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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当继室(双重生)
作者:不二小精灵
简介:
宋时祺做了一个漫长而沉郁的继室梦,她本是小官嫡女,高嫁成了世家公子的继室,婆母磋磨、继子憎恶,率真活泼的年轻生命就此郁郁惨死。
噩梦初醒,她立誓绝不当继室,找个外放的小官嫁了,自此海阔凭鱼跃,多自在。
可事与愿违,勤恳守己的父亲突然官运亨通,温婉低调的长姐获得了皇后青睐。宋时祺一时水涨船高,可自己看中的婚事却频频受阻,低嫁原配梦自此破灭。
再有人提亲时,竟还是那个轩然霞举的世家公子,只是这一世,他尚未娶妻。
2、桓翊出身世家大族,于婚姻大事上并无所求,直到原配病逝,他遇到了她。
宋时祺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抹鲜亮,他却在错的时候娶了她,造成无可挽回的凄惨结局。
重活一世,他拒绝了家族联姻,孑然一身,默默扫清一切障碍,耐心等她长大。
可她眼里不再只有他,她为自己争取更向上的生活,择亲眼光却频频下看,甚至揪住一个外放小官拼命要嫁。
海阔可凭鱼跃,我依旧在此等你。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重生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时祺,桓翊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依旧在此等你
立意:自爱,沉稳,而后爱人。
?
第1章 洪水
◎一袭涧蓝身影闪过,宋时祺一时不察,猝不及防撞了上去……◎
彭州府,桓家老宅后院一间阴暗的柴房里,宋时祺奄奄一息,她蜷缩着侧躺在干草堆里,眼神无力,却还是倔强地努力聚焦在柴房两扇门之间的那处缝隙上。
她在等一个人。
身后的灰土墙上,歪歪斜斜地刻着三个“正”字,一日一笔,整整十五日过去了。
他说十日必定回来,他要带她去京城。
可他前脚刚走,婆母便命人拖她去了祠堂,细数她嫁入桓家三年来的十宗罪,行了家法后将她关进了柴房。
十宗罪么,她不由苦笑,三年无出、目无尊长、苛待继子、虐待下人……无非是这几样,这些年来她耳濡目染,已是极熟悉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她眼含希冀地望去,却因婆子粗粝的嗓门吓得浑身震颤,那是婆母的心腹颜嬷嬷,也是她命里的恶鬼。
她瑟缩着将头埋入干草堆里,一滴泪从眼角渗出,滑过高挺的鼻梁,没入草中,她知他不会来了。
锁链“叮当”声毕,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少夫人!咱们小少爷来尽孝啦!”
颜嬷嬷中气十足的声音里隐隐透着兴奋,她并未进屋,侧身让了一个男童进来。
从宋时祺的角度看去,八岁的男孩子异常高大,只见他双手托着一个食盒,屈膝半跪下来,脸上是熟悉的,刻意堆砌的笑容,这是她八岁的继子,桓焱。
“母亲,这是您最爱的绿豆糕,您用些吧。”
宋时祺双手撑地试图坐起来,动作牵扯间能清楚感觉到身上的伤口在崩裂,然虽疼,却不及心上的十之一二,她最终败下阵来,朝继子歉然一笑,示意他将打开的食盒放在地上,自己伸手拈起一块绿豆糕。
这绿豆糕极熟悉,如筝常给她做,轻轻咬下一口,丝丝甜意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好吃,焱儿用心了。”
宋时祺吃下一整块绿豆糕,朝桓焱微微一笑,男孩子与她视线相交,有片刻的慌乱,他迅速避开她的目光,眼睛余光下意识地瞥向绿豆糕旁那一杯清茶。
柴房一时落针可闻。
宋时祺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向那杯茶,心突然在那一瞬间好似挣脱了束缚,豁然开朗起来,她眼中满是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继子,手却慢慢伸向那杯茶。
孩子眼里的慌乱和挣扎汹涌澎湃,宋时祺心里叹息一声,手上加快了速度,在孩子出声阻止之前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
“谢谢你,母亲累了,你回去吧。”
她用手背拭去唇角的水渍,不再看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翻过身去,面朝灰土墙,慢慢闭上了眼睛。
须臾,浓稠的黑血从她七窍里涌出,此生,终得解脱。
……
元和三十六年夏,安平县衙后院,一声稚嫩的童音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丫鬟松音听到动静忙放下手里的绣活,掀帘疾步进了内室,红木雕花架子床上,十岁的宋家二小姐宋时祺正双手环膝而坐,背部剧烈起伏着。
“小姐可是又魇着了?”
松音抽出帕子,拨开紧贴在她额头上汗湿的发丝,温柔地替她擦着脸上的汗珠。
宋时祺双手还是难以自抑地颤抖着,身与心都在极端拉扯中,她慢慢将双手摊到眼前,这是一双孩童的手,藕芽一般白嫩,手掌翻动,手背上还有四个小巧柔软的浅坑。
又魇着了吗?
不,她更为熟悉的是一双白皙纤柔的属于妙龄少妇的玉手,醒来也不是眼下这张狭窄朴素的红木架子床,而是那张低调奢华的黄花梨“卍”字透雕棂格拔步床。
即便是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梦,梦里大部分人都瞧不真切,心里某处却在连日来的噩梦后逐渐确信,这不是梦魇,更像是……重生。
梦里她走出了安平县后衙这方小院,进京城,回归宗族,上学堂,很快,嫁入高门成了那人的继室……然后便是无尽的磋磨,一切美好的碎裂……
宋时祺下意识地摇头,不要,她再也不要经历这些。
松音忧心忡忡地给她梳着发髻,自上月二小姐得过一次风寒之后便时不时从梦魇中惊醒,可看过好几个大夫都说无甚大碍,慢慢调养便是,然如今这梦魇之症并无好转,反倒有愈演愈重之势。
“松音,爹爹呢?”
“老爷一早就回坝上了,说是今日还有雨,不放心。”
宋时祺心下一沉,零碎的梦境片段在脑海中浮现:短暂晴好后的突降暴雨,大坝决口……漆黑如墨的夜晚,被人们抬回来气息奄奄的父亲……烛光映照下,血肉模糊的双腿……
“今日是初几?”宋时祺兀的抓住松音的手腕,原本茫然的眼神突然有了焦点。
“今日……是初十了,嗯,没错,今日是七月初十!”松音忍着手腕上的痛思索片刻确认道。
“爹爹,快!我要去找爹爹!”宋时祺眉心一跳,扯开薄被,连滚带爬地下床,伸脚去够绣鞋时却意外扑了个空,整个人直直朝前栽去。
松音眼疾手快,在宋时祺的鼻尖即将触地之时将人一把捞起,庆幸的同时已是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宋时祺急切的动作蓦地顿住,她还是错估了自己双腿的长度,她显些忘了自己如今才十岁。这一刻再次提醒她,这是重生,一切或可有所不同!
她接过松音递来的杏色细绸褙子胡乱披上,不待松音扣上最后一个盘扣,便提裙朝门外跑去。
“小姐!小姐!”
松音在后面追着喊的档口,宋时祺已飞快穿过抄手游廊出了二门,朝门房老刘叔挥着手,“刘叔,备车,我要坐马车!”
老刘叔放下手里编着的竹篓,眯眼看向宋时祺,笑得一脸褶皱,“是二小姐啊,大小姐今日不是去福佑堂施粥了吗,早上走还有些小雨,老爷特地叮嘱她坐马车走的。”
“可是……”宋时祺顿时泄了气,爹爹在一百多里之外的河坝上,没有马车她今日无论如何是到不了的。
轰隆……隐隐有闷闷的响雷声从远方传来,夏日艳阳逐渐被大团的乌云覆盖,风起,山雨欲来,与梦中的场景一般无二……
想到梦里的场景,宋时祺的身子下意识地颤了颤,父亲出事,大约就是今日。
不行,她必须做些什么!
她无助的眼神扫向大门外的巷子,入眼只有被风卷起的尘土,下一刻,巷子口传来马车的“哒哒”声,宋时祺双眸一亮,忙探身朝外瞧去,只见一辆青布帘子马车缓缓驶入巷子,眼熟得紧,是姨母家的马车!
宋时祺不管不顾地朝马车疾奔而去,车夫惊诧间连忙勒住了缰绳,好在马车走得慢,车很快停下,但扬起的烟尘还是扑了宋时祺一脸。
姨母略显富态的脸从车帘内露出来,眉头微皱,眼露关切,“漾漾怎么出来了?”
宋时祺不由分说爬上了马车,小手抓住姨母的手腕认真说道:“姨母,爹爹有危险,我要去找爹爹!”
“你爹爹怎么了?”
宋时祺被难住了,她该如何说?
谢宛见外甥女焦急却说不出来的模样,掏出帕子擦拭她脸上的尘土,十岁的女孩子娇小可人,还带着些婴儿肥,黑密长睫下的大眼睛隐有泪光闪烁,她心下一软,反握住她小巧柔软还有些肉乎乎的小手柔声说道:“漾漾莫急,跟姨母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走可好?我们去潜山河坝。”宋时祺语气急切中又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姨母疼她,定是不忍拒绝的,且她还知道姨母除了她和姐姐之外,最挂心的便是爹爹了。
“好~好~我正好带了几样你爹爹爱吃的点心,坝上的事费力,三餐不定,点心带在身上也能垫垫饥。”谢宛朝车夫吩咐了一句,马车开始向潜山河坝驶去。
马车稳步前行,宋时祺心下微松,任由姨母给她掸去身上的尘土。
“可是又做噩梦了?”小姑娘原本粉雕玉砌的小脸,如今眼下却有着淡淡的青黑,谢宛心疼不已。
宋时祺重重点了点头,“血,都是血,梦里……爹爹……”说着眼里已续满泪水,随着睫毛的颤动簌簌顺着脸颊落下。
“漾漾别怕,梦都是假的,我们这便去瞧瞧,信姨母的话,你爹爹定是好好的!”谢宛将外甥女搂进怀里,语气更柔了些。
……
今年入夏雨水不断,大宁朝多处涝灾严重,安平县因背靠潜山大坝,安虞数十载,这次也遭了灾。朝廷派来赈灾的兵卒被困在渭江上游,而位于中游安平县境内的潜山大坝已然等不急驰援,多处出现险情,岌岌可危。
宋彦铭作为安平县一县之长,已在坝上多日,大坝年久失修,他特地带人加固。
马车行驶近一个时辰,一路上经了几场雷阵雨,许多河道的水再次漫了出来,地势低一些的屋舍已泡在水中,陆续有灾民和健壮的村民朝北面的潜山跋涉而去。
前几日宋县令命人鸣锣走村串户,同百姓们讲述潜山坝口的重要性,号召大家有余力的都去坝上帮忙,大坝在,安平县便在,如今百姓们都深知这一点。
马车离坝口还有一些距离便无法行进了,骤雨方歇,然远处昏暗的天空时不时有几道雷电闪过,短时间内应是还要下雨。泥泞的小道上人群往来不断,衙役和前来帮忙的百姓们正运送着砂石、茅草和麻袋。
马车停下的地势颇高,向下看去整个坝口的情况看得分明,为了更快寻到爹爹,宋时祺央求姨母将她抱上了车顶,身穿青色官服的宋县令在素衣人群中极为显眼,宋时祺目光很快锁定了他,此刻他袖子挽起,正亲自将一个个巨大的沙袋搬上大坝缺口。
“我说你爹爹没事吧,漾漾可安心了?”身后姨母的声音响起,“好啦下来吧,咱们就不去给你爹爹添乱了,等他们休息的时候再把点心给你爹爹送过去可好?”
“嗯!”宋时祺点头,但并不肯下来,索性在车顶坐下,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紧盯着父亲,生怕一个没看住父亲就会消失一般。
谢宛劝了几次未果,只好由着她去,无奈的同时又是心酸不已。
妹妹谢凝十年前生宋时祺之时难产血崩而亡,留下两个女儿,小的嗷嗷待哺,而大姐儿宋时禧那时也不过三岁。毫无家族助力,好不容易在安平县令位子上坐稳的宋彦铭还未从丧妻之痛中缓过神来就要独自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
远在杭城的她得知此事已是一年之后,彼时她刚从亡夫的家族桎梏中挣脱出来,本就对唯一的亲妹妹万般牵寄,得知此事急急赶到安平县。
当时场景她至今记忆犹新:
堂堂七品县令,家中却可谓是一盆如洗,四岁的宋时禧人还未有灶台高便在生火切菜了,而路还未走稳的宋时祺被拴在一根柱子上摇摇晃晃追着地上的蚂蚁玩,走几步就跌一跤,雪白的小脸上满是脏污。晌午下职后的宋彦铭匆匆赶回后院,安抚摔疼了嘤嘤哭泣的小女儿,然后手忙脚乱地将大女儿切好的菜下锅乱炖。
她实是看不下去,追问家中为何连个仆人都没有,可回答是原本有个老妈子伺候,前几日被家人接回去养病了,还有个丫鬟,早上说是出去采买,半日了也没见人影,后来才知是在外头贪玩忘了时辰,归家晚了。
谢宛哭笑不得,又气又无奈,她丈夫亡故多年膝下又无儿无女,心疼妹妹留下的孩子,索性在府衙附近买了个小宅院住下,帮忙照顾两个外甥女。
这些年还算安稳,两个外甥女都极好,禧姐儿温婉端方,如今家中大小琐事都是她在操心,祺姐儿被一家人宠着,活泼烂漫,无忧无惧。只是自上次风寒之后便噩梦连连,寻遍名医都不见好,她只得耐心看顾,慢慢开导,便如今日,既梦到了父亲受伤,那便带她实际瞧瞧,父亲安好,心便安定了。
一记铜锣敲响,是休憩的信号,天已然又下起了雨,坝上劳作的众人纷纷找了避雨的地方就地坐下歇息。
“姨母,我们找爹爹去!”宋时祺急急晃动双腿,向前伸着藕节般的胳膊,想要姨母抱她下来。
正当娘俩提了食盒,撑了伞往下方坝口行进之际,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响起,与方才歇晌的信号大为不同。
“不好!决堤了!”宋时祺正惊疑间,旁边的一个衙役指着东面大喊着给出了答案。
附近零零散散休憩的约摸两百多人,众人随着衙役所指方向看去,便见到东面一段还未来得及加固的大坝缺了个口子,泥黄的江水自远处滚滚而来。
四周一片杂乱,多数人慌不择路,下意识朝坝口的反方向离散,仅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还在缺口附近。
眼看着视线里那个青色的身影扛了沙袋朝缺口奔去,宋时祺慌极,失声惊叫,“爹爹!”
身边的女孩儿疯了一般朝大坝缺口跑去,谢宛微怔之后连忙去追,太危险了,要是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想。
“爹爹……爹爹……”宋时祺口中喃喃,疾步在人群中穿梭,眼里只有那袭青色身影。
梦中阴暗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下人们的低语好似就在耳边:
“哎呀,你不知道,眼看那洪水涌来,老爷二话不说就抱了两个沙袋朝缺口堵去,那可是以身堵口啊……”
“老爷那双腿被洪水卷来的巨石生生砸断了,啧啧,那泥水都染红了……”
“这腿肯定是废了,能保住命已是奇迹……可惜可惜,如此一心为民的清官,还要被问责……这哪有说理的地方啊……唉……”
……
眼眶逐渐模糊,她不知是眼花了还是怎的,只瞧着原本高大伟岸的父亲在洪水面前是那么的弱小而微不足道,不,再快些……再快些,她要阻止父亲跳进缺口,即便那是生命尽头,她也要用尽全力去到爹爹身边。
浑身的酸意和急促的呼吸迫得她放慢了速度,可她还在咬牙坚持。
“嘭!”
眼前一袭涧蓝身影闪过,宋时祺一时不察,猝不及防撞了上去,鼻尖至额头一阵剧痛,本就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顿时狂飙而出,下一瞬眼前便是一黑,她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女主对前世的记忆是从零散的梦中慢慢串联起来的,此刻回忆起的并不是前世全貌。
第2章 两世初见
◎眼前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风姿俊逸,眉目舒朗如月,鼻梁高挺如松,乌眸清亮,温润却不失清贵之气。◎
***
元和三十八年春,京郊宋氏学堂花园,绿草如丝,红英勃发。
清风堂内,随着夫子下学的铜铃声响起,身着青衫,发髻上绑了同色布带的学子们朝夫子行礼后抱着书匣子鱼贯而出。
四个同样装束的孩子正齐齐撅着屁股躲在堂屋门口的一簇杜鹃花丛里,为首的那个女童一双黝黑滚圆的大眼睛滴溜溜偷觑着学堂门口,时不时伸手按下身后想要起身探看的小脑袋。
刚从藏书楼出来,与学堂主事宋彦文并肩而行的桓翊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由驻足,一旁的宋彦文见状脸色一黑正要呵斥那几个孩子,却被桓翊伸手拦下了。
宋彦文一眼便认出了那几个孩子,还能有谁呢,那可是出了名的“学堂四霸”,十一岁的宋时祺、宋时妤,以及八岁的双胞胎宋锐嘉、宋锐弘,个个极聪明,却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的熊孩子。
“那个……”见身边的桓翊,这位大宁朝最年轻的大理寺丞一脸饶有兴致地看着,宋彦文一张脸微微涨红,只暗暗期盼着这几个孩子今日不要太出格。
这时,学堂里走出一个小胖墩,机警地朝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朝身后挥了挥手,两个小跟班拉出一个瘦弱的学子,将他扯到“学堂四霸”藏身的杜鹃花丛矮墙旁一棵粗壮的大槐树下。
小胖墩大摇大摆走近,朝瘦弱学子摊开手掌,“让你拿的东西呢?”
瘦弱学子后背抵着树干,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被揪得满是褶皱,“没……没有……”
“没有?”小胖墩提高了嗓门。
“宋四夫子的东西……那……那是偷!”瘦弱学子身体不住地颤抖,但声音却在半个颤音后强行稳定了下来。
“宋四那老瘸子的东西哪样不是族里出的?一个拐杖而已,他不是有一双吗?这不叫偷,本少爷就是想拿一个来玩玩!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哈!”小胖墩得意地看向两个小跟班。
小跟班们谄笑附和着,一个开始伸手去扯瘦弱学子的腰带,“我们少爷仁善,今日就扒了你的裤子以示惩罚,明日再不拿来……嘿嘿……”
“住手!”躲在一旁花丛中的女孩子腾地站了起来,冲上前两步就要伸手去拉那个瘦弱学子。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宋四那个宝贝囡囡宋时祺啊,怎么着,你想帮他?”胖墩肥硕的手指点了点挣扎着护住裤腰带的瘦弱学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哦,那拐杖就在你家,你拿更方便哈哈哈哈!”
“宋锐虎,你等着!”另一个女孩子听不下去,也腾地站了起来,插着腰一副要大吵一架的样子。
“哼,宋时妤,你少管本少爷的事儿!”小胖墩宋锐虎对宋时妤的态度还算好,只是有些不耐烦。
宋时祺、宋时妤两位小姑娘并不理他,一个掩护着一个趁那俩跟班嘲笑她们之时径直抓了瘦弱学子的手臂就跑,边跑边喊,“今日本小姐捉了几条蛇送你补补,不必谢了!”
话音刚落就见不知何时偷偷爬上大槐树的双胞胎朝树下三人使劲抖一个大麻袋,麻袋里扭动着的长条状东西漱漱而落,掉了胖墩满头。
“啊啊!蛇啊!”就听小胖墩一声凄厉惨叫伴随着宋时祺一声“散开跑!”
“学堂四霸”和瘦弱学子哈哈笑着四散逃开。
旁观了全程的学堂主事宋彦文哪里还站得下去,急急朝被“蛇”围困的三人跑去。
桓翊目力极好,看清了那不过就是几条黄鳝,摇头笑了笑转身欲走,可没走两步,就见那位叫宋时祺的小姑娘拐了个弯,朝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边跑边不住往回看,好似在确认其余人顺利脱身了没有。
“姑……”一声“姑娘”还未说出口,桓翊一个躲闪不及就跟毫无目的乱跑着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被撞到的左大腿侧兀的一痛,而那姑娘由于速度过快直接被撞飞了出去,直扑向旁边的花丛。
摔进花丛里的宋时祺一时摔蒙了,只记得方才“嘭”的一声自己就飞了出去,此刻眼酸鼻子疼,一时动弹不得。
这时,一只看上去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伴随着一个男子声音响起,那声音十分好听,温润润如泉水,“没事吧?”
宋时祺顺着手看向来人,一下看呆了去,眼前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风姿俊逸,眉目舒朗如月,鼻梁高挺如松,乌眸清亮,温润却不失清贵之气。
“哇,你太好看了!”她由衷感叹道。
***
潜山坝口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宋时祺在姨母谢宛的怀里悠悠转醒。
周围人声嘈杂,梦里花香美男,唯一相同的是蔓延至整个面门的钝痛,她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置身何处,直到外头一声炸雷,隐有潺潺水声而过,她蓦的睁开了眼睛,
“爹爹!”
站在营帐门口正与一涧蓝衣袍男子闲聊的宋彦铭对那人略施一礼后转过身来,朝宋时祺走近,“漾漾不怕,爹爹在这里!”
“洪……洪水呢?”她挣扎着坐起。
“暂时无事了,坝口已堵住加固了!”宋彦铭笑颜温和,耐心地跟女儿解释。
“呜呜……爹爹!”见父亲毫发无伤地朝自己稳稳走来,宋时祺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定,眼眶一热,琼鼻微皱,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伸手撒娇求爹爹抱。
这个熟悉的拥抱仿佛隔了整整一世,宋时祺在父亲坚实温暖的怀里满足地喟叹一声,越过父亲肩头看向门口,只见方才那个挺拔的涧蓝身影似乎回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可逆着光,她并看不清他的容貌,很快,那人便消失在门外。
桓翊走出营帐,迎上踱步过来的侍卫军都指挥使秦知许,
“伤了几个?”
“二十七个,都是轻伤。”
秦知许双手背在身后,面色郑重,作为当今圣上的心腹,他也曾金戈铁马,从枪林弹雨、尸山血海里爬出,也曾宦海浮沉,与魑魅魍魉虚与委蛇,饶是自认见遍了这世间之大风大浪,可以不喜不惧、不为外物所动,可一个时辰前的那一幕还是令他深深震撼。
他本是奉了皇命前往彭州府彻查彭州军首领徐术挪用军饷一案而来,半路遇上在附近游历的老友桓柏之子桓翊,在其建议下途径安平县暗访,不巧就碰上了这百年难遇的洪灾。潜山大坝下游有数万顷良田,万人以上的城镇数十个,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得知朝廷调派驰援潜山大坝的兵卒被困上游的消息后,他没有犹豫,带了一百精兵前来救援。
在他们赶到之时,恰逢大坝未加固处缺了一小口,附近劳作的衙役和乡民们吓傻了眼纷纷退让开去,仅有安平县令宋彦铭一人朝缺口狂奔,高声呼喊:“坚持住啊!明日起便无雨了,堵上此缺口大坝就无碍了!”
可缺口愈来愈大,眼见远处滚滚洪流汹涌而来,大有吞噬整个大坝之势,惊恐的人们开始四散逃窜,宋彦铭呼喊无果,一人扛了两个沙袋就往缺口处跳去……
以凡人之躯堵天降洪水!
“快,都去堵缺口!”秦知许即刻下了命令,稳重如他见状都浑身战栗,握着马缰的手颤抖不已。
一百精兵领命,齐声呼喝一声便飞奔至大坝缺口,在宋彦铭两边筑起了人墙,逃跑的人们被眼前一幕震撼,在秦知许的命令下返回来继续搬运沙袋。
洪水呼啸席卷而来的乱石、树枝无情地砸向人墙,有人受伤倒下,又有人跳入水中搀扶着站了起来,如此不断,人墙屹立不倒。
终于,半个时辰后,缺口在众人齐心协力下筑牢加固,潜山大坝,无碍!坝下万民,无虞!
秦知许与桓翊又踱到了方才修复加固的水坝之上,再次检查了一遍没有问题才轻舒一口气,看着坝下涛涛洪水感叹道:“这个宋彦铭,小小七品芝麻官,却令老夫汗颜呐!”
“恩,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官。”桓翊由衷赞叹,饶是前世听说过岳父宋彦铭有此壮举,如今亲眼所见,还是心神震动。
“我方才遣人打听了一下,说他已在此地十数年,考绩优良,深受百姓敬重,却从无升迁调令……”
桓翊不语,默默看向远方。他引秦知许来此目的便在于此,可涉及官员调度任免,如今他无官职在身,多言便是僭越。秦知许乃当今圣上心腹,回去自会向圣上提及,该赏该罚,就全凭皇帝的意思了。
秦知许见桓翊默不作声便转了话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贤侄啊,你博览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说说,这雨当真如那宋彦铭所说,不会再下了?”
“只是略通一二而已,”桓翊谦逊地躬了躬身,抬头看了眼依旧灰尘的天空,良久才回头对上秦知许的目光,“依晚辈浅见,明日起会晴好数日,短时间内应是不会有雨了。”
“哦?甚好甚好,那便借你吉言了!”
秦知许心情大好,拉着桓翊往回走去,“今夜特殊,你便随我在此扎营休整一晚,待明日雨过天晴再各自上路吧!”
“郎怀恭敬不如从命!”桓翊微微落后两步,跟在秦知许身后。
心情大好的秦指挥史看着身后之人玩笑道:“哎!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多礼,瞧瞧你爹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了!对了,方才你撞到的孩子如何了?听说是宋彦铭的小女儿,我瞧着你怎么像是看傻了?”
“嗯,在宋县令帐中,已醒了。”桓翊没有否认方才的失态,唇角微微漾出笑意,在秦知许看过来的瞬间又隐了下去。
“哟,喜欢小孩子啊,嗯……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听听你爹的好好考虑考虑婚事了!这样可爱的小孩子若是喜欢可以自己生一个嘛!”
桓翊:“……”
作者有话说:
桓翊:这样可爱的小孩子我想娶回家当媳妇……
另:前世梦境会用***标注~
第3章 回京
◎她太过天真单纯,有时甚至有些缺心眼。◎
洪灾过后,父亲宋彦铭因守护潜山大坝有功,年底受到了皇帝圣旨嘉奖,次年他任期刚满便接到一纸调令,年后进京赴任工部员外郎一职。
在安平县过完最后一个春节,宋时祺一家便启程进京了。
梦里,也是这个时节去往京城,只是比如今早了一年。那时候父亲经过救治堪堪护住了性命,却被州府以“越权”为由问责。
为何是“越权”?这便涉及到了一些历史渊源。
安平县首府彭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宁朝太/祖揭竿而起,与前朝余孽的战事焦灼之际,彭州望族徐家率五万兵马投诚,解了太/祖燃眉之急,太/祖平定天下后将徐家军改为彭州军,徐家子孙只要不犯谋逆这样的大罪,可永世驻守彭州。
起初徐家子弟也是意气风发,想要造福一方百姓的,五十年前所建的潜山大坝便是彭州军的一处功勋所在。大坝由彭州军所建,便由彭州军所管,确实没有安平县什么事。
然树大有枯枝,功勋卓著、无人敢管的彭州军这些年来早就蛀成了筛子,潜山大坝更是年久失修,几场暴雨一下就岌岌可危了。大坝下面是安平县的万千子民,宋彦铭求遍了州府和彭州军的主事人都无果,万般无奈之下才亲自上阵整修堤坝。
“越权”当真是没错,只是寒了人心。被问责之后,宋彦铭贫病交加、心灰意冷下辞了官。
父亲祖籍京城,他们回京时祖宅早已不在,只好找到族里,寻求家族援手。
京城宋家,虽非名门望族,但支系繁多,凭借传承百年的“宋氏学堂”,秉承诗书传家,自有其底蕴在。宗族族老把持学堂,主理庞大又分散的族务,地位崇高。
可他们连族老的面都没见着,只出来一个管事将他们一家带到一处破旧的一进小院,说是族里接济他们的。
后来父亲为谋生计,向族里求了教书先生的职位,靠着微薄的薪俸养活她跟姐姐。可因双腿残疾,经常被族学里家境优越的子弟嘲笑捉弄,族人也是冷眼旁观,觉得给他们一家过活的机会已是最大恩赐。
姨母随他们回京,在附近置了宅院独居,多次想帮衬却都被父亲拒绝了,一为他心中之风骨,二是为避嫌,人言可畏,与寡居的妻姐来往甚密对双方来说都不是好事,但宋家姐妹俩时常去姨母家开小灶他从不会阻拦。
那时的宋时祺被父亲、姨母、姐姐宠着护着,在她面前只有好的,难为之处从不让她看见,家族过往、人情关系、家人的艰难苦楚,她几乎一无所知。
她太过天真单纯,甚至有些缺心眼,看到父亲被学生捉弄,她只会直白地打回去,殊不知父亲姐姐为此承受了更大的责难。
便是婚事,她也是没心没肺,欢欢喜喜嫁了,如今想来才觉蹊跷:她的婚事是族里做的主,那样的高门大户、权贵世家,虽是继室,却也是大族宗妇,一生富贵无虞。他们一家明明不受族人待见,族里跟她年龄相近的女子不少,这么好的婚事怎的就偏偏落到了她头上?
细究前世可怕婚姻的根源,一是族里的一力促成,还有便是父亲对族里绝对的服从,她得想办法让他们一家与族里少些牵扯,也要让父亲明白族里的作为可不一定都是为他们家好的。
正当宋时祺做好了准备横眉冷对来自族人的鄙夷冷眼时,却发现同上次大坝前试图阻止爹爹赴险一样,她还未有所行动,事情已朝着出乎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因是入京为官,父亲提前派了家中管事福庆回京购置了宅院和奴仆,他们入京时,崭新的宋宅早已收拾妥当。
宋家宗族规矩严苛,只要未脱离宗族,归家之人必须前去宗祠上香祭拜。虽不需要跟前世一般寻求族里接济,但基本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故而到了宅邸门口,父女三人门也未入,只留姨母指挥下人卸行李,便马不停蹄叫了辆马车去往宋氏祠堂。
原本以为只是上香祭拜一下而已,然而到了宋家祠堂,宋时祺便被眼前的场面怔住了。
祠堂门口乌压压立了一群人,为首的十位族老个个精神抖擞,笑脸相迎。
“哎呀,贤侄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哎呦,这是禧姐儿和祺姐儿吧?生得可真俊俏标致啊!”
宋时祺和姐姐被一群人拱卫着进了祠堂,众目睽睽之下晕晕乎乎拜了祖宗上了香,还未回过神来,就有族老站出来满脸殷勤地要带他们去看族里给他们一家安置的三进大宅院。
看着这一张张虚伪的面孔,宋时祺从最初的讶异中缓过神来,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书香传家的清高呢?
虽与梦里的贫病交加大不相同,可父亲如今也只是领了个工部小小六品官的差事而已,宋家六品以上官职的子弟可不少,能分配到三进宅院的能有几个?今日族人们的这番做派着实是怪异至极。
猫腻,必有猫腻!定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正当宋时祺父女三人被众星捧月般走出祠堂大门时,迎面来了一位护卫打扮、气度不俗的年轻男子,只见他径直朝父亲走来,恭敬行礼后双手奉上一张帖子,“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叙。”
宋彦铭郑重接过帖子,扫了一遍凝眉沉思片刻,略带歉意地朝那护卫问道:“可否容我回客栈取些东西……”
“不必麻烦,马车已备好,请宋大人即刻跟在下走吧。”护卫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马车,礼貌打断。
“好吧,那便有劳了。”
宋彦铭见是故人相邀,本想回客栈带些安平县土产再去拜访,那护卫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也不是拘泥小节之人,托族人照看两个女儿,就跟护卫上了车。
宋时祺看着离去的马车,又看了看几个族老好似了然一切却故作高深,可偏偏又按捺不住满眼精光的样子,心中有了猜测:这定是哪家权贵府上的护卫!可是,是谁家呢?爹爹应该不会认识什么京中权贵才
临时喊的马车早已打发走,她们姐妹俩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只得拜托族人送她们回客栈。
“不急不急,来,彦文媳妇!”为首的族老宋志业朝她们一笑,挥手招来一个身着雪青织锦缎薄袄,打扮低调贵气,却看着十分爽利的中年妇人。
宋时祺认得她,这是宋氏学堂主事人宋彦文的妻子周氏,标准的势利眼,前世他们一家可没少受她的冷眼和嫌恶,不过她一向自视甚高,自觉手段高明,当别人都是傻子。或许从她这里可以得到答案。
“哎呦,这两姐妹一个灵动一个柔婉,生得都跟仙子似的,我一看就喜欢得紧!”周氏笑意吟吟,十分亲热地搂住姐妹俩,一双柳叶眼却看向族老宋志业等候吩咐。
“你带她们去看看那宅子,还缺什么都报族里来。”
周氏笑着领命,两手各牵着一个往外走,嘴里一刻不停,“那宅子不远,穿过一条巷子就到了,别拘着,叫我周婶吧,都是自家人!”
“婶娘,爹爹被带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宋时祺声音软糯,语气带着恰如其分的局促不安。
“祺姐儿不用怕,你爹爹是被请去做客的!”
“去谁家做客呀?那护卫好生威风!”
“那可不!”周氏带他们走到一处宅院大门口,掏出钥匙的手微顿,“那是秦府的侍卫!”
其实此番周氏也存了探话的心思,昨日秦家护卫来问了一次宋彦铭的归期后,族老们就坐不住了,连夜开宗祠商议大事,结果便是要他家把这间三进院子让出来给宋彦铭一家住。
要知道这宅子原本是给她大儿子宋锐达明年成亲用的,族里那么多房子,凭什么要他们家让?为此她跟丈夫宋彦文大吵一通,丈夫吵不过她,最后发了狠,告诫自己必须让,说是宋彦铭搭上了秦府,往后前途无量,这一座宅子的恩情往后他必会报答。
她虽应了,但心有不甘。这宋彦铭跟秦府到底是何关系还不得而知,且就算得了看中,愿不愿意回报族里还真难说,毕竟,当年他是如何离开的京城,她是知情的。
开了门,周氏摆回热情微笑,引她们进去,“看看,名副其实的三进大四合院!”
看着眼前格局阔朗,优雅别致的大宅院,宋时祺不禁想起梦里那处偏僻破败,门口蛛网遍布的一进小院,她在心里冷笑一声,继续状似天真无邪地追问,“秦府?是哪个秦府?”
“京城呀就一个秦府,就是侍卫军都指挥使秦知许秦大人府上,秦大人,你们不知道?”周氏眼珠微转,亲昵地揉了揉宋时祺的头发,观察她的反应。
宋时祺略一思忖就有了答案,与父亲相识的秦大人,应该就是在那时赶去潜山大坝救援的那位了,父亲心怀感恩,时常在她们姐妹面前提及。
“哦~是秦叔叔呀!”宋时祺淡定地迎上周氏的目光,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一旁的宋时禧紧张地看了眼妹妹,想说话又在周氏看过来时生生咽了回去。
周氏见小丫头一副对秦大人十分熟稔的表情,心中的好奇便不住往外冒,“哎呦,祺姐儿你们也认识秦大人?”
宋时祺矜持地“嗯”了一声,有些诧异地反问:“婶娘为何这般惊讶?”
“哎呦那可是秦府!秦家什么门第!”
“很厉害吗?”
“那是自然!这秦家前有祖上拥立之功,后有长公主下嫁之荣,如今当家人又是当今圣上的头号心腹!这么说吧,满京城人人都想巴结上秦府,可偏偏无门道可走,这三番两次派人来请的,婶娘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
周氏惊诧激动间就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说完又觉自己多嘴,忙轻咳两声以作掩饰。
宋时祺套到了话,心满意足,果真是暗藏猫腻,族人这“如意算盘”啊足以让爹爹心生戒备了。她由姐姐拉着闲逛,偶尔敷衍附和周氏几句,但任凭周氏再怎么换着法儿地试探,也不再吐露一丝一毫。
待草草逛完一圈宅子,姐姐便站出来提出告辞。
回去的马车上,宋时禧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严肃,“方才为何装得跟秦大人很是熟稔的样子,爹爹虽提过,可我们并未见过呀!”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一个个谄媚的样儿,姐姐你难道没看出来,那些人对我们家如此巴结,不就是因为爹爹被秦大人请去了吗?”宋时祺小嘴撅起,理直气壮地反驳。
“不管他们什么样子,你……你这都是撒谎!”宋时禧憋红了脸。
宋时祺愣了一下,姐姐平日里性子温顺善解人意,唯有一点,那就是唯爹爹之命是从,但凡跟父亲教的相悖,那认起死理来可是十匹马都拉不回。
她连忙乖乖道歉,认真保证,“我晓得了,下次一定不撒谎!”
见姐姐面色稍霁,她松了口气,看来父亲对族人的想法要变,姐姐这处也不容轻视啊!
第4章 秦府的邀请
◎“是,恭喜皇上又得一有为之臣。”桓翊轻声应和,眼中闪过丝神采。◎
京城,秦府。
宋彦铭一下马车就被护卫交给了管家,陈管家和蔼一笑,谦恭地在前引路,带宋彦铭去他家大人的书房。
秦府给人一种古朴庄严之感,院落方正,布局对称,一砖一瓦都透着简洁沉稳。
沿着宽阔的甬道步行片刻拐进一个院子就到了秦知许的书房,书房阔大舒朗,分三间屋子,最外面是一间清雅的茶室,供会客议事之用。
宋彦铭刚到茶室门口,秦知许就迎了出来,他一身家常玄青长袍,比之两年前那身轻甲少了肃杀之气,整个人和煦不少。
“我比你年长几岁,叫你宋贤弟可好?”
宋彦铭含笑点头,向秦知许长揖一礼,“不敢当,秦大人别来无恙。”
“诶,莫要客气,来,还有两位客人,我给你引荐一二。”秦知许顺手抓过宋彦铭的手臂,引他走进室内。
宋彦铭见茶室里还坐着两人,一位与秦知许年龄相当的中年男子,身着墨色圆领衣袍,目光深邃,气度更甚于秦大人;另一位倒是熟面孔,正是那日被女儿撞到,与他相谈甚欢的桓翊桓公子。
“这位是老夫挚友,呃……赵先生。”秦知许笑着向他介绍。
宋彦铭为官清正却不古板,见秦大人对这位并未表明身份的赵先生态度郑重,自也长揖到底,礼貌周全。
赵先生双手背在身后,朝他微微点头致意,动作轻缓,却自带威严。
“这位你见过的,桓翊桓大公子,其父桓柏与我是至交。”秦知许手搭在桓翊肩上语气亲切,爱重之意尽显。
“宋大人安好。”桓翊躬身见礼,一身竹青长衫衬得他挺拔如松。
“桓柏……”宋彦铭沉吟片刻朝秦知许求证,“可是镇北大将军?”
