如今还在修习纠正。
倾风也是观他出拳才发现,自己先前看不穿这人身上的妖力流动,是因为他身上竟然有两种大妖遗泽。
一火一水,在他身上互相克制,又成倍反噬。
袁明方才只驱用妖力出了一掌,右手手背的皮肤就出现了大片红色的烫伤。他面皮紧绷咬紧牙关,冲倾风使了个眼色,让她回去。
他虽然坚持不了太久,但好歹能顽抗片刻,倾风如果跟他一起被困在妖兵之中,消磨力量,最终只有死路一条。
倾风利落转身,再次朝着纪怀故杀去。
纪怀故趁着时机又在街上补充了数列妖兵用以守卫,虽不似先前那样狂傲,却也不像之前那么慌乱。
他一面后退,一面大脑飞转,终于抓到了之前遗漏的细节,大喊起来:“陈倾风,我劝你束手就擒!我的罗盘能操纵满城妖兵至少一天多,难道你的妖力也能支撑一个日夜?我不信你这身逆天的武力没有代价,我猜你顶多撑不过一炷香!”
见倾风不搭理,且手上杀招尽显,便知道自己所言多半为实。
纪怀故继续劝导:“我本来也不想杀人,不如这样,你停下,除了狐狸之外,我放其他人离开!否则今日你们都得陪我一起死在这里!”
倾风抽空回了一句:“你以为我信?”
语气很是诧异。诧异他是太轻视别人,还是太高看自己。或者干脆尚未从“真我相”中脱离,脑子还在发昏。
许是不满纪怀故言语胁迫,倾风杀出了血气,懒得与对方多话,每一剑都是恐怖至极的千钧之力,区区幻境里的妖兵根本抵挡不住。
纪怀故自以为牢靠的人墙如高山连连倾倒,很快就可以从密集的人群中看见倾风那抹暗沉又醒目的红衣,他强调道:“除了我没人能开这幻境!”
见倾风无动于衷,又喊:“你不回头,我就先杀了他们!”
倾风的身影已杀出人群。
看着她那张分明清秀素净的脸,纪怀故喉结滚动,带着陷入绝境后的疯狂,说:“杀柳随月!我先杀了她!她现在是一个人!”
柳随月最初还想去给狐狸帮忙,可是纪怀故似乎忘了之前说要放她一马的承诺,调来的妖兵连她一起围了,只是数量不那么多。
她的长棍需要空间施展,见妖兵不断靠近,只能被迫不断后撤。此时听到纪怀故这一声喊,哪怕大不敬,还是连骂他祖宗的心都有了。
“纪怀故你这人要脸吗!”
柳随月此刻就站在万生三相镜边上,余光瞥到这面力量诡谲的黑色镜子,本就暴怒的心更是涨了三层,想顺道将它一棒轰碎。
念头不过稍转,她的手脚忽然不受控制地被牵动,那根即将砸到妖兵脑门上的长棍也转了半圈,真的敲在了镜子的背面。
柳随月:“???”她倒只是想想罢了。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柳望松不知何时站到了她对面,周围竟一个骚扰的小兵都没有,姿态闲适如漫步,与众人格格不入。
柳随月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回忆起他平日的诸多反常,那光看戏不打架的作风,恍然大悟道:“你不是我哥——!”
倾风脚步骤然一顿,愕然回头,以为纪怀故藏得那么深,还有后招埋伏在他们几人中间。
足尖刚转,又听柳随月惊喜地喊:“是别叙师兄!!”
那镜子被她敲在了关键处,震荡传出的音波将附近的妖兵定在了原地,给她争取了稍许喘息之机。
柳随月放空心神,顺着林别叙的牵引绕到镜面背后,举起长棍在空中划出一个复杂的箓文。
只见一直沉寂的万生三相镜骤然缩小,随即变成一面普通罗盘大小的不规则古镜。
柳随月啧啧称奇,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抡起长棍,毫不留情地打在镜子上,将它击飞出去。
柳随月:“!!!”你们白泽家的人对前辈遗宝都这么粗暴的吗?
