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丹火台刚出关不久的台侯古磐听着他们的话,忍不住笑:“仿佛骁太子曾与苏少君在长安学宫为同窗,苏少君那时也是如此风范?”
“不算正儿八经的同窗,我比她小两届。”敖骁摆了摆手,恶狠狠咬牙:“不过她一直这德行是没错的,自打她入学就在学宫里称王称霸,等我们那届入学,学宫已经全成她的天下了,要不是后来她中途退学,哼,我们还不知道要在她淫威下过多久。”
姬昌越却瞥他一眼,道:“是你不老实,非总去挑衅她,才被她揍,她可从不欺负认真学习的学子。”
“谁叫她总那么嚣张,年纪最小,还谁都不放在眼里,恁的气人,谁不想去弄她。”敖骁被说得恼羞成怒,想起那时被比自己挨一头的苏珍珠按着揍的情景,更羞恼,对姬昌越骂道:“你个书呆子有什么可得意的,是,她是没揍过你,那有什么用,你们才没本事,一群比她大四五届的学长,各个说出去有名有姓的人物呢,竟然没一个打过她!都被她按在地上打!愣是让她霸成学宫的老大。还有我二堂哥,他那时候堂堂西海太子,我爹还吹牛逼说是我们老敖家几辈里最有出息的,非逼我跟他学,不也被——”
“咳咳咳!”
旁边人突然疯狂咳嗽,敖骁一个激灵,看见一队人影热热闹闹穿过坡前小路来到亭前,亭门白玉垂珠帘被掀开,几个衣着富贵的宾客热情簇拥着一个攒金球深蓝华袍的俊美青年王侯走进来。
那蓝袍青年王侯嘴角含笑,边与旁边人说话,边解下肩披的厚海裘斗篷交与侍从,不紧不慢抬头,露出一张斯文矜奢相貌,并一双海水似的森浸浸竖瞳。
敖骁吓得又连打了两个寒颤。
说二哥二哥就到。
他刚说二哥坏话,二哥听没听见?二哥要听见了,是能打死龙的!
敖骁心虚左右看了看,躲到姬昌越身后。
姬昌越也不理会他,走过去与敖金瓴见礼:“西海王。”
“姬山主。”敖金瓴笑道:“许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他唇角牵笑,微寒目光斜垂落在敖骁身上:“我这弟弟不懂事,没给山主添麻烦吧。”
敖骁吓得差点嚎出龙叫。
姬昌越是个温和脾气的正经人,敖骁年纪小言语无状,他也并不计较,摇了摇头。
敖骁这才连忙扑出来:“二哥,二哥,您怎么来了,快坐快坐,弟弟给你端茶。”不对不对,喝什么茶,敖骁灵机一动,立刻兴奋说:“哥,你来得正好,快来看快来看!碧华公主又去招苏珍珠了,苏珍珠撸起袖子要去打人呢!”
听听这欢天喜地的语气,不知道还以为看什么大戏呢。
姬昌越淡淡瞥他一眼,敖骁没察觉出正经人的杀气,还在傻呵呵捧他的好二哥。
台侯古磐察言观色在旁边看着,不由为这位二愣子似的北海太子捏把汗。
敖金瓴闻言,果然走到栏杆边往外望了望,很快就找见苏珍珠的人影
——她实在好找,人群里最不像人的那个就是她。
姬昌越也走到栏杆边,看了会儿,道:“一会儿魔界使团就来了,不好叫她与中廷公主打起来。”
是这个道理,按理全天下也不会有敢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打架的人,但苏珍珠就敢——这天底下就没她不敢干的事。
“简直神经病。”敖骁也跟着瞅,瞅着瞅着终于忍不住说出心声:“她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怕,等她再活几年,长成涅槃的大凤凰,真当了北荒的大王,我看她连天帝都敢——”
敖骁的声音在敖金瓴和姬昌越的眼神中戛然而止。
敖骁:“!!!”干嘛都这么看我!吓龙!吓死龙!算了龙不说了不说不就得了!”
