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大怒:“你是什么人,说话行事如此粗鄙。”
“粗鄙怎么了,老子就是个粗人。你不粗鄙,你高尚,你狗嘴里也没见吐出象牙来,说了这么多,没一句能听的。”
“怎是没一句能听的?你是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对。莫非你要替朝廷说话?”
替朝廷说话,众人疑惑愤慨的眼神扫向青年。
“呸!”青年啐了一口,“怎么地,不帮你说话就是帮朝廷说话?你以为你是谁。老子帮自己说话行不行,帮咱们老百姓说话行不行。就你长着嘴,就你能说,别人都不能。你比天王老子还厉害。”
书生气得面红耳赤:“你既是帮自己说话,帮百姓说话,我也是,我们是一起的,为何要砸我。”
“谁跟你一起,你看看你穿的,再看看我穿的。我们能是一起的吗?”
众人目光扫去,书生所穿衣物不论款式还是布料都不俗,而青年确实简单的粗布麻衣,与他们没甚区别。
这么一看,还是青年更让人亲近。似青年这般,想说什么说什么,言语粗鲁才是他们的日常啊。书生?书生咬文嚼字的,还时不时掉几个书袋,他们听得费劲。
青年冷哼:“至于砸你,你说得不对,为何不砸?”
书生咬牙:“我哪里说得不对,你指出来。”
青年挑眉:“行,你让我过去,我当面跟你掰扯掰扯。”
此话一处,人潮中的百姓虽有犹疑,但同为底层民众的亲切感还是让他们主动让出道来。
青年从另一人肩上跳下来,带着伙伴自人群夹道走进中心。
突厥人目光如炬,看着他身后跟着的人刚要说什么,青年率先怒斥:“看什么看,这都是我们村的。没看他们书生好几个,到时候说不赢他们直接揍我怎么办?我不得找几个人护着我点。”
说完,他又看向书生:“马尿喝了多少,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自己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嘴巴叨叨叨叨了半天,有一句能听的吗?说让我们逃,你倒是告诉我们,往哪里逃,怎么逃啊。”
书生愣住:“这……这……总归突厥的目标是长安,逃出长安就是了。”
“我呸,说的简单,你逃过难吗?你知道逃难是什么情形吗?你没有,但我有。我有!前朝的时候,到处战乱,我就是逃难过来的。”
青年猛拍胸脯,神情愤慨,“我知道逃难是什么滋味,我们一家五口,最后就剩了我,就剩了我!”
这不是枉言,而是他早年的真实经历,也是因此他投了军,给自己找了条生路,如此活下来。但那些过往他没有忘,从不曾忘。因此说到这里,他无比激动。
“我娘,我妹子,我最小的弟弟一个个没了,最后是我耶耶,我耶耶是为了给我抢一份口粮被人打死的。你见过那等情形吗?你没有。你只会嘴上说。
“就是说,你都说不好。你说一句逃就行,你以为人人都能逃?我们可以,家里年迈的老人呢,病弱的亲人呢,幼小的孩子呢,他们怎么逃?
“我们走了,把他们留下,他们活得下去吗?又或者带着他们一起逃,他们逃得动吗。逃逃逃,你一张嘴说得多轻松。可其中的艰辛只有逃过的人才知道。他们会死的,他们会在逃荒途中被活活拖死的。他们甚至都走不了多远,他们根本熬不住。”
青年猛汉落泪,痛彻心扉。
在场百姓无不动容。前朝覆灭距今不过数年,那些年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们之中也有逃过难的,便是没逃过,也经历过或亲眼见证过国破家亡之景。
青年的遭遇何尝不是他们的遭遇?
一时间,满场悲戚,哭声渐起。
书生讶然,竟不知该如何辩驳。
青年又道:“你说突厥的目标是长安。是,他们现在的目标是长安,但如果他们拿到长安之后呢?会不会想要别的地方?我们在前面跑,突厥在后来追。你也说了突厥是二十万大军,还兵强马壮,我们跑得过吗!”
书生蹙眉:“那……那莫非就认命等死吗?”
“谁说我是等死?你说的这些都有个前提,那就是朝廷放弃抵抗,突厥大军一定会踏破长安。你说你说,所有东西全是你说。你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你说朝中有人提出迁都,谁敢保证真有此事?”