三相镜直直朝着林别叙的方向飞去。他左手抬起长笛,举手投足俱有一股飘逸之气,从容将其拦住,收进怀里。
转眼之间,那管长笛变成了一根青翠碧玉似的竹杖,他的面容也褪去了柳望松眉宇里略带玩世不恭的稚气,眸光恬淡,气质温和,成了一个完美良善的谦谦君子。
难怪说白泽是集天地灵气、应大道国运而生的瑞兽。能袭承白泽妖力的人,五官仪表俱显弘雅,眉眼轮廓焕然独秀。似乎生来就是由人间灵气线描出来的,无一处瑕疵。
看着可亲可近,又实在有些孤绝。
倾风看清他的脸,也是愣了一下。
林别叙悠然地朝众人一揖,笑容和煦地道:“诸位,许久不见。”
低头看了眼那面镜子,声音低缓清澈:“这万生三相镜的法门着实精妙,我勘破尚需一点时间,烦请诸位稍且坚持。”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纪怀故。哪怕有几人的角度被妖兵挡了看不清楚,也可以想见他此刻的迷惘跟惊诧。
纪怀故转身仓惶逃窜。
倾风提剑跟在他身后,故意学着他先前的腔调,笑道:“蝼蚁纵然垂死挣扎,于我也不过消遣。不过既然你是少年天才,袭承大妖无支祁的遗泽,我倒是有闲情可以一观。如何,纪怀故?”
念最后三字时倾风咬字甚狠。
后方的妖兵追她不上,新的小兵急急赶来。纪怀故冲了进去,妄图将自己藏进人群。四名侍卫紧随其侧。
可惜这几个散乱的妖兵撑不起什么阵仗,倾风压低重心,目光紧随纪怀故,青色剑芒携风杀去。
人还未至,侍卫已惊恐万状,求饶道:“姑娘请手下留情!”
纪怀故还有一丝信心坚持,摇头道:“你不敢杀我……我父亲是纪钦明,是未来的皇帝!我是下一任剑主,我会是刑妖司的司主!”
妖兵们触及那凌冽的剑气,即刻化为气血回归幻境,只剩下四名侍卫还挡在纪怀故身侧。
四人赌陈氏族人心怀悲悯不会滥杀,于是张开双臂,用肉身死死护住纪怀故。
然而倾风今日打定了主意要留下纪怀故的命,竟不减速,直接一脚踢去,将数人一同踹飞出去。
四位侍卫摔倒在地,忍着伤痛起身再想拦,已是来不及。
倾风单手抓起纪怀故的衣领,将他再次甩到远处。
一侍卫“噗通”跪了下去,在后面恳求道:“姑娘请手下留情!你若杀了他,我们四人也得陪葬!您想要什么赔偿,王爷都可以与您商量!留我们公子一命!”
倾风不为所动,朝着纪怀故过去,对着正要起身的人影又是一脚。
纪怀故感觉肋骨都在这一脚中断裂,胸腔内空气瞬间被挤压出来,张嘴便有汹涌的鲜血呕出,偏偏晕不过去,清醒地感受着随之而来的痛苦。
纪怀故侧趴着呕血,视线已经昏花,疼得近乎背气。他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缓步朝自己靠近,浑然不能思考,只剩求生的本能,伸出手臂嘶哑道:“救我……放我一次……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侍卫急道:“你当真敢杀他吗?!林别叙,你也眼看着陈倾风就这样杀我公子?!你们这是在断送人族希望!”
见倾风心意已决,侍卫又不住磕头,哭求道:“公子——!求求姑娘!我公子其实品性不坏,只是一念之差做了错事!他也是为了人族,为了社稷!”
“人族?社稷?”倾风站定在纪怀故身侧,右手高抬,剑尖对准纪怀故的胸口,听到这荒唐话,回头看向说话那人,问道,“我陈氏袭承的遗泽,到死方用一次。自修习之日起,便知自己来日要为护国而死……纵是如此,他还要残害我陈氏遗孤不得善终,你说他是为社稷?”