敖骁惊恐捂住嘴。
姬昌越见敖骁老实闭上嘴,才恢复清雅疏离面目,转回头来,道:“苏少君独力支撑北荒颜面,作派不免强硬,但这种时候,还是该劝一劝少君。”顿了顿,他才说:“西海王与苏少君更熟悉,可欲派人一试?”
敖金瓴目光这才从瑟瑟发抖的敖骁身上移开,落在姬昌越身上
——他如果不欲派人去,那这位姬山主大约就“只好”亲自派人去了。
敖金瓴缓缓凝觑他一会儿,眯一下眼,才逐渐露出笑模样:“山主不了解她,她那臭鸟脾气上来,凶得厉害,派什么人也没用。”
边说着,敖金瓴边从旁边侍从手里取来时披着的厚裘斗篷,笑道:“我亲去试一试,只不知她会不会卖我两分面子。”
敖骁刚才说错了话,终于逮到机会找补,连忙捧道:“她必定要给二哥面子的,二哥帮过她大忙,她谁面子不卖也得卖二哥的。”
姬昌越没说话。
敖金瓴嘴角掀起更深的弧度,他正要转身去抓那不省心的臭鸟崽子,就听一道颇动听的女声从不远处:“珠珠。”
山下那杀气汹汹要去干架的鸟崽子身形突然停住,扭过头,向一个方向看去。
远远东面的山亭上,走出个浅青色素裙的女子,已是少妇人的年纪,相貌温柔优雅,气度从容,笑着朝她招招手:“珠珠,来这边。”
所有人都看着那凶残霸道的北荒少君在原地站了半响,像是在纠结。
然后,敖金瓴眼睁睁看着她抛下碧华公主,扭头头也不回地向着青裙女子跑去。
敖金瓴:“……”
姬昌越:“……”
“靠!!”敖骁出离地激动了,活像个被戴绿帽子的无能小情夫,暴雷跳脚:“她还是喜欢林夫人!人家早已经嫁人了!不可能给她当老婆了!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贼心不死啊?!!”
我要成为最强大的凤凰
每当符玉觉得已经逐渐了解珠珠的时候,珠珠都会给它带来一些新的鸟的震撼。
它震惊看着珠珠放下了袖子,破天荒放弃了本来必揍的碧华公主,扭头跑到青裙女子身边。
符玉差点以为这个青裙姑娘是神仙。
连真·神王转世的天尊元苍,珠珠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边装可爱喝人家的血一边琢磨着将来当大王踩在人家脸上,但到这个姑娘面前,就变了张脸孔,人模鸟样起来了
——这是什么仙法?
符玉忍不住小声问:“她是谁啊?”
符玉以为她会回答什么好朋友啊好姐姐啊……
珠珠向林含音跑去,抽空不耐地回它一句:“是我梦想中的老婆。”
符玉:“!!!”
林含音单看起来并不算大美人,她也从不是一个以容貌闻名的人,作为灵林苑的主母夫人,掌管神州十之八九灵花异草的根养地,她相貌秀美柔和,目光清正,不急不缓,有成熟女性独有的典雅温柔的气度。
林含音看着珠珠跑过来,先不急着说话,抽出帕子,为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符玉隐约就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珠珠想要的老婆。
温柔,善良,宽容,正直,漂亮,还对她好……简直无可挑剔。
……难怪她总看元苍天尊不顺眼,嫌弃人家老,还嫌弃人家不温柔不宽容不体贴……
符玉看着珠珠的鸟尾巴都要露出来,兴奋地使劲摇。
林含音曾在长安学宫教过一阵的课——就是珠珠在长安学宫横行霸道的那段时间,珠珠是学宫里的小霸王,动辄逃课打架,有一次打架被抓,一群小兔崽子被提拎去医务室上药,林含音主掌花草,算半个医仙,下了课就顺便给她们上药,看珠珠年纪最小还是个小姑娘,格外轻柔地给她上药,问她疼不疼,还给了她一些清凉伤药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可可爱爱年纪小的珠珠才是整个屋里最凶的,一屋子鼻青脸肿的大小兔崽子,全是被她一个人揍的。
不过从那之后,珠珠谁的课都逃,唯独不逃她的课,屁股黏在座椅上也硬能坐满一整节课。
林含音哭笑不得,可也心软
哪怕知道她在外面凶得很,可谁能不喜欢在自己面前乖乖的可爱小鸟崽呢。
林含音给珠珠擦了汗,倒了杯甜茶给她,才柔声道:“我远远瞧见你,不想你与碧华公主起冲突,就把你叫来,这几天情况特殊,你忍一忍,坐在这里喝喝茶消消火好不好。”
珠珠脾气很大
——但林夫人超温柔嗳!