书生刚要说话,青年又道:“就算真的又怎么样。连我们这种小村子,遇上大事,还要把大伙儿聚一块商讨商讨对策。哪次不是你一言我一语,少说也得提七八个主意,真正能用的有一个就不错了。朝廷这么大的事,会不仔细琢磨琢磨,提了圣人就一定会采纳?没采纳算个屁。”
众人回忆自己村中族中的事,似乎确实如此?
“你也别说我怎么知道没采纳。你瞎我不瞎。你说圣人确实离京,但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呵,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圣人早就走了,没去渭水,朝廷也放弃了抵抗。
“既然如此,突厥没了阻拦,岂不是眨眼就到。他们不是号称二十万大军吗?在哪呢,我怎么没瞧见!他们还没来,代表什么。代表朝廷在挡着。朝廷没有放弃。”
百姓恍然,是啊。突厥还没来,是不是代表他们想多了?
书生张嘴:“现在抵抗也不过是为了争取离开的时间,早晚……”
“呸!”青年一大口唾沫吐过去,“闭上你的臭嘴吧。老子不跟你这臭虫说。你什么都不懂,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衣食不缺,又没有家人需要顾忌,你当然可以想走就走。
“你我不一样,我不信你,更不会听你的。我只信我自己,信我自己看到的,信我自己得到的,信我自己感受到的。
“我只知道,是当今圣人四处征战,荡平纷乱,让我有现在安宁的日子;是朝廷分配农田给我们耕种,让我们有活命的根本;是太子制作出腐竹豆皮教授我们,让我们有额外的营生。”
“说得好!”
但听人群中一声大吼,是杨家村杨富贵与他母亲。
“让开!”富贵娘推开人群,走到中心,看向青年,“说得太好了。老娘早就想说了,不过老娘之前害怕,胆子不够。可老娘现在不怕了!”
她转身面向人群:“不光这些,你们自己数数,西红柿西瓜辣椒,连同最近丰收的土豆,哪一样不是朝廷给的。”
杨富贵附和:“不只,朝廷还在给我们做筒车和水车呢。”
“是啊。这桩桩件件你们都忘了吗?我一介粗鄙妇人,别的不懂,但我知道做人得有良心。前朝的时候,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如今呢?这都是因为谁!因为朝廷!
“要不是圣人四处征战,扫平威胁,我们能安稳呆在长安?要不是太子弄出这么多东西,我们能生活得像今天一样滋润?你们,你们,还有你们……”
富贵娘叉腰,一排排指过去:“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们。虽然不熟,但我知道,朝廷给的这些种子你们都得了。还有你们,都水监的官人刚给你们安了水车吧!
“怎么着,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们自己摸摸自己的胸口,良心呢!你们的良心还在吗?被狗吃了吧。”
被点到的人一个个低下头,羞愧难当,却仍有极个别不承认:“现在说的是朝廷要弃城,这怎么一样。”
杨富贵直接把人揪过来就是一拳:“你脑子呢?你有没有脑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弃城这话是谁说的,是朝廷说的吗?不是,是他们几个书生说的。他们懂得屁。
“他们说朝廷要弃城你就信,那圣人还说他亲征了呢,你怎么不信?皇后跟太子还说今天是去亲自采收土豆,查看这一季土豆的收成情况,你怎么也不信。你非信他们说的没人瞧见仪架回城是吧?
“皇后跟太子才出去多久,就算回来哪这么快。你猪脑子吗,猪脑子都比你聪明。畜生都知道跟在对自己好的人屁股后面跑。你呢?不信对你好的人,却去信那些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
杨富贵与富贵娘长舒一口气,总算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了,舒坦。之前听着这群人的话,一忍再忍,简直没把他们憋死。
一直帮着他们的小郎君虽然没有直接说过身份,但村长提点过。小郎君叫长孙官人表哥,长孙官人却没叫小郎君表弟,而是与他们一样称呼,对待小郎君的态度也不是寻常表哥对表弟。
长孙官人是皇后的娘家侄子,这点大伙儿都是知道的。那能教他表哥,还能让长孙官人这般对待的人能是谁?