倾风讥讽一笑,蓦地表情阴沉,一把将骨剑刺下。
剑身没入纪怀故身躯时,重新化为妖气,丝丝缕缕地灌入他的血脉,与他原先无支祁的妖气一同搏杀。
原已近昏厥的青年在剧痛中发出凄厉大吼,捂着胸口不住打滚。
这招他用在别人身上时,说得轻巧无谓、堂皇大义。而今妖力灌输、反噬血脉的痛要他自己承受,他看是忍受不住。
他的皮肤被强大的妖气割裂,血与汗水混在一起,很快打湿全身。却始终吊着口气,求死无门。
不消片刻,纪怀故便以头抢地,将额头砸得血迹斑斑,恨不能早点断气。
侍卫叫了声“公子”,被他这惨状吓得出不了声。
纪怀故神志不清,口中呓语一会儿是“救救我”、一会儿是“我错了”,随后又哭着向赶来的侍卫祈求:“杀了我!”
倾风后退几步,看着他哀嚎痛苦,微一阖目,转身离开。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陈冀未死,陈氏未亡。”
“入界者,我可杀!”
“为祸者,我可杀!”
“犯禁者,我可杀!”
“谁若是不满,真以为我陈氏绝代了,尽可再来。我定叫他身首异处,有来无回。”
(我在一日,不会不管你。)
纪怀故陷入癫狂,诸多妖兵无人操纵,跟着失了方向,在街上焦躁打转。
林别叙在镜子背面画了几道符,没多久,这群士兵就在诸人戒备的眼神中复归虚影。
四名侍卫当下已管不了这幻境的变化,给纪怀故喂了好几种药,都没什么用。
一侍卫转道来求林别叙,跪在他面前恭敬道:“林先生,请你救救我们家公子!”
林别叙单手扶他,遗憾说:“我不擅此道,你们应该清楚。”
侍卫顺势抓着他的手臂恳求:“那请您马上解开三相镜,我们找人来救公子!”
倾风正半蹲在那个姑娘面前检查她的双腿,闻言又轻飘飘看了他们一眼。
“我说了,这万生三相镜玄妙非常,我需要一些时间破解。若是你们不相信,可以自己试试。”林别叙声音沉缓,古井无波的情绪在这明烈对比下显出一分无情,“何况,来不及了。”
举父的妖力何其强悍?别说纪怀故身上无支祁的妖力还没消除,那位姑娘遗泽被废,再以小股妖力反复修习,都落得两腿残疾。纪怀故经脉已然尽毁,就算吃下仙丹也小命难保。
这世上不是谁人都与倾风一样,能有六万蜉蝣的机遇。
侍卫凝视着他的脸,直到他又摇了摇头,才心如死灰地松开手。
倾风与那姑娘说了几句话,闲着无事,去自己的旧宅转了一圈,看看先前没来得及观察的摆设。顺道在城中闲散地逛了逛。
等她回来时,纪怀故已经彻底断气了。
四名侍卫无声跪坐在他身侧,已为他将衣冠穿戴齐整,脸上沾染的血渍也小心擦拭干净。怅惘悲戚地低着头,嘴里默诵经文为他送行,只等三相镜解开后便带着尸体离开。
青年安静躺在地上,苍白面容上没了娇养出的那些刻薄与狰狞,倒变得有几分乖巧。唯有拳头死死攥着,舒展不开,好似临死仍不甘心。
听见倾风过来,有两人转头看她,怒瞪的眼神似带着刀,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倾风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路过,见林别叙独自坐在一节石阶上,还在装模作样地摆弄手上的东西,便走了过去,跟着在青石板上坐下。
“你这法宝研究明白了没有?”倾风手肘搭在膝上,托着下巴看他,意味深长道,“人已经没气了。”
林别叙掀开眼皮,坦荡而无辜地与她对视,略带不解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故意的。”
倾风笑了声:“你若是在开始有心提点他一句,他不至于落到这番境地。”
林别叙又低下头,手指摩挲着镜子背面的纹饰,淡淡回道:“他若是能听有心人提点一句,也确实不至于落于今日。”
这话倾风是同意的。她转了个方向,望着天边将要没尽的斜阳,近处几棵衰败的老树在永不停歇的朔风中摇摆,神思飘远,片晌后忍不住回头说:“你先前说给我看过面相,我现在感兴趣了。你在我脸上究竟看见了什么?”