她最喜欢她娘,林夫人总让她想起她娘,珠珠的鸟脾气在这样的温声细语中像被泼了水的火,变成小火苗,然后变成小挫挫飘的白烟,然后就没了。
珠珠点头。
亭子里的宾客们叹为观止,这是什么哄鸟绝技。
不过能和林夫人坐在一个亭子里聊天说话的朋友,当然都是和气的人,大家善意地冲珠珠笑一笑,让出一个位置给珠珠坐。
珠珠有一种看见傻叉都想打人的病,但面对和善的面孔,就会自然而然变成只脾气还行的好鸟。
珠珠收起凶神恶煞的表情,努力露出一个好鸟的微笑,正要坐下,尖锐的女声又响起来,碧华竟带着一群跟班气势汹汹追过来:“苏珍珠!”
符玉:“……”
“……”众人呆住。
所有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碧华公主是疯了吗?
众人不知道珠珠最近和元苍天尊关系急剧好转的事,太天宫规矩严,天后少帝等人更不可能自揭其短、特意含糊盖过那天碧华因为和珠珠在太天宫里吵架被罚的事,而红线的风声也还没广泛传出来。
但碧华不管,她觉得必定是苏珍珠去天尊那里扭曲事实打小报告,害得她受罚!碧华自觉受了滔天委屈,怒火冲天,咬牙切齿,终于逮到机会,势必在所有宾客面前把珠珠狠狠踩在脚下,以雪前耻
——但看在其他人眼里,根本无法理解,简直惊呆了。
只有珠珠没有惊呆,她非常冷静,毕竟她和碧华从小打到大——划掉
——毕竟她从小打碧华到大,她清楚碧华是真没有脑子的。
看见碧华公主不依不饶,林夫人眉头皱起来,正要去拦
“苏珍——”碧华跑上来,指着珠珠的鼻子张嘴就要骂,珠珠把手里茶杯塞她嘴里。
碧华:“!!!”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男人追着我跑,倒是你天天追着我跑。”珠珠不耐烦极了,不客气骂道:“滚啊,我现在已经成婚了,不能娶老婆,娶也不可能娶你的,你太蠢了,娶了你我爹会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
众人:“……”
林夫人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碧华呆滞,片刻后,脑子嗡地一声。
碧华几乎被气成了一个妖怪。
“苏珍珠!你个臭不要脸!你去死啊!!”碧华羞愤欲绝,掏出法宝就要冲珠珠砸去,珠珠一把抓住法宝,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脸,娴熟把无能狂怒的碧华按在地上打。
刹那间烟尘滚滚鸡飞狗跳。
众人躲闪的躲闪拉架的拉架,像被驱赶的鸡群,在笼子里扑腾羽毛发出鸡叫。