更别说豆皮腐竹西红柿等等哪一样不是太子弄出来的东西,而小郎君每次都能首个拿给他们。这身份简直已经呼之欲出。
小郎君对他们那么好,他们怎么会不信小郎君,去信这几个狗屁书生王八蛋!
“对!我们得了朝廷的土豆,我们的土豆刚收成,我们今天还吃了土豆呢”
“是啊,朝廷对我们好,朝廷没说要弃城,他们没说,我们便不能轻信别人。”
“要信也要信朝廷,信圣人,信太子。”
“信圣人,信太子!”
就如李承乾所说,有一个人站出来,就有第二个,接着是个四个五个……越来越多的人走出这一步,甚至许多本已被煽动的百姓也渐渐回过神来。这种现象就好似是多米诺骨牌,只需一个初始牌子,就能绵延一大片。
突厥人面色大变,他们心知此时只需再推一把,他们苦心筹谋的大好局面就会瞬间化为泡影。
而这一把也不难,长孙氏与李承乾回城既可。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此时,人群后方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皇后与太子来了。”
众人顿住。
皇后跟太子来了这里?
也就是说,皇后与太子回城了!
百姓纷纷回头张望,自发自觉让出一条道,张士贵等禁军将护甲重新穿上,护在两侧。李承乾挽着长孙氏的手一步步朝人群中心走去。
富贵娘握紧杨富贵的手:“你看到了吗?是……是小郎君。”
“看到了,看到了。”
二人既欣喜又激动。
虽然他们早已猜到了小郎君的身份,但终归是猜到,即便有九成可能,总归还是存在意外的。
可今日他们得到了证实。原来小郎君真的是太子啊。
他们居然跟太子说过话,跟太子呆过一处,还给太子做过胡饼。这是多大的荣耀啊。老杨家祖坟冒青烟了。
富贵娘眼睛越来越亮,突然余光瞄到几个书生还站在台子上,好似傻了一般,嘴巴张大一动不动,十分嫌弃。
她上前直接一脚一个把人踢下去:“皇后跟太子来了,你们怎么好意思比他们站得高。还读书人呢,我看你们脑子里装的全是猪屎,书读再多也没用。”
杨富贵:?诶,我的娘啊,我才刚抬腿呢,你怎么动作这么快,好歹给我留一个啊,让小郎君看看我的神威。
他有点懵,几个书生比他更懵,实在是富贵娘这几脚来得突然,干净利落,直到摔在地上他们都没缓过神来。咋回事,他们怎么就下来了?
富贵娘笑着转头看向李承乾:“小郎君……哦,不对,是太子。”
哎呦,她一拍脑袋,赶紧拉着杨富贵跪下:“草民参见皇后、太子殿下。”
末了,还悄悄问杨富贵:“是这么行礼这么说吧?娘没做错吧?”
杨富贵:……我也没行过啊,你问我,我问谁去。
下一刻,百姓接连跪拜:“参见皇后、太子殿下。”
“参见皇后、太子殿下。”
声音如浪,万民臣服。
被迫被周边人强行拉着一起跪下的突厥人:!!!
长孙氏笑看李承乾:“去吧。”
李承乾点头, 他答应阿娘会把此事办得漂漂亮亮的。阿耶不在,阿娘身边只有他,他当然要护着阿娘,不能让阿娘站在前面而他躲在后头。况且他说了要帮阿耶的。阿耶在外征战, 他当然要守住后方。
李承乾握拳, 抬步上前, 一步步踏上台子:“诸位平身。此间之事我与母后已经知晓。”
李承乾冷眼瞄向书生又将目光收回来, 接着说:“不知这几位自何处听说朝中有人提议迁都弃城。此事确实有, 但已被父皇当即驳回。父皇此去渭水,带着诸多能臣良将。这一战父皇不会退,我与母后也不会退。”
这话宛如一记定心丸, 百姓脸上缓缓浮现出释然的笑意。可就在这个时刻,人群中传出一个十分突兀的声音:“可是……可是如果突厥兵强马壮,且是二十万大军。便是不退,我们……我们能赢吗?”