“正是。”
宋彦铭闻言不由多看了桓翊一眼,早就听闻大将军桓柏之子有逸群之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如今对上了,果真名不虚立。
寒暄几句后,秦知许引三人落座,很自然地坐到了赵先生下首,宋彦铭心中略一诧异,对这位赵先生更恭敬了几分。
宾主一番闲聊,多是问一些安平县的风土人情,以及作为一县之长的为官心得,提到两年前宋彦铭以身堵口的壮举时,在场三人皆对宋彦铭表示敬服。
当然,话题不免提及去年秋后问斩的彭州军首领徐术之事,秦知许毫不避讳地怒斥了彭州军的腐败,积弊多年才会隐患重重,置万千百姓于危难。
“好在大宁朝有明主,秦大人公正无私、勇武果决,总算令罪臣徐术伏法。”
宋彦铭此番感叹无比真切,两年前他四处奔波却求助无门之时,他对朝廷是失望的,直到那日秦大人如神兵天降助他抗洪,后又以雷霆手段查明彭州军首领的数宗大罪。当众人皆以为徐术会因祖上之功勋免于责罚时,朝廷一纸诏书解散彭州军,首领徐术罪不可赦就地问斩,但因祖上拥护之功,仅褫夺徐家世袭爵位,家人不受其牵连。
“哦?你当真这么想?”赵先生饶有兴味地看向宋彦铭,方才他谈吐得宜,对事对物见解独到且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十分满意,此刻如此感叹他便有些好奇。
“不法古不修今,法不阿贵,上位者如此,实属不易。”宋彦铭平静与之对视,眸光清亮。
不盲目遵从祖训,明辨是非,奉法而为,又酌情得当不牵连其子孙,此举确实英明敢为,然大宁朝以孝治天下,解散彭州军确实违了祖训,容易引起非议,故而能下此决断实属不易。
“嗯……”赵先生脸上透出丝笑意,起身走到窗边,似是在看外面的风景,片刻后他回头问宋彦铭:“奉安说你带领修筑的大坝十分牢固,还能精准预测晴雨,是个既博学又通实物的人才。”
宋彦铭忙起身谦虚道:“是秦大人过誉了,宋某只是都粗浅涉猎一些而已。”
赵先生朝宋彦铭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凝眉沉思片刻后忽道:“京城要营缮惠民堂十余处,若命你主管,可能胜任?”
宋彦铭脑中有如电光火石擦过一般,这语气哪是什么普通的赵先生,这气度这威压,明明该是当今圣上才对,刘燳……音同“赵”……!
他再不敢再直视对方,起身再次长揖,声音因紧张激动而微微颤抖,“在下定竭尽全力!”
“嗯……”赵先生满意点头,朝桓翊招了招手便提步朝门外走去,“让他们两人再叙叙旧,郎怀跟我走吧!”
桓翊应了一声朝秦、宋二人拱手作别,迅速追上已走出书房院门的赵先生。
“这宋彦铭确实不错。”赵先生语气轻快。
“是,恭喜皇上又得一有为之臣。”桓翊轻声应和,眼中闪过丝神采。
此人确是当今圣上宁惠帝,他脚步不停,回头瞥了眼落后他两步的年轻人,淡淡道:“几位相爷多次向朕举荐你,你若为官,自也是有为之臣。”
桓翊闻言神色微敛,“陛下您又不是不知,晚辈自认字那日起就听无数人夸赞有经天纬地之才,哪里能信的,父亲常教导晚辈为官不易,晚辈能力尚且不够,怎能入仕?”
宁惠帝眼眸深沉,不置可否,嘴角却隐隐透出丝笑意,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很快就到了秦府大门口,车驾已等候在外,临上车前,他朝桓翊温和一笑,“若有闲暇多进宫看看你姑母。”
“是。”桓翊躬身到底。
看着宁惠帝远去的车驾,桓翊揉了揉眉心,不加掩饰的疲态尽数显现。
方才皇上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他没有漏过,即便这一世他没有入仕,皇上对桓家依旧保持着忌惮和警惕。
那么上一世,有镇北大将军的父亲,盛宠多年的皇后姑母,以及十八岁就高中状元强势进入朝局的自己,这样的桓家,怎能不成为天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桓家绵延百年,一直能够与时推迁,源于桓家有个不成文的祖训,那就是桓家子弟隔几代就有人会择幼年皇子为其师,不论嫡庶亲疏,而他们选中而辅的皇子,大多会以出众的能力登上帝位。绵延不绝的帝师便已拥有了绵延不绝的富贵尊崇,故而桓家人只为帝师,轻易不会入仕。
桓翊的父亲桓柏是个例外,他是桓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武将,陪当今圣上外击蛮夷、内平叛乱,是宁惠帝的肱股之臣。
桓柏忠君爱国,并无野心,一代武将本不会引起皇家忌惮,然而紧接着桓家出了第二个例外,那就是桓柏的亲妹妹,也就是桓翊的姑母桓姝。世人大多以为桓姝为后是因着母族的强势,实则桓家无意成为外戚,桓姝被皇帝看中源于世人最不信的真爱,情难自已。
桓姝聪慧通透,于感情上容不得瑕疵,她嫁皇帝只是为其人不为后位权势,故而被立为皇后那日便一杯绝子药断了生育,以此明志。
桓翊金榜题名时,本该解甲归田的桓柏却犹豫了,大宁朝文强武弱,他还没有出色的接班人,他不放心离开镇守多年的边疆,他以为皇帝也是如此想的。
思及此桓翊不由苦笑,那时的父亲糊涂,自己也糊涂,在天家眼里忠心是经不起考验的。
他们父子低估了皇帝的心胸,还有桓氏族人由他们的改变而生出的妄心。
想起最后那几年疲于奔命,为拯救家族心力交瘁的自己,他悔不当初,更悔的是在家族大厦将倾时娶了她,他该等等的,他不该任性那一次。
桓氏族里最年长的二叔祖说,桓家祖先曾救过一个术士,术士预言,桓氏家族有四百多年的气运,此时不过两百一十八年。二叔祖说他见过那位术士,术士说,桓家这一代有劫难,不过不必忧虑,桓翊能够救家族于危难。
他不信,他太累了,大厦将倾,凭他一人之力,怎能力挽狂澜?
二叔祖坚信他是桓家的希望,可二叔祖不知,宋时祺是他的希望,他的希望死了,在他怀里,那么的冰冷僵硬,眼睛闭得那样紧,连最后一眼都不愿看他。
他的希望死了,他也就死了。
后来,二叔祖带他找到了行将就木的术士,他用自己的性命,和桓氏余下两百年的气运,献了祭,于是便有了这一世的重生。
此刻,桓翊清俊的面庞现出一抹温柔。
两年前,他重生后第一次见到她,那样的猝不及防,他几近失态。
十岁的她,他两世来也是头一次见,那样的鲜亮,那样的明媚。洪水袭来的那一刻,她脸上满是恐惧,他心如刀绞,重活一世,他怎会让她父亲再度受伤?
看着她朝自己的方向奔跑,他想出声提醒,却动弹不得,亦如前世那次初见,还是避无可避的碰撞,却点亮了他两世的生命。
那抹温柔牵着桓翊嘴角向上勾起。
她来京城了,终于。
一声鹊吟从头顶的柳树上传出,桓翊抬头,笑容漾开,阳春三月,喜鹊枝头报喜,她的生辰快到了。
他招手唤来不远处等候多时的小厮墨三,低声询问,“上月我定的九玉连环可做好了?”
“碧轩堂的掌柜昨日递信来说好了,小的正准备今日得空去取。”
“就现在吧,我亲自去。”
墨三掩去满眼的惊讶,垂首应是,他多久没见少爷笑过了?他记不清了,反正,这么笑,很好。
第5章 寻找帮手
◎我说这多漂亮讨喜的丫头,可眼神怎么跟个小大人似的老神在在的!◎
宋时祺一路上都思索着远离宗族的法子,仅凭她一己之力或许不够,她应当再找些帮手。
追根溯源,其实父亲这一支跟如今宋家宗族掌权者们已经隔了好几房,在这世上真正与他们家有血亲关系的应当只有大伯一家,而大伯家很多年前便脱离了宗族,自立门户了。
爹爹跟唯一兄长的旧事还要从二十年前那场瘟疫说起。
宋彦铭父亲这一支叫南楼巷宋家,从名字上就可以窥见其多年前的繁盛兴旺,然那场瘟疫过后,南楼巷宋家只余了宋老夫人,也就是宋时祺的祖母,大房嫡长子宋彦钧,即宋时祺的大伯,以及三房庶子宋彦铭。
这时,族老们出现了,以孤儿寡母无力支撑偌大家业为由,收走了房产、铺子和田庄,美其名曰宗族代为照管,其实与明抢无异。一夜之间,宋老夫人竟要带着两个儿子靠着族里接济过活,两子一嫡一庶,亲疏远近自是不言而喻,虽不会明着苛待,但作为庶子宋彦铭身份尴尬,度日艰难。
大伯宋彦钧于学问上并无所长,仅有一秀才功名在身。不过宋老夫人慧眼独具,给儿子结了一门好亲,大伯母唐氏虽是庶出,但嫁妆丰厚,且几个兄弟都在朝为官。
据说唐氏其人十分强势,她厌恶宋氏族人,不愿住族里分配的宅子看人眼色,早早用嫁妆新置宅院自立门户,大伯性子软弱,一切全凭妻子做主,宋老夫人也是受尽族里的苛待轻视,自然是跟着儿子儿媳的。
那时宋彦铭秋闱在即,也知嫡母、兄嫂都不乐意他跟去,只好宿在书院的一处简陋偏房里,埋首苦读,宋氏族里除了秉承家训许他读书之外再无任何帮衬,他每日只靠族学提供的一张饼过活。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宋彦铭秋闱中举,次年连中二甲,终得金榜题名,入了翰林院名单。
之后宋彦铭因一些事情未入翰林院惹怒了族里,辗转谋了外任,宋彦铭跟大伯这个唯一的血亲也断了联系,五年前宋老夫人过世,大伯也未通知宋彦铭这个庶弟。
宋时祺梦里对大伯一家印象不深,父亲腿伤回京后也无心与他们来往,依稀记得只在她成亲时见过一次,其余再无印象。
此时想来,对族里怨念最深,且早已脱离宗族的大伯一家应是她最好的帮手,这些年父亲与他们虽无往来,也极少提及他们一家,但偶尔说起还是怀念居多,毕竟血浓于水,骨肉亲情是抹灭不了的,或许她该从此处尝试一下。
带着宋氏族徽标记的马车缓缓在二门停下,车帘从外面被掀开,宋时祺便看到神采奕奕的父亲,她惊喜地朝向她伸出双臂的父亲扑去,“爹爹你回来啦!”
自梦魇后有了前世记忆,她只有在父亲面前才能自然地展现属于十几岁小孩的萌态娇憨。
宋彦铭不忘摸出一粒银锞子打赏车夫,并令其带回他对族里的感谢,看着马车掉头走远了,才抱着女儿往后院走去,“欸,我的乖漾漾,宅子看得如何了?”
宋彦铭其实在二门口等了有些时候了,他与秦大人相谈甚欢得了不少指点,对即将接任的差事踌躇满志,直至回到自家府邸依旧心潮澎湃,问了门房得知两个女儿还未归家,便决定在二门里等候,顺便平复心绪。
“那宅子,可大可漂亮了!”宋时祺一脸夸张,还伸出两只小手朝父亲比划着,“有三个大花园,那么大,漾漾跑一圈都气喘吁吁的!”
“哦?是吗?”宋彦铭有些惊讶,生怕小女儿夸张了,视线转向默默跟在身边的大女儿求证。
宋时禧点点头,那宅子确实是她见过的最大最好看的。
“那漾漾喜欢这里,还是喜欢方才看的大宅子呢?”宋彦铭再次宠溺地看向怀里的小女儿。
宋时祺装作为难的样子,眉头轻轻蹙起,好半天才道:“爹爹喜欢哪里漾漾就喜欢哪里!”
宋彦铭闻言哈哈大笑,腾出一只手来轻刮女儿小巧的鼻头,“还真是个机灵鬼!”
到了后院饭厅,得了丫鬟禀报的姨母已命人开始摆饭,见父女三人面色都很好,悬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她很清楚宋家族人的嘴脸,那时她妹妹嫁进宋家时族里就闹得极为难看,她这个妹夫哪里都好,唯独在宗族礼教上头有些迂腐,一声不吭任人宰割,他被轻视就算了,可两个宝贝外甥女她可舍不得被那些人欺负。
见到姨母宋时祺就挣扎着要下来,兴奋地凑近姨母说今天的所见所闻,
“姨母你不知道,周婶娘带我们去看的宅子可好了,又大又敞亮,我和爹爹、姐姐一人一个院子都住不过来!还有还有,爹爹常提起的那个天降神兵秦大人,姨母你还记得吗?”宋时祺生怕姨母没听清,还拉了拉她的衣角。
“秦大人?周婶娘还跟你们说了秦大人?”宋彦铭闻言脸色微变,不等谢宛回答,自己先问了。
“那是自然!”宋时祺用力点点头,再次对着姨母说话,“那个周婶娘说爹爹真厉害,满京城人人都想搭上秦府的路子,可求路无门,唯独爹爹是被请去的,姨母你说我爹爹厉不厉害?”
谢宛与宋彦铭同时变了脸色。
“漾漾渴了!”宋时祺大功告成,也不再烦大人,扑到饭桌上拿起一只茶杯喝水,时不时鸡贼地看父亲和姨母一眼。
姨母谢宛率先回过神来,她并不意外,只是觉得宋氏族人的嘴脸着实可憎,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呆立一旁的宋彦铭,未有多言,径直走到宋时祺身边张罗吃饭。
他们一向讲究食不言的规矩,一顿饭下来安静无比,宋彦铭脸色好了些许,但比之刚进门时的意气风发那是大打折扣,此刻明显的颓然苍白很多。
宋时祺吃饱喝足,觑着父亲的脸色,继续自己的尝试,“爹爹,听说大伯家有个女儿同漾漾一般大,我们何时能见到啊?”
谢宛对宋时祺大伯一家印象还不错,他们与宋彦铭虽不甚亲近,但对当时刚嫁给宋彦铭的谢凝还算关照,宋彦铭夫妻当年离京赴任的盘缠还是唐氏给凑的,她顺着外甥女的话音帮腔道:
“确实,你们回了京城,族里也去过了,你兄长那里自是也要去拜访的,你毕竟喊宋老夫人一声母亲,虽未戴孝,于情于理也该去祭拜一番!”
宋彦铭沉吟片刻才道:“阿姊所言甚是,明日我便带她们姐妹上门拜访。”
翌日一早,宋彦铭去工部递交了上任文书后,就带着两个女儿前往兄长宋彦钧家做客。
马车刚到门口,就有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带他们进去。
宋时祺由姐姐牵着,十分好奇地四处打量。院子不大,却处处整洁干净,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透着蓬勃的生活气息,足见主人的精心打理。
大伯宋彦钧站在垂花门口,似是等候多时,一身家常的石青交领衣袍,个子比宋彦铭略高一些,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他并无预料中的冷漠,反倒是有些激动后的克制,眼中隐含泪光,相顾却无言,只是伸手重重拍了拍宋彦铭的肩膀。
“大哥。”宋彦铭亦是红了眼,声音微微颤抖。
待两人稍稍平复,宋彦铭拉着女儿上前介绍,“这是小女,时禧,时祺。”
宋时祺由姐姐带着,一同屈膝行礼,“见过大伯。”
“好,好……你们大伯娘跟时妍在后院等着了,去玩吧!”
父亲和大伯去前院叙旧,宋时祺和姐姐跟着引路的丫鬟往里走,刚踏进二门,就有一个粉色娇小身影朝她们姐妹跑来,像是风儿一般。
“宋时妍!”后头一个妇人从屋里出来,语气带着些无可奈何。
“阿娘,我就看看嘛~”女孩子说完一个急刹,在宋家姐妹两人面前停下,好奇地打量两人。
这个宋时妍应该就是大伯的独女了,她比宋时祺略高半个头,一双杏眼神采奕奕,娇俏可爱,她看宋时祺的时候宋时祺也在看她,两个小丫头大眼瞪小眼,把一旁的主仆都看笑了。
这时,身后的妇人也走近了,一身素绒绣花薄袄配翠蓝百褶裙,头顶一支赤金累丝簪,此人应是大伯娘唐氏,可并看不出传闻中的强势,反倒给人一种端庄亲和之感。
宋时禧忙屈膝见礼,“大伯娘安好。”
唐氏飞快地上前一步扶起宋时禧,从手腕上退下一只白玉镯套在宋时禧手腕上,见宋时禧推辞,爽朗一笑,“不值什么,拿去玩!”
她目光又转向一旁已经懒得跟宋时妍瞪眼,回过头来朝自己见礼的宋时祺,本想去摘手腕上另一只玉镯的手一顿,“这丫头呀……我想想……”
唐氏边瞧着宋时祺边往身上摸,好一会儿,终于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翡翠观音玉坠,招手叫宋时祺过来。
“多漂亮的孩子,这眼睛像你阿娘!”唐氏想到了什么,神色暗了暗,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的热情爽利,她拿着玉坠在宋时祺胸前比划了一下,“这挂绳有些长了,来,跟我进屋,我让丫鬟重新打一个绳结。”
说着便领三个孩子进了正屋。
宋时祺捕捉到了方才唐氏眼里那抹一闪而逝的黯然,姨母同她说过,唐氏曾帮过她母亲,想来以前关系应是不错的,再加上门口爹爹、大伯兄弟俩久别重逢后的感人模样,看来往后真可以同大伯一家常走动了。
屋内布置温馨典雅,桌上摆了四五样精致的点心,还有一些装着果干蜜饯的罐子,她们方一坐定,就有丫鬟托着茶盘上茶来了。
“这是茉莉花茶,我和阿娘自己采摘的,你尝尝,可香了!”宋时妍自来熟地递给宋时祺一杯茶,好像很喜欢这个同龄人,“对了,还未问你是几月生的,看看我们谁大?”
“我的生辰是三月廿一。”
宋时妍“哈”了一声,高兴得手舞足蹈,“那我比你大一个月,你该叫我阿姐!”
“是堂姐。”宋时祺无奈纠正,在宋时妍面前,无论她如何装天真活泼,好像都能被她衬出自己的老成来。
唐氏把坠子交给丫鬟,笑着坐了过来,“听说你们推了族里分的大宅子?”
宋时禧乖顺点头,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爹爹说不能要,我们有宅子。”
“嗯~”唐氏闻言眼睛亮了亮,笑容里多了几分赞赏,“想吃什么随便拿,到大伯娘这里别拘束!”
“哎。”宋时禧柔声应着,掂起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小口,和唐夫人一起看宋时妍给宋时祺拿这拿那,逼着她将桌上的吃食一个个尝过来。
“哎,我说这多漂亮讨喜的丫头,这眼神怎么跟个小大人似的老神在在的,正该撒欢乱跑的年纪,瞧我们家妍姐儿!疯丫头一个!”唐氏目光从宋时祺转向宋时妍,嘴里嗔着女儿,脸上却满是宠溺。
宋时禧闻言怔了一下,随着唐氏的目光看向两个小丫头,看着比宋时妍沉稳了许多的妹妹,心里一阵怜惜,自己好歹还有娘亲照顾了几年,祺姐儿一出生就没了娘,自己再如何努力,终究替代不了为娘的角色。
唐氏见状知她触到了孩子的伤心事,连忙回转,“嗨,跟我们妍姐儿多玩玩就好了,这‘大伯娘大伯娘’的叫,好歹也带了个‘娘’,你们可千万别跟我见外,有什么事都能与我商量!”
“哎。”宋时禧眼眶微红,重重点头应下。
宋时祺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这大伯娘真是出乎她预料的好,这么快就把姐姐也俘虏了,真是一大优秀外援!
丫鬟动作很快,不到半刻钟就编好了绳结,崭新的红色绳结带着翡翠坠子,色彩分明。
唐氏接过给宋时祺戴上,左看右看很是满意,她拍了拍宋时祺的后背,推她跟宋时妍去外面院子玩,“去吧去吧,记得回来吃饭就行!”
宋时祺在大伯娘的催促下,更加卖力地陪宋时妍玩起来,事情都在按好的方向发展,或许她真该认真跟这位身边堂姐学学如何做一个十二岁的活泼少女了!
……
第6章 前世魑魅
◎类似的梦她做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如此,匪夷所思的罪名环环相扣,焦灼粘稠,层出不穷。◎
***
元和四十二年。
宋时祺嫁到桓家后的第一个春节,婆母王氏带她和继子桓焱去京城时下最负盛名的观闲居赴宴。
这些时日她忙于各种宴请本就十分疲劳,再加上春节过后她就要与新婚夫君分别,跟着婆母回彭州府侍奉婆母、教养继子、学做宗妇,沮丧愁苦溢于言表。
下马车时她为图方便习惯性地提着裙子一跃而下,站稳后才意识到又错了,婆母耳提面命了多次,世家女子,下车必须要扶着丫鬟踩着脚踏才行。
果不其然,她一回头就瞧见凶神恶煞的颜嬷嬷扶着一脸铁青的婆母下了车,婆母瞪了她一眼,下巴微抬,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颜嬷嬷则兴奋地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一支极细的狼毫,舔笔润湿后开始记录,那阵仗那气势,仿佛要给宋时祺方才的不雅举动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宋时祺紧咬下唇一阵懊恼,完了,婆母定是因着此处人来人往,没有发作而已,回家必定是罚跪抄经,一个都逃不了。
这时后面传来继子桓焱幸灾乐祸的笑声,他正由一个杏黄衣衫的清丽女子牵着向她走来。
宋时祺眼眸一亮,也不顾继子的嘲笑,上前两步挽住那女子,“阿筝姐姐!”
宋时祺出身贫寒,王如筝是她成亲前交好的为数不多的世家女子之一,她一向善解人意,得体大方,从不因为她的家世轻视她奚落他,反倒处处维护、事事帮衬。
巧的是王如筝是婆母王氏的亲侄女,其嫡姐就是夫君桓翊的亡妻,宋时祺嫁入桓家,与她本是有些尴尬的关系,可因着她们早是闺中密友,反倒添了一份亲近。
继子桓焱今年六岁,十分顽皮,继母本就难为,桓焱又是被婆母宠坏了的,她无论如何努力讨好都亲近不起来,好在王如筝答应了跟她们同去彭州府住些时日,帮她跟桓焱培养感情。
“还叫我姐姐呐,我虽比你大一岁,可按辈分,我该叫你表嫂才对!”王如筝态度亲昵地调笑她。
“又笑话我!”宋时祺微嗔,挽着她朝里走。
“小姨母是跟我一起的。”另一边的桓焱急了,瞪着宋时祺的眼神幽怨中带着防备,好似怕她把小姨母也抢走了一般。
“放心,姨母在呢。”王如筝一边一个带着往观闲居走,唇角微微扬起。
这观闲居占地极广,背靠绵山,有永安河穿其而过,是难得的风水宝地,这处原是前朝贵族府邸,后经多年战乱和天灾损毁殆尽,河水倒灌成了一片泥沼,因整修需耗费巨资,一直无人接手。
直到四年前一次地动后被一商户买下,按前朝留下的图纸重建,还原了曾经的穷奢极欲、池酒林胾,引得京中贵族频频光顾。
这次是寿安公主办的年酒,因其公主府修缮并未完工不便宴请,寿安公主喜奢华,这观闲居极合她的口味,故而选择了此地。
年酒要一整日,午宴过后,各府女眷一家安排一个小院休憩,桓家被安排在一处精巧雅致,带着温泉池子的小院。
桓夫人王氏并无睡意,拉了王如筝和几个丫鬟婆子玩叶子牌,宋时祺不会玩牌,百无聊赖地看继子桓焱玩华容道。
看孩子倒腾了半天,手里曹操木块逃走不成,前头的障碍反而越堆越多,宋时祺有些看不下去了,论这些孩子玩意儿,她玩得那是一个溜,在以前宋式学堂里,男孩子们都比不过她。
“别走那里,把这个兵往右……”宋时祺存着讨好的心思凑近了些,伸出手指指点起来。
本就苦思不得其解,小脸涨红的桓焱闻言恼羞成怒,将手里的玩具重重朝地上一砸,扔下一句“不玩了!”就跑了出去。
“哎……”看着继子夺门而出的背影,宋时祺气馁万分,这继母着实是难做。
桓夫人对宝贝孙子砸玩具这事早就见怪不怪,手里出着牌,随口道:“宋氏,看着些孩子!”
“是!”
宋时祺不敢违了婆母的意思,起身跟了出去,能嫁给自己最想嫁的男子,她觉得自己已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子,所以她立志做一个好儿媳,虽然,离婆母的标准还很远。
出了门不远处就是露天的温泉池子,有人的时候会用竹帘做隔档,此刻无人使用,池子里升腾的热气使得满院温暖如春。
桓焱正朝着不会打水漂的丫鬟发着脾气,这时来了个往来各个院子送果盘的小厮,约摸八九岁的样子,两人叽叽咕咕说了会话,就见小厮放下果盘陪他玩了起来,两人你一把我一把地打水漂,玩得不亦乐乎。
宋时祺也不去自讨没趣,命丫头搬了张鹅颈椅远远坐着,看两个孩子玩闹。
水汽氤氲中,宋时祺昏昏欲睡,脑袋开始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
“扑通。”
一声沉闷的水声伴着孩子的惊呼将宋时祺惊醒,她忽地站起来朝池子边看去,桓焱不见了,伺候在一旁的丫鬟也不见了,只有刚才那个小厮正趴在池子边伸手够着什么。
“不好!”
宋时祺心里猛地一缩,朝汤池跑去。
汤池里,不会浮水的桓焱胡乱扑腾着,小胖胳膊想去够小厮递过来的树枝却根本够不着,小厮见这位小少爷逐渐无力慌得不行,可他也不会浮水,只好将手往前再伸出一点,这一动脚下一滑,也跟着掉进了池子。
宋时祺见状猛地扎进了汤池,一把捞起已经往下沉的继子,游到池边时桓焱的丫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帮着将桓焱拖了上去。
桓焱呛了几口水,此刻正边咳边往外吐水,宋时祺放心下来,回头见那小厮还在扑腾,跟丫鬟交代了了一句“再给他按按肚子”,再次下水救人。
其实这温泉池子并不深,成人可以站立起来,但对于两个不会水的孩子还是十分危险的。
宋时祺将小厮拉回池边时,屋里的人已听到声响跑了出来。
“哎呦我的孙儿!快!还不快拿干帕子来,衣服呢?”桓夫人看着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孙子心疼不已,急急吼着下着命令,见宋时祺拖着小厮回来,面色不善,“你怎么不好好照顾焱儿?”
来回拖着孩子游了两趟,宋时祺已经十分疲累,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她借着丫鬟松音递过来的手慢慢爬了上去,从围了桓焱一圈忙碌伺候的丫鬟们的缝隙里看了孩子一眼,孩子已被棉褥子裹成了个粽子,小胖脸也有了血色,这不是好好的吗?
见儿媳不说话,桓夫人觉得被无视了,怒气更甚,可作为世家大族的夫人,她又不好当着下人的面训斥儿媳,只好紧抿薄唇,心里憋着气。
一旁的颜嬷嬷指挥着丫鬟们将小少爷抬回去,回头瞥见桓夫人面色不善立刻来了劲,她指着还趴在池子边上浑身湿漉漉的小厮突然惊叫起来,
“哎呦!这是外男啊!少夫人您怎么跟个外男拉拉扯扯?”
从温泉池子出来已有一会儿的宋时祺觉得有些冷了,本想回屋换衣服,听闻颜嬷嬷的指控不禁愣住了,外男?
桓夫人闻言也迟疑了一下,但瞧着心腹颜嬷嬷正为自己出气,也未多言,只是目光冷厉地朝儿媳看去。
“只是个孩子而已……”宋时祺辩解道,声音因寒冷而有些颤抖。
“孩子?”颜嬷嬷冷笑一声,朝那小厮看去,“你几岁了?”
“回……回嬷嬷,小的十……十岁了……”小厮被颜嬷嬷吓到了,颤抖着回答。
“都十岁了!还不是外男?七岁不同席,这是我们贵人的说法,穷人家成人更早,十岁都能撑家立户了,不算外男算什么?夫人啊,您看看您看看,这成何体统……”颜嬷嬷语气里满是愤懑痛心,最后一句声音渐低,好似因宋时祺而蒙了羞。
桓夫人越听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脸色越来越差,食指指着宋时祺微微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姑母,焱儿找您呐。”
王如筝的温声软语将桓夫人从愤怒中喊了出来,桓夫人挂念孙子,不再看宋时祺,一甩袖子回屋看宝贝孙子去了。
一件大红羽缎白狐皮里斗篷兜头罩了下来,宋时祺被王如筝搂住,搀扶着往屋里走,“快进去把衣服换了,别冻着了。”
宋时祺心下一暖,眼泪夺眶而出。
回房间换了衣裙,宋时祺由松音绞着湿发,表情呆滞困惑,她不知救个孩子怎就成了勾搭外男,可还未等他缓过神来,门外突然响起的嘈杂又令她下意识地惶惶不安起来。
预感被证实得很快,房门被大力推开,颜嬷嬷带着几个面容寒肃的婆子闯了进来,婆子们清一色的靛蓝细绸窄袖对襟褙子,一看便知是寿安公主仆从。
“奴婢一向过目不忘,方才我们少奶奶还披着那件斗篷呢!”颜嬷嬷对着那几个婆子一脸的谄媚,进了屋子扫了一圈,目光就定在了素衣架上那件大红羽缎白狐皮里斗篷上。
“这不就在这呢!”颜嬷嬷神气十足。
那几个婆子上前仔细验看一番,看向宋时祺的目光就复杂鄙夷起来。
“出了何事?”
为首的婆子朝宋时祺略一欠身后直接问道:“我家公主丢了心爱的斗篷,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桓少妇这里?”
“这斗篷是我带来的,怎会是……”宋时祺疑惑地走向衣架,一看就变了脸色。
这显然不是她那件,色彩款式都如出一辙,但眼前这件滚边上都镶了珍珠大小的碎红宝。
公主的婆子们办事极为利索,很快将院中桓家众人召集起来一一询问,事情十分简单:换洗衣裙都是松音收拾了带来的,听闻她落水后王如筝情急之下在她房里随手抓了件斗篷给她穿上,回房换衣裙时也是松音帮着脱下挂到了素衣架上。
婆子口口声声说不会轻易冤枉人,可仅凭以上那简单的事情经过,就定下了宋时祺主仆手脚不干净的罪,且是念在桓夫人的面子上按下此事。
此事闹得桓家在公主面前没脸还算是轻的,要知道极爱奢华的寿安公主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独一无二的奢华东西被人触碰,她知晓此事后的暴怒可想而知。
那日,尚在懵懂无助中的宋时祺被罚跪至夜宴散去,事情虽被按下并未传扬,自那之后寿安公主便开始处处与她作对。
***
宋时祺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沉浸在无尽的委屈里,灵魂拉扯,好似无法从梦里抽离。
类似的梦她已经许久未做过了,可场景依旧熟悉,因为以往的每一次都是如此,匪夷所思的罪名环环相扣,焦灼粘稠,层出不穷。
她想好好活着,不要如前世一般十八岁就郁郁惨死,明明她已经在努力摆脱前世命运了,为何还要让她困在这梦魇之中?
梦里每个人、每张脸、每一个场景都清晰无比,可每当清醒过来就开始变的模糊。婆母姓什么?她想不起来。她嫁的那家人叫什么?她也想不起来。她努力回忆着,可越想抓住就越模糊。
唇角扯出一个苦笑,是谁在捉弄她吗?让她梦到前世的一切悲苦却不让她知晓那些明处的、暗处的魑魅魍魉是何人?就不能,就此放过她吗?
“小姐,该起了。”
门外传来丫鬟松音的声音,宋时祺忙应了一声,有些慌乱地坐起穿衣。
松音见自家二小姐心神不宁的样子,心中有了猜测,趁小姐怔忪间快速伸手挂起床幔往里看,果然,杏色缎面绣花枕头上还未干涸的泪痕清晰可见。
宋时祺察觉到丫鬟的动作,下意识地拉过被子试图遮掩,结果自然是徒劳。
“小姐!”松音语气里带着隐隐的嗔怪和心疼。
“我……”宋时祺有种被抓包的窘迫,瞧着松音的脸色,语带撒娇地乞求,“就昨晚一次……别告诉姨母和姐姐可好?”
“小姐还要撒谎到何时?奴婢都发现好多次了,不行,这次定要跟大小姐说一声!”
宋时祺看着松音快速离去的背影,泄气地将头埋回到被子里,她这丫头平时好说话得很,可一旦打定主意就拉不回来了。
算了,她开始自我安慰,说就说吧,她倒是想谁能有个什么神通让她不做噩梦才好!
第7章 崇福寺遇花痴
◎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花痴?◎
自打丫鬟松音向姨母和姐姐禀报了她又梦魇之事,姨母和姐姐便又愁上了,但宋时祺一口咬定只是回京这些日子不适应太过劳累才做了几次噩梦。
姨母她们将信将疑,执着地四处打听各种避免噩梦的方子和办法,宋时祺乖顺无比,不论她们要求她做什么都乖乖照做,毫不含糊。
这日,姨母又听说京郊的崇福寺驱邪避祸的法事最灵,便以“给新宅做场法事”为幌子,带她们两姐妹去了崇福寺。
宋时祺心里都明白,也不戳破,其实人长时间处在困顿之中都会本能地设法自救,她自己努力无果,自然也想求得外界的帮助,可是如她这般做着一个又一个关于前世的零碎噩梦,潜意识里是觉得无人能助的,或许,只有完整了才会结束吧,她有些苦涩地想。
崇福寺位于京郊的绵山之上,马车在半山腰就无法前行了,想要进到寺庙就必须拾级而上,爬过两百零八级阶梯才能到达寺庙山门。
攀爬这狭窄陡峭的古旧石阶对香客来说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她们娘仨带着一个丫鬟爬了两刻钟才到达了山门口。
山门狭小,跨进去后却豁然开朗,一个至少十亩左右的扩大庭院,大块方砖铺地,几棵古树参天蔽日,肃穆空灵。
姨母向门口的小沙弥说明来意,便有年轻僧人引他们去了后院。姨母跟着僧人进了一间禅房商谈法事相关事宜,宋家姐妹俩则留在门口小院中等候。
宋时禧还未从方才的攀爬中缓过劲来,坐在院中一张石桌旁休憩,宋时祺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起身朝院门外走去。
“可别走远了!”宋时禧习惯性地在身后叮嘱。
宋时祺乖巧答应,出了院门。
院门正对后山绵亘的峰峦,山顶有未化白雪,山腰却已冒出一片苍翠新绿,身后不远处佛堂里连绵不绝的诵经声和三两钟磬之音传来,宋时祺那颗在前世和今生之间撕扯着的心竟奇迹般地逐渐安定下来。
她不想再让姨母和姐姐给她四处求解噩梦的法子,不想让她们为自己忧心了,可她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这时,一旁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只见一个身形高瘦的僧人提着两桶水,胸前还挂着一个小包袱,正吃力地爬上来。
他满脸汗湿,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但经过院门口的时候朝里偷觑一眼,做贼般地加快了脚步,待挪到院墙边上,确定院里的人瞧不见他时,他才放下水桶,轻声朝宋时祺问道:“请问小施主,里头可有来寻人解签的?”
宋时祺摇摇头,有些惊讶地打量此人。
他很高,但极为瘦削,宽松的僧袍好似搭在了一个人形木架子上,见他提水桶的样子还算矫健,本以为是个年轻僧人,但细看五官宋时祺又有些迷惑了。
这人肤质光滑,腰背挺直,目光迥然,可两条浓眉尾端却已花白,若非此刻那做贼心虚的表情,倒是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见宋时祺摇头,那僧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背靠院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面铜镜和一块帕子,将帕子沾了些桶里的水拧干后对镜擦掉脸上和脖颈处的汗水,又用帕子在脸上敷了片刻才拿下来。
“如何,是不是没有刚上山大汗淋漓的样子了?”他转向宋时祺再次问道。
宋时祺点点头。
僧人满意地提起两个水桶,往后方走去,走到一半又突然回头朝宋时祺喊道:“劳驾,施主能否帮我捡一下!”
他朝地上努努嘴,宋时祺这才注意到原来他胸前挂着的小包袱掉了。她朝院里看了一眼,姨母还未出来,便拾起包袱跟着僧人往里走。
原本以为到了后山尽头,没成想跟着左拐右绕,穿过两处草墙之后柳暗花明,入眼便是一大片花圃。早春时节,一株株花儿大多才刚刚抽出绿芽,也有一处明显是早春品种,枝头已长出了嫩绿带黄的花骨朵儿。
“大师,您的包袱!”宋时祺将小包袱递给僧人。
僧人接过,置于水桶旁的架子上,突然动作稍缓,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阿弥陀佛,小施主莫要唤我大师,贫僧法号凡朴,心存痴妄,还未得道。”语气与方才大相径庭,倒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风骨。
“敢问,何为痴妄?”
“唉……”凡朴长叹一声转头去看花圃,立时没了方才的“仙气”,“贫僧的痴妄便是这些花儿,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离了它们贫僧活不下去,如此自然就修不成正果了。”
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花痴?
宋时祺迫使自己迅速收回这奇异的念头,“那您是在此处养花的?”
“不不不!”凡朴四下张望,声音极低,生怕被人听到一般,“贫僧本职是解签,养花是偷着养的,小施主,我瞧你是福缘深厚的良善之人,定然不会向方丈告密的是吧?”
这对花成痴的僧人之心性可真简单!宋时祺眼珠微转,突然计上心头,她下巴微微扬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那可不一定哦~”
凡朴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有些急了,努力堆出笑容干笑两声,“小施主您心美人美,定是与贫僧玩笑呢!”
“爹爹从小教导我,不能撒谎,”宋时祺一脸的天真无邪、人畜无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若是凡朴师傅能帮我一个忙,我定会帮您保守秘密。”
“施主且说来听听!”
……
片刻之后,宋时祺跟着凡朴回了方才的院子,她瞥一眼他脚步沉稳、姿态高雅、表情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中不由暗叹:别说,还真像得道高僧!
此时姨母方才进去的那间禅房门开着,姨母带着宋时禧正与方丈告别。
方丈送姨母出来,正好见到凡朴,沉声问道:“方才怎的不见你在院中,去了何处?”