林别叙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倾风:“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你了。”听起来只是林别叙胡乱找的借口,“以免你觉得我轻浮。”
如果是柳望松算的命,倾风确实没什么兴趣,大抵是因为那人的脸就长得很有江湖骗子的潜质。
但是林别叙如今的说辞,倾风很难不觉得他是在蓄意报复。
“那你是多虑了,我现在就觉得你轻浮。”倾风黑着脸道,“我生平最讨厌别人只说半句话。”
林别叙状似无奈地一声笑,却无所谓她骂,只散漫地叹了一句:“冤啊。”
柳随月跟袁明坐在一起,后者一直观察着纪怀故那边的动静。
未几,袁明默不作声地跪地,远远朝着纪怀故的方向叩拜一次,算是亏欠纪氏多年以来对他的救济。
柳随月见状,走过去看了一眼,见到纪怀故仍算鲜活的面孔,着实有些难以置信,恍恍惚惚地自语了句:“真的死了……”
宣阳王的独子,大妖无支祁的遗泽,无论是出身还是天资,纪怀故似乎都是天道偏爱的骄子。
他说自己是下一任剑主,其实不全是痴语,京城里这样想的人诸多。
哪怕是在刑妖司,同辈的修士里,也只有林别叙还能压他一头。可白泽是不能争剑主的。
因此众人都以为,纪怀故只要不将天捅出一个窟窿来,这世上无人能杀他。
可他就这样轻率潦草地死了,死在暮色冥冥的横苏。
从危险的燥热中冷静下来,柳随月更觉得,今日的这一切,都虚幻得好不真实。
纪怀故疯,纵他的人疯,杀他的人也疯。
不同是前两者疯得糊涂,后者疯得清醒。
京城已鲜有人,能活得这般清醒。
待残阳落尽,天边只剩一抹橘红的余晖时,林别叙手中那面翻来覆去捣鼓的镜子终于被他收了起来。
该是可以出去了。他开口唤道:“袁师弟,你帮忙将刑妖司的几名逃犯先抓起来。”
一群小妖躺在一块儿昏昏欲睡。
狐狸枕在蛇妖身上,半梦半醒间口水淌了半张脸,听见声音一下跳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喝道:“什么?你们还要抓我们回去?!我们今日不是同生共死了吗?”
袁明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捆绳子,那边的小妖见状纷纷叫骂起来,又实在是懒得起身反抗,烂泥似地往地上一瘫,要求一妖打一个结,不与其它臭烘烘的兄弟绑在一起。
狐狸尤为不平:“陈倾风,你就任由他抓我?我此番也算是为了你陈氏的遗孤在冒险!”
林别叙说:“所以他们只需带去南城的刑妖司管教训诫,我会带你去京城,亲自见一见先生。”
狐狸怔了片刻,表情肉眼可见地趋向惊恐,紧跟着跳脚吼道:“什么!什么!凭什么!!”
其余小妖长长松了口气,虽同情这狐狸,但半点没有要与他共患难的意思,甚至还落井下石道:“你是贼首,应该的。”
“这位官爷,他不仅是贼首,而且还掠劫了南城的刑妖司,这得是大罪吧?”
“是啊,我本来在刑妖司里好好听课呢,他不由分说就把我抢走。要不是他小,我都以为他特意来刑妖司采花,好狂妄的小贼!”
“他东西偷得那般熟练,连人家宝库都进得去,指不定干过多少次类似的事,千万不要放过他。”
狐狸脸黑如墨,也不与倾风撕扯了,转头同那帮战友斗到一起:“你们这群不要脸的家伙!”
一群小妖的喧闹吵嚷中,林别叙挥手破了万生三相镜的幻境。
天际处挂着灰沉沉的一线,外面已是即将日出了。空气中的湿凉冷意瞬间袭来,叫人不觉打了个寒颤。
一名侍卫抱起纪怀故的尸体,对倾风道:“陈倾风,我希望你会一直留在界南。”
四人正要走,倾风缓缓叫住他们:“等等。”
侍卫心绪难平,能冷静同她说话已是极大克制,语气生硬地问:“你还想要做什么?”
倾风一指,笑得恣意:“把他身上的宝贝留下。”
后排的侍卫勃然变色,抬刀呵斥:“你什么意思!”