李承乾眼睛眯起来, 很好, 一只虫子跳出来了。
这话仿佛是一个信号, 近处假装百姓的三个突厥人眼珠闪动, 立时开口:“是啊。太子殿下, 若是赢不了,便是不退有什么用, 长安迟早会城破。我军与突厥兵力悬殊。如此悬殊,要怎么胜!”
李承乾轻笑:“你从何处得知我军与突厥兵力悬殊?”
突厥人一愣,目光看向书生。
书生骇然:“我们……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
“听说?听何人所说?”
书生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不是他们不想答,而是他们也不知对方是谁啊。
人群中又一人出声:“太子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不是实情?那我方是不是比突厥强,一定能打赢他们。”
李承乾挑眉, 哦,第二只虫子。
“比突厥强?可能吗。突厥可是二十万大军,我们哪来这么多人。没有的话,那岂不是说突厥人还是会入城。我们……我们怎么办?”
啧,第三只,而且还知道唱双簧呢。
他们每说一句,李承乾嘴角就上扬一分。这显然是突厥人见局势倒转,心急如焚,阵脚乱了。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于突厥人而言,如果这次计划失败,他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所以他们必须抓住今日的时机,不容有失。
而此时的情况,谣言已不能用,那么能抓的唯有突厥大军二十万这点。就算无法完美完成任务,让长安大乱,也至少要完成一部分,退而求其次,小乱也行。
近前的突厥人宛如下定狠心,不达目的誓不甘休,再度上前逼问:“太子殿下既已出面言明朝廷不会退,那能不能再同我们说说,我们与突厥到底相差多远?”
李承乾眼珠一转:“你在套我的话,你想从我口中得知我方兵力情况与战略安排?”
突厥人浑身一震:“啊?不不不,太子殿下误会了。我们只是想知道,我们究竟能不能赢。我们只是单纯害怕。”
“害怕?你们刚才动手殴打官差不是很勇猛吗?你们还说既然连官差都打了,不如直接掀了衙门。打官差不害怕,掀衙门不害怕,面对突厥却怕了?”
李承乾冷嗤:“原来你们突厥都怕自己人的吗?”
自己人……
突厥人身形一僵,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禁卫军已然出动,瞬间将三人擒获,撕拉,扯开他们的衣服,三人怀中匕首哐当落地。
兵器。竟是兵器!
寻常百姓怎会有兵器,又怎会随身携带。
到得此刻,还有谁不明白,这几人有问题。
杨富贵惊呼出声:“你……你们是突厥人。突厥的细作?”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突厥细作,他们竟跟着突厥细作一起质疑朝廷,一起殴打官差!
众人神色大骇,扑通再次跪下:“太子殿下,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跟他们可不是一伙的。官差我们本来也不想打的,是他们,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是被他们骗了。”
“对对对,我们是被骗了。我们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再不好意思说出来。
李承乾轻笑:“不必如此,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突厥的阴谋,与你们无关。今日之事,不论是动了手的还是没动手的,朝廷都不会追究。”
众人悬着的心落了地,纷纷磕头谢恩,可在庆幸之余面上难免仍旧带着几分忐忑。李承乾自然知道这份忐忑是因为什么。因为正如突厥人所说,不退不代表会胜。弃城突厥会来,战败突厥也会来。
“兵力与战略布署乃军事机密,绝不可泄。我无法从这方面回答你们。”
众人连连摆手:“我们……我们没想知道这些。”
是啊,于百姓而言,这些重要吗?不重要。他们在意的不是兵力与战略,而是长安城会不会破,他们将何去何从。
“父皇曾与我说,战事无绝对,我不敢言这一仗一定能赢,但我们必会战至最后。”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其实他若是说我军与突厥差距不大必能获胜更能给众人信心。但是他不能。
其一,他不想欺骗百姓,如今欺骗得了一时,他日战败,突厥大军袭来,他们当如何?他要的是安抚民心,控制恐慌,而非让百姓活在虚幻的梦中。如此对百姓不好,对他们也未必好。
其二,谎言终究是谎言。梦里表姐说过反击舆论最重要的几点,里头有一项是揪对方的错漏。
譬如对方列举了一二三四五,不必各个击破,找出其中错漏的一两点放肆渲染,把声势弄大,再字里行间有意无意质疑一下其他几项。