凡朴“阿弥陀佛”了一声,指向身后的宋时祺,“贫僧方才遇着这位小施主,觉得甚是有缘便多聊了几句,小施主想求个签,贫僧便带她过来了。”
“祺姐儿想求签?”姨母走向宋时祺,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向方丈介绍外甥女。
宋时祺恭敬朝方丈见礼,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很是惹人喜爱。
方丈深深看了宋时祺一眼,面容慈和,“小施主确实是有福缘之人,既有求,凡朴你便给她解上一解吧。”
“是……”凡朴谦恭应是,目光随着老方丈走远了才收回,对着宋时祺和谢宛道:“烦请施主移步禅房。”
姨母朝凡朴微微欠身,“有劳大师了。”
娘仨跟着进了凡朴大师那间朴素禅房,里头草席铺地,只有几个蒲团和一张古朴的案几,案几上立着一个刻满梵文的签筒。
宋时祺在屋内其余三人的注视下,拿起签筒轻轻摇起来,虽然方才策划此事时凡朴向她打了包票,即便是下下签他也能说成大吉大利,可她依旧有些紧张,生怕真摇出个下下签,诓骗姨母和姐姐不成,反倒更添她们的忧思。
须臾,一只细长的木签应声而落,不等宋时祺伸手,宋时禧便急切地拾起来,姨母也凑过来看。
看着签头上“下签”二字,两人顿时脸色一变。
“愁云恨雨作阴明,一醉花前唤不醒,若问贵人能安否,为谁游水已东倾。”
凡朴神态淡然接过竹签,签文经他读出来,别样的悠远深沉,令人信服,“虽是下签,但未尝不是好事,全看持签之人如何选择。”
“还请师傅指点迷津。”姨母正襟危坐,眼里满含期待。
“人生如戏,一切苦乐皆如梦幻,若是沉溺于前尘往事之中不愿醒来,即便神仙在侧也难下手……”僧人双眸好似透过宋时祺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声音低而缓。
宋时祺垂眸不语,仿佛在认真思考。
凡朴眼眸温和,继续道:“这下签要化解并不难,巫山是奇遇,亦是梦幻泡影,不足为惧。施主勿囿于物,勿困于己,遵从本心,便能化解一切烦难……施主是心病,自己想通了便不会被梦魇缠身了。”
姨母和姐姐二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宋时祺身上,宋时祺眉头微蹙,仿若陷入了纠结之中,时而眼眸亮起,不到片刻又陷入迷惘,引得姨母和姐姐心焦不已。
凡朴一副了然一切的模样,用眼神示意二人莫要出声,静候宋时祺自己想通。
慢慢的,横亘在宋时祺眉宇间那一抹哀愁散去不少,双眸恢复清明,她虔诚地朝凡朴大师深深一拜,“小女承蒙大师解惑,受益良多,不胜感激。”
凡朴朝姨母和宋时禧投去肯定的眼神,“两位施主放心,小施主有佛缘,今日开解得悟,必定百邪不侵了。”
“多谢大师!”谢宛本就瞧这凡朴道行高深,方才祺姐儿又是那般模样,虽然她不懂其中奥妙,但十分信服,此刻得大师肯定心下更是安定熨帖了。
“阿弥陀佛。小施主与我有缘,往后若有闲暇,可常来寺中小坐,”凡朴花白的眉梢微动,露出一丝笑意。
宋时祺双手合十再拜,算是应了。
……
在寺里用过简单的斋饭,宋家姐妹和姨母谢宛就下山了。
暮春三月,春光已现。
听了凡朴大师解的签文,法事也定下了,谢宛心情比来时好了不少,命车夫慢些驾车,绕着绵山转一圈,赏赏京郊美景。
绵山群峰攒簇,重叠起伏,永安河在山峰间蜿蜒而过,似蛟龙游戏凡间。
如此宝地自然深受贵人喜爱,故而绵山腹地除了崇福寺之外还有许多权贵的别庄,座座风格迥异,奢华精美,虽不能入内,但远远观赏也别有一番风味。
围着绵山绕了大半圈,到了山的西南侧,一大片断壁残垣突兀出现,与方才美景格格不入。
因离开了权贵别庄群落,不再戒备森严,此处路边就有胆大的支起各种摊子,吃食、茶水、杂货等应有尽有,招揽路过的游人。
“咱们也下车看看。”姨母带着两个外甥女下车,走到一处看上去十分干净的茶摊前,立刻有热情的小伙计跑出来招呼,见都是女眷,贴心地引她们进了一处有竹帘隔断的桌子坐下。
姨母很是满意,点了茶和好几样菓子,小伙计高兴,更加殷勤地侍立在侧。
她们不赶时间,十分惬意地赏景歇息。
“那边那片荒地是谁家的呀,怎的无人打理?”姨母好奇地问那小伙计。
“那里呀!那可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了,据说是某个显贵的府邸……”小伙计有说书的潜质,指着那片草都有半人高的废墟绘声绘色地说起来。
宋时祺越听越觉得耳熟,等等,这怎么听着像观闲居之前的那片废墟?
“姨母,我转转去!”
宋时祺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菓子就掀开竹帘跑出去了,宋时禧“诶”了一声正想追就被姨母拦住了,“让她去吧,这才像个孩子!”
宋时祺循着那片废墟慢慢走着,回忆梦里的场景,寻找参照物,好在观闲居是按着旧图纸重建的,布局基本没变,她很快就确定了心中的猜测。这是头一次,她没有因前世记忆而痛苦颓丧,取而代之的是由激动兴奋而产生的一阵战栗。
梦里,世人只知这废墟在一次地动后被一富商买下重建,却不知这其中另有隐情:原来那前朝贵族曾在地下埋了十余箱黄金,不成想朝代更替,那府邸几经风雨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墟。直到那次小规模的地动,深埋地下的黄金露了头,被正好在附近避险的商人发现,那商人偷运走黄金后大张旗鼓回来买下那地,建起了观闲居。
算算时间,那地动,应在半年以后发生!
作者有话说:
女主:大彻大悟,全靠演技!
注:签文来源于网络。
第8章 徐家那位纨绔
◎怎能不激动?此刻她正面对着除她以外再无任何人知晓的一大笔财富!◎
若是此刻有人仔细看宋时祺,就会发现她两眼放光,欣喜若狂,小脸因兴奋起了一抹潮红。
怎能不激动?此刻她正面对着除她以外再无任何人知晓的一大笔财富!
可惜兴奋并未持续多久她便苦恼起来。难题显而易见,自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是女孩,如何能够正大光明地拥有这笔财富呢?
总不能偷偷去挖吧,宋时祺低头看自己摊开的双手,依旧细白如玉,虽瘦了不少,手背上的浅坑都快看不出了,可无论如何都是手无缚鸡之力。抛开那荒地危险不说,那黄金到底埋在何处都未知,更别说就算挖出来都不知如何跟家里交代这笔大财的来源这个大难题。
要不买下这块地?她只知这块地价格十分低廉,但此时她根本没钱买下此地。看来只能另谋他路。
宋时祺努力回忆零碎梦境,想起此时这块地的主人叫安元青,据说他跟前朝皇室有血脉关系,因祖上助本朝太/祖造反有功,一直被皇室照顾。宁朝立国后,京城那些被新贵挑剩下的,与前朝皇室有些关联的土地、府邸都给了安元青先祖,代代相传,只是到他这一代已所剩无几。
或许,她该好好打听打听这安元青,要是能在地动前想办法买下此地就好了。
正思忖间,旁边传来争吵声,宋时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正跟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拉拉扯扯,小厮们身后是一处斗鸡场地,一个穿着半旧锦袍的男子正半眯着眼睛一脸嫌恶地看他们拉扯。
“安爷,您信我,保证不会错,您修修这宅子试试,这风水好到不用花钱就能修成当年的鳞屋龙堂、贝阙珠宫。”华服少年透过几个小厮围着的间隙,不断朝坐着的那位安爷解释着,极力让他信自己所言。
那位被称作“安爷”的男子嗤笑一声,不耐烦地朝几个小厮吼道:“还不赶紧给我打出去!”
他本就因方才那场斗鸡输了而心情不悦,那厮又在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他烦不胜烦。
其中一个小厮闻言连忙狗腿地凑到安爷耳边低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徐公子可不能打,这可是前彭州军统帅徐术留下的唯一血脉,玉阳郡主的独子,在皇上那儿也是挂了名的!”
这位安爷听了更是头大,他大手一挥,“去去去,请走行了吧!赶紧,以后让这位祖宗离我十丈远,近一厘爷我唯你们是问!”
“是是是!”小厮吓得一哆嗦,忙去办事。
彭州军统帅徐术唯一的儿子?宋时祺闻言不由再次看向已被小厮拖远了的华服少年。幼年她去彭州府游玩时曾过见一面,若没记错,他应该就是传说中徐家那位纨绔徐之焕了。
这“纨绔”在世人眼里便是愚顽不好好读书,富贵只知挥霍的代表,是教育子孙时定要说一句“莫肖此儿形状”的所在。
然宋时祺知晓这位徐之焕不是不读书,而是只读一本书——《易经》,他将来会是千金难求的风水大师,只要他相过的风水,无有不准,即便是大凶之宅,经他指点,都能趋吉避凶。
梦里她困于后宅,所知不多,对徐之焕的记忆仅有这些,不过前世没有秦知许的雷霆查案,徐家的走向应是与如今不同的。
刚刚一场斗鸡结束,正有人清理战场,在附近围观闲聊之人不少。宋时祺悄悄挨近,背着斗鸡场假装欣赏美景,竖起耳朵偷听他们闲话。
原来徐术被问斩后,他的遗孀玉阳郡主便带着唯一的儿子回了京城,整天逼儿子读书考功名,欲图重振徐家门楣。可这位纨绔几乎日日逃学,四处闲逛,自请给人家看风水,还分文不取。
这久而久之就成了京城一景,每当徐之焕在人家大门口指点风水时都会有闲人围观,人们看的是被褫夺世袭爵位没落权贵的丑态,对于他的黄口之言,只当笑话,无人会信。
半月前他游荡到此处就挪不动步子了,成天对着断壁残垣眼冒金光,说此地风水绝佳,一动土就会有大笔财富砸下来,前几日是拉着路过的游人让其买下此地,结果自是频频遭拒,这几日他索性盯上了这块地的主人安元青,苦口婆心劝他重新修葺,动土一试。
安元青,这位京城无人不知的包租公,有代代相传,越传越少的大片宅地。他生平两大爱好,一是美人,极雅致的美人,二是斗鸡,为这两样,不息花费重金,每月刚到手的租金就散在青楼和斗鸡场,再无第三处。祖上传下来值钱的土地早就卖光了,就剩一些无人愿收的赁给别人,他的日子越过越不是滋味。
这废墟是风水宝地不假,可惜是在曾经。这么多年他也曾努力卖过,奈何徒劳无功,价钱一降再降,如今京城最繁华的万胜街一间旺铺的价格都比眼前这百亩废墟贵。
京城不乏权贵,然当今圣上不喜奢华,万事节俭以身作则,他们不敢买下此地触霉头;当然也有蠢蠢欲动的商贾们,可内行人评估一番就发现,这烂摊子不好接,此地历经战乱天灾,河水倒灌多次,形成大小沼地无数,想要重建着实需要耗费巨资,即便重建后生意再好,想赚钱也要等上数年,商人重利,此等风险自是不会轻易去冒的。
谈及此处安元青不由一声长叹,没人比他更希望这片废墟能赚钱,天上掉金子,砸死他都行!
那头徐之焕被一众小厮架到了十丈以外,嘴里还在絮叨个不停,“宝地啊宝地!风水绝无仅有的宝地啊……”
“走吧走吧,别在这碍我们爷的眼,再靠近……咱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小厮头头威胁了一声,推了他一把就带着其余人离开了。
徐之焕被推倒在地,眼光依旧黏在那片废墟上,“不会有错,我徐之焕定不会看错,怎就不信我呢……”
“我信你!”
一个略带童稚的声音在耳边漾开,如春风拂面,清泉过溪,徐之焕浑身一震。
看着呆愣当场的徐之焕,宋时祺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也不看他,兀自看向那片废墟。
“你你你……信我?”徐之焕又惊又喜,爬起的动作都不太利索,脚下打滑又摔了一跤才堪堪站起,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正了正衣冠,挪到宋时祺面前弯下腰仔细看她的脸。
即便是十二岁的小姑娘,此时面对少年这番行为说一句“登徒子”也不为过,然而他眼眸清澈明亮,心无旁骛、无比认真的模样让人不忍打断,宋时祺也不拘束,十分配合地微微抬头与他对视。
“你……还会看相?”几息过后,见他还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她忍不住问道。
“《易》含盖万有,一通百通。”徐之焕说得大言不惭。
“是吗?那可看出我是何方妖怪了?”宋时祺揶揄道。
徐之焕眉头突然拧成一个“川”字,他伸出手,拇指轻触其余三指,像模像样地测算了一番后立刻变了神色,不再是方才的自信满满,转而谦恭地朝宋时祺福了福身子,“在下才学尚有不及,只能窥得姑娘半面真容,再多就看不透了!”
“且说来听听!”
“观姑娘之面相……前途未知,吉凶参半……嗯……不过姑娘福缘深厚,终能修成正果就是了!”
宋时祺有些失望,忍不住撇了撇嘴,不再跟他闲扯,转而说起正事,“看相之事……咳咳,暂且不提了,你方才说的风水一事我倒是信的……”
徐之焕立满脸期待狗腿笑着等待下文。
“可惜此地本姑娘买不起……”宋时祺不客气地掐灭他的希望,待他表情委顿下去后才继续,“我是说暂时买不起,倘若哪日我有能力买下,必定交给你练手。”
徐之焕澄澈的眼眸又有星子闪烁,身体因激动有些手足无措,“姑娘面相连在下都看不真切,必定是有大机缘之人,在下不才,若姑娘不嫌弃,可否追随姑娘左右?”
“追随?我恐怕养不起你……”宋时祺被徐之焕的想法惊到了,连连摆手,她确实是存了接近此人的心思,但成为他——这位未来风水大师的主子,她是万万没这个胆量的。
“在下不是为钱,只为在这世间有识我信我之人,”看宋时祺一脸惊慌地往后退,徐之焕有些急了,生平第一次有人认可他风水相术上的才华,要知道连他亲娘玉阳郡主都是不信他的,情急之下他索性朝宋时祺跪下了,“徐之焕甘愿附骥,求姑娘收留。”
“别别别,你你你……哎……快起来。”宋时祺飞快地扫视四周,生怕被人看到了,好在安元青那几个小厮特地将徐之焕往偏僻处赶,此刻他们的动静并无人注意。
“姑娘不同意在下就不起来!”说着他就往地上一伏,不动了。这位传说中的纨绔第一次有了纨绔的赖皮样子。
“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宋时祺话音刚落,就见他一脸灿烂地起身,不由扶额长叹。
既决定了,宋时祺也不再纠结畏缩,事情的结果又一次出乎她预想的好,她跟徐之焕约好每十日在宋氏学堂附近的一间糖果铺子见面,瞧着远处茶铺里的姨母派丫鬟来寻了,便匆匆告别回去了。
第9章 来自故人的生辰礼
◎春光虽好,不及她半分明媚。◎
这些日子在京城已安定下来,宋时祺就被父亲送去了宋氏学堂。
根据祖训,宋氏族中子弟都可入学,不论男女,但凡愿意学的,可以从启蒙一直学到到科考,不需要交束脩,族学会提供简单的文房四宝和每日一张饼。
族里的女子一般简单启蒙过后就不读了,剩下继续学的,一般到及笄前后定下亲事的也就不学了,提前一年在家备嫁。
姐姐宋时禧于三年前定下了亲事,明年出嫁,故而不去族学,在家绣嫁衣。
宋时祺也不想去,上族学势必要跟族里有所牵扯,奈何遭到了父亲、姨母和姐姐的一致反对。
在安平县时,宋时祺都是在家习字认书,父亲、姨母、姐姐轮流交她。如今父亲公务繁忙肯定无暇顾她,姨母在附近置了新宅也十分忙碌,姐姐更不用说,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备嫁时间紧迫。
宋时祺反对无效,只好不情不愿去学堂念书。
其实除却跟族里的牵扯,其余她是不怕的,梦里落魄成那样时她也能成为学堂一霸,如今人人都想巴结她讨好她,那还不是伸手翻云,反手便能覆雨!
然而饶是她心强志坚,可到了宋氏学堂门口还是被那阵仗惊得一阵哆嗦。
“欢迎新生入学!”
门口青衫学子们整齐地分列两侧,中间是举着彩绸做欢迎状的小胖墩宋锐虎,这一世她还是头一次见。
“祺儿妹妹,我叫宋锐虎!”
小胖墩满脸殷勤地朝她凑过来,同样的学子青衫穿在小胖墩宋锐虎身上竟被撑得一丝褶子也无,这一直是宋时祺最佩服之处,那笑容跟他祖父宋成业简直一模一样,但眼里的一丝自以为是的精明又像极了他娘周氏。
宋时祺干笑一声,后退两步,礼貌朝众人微笑,可向来占据所有人关注中心的宋锐虎此刻只想成为宋时祺眼中的唯一焦点,他晃了晃肥硕的手,“祺儿妹妹!我好喜欢你!”
宋时祺心中感叹一声:原来小胖墩的真心如此随意,还是按家境好坏地位高低交付的。
要知道梦里初见他可是趾高气扬地对她奚落一番,将她分到的文房四宝扔进后院小湖里,又把她当午餐的那张饼踩在地上,用鞋尖碾了又碾。
宋时祺不再理他,正要跨进学堂,就听一声欢快无比的“祺姐儿”,宋时祺眼眸一亮,一听就是宋时妍的声音!
果然,学堂门口的拐角处,一抹青衫朝她狂奔而来。
耳边一阵窃窃私语,“啧啧,成何体统……哪有女子的样子……”
宋时祺全当没听见,伸手准确接住了同样对族人的议论充耳不闻的宋时妍。
“你也是头一天来上学?”
宋时祺打量着她一身簇新的学子服,面露诧异,她十分肯定梦里宋时妍从未到族里上过学。
宋时妍点头如捣蒜,伸手挽住宋时祺在她耳边轻声嘀咕,“你们去我家后的第二日,族里就有人来请我上族学,说是我们家只是分开住,并没有脱离宗族的正式文书,按祖训还是要来上学的。”
“你爹娘同意?”宋时祺不清楚大伯娘的态度,毕竟自立宅院也是她的意思。
“嗯!”宋时妍嘴角扯动,似是对族人的嘴脸十分不屑,“不过我阿娘说了,横竖都是托了你的福,不上白不上,这不我就来了!”
“倒也是!”
宋时祺被宋时妍的乐观豁达所感染,进族学的郁气消散不少,这次决不能任族人摆布,那桩“好婚事”,她和宋时妍谁都不要沾上。
……
学堂生活平静无波,课业对宋时祺来说从无压力,如今两世为人更如探囊取物。
如今她最发愁的是观闲居旧址那块地,徐之焕十分积极,按约定隔了十日便去糖果铺子候她,她打发他去帮姨母新宅看了回风水,之后也无事可差遣了,只得改了一月一见。
地动是在八月末,还有不到半年时间,她必须在这之前把那块地弄到手,地动一来就轮不着她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宋时祺第一个在夫子那里背完书,在学堂花园那棵大槐树下坐着,摆弄一副九玉连环。
这九玉连环是昨日有人送到门房的。昨日是三月廿一,她的生辰。
因着自己的生辰便是生母谢凝的忌日,故而宋时祺从不庆生,只有姨母每到这日会亲手给她煮一碗长寿面就算是过了。
那日一大早,就有在二门处当值的婆子来禀,有人给她送了生辰礼。送东西是个小厮,没说是谁送的,只捎了句“故人之诺”便走了。
那生辰礼便是此刻手里温润细腻的九玉连环,用一只做工精巧无比、雕着繁复的山茶花图案的黄花梨木匣子装着,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这两世为人,她都没有什么“故人”,问了父亲和姨母也是一头雾水,她只好暂且收着,待以后找到送礼的“故人”再还回去。
前世她最善解九连环,今日拿着只是用来掩人耳目,实则内心正盘算着如何巧取观闲居旧址,许是想得太入神了,有人站到她面前许久她都未察觉。
桓翊前些日子有急事出了趟远门,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还是错过了她的生辰,此刻他只想见她一面。
得知她此时在学堂,他换了身衣服仔细梳洗一番才过来。
远远望见她,却有了近乡情怯之感,他倏地放慢步子,缓缓靠近。
熟悉的学堂花园,熟悉的大槐树,心心念念的人儿歪坐在靠树的石凳上,槐树刚抽出的新叶似娇弱的幼蝶,与她细密垂着的长睫一道,在她瓷白莹润的脸上投下斑驳振颤的倒影。
春光虽好,不及她半分明媚。
悬于身侧的双手下意识背到身后,拳头握紧又松开,桓翊极力克制才避免再次失态。
可她似乎全神贯注于手中的九玉连环,并未察觉他的步步逼近,他心中竟生出几分庆幸,如此他便不必掩饰满眼的贪婪。
俄顷,破暖清风起,宋时祺闻到一阵淡淡的雪松混着薄荷的香气,清冽醒神,莫名熟悉,她下意识抬头便对上一双清亮乌眸。
“你是谁?”她并不躲闪,直勾勾看着他。
桓翊似被她的目光定住,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在下桓翊,字朗怀。”
“桓翊……”宋时祺喃喃自语,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耳熟的名字,“啊!你是在安平县被我撞到的那位公子?”
“是。”桓翊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身后的拳头再次握紧,对她舒朗一笑。
“公子为何来我们学堂?”
宋时祺觉得眼前这位风姿俊逸的公子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加之爹爹说他和秦知许大人是一同去安平县救援的,故而说话没了在族人面前的防备。
“我来……借书。”
“公子要什么书,书楼我熟,需要我帮你找吗?”
桓翊心神波动间并无暇思虑,直觉只要能与她多待哪怕一刻也是好的,下意识地应“是”,跟在她娇小未脱童稚的身后,亦步亦趋。
一刻钟后,他拿着一本随口说的古籍跟着她走出书楼,郑重告别,直到眼前再无她的踪影,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重生后他常来宋氏学堂的书楼借书,为的就是如今日这般能有理由与她相遇,方才因紧张屏息太久,他长长呼了口气终于放松下来,跟书楼管事打了个招呼,告辞离去。
刚出学堂门口,墨三迎了上来,“公子是骑马还是坐车?”
此时连日赶路的倦意袭来,桓翊轻声道:“坐车吧。”
坐进马车,桓翊静坐听墨三禀报他离京期间宋家的境况。
“宋大人已入职工部,惠民堂修葺的诸项事务已铺开,属下发现秦大人一直派人盯着,未免他的人察觉便只留了一个暗卫远远看着。”
“做得不错。”
墨三微微欠身,继续道:“前些日子宋家两姐妹和姨母谢氏去过一趟崇福寺,寺中不便打扰我们的人未进去,只是她们出寺时是一位叫凡朴的僧人相送的。当日下午,三人下山在绵山附近游览,在安元青那片废宅附近逗留约一个时辰,宋二小姐与玉阳郡主独子徐之焕说了一会话才离开,自那日后又在学堂附近的糖果铺子见了一面,之后徐之焕去谢室新宅看了一趟风水。”
“哦?”桓翊眉心微微皱起。
崇福寺,他记得她与凡朴十分交好常去崇福寺看花,可徐之焕……她应是与他没有交集的,怎就半月之内见了两面呢?
“你说,她与徐之焕是在何地见面的?”他细细回味墨三的话,努力抓着重点。
“就在绵山下那片废墟处,哦对了,我们的人还见徐之焕朝宋二小姐跪下了,很是怪异。”墨三再次回忆了一遍,补充这一特殊细节。
桓翊眉心突的一跳,下跪?这确实有些怪异了。
此刻脑中清醒,许多一闪而过的与前世不同的怪异之处在脑海中凸显,两年前的安平县潜山大坝,她不应该出现在那里……还有,方才她带路帮他寻书,此时想来也着实不太对劲,她明明才入学几日,半大刚启蒙的孩子怎会对古籍收藏的位置如此熟悉?
一个可怕的念头赫然升起,难道……
桓翊放在膝上的手微颤。
不对!可她不认得他,这点他十分肯定。
思及此他不由松了一口气,许是他太过疲惫,想多了。徐之焕,本就是个奇人,行为乖张一点似乎也说得过去,再见面,应仅仅是想让他给谢氏新宅看风水,倒也能合理解释过去。
墨三看着公子变幻不定的神情,心中既忧且惧,忍不住劝道:“公子,您太累了,歇一会儿吧。”
桓翊并未回应,沉默片刻吩咐道:“听闻宋家大小姐善苏绣,去宫里打听打听有没有鉴赏苏绣的女官,还有,谢氏在京城应是有店铺和田产的,你也找人盯着,看顾一二。”
“是。”
墨三应下,不再多言,他家公子对宋家有着超乎常理的执念,已历经数年,他不敢问,只能默默做好,力争不拖公子后腿。
第10章 斗鸡
◎他是她能够信任的最佳助力。◎
宋时祺这些时日差点愁出了八字眉,她被变相禁足了。
在这事的源头上,她承认有她的错,她对族人的郁气犹在,又加上宋时妍这样无拘无束性子的感染,她们俩带着一群小跟班们在族学里的行为着实是太过肆意了一些。
一段时日下来,以周氏为首的碎嘴党就坐不住了,什么“学堂应该好好教一教《女戒》《女训》”啊,“女子怎能在学堂里疯玩乱跑,下学出去抛头露面”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把好孩子都带坏了”云云。
当然周氏定然不敢说是宋时祺,只将矛头都对准宋时妍,可这话时间一长还是传到了宋彦铭耳朵里。
听到闲话的当日,宋彦铭就叫来宋时祺长谈一番,勒令她好好思过,自那日起只许学堂和家里两点一线,若有事要外出必须让姐姐宋时禧全程陪同。宋时禧是谁?是父亲命令的绝对执行者,宋时祺一丝缝隙都别想找到。
姨母心疼外甥女,也曾来劝过,可父亲一句“族人那些虽是闲话,但并无不对之处”就让她住了嘴。
宋时祺孤立无援,只好默默认罚。
智取观闲居旧址那片废墟的法子已谋划得差不多,就缺实施的人手,原本她跟徐之焕两人勉强凑合,可如今她出不去,与徐之焕连直接沟通交流的机会都没了,简直是雪上加霜。
不行,她得换个法子:徐之焕要能时刻联系上,还要再加一个能在外头帮衬的得力助手!
……
玉阳郡主府。
玉阳郡主端着一杯茶,正凝神听着心腹桑嬷嬷禀报打探回来的消息。
“那宋氏族学没打听出异常,毕竟是传承百年的书香世家,授业水准在京城也排得上号,每年有五个外姓名额,需要考试,择优录取,头名可免束脩。”
“五个?”玉阳郡主放下手里一口未喝的茶,见桑嬷嬷点头,眉心蹙起,“焕哥儿万一考不上……”
“郡主倒不必太过忧心,咱们少爷好歹也是正经的秀才出身,院试也是名列前茅的,区区一个族学考试必定难不倒我们少爷。还有……”桑嬷嬷凑近了些才继续,
“郡主您放宽心,听闻宋家这一代的族老不似从前那般遵从祖训,在收学生方面留有余地……只要束脩交得足……或是家里有些头脸的,总有回旋的余地……”
“这听着也不怎么……”话说到一般,她突然顿住,“唉,算了,只要焕哥儿想学,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复又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转头朝桑嬷嬷吩咐,“你去宋家打个招呼!”
桑嬷嬷刚要应“是”,又被玉阳郡主打断。
“算了,我亲自走一趟!”玉阳郡主放下茶杯,起身准备出门。
有玉阳郡主出面,徐之焕入学宋氏学堂一事自然十分顺利,宋氏族老们以“徐公子院试都考中了,学堂的考试自然比不得院试的难”为由,直接免了徐之焕的入学考试,同其余四位考进来的外姓学子一同入了学。
有权贵入学,最积极上下蹦跶套近乎的必是宋锐虎无疑了。徐之焕今年十七,长宋锐虎两岁,两人竟出人意料地臭味相投,没几日便形影不离。
与他们一块入学的还有一位学子叫周文翰,是此次入学考试的头名。
周文翰身世凄惨,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寄住在舅父家。他舅父是商户,常年在外奔波,舅母极端吝啬,时常背着丈夫对周文翰极尽苛待,他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能上学读书。
宋时祺的梦里,他聪慧睿智、沉稳谦恭,但幼时一直是瘦弱无依的样子,常被宋锐虎和小跟班们围追堵截,逼着做各种坏事,可他从不会去做,即便后果是脱裤子示众或是墙角边一顿殴打这样的欺辱,他始终坚决不从。
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多次从宋锐虎的手里救下他,久而久之,周文翰便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直到她生命终结。
他应当很早就知道族里为她做主的婚事有异,他曾话里话外跟她提过数次,可那时,她心里眼里都只有那个轩然霞举的世家公子,再无暇顾及其他。再后来她嫁入豪门便与他断了联系,他春闱高中考上了庶吉士,依旧尽自己所能默默照顾她年迈残疾的父亲,在她几乎绝望之时朝她伸过援手。
他是她能够信任的最佳助力。
有了上一世的经历,她很快俘获了周文翰的信任和尊敬,但凡她需要帮助,他都义不容辞。
周文翰舅父生意做得很大,时常在外跑动,故而上到高门权贵,下到三教九流都有些关系,机灵的周文翰也都能搭上话。
学堂之外的筹谋有周文翰执行,宋时祺如虎添翼。
……
转眼到了寒食节,祭祖过后宋锐虎便有些不适,之后几日都未去族学。
没过多久,便听跟宋锐虎家走的近的几个学子说宋锐虎得了怪病,时常精神不济、茶饭不思,短短五日都瘦了一圈,他母亲周氏急坏了,请遍了京城名医,都说身体无碍瞧不出任何异样,昨日甚至搭上玉阳郡主的关系把太医也请来了,可依旧丝毫不见起色。
周氏寻医无果,转而开始寻些旁门左道,宋锐虎是清明祭祖后出现的异样,就怕他沾上什么邪祟。
几经辗转,周氏终于在熟人介绍下找到一个靠谱的看相师傅,那师傅一观宋锐虎面色就断言是寒食节那日撞了邪,周氏自此便对那师傅言听计从。
看相师傅说要除邪祟“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这话把周氏弄得紧张又糊涂,儿子没好,自己也瘦了几斤。
好在经过师傅几夜未合眼的做法驱邪,就只差最后一步了,那便是需要宋姓人家未出阁的女子,申时出生且克母之人,于七日后的卯时,抱一只沐浴后喝露水三日,且浑身黑羽的大公鸡,走过三座石桥,绕过三棵一甲子以上的老槐树,最后在辰时三刻到达宋锐虎卧房门口,取公鸡脖颈血十滴,混合做法的符水给宋锐虎喝下,不出三日便可康复。
周氏得令,开始疯狂找寻符合条件的宋姓女子,找了两日都未寻得,可把她急坏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终于在第三日,周氏在有心人的提醒下想到了宋时祺,姓宋且未出阁,申时出生,生出来她娘就血崩而亡,可不就是克母之人?
当下她便带着厚礼上门求宋时祺伸出援手,宋时祺爽快答应了,这让她倍觉熨帖,总算没白奉承她们一家。
而在当天下午,他家负责采买的仆从机缘巧合之下在熟识的鸡贩子那里见到一只通体黑羽的公鸡,立刻重金买了回来,周氏看到公鸡几乎抱着喜极而泣,她小儿子宋锐虎果然是福大命大之人,老天爷都在帮她!
周氏亲自给公鸡沐浴梳毛后送到了宋彦铭家里,还特地带了个丫鬟负责晨起采集朝露水,千叮咛万嘱咐明日要好好伺候着给公鸡喂下,如此便万事俱备,只等驱邪了。
另一边,京城头号包租公安元青这几日有些心烦。
他半月前购得一只公鸡,勇猛善战、十分彪悍,斗遍京城无敌手,为此他特地给鸡取名叫“绝世神鸡”,视若亲子。托神鸡的福,他赢得不亦乐乎,手头也是难得的阔绰。
原本他心情是极好的,可谁知前几日不知哪里传出个消息,说是有个鸡贩子得了一只通体黑羽的公鸡,孵化出没多久便战力惊人,把一只大公鸡咬伤了,那鸡贩子为卖出好价钱,特地好吃好喝供养着,就等大一些卖给喜爱斗鸡的贵人。
原本他也没当回事,一只雏鸡,如何斗得过他那身经百战从无败绩的“绝世神鸡”?简直是笑话!
可昨日他碰到他在斗鸡界的死对头,安远侯府大少爷柳明远,说是要去买下那黑羽公鸡来打败他的“绝世神鸡”,他一脸不屑,直说等着单挑。
当日下午,柳明远却苦着一张脸回来了,说是黑羽公鸡被人高价买走了。
安元青幸灾乐祸,忍不住嘲讽几句把柳明远惹急了,柳明远反说他是怕了,要是他把那黑羽公鸡买回来,此刻就没他“绝世神鸡”的位子了。
传言越来越神,好多人都说见过那黑羽公鸡,通体黑羽油光锃亮、气宇轩扬,实非“绝世神鸡”这样的凡鸡能比,纷纷可惜见不到两鸡对决,那黑羽公鸡若是应战,必能封神。
之后每当安元青带着他的“绝世神鸡”出战,就有无尽的闲话,安元青烦不胜烦,
“你们这群没见识的,哪只眼睛瞧见安爷我的绝世神鸡不行了?一个个有眼无珠,等着!来人呐,给我去查查,那劳什子黑公鸡到底卖给了谁,不论如何,定要弄来跟我的宝贝斗上一斗!眦瞎你们的狗眼!”
安元青小厮头一次有如此效率,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回来禀报了黑羽公鸡的去向,此刻那鸡正沐浴斋戒,喝下晨露水,在工部员外郎宋彦铭家供着呢。
这……
安元青傻眼了,他总不能跑去官员家里明抢吧?
围观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开始起哄:“哎呀,总算是有理由不斗了,黑羽公鸡果真不凡,人家都供起来了……”
“呸!”安元青一下子恼了,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们给爷等着!”
第11章 到手
◎“既然护不住,为何要娶她?”◎
四月十五,是看相师傅选定杀鸡取血的大日子。
卯时刚到,宋时祺就在周氏掐准的时刻跨过了门槛,她手里抱着那只通体黑羽的大公鸡,准备开始她的“行程”。
周氏在后头嘱咐再三,“就按昨日走过一遍的路线走,一步都不要差了,还有,没到辰时三刻千万莫要进我家门,就在附近候着,公鸡要抱好了,记住,那是我家锐虎的命……”
“周婶娘放心。”宋时祺回头朝周氏微微一笑,回头前行。
看着眼前小姑娘步履稳健,周氏稍稍安心,还是派了个心腹丫鬟在一旁跟着,她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差错。
“哎哟不早了,我得回家去做准备了!”她看了眼天色,猛地一拍大腿,恍若惊觉一般回头朝自家方向赶去。
宋时祺抱着大公鸡,慢悠悠走过三座桥,绕过两棵一甲子以上的老槐树,正打算前往第三棵,也就是宋氏学堂里的那棵大槐树走,还未走进学堂外的那条小巷,就被人拦住了。
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像是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到她时满眼放光,“快,快去请我们爷过来,抬家伙事儿!”
宋时祺好像被惊到了,畏缩后退着要寻周氏那个丫鬟,回头一看,哪还有什么人影,她更慌了,紧紧抱着公鸡的手都在颤抖。
这条巷子周围多是私宅,此时不过卯中,附近的族学也未到上学时辰,因此往来之人很少。
没一会儿,跑去喊人的小厮回来了,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有明显带着工具来干活的,也有来看热闹的。
为首的几个动作麻利,在巷子口找了块空地,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就开始干活,搭架子搭围栏,用粗麻绳细细扣牢,不到一刻钟,一个简易的斗鸡场就建好了。
宋时祺被两个小厮看着,一步离不得,吓得“呜呜”哭起来。
就在这时,主角登场,安元青抱着他亲儿子“绝世神鸡”到了,见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忙轻声安慰,“宋家二小姐是吧,别怕别怕,安元青安爷知道吧,就是小爷我了,我们家在京城世代卖地租房,不是坏人!”
宋时祺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错愕地瞪着他,下一瞬哭得更凶了。
“喂喂,安大爷,您说是斗鸡,怎么欺负起小姑娘来了,”一个长相憨厚的中年男子说完朝下人招手吩咐,“去找个妥当的婆子来,好好一个姑娘,怎能被围在男人堆里。”
安元青闻言也反应过来,这宋家二姑娘毕竟也是官家小姐,他为了她手里那只鸡,犯不着污了姑娘名声,他朝那中年男人道了声谢,回头朝宋时祺赔笑道:“姑娘莫怕,在下只是借你手中公鸡一用,一会儿婆子来了,让她陪你到旁边歇着。”
“可我的公……公鸡……那是……那是周……周婶娘给宋家哥哥驱邪用的……辰时三……三刻……”宋时祺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说话一抽一抽的,声音里满是害怕。
“别哭别哭,”安元青慌了,他最见不得女孩子哭泣,“姑娘放心,辰时三刻前,必定把那公鸡给你送回来,你安安心心在一旁等着,好吧?”
见宋时祺委屈巴巴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将公鸡交了出来,他总算舒了口气,转身朝小厮嚷道:“快,给宋二小姐搬个凳子来,还有,剩下的木头搭个架子,弄块纱帘隔起来!”
小厮忙垂头应是,又开始忙碌起来。
小厮们架起纱帘的功夫,眼前那片场地围了越来越多的人,懂行的仔细观察了两只鸡的状态,开盘下注。
也有好事闲人起哄,“安大爷,您这斗鸡赌什么呀,总不能白抢了人家姑娘的公鸡来斗,啥也不给吧?”
安元青此刻哪里能示弱,嗓音都大了几分,“怎么没赌注?”
他回头问宋时祺,“姑娘你要什么尽管说?”
刚被赶来的婆子安抚一番,将将止了哭泣的宋时祺胡乱摆手畏畏缩缩道:“我……我什么都没有,爹爹说不能赌博。”
一旁又有好事之人坐不住了,“嘿,安大爷您这不厚道啊,抢了人家的鸡,万一输了还要人家陪你赌注,这明白了欺负人家啊!”
“说谁呐,爷我有的是地,拿纸笔来,”他再次看向宋时祺,“姑娘别急,你若是赢了,爷绝对愿赌服输,安爷我手上的地和宅子你随便挑,若是输了,爷就当为我那宝贝神鸡挣个名头,一文钱都不要你的,就此立下字据,可好?”
见宋时祺一脸茫然,适才那位帮忙请来婆子侍候的中年男子出声相帮,“姑娘别怕,有我们作证呢,你挑块地就成。”
“我……不懂……”宋时祺声音细若蚊吟。
“我想想啊……”中年男人作沉思状,拉了旁边几个看客一番商量才转身建议,“这位安爷手上的宅子是不少,好的都赁出去了,这赁钱不好拿。剩下没赁出去的地嘛好似不多了,绵山脚下那一块地大一些,要不你挑那块?”