这时候,遥远的天门处传来沉沉的号角。
那和九重天上所有的号角声都不一样,是非常阴沉的、冰冷的,像永无晴日的天空。
乌黑的仪仗,从天门逐渐漫出峥嵘的一角,在冰冷的号角声中,像深压压的黑云,像盘踞的沉龙,浩浩逶迤而来。
一片乱糟糟的亭台逐渐停下动静。
所有宾客都从座位起身,遥望向那庞然的乌黑的仪仗。
漫天黑雾蔓延,数千全身黑甲的魔兵魔将开道,八头似龙似虎的魔魇凶兽匍匐迈步,缓缓拉出一座庞大玄黑王辇。
王辇披厚重的玄色垂布博帘,帘面错彩缕金,装饰的珠玉宝石,是一种冰冷森沉的异域的华贵,风吹过车辇,博帘微微拂动,隐约露出一线深黑宽大衣摆。
又是一声恢弘的号角,遥遥可见仪仗折过山峦,逐渐停在瑶池苑外。
博帘被掀开,王辇里的魔君走出来,太遥远的距离,众人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深黑峻拔的王袍,连日暮黄昏刺眼的霞光照在他背影上,都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后面的车架也逐次停下,从后面一架小巧秀美些的车架走出一位面戴薄纱的蓝裙女子,体态婀娜,婉婉娴雅之态,被侍女们小心翼翼牵出来,走到魔君身边,姿态温柔亲昵。
亭台上,所有人望着这一幕,都知道这就是那位如今盛名赫赫的魔君,与已经快要成婚的新魔后。
碧华也不再和珠珠打了,她气喘吁吁捂着被打青的眼眶,突然冷笑:“苏珍珠,你看见了吗,这才是恩爱夫妻。”
“那个女人叫婉秀,是上一代魔界王后的亲侄女,是魔界最有权势的世族的嫡长女。”碧华遥遥指着那蓝裙女子,快意说:“她温柔美貌,身份高贵,从小就生活在宫中,魔界宫廷没一个王子不爱慕她,都想娶她为妻,魔君当年就是为了她,来长安学宫做质子,不惜和你爹拼命,盗走你们家的琉璃珠回去救她;老魔君垂涎她的美色,魔君就谋逆逼宫,杀了他爹和所有的哥哥,登基做了魔君,早早与她订婚,将来还会娶她为妻。”
珠珠冷冷俯瞰着山丘下的燕煜一行人,听着碧华的话,面无表情。
“看见了吧,苏珍珠。”碧华看珠珠无动于衷,更怒火中烧,她尖锐道:“你会和我打架有什么用?你能打过我有什么了不起?你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魔君厌恶你,他只为夺你家的宝物救他的心上人!天尊也只疼爱我妹妹琼犀,是她不要尊后的位置,才凑合给了你。”
“从始至终,你都占着不该属于你的位置。”碧华尖声:“你这么刁蛮,凶悍,满脑子打打杀杀,根本不像个女孩,像个怪物,怎么会有人喜欢你,根本没有人爱你,永远不会有人爱你!要不是北荒,你什么都不是!根本没人会看你一眼!”