如此大家就会觉得,一二是假的,三四五极有可能也是假的。什么,不是假的?怎么可能呢,没看一二这么假吗。
便是他人举出实证,证明三四五确实为真也不重要了。因为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吸引到一二上面来,他们会很自然地反问:就算这般又如何,一二呢,一二怎么解释。
今日他可以击溃突厥的流言,怎知他日突厥不会来击他。而他倘若撒下这个谎,便是亲自送到对方手中的把柄。
李承乾看向众人:“我知道你们的家在长安,根在长安。我亦如此,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这里的许多街道我走过,许多坊市我去过。我在这里出过力流过汗,我爱我的家园,爱这里每一寸土地。我对长安的感情不比你们少。”
百姓心头触动。是啊,为什么说故土难离,便是如此。这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根啊。太子……太子是懂他们的。
“突厥年年犯边,边关之地是何种情景,我不曾见,但我深知。突厥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怎么忍心看到生我养我的故土重蹈边关的覆辙,怎么能让突厥的铁蹄来践踏我苦心经营的家园。
“我不能!我不能让突厥来破坏我们的安宁,不能让突厥毁坏我们的城池,更不能让突厥伤害我们的同胞。”
“在场的每一位,我们共同生活在长安,有同样的肤色,说同一种语言,我们都是长安人,亦是大唐人。你我皆同胞,人人皆同胞。”
同胞,这是一个重逾千斤的字眼。他们何德何能,能与太子为同胞。
场中已有百姓面露激动,热泪盈眶。富贵娘握紧杨富贵的手,喉头哽咽,难以自已。
“你们担心之事,我通通知晓。国难当头,作为皇族,身为太子,本该为你们遮风避雨,挡灾去难,可是……我很抱歉,你们想要的斩钉截铁的承诺,我给不了你们,朝廷给不了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朝廷对不起你们。”
李承乾缓缓弯腰,郑重鞠躬。
百姓如何敢受,又如何能受。他们受不起,不单单是因尊卑,更是这一鞠躬是砸在他们心中的重锤,他们受之有愧啊。
众人再次跪下:“太子殿下!”
他们没有多少学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唯有声声呼唤,泣泪满襟。
李承乾也已哽咽难言,这场反击虽是他计划,这场演讲也是他筹谋,可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亦是肺腑之言。
他有幸身处两个世界,有幸受到两边的精心教育。虽然二者并不相同,且有许多矛盾之处,但也有不少共通之点。这些教育融合在一起塑造了他的魂。
没有哪一处,没有任何一个人教过他当逃兵。不论梦中还是大唐,他所接受的教育都告诉他,他需要保护自己的子民,他需要承担自己的责任,他需要像一个勇士一样敢于人先。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激荡之情,将喉头的哽咽稍稍缓和,才再度开口。
“我知道你们有顾虑,有惧怕,有慌恐,有不安。这些种种,我都知晓,也都理解。既给不了你们十分的安全,给不了你们想要的承诺,至少我能做到一点。
“我可以下令开城门,放你们出去。回去收拾行囊包裹,带上充足粮食,多烙些饼,多带挂面土豆粉条,一路往南走。我可能分不出太多人,但可以让一小队卫兵护你们前行。
“家中老弱病幼,若你们舍不得想带在身边,记得细心照料,与众人同行作伴,相互扶持,你帮我,我帮你,大家拧成一股绳,如此出事的概率也会小些。”
说到此,李承乾停下来,他刚刚听到了青年关于逃难的言辞,他知道电视里那些难民的惨状,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即便互帮互助,有些事情还是会发生。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么说,只能这么做。至少存活人数会多一些,几率会大一些,哪怕只多那么一点,大那么一点。
“若你们有困难有苦衷,无法将这些老弱病幼的亲人带在身边,也没关系,留下足够的粮食给她们。朝廷会联合各村各坊,组织人手照看。
“朝廷胜了,你们可以再回来,回到亲人身边。便是朝廷败了,我们也会想办法让灾祸不牵连她们。只需父皇不倒,我不倒,便不会让突厥人伤害她们一分一毫。”
明明是幼小的身影,伫立在那却仿佛有了伟岸的身躯,明明是稚嫩的奶音,说出的话却好似有着磅礴的力量,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位小男孩的言辞。因为这是太子啊。是说要让他们有谋生之能就教授他们腐竹豆皮;说要让他们人人吃饱就弄出土豆;说要让他们不必费力浇水灌田就做出高转筒车与水车的太子啊。
他们怎能去怀疑他的说辞。他说的桩桩件件,何曾食言过?