经他这么一说,周围人也说好,还有人劝脸色有些不太好的安元青,“反正那地也无人买,有没有都一样不是!”
安元青看了看宋时祺,又瞧了眼自己那只“绝世神鸡”,一咬牙,“就堵那块地!”
一锤定音,众人纷纷叫好,安元青在纸上按了手印便走向了斗鸡场。
随着一声铜锣声响,斗鸡开始。
宋时祺跟着婆子躲进了纱帘,看着眼前的热闹,嘴角微扬。那公鸡这三日喝的可不是普通的晨露,她还加了一味草药,遇到同类必定炸毛,像是被侵占了领地,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来。
这是梦里她曾见人用过的,草药普通,只对禽类有用,不易被人察觉,屡试不爽。退一步,就算发觉了也查不到她头上来。
两只公鸡的战斗十分激烈,场内鸡羽乱飞、嘶声不断,但经过加持的黑羽公鸡毕竟略胜一筹,没过几招一口啄伤了“绝世神鸡”的脖子。
那“绝世神鸡”也非等闲之辈,带着伤发了狠,又坚持了数个回合,场面极其惨烈。
最后,“绝世神鸡”头顶上的羽毛都被黑羽公鸡啄秃了,脖子上的伤势愈发严重,这才摇摇晃晃迈着零乱的鸡碎步败下阵来。
败局已定,毫无悬念,安元青眼含热泪将宝贝儿子抱出斗鸡场,用方才喊到嘶哑的嗓音低声吩咐了小厮去取地契给宋二小姐,然后拨开围观的众人,落寞离去。
……
工部宋员外郎家的二小姐被迫赢了绵山脚下那块废弃之地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桓翊听了墨三对此事前因后果的详细禀报,脸色惨白一片。
自打宋家进京,桓翊不断加派暗卫人手,几乎遍布宋家人活动的所有范围,真要串联起所有不寻常的小事,还是十分容易的。
首先是徐之焕入学宋氏学堂,跟宋锐虎打得火热一事。
徐之焕这种在风水方面有惊世之才之人,骨子里多少有些清高,与宋锐虎这样不学无术又爱仗势欺人的顽童,能玩到一块儿着实怪异。
近些时日,徐之焕下学后常去宋锐虎家中玩耍,有一日特命下人搬动了些大件家具,故而引起了附近暗卫注意。
别人看不出猫腻,桓翊却是十分清楚的,徐之焕在风水方面的才能可不是神神叨叨用嘴皮子指点,在他手下,家具、物件、盆栽位置的细微变化便能影响一个人的心情、运势,乃至心智。
那时恰逢寒食前后,没多久宋锐虎病倒,只说精神不济,太医看了也无用,这就很像是在他房内风水布置上动了手脚的样子。
还有一点不寻常便是新入学的外姓学子周文翰。
听到“周文翰”三个字,即便隔了一世,桓翊心中还是不免冒出些酸味。
当年周文翰在他婚事上作梗,差点将宋家待嫁嫡女名单里宋时祺的名字剔除,好在他发现及时又添了回去;还有一次,便是他与宋时祺成亲后的第二年他对他说的那句,“既然护不住,为何要娶她?”
双拳攥紧,又颓然松开,桓翊理智回归,将回忆的闸口猛地关上,此刻他不该计较这些。
宋时祺跟周文翰交好不稀奇,前世他第一次在宋氏学堂的花园里见到她时,她就从那个小胖墩宋锐虎手里救下了周文翰。
可之后……他确定她和周文翰的交集仅限于在学堂里,可暗卫禀报的周文翰近期动向极不寻常,且好似与她都有关联。
比如他近日一下学不似往常一般直接回家,而是远远跟着安元青,再比如最近他开始和同他舅父交好的三教九流走动起来:给宋锐虎看相驱邪的那位先生他恰好接触过,斗鸡那日一些挑事情带话题的帮闲他也接触了。
最重要的是,他托药商买过一次扶芜草!
扶芜草有利尿、解毒之功效,是一味十分普通且许多药草都能替代的一味药,京城用此药的很少,药铺几乎买不到。人们不知道的是,这味药若是用在家禽身上有刺激和兴奋作用,遇到同类的气味时会激发药效。
前世有人误将此药草接触了寿安公主最心爱的鹦鹉,鹦鹉突然发狂,误伤了就在附近的宋时祺,因着此事蹊跷,事后他多方查证才怀疑到了鹦鹉喝的那盆水上,经过多次试验,确定了是那水里有扶芜的成分,正是导致鹦鹉发狂的元凶。
扶芜草只有宋时祺知晓,而周文翰一向唯宋时祺之命是从……
她多方筹谋得到的那块地……为何要那块地?他的猜测若为真好像就不难解释了。
八月末,京郊将会有一次小规模的地动,地动过后,那处前朝贵人的废弃宅院将有数十箱黄金露出地面,被在附近避险的一个商户发现,商户偷运走黄金后转头向土地的主人安元青买下此地,根据前朝遗留的图纸,重建豪宅,命名“观闲居”,成了当时权贵们最爱的销金窟。
此事是他升任大理寺少卿后,与当时已是死囚的观闲居主人闲聊时知晓的,那观闲居主人得罪了权贵,被安了数宗大罪,知晓自己翻身无望,便把自己发迹之事告诉了他。此事并不涉案,故而他未记录在案卷里,当成奇闻异事跟妻子宋时祺说了。
所以,她与他一样重生了吗?
可为何她不认得他?
到底哪处不对?
桓翊苦思不得其解。
“墨三,”桓翊朝侍立在侧的墨三挥手,“派人去安平县,从宋家二小姐出生起开始查,有任何不寻常之处都要报来。”
“是。”
作者有话说:
扶芜草是杜撰的。
第12章 皇后召见
◎工部员外郎家的女儿,这门第属实也太低了些,若是他真喜欢……倒也不是难事……◎
通过近一月的谋划、实施,宋时祺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名正言顺地将观闲居旧址纳为己有。
父亲宋彦铭得知此事第一反应便是不能要,他拿了地契专程到安府求见安元青,表示女儿不懂事,此番赌注不作数。
可安元青是谁?他自认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当时无数京城人士都见证了这一幕,他虽输得惨烈,事后也心疼这近百亩的废墟,可这些都不及他的面子来得重要!
他安元青是输不起的人吗?笑话!
交流上升到爷们尊严的高度后,无论宋彦铭如何推辞都有了伤人自尊的味道,且安元青表示是自己逼迫宋家二小姐在先,这结果他认了,如今地契上白纸黑字写的都是宋时祺的名字,跟他再无关系了。在安元青的坚持下,宋彦铭只好作罢,带着地契回去了。
此事传开后,还有一个人也怄了一阵子气,这人便是周氏。
那日她忙于儿子的驱邪仪式,根本不知道外头闹了这一出,只看宋时祺那丫头准时到了她家,立刻杀鸡取血,混了符水给儿子喝下,提心吊胆等了不到半日,生龙活虎的儿子就回来了。她对宋时祺那是一个千恩万谢,拍胸脯说救了她儿子,就是她的大恩人,必定涌泉相报。
事后传言满天飞时,她才得知宋家那丫头半路被截去斗了场鸡。她第一反应是这死妮子怎么没护好那只鸡,若是伤了惊了影响了她儿子驱邪可怎么办?
得亏是驱邪顺利,儿子并未受这插曲的影响,摆脱邪祟顺利康复,如此一想倒是自家儿子福大命大的缘故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黑羽公鸡是她家出钱买的,那公鸡赢来的那块地不该是她家的吗?怎么就把宋时祺那丫头的名字写上去了呢?听说那可是上百亩的地啊,明明是她家起的头,如今怎就跟她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呢?
她一闲下来就越想越抓心挠肺地难受,那丫头平白得了一个大便宜,且人家安元青安大爷只认那丫头,连她爹宋彦铭都不认,她一点辩驳的余地都没有,真是……怄煞她也!
不甘心的周氏还特地遣了心腹婆子去打听宋时祺白得的那块地,婆子回来禀报,那块地虽大,但河水倒灌多年,沼地遍布,一个不甚踩下去都要没命的,野草都没几根,更别说要造房子了,简直痴人说梦,难怪连安大爷都卖不出去。
周氏听完禀报心中不忿疏散不少,还真是卖不出去的荒地,虽在衙门挂牌与万胜街旺铺同价,有价无市也是徒劳,算了算了,这地就算是还了欠宋家那妮子的人情了!周氏如此安慰自己。
另一边,宋时祺央求父亲带着她们姐妹和姨母去看过一次属于自己的那块地。
那片废墟几无遮挡,一眼能望到很远,她转了几圈也瞧不出埋金子的任何蛛丝马迹。地一到手,她就想提前找到金子,可她一个人毕竟势单力孤,想要做点什么属实困难。
她也想过再次寻求周文翰和徐之焕的帮助,可智取观闲居旧址这件事勉强说得过去,但提前知晓这块地下埋有黄金这样未卜先知之事就太过匪夷所思了。
梦里徐之焕她从未接触过,对他的为人秉性还是不够了解,他又如此机敏聪慧,若是将此事说了,他一时接受不了或是惹出什么事端来就得不偿失了,对他还是心存戒心,再观察一段时日再说。
周文翰虽然可以信任,毕竟此时仅是个稍长她两岁的少年,在搜寻金子和运金子方面比她也好不了多少,他的长处是三教九流的人脉,而此事最要不得的便是节外生枝。
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宋时祺这提前找到金子并运走的想法只好作罢,一切还要等地动临近的日子再做打算。
……
五月,离端午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宫里传出皇后娘娘要从官府女眷里挑几个善于刺绣的闺秀进宫,同她一道给皇子们绣五毒服。
当今皇后桓氏自七年前入宫后便圣宠不衰,虽自绝了子嗣,却更添皇帝爱重,这些年几乎是独宠专房。
皇帝一共有四子三女,大皇子早夭,二皇子、三皇子都是九岁,生母都已不在人世,四皇子今年八岁,生母出身卑贱,被皇帝留在宫外别庄。这三个皇子如今都由皇后桓氏一并教养。
皇后的懿旨下来,也到了宋府。
母亲和姨母的母族曾是苏州著名的谢氏家族,但她们属于旁支,到姨母出嫁时已经没落了。
但传家的苏绣手艺还是在的,姐姐宋时禧就很得母亲和姨母的真传,一手苏绣记忆不说出神入化,也至少炉火纯青,在京城能越过她去的不多。
宋时禧按宫里的要求交了一幅绣帕,没想到隔日一早便有女官上门来请入宫了。
宋时祺听闻消息也是错愕不已,梦里她没有关于皇后的记忆片段,但她能确定姐姐是从未进过宫的,梦里姐姐一手精湛绣技并无人欣赏,只绣在了大婚喜服之上。
女官态度十分谦恭,传了皇后娘娘的口谕就在一边等候宋时禧沐浴更衣,显然是要她今日便进宫的意思。
宋时禧用最快速度梳洗一番,也不知宫中规矩,忐忑地跟女官上了马车。
她跟着女官,上车、下车、步行、上轿撵、下轿撵、再步行,一路目不斜视,眼里只有女官绣鞋后跟上的祥云纹饰。
直到跨进长秋宫正殿,在女官的提醒下,宋时禧才惶恐下跪,一套生疏的大礼行罢,已是冷汗涔涔。
“不必多礼,来,走近些我瞧瞧。”
皇后的声音传来,并无六宫之主的威严气势,缱绻绵软,有种与世无争的慵懒。
宋时禧垂头应是,朝声音的方向迈了两步,只见一身着丁香色素雅襦裙的女子斜靠在贵妃榻上,她目光一触即离,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一只白玉般柔润的纤手朝她伸过来,宋时禧畏缩了一下还是轻颤着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指尖轻触,滑若凝脂。
皇后轻握她的素手,似在把玩一件珍宝,“本宫一直好奇如此栩栩如生却又不失童趣的五毒帕子出自什么样的巧手,嗯……果然是十指尖尖,宛若带露春笋。”
“娘娘过誉了。”宋时禧紧张无比,又不敢收回手,一时羞红了脸。
“莫要谦虚,送来的绣品本宫都看了,绣工好的不少,可太逼真的容易吓着孩子,连本宫看了心里都发憷,还有些就全然没有五毒的样子,蜈蚣不似蜈蚣,蝎子不似蝎子的,总觉得那样的避不了毒虫。还是你的最佳!”
宋时禧任由皇后轻拍她的手背,整个人僵直不已,不敢动,也不敢再谦虚,只好羞涩点头以示回应。
“好了,今日本宫就是瞧瞧你,从明日起,你每两日来本宫这里坐两个时辰,帮本宫一起给几个孩子绣五毒服吧。”
宋时禧余光瞧见皇后朝她微微点头,终于在最后鼓起勇气偷偷看了一眼皇后真容,乍一看并无倾城之貌,一颦一笑间,却有一种天然绰约之美,令人过目难忘,亲近之感油然升起。
她朝皇后福了福身子,躬身告退。
待宋时禧的身影瞧不见了,皇后桓姝才收回视线,随手拿起宋时禧绣的那方帕子,怔怔出神。
长秋宫掌事秋月姑姑端了一盏燕窝上前,“娘娘歇会吧,一会儿三个皇子下学了,又有您忙的。”
“本宫能忙什么。”
桓姝随手放下帕子,接过燕窝尝了一口,抬头问秋月:“翊儿是如何跟你说的?他看上这位禧姐儿了?”
秋月姑姑细想了下才柔声禀道:
“回娘娘,公子为这事找了奴婢两次,头一次是他身边的墨三来的,问奴婢可有鉴赏苏绣的女官,但含混其词,被奴婢骂回去了,让他问清楚了再来。后来便是四月末奴婢出宫办事那日,公子亲自在宫门口候着奴婢,说工部宋员外郎家大小姐苏绣技艺了得,若是皇后用得上,不妨提携一二。”
“那是真瞧上了?”桓姝面露诧异,想到惊才绝艳却不近女色的侄子也有如此做派时不觉想笑,“总算开窍了?”
秋月姑姑示意皇后继续喝燕窝,“奴婢倒不觉得,娘娘您有所不知,公子跟这宋家的渊源啊应是从两年前便有了,这是从墨三那里逼问出来的,宋家有两位小姐,除了今日这位,还有位二小姐,上月刚满十三,两年前公子去南边游学就在安平县碰到啦,一直上心到现在!”
“这倒稀奇了……”桓姝若有所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片刻后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翊儿这孩子比兄长心思重,是个难得明白的。工部员外郎家的女儿,这门第属实也太低了些,若是他真喜欢……倒也不是难事……”
从长秋宫出来,依旧是适才那位女官带路,宋时禧悄悄舒了口气,终于敢四处看一看了。
蒲月清和,草长莺飞,雕栏、垂柳、假山都映在后湖碧水中,宋时禧不由放慢脚步,想将眼前一切印刻在脑海里,暗下决心定要绣一幅后宫园景图。
见她有些看痴了,女官也跟着缓缓停下,由着她欣赏片刻。
一阵脚步声临近,沉浸于眼前春景的宋时禧并未察觉,直到女官出声请安才回过神来。
“见过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见过霍小将军。”
宋时禧忙跟着见礼,待来人应了,才闪身让开通路。三位锦衣小少年从她身边经过,最后一个好奇地打量她一眼,她再次后退,低眉垂眸再不敢看。
“玉姑姑。”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
宋时禧循声偷偷越过女官的后背望去,那位霍小将军正立在花园门洞之外,形相清癯、丰姿隽爽。
这位玉姓女官朝他紧走几步,就听他继续道:“家母所用的白檀香所剩无几了,还要劳烦玉姑姑再配一些。”
“不麻烦,奴婢后日就差人送到贵府。”
“多谢。”
玉姓女官别过霍小将军,回来示意宋时禧往另一边走,宋时祺目不斜视地跟上。
霍轩依旧站在门洞之外,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俊眉蹙起。
不知为何他总会注意到柔弱畏缩的女子,同她阿娘一般,总是藏于人后,万事都好似能忍能退,他很不喜欢。
第13章 万胜街偶遇
◎见面便见面,何故绕这么大圈子?◎
姐姐时常进宫虽刻意低调,但随着时日一长,京城各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故而很多高门贵女开始给她下帖子请她参加各种花会、诗会,姐姐都以进宫为由婉拒了。
这倒不稀奇,得了皇后青睐,各家想结交姐姐也是正常,唯一让宋时祺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来自礼部员外郎赵大人家的传信邀约。
这赵家就是姐姐未来的婆家。
婚事是三年前定下的,他们回京后只有两家长辈走动,那边姐姐未来的婆婆南氏曾递话过来,说是还有一年便要成婚,小辈不宜私下往来,免得惹人闲话,有失体统。
其实在京城有婚约的年轻男女在节日上见一面亦或是偶尔一同出游并不稀奇,不过既然男方那边发了话,不见面也并无大碍。
可这次是未来婆婆亲自邀约,邀宋时禧端午踏青,还附上儿子赵允诚亲手做的纸鸢,请宋时禧着色后一并带去。意思很明显,就是将姐姐约出去,让两个小辈见面的。
见面便见面,何故绕这么大圈子?宋时祺心里觉得别捏,还偏偏恰好在姐姐频繁进宫之后邀约,总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梦里,姐姐是她心中高嫁的标杆,也正是因为姐姐婚姻美满,给了她高嫁不必在意是否门当户对,只要两人相爱就行的错觉。
梦里姐姐婆母南氏也是如此爱做派,凡事喜欢居于礼教、道德的制高点,惺惺作态,但实际行为很上不得台面。好在由姐夫护着,姐姐并未受什么委屈,两人生了一双儿女,恩爱和乐。
思及此宋时祺觉得许是自己多虑了,南氏的为人她是知晓的,只要姐夫还是好的,姐姐就能同梦里一般幸福。
与赵家结亲这事,其实要追溯到爹爹宋彦铭金榜题名那年。
大伯一家自立宅院后,宋彦铭为了专心科考,只好借住在宋氏学堂一间简陋的偏房里,后来那偏房又住进一个考入宋氏族学的外姓学子,叫赵旬。
赵旬父亲早逝,老母亲缠绵病榻多年,还有两个幼弟要养活,他家住在城西敦又街,到城东的宋氏学堂读书需横跨整个京城,为节省赶路的时间,他每月初安顿好家人便跟宋彦铭一起留宿学堂专心苦读。
次年他们二人都中了进士,两人只差了一个名次,宋彦铭在前,赵旬在后。朝廷按照排名授官,宋彦铭是入职翰林院名单的最后一人,从赵旬起就只能外任知县了。
当时赵旬家里的情况并不便离京,长途跋涉之下,他母亲恐怕就活不成了。深知好友境况的宋彦铭主动放弃了进翰林院的名额,选了安平县知县一职,如此下来,赵旬便得以向上递补,进了翰林院。
这也就是宋氏宗族跟宋彦铭产生龃龉的原因,他进不进翰林院不要紧,若是要让,合该让给自己族中子弟,怎能让给一个外姓学子呢?如此行事,把家族置于何地?
宋彦铭在大事上不迂腐,且已是既成事实,他没有辩驳,悄然离京。
赵旬倒是块当官的好料,勤勉肯干又善于交际,这十多年间升迁多次,如今已官拜礼部从五品员外郎。
他一直念着宋彦铭的大恩,一直未断了联系,曾在往来书信中提及要给两家孩子定娃娃亲,宋彦铭只当是玩笑便应了,直到三年前他特地遣长子赵允诚到安平县拜访,宋彦铭才意识到老友是认真的。
当时赵允诚已有秀才功名在身,准备游学一年后参加秋闱。他表示自己愿意遵从父母之命,但更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宋家的认可。
就这样他以友人晚辈的身份在宋家小住了一些时日,父亲和姨母明里暗里试探考教了多次,都十分满意,最后宋时禧也点了头,这便定下了亲事。
……
端午前几日,宋时祺因在学堂表现良好,被解了禁足,父亲允她在休沐日可以出去转转,宋时祺便自告奋勇去买些节日要用的五色丝线和辟邪符。
宋时祺带着丫鬟松音直奔万胜街上最大的霞锦坊,这里有京城最全的丝线、绣具、布料和成衣。
主仆二人刚下马车,门口就有妆容、衣饰以及微笑都十分得体的婆子迎出来,微微欠身将她们迎进去。
端午节买五色丝线的人很多,霞锦坊特地辟了一个柜台专门来卖,宋时祺每个种类都挑了一些,准备回去给家人都编上。
婆子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个红木托盘,一路跟着,将宋时祺挑好的丝线整齐码放在托盘上。这五色丝线并不贵,这样的服务属实物超所值。
“请问嬷嬷有没有好一些的绣线?”宋时祺挑完,想起还要帮姐姐买些绣线。
“有有有,不知姑娘想要什么样的绣线?”婆子依旧恭敬浅笑,不谄媚也不歧视,让人如沐春风。
“我要一些十二股的彩色熟丝线,还要一些金银丝线。”
“您要的绣线都在楼上,姑娘请随我来!”婆子两步上前,侧着身子引宋时祺上了楼。
二楼隔成多个小雅间,里头摆放着供客人休憩的卧榻和桌椅,一看就十分舒适。
“您稍坐片刻,奴家这就去取样品。”婆子奉上精致茶点后恭敬退下,贴心地拉上门帘。
茶是花果茶,淡淡的花香,酸甜的口感,应是如宋时祺这般十二三岁女孩子最爱的味道,生意做到这个地步,属实难得。
这时外面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哄闹声,丫鬟松音将雅间窗户拉开一条缝儿朝外看去,没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朝宋时祺道:“小姐,您来看看,那位……是不是赵公子啊?”
宋时祺略带讶异地起身走到窗牗边,顺着松音手指的方向看去,他们所在的雅间窗户朝西,对着的是万胜街旁边的一条小巷子,巷子口经常会有百姓摆摊卖一些自家做的东西。
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时不时传来一阵哄笑声。
一个身着钴蓝锦袍的公子带着个小厮站在人群外围,那公子好几次在人们哄笑时都试图迈步上前,可都被身边的小厮拉住了。小厮凑到自家主子耳边说着话,那公子回过头来侧耳倾听,薄唇紧抿,面露怒色。
宋时祺将头微微探出窗牗定睛一瞧,还真是赵允诚,三年前他曾来安平县小住数日,她不会认错。
再看人群焦点下那个戴孝女子,真真应了那句“女要俏,一身孝”,一身素白,未施粉黛,虽垂眸但凤眼尾角自然上挑,薄唇微启,贝齿紧咬着苍白的下唇,一缕额发垂落随风轻拂,更添几分凄婉,这女子简直媚骨天成。
这眉眼有些熟悉,宋时祺一时想不起是谁。
女子身后的青砖墙上,贴着一张纸,赫然写着:因父病亡,家贫,今自愿以十两纹银卖身葬父,以全孝节。
宋时祺知道围观的闲人为何会哄笑了,此时普通百姓一口薄棺入土,全部花费不超过二两银子,大户人家买个丫鬟最多也就五两银子,这女子要价十两,都能供一个平民家庭近半年的开销了,属实有些高了。
“姑娘如此金贵,何必在此卖身葬父?不如去三条街外的烟花巷,那边的妈妈们瞧你这惹人疼的模样,说不定能出二十两!”
女子被嘲笑得脸都要滴出血来,双眸含泪,泫然欲泣。
“十两银子,我出!”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四下一静,人们纷纷回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赵允诚微微涨红了脸,左臂还被小厮拉着,见众人朝他望来,脸直红到了脖子根,他用力甩开小厮,朝那女子的方向走去。
围观之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
赵允诚走得有些急,可距离不远,三两步就到了那女子面前,他堪堪刹住脚步,目光触到女子的脸庞又快速收回,偏头看向别处,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公子……您愿意买下梅儿?”女子声线极细,轻柔婉转,如黄莺夜啼,秋水般的眸子里闪着点点星光。
赵允诚浑身一颤不敢再看,这才想起要拿钱,他摸了摸腰间却并没有摸到钱袋,遂朝后面的小厮喊道:“柳安,拿银子。”
那个叫柳安的小厮不情不愿在众人的注视下挪到自家公子跟前,赵允诚脸上带着薄怒,也不看他,伸手往柳安胸口探去,很快就搜出一个钱袋子,想打开数一数又很快作罢,直接将那钱袋子丢到了女子脚下。
“拿去!”
赵允诚别开脸,说完抬脚便要走。
“公子~”
赵允诚在这柔中带娇的一声呼喊中顿住脚步,回头望去,“还……还有何事?”
“奴家姓胡名梅儿,既跟了公子,还请公子赐名。”
“梅儿……那便叫梅香吧。”
“公子大恩,梅香永世难忘!还请公子留下姓名,待梅香料理完家父后事便寻去府上。”
这位胡梅儿着实厉害,身子一矮就跪下磕头,只听得“咚咚”两声,再抬头,光洁的额头上已渗出血来。
赵允诚有些慌乱地将她扶起,又似烫手一般松开她,“慈……慈安巷赵府,你……你快回去吧。”
见这位梅香拾起钱袋子,朝赵允诚再三感谢后款款离去,周围闲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了开去。
宋时祺看完热闹,回身见那霞锦坊的婆子已经去而复返,正将几个放了各色丝线的红木托盘码放在小桌上。
“姑娘您慢慢挑,还缺什么唤奴家便是,奴家就侯在门外。”
宋时祺点头,拿起绣线,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看到的那一幕戏折子般的闹剧中。
“梅香……梅香……”她口中喃喃,好似快要抓住那一丝缥缈的记忆了。
“对了!梅香!是梅香!”她一拍桌子喊出了声。
“小姐?”
“没事没事,你再去倒壶茶来。”宋时祺打发走松音,眸中亮闪。
她想起来了,这梅香是梦里姐姐的丫鬟,她在赵府见过几次,在姐姐怀二姐儿时被抬了姨娘的。梦里她对梅香的印象是对姐姐极为忠心,且为人本分,跟适才看到的不太一样。
梦里,姐姐嫁过去不到半年就怀了大哥儿,姐姐一向温婉大度,因身子不便,便想抬一个陪嫁丫鬟当姨娘,替她侍候姐夫,被姐夫严厉拒绝了。
后来怀二姐儿的时候,姐姐又一次提起要抬个姨娘,姐夫依旧拒绝,后来姐姐婆母南氏出面,以姐姐带两个孩子过于辛苦,需要人分担为由,再次提出要抬姨娘。面对妻子和母亲的坚持,赵允诚才勉强答应了,抬的那位姨娘便是梅香。
可是,她记得梅香并不是姐姐的陪嫁丫鬟,那么,只可能赵府的丫鬟了……
前世,她和姐夫也是这般认识的吗?
……
万胜街的另一边,一家正对着方才那个热闹小巷的茶楼上,两个年轻男子正对坐品茶。
“你怎么对这等市井场面感兴趣了?”霍轩最后瞥了一眼赵允诚离去的背影,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那位赵公子,是宋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婿。”桓翊言简意赅,幽深的眸中带了丝冷意。
“还是工部员外郎宋彦铭的那个宋家?”
桓翊垂眸默认。
“桓郎怀,你那年从南方游学回来说看上一位女子,我总觉是你的玩笑之言,这几年你越来越出格,我倒真好奇了,看上一位女子,真会如你这般……痴狂?”霍轩顿了好久才想出“痴狂”这么个词。
“你头一次讲这么长的话,”桓翊并不正面回答,过了许久才没头没尾加了一句,“等你有了便知道了……”
霍轩:“……”
第14章 踏青
◎眼前强颜欢笑的姐姐是那么的熟悉,梦里自己竟没看出来吗?◎
端午节一早,宋时祺就跟着姐姐上了马车,前往与南氏约好的京郊一处踏青之地。
因是节日,踏青游玩之人不计其数,姐妹俩从马车上下来已有很多探究的目光投来,正发愁要如何找到南氏,就有一个小丫鬟迎了上来,“请问可是宋府的两位小姐。”
“正是。”
“奴婢灵芝,是赵府丫鬟,我家夫人特命奴婢前来引路。”
略显紧张的宋时禧微微松了口气,示意灵芝带路,“劳烦了。”
灵芝带着她们穿过一波又一波踏青游玩的队伍,越走越偏,越走游人越是稀少,正当宋时禧再次紧张起来之际,就听那丫鬟指着不远处的凉亭道:“姑娘请,我家夫人和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听到动静的赵夫人南氏已迎出了亭子,“哎呦,别干站着,快进来坐。”
南氏一身湖绿衣裙,搭配赤金首饰,贵气十足,她身后,赵允诚一身天青长衫,负手而立,光看外表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一番见礼寒暄过后,四人落座,南氏解释道:“这处亭子知晓的人不多,十分清净,我们两家毕竟定了亲事,太过引人注意也不好。你们瞧这里的景致多好,还能看到我们府的庄子,离寿安公主的别庄也不算远。”
姐妹俩顺着南氏指的方向望去,远远能看到永安河,河对面是绵山,隐约能看到山脚下有一些建筑轮廓。宋时祺因梦里去过那庄子,这才勉强能够确定那庄子的大概位置,而此时的姐姐定然是什么也没看到的。
南氏此话的用意很明显,无非就是炫耀她家庄子离权贵很近,而实际上那庄子位置十分偏僻,勉勉强强能算在权贵官员的别庄群范围内。
宋时祺乖巧点头应是,宋时禧则下意识攥住了帕子,不管南氏说什么都是点头,毕竟是第一次与未来婆婆和夫君同席而坐,紧张在所难免。
“来,都别客气,吃些茶点,都是我们诚哥儿今早特地去芝庆斋买的。”
宋时祺乖巧地拿起一块桃酥小口小口啃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面的南氏和赵允诚。
南氏表现出的热情超越她梦里见过的任何一次,此时基本都是她连珠炮似地问,姐姐乖顺地答。
话题从一开始的询问家里情况慢慢就集中到了宋时禧进宫之事,什么皇后身子可好啊,可有见过皇上和三位皇子等等。
闲聊片刻后宋时禧已不如刚开始那般紧张无措,她虽带了些父亲身上的迂腐气,但聪慧谨慎,能说的简略说,不该说的一字不透,无论南氏如何绕圈子,她心中那片名叫“规矩”的一亩三分地是牢固不破的,南氏丝毫进犯不得。
相比之下,赵允诚的表现就怪异得多,俨然没了三年前在安平县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除了适才的见礼寒暄,他再无说过任何话,坐下后也没了站立时的挺拔风姿,看起来很有些心不在焉。
南氏多次将话头露给儿子赵允诚,可他一次未接,她颇有些尴尬地替儿子解释描补,“我家诚哥儿要准备秋闱,日夜苦读,这些时日都是三更天才睡下。”
宋时祺内心轻嗤:是啊,日夜苦读还有空大街上英雄救美,真是难得。
宋时禧闻言偷看了赵允诚一眼,见他依旧一脸木然,立时红着脸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这孩子真是累着了,”南氏赔笑,“禧姐儿,那纸鸢可带来了?”
“带了。”宋时禧回头示意丫鬟松绿。
松绿将一个包袱递过来,原本送来的素色纸鸢都被宋时禧精心描画上了色,纸鸢的飘带上还有她编的流苏,精巧别致。
南氏接过赞叹一番,用手肘捅了捅还在心神分离的儿子,“莫要负了这大好时光,去吧,带禧姐儿放纸鸢去!”
赵允诚好似突然晃过神来,接过南氏塞进他手里的纸鸢,朝宋时禧邀请道:“走吧,我们去那处空地放。”
宋时禧柔顺应是,起身跟他同去。
“我也要放一个!”宋时祺打算进一步再观察一下未来姐夫,随手拿了一只纸鸢跟上了前面的两人。
赵允诚还算尽心,将宋时祺的纸鸢先升起来。
“我会!”
宋时祺接过绞盘,示意他可以走了,赵允诚这才去到姐姐身边教她如何控制风筝线。
姐姐因他的靠近有些不自在,手里一紧张原本升到半空的风筝开始下坠,赵允诚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在姐姐连声道歉后瞬间恢复到方才的温和有礼,“没事,我再给你升起来。”
不止一直盯着他的宋时祺,一向敏感的宋时禧也察觉到了对方情绪的不对劲,于是更加沉默畏缩,生怕哪里没做好惹他厌烦。
约摸半个时辰后,宋时禧推说累了,收了纸鸢,回去跟南氏请辞,南氏面上关心了两句后还是允了,于是互相告别各自回府。
回去的马车上,宋时祺瞧着姐姐的脸色不太好,伸手去摸她的手。
宋时禧搂过她,轻抚她的额发,“姐姐真笨,连个纸鸢都放不好……”
“姐姐怎么笨了?我姐姐可聪明了!”宋时祺语气笃定。
“赵公子日夜苦读,一早又去给我们买糕点,还要来回跑动给我们放纸鸢,定是累坏了,换做是我精神不济也会发脾气。”宋时禧努力为赵允诚找补。
宋时祺不语,抬起头,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姐姐,心里某处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眼前强颜欢笑的姐姐是那么的熟悉,梦里……梦里自己竟没看出来吗?
许多零碎的画面闪过,自己刚成亲时幸福满溢,嫁给了最想嫁的人,那人又对自己极好,每次与姐姐见面,总是忍不住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满溢的幸福。
后来,他们夫妻分居两地之后,匪夷所思的事端纷至沓来,婆母的不满,继子的顽劣,还有到处都是丈夫亡妻影子的老宅,她痛苦不堪。所以每当姐姐来看她,她都有满腔的委屈要倾诉。
那时姐姐也是这般笑着,多少勉强是她没看出来的?
“姐姐,你喜欢赵家哥哥吗?”宋时祺脱口问道。
宋时禧略怔了一下,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见宋时祺不说话,宋时禧又添了一句,不知是说服妹妹还是自己,“父亲常说赵大人为人正直,待人极好,那必定是一户好人家。”
“赵伯伯是好,可他一人人品端正就代表他们一家人都好吗?”
宋时禧显然被妹妹的话问到了,有些不自在起来,好在马车速度放缓,只听车夫“吁”的一声勒停了马车,到家了。
宋时禧如蒙大赦,掀帘下车,“走吧。”
“祺姐儿!”
听到是宋时妍的声音,宋时祺从姐姐身后探出头来,“宋时妍你怎么在这儿?”
“阿娘说包了你最爱的蛋黄肉粽,命我喊你去吃呢,我看完龙舟赛就到你家门口等着了,走吧!”
宋时妍跟姐姐打了招呼,邀她一块同去,姐姐婉拒了,“你们玩吧,家里还有事,上车吧,让车夫送你们。”
“好嘞!”宋时妍欢欢喜喜爬上了马车,跟宋时祺并排而坐,十分欢喜,只听宋时祺长叹一声,她回头诧异地问:“怎么了?”
宋时祺再叹一声,“唉……妍姐儿妍姐儿,你怎么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每日都如此兴致高昂的?”
宋时妍瞥了对方一眼,就知她在调侃她,回敬道:“是啊是啊,就你是老神在在的!”
“你说谁呐!”宋时祺伸手去戳宋时妍的软肋——咯吱窝,两人笑着你挠我我挠你闹作一团。
马车驶出宋府小巷,正要转上大街,就听外头一声呼喊,“祺妹妹!”
宋时妍手快掀开帘子,“咦,周文翰你怎么在这里?”
宋时祺闻言也探出头去,“可是有事?”
周文翰瞧了一看宋时妍,朝宋时祺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宋时妍一脸警惕地瞪了眼周文翰,她就知道有猫腻,急忙拽住宋时祺的衣袖道:“祺姐儿,你们有事可不能瞒着我!”
宋时祺无奈,让周文翰凑近车窗先说事。
……
另一边,南氏坐进马车就见儿子欲骑马先行,忙掀帘叫回,“你也坐车,母亲有话问你。”
赵允诚黑着脸上了车,坐到母亲对面默不作声。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你爹和你都相中的亲事……”
“是我爹相中的,不是我!”赵允诚不等南氏说完就出声打断。
南氏微微一愣,“三年前你不是去安平县瞧了,自己点了头的,如今怎的又不作数了?起初我是有些看不上她家的门第,可那时你们爷俩都定了也就没说什么,如今宋家老爷官运也起来了,那禧姐儿又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也算配得上你了,有这关系,明年秋闱你一个举人必定是稳了……”
“父亲多固执母亲您又不是不知,儿子那时想的是既改变不了就努力顺应便是,那禧姐儿是不错,可就是……就是差了那么点儿……”赵允诚眉头紧拧,满脸苦恼。
“差哪点儿?你倒是说啊!”南氏见儿子愁成这样也急了。
“就是……太柔婉了些,不论说什么都是点头,好似没有喜恶、没有脾气的木头人,她以后是要做一家主母的,如何当得起?”
南氏一听顿时也觉得儿子所言非虚,这禧姐儿着实太过柔顺了些,一看便是个没用的,往后她儿子必定前程似锦,后宅没个能撑家的怎么行?
“那你要什么样的姑娘啊……”想到自己说一不二,但凡认定之事绝无转圜之地的丈夫,她又发起愁来,“可是你爹……”
说到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赵允诚脑海里蓦的出现一抹素白倩影,人比花娇,却有傲骨,不论人们如何嘲笑她都坚定自己所求。
那日她磕头磕得一额头的血,他将她扶起时,她的手指在他手心划过,小指在离开他手心时轻轻一勾,仿佛勾走了他的魂魄。他被她的大胆吓到了,可这几日却不断回忆着手心里那微痒却销魂的滋味。
见儿子耳根泛起红意,南氏以为他恼了,声音放柔了劝道:
“你娶了宋家姐儿,你爹也全了知恩图报的名声,这婚事都定了,轻易变不得。我瞧那姐儿是个好拿捏的,后宅之事你放心,有你阿娘我呢!往后你若有喜欢的,只管纳进来,不必担心你爹,不过是面子上的功夫,阿娘必定帮你办得妥妥帖帖,不给人留一丝话缝儿!”
赵允诚胡乱点头应了,一路无话。
将母亲送到府门口后赵允诚就下了车,说要出去走走,南氏知他愁苦就随着他去。
赵允诚刚拐过一条巷子就见小厮柳安着急忙慌地迎上来,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恼怒,“何事?”
柳安四下瞧了瞧,见没有闲杂人等才凑近了禀报,“是那位梅香姑娘,今早来府上寻少爷您,幸好小的比老爷早出来一步,不然正好撞见。”
“梅香?她……她爹的后事都安排好了?”赵允诚脸上不自觉泛起红意。
“不,说是,说是遇到困难了……”柳安有些难以启齿。
赵允诚真恼了,“不是让你照看着些?”