碧华大声吼着,从没有如此畅快又得意。
她觉得她的话会像无数的刺,刺进苏珍珠的软肋,刺得苏珍珠鲜血淋漓、痛彻心扉,让她再也不能那么嚣张倨傲,瞧谁都瞧不起。
碧华这么恶毒地、兴奋地想着。
珠珠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珠珠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
黄昏霞光中,碧华看见她的眼睛,看见她那双赤亮的凤眸中,没有任何暴怒、痛苦、怨恨,是从未有过的冷漠与平静,一种几乎可以被称为冷静的笃定。
“你错了。”珠珠说:“世上会有无数人爱我,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数都数不清。”
“哪怕我刁蛮,凶悍,打打杀杀,那又怎样,也会有无数人来爱我,争着抢着来爱我。”她说:“许多人爱我,那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配得起我的爱。”
“况且,哪怕真有一天,真成了你说的,没有一个人爱我。”
她突然哈哈大笑,从来娇蛮凶横的少女,声音终于显露出妖的傲慢与强悍:“那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那我就不要爱,不要任何爱。”
她猛地回首,双目凤火熠熠,震得碧华心神大恫,不由控制地后退两步,像看疯子一样惊恐看她。
“那我就一心一意,好好成为北荒的大王。”珠珠张开手,风从她手心过,被她狠狠抓住,像抓住最浩瀚的天机:“我要成为最强大的凤凰,成为苏家最强大的君王。”
她会唤醒苍梧树,唤醒所有在沙海中沉睡的北荒子民,让赤泽花海再次开满大地
——然后张开羽翼,铺天盖地,像曾经的爹娘一样,永世庇佑整片家乡。
——敢当面诅咒她没人爱,不用说,揍就完事。
毕竟她自己主动不需要爱可以,但被诅咒没人爱,搞得跟她哪哪有缺陷似的,心高气傲的苏少君绝不容许。
碧华被揍得哇哇哭,被跟班侍女们急慌慌拖走,被拖走之前还在哭骂珠珠说一定会再回来找她算账的。
珠珠嗤之以鼻。
“……”符玉看得无言,心里悄悄纠结这别真是爱而不得吧。
珠珠拍了拍手,转身对上林含音无奈的目光,背过手偏着脑袋吹口哨,不直接看她。
林含音看她装可爱的样子,又无奈又好笑,心又软,说:“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们同路回别苑去。”
珠珠这才把头扭回头,点点头。
林夫人亲自送小鸟崽回房,这一路小鸟崽总算安分的,没惹新的事。
虽然没惹事,但冒出许多烂桃花。
沿着回廊快走到房间时,天色已经昏暗了,远远看见木廊尽头有烛光靠近,是林含音的丈夫成知仙君提着灯来接人,笑道:“含音。”
除了成知仙君,回廊小路还有其他几队簇拥而来的宾客,当看着迎面而来的少女时,却都不由自主顿下脚步。
敖骁第一个耐不住跳出来打招呼:“苏珍珠!你又和碧华公主打起来了。”
烛火的光影绰约照亮几位王侯青年的面孔,容神晦涩,不辨分明。
没有谁说话,任由敖骁像只开了屏的花孔雀在那蹿跳,这些贵胄的宾客们,身影随烛光隐没进分散的阴翳里,皆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默不作声目光望着这一幕
…望在那自顾自低头走路的美丽少女身上。
珠珠一直在乖乖跟着林含音走,乖得像只假鸟。
听见声音,她抬头瞧了敖骁一眼。
平心而论,那真是很随意的一眼,她甚至还有点不耐烦。
但昏暗的光影在她脸上流传,于是随意变成轻点春水的莺羽,不耐变成鲜靡玫瑰尖细的刺。
敖骁的心突然扑通通跳。
完了,他要死了。
这只臭鸟这么好看,谁受得了她啊。
她还凶,不正眼看人,打人巨痛……可她怎么还这么好看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好看,越来越好看了……
敖骁乱七八糟地地想着,脑子迷登登的,嗓子堵住,已经不知道自己原本想说什么了。
林夫人看着北海小太子那不值钱的样子,都想叹气。
她转过目光,看向敖金瓴与姬昌越,又隐约瞥见昏暗回廊那头看不清脸孔的一些静默的人影。
有那么一刻,林夫人突然觉得,北荒的纪焱老大君临终前费尽苦心将珠珠许配与元苍天尊,真是一个明智无比的决定。
帝王垂首,也要爱倾城国色。
太年幼的少君,还没来得及长成生杀予夺的君王,已经先变成国色本身。