尤其他说他们都是长安人,说他们有同样的肤色,说同一种语言,说他们是同胞。在场每一个无不动容。他们眼眶湿润,内心震荡,双手颤抖。
“我不走。我们走了,太子怎么办?太子既不走,我们为何要走!”
不知是谁一声呐喊,众人回神,是啊,太子都不走,他们走什么?
“前朝颠沛流离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就呆在长安哪也不去。太子说了,这是我们的故土,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根基。我就守在这,守着我的家我的根。离了家,离了根,我们要怎么活?我不走,我留在这,若真有那一天,长安城破,突厥入境,也是我的命。”
“说的不错。就算走了又如何?走了能有好日子过?大伙儿谁没经历过前朝,前朝之时我们是怎么过的,你们都忘了吗?你们想放弃故土家园,重新去过前朝颠沛流离的日子吗!”
“我们好容易摆脱前朝的苦难,日子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有盼头,如今才多久就又要回到从前了?这一切都是谁害的!”
谁害的?还能是谁。
人群中一声呐喊:“突厥!全是因为突厥!”
“突厥不来的时候,我们过得多好,还在欢喜土豆丰收呢。突厥一来,我们这些天提心吊胆,可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太子殿下说朝廷对不起我们,您对不起我们。但我们知道,不是这样的。不是!我们的好日子是你给的,是圣人给的,是朝廷给的。想要毁了这一切的是突厥。这分明是突厥的错。”
“对,太子殿下,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朝廷的错,要怪只怪那些杀千刀的突厥人!”
“突厥自己的地盘不呆,就想着闯别人家来偷来抢,是强盗,是土匪。不,他们比强盗土匪还可恶。”
杨富贵面目激愤,他轻轻推开母亲,决绝站出来:“各位听我一言,我们相信圣人神勇。圣人打了那么多场仗,以前他能赢,这次也一定可以。更何况太子殿下说了他身边还有许多能臣良将。我们不一定会输,就算当真……”
“当真战事危急,不就是兵力吗!将士不够,还有我们。老弱妇孺便罢了,我们男丁总能凑个数。在场的男儿,你们若是有血性的,就随我一起。我们投军去,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此话一出,立时有人附议:“其他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应你。如今的朝廷多好,我都存够钱能娶媳妇了,这样的好日子若是没了我们上哪再找去。反正前朝那样的生活我不想再过了。突厥要打,那就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是我赚了。”
紧接着是第三人:“那些读书人不常说大丈夫如何如何吗?要我说,大丈夫就该保护父母保护妻儿。便是为了她们,我也要战。我不逃。此战赢了,我们还能过回好日子;输了便如前朝一样,那跟死有什么区别。不如放手一搏!”
是啊。如今的和平与美好来之不易,他们十分珍惜。前朝的苦难犹在眼前,他们忘不掉,不忍回顾。
放眼身后,是刀山,走过去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放眼前方,是火海,但若能趟过去,是一路繁花似锦。该如何选择,几乎不必过多考量。更何况这条火海之路上,圣人一马当先,太子紧随其后。有此等明君国储相伴,又有何惧!
很快,出现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算我一个。我这么大块头,肯定不只杀他们一个两个,总能杀多他们几个赚够本。”
“也算我一个。”
“还有我!”
“再加上我。”
“为了父母妻儿,为了如今的好日子,为了圣人,为了太子,我们跟他们拼了!”
“对,拼了!”
“拼了!”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
李承乾耸了耸鼻子,双手微微握拳。他看向杨富贵,看向这些一一站出的每一个人。其中有些是他曾走访过的村落,帮助的人民,是他熟悉的面孔,而有一些是他不认得的。但他努力记住他们,记住每一个人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