柳安并未注意到自家少爷跟自己一样一脸潮红,“不……不是,是那梅香姑娘说,定要公子您去才可以。”
“那……那必定是要紧的急事,咳咳……她现下在何处?”赵允诚提脚便要走。
“公子……您还是别去吧……唉……”柳安觑了一眼自家公子即将升腾而起的怒容,放弃挣扎,耷拉着脑袋上前带路。
跟烟花巷隔了一条河的葫芦巷,是京城著名的鱼龙混杂之地,在这条巷子里行走,随便拐进一个院子都有可能是私窠子。
当赵允诚主仆二人出现在梅香所居住的大杂院门口时,里面晒衣服的老妈子十分熟稔地往左一指,“私窠子在隔壁!”
主仆二人的脸立时涨成了猪肝色。
这院子虽小,但光看院子里晒的衣服被子就知住满了人,婆子声音不小,顿时,各种赤/裸裸探究的目光直射过来,让人无所遁形。
“公子~”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声响起,就见梅香一身素净无比,洗得微微泛白的水绿衣裙,倚靠在西面的一间屋门口。
赵允诚如遇救星,不等她说话逃也似地冲进了梅香的屋子。
第15章 听壁脚的两只
◎梅香并无非分之想,只要能长长久久待在公子身边,不要名分,做什么都行。◎
京城葫芦巷,一户临河的院子外头,两个小丫头正站在几块叠起的破瓦上,扒着一扇破旧的窗户,耳朵紧贴墙壁,全神贯注地听壁脚。
她们身后不到半臂的距离就是一颗歪脖子柳树,柳树紧贴着河岸,这听壁脚的两只但凡动作大一些就很有可能往后一仰掉进河里。
这两只自然是“宋氏双姝”宋时祺和宋时妍了。
宋时祺自那日意外撞见前世姐夫赵允诚搭救落魄卖身葬父女胡梅儿之后,特地找周文翰知会了一声,若是得空就盯着些赵允诚的小厮柳安。
周文翰极善交际,利用勤工俭学的借口,时常到处找活干,他装作大户人家的小厮,在柳安常去歇脚的茶铺搭上了他,聊熟以后开始频繁抱怨自家主子,这很快引起柳安的共鸣,两人一见面就竹筒倒豆子一般不吐不快,十分投机。
今日柳安在府门口截了梅香,将她打发走之后,心中的愤懑难以纾解,便去了那家茶铺,一见周文翰也在,不吐不快,一股脑儿将公子救助梅香,以及梅香今日来寻公子之事说了。
周文翰得了重要消息,立刻报给了宋时祺,可没想到还有个宋时妍在场,根本甩不得,只好一块儿带来。
其实他将两人带到此地就后悔了,实在是自找麻烦,还不如自己一人将壁角听全了回去告诉宋时祺。他轻叹一声,收了原本回学堂再温会儿书的心思,走回去背靠那棵歪脖子树,双臂展平,在那两只的身后护着她们。
那边赵允诚没头没脑冲进梅香的屋里后就后悔了,他这是怎么了?刚想转身出去就听到外面院子里一阵笑闹声,一个婆子大声喊着:“胡梅儿,这里可是住人的院子,接客上隔壁去!”
赵允诚红着脸进退两难,想喊柳安却发现他并未跟进来。
梅香听到婆子的嘲笑猛地一把关上了房门,白皙的双颊上两抹潮红迟迟未褪,真是媚色无边。
“公……公子,梅香……梅香清清白白的,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她见赵允诚涨红着脸一声不吭,怕他信了外头婆子的话,着急解释。
“我……我信!”见她眼泪噙满泪水,好似下一刻就要嘤嘤哭泣的样子,赵允诚急忙开口。
“我就知道公子懂我。”梅香抽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脸上是满满的感动。
赵允诚在那抹娇笑面前哪里舍得移开眼,说话也有些支吾,“姑……姑娘可是遇到了难事?”
梅香以帕掩面,“是遇到些难事,好在都解决了,多亏公子,爹爹的后事办得体面,今日梅香亲手做了几样小菜想答谢公子,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才是。”
赵允诚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的布置,空间逼仄简陋,仅有一扇用破损的桐油纸和几块粗麻布糊的小窗。
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缺了半扇门的五斗柜,一张小方桌上面有三个小菜两个酒杯和一壶酒,方桌旁有两张并不是一套的小木凳。
“公子请坐。”梅香说着用帕子在一张凳子上掸了掸。
赵允诚微挪两步还是坐了下来,脑中不断说服自己,他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为了表明他并不嫌弃她。
梅香心中一喜,忙给给二人斟酒,她举起酒杯,一双凤眼饱含深情,直勾勾看着赵允诚,“多谢公子大恩!”
赵允诚从她眼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钦慕,虽羞赧却又被她的勇气所震撼,下意识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因喝得急,被呛到了,连连咳嗽起来。
梅香忽地站起,绕过小桌轻拍赵允诚的后背为他顺气,“公子您没事吧。”
因离得近,美人身上浅浅的幽香传来,背上又有轻柔的摩挲,赵允诚浑身僵直几乎忘了呛咳,“无……无碍了,咳咳……”
梅香适时收手,但并未回到自己座位,而是站在赵允诚身边为他布菜,“公子尝尝梅香的手艺……”
窗户外,听壁角的两只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站立,颇有些体力不支,站在几片破瓦上的身子摇摇晃晃起来。
宋时妍感觉自己扭着的腰快断了,一只手拽着宋时祺的胳膊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腾出来伸到背后轻轻捶着。
周文翰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两人,深怕一个愣神这两只一起摔下来。
房里,梅香见赵允诚只顾吃菜,并不动手边的酒杯,于是坐了回去,拿起酒壶开始自斟自饮。
“昨日父亲入土为安,梅香……”她似是在强忍泪水,“梅香该高兴的,毕竟托了公子的福,了却心愿……昨晚,梅香独自一人,夜不能寐,多想爹爹能入我梦里,听我说说话儿,哪怕一时半刻也好……”
赵允诚见美人垂泪,心如刀绞,拿起桌上的帕子递给她却被梅香一把抓住了手,“公子大恩……梅香无以为报……梅香……”说着就朝赵允诚身上靠去。
赵允诚哪见过这架势,伸手试图推拒,“梅香姑娘……在下,在下早已定了婚约……”
“公子说得哪里的话,梅香并无非分之想,只要能长长久久待在公子身边,不要名分,做什么都行。”没想说着就将头贴到赵允诚胸口,无声垂泪。
“不……啊……唔……”外头一阵瓦片的碎裂声,伴着类似孩童的惊呼,又突然戛然而止。
赵允诚即将防线溃散伸手去抚梅香脸颊的手倏地顿住,着实有些慌了神。“谁?”
梅香只当是院子里那些眼红她人家的熊孩子,几步走到窗口抄了根鸡毛掸子朝外捅了捅,“再蹲墙角就把赵大家的黑狗牵出来!”
说完她侧耳再听了听,没有动静了才扔了鸡毛掸子,朝赵允诚歉然一笑,“这院子小,一堆无所事事的顽皮孩子……”
稍稍安下心来的赵允诚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慢慢坐下来,他方才有种被捉奸的感觉,着实吓坏了,此刻双腿都是软的。
“公子……”梅香缓步靠近,试探着轻抚他的胸口,见他再没推拒,慢慢靠了上去……
窗户外,宋时祺整个人还压在宋时妍身上,任凭身下的人如何挣扎,小手都死死捂住她的嘴,不敢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
她边压着宋时妍边伸长了脖子,目光越过眼前的歪脖子树朝河里望去,见周文翰一身是水地站了起来,长长舒了口气。
方才那一瞬间真是吓死她了,此刻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听到梅香那不要脸的话,宋时妍气不过,一时忘了自己在听壁脚,大约是想喊一声“不要脸”,说时迟那时快,她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挣扎间脚下的破瓦片碎裂,两人齐齐向后倒去。
宋时妍倒下时下意识地双手乱舞试图借力,没想到一把拍到了身后护着她俩的周文翰,周文翰闪身想躲,忘了身后的是棵歪脖子树,整个人从树干的空缺处越过,闷声掉进了河里。
宋时祺总结一下便是幸亏她眼疾手快,并未让宋时妍发出更多的声音,也亏得周文翰身形瘦削,掉进水里居然无甚响动,真是惊险万分!
在对上宋时妍保证不再叫唤的肯定眼神后,宋时祺松了手,两人合力将落汤小鸡一般的周文翰拉上来,三人再没了听壁脚的心思,沿着河边小道离开了葫芦巷。
……
另一边,霍轩给三位皇子教授完武艺课,从宫里出来,想起母亲前几日说想吃城门口那家点心铺的青团,于是一路闲逛到城门口,准备买了带回府。
刚买好青团,霍轩就见桓翊护卫之一的曲六在城门口驻足远眺,他踱到他身边站定,曲六忙躬身见礼。
“桓朗怀又去何处了?”
曲六不答,干笑着朝城门外一指,“我家公子回来了!”
果然,桓翊一身风尘纵马而来,在曲六和霍轩面前勒停了马。
“你为何在此?”
霍轩晃了晃手里的青团盒子,面露讥诮,“这不无所事事么。”
桓翊知他心里堵闷,可有些事实在无法言说,只好无视他的抱怨,回头朝曲六吩咐道:“将车里两人妥善安置,再来聚丰楼回话。”
“是!”曲六领命,将自己的马缰绳丢给一旁的霍轩,径直走向桓翊身后的马车。
霍轩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马车是跟着桓翊一同回来的,他下意识朝马车望去,车帘晃动间,能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妇人和一个约摸八九岁的男童。
霍轩嘴角的讥讽更深,“私生子?”
桓翊不答,纵身上马,“走吧,聚丰楼吃饭。”
两人到了聚丰楼就被掌柜引到了二楼雅间。
霍轩也不言语,待酒菜上齐就开始自斟自饮。
桓翊看他此番模样,心脏某处似被重重按了下,前世他最亏欠的两个人,一位是宋时祺,还有一位便是霍轩。
他和霍轩自小一起长大,二人的父亲一个镇守西北一个坐镇西南,都是叱咤疆场的大将军。
那年,父亲桓柏镇守的西北有大批敌军进犯,当时身为户部右侍郎的他负责钱粮的调度,没成想正当西北前线战事最吃紧之时,西南蛮又率大部来犯。
那年西南旱灾持久,存粮不够,他只得从江南调度,可筹到的粮草刚到西南地界就被附近土匪劫走,再次筹集上路的粮草还未出发就接到威远大将军霍之雄战死的消息,西南诸军一时群龙无首。
这时威远大将军之子霍轩请命出征,亲自押阵运送粮草,若这批粮草送不到,西南危矣。得知此消息的西南蛮首领与上次劫掠军粮的土匪联手,将霍轩一行围困在了一处叫澜渚岭的地方。
是夜,霍轩带兵突围,经过一番鏖战,士兵们将运粮车成功送到了与大军约定的地点,而霍轩被俘,没多久便被西南蛮折磨致死。
霍轩足智多谋,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却死得这样憋屈。得知消息的他万分自责,怪自己没有多想几步,没有护好头一批军粮。
重活一世,他怎能让他再次涉险?
这两年,通过他的暗中运作,西南多了一支专门剿匪的队伍,而霍之雄去年回京述职时意外伤了腿,如今在家休养。
霍轩本想去西南军中历练,被他三番五次劝下了,他深知其母荣氏在他心中的地位,用荣氏拖住他屡试不爽。
霍之雄是个好将军,但非好丈夫、好父亲,去岁回京到现在已抬进姬妾无数。霍轩母亲荣氏性子太过绵软温和,万事怯懦忍让,面对一府的姬妾只有受气的份儿,霍轩极孝顺,此种情况下必要留下陪伴母亲的,虽心甘情愿,但心有壮志未能酬,难免有些怨气。
桓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地与霍轩手里的酒杯轻碰,随后一饮而尽。
曲六办完事来到聚丰楼雅间时就看到两人沉默对坐,无声喝闷酒的样子,大白天的喝成这样,真是……
“有什么事,说罢。”
正当曲六觉得自家公子没心情听他禀报时,桓翊便来了这么一句,他连忙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宋家二小姐听壁脚一事详细说了。
桓翊听罢并无意外,倒是霍轩重重拍了拍桌子,声音都有些醉了,“赵允诚……赵允诚……嗝……就是那位宋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婿?”
“是。”
“呵……竟能欺人至此?呵呵……去!去把他给阉了……阉干净了!”他伸着食指在空中点着,着重强调了“阉”字。
曲六一脸为难地看向自家公子。
桓翊嘴角扬起一抹讥诮,“把此事透给他父亲赵旬吧。”
“是。”
第16章 夜探
◎他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就想将颜嬷嬷千刀万剐,但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
京城桓府。
桓夫人王氏一听下人通报大儿子回府了,忙不迭往儿子院里赶。
她刚到月亮门就见桓翊从书房出来,命人备马出府。
“你跟我过来!”
桓夫人瞪了儿子一眼,径直朝他的书房走去,她可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身后的心腹颜嬷嬷偷觑他一眼,感受到公子眼中的冷厉之意,一个哆嗦,恭敬福了一福,忙紧跑两步跟上桓夫人。
桓翊闭了闭眼,提步跟上,在她们之后进了书房。
桓夫人在屏风旁的卧榻上坐下,便开始抱怨,“我从彭州老宅来京城一月有余,跟你见面的机会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别说咱们母子俩好好说说话,就是一顿饭都没在一处吃过,派人寻你,不是在别庄就是去宫里了,要么索性不在京城了,到底是何故?”
“是儿子的不是,还请母亲见谅。”桓翊站在门口,微微欠身,没有再走近一步的意思。
桓夫人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用力拍了拍卧榻扶手,“你过来坐下!”
桓翊抿唇不语,两步坐到离门最近的一张圈椅里。
颜嬷嬷凑近桓夫人,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夫人您莫要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有什么话好好说。”
桓夫人火气稍微收了收,但语气里还是带着些恨铁不成钢,“你也二十有二了,不考功名、不做官也就罢了,连最重要的婚姻大事也不上心,成日里不见人影,你到底在忙什么?”
“母亲,儿子在做什么想必父亲年节时回来已经跟您说过了,您听进去了这很好,怎么转眼没几日您又忘了呢!”桓翊态度恭敬却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没有!”桓夫人下意识地反驳,“好好好,你做的是关乎家族命运的大事,我管不着,可你的婚姻大事我这个做母亲的总能管吧?”
桓翊垂眸不答。
桓夫人见有机可乘,气势立时涨了几分,“你往后是要做桓氏族长的,怎能不娶妻生子,母亲给你挑了多少世家贵女,连你表妹如筠都看不上,你到底要谁?”
“不错,母亲给儿子挑遍了京城的世家贵女,可母亲口中的她们个个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前些日子母亲不还说阿筠差了些,如今怎的又说好了?”
桓翊已经厌倦了应付母亲变化无常的性子,不等她反驳,继续道:“阿筠是我的亲表妹,儿子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且与王家结亲不妥,姑母圣宠不衰,桓、王两家联姻势必引得圣上猜忌,得不偿失。”
“姑母姑母,又是你姑母,”桓夫人原本被儿子辩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如今听到他提桓姝便来劲了,“她倒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还有桓家却要为她的后位做牺牲!”
“不,母亲,姑母为桓家牺牲得更多。”
“不就是绝了生育?桓家给她的地位荣宠还不够吗?你们父子事事以她为先,可曾想过我?这么多年含辛茹苦一个人把你和康儿养大的母亲我?”桓夫人开始捶胸。
“母亲……”桓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丝不耐。
母亲出身显贵的王家,是她那一代王家最小的嫡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小骄纵自负。
父亲与她虽是家族联姻无甚感情,但父亲跟随圣上四处征战时得母亲及其家族的鼎力相助,他一直念着她的好,后来他镇守边关,与母亲分居两地,一直觉得对她有所亏欠,故而任何事都惯着她由着她。
这么多年,母亲在家中说一不二,桓家上下对她只有奉承迎合,可她偏偏是个机没主见的,偏听偏信,不辨是非。
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考究奢华,只顾自己的风花雪月,说是执掌中馈,其实连家中几个管事都认不全,心里只有一个陪嫁颜嬷嬷。
府里的大小事务真正在操劳的是姑母,他和弟弟桓康是姑母带大的,姑母进宫后,家中诸事便交给了他,直到现在都是他在打理。
前世他考中状元后精力就转移到了官场之上,他一直觉得母亲只是骄纵却并不恶毒,颜嬷嬷爱挑唆母亲,但都是为自己家里捞好处,他命人看着,翻不出什么大浪。
后来……怎么就……等他意识到不可控时,为时已晚。
“翊哥儿!”桓夫人发泄了一通自己一人撑家的不易,心里舒坦不少。
桓翊被母亲拉回现实,再次欠身,“母亲辛苦,来京城好好散心修养,儿子还有事……”
“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去办,如今最大的事便是你的婚事,”桓母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像一位慈母,“翊哥儿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母亲必定给你寻到。”
桓翊朝她无奈一笑,“是吗,若我中意的女子,母亲不喜,又该如何?”
“哪里的话,只要是你中意的,母亲喜欢还来不及。”
“就是就是。”
桓翊看了眼在母亲身边谄媚附和着的颜嬷嬷,再没了与母亲说话的心思,多说只是徒劳,于是起身致歉,“母亲恕罪,儿子真的要走了,颜嬷嬷,好好伺候母亲。”
言罢也不管她们二人的反应,提步出了书房。
出了桓府,就见墨三从马上下来,“公子,小的回来了。”
“辛苦,车上说。”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墨三事无巨细地将在安平县打探到的一切说了出来,“跟据几个老仆回忆,属下觉得最不寻常的便是宋二小姐风寒之后时常出现的梦魇之症。”
“梦魇?”
“是,起初十分严重,每每能听到宋二小姐从噩梦中惊醒哭泣,宋家寻遍了彭州府的名医也没治好,后来好些了,可宋二小姐却好似变了个人,原本活泼灵动的小姑娘,时常眉头蹙起,听到说话声音粗粝一些的婆子就吓得发抖,为此宋家好长时间都不请婆子了,下人都是柔声细语的丫鬟。”
墨三说着脸色也有些发白,这样子倒跟自家公子的“病症”有些相似,公子不梦魇,只是一夜之间就深沉抑郁了,整个人好似老了好多岁。
桓翊放在膝上的拳头骤然收紧,心似是被尖刺冷硬的匕首翻绞着。
说话粗粝的婆子……
他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就想将颜嬷嬷千刀万剐,但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漾漾的死没有这么简单,那时他沉溺在失去漾漾的无尽痛苦中,错过了查真正幕后黑手的最佳时机。
如今他必须忍耐,留着颜嬷嬷,才有机会。
墨三观察着公子的脸色,暂时住了口。
良久,只听桓翊低沉略带哽咽的声音,“继续。”
“大致就是这些,据说那梦魇之症时有时不有,到离开安平县时也没好全。”
“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叫曲六来见我。”
“是。”
……
是夜,宋府后院。
二更梆子刚刚敲过一会儿,桓翊便在曲六的引导下潜入了宋时祺居住的流盈轩。
此时已入夏,天气有些闷热,正屋最边上的一扇小轩窗微微开了一条缝儿。
桓翊透过窗缝朝里望去,只见屋内一豆烛光影影绰绰,一抹娇小身影正歪在罗汉榻上静静看书。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相交叠,刚成亲时,她总爱歪在塌上看书等他,每当他处理完繁重的公务和族务回到属于他们两人的院子,就能看到她赤脚从塌上跳下来,扑进他怀里,笑靥如花。
那些日子,她给他带来的那抹温煦化了他的心,到此时早已是铭心镂骨。
外头传来脚步声,桓翊朝窗后阴影里退了退。
松音叩门进屋,帮宋时祺铺好薄被,柔声提醒,“小姐,该歇息了,明日还要去学堂。”
“嗯,你也去歇着吧。”
熟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只见她放下书本,赤脚点地,飞快地扑进了大床。
她没有让丫鬟陪夜的习惯,松音待她躺好,吹灭烛火,从外头轻轻合上了门。
夜深人静,桓翊盯着床铺的方向,一动不动。
就这样站了近一个时辰,缀在附近的暗卫们偶尔遥遥交换一个眼神,公子不动,他们也不敢动。
曲六在心中腹诽:派人日夜护卫也就算了,可这夜闯姑娘家闺房……幸好宋家人少,也没什么家丁护卫。唉……自家公子怎么这样了?……
那边的桓翊凝神听着屋里的动静,已经平稳绵长的呼吸突然乱了几分,隐约能听到衣服与被褥摩擦的声音,他轻轻推开窗户,闪身跳了进去。
满屋都是她的气息,他贪婪地呼吸着,脚下却似有千斤重,踟躇不敢往前。
直到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梦呓,他缓步上前,拉开低垂的轻薄床幔。
借着微弱的月光,就见那张粉雕玉砌的俏脸上皱到了一起,泪痕遍布。
“是儿媳不对……儿媳……没照顾好焱儿……儿媳认错……”
桓翊脑袋里“轰”的一声,鼻子酸涩,眼前水雾氤氲,他顿了顿,摸索到枕边的绢帕,待能看清了,才伸手,极尽轻柔地将她脸上的泪痕拭去。
她,会做前世的梦。
可她不认得他,是没有梦到他吗?
他分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或许二者皆有。
至少现在她不知他是那个他。
那么,若是知晓了,又会如何?
他不敢再想。
月落尽,天末只余残星。
桓翊放下手里的帕子,守到她再次呼吸绵长才起身离开。
四周的暗卫们纷纷松了一口气,曲六跟着桓翊翻墙出了宋家。
“那孩子如何了。”
曲六知他说的是那日他带回来的一大一小两人,轻声禀报道:“那孩子的确出众不凡,在别院住下后日常起居都十分规律,您命我送去的书册已背完大半了。”
“好,明日带他过来见我。”
“是。”
第17章 学堂来了位新夫子
◎宋时祺脸上一热,有种被当场戳穿的感觉◎
宋时祺最近的生活无波无澜,不用父亲禁足,也是两点一线的生活。
若是真要说有什么特别之事,那便是有几日醒来发现泪湿的绢帕整齐放在枕边,以往都是散乱在被褥中的,故而疑心自己梦魇到了化境阶段,梦里哭着学规矩,睡着擦完泪还能保持闺秀风范了。
这阵子她心里很苦闷,压在心头的两桩大事始终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法子来。
首要的自然是自家地里那些黄金,如今已入七月,地动在下个月,她一愁如何去搬黄金,搬了放在何处,二愁这笔来路不明的财富如何能过上明录,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改造那片废墟。
还有一点,她良心上也有些不安,这次虽只是小规模的地动,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伤亡的,既提前预知了,她也想尽力减小天灾带来的损失和伤亡,可凭她一个人,该如何做呢?
这第二件便是姐姐的婚事,周文翰一直留意着赵允诚的动向,据说每隔几日就要去一次葫芦巷,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她不知道姐姐对待通房小妾的态度,换做自己,定是要去拆掉这桩婚事的,可梦里姐姐说她有一双儿女很幸福,此时她无从探寻真假了,万一贸然行动,伤了姐姐的心可怎么办?
梅雨霁,暑风和。
这日,她同往常一样早早背完书,在清风堂外闲闲逛着,嫌弃地敲着自己的小脑瓜,怎的就只有提前背书的聪明,却无惊才绝艳的运筹决算呢!
花园外的小道上传来一阵嘈杂,宋时祺踮脚去看,就见一群族老围着一大一小两人正往清风堂走来。
大的那位很高,一身月白长衫,步态优雅,鹤立鸡群。
随着他们的走近,宋时祺认出来了,是那位桓翊桓公子,他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约摸八九岁的样子,有些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前世今生交缠太多,她已习惯不去多想。
她在一群人即将瞧见她之前溜回了清风堂,坐在最后一排书案的角落里。
族学主事宋彦文跟前头教书的夫子打了个招呼,夫子应声退下,满面红光的宋彦文开始介绍起桓翊来,
“这位是镇北大将军之子桓朗怀,是咱们宋氏学堂特聘的新夫子,以后他会给你们授课,还有这位小公子,名唤柳誉,适才通过了族学考试,以后也同你们一道求学了。”
学堂里的学子们纷纷站起,朝桓翊行礼,“桓夫子好。”
桓翊面容舒展,朝众学子微微点头,就听隔着一个屏风的女学子们一阵抽气声。
宋时祺透过满眼放光、兴奋异常、凑成一团窃窃私语的女学子们朝屏风那边看去,就见桓公子也朝她这个角落看过来。
桓朗怀,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确人如其名。
翌日,桓夫子的首堂课,一大早清风堂外便挤满了人。
桓翊的小厮墨三长腿在门口一跨,拦住了学子们的去路,他双手抱胸,朝门口旁边一块木牌子努了努嘴,众学子这才注意到那块木牌,上头赫然写着:凡欲上课者,先背诵《天文志》一篇方可入内,文章如下……
“这……这是天文志啊……”有小跟班们帮忙提前排队,挤在最前方的宋锐虎瞥了眼那长长的文章,立刻打了退堂鼓,如此回家也好跟爹娘交差了,非是他不愿上,实在是没能力上桓夫子的课。
随着宋锐虎的离开,后面看到木牌的人跟着稀稀拉拉走了三分之一。
课业一向优异的,诸如周文翰,宋锐弘、宋锐嘉这俩双胞胎,以及宋时妤,这些宋时祺昔日的好伙伴已经开始默默背起书来。
女学子们一个未走,有人拿起纸笔对着木板抄录下来,躲到一边去背,不就一篇文章吗,为了见桓夫子一眼,无论如何也要背下来!
宋时妍平时鬼灵精怪,一到读书上还真不太行,平时夫子教授的启蒙文章也是勉强才能过关,一看这长篇大论、生涩难懂《天文志》,她默默看向身边的宋时祺,“你背吗?”
宋时祺点点头,“这不难,给我一刻钟。”
宋时妍一脸苦相,又转头透过墨三和门框之间的缝隙看向清风堂内,那个挺直端坐着的身影,少顷,她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也背!”
不到一刻钟,宋时祺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她瞧了眼宋时妍即将揪散的丫髻,以及她可怜巴巴求助的眼神不由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坐下来帮她顺一顺要点,更好记一些。
之后陆续有背出来的学子排到墨三面前背书过关,半个时辰后,墨三面前的队伍已散,只有零散的一两个还在坚持死记硬背的。
宋时妍这边已经放弃了自主背诵,而是与宋时祺定下各种提醒作弊的暗号,光看宋时祺的手势,她就能顺出一篇天文志来,宋时祺无语望天,还真是歪门邪道亦有其“道”。
俩人走到墨三面前,宋时妍先背,宋时祺排在她身后。
“日有中道,月有九行。中道者,黄道。一日光道……”宋时妍紧闭双眼,摇头晃脑,一副沉浸其中、成竹在胸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
宋时祺在她身后,刚要憋笑,就听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很明显已经卡壳了。
“去北极远……远……”
宋时祺捅了捅她右侧腰画了个圈,复又戳了戳她的左腰,就听得她陡然拔高的音量,“东至角,西至娄……”
随着停顿越来越多,宋时祺不得不专心在她背后比划,大半篇文章比划下来,竟比背完一整本书还累。
“至月行,则以晦朔决之……之……”
宋时祺正要抬脚轻踢她的后脚跟做提示,余光瞥见右边一双属于成年男子的黑靴,脚下动作倏地顿住,目光顺着黑靴慢慢上移,玉色长衫,挺拔身姿,再往上便对上桓翊那双深邃中带着星芒的乌眸,他正注视着她,嘴角弧度徐徐上扬。
宋时祺脸上一热,有种被当场戳穿的感觉,头一回上课便遇如此窘境,以后怕是上不得桓夫子的课了。
然而闭着眼睛背书,对周围动静毫无所觉的宋时妍有些急了,双手背在身后,十根手指跟猫爪一般朝宋时祺张牙舞爪,提醒她上点心,“晦朔决之……决之……”
宋时祺正纠结是否要老实认错,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没想到一旁的桓翊双手也负到了身后,越过她,朝一旁的大槐树踱了过去,好似方才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觉。
“嘶……”鞋尖被重重踩了一脚,宋时妍真急了,宋时祺心一横,也不再管那桓夫子,继续比划起来。
结果便是宋时妍和宋时祺双双通过背书,墨三闪身,恭敬地请二位进学堂。
宋时祺有些做贼心虚瞥一眼墨三,她不信方才她们蹩脚的伎俩他看不出来,可意外迎上墨三满怀善意甚至有些虔诚的目光,她不可思议地用力眨了眨眼,见鬼一般急急跟上前面的宋时妍。
作者有话说:
文中天文志部分都出自《后汉书·天文志》
第18章 钦天监一游
◎祺姐儿,我觉得桓夫子特别关照你。◎
宋氏学堂自打来了个桓夫子,学子们的学习热情便空前高涨。
虽然第一日的背书通关吓跑了大多数人,但随着上过课的学子们回来口口相传的赞不绝口,每日课前背书之人就开始大排长龙。
学堂主事人宋彦文跟一帮族老们在学堂后湖的凉亭里喝茶赏景,闲聊话题自然绕不开桓家大公子。
“桓公子带来的那位柳小公子可去查过了?”族老宋志业靠在藤椅里,眼睛眯起看向湖对岸。
“回父亲,查过了,桓家在安庆府确实是有柳姓的亲戚,但数十年未联系了,那柳家早已败落,族人四处流落,到底有没有这位柳小公子还真无从查证。”宋彦文殷勤给父亲递上温茶,拿起蒲扇轻轻在他身旁摇着。
宋志业闻言突然坐直了身子,“哦?可知那孩子何时来的京城?身边还有什么人?”
宋彦文闻言有一瞬的讶异,但他一般也想不明白,只好事无巨细如实相告,“上月来的京城,一直住在青云巷的一件私宅里,同行的是一个妇人,约摸三十上下,普通仆妇打扮。”
“咳咳咳……咳咳……”坐在宋志业左侧,年纪最长的族老之一宋志才用力咳出一口浓痰,“来历不明的稚子……咳咳……桓家人为师……”
宋志业瞳孔微缩,“这……可这孩子非富非贵的……”
“那倒也未必……”宋志才满脸褶皱的脸上现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来。
周围几人被两位族老哑谜般的对话弄糊涂了,再追问却见他们均住了口,横竖桓家大公子愿意屈尊来宋氏族学教书对宋氏家族来说只有好处,于是就此作罢,聊起别的话题来。
“那桓大公子教书确有一套,一篇天文志,就带着孩子们夜观天象,日行百里,我家孩子下学回到家,竟与我滔滔不绝地讲起天文志的要义来!”
“是是是,我家孙女本来这月准备休学回家备嫁了,如今哪里肯,生怕通不过不给上课,一大早把书背熟了才肯安心吃早膳。”
“我听说今日也出去了?”
“嗯,一大早就走了,桓大公子面子大,今日带孩子们去钦天监观学,据说钦天监监正章铆亲自讲解呢!”
“竟有此事?!”
……
钦天监。
大半月未在衙门坐值的钦天监监正章铆今日一身崭新青色官袍,听到属下禀报桓大公子来了,急急迎出了衙门口。
在他这个位置,官场那些交际非是必要,当然,桓皇后和镇北大将军的身份已有足够分量,而他更看重的是上一任监正老师时常提及的那句“桓家气运四百年,此时不过半,敬之畏之,不可小觑也”,故而桓家的面子,必定要给。
看到丰神俊朗的桓家大公子带着一群青衫学子们缓步而来,他心中更是坚定几分,如此气度,定非池鱼,桓氏兴旺百年可期。
一番寒暄见礼过后,桓翊直奔主题,“学子们研习《天文志》有感,还要劳烦监正带孩子们去观星阁一览。”
“客气了,请。”
章铆章监正早年也是个博学之人,他自认那时若是考功名,一个二甲进士不成问题,后来他被上任监正收为徒弟,苦学数年,也完整继承了老师的衣钵,总算没有辱没老师的名声。
奈何这清水衙门除了些祭祀择日的常规事务,常年无事可做,他空有一身才华也无用武之地。如今面对一群求知若渴的学子,他颇能找回一些当年意气风发之感,于是认真讲解起来。
宋时祺与一帮女学子跟在队伍的最后方,好奇地打量周围稀奇古怪的布置,待从观星阁出来,拐进一座殿宇一样的建筑时,一双大眼睛倏然亮起。
她曾在学堂书楼的典籍里见过浑天仪的图解,若是没认错,这座大殿正中放着的两座巨大仪器便是传说中的浑天铜仪和地动仪了。
果然,章监正结合《天文志》中的内容着重讲了眼前巨大的天文仪器,引得众学子惊叹连连。
“监正大人……”一只小手在队伍后方缓缓举起,伴着一个蜜糖般甜美柔和的声音,“学生有一个问题。”
监正笑容和煦,他朝末端那位女学子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些,“小学子但问无妨。”
宋时祺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稳步走到监正面前,并未注意到原本立于她身后的桓翊眼里满是欣慰和赞赏。
“监正大人,学生读古书云:‘池沼之水,风吹成毂,荇藻交萦,无端泡沫上腾,若沸煎茶,使必地动。’”
章铆点头,“确有此事,小学子有何疑问啊?”
“学生在绵山脚下有荒地百亩,多为沼地,近些时日常见有无端泡沫上腾,虽不至煎茶,也属实怪异,是何缘故,先生可能解惑?”
她拥有那块百亩废墟这件事在京城是人尽皆知的。
望着眼前女孩专注恳切的眼神,章铆两道浓眉拧到了一块儿,“绵山腹地啊……稍等片刻……”
就见他摆弄一番地动仪,手触摸着精铜部件观察片刻,又抬头问道:“小学子那块地在绵山什么位置?”
“西南。”
章铆走向一旁的浑天仪,拨弄上面复杂的圈环,透过窥管仔细查看,眉心的“川”字越来越深。
“监正,可有何问题?”桓翊走近,轻声询问。
“确实有些……不太寻常,”章铆的视线从窥镜上移开,面露困惑,“星象位置走向与本官半月前所观略有偏差,按理是不会出现此种情况的……”
“难道真有地动之象?”
围观学子们闻言紧张起来,纷纷凑近了浑仪来看。
“这程度……倒也不至于……但确实有那么点可能……”章铆笑起来有些勉强。
“在下才疏学浅,天文方面的学识章监正定是无人可及,然地动之事关乎民生大计,在下窃以为还是谨慎为上,宁可错判,也莫要错漏,防患于未然!”
章铆有些纠结,沉吟片刻后还是点了头,“桓公子心系天下苍生,方才所言极是,防患于未然,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该多加防备才好,本官这就进宫面圣,商议此事。”
“监正大义,在下佩服,学子们今日收获颇丰,那便不叨扰了。”
……
消息传回来得很快,宁惠帝的态度出人意料地积极:钦天监预测绵山方向半月内或有局部地动,特命京兆府协同皇城兵马司巡防京郊绵山腹地内外,维护日常秩序,防患未然。
各方回应也十分积极,毕竟绵山脚下多是权贵官员们的别庄,若地动发生必定有所损失,各家也各自将庄子安置妥当后派家丁巡护。
作为绵山腹地所占田产最大户的宋时祺,也求着父亲命人将废地围了起来,以防地动发生时有危险。
此举也遮挡了往来之人的视线,若是废墟里头发生点什么,不会被轻易发现。
压在心头数日的一大难题居然轻松解决了大半,宋时祺心情愉悦,这多亏了桓夫子给他们创造的钦天监之行,且他对监正的中肯建议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慢慢地,在女学子们夸赞桓夫子的日常对话里,宋时祺也会时不时附和一句,真心实意。
“祺姐儿!”
这日午间休憩,女学子们三两成群地吃点心闲聊,宋时妍伏在桌案上,两手托腮,愁眉苦脸地喊着宋时祺。
“何事?”
“祺姐儿,我觉得桓夫子特别关照你。”
“何出此言?”
周围听到的女学子们也搬着板凳围了过来,静待宋时妍的下文。
“你看啊,我们背书,墨三都是一字一字地扣,错了一字就不给过,就只有祺姐儿你,才背一句,桓夫子便云淡风轻地吩咐墨三不用听了,”宋时妍坐直了身子看向宋时祺,“你说这不是优待是什么?”
“这难道不是因为桓夫子知晓我已将整本书册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吗?”宋时祺挑眉斜瞥着她。
宋时妍顿时泄了一半的气势,“也对哦。”
“还有呢?你肯定还有一堆理由,说说看!”宋时祺拿了个蒲团垫在身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坐着,语调闲闲。
“当然有!每日我们习字时夫子就爱站在你旁边,一看就是半堂课,下学前桓夫子都要再三问你可有哪里不懂了,但凡生涩难懂些的,都要与你细细讲解一番……还有还有……”宋时妍索性掰着手指一条条细数桓夫子对她的优待。
宋时祺默默听着,待她数完了才状似无奈般轻叩宋时妍的脑门,
“你呀你呀,可是明日要背的文章背不出来了?桓夫子待我不正是一个夫子对十全好学生的正常优待吗?况且,你不觉得你才是被桓夫子特别优待的那一位吗?嗯?想想你是如何上到桓夫子课的?”
“唉……”宋时妍被戳中痛处,苦恼地再次伏案哀嚎。
“好啦,背书吧!再嚎可不帮你了。”宋时祺从书案上拿出明日要学的书册,找了个角落,背对众人,假装看起书来。
其实她的心有些乱,妍姐儿的抱怨不无道理,若说她是好学生,那比她好学勤奋的学子可多了去了,周文翰,宋锐嘉,宋时妤……根本数不过来。桓夫子在她身上耗费的时间属实是太多了些。
带着零散的前世记忆活在这世上,她对男女之情不再报任何幻想,况且这位还是她的师长。此生此时,她在努力活着,比前世好千百倍地活着,她如今的注意力都在改造观闲居旧址,以及自己至亲之人的身上。
当然,偶尔脑中也会闪过他跟自己讲解课业时俊美无俦的侧脸,专注温柔的眼神,她也会回味,愉悦,不过再深一层的感受,应是没有了。她归结为她的爱美之心,好看之人赏心悦目,概是如此吧。
不过既然宋时妍都看出来桓夫子对自己的偏爱,往后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
第19章 黄金才露尖尖角
◎她支撑着抬头,看着眼前连下颌线都异常完美的男子◎
八月,崇福寺后山。
凡朴大师给心爱的花儿施了一遍肥,再抬头,就见宋时祺领着丫鬟十分卖力地搬运着栽种在花盆里的几株名贵品种。
这丫头鬼精鬼精的,脑子里十七八道湾,他时常招架不住,但看在她同他一样是爱花之人的份上,也就由着她去了,他们互相掩护、互惠互利,十分融洽。
“说吧,这些日子天天来捣鼓我的珍品,意欲何为?”这些日子他蓄起了长须,每每伸手捋一下,配合着他花白下垂的浓眉,倒是更有高僧风范了。
“不是说近些日子兴许有地动嘛,这些宝贝肯定要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防患于未然嘛,您说是吧大师?”