多少不可言说的欲望垂涎在她身上,如丝缠密,无孔不入,再长的时光也难解瘙痒,只让贪婪更深更浓,除了这世上最滔天的权势与力量,谁能护得住她。
林含音有一时的沉默,珠珠却完全没在意情况,她倒是终于注意到前面是熟人,主要有一个还是最近帮了她忙的人,珠珠还是讲知恩图报的,于是少见地主动打招呼:“敖金瓴。”
敖金瓴得到了一把超出寻常的待遇。
敖金瓴提起烛灯,烛光照亮小鸟崽美貌的脸庞和她熠亮亮的眼睛。
敖金瓴有那么一刻很想笑,他忽然很有兴致想告诉她,你知不知道,你随口招呼这一声,可但凡他是个无名小卒,应完这一声,也许一会儿就该悄无声息死在哪个角落。
也许呢,他的脾气至少还算不错,不会她看上一眼哪个小子、就去把人杀了。
但可不是这座别苑里每个人都能有他这样的心胸。
敖金瓴微微哂笑,才不紧不慢答她:“嗯。”
虽然回答的语气不紧不慢,但敖金瓴知道,这鸟崽子顶天也就知会他这一声,别指望她能再多主动客套一句话。
敖金瓴是有气度的人,自然不会像敖骁跳着脚关心珠珠打架这等小事,他径自说起旁的话题:“东海王的侧妃病了,东海王正急着到处找大夫,这次瑶池宴他不来了,东海王妃也就没来。”
珠珠顿时拉下脸。
拉下脸的小鸟也美得惊心动魄。
珠珠冷着脸,冷冷摔了句:“你们敖家的事,别跟我说。”说罢扭头就走,走时路过一个秀美沉静的青年,还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珠珠瞧了姬昌越一眼,隐约觉得有点眼熟,但她心情糟糕,不愿意动脑子,硬邦邦说了声“对不起”,推开旁边的门就头也不回进屋子去了。
敖骁还没说两句话,就再没机会说话了,只能眼看着珠珠扭头进屋去,他眼巴巴看着紧闭的屋门,埋怨道:“二哥,你跟她说什么不好说这个,她最讨厌大哥大嫂那家破事,看看,把人气走了吧。”
敖金瓴心底呵笑。
苏珍珠再厌烦,那也是她义姐、她北荒出去的人,她那凶残护短的狗脾气,不爱听是一回事,但要真有什么事不与她说,她将来不得把他西海掀了。
敖金瓴凉凉瞥敖骁一眼,敖骁一个激灵,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脑子,讪讪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敖金瓴恢复斯文神情,与姬昌越、林含音几人点一点头,这才提着烛灯,带着蔫头巴脑的敖骁离开。
少女身上有很浅的甜香,擦过肩臂时,仿佛隐约也擦萦在身上,姬昌越静静看着少女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里,才转回头来,笼住衣袖安静地与林含音成知仙君作礼,也在臣僚们的拱卫中告辞离去。
转角的回廊小路上,花木荫翳中不知数的绰绰身影这才各自在前簇后拥中离开,先后逐序,从始至终缄默自然。
林含音看着,不由叹气。
成知仙君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十分感慨,对林含音打趣:“以前你总与我念叨说教了一个不得了的小女学生,天天打架,还人见人爱,叫你又怜又忧,我当你开玩笑,现在看来,还是夫人见多识广。”
林含音没好气地给他一眼:“这时候了,你还气我。”她说:“珠珠年纪太小,如今没了纪焱老大君与夫人,我忧心她…”
“有什么可忧心的。”成知仙君搂了搂林含音的肩头,指了下小路尽头逐渐点灯走来的太天宫一行人,照亮为首青年将军英肃沉稳的面容,林含音认得,那是南域上将军修烨仙君。
“尊上太上胸怀,最看重神州太平,不喜干戈大动,中廷几次蠢蠢欲动,刚冒出苗头,都被他严厉压了回去。”成知仙君道:“有尊上护着小少君,谁也动不了她。”
林含音这才吐出一口气,是啊,好在还有天尊。
林含音隐忧地想,只盼珠珠与天尊关系和睦,在珠珠长大涅槃之前,可万万别出什么变故。
进了屋,珠珠坐在桌边,拉着个臭鸟脸。
阿蚌和北荒的侍女们也不招惹她,由她在那里安安分分生闷气,大家娴熟地忙手忙脚布置东西煮茶铺床,该干嘛干嘛。
珠珠生气半天,也没人理她,更愤怒了,从臭鸟脸变成臭驴脸。
“……”
阿蚌终于只好说:“小姐,别生气了。”
珠珠立刻说:“你少跟我提她!脑子被狗蛋塞满的傻叉!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屁都没学会,就学会给男人骗!让她和她的傻叉老公和她傻叉老公的小老婆永远在一起!她们三口之家过一辈子!”