他看着就要冲将上来,被先前那人抬手拦住。
“摸尸没听过吗?是我杀的他,他身上的法宝自然该是我的。我以为你们对这种事已是轻车熟路了才对。”倾风起身,手里顺道捡了块石头,在掌心抛了一下,笑着说,“你们要是不想给的话,我可以自己动手。”
背着尸体的侍卫面色几番变化,向另外几人投去求助的目光,见林别叙等人都没有要相帮的意思,知晓己方式微,长叹一声:“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人都杀了,我敢作敢当,哪有不拿东西的道理?”倾风说,“我不拿他东西,你们也不承我的情啊,那我岂不是亏了?”
四人沉默良久,终是忍了下来。
一人将纪怀故随身携带的那面罗盘取下,本想直接丢到地上,见倾风嘴角噙着抹笑站在那里,眼神里没有半分笑意,笼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整个人莫名浸透着一股邪气,暗暗生畏,又把手抬了起来。
这罗盘不知献祭了多少活血,留在界南恐生变故,倾风拿着也觉晦气,转手丢给林别叙,让他们带回刑妖司。
四名侍卫没再去搜纪怀故身上的东西,而是将自己身上的药瓶跟法宝全都拿了出来,堆在地上,面上恨得咬牙切齿,又得好言好语地问:“这般,可以了吗?”
倾风也没细看,敷衍点头,用和善的态度说着可憎的话:“去吧,注意安全,别摔了。”
四人一刻不想多留,狂奔而去,转身没了踪迹。
倾风拿起那些丹药,逐个闻了闻,选出几瓶揽在怀里。
这些东西她以前常吃,都是陈冀找来的,知道是好东西,专门用来治疗因妖力受损的经脉。
先前纪怀故吃了一些,还剩下一半左右。
她又走到林别叙面前,朝他伸出手。
柳随月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林别叙垂眸一看,从袖口摸出一百两,放了上去。
倾风说:“镜子也给我。”
柳随月刚要说,这是刑妖司的至宝,她反正不懂背面的密文,拿着也是没用。林别叙竟不心疼地给她了。
倾风收好镜子,又走到柳随月面前,如出一辙地伸出手,目光淡静地看着她。
柳随月:“……??”怎么还能这样啊?!
这不是打劫吧?
她内心苦痛挣扎,一面自我安慰倾风好歹是救了她的性命,这钱花得够值,一面依依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张折叠平整的银票,重重放到倾风手心,说:“就五十两!还是纪怀故给的!”
说到这个人的名字,她心情转瞬又变得有些复杂。毕竟认识了许多年,哪怕没有交情,也算混了个眼熟。他怎能犯下这样的大错?
倾风视线偏到袁明脸上,还没伸手,后者先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倾风知他穷得真实,本也没想要,“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柳随月刚想说话,被林别叙用竹杖敲了下手背,知趣地咽了下去。
倾风缓步过去,蹲下身,将银票跟药瓶放到女人面前,又抓起她的手,提起一块干净的衣角,给她擦拭手上的泥渍跟草屑,仔细嘱咐道:“你的伤想完全恢复已不可能,不过好生照养几年,还能重新站立。你跟着他们一起去南城的刑妖司,登记完后他们会帮忙安置你。京城还是不要回去了。如果有别的想去看看的地方,也随意。遇到什么困难,尽可报我师父的名字,我在一日,不会不管你。”
女人哭着点头,想扯出个笑来感谢,试了试实在抑制不住,反哭得更剧烈,声音含糊不清地道:“对不住……害你惹上这种麻烦。”
倾风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道:“说的什么昏话?你也小瞧我?”
柳随月还是第一次见到将借花献佛如此流氓的举动做得这般不失风度的人,敬佩她果然不同寻常,眼眶发热,已跟着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这是言情文,我前面也说过有言情线。想看无cp的抱歉撤吧,这本不是。
(为什么他们陈氏随便捡个徒弟都那么厉害)
听着倾风又细碎地同那姑娘说了些事,柳随月感念她二人虽没什么血缘亲情,但因陈氏同族也算羁绊颇深,一时还在唏嘘所谓人生浮沉际遇多变,用手背擦着眼泪,忽地哭腔一滞,想起个人来,问:“别叙师兄,我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