宋时祺笑容甜美,一双大眼弯成了月牙,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
凡朴极不客气地撇了撇嘴,“还有呢?”
“大师果然佛法高深,善读人心,小女想什么都逃不过大师的法眼。”宋时祺放下手里的珍品,接过松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小嘴似是含了花蜜一般甜。
“小施主不妨直言,今日要贫僧帮什么忙?”
未等宋时祺开口,一旁的松音已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了。
宋时祺朝她撅了噘嘴,回头朝凡朴大师微微欠身,“还不是那个徐之焕,小女每日来崇福寺,路过我家那片荒地,他就在那处堵着,非要小女破土动工什么的……”
“嗯,然后呢,贫僧能做什么?把他赶走?”凡朴洗净了双手,继续捋胡子。
“不用不用,毕竟人家是玉阳郡主的命根子,小女怎能让大师得罪权贵呢,大师只需今日送我过那片废墟便可!”
凡朴长叹一口气,反正他也想不出这丫头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脚欲走,“走吧。”
“诶诶诶,大师,嘿嘿,大师仙风道骨,不轻易下山,既要出山,可不能辱没了您一身仙气,不如换件僧服?”宋时祺下气怡声,推着凡朴的后背让他进去换衣服。
约摸半个时辰后,二人抄近路到了宋时祺那片废墟附近。虽有地动传言,但毕竟过了大半月也没动静,原本不敢出门的摊贩们再次在路边摆起了摊位,不过跟平时比的确少了很多。
宋时祺陪着凡朴,在路人注视下开始了闲庭信步,时不时微笑交流几句。
早已就位多时的徐之焕突然从一个茶摊旁窜了出来,满脸讨好,“宋二小姐,终于等到您了。”
“哎呀徐公子,你怎的又来了?”宋时祺一脸苦恼状。
“宋二小姐,您就听在下一回,这块地光闻一闻就满是财气,姑娘,就动动土试试,动动土就成!”徐之焕一脸的虔诚,就差给宋时祺跪下了。
宋时祺一脸为难之际,就听旁边一阵嗤笑。
安元青吊儿郎当地走过来,手心里滚着两颗油光锃亮的大核桃,“哎呦我说怎么最近老觉得清净舒心,这才想起是少了徐家大少爷隔三差五的拦门堵路。”
徐之焕内心是极瞧不起这位京城闻名的败家子的,但因着常被安元青的小厮们架走教规矩,见到安元青还是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一双满是祈求的眼睛看向宋时祺,
“宋二小姐是大富大贵大善之人,您看,这风水宝地顺应天意到了您手里,您必须要有所行动啊!”
“你什么意思?”安元青急了,大叫一声就要找徐之焕理论,身后的跟班们忙上来拉架。
宋时祺见得了众人皆知的效果,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凡朴。
“阿弥陀佛~”凡朴声音空灵悠远,四下围观之人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就集中到了他身上,只见这位僧人气度超群、濯濯而立,目光清澈深远,一看就是得道高僧,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徐施主痴迷风水,贫僧不予置评,但贫僧这位小友毕竟是姑娘家,可莫要如此纠缠行事,伤了姑娘清誉。”
徐之焕急急辩解,“在下非是要毁人清誉,你们信我的,在下所说非是狂言,都是经过认真推演卜测而来的!”
“风水玄学贫僧不懂,但徐公子所说宋二小姐是大富大贵大善之人,贫僧深以为然,好啦,徐公子还是回去好好温书吧,贫僧这就亲自护送宋小姐回府了。”
凡朴大师朝徐之焕略点了点头,伸手朝宋时祺比了一个请的姿势,步态雍容地一同离去。
……
翌日,宋时祺以数月来惯用的去崇福寺祈福的借口再次出了家门。
今日天气阴沉,好似随时要下雨的样子,故而在辰时一刻她家马车到达绵山腹地之时,除了定时在附近巡逻的衙役和兵卒,路上行人寥寥。
梦里那场地动应该就在这两日,她记得也是这么个阴雨天。
“福庆叔,赶慢一些,这处沼地多,车轮陷进去就麻烦了。”
宋时祺在车里轻声叮嘱,今日她特意喊了从安平县就一直跟着父亲的管事福庆叔驾车带她,若真是今日地动,她需要一个值得信赖之人回城报信。
“诶,小姐放心。”福庆拉了拉缰绳,压下了车速。
马车行进到绵山地界,宋时祺心跳越来越快,她不住掀帘观察外头的动静,辰正时分却连一声鸡鸣也无,天空乌云压顶,暗得好似随时都会塌下来。
“小姐,早上风凉,还是莫要吹风了。”
松音适时提醒,宋时祺点点头,拉上车帘,就在这时忽然感觉马车一阵轻晃,她抬头问丫鬟,“松音,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没有啊……”松音话音刚落就觉一阵晕眩。
宋时祺瞳孔微缩,忙朝外大喊:“停车。”
福庆下意识勒住马,可原本乖顺无比的老马有些抗拒,前蹄略抬了抬却不肯停下,继续往前跑,他这才觉察出异样,“小姐,不太对啊!”
宋时祺心下一慌,计划里她没算到马这个重要因素!
福庆还在试图让马停下来,可随着明显的一波起伏晃动,这绝对不是乱跑的马车能制造出的效果。
“福庆叔,是地动!”宋时祺双手攀住车门稳住身子,朝外头大声喊道。
福庆也意识到了,然而他此刻无暇回应,马儿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开始漫无目的地飞奔起来,他手颤抖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准备必要时割断拴马的绳套。
透过车帘的缝隙,宋时祺能清楚地看到周边的平地入波纹一般起伏着,心里越来越没底,梦里那场地动时她在京城家中,震感并不强烈,只在事后知晓震中在绵山附近,且伤亡损失很小,所以在这里是如此强烈的吗?
恐惧开始从心底蔓延,不受控制的马车,四周的地动山摇,一个身手还算利索的老仆,一个此时已吓白了脸的丫鬟……她的计划太草率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瞥见了熟悉的景物,是她那片废墟处的一块巨大残垣,那正是她今日的目的地。此时震感稍缓,马车速度不似方才那般快,宋时祺当机立断,“福庆,砍断绳子!”
全神贯注的福庆此刻也瞅准了时机,主子一声令下立刻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劈砍绳套,“小心!”
福庆叔话音刚落,宋时祺就觉一阵头晕目眩,随着车厢“咔咔”几声直往前倾,她身子一晃就从车门处栽了出去。
天旋地转间,她下意识里觉得自己活不成了,没想到重活一世,为了那十箱金子就把小命搭进去了,真不值啊。
她这么想着,忽觉眼前一暗,整张脸撞到个什么东西上,这触感莫名有些熟悉,随着整个面门的钝痛,她终于想起缘由:她很可能又一次撞到人身上了。
桓翊这几日一直宿在旁边的绵山别庄,听到护卫禀报立刻赶了过来,半路恰逢强烈地动,他的马惊了,只好弃马朝这里飞奔而来。远远的就看见宋家那车夫试图砍断套马的绳索,此举是非常之举,能最快摆脱受惊乱跑的马匹,但车上之人也将面临危险。
好在那车夫控车技术还不错,在绳索断裂时跳车以保持车身的平衡,车辕触地划着地面而过,只是方才车速实在太快,车身还在朝前,车厢里的人就飞了出去。
桓翊风一般地飞身上前稳稳接住从车厢里飞出来的宋时祺,但由于巨大的冲击力他搂着她朝一旁滚去,真个过程都将她牢牢护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直面来自地面的摩擦。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后怕一阵阵冲击着他的脑门,但凡再晚一瞬,他又要失去她了。
宋时祺被男子的气息包裹着,她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之上,感受着快速而有力的心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支撑着抬头,看着眼前连下颌线都异常完美的男子,难以置信地喊了出来,“桓……桓夫子?”
“可有伤着哪里?”他的声音清润温和。
“没……没有……”宋时祺慌乱地从他身上爬下来,“你……您没事吧?”
桓翊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无事……”
“小姐……小姐……”几声呼喊在远处响起。
宋时祺这才想起同她一起跳车的还有两个人,自己有人救了,那两个呢?鼻梁又疼又酸她循声四下张望,声音里带着哭腔,“福庆叔,松音,我在这里!”
远处路边有人朝她招了招手,是福庆叔,宋时祺快步冲了过去,就见福庆在路边的杂草从里坐了起来,朝她笑了笑,“无事,就是滚下车时崴了脚,老奴缓一缓便好。”
宋时祺再三确认福庆叔没有其他的伤才稍微放了点心,环顾四周,“松音呢?”
“小姐,奴婢没事!”松音正朝她走来,笑中带泪,半边身子都是泥水,“松音命大,滚到泥塘里了。”
正情绪翻涌的宋时祺猛地一把抱住松音,再也控住不住,泪如雨下,“可吓死我了!”
听到哭声的桓翊十分缓慢地坐了起来,他背部擦伤一片,不好动作太大。
远处的曲六瞧见自己家主子受伤了,正要靠近为主子上药就被桓翊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只好怏怏而退。
那边的宋时祺抱着丫鬟一哭就止不住,起初是因为惊吓,此时是无尽的自责,之前巧取这块地实在太过顺利,她自信过了头,对今日巧妙运走黄金之事也觉得尽在自己掌控之中,没成想黄金还没见着,自己就狼狈至此,凭空冒出个外人不说,最倚重的福庆叔也崴了脚无法回去报信了。
思及此,她越过松音的肩膀朝那片废墟处瞧去,这一眼,哭得更凶了,她边用手背抹泪,边做贼心虚地回头去看桓翊,只见他腰背挺直地坐在路边,感受到她的注视,回头看她。
宋时祺慌乱别过目光,心中忐忑不安,这可如何是好?!
“松音,你别动,也别说话,”她趴在松音肩上,身体继续剧烈颤动着,从她身后看去好像还在大哭抽噎,她凑近松音耳边,声音极低,却十分平和沉稳,
“松音,一会儿我去挡住桓夫子的视线,你立刻去马车上扯一块车帘下来,要快,趁我挡住他的时候,把你身后那块残垣盖住,看到什么不要惊讶,先盖住再说!可记住了?”
待松音将她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她才放下心来松开了她,转身朝桓翊走去。
松音虽不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但每一步都严格按照小姐的吩咐执行,偷偷看一眼桓公子正专注看着小姐,她迅速靠近倾覆在路中央的马车,用力扯下车帘,再看一眼,确认小姐将桓公子的视线牢牢挡住,这才急急往小姐说的那块残垣处跑。
眼前一阵明晃晃的黄色光晕,她兀的止步,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才没惊叫出声,她看到了什么?!
另一边,宋时祺正朝桓翊表达山海一般的感激之情,了然一切的桓翊在心里轻叹一声,腰背挺直,静静注视着她。这样狡黠可爱的她,他还是头一次见。
“夫子您可是伤着了,怎的一动不动?”说了好一会儿宋时祺才意识到他不太对劲。
第20章 功成
◎宋家二小姐求见公子◎
见他依旧端坐不动,她走近两步弯腰朝他背后看去,月白衣袍擦烂了,两道又长又宽的血痕尤为醒目。
“呀!”宋时祺惊呼一声,一时手足无措。
“无事。”终于感受到她的关切,桓翊灿然一笑,咬牙慢慢站起身来。
“诶诶~”宋时祺这才反应过来,直起腰伸手试图阻挡,可惜为时已晚,只见桓翊已朝松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宋时祺紧张万分地观察他的神色,想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松音那傻丫头拿着一挂车帘扑腾半天也没将那处露了头的黄金箱子盖住,这么大动静,她自己都瞧见了,别说比她高了足足两个头的桓夫子。
“那块地可是宋姑娘家的?”桓翊回身,问得云淡风轻。
宋时祺老实点头。
“那处曾是前朝贵族府邸,地下埋些值钱东西倒不稀奇,不过……”桓翊看到了她眼里的愕然与警惕,语气更加柔缓,“不过财不外露,此处偏僻,被外人瞧见了恐有危险。”
外人?难道你不是外人?宋时祺心想着,却不敢表露半分,正要说话,就见他朝远处指了指。
“不远处有我的护卫,若宋小姐信得过为师,不如让他们过来帮宋小姐看护一二,再派一人回城通知令尊,可好?”
宋时祺傻愣愣点头,有种自己写的话本子被他看去了的感觉。
远处的曲六得了桓翊的许可,带了几个护卫靠近过来。
“挖一些土掩盖起来。”桓翊朝金子的方向点了点头。
几个护卫垂首应是,目不斜视走向那片废墟,见到金灿灿晃人眼的金子,依旧面不改色,依令行事,找了工具埋金子。
一旁的松音傻了,一会儿看看那几个护卫,一会儿回头看自家小姐,头转来转来转去,摇成了拨浪鼓。
宋时祺还能如何?她此刻也完全没了主意,站在桓翊身边的样子出奇地乖巧,默默看曲六给桓翊撕破衣衫上药。
曲六上完药建议桓翊换一身干净衣服时,她依旧愣头愣脑看着他,桓翊无奈一笑,接过曲六手里的衣袍披在了自己身上。
四周人渐渐多了起来,许多守在绵山别庄的家仆侍从们都出来避险,开阔的地方总是更安全些,有两只巡逻队伍已组成了临时救灾队,负责安排避灾之人的去处。
有认得桓翊的兵马司将领过来询问情况,都被桓翊礼貌打发了,只说半路遇险,在此等家里的马车来接。
约摸一个时辰宋彦铭才赶到,在桓翊派去送信人的口中了解了大致情况,知晓女儿和家仆无事,一来就朝桓翊连连拱手作揖,“多谢桓公子搭救小女,宋某感激不尽。”
“宋大人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在下还有事,这就先告辞了。”
“不打扰桓公子了,您请便。”宋彦铭再次欠身拱手。
桓翊走到宋时祺面前,弯下腰瞧着她的脸色,“接下来之事姑娘一人可以吧?”
宋时祺下意识点头,又忽觉不对,“嗯?”
桓翊并不回答,接着说道:“不必担心,我那几个护卫会留下来看守。”
“看多久都行吗?”宋时祺摒弃心中横生的杂念,努力抓住重点。
“你命他们走,他们才会走。”桓翊语气认真。
宋时祺倏地对上他的乌眸,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像泡泡一般被戳破了,再寻已无踪迹。
“那么,郎怀告辞了。”
他转身离开,披在身上的衣袍随风飞扬。
“漾漾可还好?”父亲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宋时祺回过神来,心里有种失了助力怅然若失的感觉,可明明大部分时间都是她独自一人筹谋行事的。
她朝父亲走去,看到远处残垣边尽忠职守的几个桓家护卫,心中稍定,将父亲拉到一边说了黄金之事。
宋彦铭闻言脸色立刻变了。
“女儿瞧过了,下头是一个乌木箱子,露出一角,一看便知是个极大的箱子,幸亏遇到了桓夫子派人帮我们守着,不然我和福庆松音三人还真要出事。”
宋时祺见宋彦铭怔愣,知其是因为太过震惊一时没了主意,她要的便是这效果,于是适时提议,“爹爹,此时有桓家护卫守着还好,可我们既知晓了地下有东西,就必须正大光明弄出来,否则恐怕后患无穷。”
“漾漾说得有理。”宋彦铭在女儿的可以引导下很快想到了这一点。
“父亲,这笔大财我们消受不起,不若用到救济灾民上头可好?”
“确实,为父一路过来,许多穷苦人家的房屋都坍塌了,漾漾是想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地?”宋彦铭有赤子之心,心系百姓,谈及此处理智便回来了。
“嗯,至少临时安置的棚子我们可以搭起来,简单的米粥也可供应,”宋时祺将预先想好的计划娓娓道来,“此处空旷,是很好的赈济点,然事关重大,我们一家说了不算,女儿想着父亲最好去找京兆府尹知会一声,寻求官府的支持……”
宋彦铭点头,“此事的确紧迫,这样,为父这就去寻京兆府尹陆大人,兴许还能得到工部的支持。”
宋时祺连连点头,见桓家护卫已在一旁支起了个简易凉棚,朝父亲粲然一笑,“父亲快去,漾漾在此处等爹爹。”
“好!”宋彦铭知晓事情轻重,朝桓家护卫们再三拱手致谢,又看了一眼宝贝女儿,才匆匆离去。
事情出奇地顺利,京兆府尹陆明水接到地动伤亡受灾人员的消息,正愁没有疏散灾民的地方,宋彦铭恰好送了上来。陆大人当机立断,带了二十多名衙役跟着宋彦铭赶了过来。
他们到的时候,宋家的简易棚子前聚了一堆人,宋彦铭吓了一跳唯恐女儿出事,走近才发现具是一帮避险看热闹的。
徐之焕被众人围在中间,还在跟宋时祺比划着,“此次地动乃吉兆,宋小姐可发现了,这块地的沼泽没了!”
大伙闻言都瞧向那块遍布沼池的荒地,一人叫到:“还别说,真没了!你们瞧,那残垣旁边,我记得最清楚,上回大雨我踩进去就直往下沉,差点就没命了。”
众人纷纷点头议论起来,知晓此事的人不少。
“地换星移,风水轮转,实乃大吉兆!”徐之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振臂高呼,众人习以为常,继续议论沼地消失之事。
宋时祺见到父亲跟着一个身着官府的中年男子过来,立刻凑了过去,“父亲可是要开工了?”
宋彦铭笑眯眯看向乖巧懂事的女儿,“这位是京兆府尹陆大人,陆大人心系京城百姓,亲自前来督建救灾大棚。”
宋时祺恭敬行礼,“原来这位就是百姓人人称颂的陆大人呀!”
父女俩的夸赞让陆明水十分受用,连连摆手,“职责所在职责所在,好了,事不宜迟,来人呐,地点可勘察好了?抓紧动工吧!”
衙役们领命,拿出携带的工具,正准备掘地打桩,就听一声大喊,“且慢!”
只见徐之焕三两步冲了过来,夺了一名衙役手里的铁铲递到宋时祺面前,“此地有主,破土还需主人亲自下首铲才吉利!”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在理,目光纷纷聚焦到宋时祺身上,宋时祺看看父亲,又看看一边的陆大人,见二人都朝她肯定点头,这才稳步走向那块残垣。
一铲下去,就听“咣当”一声脆响。
“呀,那黄光是何物?”眼尖的人已叫出了声。
宋时祺用铲子将土扒拉开,一个个金元宝就露了出来,她满脸惊异地看向宋彦铭,“父亲,是黄金!”
“哈哈哈哈!我算对了!哈哈哈!风水宝地现世!宋二小姐果真大福之人也!”徐之焕的大笑声响彻废墟上空。
……
不远处的绵山一处峰峦上,驻足遥看良久的桓翊听了曲六的禀报,终于长舒一口气。
这丫头倒是将陆大人的心思揣摩得十分到位,适才宋彦铭当众宣布要将自家地里的黄金捐出一部分用以赈济灾民,剩余部分拜托京兆府帮忙搬运,暂存府库。
既把黄金过上了名录,又保了自家人财的安全;既在府衙那处留了好,更赢了民心。他家漾漾还真是极聪慧不凡!
“好了,我们走吧。”桓翊正准备离开,就见曲六一脸为难。
他询问般地看向曲六,“还有何事?”
曲六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公……公子……宋家二小姐求见公子,小的给带过来了……”
第21章 疑虑
◎桓翊,尚未娶妻。◎
压在宋时祺心头半年之久的大事终于如愿功成, 见父亲已将场面控制下来,陆府尹当众打了包票会派专人监督保护这地里的黄金,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极目四望, 看着如今属于自己的这百亩土地和黄澄澄的金元宝, 想象着以后要造出比观闲居风雅百倍的私人园林,她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不远处的峰峦之上,一抹月白身影在苍翠青山的衬托下格外醒目, 宋时祺一眼扫过去,猛不防滞了一滞。
方才因急着办正事而强行压抑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他方才明明说有事要办,为何到此时还未离开, 此刻他站的那个角度, 恰好能看到她这处发生的一切。
还有那句没头没脑的“接下来之事姑娘一人可以吧”, 她总有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倘若接下来的事自己一人不可以, 那他又会如何?
所以, 他留在此地远远观望的原因……莫非是怕她万一做不到, 他可以回来善后吗?
无数疑问在脑中炸开, 宋时祺自知这么揣测太过离谱, 怎奈就是忍不住。回京那日她就决定要走出前世阴影,明明白白地活着, 因此, 她决定要去求一个答案。
宋时祺拉了拉正忙着指挥搭棚子的父亲,“爹爹, 漾漾想回城去了。”
宋彦铭有些为难,福庆脚崴了不能走还在等家里仆人过来接, 松音一身污泥也有些小伤在身, 此时忙乱并无人能送小女儿回去。
宋时祺随手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曲六, “爹爹,女儿要他送!”
曲六意识到自己被宋二小姐点名了,呆愣片刻连忙朝宋彦铭保证定将宋二小姐安全送回府里,宋彦铭十分不好意思,再次感激一番,才目送他俩离去。
刚走出一里地,宋时祺拉了拉曲六的衣袖,曲六一脸讨好地蹲下询问,“宋小姐有何吩咐?”
“曲护卫是吧?我猜想今日你必定要回去跟你家公子禀事,不若就现在,带我一起去吧,我有事要求见你们公子。”
曲六咽了咽口水,面露难色,“那个……”
宋时祺不语,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他,好似能将他的所思所想都看穿了去。
曲六一个激灵,原本准备的搪塞之辞立时收了回去,“好吧,宋二小姐请随我来。”
果然不出所料,曲六带着她往她方才看到的那处山峦走去。
……
桓翊见到她十分意外,可很快平静下来。
有些事总要直面,她若知晓,他必会承认;但若她还不知道全部,那就遵从天意,他不会率先挑破。
随着曲六的退下,宋时祺缓缓走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是谁?”宋时祺全然没了尊师重教的心思,决定开门见山。
桓翊也并不在意她的无礼,好似本该如此,“如你所见,我便是我。”
“公子以前可认识我?”
“若我没记错,你我初次相遇是在元和三十六年,安平县,潜山大坝。”
宋时祺在他推诚不饰的态度面前有些难以聚力思考,这种感觉就像她手握利剑直直刺出,却遇到了太极高手,将她的杀气一把裹挟瞬间转化为虚无。
他的话听着都没什么问题,可她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越问就越沉不住气。
“公子今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你是说,你适才遇险之地?”
宋时祺点头。
“我宿在绵山别庄,正好路过。”
“路过?我往来此地多日,却从未见过公子。”
“那今日属实很巧了。”
宋时祺深吸一口气,索性将疑虑都问出来,“倘若今日公子离开后,我未保住那些金子怎么办?”
“我的人会帮你守着,直至你想出行之有效的办法。”
“为何要如此帮我?”
“汝以为何?”
宋时祺被反问住了,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她有些气馁地胡乱朝桓翊福了福身子,“多谢夫子今日援手,学生告辞了。”
说完转身便走,可没走几步又忽地顿住,她回头看向桓翊,还是不甘心,“不知公子祖籍何处?”
“彭州府。”
宋时祺心跳漏了一拍,“公子……可曾婚配?”
“不曾。”
“子嗣呢?公子没有子嗣?”
桓翊声音沉缓,乌眸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桓翊,尚未娶妻。”
宋时祺逃也似的下了山,眼泪在淌,人却在笑,她知今日在夫子面前失态了,这是有重生记忆来的第一次。
好在他不是他,她既欢喜,又悲伤,此两种情绪无限交织,冲得她心神激荡,她一路跑了好久才觉好受了些。
曲六十分有眼色,远远跟着,不让她感到一丝的不自在,当她缓过来放慢脚步之后,他又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匹小马,十分小意地解释,
“地动过后有些路不好走,就用它代步吧,宋小姐放心,这匹马是专门训练过的,就算地动山摇也轻易惊不得。”
“多谢。”宋时祺由他扶着上了小马,一路慢吞吞往京城方向走去。
回到宋府已近未时,宋时祺刻意到二门才下马,吩咐当值的婆子给曲六拿些吃食来才放他走。
待他离开转过巷子看不到了,她才询问那位婆子,“我生辰那日来送生辰礼的可是方才那位小厮?”
“不是不是,”婆子一脸笃定,“那日的小厮比这位斯文得多。”
“好,多谢嬷嬷了。”
宋时祺再不怀疑,如释重负一般进了二门。
……
宋员外郎家白得的那块地在地动那日又挖出了十箱黄金之事很快在京城传开了,人人艳羡不已。
与之相随的还有宋家二小姐命格极贵重,是大富大贵大善之人的传言,此事据说是得了崇福寺高僧和老天爷双重肯定的。为何这么说呢,崇福寺高僧之事许多人都瞧见了,而抡起铲子就能挖到金子,不是老天爷眷顾还能有何解释呢!
自那以后,京城各家的关注焦点从得了皇后青眼的宋家大小姐身上,转而又到了宋家二小姐身上。这宋家的门槛几乎被邀约结交之人踏破了,一时风头无量。
甚至连京城的官媒也想凑热闹,试图给两位小姐牵牵红线,不过均被姨母谢氏礼貌请了出去,拒绝理由很简单,禧姐儿已有婚约,祺姐儿才十三,宋家当宝贝一样疼着养着,可不着急嫁了。
这日,谢宛将两个宝贝外甥女一同叫了去,说是有事要说。
姐妹俩到姨母住处的时候,就见姨母院里站了一溜六个丫鬟六个小厮,还有两位面容慈和的婆子。
“你们姐俩是我看着长大的,一转眼的功夫,都是大姑娘啦,今时不同往日,你们自安平县到了京城,还是一人一个丫鬟,这不妥,你们爹爹也不是个会张罗这种事的,就由姨母我来张罗啦!”
姨母一手牵她们一个,走近那一排下人,
“这几个都是我进京城后买的,也调教观察了大半年了,还不错,丫头小厮你们各自一人挑两个,婆子呢都是从杭城带过来的,温声细语,做事妥帖,你们一人一个,其余挑剩下的我留着!”
“姐姐先挑。”宋时祺朝后退了一步,示意姐姐上前。
宋时禧忙摆手,“我觉得都好,还是祺姐儿先挑吧。”
宋时祺叹了一口气,望向身后的姨母,“姨母你看,姐姐如此好说话,我们自家的下人还好,若是嫁出去,碰上欺主的恶仆,她也觉得好可怎么办?”
谢宛也看出来了,这正是她最忧心的地方,禧姐儿性子太过绵软了。
“姨母你最了解他们几个,不如还是姨母帮姐姐挑吧。”宋时祺点到即止。
各自挑好下人之后,娘仨进了内室,就见姨母桌上摆了一摞账册。
姨母拿出最上面一本红册子,“这是我的嫁妆册子,你们看看。”
宋时祺接过翻看,那册子十分厚重,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陪嫁物品。
“没想到如此丰厚是吧?”姨母眼眶微微泛红,“有些旧事,该同你们姐妹俩好好交代清楚了。”
姐妹俩坐下来,听姨母讲述谢家旧事。
谢家是苏州大族,前朝是皇商,谢宛一家虽属旁支且久居京城,但也是殷实富户。
谢老爷夫妇,也就是宋时祺的外祖父母十分恩爱,但婚后一直无所出,四处寻医问药,直到谢老夫人三十五岁才生了长女谢宛,五年后生了宋时祺母亲谢凝,之后因伤了身子再未生育,夫妻俩守着两个宝贝女儿,生活和美。
谢宛十六出嫁,谢老爷夫妇自是备下了丰厚嫁妆,谢宛的夫家是杭城望族,丈夫江文景十五岁已是举人,前途无量。
可没成想谢宛出嫁后的第二年,谢老夫人一病不起,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一年后,谢老爷也随夫人去了。
那时恰逢谢宛第一个孩子夭折,她身心交瘁,卧床不起,连父母的后事都无法到场。妹妹谢凝独自在京守孝,跟着京城的叔婶生活。
谢凝叔婶家与宋彦铭家老宅相邻,谢凝与宋彦铭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待三年孝期满,自小极有主见的谢凝告知叔婶要嫁给宋彦铭,待他高中便会上门来提亲。
谢家叔婶本就是看在她父母留下的可观财产份上才将谢凝养在家里,婶娘更是早早物色了几家对他们有利的人家,计划着将来谢凝嫁过去,能成为自家儿子的助力。谢凝此举无疑给本就建立在利益之上的亲情雪上加霜,两方一时坚持不下。
直到宋彦铭春闱高中入了翰林院名单,叔婶才稍稍松口,但在求亲的聘礼上狮子大开口,层层加码。
宋彦铭自己都是穷书生一个,哪里拿得出什么像样的聘礼,谢凝叔婶就以此为借口,说没有聘礼就不给嫁妆,那嫁妆本就是谢老爷夫妇留给小女儿的,他们这几年侵吞了大半不说,如今在侄女亲事上作梗,竟想全部占了。
彼时正遇上宋彦铭同窗赵旬无法外任的烦难之事,宋彦铭和谢凝这苦命的一对在京城都有家人掣肘、生活俱是孤苦无依,一番商量下,索性将翰林院名额让给赵旬,两人简单拜堂成了亲,一同离京去往安平县赴任。
谢凝到了安平县给姐姐谢宛去了封信,述说自己的境况,谢宛得知后心疼不已,那时恰逢丈夫进京赶考,谢宛回信告知妹妹,等得了丈夫高中的信儿,他们夫妇就去安平县看她。
江文景不负众望春闱进了二甲前十,授了吏部官职,高高兴兴准备回家接妻子,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他行至半路偶感风寒,一病死了。谢宛一夜之间经历大喜大悲,成了寡妇。
江家有两房,江文景是二房,他上头还有个大他十岁的兄长。谢宛婆母偏疼大房,自谢宛孩子早夭后对他们二房就更不待见了。小儿子没了,婆母自是要为大房考虑的,谢宛虽嫁妆丰厚却无娘家助力,那嫁妆往后就是大房的。
婆母唯一担心的就是谢宛改嫁,于是跟大儿媳合谋放火烧死谢宛,谋夺她的嫁妆。
出事那晚,谢宛提前得了信儿逃过一劫,报信之人正是丈夫江文景的亲侄子江谦。
原来江家大儿媳是继室,江文景大哥跟原配育有一子,就是江谦。继室恶毒,苛待继子江谦。江谦不堪忍受,偷偷知晓了祖母与继母的密谋,实在看不过,给谢宛报了信。
当夜谢宛逃走,很快就报了官,经过两年多的审理判罚,最终,妯娌获罪,婆母因年迈,予金作赎刑,谢宛也被允许离开谢家,自立女户。谢宛虽如愿以偿,但毕竟蹉跎了近两年的时光。
逃出夫家魔爪后,谢宛决定去安平县找妹妹一家,这才知晓已与妹妹天人永隔,妹妹一年前便难产而亡,留下两个苦命的女儿。
“旧事大致便是如此,”姨母述说间几次垂泪失声痛哭,姐妹俩劝她休息,她却不答应,强撑着将旧事说完,“跟你们讲清楚了,也算是将我身上的重担卸下了!”
宋时祺梦里对谢家旧事知晓得不多,只知姨母夫家不善,却没想到是如此的穷凶极恶。依稀记得那时唯一反对她婚事的便是姨母,可当时她一心要嫁给那个人根本不听劝,或许只有姨母最清楚高门后宅的腌臜与阴私吧。
宋时祺同往常撒娇一般扑进姨母怀里,百感交集。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咱们说正事儿!”姨母宠溺地拍拍她的脑袋,示意她跟姐姐一同坐好听她继续说。
“我的嫁妆都在这单子上了,当时走得急只带了些值钱的首饰、银票和房地契,家具器物都被一把火烧光了。
我那侄子江谦是个好孩子,没了娘,爹又糊涂,我走前本想留几间铺子给他,但他都拒绝了。他很坦荡,承认自己帮我也是存了私心,继母获罪已足够,他不需要任何金钱上的补助。
最后我将一间二进小院子留给了他,偷偷塞了二百两银票,交代让他好好读书,待进京高中以后再还我。”
“那江家哥哥倒是个明白人。”宋时祺感叹道。
“确实是个极明白通透的,据说书读得很好,去年中了秀才,待明年秋闱是要来考一考的,到时候你们就能见着了,一表人才,风姿极好的。”姨母对那个侄子满是赞赏。
“好了好了,又讲歪了,”姨母拿起另一本册子递到姐妹俩面前,“去除给江家哥儿的和损毁的,剩下的所有财产我让人重新拟了个册子,我此生不会再另嫁了,这上头的东西给你们姐妹俩平分。”
“姨母!”宋时禧很是惊讶姨母的决定,正欲推拒就被谢氏打断了。
“就这么定了!上头的铺子大多从苏杭迁到京城来了,到京城以后生意格外好,这些产业我经营得还算不错,比最初的嫁妆翻了数倍,还是很可观的。禧姐儿明年就要出嫁,祺姐儿也不小了,从明日起,你们姐妹俩都要抽些时间跟我学管账,陪我去巡铺子!”
“姨母姨母,我能自己开铺子吗?”宋时祺闻言已经兴奋起来,她要经营自己的产业,往后自力更生,不靠任何人。
“自然能,你可以从姨母这处挑一间练练手,祺姐儿聪慧过人,定然不会比姨母差!”
“那我可要好好挑挑!”宋时祺拿起姐姐手里的册子,同她一起翻看起来。
……
绪风初减热,新月始临秋。
很快到了九月,桓翊出了几趟远门,回来发现宋时祺不再上他的课了。
细打听之下才知晓这些日子她接手了姨母名下的一间盆景铺子,十分忙碌。
谢氏的铺子他都找人关照过,唯独这盆景铺子自打从杭城迁过来之后便有些水土不服,原因无他,杭城人家家户户有盆景,而京城人爱摆弄盆景的不多,真正喜爱的家里都有专门的匠人,不会上铺子里买。
据说宋时祺接手铺子以后就三天两头往崇福寺跑,想必是找凡朴去了,可是凡朴能帮她什么呢?
脑海中闪过前世他无数次看到她徜徉在崇福寺后山花海中的身影,桓翊心念一动,决定今日就去看一看。
还是熟悉的后山小径,他不记得走过多少次,只是每一个转角,每一块突出的石头,每一棵树,他都无比熟悉。
一路顺畅无人打扰,他到了凡朴种花的地方,东边有一排一人高的围墙,身在花圃里的人看不到墙外的人,故而他时常站在那矮墙外,偷偷看她。
“大师,凡朴大师,您再想想嘛!”
是她的声音,桓翊双手负在身后,循声望去。
那抹娇俏身影在一株株盛放的珍品菊花丛中穿梭,追着前面眉梢胡子发白却身手极其敏捷的和尚凡朴。
“嘿哟,不唤贫僧花和尚了?”
“花和尚是尊称、美称,大师不曾感受到?”
“咳咳,唉,反正说不过你!”凡朴吹胡子瞪眼,转身欲走。
“大师您听我说,您不觉得这些世所难见的珍奇花卉只开在这片无人知晓的后山处是埋没了吗?不如采摘下来插花用,亦或是做成盆景……”
“你要折花啊,我怎舍得?!”凡朴还在坚持自己的执念。
“大师!‘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花折下来,送到更多爱花之人的手中,让他们心情愉悦,手有余香,您不觉得这才是对这些娇贵花儿最大的尊重吗?”
“折下来就活不了几天了。”
“大师放心,我这些日子找到一些养分极好的黑土,还从农书上学了不少嫁接之术,都是能延长花期的!”
“贫僧……贫僧不管,贫僧就种给自己看!”
“大师可问过这些花儿的感受?它们愿意为您一人绽放吗?”
凡朴被问懵了,双手抱头,“你……你再容我好好想想。”
说完便往工具房里跑。
宋时祺觉得她隔三差五对花和尚精神上的伐毛洗髓已经大有成效,决定今日不在扰他,她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慢悠悠挑起花来。
桓翊太怀念如此活泼鲜亮的她了,嘴角的笑意根本无法掩藏。
前世他是何时养成在此看她的习惯的?
应是第三次见她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宋氏学堂跟她迎面相撞那一次,她笑着狂奔向自己,一头栽倒,待他将她扶起,她看自己看直了眼。后知后觉,原来那时她便在他心里点亮了一盏灯。
本以为只是偶遇,没想到第二年的上元灯节,他再次遇见了她。
那时她和同伴们穿梭在星落如雨的万胜街上,偶尔停下猜灯谜,明明聪慧如此,却要装作很愚笨的样子,变着法循循善诱解题,为的是让身边同伴赢得彩头。那日鬼使神差地,他默默跟了她一路。
后来,大理寺的差事越来越繁重,他想施展抱负,奈何处处掣肘,当时皇后姑母处境不佳,族里争斗不断,他疲于周旋,十分苦闷。
那时候常宿在绵山别庄处理事务,墨三时常提醒他该出去走走。一次他听从了建议,漫步到这崇福寺后山,就见到了她。
她好似没有忧愁,他明明查过她的家世,自幼丧母,父亲身残,一家人被族人欺凌,可她总是笑着,即便遇到欺负她的小纨绔,她也会机智地用各种方式讨回来。
自那以后,每当遇到烦难无法纾解之事,他就会去崇福寺后山转转,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偷偷看她,只消小站片刻,就有了回去面对一切的动力。其实不知不觉间,情已入骨。
故而在家中讨论他续娶之事时,母亲问他意见,他脑海里只有她。
言语间设了些陷阱,他说他要书香世家的嫡女,门第越低越好。母亲很快罗列了长长一张单子,他让人暗中盯着,她的名字自然就出现在了单子上。
他开始关照他们一家,姨母谢氏那些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她姐夫在多年落榜之后终于一朝高中,他父亲虽身残,但早年在地方治理上见解独到时常写一些随笔,他命人挖掘出来为他著了书,一时小有名气。
母亲将名单排除了一轮又一轮,最后放到他的面前,他状似不经意地随意抽到了她那张纸笺,殊不知他早已私下练习了无数次。
他知道那时并不是娶她的最好时机,可自小被教育要撑家立户,要做一族之长,要担负家族命运的他,难得想任性一次,为自己选择一次。
霍轩曾与他说,他太过风光霁月,行事总是克己复礼的端方君子,再多的智慧也只是阳谋,永远不会知晓后宅有多少看不见摸不着的阴私事。
当时他未理解其中深意,直到他失去了一切……
重生后,即便行至此处,他依旧习惯在她身后默默注视,悄然扫平她人生中的一切障碍,他依旧不懂后宅那些事,但他再不会让她困于内宅之中。
这一世,他要竭尽全力让她如眼前这盛放的菊花,这般肆意,这般的张牙舞爪。
宋时祺挑了几盆明日进宫要献给皇后娘娘的珍品,还不尽兴,她明明记得凡朴还有几盆珍品“残雪惊鸿”的,她朝工具房喊了两声,未得到对方的回应,眼珠一转看向东边的围墙。
那面墙地动时塌了个大洞,还未曾修补,凡朴常把好东西藏在那个大洞外头,于是她决定自己去找一找,兴许还能有更好的。
随着宋时祺的稳步靠近,墙下之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宋时祺的小脑袋从不远处的墙洞里探出来,他才瞧见她,慌乱四顾却已无藏身之地。
可出乎他的预料,她比他更加惊慌失措,脚下一乱整个身子就要往前栽去。
“小心!”桓翊两步过去伸手将她扶住,“没事吧?”