阿蚌:“……”
阿蚌无奈:“小姐,您别为她生气了。”
阿蚌知道珠珠的心结,她也很不乐意提青秋,她和青秋都是陪小姐一起长大的侍女,那时纪焱老大君还在,有一年老大君生辰,各家来北荒贺寿。
那年东海王敖广还是东海太子,看见青秋怯怯美丽,还是小姐的贴身侍女,见猎心喜,有意撩拨,两人谈了两天恋爱,人家拍拍屁股走了,青秋却情根深种,从此夜夜抹眼泪,喜欢人家不得了,气得小姐一度天天暴跳如雷,后来还是老大君看不下去了,认她作义女,为她做主嫁给敖广为东海太子妃。
龙族风流霸道,东海太子敖广更是其中之最,婚前就已经有一堆小老婆,还有个最珍爱的侧妃,小姐一直就不同意这桩婚事,青秋非铁了心,拿剪刀抵着脖子哭哭啼啼要嫁,说和人家约定好了人家会对她好的,行,小姐不得已让她嫁了,这可好,眼泪比嫁人前还多,天天被欺负,被搞出一堆糟心事,小姐骂骂咧咧给她收拾过多少次烂摊子,上次甚至还被背刺一把。
阿蚌不知道青秋脑子里是不是灌水了,要不是小姐拦着,她早都想把青秋脑子拽出来洗洗。
“那年她的事您忘了,我看她现在脑子里全是水,不识好歹。”阿蚌从来都是苦劝小姐做个好人,这次却立刻说:“您可千万别心软,这次就让她哭去,等她哭完,脑子里的水就控干了。”
珠珠脸色阴沉不定,扭头哼:“我才不会心软!”
阿蚌才不信,小姐平时没良心,心肝全攒巴用在她们几个人身上。
反正阿蚌已经打定主意,这次绝对要盯紧小姐,才不去管东海那狗屁倒灶的破事。
天已经黑了,外面传来甲胄轻碰的声音,阿蚌去看了一眼,回头说:“小姐,修烨仙君回来了。”
珠珠郁怒未消,不耐烦摆摆手:“不见了,让他睡觉去。”
阿蚌再次往外探头,说:“仙君,我们小姐累了,就不见了,请您回去休息。”
修烨仙君站在门外青阶下,微微颔首,说:“我留几个军士在门口为夫人守夜,请夫人安歇。”
阿蚌欠了欠身:“谢将军,将军晚安。”就转身回屋里去,顺便把门关上。
修烨仙君在门口留了片刻,看身后禁军把守住门窗,屋中烛影熄灭,才转身回自己房间去。
阿蚌和北荒侍女们给小祖宗珠珠收拾完床榻,都退到外屋去休息,临走前把屏风后的小门关上,怕珠珠晚上渴,特地在床边小桌放一杯清水。
珠珠外衣都解了,穿着平时惯穿的浅朱色半旧中衣,闭眼躺在床上,没睡着,在脑子里骂人。
青秋那个没用的笨蛋,脑壳进水,天天就会哭,既然东海侧妃有病、东海王心疼,怎么就不干脆就把他俩一起捅死!狗男女,就一起相亲相爱下地狱去好了,然后她就扶持青秋当东海王太后,再挑几个漂亮小龙给她当孝顺儿子,或者给她当童养夫,反正肉还烂在他们敖家锅里,和敖金瓴商量好了,他们敖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不就都有光明的未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