“没没……没事……”宋时祺迅速缩回被他抓着的手臂,她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头不敢看他,“桓……桓夫子莫不是来抓我去上课的,我……我跟学堂里告过假的,我爹爹也可作证!”
说到爹爹她似是有了勇气,脸微微抬起眼睛还是不敢与他直视,“爹爹亲自跟学堂主事说过了,往后我只上半天课,我非是不去上夫子的课……”
“真是这样?”桓翊从惊慌中缓过来,看着她的仓皇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
“嗯。”
宋时祺用力点头。
这些日子她因地动那日自己对他万分无礼的举动一直耿耿于怀,冷静许久她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多疑了,桓翊是他的师长,怎可能是他,梦里的他有自己的抱负,绝不可能屈尊到学堂做一个教书先生。
如今她再无颜面对处处关照她的桓夫子,用跟姨母学生意的借口只上半日的课,其实也刻意避开了桓夫子每日下午的课程。
今日乍然遇上了,她就做贼心虚起来,总觉得桓夫子是来捉她上学的。
桓翊哭笑不得,正要开口却听又一声惊呼。
凡朴一颗光头探出墙洞,满面惊慌,“施主是来解签的吗?怎的找到这里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贫僧这就来,施主大慈大悲还望莫要将此地告知方丈!”
凡朴正手忙脚乱将干活撸起的衣袖拉扯下来,突然看到墙外两人均是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看着他,顿时呆愣住了。
好在桓翊适时开口,“呃……在下只是路过,约了方丈有事相谈,那么,告辞了。”
“方方……方丈?!”凡朴一脸难以置信的苦相。
“大师放心,桓翊不是多嘴之人。”桓翊心中暗叹,朝二人点了点头,故作镇定,加快脚步离去。
宋时祺也晃过神来,对着他的背影连连鞠躬,“夫子慢走,夫子走好!”
……
三三令节,九九芳辰,又是一年重阳。
今年的重阳节赏菊宴,皇后特地邀请了宋家两姐妹一同参加,其中释放的信息引得京城各家再次议论纷纷。
按照往年的惯例,受邀参加宴会的女眷都会送上一件与重阳节相关的礼物献给皇后,皇后会挑选十件最满意的给予各种赏赐,一般都是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宝,世所罕见,故而女眷们都会挖空心思去讨皇后欢喜。
宋时禧带了她最擅长的刺绣,一方“蝶恋花”的绣帕,悠悠花上蝶,故故作双飞,寓意极好。
宋时祺自然直白省事得多,从花和尚凡朴那里挑了两盆最稀有的菊花,“残雪惊鸿”和“凤凰振翅”,赏菊宴嘛当然是菊花最贴切。
虽时常进宫,宋时禧还是有些紧张,她对皇宫的熟悉程度仅限于人少之时,如赏菊宴这般人多的大场面,她还是不由自主握紧了妹妹的手。
宫宴场地设在长秋宫后湖边,那里有处人工堆叠的小山,皇后会先带众女眷去山顶赏景,这就算是登高了。
宋家姐妹俩到的时候,已有许多世家贵女在湖边的花园里穿梭往来,闲谈交际了。
今日姐妹俩都是浅色系衣裙,在一众华贵艳丽的女眷中显得尤为素净低调,然而积蓄了许久的好奇、八卦和妒羡的众人怎会轻易放过她俩。
一个身着百蝶穿花烫金石榴裙的女子状似不经意地走过,突然在宋时禧身边停住,“哇,你就是宋家大小姐吧,你这裙子可真别致!”
宋时禧被突如其来的恭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十分腼腆地朝她冁然一笑。
她身上的杏色衣裙乍一看确实素雅清淡,但实则暗藏玄机,裙摆处用同色绣线绣满了百花暗纹,只有在穿着之人行动之时,才能看到百朵姿态各异的菊花随着光影变幻若隐若现,精美绝伦。
这一声赞叹顺利引来了数道目光,宋家姐妹身边很快围了一群人。
“乍一看还真未发觉,还是宁姐姐眼光毒辣。”有人开始奉承起那位“烫金的百蝶穿花”。
“百蝶穿花”轻嗤一声,摆了摆手,“好东西自然逃不过我的法眼。”
“呀,这裙子是哪家铺子的绣娘绣的?”又有人钻进来好奇地询问。
宋时禧被突如其来的关注弄得有些跼蹐不安,声音也有些不自在,“是……是我自己绣的。”
“你自己绣?那这衣裙也是你自己做的?这要花多少功夫?”
“哇,你如何学得这般手艺,真真是巧夺天工啊!”
闺女们叽叽喳喳好奇地问着各种问题,好脾气的宋时禧虽紧张,但都极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宋时祺见大多都是善意的问话,便也不多管,今日她的角色就是初次进宫一无所知,见到任何事物都稀奇不已的宋家二小姐,尽可能的低调才是最好。
只可惜那位“百蝶穿花”并不允许。
“百蝶穿花”乃是安远侯府大小姐宁如宣,在京城贵女中八面玲珑,跟谁都交好,永远是各种宴会的焦点,故而她也是除皇后外满京城头一个给宋时禧送请帖相邀游玩的。
可没想到被婉拒了,觉得被大大驳了面子的她发了好一通脾气,自己因着宋时禧被皇后赏识才诚心相邀,谁知人家如此不识好歹,直到后来知晓每家贵女的邀请她都未去,这才好受了些。
如今对上这传闻中有着七窍玲珑心,真人亦是娇美柔婉,立在原本属于她的焦点之上的宋时禧,她怎能不妒火暗生呢。
“你家连个绣娘都没有吗?不是说挖了十箱黄金成了京城巨富吗?都知道你绣技了得,但也不必如此招摇过市吧!”宁如宣酸溜溜的话语顿时让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噤了声,想看好戏的居多。
“我……我只是闲来无事罢了……”
宋时祺暗叹一声,嘴笨的姐姐半天才支支吾吾憋出这么一句话,看来只好她出手了。
“这位宁姐姐~”宋时祺小手拉了拉宁如宣的衣袖,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求知欲,“学堂的夫子前几日才教了‘招摇过市’这个成语,难道不是指在闹市里大摇大摆地穿梭,不停指着自己身上对众人说‘看看这是金的’吗?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灵动,很有辨识度,众人都听见了,四下一静。
后来不知人群中的哪位“噗嗤”一声笑出来,众人再也忍不住,纷纷掩嘴大笑起来。
宁如宣没讽刺到宋时禧,反倒自己讨了个没脸,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的唱声解除了宁如宣的难堪境地,众人朝着皇后的方向恭敬站立,一同跪拜行礼。
桓皇后并未注意到方才的插曲,笑容端方,“都免礼吧,今日重阳佳节,诸位便随本宫一同登高赏景,驱驱浊气吧。”
说着将婢女托盘里的山茱萸拿起一支,别在了鬓边,众人效仿,纷纷拿了茱萸带上,随皇后上山。
皇后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询问:“今日那两盆菊中珍品‘残雪惊鸿’和‘凤凰振翅’是谁送的?”
女眷们惊叹着左顾右盼,“‘残雪惊鸿’和‘凤凰振翅’?这可不常见啊!”
并不想出头露脸的宋时祺懊悔万分,她真的只是想从凡朴那里薅点珍品而已,如今反倒是真正的炫富了,她无奈伸出小手,轻声道:“是民女送的。”
皇后询问般地看向身边的嬷嬷,嬷嬷轻声提示,“是宋家二小姐。”
皇后恍然大悟,朝她招招手,“祺姐儿吗?过来跟本宫一起走吧。”
宋时祺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姐姐,“姐姐你独自一人可以吗?”
宋时禧紧张万分,轻推了她一把,声音极低,“姐姐没事,你快去,莫要失了礼数!”
宋时祺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姐姐,可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加快脚步朝皇后走去。
第22章 闲话
◎这样的人你还要吗?◎
宋时祺跟着皇后一路爬上山, 几次回头都没有看到姐姐。
待大部分女眷都到了山顶的凉亭里小憩,依旧没有姐姐的身影,她坐在皇后身边也不敢贸然出去找人, 只好趁皇后与人交谈的间隙, 找了个婢女帮她去瞧一瞧姐姐上来没有。
婢女好一会儿才回来,带了姐姐的话说是不用担心她,只是行至半路稍感不适, 下山休息去了。
这种借口只有姐姐觉得她会信,肯定是遇上什么事了。
皇后身边的秋月姑姑注意到了她与婢女的私语,特地过来安慰她, “宋二小姐不必担心, 就让这丫头下去陪宋大小姐吧。”
“多谢姑姑。”宋时祺感受到对方的善意, 诚心道谢。
这时有人向皇后提议想看看那两盆菊中珍品,皇后爽快允了, 命人去花房搬, 回头看向宋时祺, “本宫还真要跟祺姐儿取取经, 这两盆珍品娇贵, 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说话间“残雪惊鸿”和“凤凰振翅”被搬到皇后面前,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凤凰振翅”花如其名, 富丽雍容, 如凤凰展翅,遨游九天;“残雪惊鸿”自有塞北之香, 只一眼就无法移开目光,美得不可方物。
宋时祺定了定神, 将凡朴教她的育花经验娓娓道来。
“娘娘赎罪, 如筠来迟了。”
一个声音响起, 轻柔悦耳,如黄莺出谷,宋时祺循声望去,就见一身着蜜色如意云纹百褶裙的女子盈盈而来。
周围许多女眷都认得她,纷纷见礼,“王家小姐来了。”
这位王如筠到了皇后面前,恭敬行礼后被皇后叫着坐到了下首宋时祺的旁边,她仔细打量宋时祺,疑惑道,“这位妹妹还是头一次见,不知是哪家小姐?”
“这位是工部宋员外郎家的二小姐。”秋月姑姑代皇后介绍道。
宋时祺朝她腼腆一笑,“唤我时祺便可。”
“妹妹这乌灵的眸子亮得我都不敢直视了呢!”王如筠轻拍宋时祺的手背由衷赞叹,倒让宋时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有了王如筠的加入,各家贵女们开始各自闲聊起来,宋时祺大部分时间都静坐一边听着,贵女们变着法地讨好桓皇后,所聊内容自然是一片祥和美好。
让她最为留意的是那位王如筠,她的相貌并不出众,妆容也偏清雅,她在言辞间都极有分寸,并不像多数人一般刻意讨好,嘴角总是噙着一抹柔和弧度,让人如沐春风。
这样的女子总让人联想到美好的事物,她周身都似是环绕着柔和的光晕,让人无法忽视。宋时祺脑海里冒出“风光霁月”四个字,不知为何,王如筠给她的感觉,跟桓翊很像。
皇后坐了片刻,笑说自己在此惹得众人不好放开玩乐,留了众人在此玩耍,自己下山去转转。
皇后一走,周遭气氛确实轻松许多,就有与王如筠熟识的凑过来打趣她,“几月不见王家姐姐了,是不是瞒着我们会情郎去了?”
“哪里的话,要有了情郎你们这些丫头还能瞧见我?”
“我可听说前段时间你们家跟桓家议亲呢,可是要定下来了?”
王如筠好似别人说什么都不会恼,并不会多想话里的深意,大方回道:“是说我和桓家表哥的亲事吧,别信,都是外头乱传的!”
“真的?我怎么听说桓夫人都上你们王家去过好几趟了?”
“桓夫人姓王,那可是我亲舅母,回几趟娘家怎么了?”王如筠笑嗔了那人一眼,“就跟你们说了吧,我跟翊哥哥自小一块儿长大,他虽是我表哥,但跟我亲哥哥也没差什么,太过熟悉了,当夫妻可不合适!”
“真的?”
“真的!”王如筠笑着敲了敲对方的额头,笑着将此事揭过去了。
宋时祺静静听着,心思飞转。
她跟桓翊是表亲?
梦里,她的夫君跟原配也是表亲,下人们口中的那位原配温良贤淑,待人宽厚,知礼大度,是世家贵女的典范,据说风仪极佳,走出去人人都要赞一句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是王家吗?她隐约记得好似也是京城大家,只可惜越是这等有用的信息,她醒来就越是混沌一片,略一多想就会心绞痛。
思虑到此处她又不免心惊,自己为何总是将桓翊往那人身上靠呢?
再想想也不可能是他们,梦里她十五便出嫁了,成亲时继子五岁,夫君原配是在孩子两岁时故去的,如此算来她去年应当已不在人世了。
宋时祺喟叹一声,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可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若原配真是王如筠,她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倒并不冤了,这样的女子,任谁都会喜欢吧。
之后的皇后赐宴,宋时祺也没被安排与姐姐一桌,只遥遥看了一眼,见姐姐神情还好,便也放下心来。
宴会末了,皇后赏赐了了十位闺秀,宋时祺的珍品菊花自然得了赏赐,待宋时祺领了赏赐回到宴席场地,却不见姐姐的身影,一问之下才知姐姐被四皇子请去了他的清辉宫,她只好劳烦宫人带路,去找姐姐一同出宫。
到清辉宫门口时,姐姐正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道别,想来这位大概就是四皇子了。
宋时祺上前两步给四皇子见礼,抬头时怔了一瞬,四皇子的眉眼……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可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不过此刻宋时祺无暇细想了,她注意到姐姐的状态相当不对劲。
“方才爬山就有些身子不适,给四皇子添麻烦了……”宋时禧十分歉疚,朝四皇子连连欠身。
“是郯儿的不是,姐姐身子不适还劳烦您画绣样,姐姐好好回去歇息吧,这事不急。”
“好,民女过几日好些了就来。四皇子莫要再送了。”
宋时禧面色惨白,细看下还带着压抑着的一抹愠色,宋时祺压着满心的疑问,扶着连脚步都有些虚浮的姐姐出了宫。
上了自家马车,她到底忍不住了,问道:“姐姐,出了什么事,你被人欺负了?”
“没……没有……”
宋时禧整个人倚靠在车壁上,好似一朵蔫了的娇花,颓败无力。
宋时祺深知姐姐的性子,只好循循善诱。
“四皇子请姐姐去做什么?”姐姐时常进宫,但并未听说她与四皇子这般熟识。
宋时禧缓过来一些,轻声解释,“四皇子的生母丽嫔娘娘生辰快到了,他是个极孝顺的孩子,知晓她一人在安庆府行宫独居多年思子心切,故而想请我绣一幅他宫中园景的屏风,好让生母能够日日看到与他日常所见相同的景色。”
宋时祺对这位四皇子生母之事有些印象,据说当年因什么事触怒了皇上,生下四皇子就被圈禁在行宫了,后来又依稀出了什么大事,也是跟这位丽嫔有关,梦里她听桓府的下人们说过,具体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暂时放下思虑,继续追问:“是四皇子为难你了?可方才看着还好啊?”
见姐姐摇头宋时祺只好再换别的问。
“姐姐怎的上山时不舒服了,莫不是那些贵女又为难你了?”
姐姐垂眸,睫毛微颤。
宋时祺知晓自己猜对了,姐姐可不是那些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定然不会爬几步山路就身子不适的,可她也好奇,到底那贵女们说了什么话,竟惹得姐姐连山都爬不下去了?
“又说我们家是暴发户了?这么多金子她们眼红是不是?随他们说去,姐姐不必为此事着恼!”
“不……不是……”宋时禧摇头,脸上现出丝羞恼,好似在犹豫要不要说。
宋时祺并未放过姐姐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声音渐冷,“姐姐,她们是不是说赵家的闲话了?”
宋时禧满眼震惊地看向妹妹,“你……你怎知晓的?”
“我怎知晓的定会详细与姐姐说,但姐姐要先把今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宋时禧犹豫片刻,还是在妹妹坚定沉肃的眼神下开始了回忆。
原来适才上山之时,宋时禧因想着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特意落在上山队伍的末尾。
在她前头的几个如宁如宣之流的贵女自然看在眼里,几个人凑到一起聊开了,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她们声线尖细并不难分辨。
“你们听说了吗,那位赵公子,你们知道吧,听说是那位宋大小姐的未婚夫婿。”
“略有耳闻,怎么说?”
“嗨,你们也知道我表哥是个风流性子,时常爱去青楼听听曲儿、会会美人什么的……”
“哎哟知道,你说正题!”
“哎哟,这不是因着那烟花巷跟葫芦巷就隔了一条河吗,说是时常看到那赵公子往葫芦巷跑,葫芦巷你们知道吧!当时我表哥就奇怪了,这堂堂官家公子,爱风流就青楼教坊玩一玩,怎的喜欢往私窠子里钻啊。”
“唉,我好像也听过呢,京城好些人都知道吧。”
“哎哟,不知道要嫁过去的那位……嗯……会如何想啊,若是染上什么病怎得了啊。”
即便宋时禧离得远远的,那些满怀恶意的闲话依旧直往耳朵里钻。
她脸色惨白,手里的帕子被攥出了深深的褶痕,身子也因努力压抑的情绪微微颤抖,再也迈不动一步了。
宋时祺听姐姐说完并不意外,但还是气得想揍人,那对奸夫□□真是不要脸,竟已搞得众人皆知的地步了。
她看着眼前似是耗尽了所有心气的姐姐,心疼的同时反倒轻松了一些,这些日子她时常纠结如何跟姐姐说这件事,如今姐姐以这等方式知晓,虽残忍,但比她绞尽脑汁用姐姐能接受的方式说出来要有用得多。
她一把握住姐姐的手,郑重问道:“姐姐,这样的人,你还要吗?”
第23章 拆婚
◎为人妻者,要宽仁大度◎
前几日长秋宫的禁卫统领意外受伤, 皇上命霍轩临时顶替几日,这次长秋宫宴就是他领着在周边护防。
一遍巡视过后,霍轩在离宫宴最近的点位守卫, 面色阴沉, 他心情很糟。
昨日回府时他竟在自己院门口被父亲新纳的几个小妾堵住了,也没管她们叽叽喳喳说些什么,震怒之下的他直接将那几个发卖了, 得到消息的父亲给了他一顿家法,此刻他稍稍一动后背就龇牙咧嘴地疼。
他遥遥看着远处一众花哨浮艳的贵女们,本就沉郁的心情更添几分烦躁。
众人随着皇后爬山去了, 他松了松紧绷了半天的身子, 挪着僵硬的步子开始在山脚下来回巡视。
这时, 一抹杏色衣衫的浅淡身影冷不防入了他的视线。
是她?
虽未有关注她的心思,但他耳力极佳, 贵女们兴奋议论的内容还是完整地入了他的耳, 他不由向她迈近几步, 观察她的反应。
本就白皙的脸已毫无血色, 纤细的身影微微颤抖, 好似随时就会从那小坡上掉下来。
他轻嗤一声,不屑中有带了丝莫名的邪火, 还真是与他娘一般的无用。
在半山腰停顿许久, 她终是没了上山的勇气,折下山找了处石凳坐下休息, 一个婢女下来寻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上了山, 没多久又下来, 在她身边陪着。
霍轩不再看他, 转身继续巡视。
直到宫宴开始,坐在最边上一桌的她被四皇子的人请了出去,鬼使神差的,他也跟了上去。
来请她的是四皇子的教引嬷嬷浣娘,他恰巧很熟,很自然地走近,说有事要找四皇子,便一同去了清辉宫。
宋时禧听四皇子托她为丽嫔绣一副屏风,欣然答应,坐到提前备好的几案前提笔描画绣样。
霍轩找了个借口让四皇子出去一趟,默默走到了她的身边。
与往常他见到的做事细致专注的她不同,今日她无法专心描摹,园中秋景在她的勾勒下失了原本的韵致。
再次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问她:“方才为何躲避忍让?姑娘家家的把青楼、妓馆、私窠子放在嘴边,你大可以此驳斥她们。”
“啪”的一声,笔从宋时禧手中滑落,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霍轩与之对视,她那双杏眼里的莹莹泪光灼得他无法再直视,慌忙错开目光,心里烦乱一片。
宋时禧脑中亦是纷乱如麻,这种事情竟被霍小将军都瞧见了,她羞赧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此时此地,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闭了闭双眼,许久后才睁开,弯腰将勾线狼毫拾起,再次提笔触纸,仿佛用尽了全力。
见她紧抿薄唇不发一言,完全无视于他,又提笔开始描画园景,霍轩更加憋闷,胸中那股邪火直往上窜。
“你可知赵家长辈知晓了不孝子的荒唐事是如何应对的?”话一出口霍轩也有一瞬的诧异,可见她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一声索性继续往下说。
“赵旬前些日子因接待外国使团一直未在家,半月前回京才知晓了此事,他将赵允诚痛打一顿,赵允诚当下保证再也不去找那梅香,赵旬回头吩咐妻子南氏将梅香发卖了,越远越好。原本此事已了,可惜啊,谁能想到南氏面上应了,偏偏心疼儿子为情所困,于是给赵允诚谋了个好计策,宋大小姐可想听听南氏的神机妙策?”
宋时禧终于停下了笔,她紧咬下唇,依旧不看他,握笔的那只纤手剧烈颤抖着。
霍轩觉得自己是失心疯了,他目光不错盯着她的脸,嘴里依旧在吐字,
“南氏与你族叔宋彦文的妻子周氏十分交好,她把梅香送到了周氏那里,说是你明年出嫁,族里定要送几个丫鬟给你陪嫁的,周氏送的丫鬟你定然不会推拒,等梅香顺利跟着你嫁进赵家,那就一切好办,想要抬个姨娘轻而易举,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霍轩还欲再说,宋时禧忽地站起,“够了!”
他比她高了一头,他低下头去看她的脸,一时顿住了,此刻她眼眶通红,却再不似平日那般不敢与人对视,她杏眼圆瞪,满脸愠怒。
“霍小将军说得没错,女孩子家家的,不该满嘴青楼妓馆私窠子,可如您这般的堂堂男儿怎对赵家后宅阴私之事如此清楚?”
“我……”霍轩瞬间清醒,满脸羞愤,正欲辩解却被无情打断。
“时禧心中,霍小将军一直是清风朗月之人,心怀宽广,志向远大,与我这样一个内宅女子说这等闲话,实在不成体统,还请霍小将军自重。”
霍轩脸已涨得通红,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还有,为人妻者,要宽仁大度,若未来夫君喜欢,自当要好好关照那姑娘。此等家事,就不劳霍小将军费心了!”
言罢,宋时禧绕过呆若木鸡的霍轩,径直朝外走去。
……
宋家马车里。
“姐姐,这样的人你还要吗?”
面对妹妹的问话,宋时禧面如死灰,忍了一天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些贵女的闲话,她初次听到是震惊,可舒缓了一阵她就平静下来,不过就是纳个妾,她不在意。
可霍小将军那番话,真如当头棒喝,敲得她心神俱裂,那家人当她是什么,怎能欺她至此?
可她无法将南氏如此恶毒的打算告知妹妹,只抱紧了她,再不言语,痛快大哭了一场。
……
闲处光阴易过,年关将近,京城各处都沉浸在准备新年的忙碌之中,只有宋时祺闲得出奇。
如今得了地和黄金,她本想着手重建那块荒地,可父亲宋彦铭说她还小,他和姨母还有姐姐都忙,没有家人帮衬,怕她一人遇事担不了,此事只好暂时搁置。
凡朴那里总算勉强同意她批量种一些花拿到她的盆景铺子去卖,不过此时已是隆冬季节,花儿都谢了,只能静待春天。
姐姐自重阳节宫宴之后,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无论她再如何探话,她也打死不再吐露一个字。宋时祺提议告知父亲退了这门亲事,姐姐并未同意,只把自己关在屋里绣嫁衣。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腊月二十七,周氏带了几个新买的丫鬟上门那日。
那日她跟姨母去巡了趟铺子,回府时周氏已经走了。听丫鬟禀报,说是周氏替族里来给宋时禧送几个陪嫁丫鬟。
这时节送丫鬟确实稀奇,但宋时祺知晓缘由,因为临近年关的丫鬟最便宜,毕竟人牙子也是要结了生意回家过年的。
宋时祺听完丫鬟禀报突然来了兴致,她很想瞧瞧周氏给姐姐都挑了些什么人,家里婆子得了吩咐,很快将那五个丫鬟带了进来。
宋时祺扫了一眼,瞠目结舌。
五个丫鬟长相都极为标致,特别是最后那一位,可不就是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将赵家公子赵允诚迷得神魂颠倒的梅香姑娘吗?!
赵家的事情她托周文翰打听过,自从赵旬赵伯伯回府后,赵允诚就再没去过私窠子,周文翰还特地去了一趟葫芦巷打听,梅香那个院子里的婆子说梅香早就被卖走了。
卖走了,又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里,实在是蹊跷得很了。
她不由想起梦里的一些细节。
姐姐嫁到赵家后跟她提过几次梅香,每次都是赞不绝口,说她极本分老实,甚至比自己带去的陪嫁丫鬟还要贴心忠诚。
贴心忠诚,怎就爬到姐夫床上了呢?就算是南氏做主抬的姨娘,那赵家丫鬟多得是,再不济府外还有数不清愿意做妾的,怎就偏偏抬了“贴心忠诚”的梅香了呢?
梦里梅香是赵府的丫鬟,并没有送给姐姐当陪嫁这一出,倘若两世梅香和赵允诚都早有奸/情,以南氏最善往脸上贴金,又当又立的做派,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如今这圈子似乎绕得太大了些。
这中间肯定比前世又多了什么事。
她猜了个七七八八,决定亲自去找姐姐印证。
姐姐果然脸色极差!可她依旧不愿说!
宋时祺那叫一个恨姐不成钢啊,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心里默念了三遍“亲姐姐”,准备放下杀手锏。
“姐姐,今日那五个丫鬟里面长相最妖娆妩媚的那位我好像见过。”
宋时禧闻言手一抖,绣花针就刺进了手指,“嘶~”
她慌忙把往外冒血的指尖放进嘴里,并未吮走血滴,反倒闭合两排牙齿,紧紧咬住了手指。
宋时祺狠狠心继续往下说,“端午前几日我在霞锦坊外头见过她,当时她在巷子口卖身葬父,是赵家哥哥买下了她,她本名叫胡梅儿,赵家哥哥亲自给她改名叫梅香。姐姐,重阳宫宴那日,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面对妹妹的质问,宋时禧避无可避,说出了南氏的计策,但她省略了是从霍小将军口中得知的此事。
宋时祺闻言已是气涌如山,并未在意姐姐是从何处知晓的,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欺人太甚了,姐姐,求父亲去赵家退亲吧!”
宋时禧脸色灰败,有种认命般的颓丧,“赵家伯伯对我们一家多有照拂……父亲,同他如此交好,况且父亲也十分欣赏赵公子……我……”
“若是父亲知晓那赵允诚所做的龌龊之事,我就不信父亲还会夸他好!”
“可是……说穿了不过就是个小妾……再不济就把她当成通房丫头……这在各家也是常有的事……为人妻,不能善妒……”姐姐还在自我安慰。
“姐姐!”宋时祺实在气不过,大声打断她。
宋时禧似是被吓到了,倏地住了口,片刻眼泪就下来了,她声音里带着哀求,“祺姐儿,爹爹这些日子公务繁忙,别去告诉爹爹好不好,姐姐求你了……”
宋时祺无奈看了眼姐姐,暗自下定了决心,这桩婚事,即便姐姐还要,她也要帮她拆了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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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送上门来的助力
◎桓兄眼光真是不错!◎
这是宋时祺一家在京城过的第一个春节, 虽有姐姐的事压在心里,但还是过得丰富热闹,宋时祺很珍惜一家人其乐融融、无人打搅的时光。
前些时日她试探了梅香许多次, 果真是个硬茬, 她不断派丫鬟在梅香面前议论赵家又送了什么年礼给大小姐,赵家公子对大小姐多么好多么体贴,梅香都丝毫不为所动。
以宋时祺此时的道行, 一时半会儿还真突破不了,她决心谋求更多的助力,徐徐图之。
转眼到了上元节, 姐姐的婚期定在今年五月, 按理说这个元宵节赵家公子应该邀姐姐一同去逛灯会的, 然而赵家前几日捎信过来,说是赵允诚前几日通宵读书偶感风寒, 上元节无法出门了。
宋时祺本就没再把他当回事, 这亲事早晚是要拆了的, 他不出现反倒眼前一片干净。
上元节那日天刚暗下来, 宋时妍就来到宋府, 带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面具给宋时祺和宋时禧挑。
姐姐连连推拒,“我不出门, 你们玩吧。”
宋氏双姝对视一眼, 怎能放过姐姐呢?
俩人按约定好的法子,强行给姐姐梳了个繁复精致的发髻, 从衣橱里挑了姐姐那件最为华丽但只拿出来看看却从不上身的那条衣裙给她穿上,又选了与裙子相配的狐狸毛斗篷和美人面具, 硬生生将她架出了府。
等她们行至万胜街与周文翰汇合时, 已是华灯初放, 一路的火树荧花了。
宋时禧眼前美景所摄,心知妹妹的好意,终于露出笑容,跟着他们逛起来。
一向咋咋呼呼风一般的女子宋时妍今日没有闹腾倒是大大出乎宋时祺的预料,只见她一路都紧贴着自己,即便看到她想逛的摊子也不走,无论宋时祺如何赶,她都寸步不离。
“你不是最爱那个糖葫芦吗?我和姐姐都不爱吃,你去买吧,我们在此等你便是!”
宋时妍直勾勾看着远处贩子手里插满红通通诱人糖葫芦的稻草架子,眼里满是渴望,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又狠狠瞪了眼一旁的周文翰,终是下定了决心,“我……我不吃了!”
“真不吃?”宋时祺见宋时妍摇头,笑问道:“你今日吃错什么药啦?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宋时妍可经不起盘问,拉着宋时祺走到一边,警惕地看了一眼周文翰,示意他走开两步,确认他听不到才凑近宋时祺耳边悄声说道:“还不是那个周文翰,我发现他觊觎你!”
宋时祺听笑了,“妍姐儿,你想什么呢?”
“就是的就是的,他一切唯你是从,但凡我们在一块儿玩耍都偷瞧着你傻笑,不是觊觎你还能是什么?我家祺姐儿往后定是要嫁那种轩然霞举的世家公子的,就周文翰那瘦猴样子,啧啧,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祺姐儿,防火防盗防周文翰,我要片刻不离你左右,护着你!”
宋时祺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捂嘴大笑起来,一旁的宋时禧也忍俊不禁,捂嘴偷笑。
“妍姐儿你怎的总是觉得天下男人都有问题啊,前有桓夫子偏爱于我,这会儿又有周文翰觊觎我,你想多啦!”宋时祺敲了敲她猪八戒面具上的大脑门,继续道:
“再者,世家公子哪里好了,还不如找个老实本分的,有个小官当当,像当年我爹娘一样,平凡恩爱就挺好。”
宋时妍还欲再说,被宋时祺一把拉向了冰糖葫芦摊,“走吧走吧,今日我和姐姐也都要来一串糖葫芦!”
宋时妍被拽着小步跟上,还是下意识挡住周文翰的靠近,惹得周文翰一脸郁闷。
四人一路逛吃,有活泼的宋时妍做调剂,难得的舒心自在。
逛完万胜街,宋时祺揉着肚子,再也吃不下了。
“拐角那家有冰栗子,可香可甜了,只有上元节有得卖,绝对不能错过,我们去吃吧!”宋时妍还未尽兴,指着转向下一条街拐角处的排队长龙喊道。
宋时祺和姐姐对视一眼,两人实在吃下去了,遂推了宋时妍道:“你去吧,我们在附近逛逛等你便是。”
“那可不成,他怎么办?”宋时妍瞪了一眼周文翰。
周文翰满脸委屈无奈,他可真是一路都没说话,怎么就招惹这位泼辣的姑奶奶了。
宋时祺见状忍着笑指了指冰栗子摊上的招牌,“你看那牌子上写着一人限购一份,一份你定然是不够的,要不让周文翰陪你一起排队,你就有两份了?”
“还是祺姐儿最懂我,你,跟我走!”宋时妍食指勾了勾周文翰,押着他去排队。
宋时禧看着他们哑然失笑,“这妍姐儿也太可爱了。”
“唉!大伯娘也不知怎么想的,如此放养好是好,就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呀!”宋时祺感叹道。
宋时祺陪姐姐在附近的几个杂货摊子旁挑绢花,就听身后响起男子的声音,“可是……宋家大小姐?”
宋时祺猛地回头就见两位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面前,面露警惕:“你们是何人?”
身着玄青锦袍的男子拉下面具,露出一张英气勃发棱角分明的俊脸,不过他面色好似有些不自然,说话也有些支吾,“在下……在下霍轩。”
宋时祺感受到挽着她手的姐姐瞬间收紧了手臂,她惊诧地看向姐姐,就听那霍轩继续道:“在下特来向宋大小姐赔礼道歉。”
这时旁边那位身着天水碧衣袍的男子也摘下面具,竟是桓翊。
这下轮到宋时祺紧张了,她下意识抓紧姐姐往后退了两步。
“随我去那边吧。”桓翊对着宋时祺说完,不容置疑朝旁边一指。
宋时祺瞧瞧带着美人面具垂着头的姐姐,又看一眼脸色已微微涨红的霍轩,松开了姐姐的手臂,看她并不阻止,遂道:“姐姐我就在一旁等你!”
宋时祺往桓翊的方向走了两步就见姐姐随着霍轩走向了巷尾一座无人的小亭子,她不放心,鬼鬼祟祟朝那亭子走了几步,确保亭子里的两人瞧不见她,竖起耳朵偷听。
跟上来的桓翊轻咳一声,试图板起脸来,“这样不好。”
宋时祺话接得很快,“夫子说得极是!”
说完她继续伸长了脖子偷听。
不知道是今天带了面具壮胆的缘故,亦或是许久不上桓夫子的课,总觉得他们离师生关系远了些,又或是不论在他面前做任何事他都是由着她从不着恼,反正她今日就是有些放肆不想守礼知礼了。
一阵风吹来,宋时祺哆嗦了一下,忽觉身上一重,有什么东西落到她身上,她下意识地挥手打开,待反应过来才觉不对忙回头去看,就见一件宽大的披风落在地上。
这时亭子里两人的对话声音随风飘来,她无暇道歉,转头聚精会神去听。
“霍小将军所言皆是事实,不必道歉……”
“不,是我冒犯了姑娘……这些日子在下遍寻姑娘不得,只好出此下策半路拦你,还请姑娘原宥……”
只言片语传进耳中,宋时祺猜了个大概,莫非赵家之事是这位叫霍轩的透漏给姐姐的?不对啊,姐姐除进宫以外一向足不出户,他们是在何处相遇的呢?要么……皇宫?嗯……只有皇宫了!
霍轩……霍轩……这名字也有些耳熟,姐姐唤他什么来着?霍小将军……姓霍的小将军……
宋时祺想到了什么,回头向桓翊求证,“敢问夫子,这霍轩莫不是威远大将军之子霍小将军?”
“正是……”桓翊神色复杂地给予肯定,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如今他处于时刻被揭穿的忐忑矛盾之中,既想要她知晓一切,又怕她知晓了便再也寻她不到的可怕境地。
宋时祺心念微动,梦里她好似听过这个霍小将军,是在她成婚后没多久,好似是出征运粮时被俘了,最后被蛮人凌虐致死,这事震惊朝野,举国皆哀,都说是天妒英才,宁朝损失了一位难得的文武双全的少年将军。
那时她对家国大事毫不关心,隐约记得那时边境有战事,她的夫君负责钱粮调度十分忙碌,可她记得霍小将军自小在军中历练,如今怎会成日待在京城呢?莫非又是一大变数吗?
桓翊拾起自己那件落在地上的斗篷时有些落寞,见她不顾寒风还在支着耳朵听,轻叹一声道:“不用偷听,他们说的我大约都知晓。”
“嗯?”宋时祺满脸惊讶回头看他,这才看到他手里带了些尘土的披风,“抱歉……我不冷!那个,方才您说您都知晓?”
“是。”
桓翊简单说了事情原委,只说霍轩意外知晓赵家之事,那日宫宴时特地提醒了宋时禧。
心思机敏的宋时祺很快抓住重点,“意外知晓?”
“恩,意外知晓。”桓翊一口咬定。
“哦~~~”宋时祺拖长了语调,隐约觉得他没说真话,或是没说全实话,不过此刻她无心追究。
她回头再次看向亭子里的两人,霍轩还在不停解释道歉,而姐姐亦是紧张地攥着斗篷的一角,两人站在一起倒是出人意料的般配。
“那位霍小将军可是夫子好友?”宋时祺转头问桓翊,却见他已走到她迎风的一边,抖开披风为她遮挡。
桓翊目不转睛看着她熠熠生辉的眸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可是对我姐姐心生爱慕?”
“嗯?”这下轮到桓翊惊诧了,霍轩近日表现怪异,但他从未往这一处想过,只说“不知”。
宋时祺也不再理他,透过他的披风继续看亭子里那一对,眼珠滴溜溜地转,她的拆婚大计好似多了个得力帮手了!
俄顷,亭子里两人好似说完了话,姐姐疾步朝她的方向走来,宋时祺迎了上去,“姐姐没事吧?”
“没事,我们……我们回去吧。”
“好,”宋时祺应得乖巧,“姐姐去瞧瞧妍姐儿他们排到没有,我跟桓夫子道个别。”
宋时禧不疑有他,只想赶快离开,于是应了便头也不回朝冰栗子摊走去。
宋时祺慢悠悠回头看向眼神追逐着姐姐背影的霍轩,露出狡黠笑容,“小女子想要拆了姐姐的婚事,不知霍小将军可有兴趣?”
霍轩惊讶看向她,表情变幻不定,十分精彩。
宋时祺也不客气,“若是要请小将军帮忙,我要如何联系你呢?”
待已然有些呆傻的霍轩说了他贴身小厮的名字,宋时祺爽快道别,脚步轻快地追姐姐去了。
桓翊叹气捂脸,伸手拍了拍还一动未动的霍轩,“走吧。”
霍轩没有反应,但下意识地跟着他往外走,待穿过一条街,才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桓兄你眼光还真是不错!”
第25章 夜会
◎今夜同以往别无二致,一路畅通。◎
周氏最近心头有些不舒坦。
自打知晓宋时祺那死丫头白得了那块地之后, 她总觉得这地多多少少跟她有点关系,后来又听说那块地百无一用,沼地遍布, 万一人掉进去出了事还要赔钱, 她倒是心情舒畅幸灾乐祸了一些日子。
可万万没想到,一朝地动,那地里竟然挖出了黄金, 整整十箱呀!
本想着这笔大财他们一家可镇不住,总要寻求族里帮衬了吧,结果呢?她如今想来都恨不能咬啐一口银牙。
那一家人精明得很, 族里有多少空置的库房不用, 偏偏找上京兆府, 漫撒金子不说还把金子运进了京兆府府库,他们宋氏族里连金子的面都没见着。
别说她坐不住, 她丈夫宋彦文和公公宋志业也坐不住了。
公公立刻联合族老, 找宋彦铭谈守护金子之事, 却被宋彦铭笑脸婉拒了, 说此笔财富并不是他宋家的, 只属于小女儿宋时祺一人,女儿如何处理这笔财富任何人都无权插手, 他自己也不行。
宋志业不死心, 知晓宋彦铭与他大哥宋彦钧这些时日甚是亲近,于是亲自上门找宋彦钧从中说和, 却不想竟被唐氏那泼妇拦在门外。
一帮族老拿宋彦铭一家竟毫无办法,吹胡子瞪眼地回来了, 周氏那叫一个愤恨不平啊!
不过在眼红拈酸了几个月后, 周氏近日又有了新的乐趣, 这乐趣是她相交几十年的闺中好友南氏起的头。
南氏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是为了给脸上贴块金子,不惜地步代价,可以以脸蹭地,一块一块往脸上蹭的人。
如今她正愁宋彦铭家没好戏看,这就来了,南氏带了两个丫鬟到她那里,只说是临近年关相熟的牙子便宜卖的丫鬟,知晓他们宋氏族里在宋时禧成亲前礼节繁多花销也多,特意送两个过来,也好让她少破费些。
周氏自是不动声色笑接了,连夸南氏知心,顺便强调自己家可是为宋彦铭那家操碎了心,往后给禧姐儿添妆还要一笔不菲的花销呢,这最终可都是往他们赵家去的。
送走南氏,周氏仔仔细细看了两个丫鬟,一个面容普通,面黄肌瘦的,一看便知是便宜货,而另一个就天差地别了,说是媚骨天成一点都不为过,那眉眼间的风情,叫男人看了必定要酥掉半边身子的。
周氏立刻派了心腹嬷嬷出去打听,不到半日就有回音了,不是嬷嬷效率高,实在是人尽皆知。
那位叫梅香的丫鬟,竟然早跟南氏那位宝贝儿子赵允诚勾搭上了,两人三天两头在私窠子里厮混,后来被南氏的夫君赵旬知晓了,一气之下将梅香发卖了。
周氏听了禀报,哪能不知晓南氏的意图,定是要给宝贝儿子筹谋,经她的手把梅香送给宋时禧做陪嫁丫鬟,往后嫁进赵家,抬个姨娘那就方便得多了。
“啧啧,这婊/子当了,牌坊也立了,南氏这些年还真是不辞辛劳啊!”周氏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酸归酸,这些年她早已习惯,毕竟南氏行事她是自愧弗如的,做不到南氏那般她早认了,故而只有边酸边艳羡的份儿。
不过她前几日因为族里的事情去了趟宋家,回来就有些按捺不住兴奋,好似有机会让南氏体会体会有苦说不出的感觉了。
她打定主意的事儿一向行动迅速,翌日,她便邀了南氏去霞锦坊挑些新到的布料,他们同往常一样上了二楼的小隔间,待铺子里侍候的婆子奉上点心茶水,摆出样品布料恭敬退下之后便闲聊起来。
“这块料子不错,”周氏十分享受地啜了口茶,慢悠悠拿起一块织金妆花缎料子,“往后你儿媳妇必定是穿金戴银,你这个婆婆也不能逊色了。”
南氏知晓她向来嫉妒自己,说话带酸,也不恼,反而笑嗔她一口,“都是规矩本分的,哪里能够穿金戴银哟。”
“怎的不行了?我可是听祺姐儿那妮子说要分些黄金给姐姐做嫁妆呢!”
“嗯?”南氏眼睛一亮,急忙低头看料子掩饰。
周氏看在眼里,笑意吟吟,“我们祺姐儿说了,她姐姐性子太过温婉柔弱,幸好寻了你们赵家这门好亲,姐姐嫁过去自然是疼还来不及,定然舍不得让她姐姐受半分委屈的,赵家哥哥也是极体贴的,若是能当众应了往后不纳妾,她宁愿拿她一半的黄金给姐姐做添妆!”
周氏用宋时祺的口吻说得绘声绘色,南氏果然愣住了,待她细细回味周氏的话,脸色慢慢就变了。
周氏看着南氏像是吞了一只苍蝇的表情,心里的快意直翻了数百倍,恨不能立马就引吭高歌起来,当然啦,她尝过南氏的厉害,也只敢在心里哼哼小曲儿。
她状似全然未有注意到南氏的反应,由衷为她高兴的样子,“你们家允诚多好的孩子,不用说肯定是不愿纳妾的!唉,也不知你家祖上是积了多少德,这黄澄澄的金子就这般来敲你家门了,真真是羡煞我也!”
南氏要面子,自然要找回场子,她拉出方才那块织金妆花缎料子看了又看,“唉,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也不稀罕那些个,即便没有添妆,这织金妆花缎料子我们家还是买得起的。”
周氏连忙找补,“那是自然,我就晓得那些个阿堵物你是瞧不上的,我就想着咱自己不用,总要为子孙后代考虑,留点产业什么的,总比没有强你说是吧?”
南氏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表面淡定,心里炸开了锅。
……
没几日,宋时祺就在逛街时偶遇了姐姐未来的婆婆南氏。
彼时她正在买京城时下最时兴,同时也是最贵的水果味高粱饴糖,恰巧南氏这些时日脑子里只有黄灿灿的金子,觉得其他多贵的东西都不值一提,于是见到宋时祺就摆出长辈亲切热情的姿态,
“祺姐儿买糖呀,想吃哪种尽管说,伯母给你买!”
“不劳伯母破费,我自己买就成。”宋时祺人前向来乖巧。
“不破费,喜欢吃就多买些,给你姐姐也带些,你允诚哥哥光顾读书没时间,就说是他买的!”
“这怎么好……那晚辈就不客气了!我就要这个水果味的高粱饴糖,要给姐姐、时妍、时妤还有锐嘉、锐宏弟弟买,每个口味都要。”
宋时祺声音怯怯甜甜的,软糯乖巧,南氏心里熨帖,立刻大包大揽遣了贴身丫鬟结账去了。
这有了一次偶遇就开始有第二次、第三次,随着宋时祺将南氏所赠的越来越来越多的礼品、吃食带回家,梅香有些坐不住了。
她常听赵允诚说他们一家都瞧不上宋时禧的,如今怎么如此看重了?
再一打听,她终于慌了。原来宋时禧的嫁妆里添了她妹妹一半的金子,且那南氏前几日当众允诺,儿子赵允诚绝不纳妾!
听到消息的梅香顿时瘫坐在地,南氏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辞辛苦把自己送到宋家来,目的不言而喻,是向着她和赵公子的,她自然甘愿隐忍,故而前些日子听说的那些南氏对宋时禧表面上的关心呵护,她并不在意。
她有所依仗,有恃无恐,只要伏低做小几年,往后有的是她的好日子。
然而如今在钱财面前就大不一样了,以她对南氏的了解,这笔巨大财富远远胜于她与赵公子的私情,南氏绝对是会为了丰厚嫁妆毫不犹豫舍弃自己的人。
既如此,这些日子她处处小心讨好宋家大小姐,为的是什么?
南氏,都是南氏见钱眼开!她愤恨无比,显些将手中帕子绞烂。
不行,她必须得做些什么!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提笔给赵公子写信。
……
约摸半月后,跟着宋家管事出去例行采买的梅香在街上碰到了南氏的贴身丫鬟灵芝。
灵芝趁宋家管事与人闲聊的空隙,拉了梅香到一旁说话,简而言之就是告知她之前南氏的筹划作废,要她在宋家谨守本分好好做丫鬟,等跟着嫁到赵家,南氏会给她安排一户好人家嫁了,其余的就不要肖想了,还再三警告,若是把南氏的谋划说出来,那就不是发卖这么简单了。
梅香极善伪装,自是连声应是,可心里却冷笑连连:这南氏就想如此打发了自己,可真是太小瞧她胡梅儿了!
好在她又跟赵公子联系上了,这些时日她几乎每晚都能私会她的情郎,如今南氏无情就不能怪她无义了,当务之急,她要尽快怀上赵家的骨肉,一切才或可逆风翻盘。
这晚,同往常一样毫无波澜,宋家父女三人一同用过晚膳便各自回屋休息,酉正过后,不用值夜的下人们也都各自安排休息了。
梅香梳妆打扮完毕,淡定地等到了戌时,待府里下人们都歇下了,她才悄悄出了门。
今夜同以往别无二致,一路畅通。
怎能不畅通呢,宋时祺早就把门房的下人都撤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忠心耿耿的老仆,得了二小姐吩咐,或安分地隐在角落,或打起了瞌睡,各尽所能为梅香姑娘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而桓翊安排在宋府周围的影卫们,也纷纷大开方便之门,甚至连梅香经过的街巷都为她扫清了障碍,为她保驾护航。
梅香如之前的很多次一样,绕过两条街,闪进了一间十分不起眼的小院里。
等候多时的赵允诚早已迫不及待地将日思夜想的可人儿搂进了怀里,“怎么才来,可想死我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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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月黑风高捉奸时
◎女儿受得住◎
深沉如墨的夜晚, 三更的梆子声刚敲过没多久,继而宋府的大门也被敲响。
门房老张带着稀松的睡眼开了门,就见一块京兆府衙役的腰牌在眼前晃了晃, 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 三更半夜,被京兆府衙役敲门,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连忙回头一把揪起跟他一同睡的小儿子, 声音一带着些低吼,“快,进去通报老爷。”
看着小儿子往后院跑得没影了, 他连连陪笑着将衙役引到影壁前, 那衙役朝身后微微一抬手, 就见后面跟上来两个身材魁梧的衙役,正合力抬着个大东西。
怎么看着有点像一床铺盖卷啊?老张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揉揉昏花的老睛再次朝那东西看去, 还真是一床青花纹样的锦被, 赫然有两颗发髻凌乱的人头露了出来。
老张双腿发颤, 显些站立不住, “官……官爷……”
“嗨,放心, 活的!”为首的衙役朝老张暧昧一笑, 待看见门口又进来一位黑衣男子,顿时敛了笑容, 上前两步抱拳见礼,“霍世子。”
霍轩略一点头算是应了, 也不看铺盖里的两人, 朝衙役头子问道:“可去通报了?”
“来了来了!”一声稚气的声音传来, 是老张的小儿子,他来回跑了一趟已十分清醒,“爹,老爷在正屋了。”
老张连忙带路,“各位官爷,请。”
宋彦铭被叫醒,披了件外衣来到正屋会客厅,就见两个女儿也来了。
“爹爹,发生了何事?”宋时祺挽着姐姐,睡眼惺忪。
“说是有衙役登门。”方才老张小儿子半梦半醒间跑进后院喊人,声音不小,宋彦铭只以为女儿们是被吵醒,不疑有他。
正屋外响起零散的脚步声,还有门房老张恭敬引路的声音,宋彦铭忙示意两个女儿避到屏风后面去。
霍轩在老张指引下率先跨进正屋,朝宋彦铭拱手见礼,“宋大人,晚辈霍轩,半夜打扰,还请赎罪。”
“霍轩?”宋彦铭看着眼前这位一身黑衣,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略一沉吟,“可是威远侯府世子霍小将军?”
霍轩颔首,“正是在下。”
“不知霍小将军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宋彦铭想不出跟这位少年将军有何交集,礼貌询问。
霍轩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略停顿片刻才开口,“在下时常四处闲逛……”
宋彦铭点头,这事京城人尽皆知,如今无战事,闲赋在家的霍小将军平日里去皇宫教授三位皇子武艺,其余时间都在京城大街小巷四处闲逛,京城人士好奇了一段时间,不过时日一长看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今夜,在下行至安溪巷时,偶遇京兆府里熟识的衙役,听他说有人举报在民宅有暗/娼揽客,一时无聊跟着去看热闹。”
躲在屏风后的宋时祺一脸无语:一时无聊……这借口也……好在她父亲不会怀疑。
而一旁的宋时禧好似意识到了什么,手不自觉攥紧了帕子。
“民宅有暗/娼揽客?”
宋彦铭十分惊讶,这些年京城治安极好,各个市井街巷楼坊各司其职,管理严格,几乎不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听到此处他有些纳闷,这事与他有何关系?
霍轩点头,继续讲述,“举报的民宅确实有几户暗/娼……正在做生意。”
霍轩嗫嚅着,眼睛瞥了一眼屏风后的人影,还是继续道:“衙役们行动迅速,很快一网打尽,正要将犯事之人绑去衙门便听人呼救,其中一嫖户说自己是官家公子,另一位辩称自己是大户人家的丫鬟,非是什么暗/娼。”
“官家公子?大户人家的丫鬟?”宋彦铭更疑惑了。
霍轩再次瞥了一眼屏风,其中一抹纤瘦柔美的身影微微颤抖起来,他移开目光,稳了稳情绪,“晚辈也十分好奇,故而过去看了一眼,结果……”
宋彦铭敏锐地觉察到了霍轩的神情,心沉了沉,这事必定与自家有关,“霍小将军但说无妨。”
“那嫖客是赵员外郎家的公子,晚辈恰好有几面之缘,故而……”
“赵家公子狎妓,为何要带来我府上?”宋彦铭神色一沉。
“与赵公子在一处的女子自称是贵府丫鬟……”霍轩看着宋彦铭逐渐青黑的脸色解释道,
“晚辈常听好友桓家大公子提起宋大人为官清廉正直,忠心为民,见这两人与贵府有莫大关系,恐有人恶意辱贵府名声,故而拜托相熟衙役将此二人单独提走带来了,官府并不会有此二人的记录。”
宋彦铭脸色虽难看,却也明白霍轩的好意,声音也缓和不少,“那么,将那二人带进来吧。”
言罢他才意识到两个女儿还在屏风之后,忙道:“漾漾,带你姐姐回去。”
“不!”
宋家姐妹异口同声,宋时祺也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身边颤抖不已的姐姐。
“父亲……不必担心,女儿……受得住。”宋时禧声音凝涩带着颤音,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宋时祺伸手揽住姐姐,她十分清楚即将到来的场景对姐姐的伤害打击有多大,但她不后悔,姐姐太过懦弱,不破不立,必须让她亲手揭开血口子疼入心扉才有用。
在霍轩的示意下,两个衙役抬进铺盖卷放到了地上,朝霍轩躬了躬身便告辞走了。
地上这对奸夫□□此刻被结结实实地用锦被包裹捆绑住,从露出的脖颈和肩膀来看,应是不着寸缕的,两人嘴里都塞了布条无法言语,赵允诚见到宋彦铭就开始疯狂挣扎起来。
宋时祺怜惜地看了一眼姐姐,心里默默为霍轩竖起了大拇指。
宋彦铭看一眼就知霍轩所言非虚,男的是他看中的未来大女婿赵允诚无疑,女的是禧姐儿的丫鬟,他见过几次,场面难看至极,他偏过头,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此时他感受到正屋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管是屏风外的还是屏风内的。
宋彦铭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
赵允诚逛私窠子的事他略有耳闻,好友赵旬特地登门赔礼道过歉,告知他已罚过儿子,老友言辞恳切,再三保证不会再犯。他虽气愤,但也知世情如此,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能与自己一般守着妻子过一辈子。
再者,他深知大女儿性子太过柔弱可欺,他于赵家有份恩情在,且赵旬为人正派,往后定是会护着女儿的,这亲事是赵允诚亲自上门来挑中的,两个孩子两情相悦,这对大女儿来说是门最放心的亲事。可万万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
心中躁意渐生,在经过赵允诚身边时他倏地顿住,脸转向地上之人,眼睛却并未与之对视,他示意站在门边上的老张将赵允诚口中的布条取下,想给老友儿子一个辩解的机会,“你说,今夜为何如此行事?”
赵允诚嘴里一松,深吸了两口气,脖子一梗,“晚辈无话可说。”
“你你你……”宋彦铭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无比震怒地指着地上之人。
这时老张轻声禀报,“老爷,赵大人夫妇来了。”
霍轩上前解释,“此事涉及两家,还赎晚辈自作主张请了赵家人前来。”
宋彦铭压了压翻涌的情绪,朝霍轩挥了挥手,表示不用致歉,“本该如此,是我疏忽了,多谢……”
赵旬和南氏步履匆匆相携而来,两人刚开始并未注意到地上铺盖卷里的两人,直到面红耳赤的赵允诚呜咽着喊了一声“娘”,南氏低头瞥了一眼,惊叫出声,“我的儿!”
“畜生!”赵旬此刻也瞧见了,一时火气上涌,抬脚朝儿子踹去,赵允诚闷哼一声,半边脸肉眼可见地肿起来,鼻子也开始往外渗血。
“我的儿!”南氏心疼不已扑向儿子,生怕丈夫再来一脚,她身子微偏,刚刚好挡住梅香的脸。
可惜南氏并未如愿,赵旬看了老友一眼,面子上实在挂不住,转头看向绑在一起的两人,“说,这贱人是谁?”
“没没……没谁,就是个私/娼而已。”南氏嘴唇哆嗦着为儿子找补。
赵允诚知晓母亲在帮自己,连忙点头附和。
“哼!私/娼?我家丫鬟怎就成了私/娼?”宋彦铭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谁?”赵旬暴怒的声音响起,他自知丢尽了脸,此时铺盖里的两人还面对面贴在一起实在不堪入目,可两人显然是□□,一时又不好将他们分开,只好将怒气全数发泄在质问儿子上。
见无人应答,他怒气更甚,“不说就一起乱棍打死!”
始终一言不发观察情形的梅香急了,她开始摇晃着脑袋挣扎起来,似是有话要说,一旁默不作声的霍轩示意老张将她嘴里的布条也拿掉。
老张瞧了眼自家老爷,见他并未阻止,伸手一把扯掉了梅香嘴里的布条。
梅香生怕被南氏阻止,布条刚一扯走就急急喊道:“奴婢梅香,原是赵公子买下的丫鬟,年前被夫人送到了宋家。”
“贱人!”南氏急了,抬脚去踹,恨不得立马捂住她的嘴。
宋彦铭听出了此中玄机,转身看赵旬,“可是你说的允诚看上的那丫鬟?怎到我家来了?”
赵旬也反应过来,看向南氏,见南氏试图去捂梅香的嘴,出言阻止,“让她说!”
南氏顿住,她一向以夫为天,无有不从的,此刻捂也不是放也不是。
梅香瞅住机会,趁南氏手里松了劲儿,语调急促,“都是夫人,是夫人安排奴婢来宋家做大小姐的陪嫁丫鬟,夫人允诺到了赵家便抬我为妾,侍候公子……唔唔唔……”
南氏试图再次捂住她的嘴,可惜为时已晚。
原本嘈杂的场面突然静下来,只有南氏还在试图否认,“老爷……不是我……不是我……”
难兄难弟宋彦铭和赵旬也没想到问题的根源竟是在南氏身上,宋彦铭心一沉再沉,他瞥了眼屏风内的女儿,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他看向赵旬,一字一句郑重而艰难,“赵贤弟,我们两家的亲事,还是就此作罢吧!”
作者有话说:
姐姐婚事已了,马上要转换场景,漾漾要出京啦!会碰上谁呢?[沉思][沉思]
第27章 再梦
◎若是他在,此刻她定会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安睡,何至于连这一豆烛光的温暖都要贪恋?◎
***
惨惨寒日没, 北风卷蓬根。元和四十三年冬,宋时祺嫁进桓家的第二个冬日格外的冷。
寅正刚过,宋时祺被丫鬟松音唤醒, “少夫人, 该起了。”
床幔被掀开挂起,宋时祺朝外看去,一丝天光也无。
脚下的汤婆子已没了热气, 一丝寒意从足尖蔓延,她不由自主蜷起了脚趾,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床的另一边, 依旧是空荡冷落、毫无人气, 她冷得颤了一下。
“松音, 点个蜡烛,再拿个手炉来。”
松音很快点起了蜡烛, 看了一眼静静躺着的自家主子欲言又止。
宋时祺盯着那一豆摇曳的烛光有些失神, 若是他在, 此刻她定会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安睡, 何至于连这一豆烛光的温暖都要贪恋?
“松音, 少爷上次回来是何时?”
“是重阳那日,少夫人忘了?少爷带了您最爱吃的重阳糕, 一路捂在胸口从京城飞马过来, 您吃上时还有些温热呢。”
“嗯……”
宋时祺唇角微微勾起,很快消散, 只余眼尾一抹暗红涩意,原来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未见了……
松音在心里轻叹一声, 提醒道:“少夫人, 真的该起了。”
宋时祺由着松音伺候她更衣洗漱, 坐到梳妆台前还是觉得有些冷,“松音,手炉呢。”
松音手握梳子的手顿了顿,轻声道:“少夫人忘了?今早要去给夫人摘腊梅,若是被手炉香污染了腊梅的清冽之气,夫人又要罚您……”
宋时祺垂眸,片刻后才低低说了声“晓得了。”
松音忍回泪意,仔细给她梳头。
镜中人影木然不动,面容依旧美得摄人心魄,只是原本脸上的青涩张扬褪去,同时也带走了她脸上的婴儿肥,此时杏脸桃腮,却总让人觉得太过清减了些,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主仆二人出了院子,天依旧黑沉,宋时祺眼里直盯着眼前松音手里那盏灯,好似多看两眼就能汲取些许暖意。
到了后花园,等了约摸一刻钟,也未看到隋氏主仆的身影,宋时祺不由拢了拢身上的狐皮斗篷。
松音轻声抱怨着,“怎的还不来,再晚天就要亮了……”
这时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主仆二人循声望去,好似只有一个人,松音将手中的灯笼举过头顶,这才看清了,是隋氏的贴身丫鬟翠柳。
“你家三少夫人呢?”松音语气里明显带着情绪。
翠柳并不理她,直冲到宋时祺面前屈膝见礼,说话间还带着些微喘,“大少夫人,我家少夫人……她……她……”
宋时祺见那丫鬟满面通红,声音放柔,“你慢慢说。”
“是这样的,我家少夫人要起……可……可三少爷不让……大少夫人,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家三少夫人,三少爷难得在家……”翠柳眼巴巴看着宋时祺,满是祈求。
宋时祺本就因早起有些心悸,此时心脏更是抽痛了两下,有夫君在身边的日子,真是令人羡慕,她努力展出一抹笑容,宽慰那丫鬟,“我懂,跟你们家少夫人说,我替她摘几枝便是,不用急着起。”
“多谢大少夫人!”翠柳连声感激,后退离去。
“少夫人,您怎么就答应她了?”松音盯着翠柳离去的背影气恼非常。
“他们夫妻恩爱,怎忍心打搅,算了……咱们反正都出来了,不差这几枝花,摘吧,时辰差不多了。”
婆母桓夫人最爱风雅,宋时祺嫁进来一年都弄不明白她口中的“雅”到底雅在何处。
譬如要立春那日第一波雨露泡茶才能品出茶之甘甜,譬如夏日里从冰鉴拿出的瓜果要用温水泡一泡才可解暑,譬如抄一篇经文要花三天时间沐浴斋戒才显心诚,譬如这冬日想在房中插几枝腊梅,需要新妇在破晓时分去摘才能保留花的清冽之气……
她不懂,其他人却懂,她并不确定她们是否真的懂,婆母、二弟妹卫氏、二婶祝氏,还有从不表态的如筝,还有比她晚半年嫁进来,还未来得及同其他人一同嘲笑她俗不可耐的隋氏……
后花园的腊梅很高,婆母要最嫩的那几支,她拿着剪子努力踮脚去够,呼呼的冷风灌进她的袖中,她冻得一阵激灵,牙关根本咬不住,“咯咯”直响。
松音看不下去,轻声道:“少夫人,让奴婢来吧。”
“嘘,”宋时祺压低了声音,“指不定颜嬷嬷又在哪里看着呢,还是我自己来,安分些为好。”
愁云惨淡的冬日,懒散的日头初升,不带一丝温度。
宋时祺手里抱着刚摘下来的几枝腊梅等在婆母桓夫人的正屋门口,腊梅香气馥郁,金黄透亮的花瓣上头还挂着露珠,晶莹剔透,美极,也冷极。这就是所谓的“雅”吗?
厚重的门帘被拉开,里头的热气扑了一脸,宋时祺还未享尽这一丝暖意,手里的腊梅被婆母的心腹丫鬟墨雨拿走,门帘落下,留给她满世界的森冷冰寒。
袖筒里被冻僵的手指屈了屈,一阵钻心的疼。
今日又不知哪里惹了婆母不快,可多思也无用,再给她几辈子恐怕也想不明白。这一年她几乎把委屈的眼泪流尽了,轻易哭不出来,只有想他的时候……宋时祺努力拉下思念的闸门,以防在婆母屋门口失态。
家里的女眷们陆续从她身边经过,进去给婆母请安,直到最晚的王如筝过来,婆母依旧没有叫她进去。
王如筝趁丫鬟掀帘的功夫,偷偷将一个手炉塞进她手里,烫得僵硬的手生疼,她朝她挤出一个微笑,示意她快些进去。
可惜手里的那团炙热并不能结束今日的冷,毫无预兆地,鹅毛般的雪片纷纷而落。
门房的婆子匆匆跑过来禀报,说是大少奶奶的姨母去了。
大少奶奶?
宋时祺卡顿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是自己吗?
她好似更冷了些……
***
三月廿一,宋时祺在生辰这日从梦中惊醒,双手覆在锦被上,好似还有冰火两重天的灼痛。
她已经许久没有进入关于前世的新鲜梦境了,所以那年,姨母去了吗?
她双腿屈起,将脸埋入双膝之间,双手抱住头,试图去抓住一些零散的梦境。
报丧的人来的时候,距离姨母去世已过了大半年,她困于内宅,除了给夫君写信托他查一查事情原委,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幸而没多久夫君就命贴身小厮亲自回了趟彭州府,当面跟她禀报:半年前,姨母回杭城祭拜亡夫,与曾经的妯娌因旧事起了口角,争斗间被失手打死。
记忆便只有这么多,宋时祺再也想不出其他。
梦里的半年前,应是她十六岁那年的五六月份,如今她刚满十四,那便是在两年之后,时间还有些久远。
她刚刚舒了口气,又猛地屏住呼吸。不对!
有些事情不能仅仅用年份来判定,与之一般重要的还有地点,杭城!
她的心蓦然收紧,杭城吗?前世他们一家过得辛苦,姨母始终陪伴左右,直到姐姐与她都出嫁以后才有空闲去杭城祭拜亡夫。
然这一世到此刻,除却姐姐的婚事,他们一家都顺风顺水,好到让人嫉妒艳羡,她好似年前就听姨母说开春以后要回杭城住些日子了。
若是如此,那么姨母回杭城之事提前了整整两年,会不会出事呢?
思绪被敲门声打断,是松音。
“小姐,该起了,今儿个大小姐说要亲自给您下寿面呢。”
“姐姐?”
宋时祺有些诧异,自打婚事退了之后,姐姐大病一场,已经许久都未出过她自己的院门了,今日要亲自下厨给她做寿面,还真是难得至极。
她揉了揉脸,努力甩开梦境带来的神思波荡,掀帘朝松音笑道:“那可稀奇,快把我那条桃红的新裙子拿来!”
宋时祺到正院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围坐桌边等她了。
姨母笑吟吟地看着她,仿佛怎么看都不够,爹爹也是笑眯眯地朝她招手,“漾漾快来,爹爹陪你吃一碗寿面再去衙门!”
宋时祺又扫向一旁的姐姐,虽然脸色还是有些憔悴,但比之前几日明显精神不少,见她盯着自己看,嗔道:“再不来面都要坨了!”
一家人开开心心用了早膳,姨母今日要去铺子里办点事,跟着爹爹一块儿走了,姐姐得了宫里的信儿,要为皇后绣一扇屏风,也回屋去了,只留她一人无所事事。
她闲闲坐下,回味方才一家人在一起的美好与温情,她要倾尽全力,让这样的生活延续得更久一些。
这时二门的婆子捧着一个东西进来,步子很快,手里却很稳当,“二小姐,又有人给您送生辰礼啦!”
宋时祺不用问是谁,看到那熟悉且精巧无比的黄花梨木匣子就知晓定是去年那位“故人”了。
“可拉住那人了?”宋时祺忙问道。
“拉了,没拉住,”婆子一脸懊恼,“别看那小厮文质彬彬的,身手还真灵活,就这么一转一闪身就给溜了!”
宋时祺有些失望,但也在预料之中,若对方想让她知晓是谁,也不必两年都如此了。
她熟练地取下绑在匣子上的金钥匙,打开,就见鹅黄蜀锦缎子上躺着一个精巧的核雕。
她伸手拿起,心头一片柔软,小巧的桃核被雕刻成一只椭圆竹篮的样子,里面躺着一只慵懒的猫,猫咪的娇憨神态,它的胡须,爪子,每一丝每一毫都清晰呈现,简直精妙绝伦。
是什么样的故人,会将她从不为外人道的喜好摸得如此透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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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对璧人
◎那是桓夫子的妻室吗?◎
五月十八是姨母亡夫江文景的忌日, 姨母决定五月初就启程,先顺道在苏州停留几日拜访一下谢家故旧,再去杭城。
宋时祺自是要陪姨母一同下江南的, 父亲宋彦铭答应得很爽快, 亲自帮她去学堂告了假。姨母高兴,索性要姐姐一同去,他们娘仨好好玩玩, 散散心。
原本宋时祺是有些犹豫的,此去很可能有危险,她自己还不确定是否能护好姨母, 再带个姐姐……可看到姐姐强颜欢笑的样子, 她又心软了, 姐姐这状态确实需要出去分分神、散散心。
还有一点,梦里姐姐今年五月出嫁, 没多久族里就开始张罗她的婚事, 若不是族里将自己的名字报上去, 她定然不会被前世夫家挑到。
当然, 这些日子她也暗中打听过京城里的世家子弟, 但是并没有丧偶两年,有四岁独子, 且身居高位的世家大族男子。她无法确定这中间是否有了变数, 只好暂时作罢。
此中蹊跷已不可查,但防还是要防的, 若是真想害他们一家,如今姐姐没了亲事, 万一把姐姐也报上去了, 岂不是跳出了火坑又掉进了油锅?如此看来还是让姐姐在自己身边安全一些, 实在危险就见机行事,想办法把姐姐留在苏州亲戚家。
离京之前还有一件大事,那便是父亲主持修建的惠民堂的竣工礼,此事当今圣上十分看重,据说竣工礼当日会带领官员们亲自到场。
京城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贫富往往只有一河之隔。
惠民堂一共有三处,两处在京郊,而最大的一处位于最繁华的万胜街和永安河的交汇处,万胜街过了永安河那座石桥,就是聚集了各类下九流的贫民区了,百姓一般称此地为南栅口。
竣工礼有圣上亲临,故而早在前几日南栅口的家家户户就被筛了个遍,一伙在南栅口躲藏的流匪被迫分散着暂避出来。
竣工礼当日,宋时祺和宋时妍一同来看热闹,她早早重金定了一间能瞧见惠民堂的茶肆二楼雅间,爹爹虽不让她重建废墟,但属于她的财富可以自由支配,故而金钱带来的乐趣和便利就先用在这上头了。
典礼开始,远远看见惠民堂前众人对皇帝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爹爹一直随侍在侧,带圣上参观讲解。
宋时祺同宋时妍一同趴在窗户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父亲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一刻也不想错过。
梦里,父亲是宋氏学堂里最不受尊重的夫子,他的课被顽劣学子闹翻了天也无人管束,族里觉得让他做夫子是施舍、是救济,那么被奚落和轻视也是他该承受的。
后来父亲在安平县的一些随笔札记机缘巧合下被一位地方官员瞧见,觉得其中很多见解独到,对地方治理有很大借鉴意义,故而整理装订成书稿放到书肆去卖,居然大受欢迎,许多谋求外任的学子纷纷登门求教。
那时她也见过这般模样的父亲,可惜只能坐在为他特制的轮椅里为学子们讲解。
“祺姐儿!快瞧!皇上要封赏啦!”
宋时祺的思绪被打断,她顺着宋时妍手指的方向望去,父亲和几个同色官袍的官员们正跪在皇上面前领旨谢恩。
“三叔像是要升官了呢!”宋时妍整个人上半身都探出窗外,试图听清只言片语。
宋时祺边笑她,边同她一道探出去,即便什么也听不到,心里依旧雀跃不已。
茶肆对面,装扮成挑夫模样的流匪头子胡泰和手下钱四正坐在一处脚店歇脚,两人关注宋家二小姐许久了。
他们原是大宁朝西南地界的土匪,也曾占山为王,过过一段逍遥快活的日子,谁成想两年前来了一帮江湖剿匪队伍,各个勇猛非常,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剿匪,一点活路都不给,要不是老大胡泰机敏果决,他们早就死在那帮人的刀下了。
原本想着换个地方依旧能东山再起,可无论他们逃到哪处,都有剿匪人如影随形,搞得他们都魔怔了,半夜出来撒泡尿都要半道停下来一看再看,生怕哪个黑衣身影在背后把自己脖子抹了。
没办法,要想活命只好四处逃窜躲藏,他们放弃了西南地界一路往北逃,又遇上了饥荒,于是混入了北上的难民队伍里。
行至京郊,得知绵山脚下有块废墟附近有一片救济灾民的场所,便跟着去了。
那处地方建了几间临时的瓦房,搭了几个大棚子,每日施两次粥饭,偶尔还会请医者坐镇看诊,有劳动能力者在那处救济点最多能待上三日,算是过渡,过后便不接待了。不过那处专门有牙行的人在附近招做工的,只要有手有脚踏实肯干的,来了京城都不愁没有生计。
胡泰没见过如此阔绰的救济场所,闲话间才知晓这块地的主人几月前挖出了十箱金子,于是慷慨解囊建了这个临时救济场所。
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更何况是西南山野里的盗匪。在大多数人对此感恩戴德的时候,以胡泰为首的流匪队伍却生出了歹意。
他们花了一个多月打听出了这家人家的情况,决定要将那些黄金占为己有。不过那金子如今由京兆府代为看管,故而不能明抢,但绑架索取酬金这事他们自认为不难。
“我说大哥,我们盯了这么些日子,一点下手的机会都没有啊,前几天小五子回来说那宋二小姐新买了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如此一来岂不是更没戏了?”赵四手里拿着个茶碗,压低了声音抱怨。
“你说什么?护卫?怎么不早告诉我?”胡泰面色阴沉,一双鹰眼始终盯着茶肆二楼探出头来的那两个丫头,听了赵四的话才回头质问。
“我想着……哎呦!”
赵四话没说完就吃了一记毛栗子,脑门又疼又麻,不用看就知道肿起来了。
“你想着你想着,凡事若是都按你想着,我们兄弟早就死了十七八回了!”胡泰恨铁不成钢,连日来的郁气愤懑都发泄在赵四身上了。
听着赵四连声求饶,他这才把目光再次转向那两个身影,突然买护卫,肯定有什么事儿,他要耐心再等等……
历时一个时辰的竣工礼随着皇帝车驾的离去总算是平稳结束,接下来是为惠民堂修建出资出力的各家权贵官眷们露脸表功的交际场面,宋时祺觉得无聊便坐回去喝茶。
宋时妍对一切事物好似都有着极大的热情,回来抓了两块糕点便又继续趴回窗上看热闹,“哎呦,那是我唐家表哥,祺姐儿快来看,诶诶,那不是张家公子吗?果然玉树临风啊……”
宋时祺早就见怪不怪,慢悠悠啜着茶由着她疯。
直到宋时妍大喊一声:“呀,那不是桓夫子吗?他身边的女子是谁?”
宋时祺终于放下手里的茶杯,凑上去看。
四月的天气,杨柳依依弄轻柔。
永安河上石桥边一座四角凉亭里,一对男女正对立交谈,宋时祺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两人的侧脸,她很快认出那是一袭月白衣衫的桓翊与一身水绿衣裙的王如筠。
相顾浅笑,娓娓而谈,两人闪动的眸光满是心意相通的合拍,无论从哪处角度看去,俨然都是一对璧人。
“那是桓夫子的妻室吗?”宋时妍托腮猜测着,眼里满是艳羡。
宋时祺脑海里却闪过那句:桓翊,尚未娶妻。
“或许吧……”宋时祺的声音里有她自己都察觉不出的落寞,她慢慢走回桌边,坐下认真吃糕点。
四角凉亭内。
桓翊十分真诚地向表妹王如筠表达着谢意,“多谢表妹在母亲面前为我说话。”
“表哥不必客气,此举也是为了帮我自己,”王如筠浅笑盈盈,“可万一我因为表哥的婚事熬成了老姑娘,表哥要如何补偿我?”
桓翊看着她脸上属于少女的俏皮有片刻的失神,记忆中的王氏永远是端方温婉、温柔贤淑的,如果笑容可以丈量,那么她的笑定是最标准合规的,眼前的娇俏,也是在与他成亲之后消逝的吗?
“表哥?”王如筠伸手在桓翊眼前挥了挥,“可不许赖账!”
桓翊回神,“放心,你若是遇上了心仪之人,我必定尽力帮你。”
“谁要你帮,我若有心仪之人,必会大胆去追,待我出嫁时你多给我添妆就行,我看上你那一屋子雁山先生的字画了!”
“好,到那日,我必定把全部珍藏添进你的嫁妆里去!”
王如筠笑得眉眼弯弯,“就要你这句话,我可不会客气!”
一时无话,两人同时看向远处的春景,桓翊还因方才的思绪有些迷茫,可心里有个声音警告他不能往下想。
“其实,若是表哥没有托我帮忙,我应该会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你的,”王如筠视线从眼前摇曳的垂柳转向桓翊,“我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表哥用心至此?”
桓翊脑海里闪过清晨那匆匆一瞥,今日她是一身鹅黄,腰间那个用五彩丝线编织的络子上缠着的那只核雕随着她轻盈的步子轻轻晃动。
见表哥不答,王如筠好奇地抬头看他,一向神色浅淡,沉稳持重的表哥眼里竟是化不开的浓浓温情,她一下子似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脸都红了,连连摆手,“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表哥你饶了阿筠,阿筠再也不问了!”
“你……早晚会见到的。”
“好好好,那便祝表哥早日抱得佳人归了!”
……
作者有话说:
亲妈:桓老斯,你未免太自信了些!
第29章 因果
◎他制造的变数竟成了她的威胁◎
宋时祺和宋时妍看完热闹, 出了茶肆。
“祺姐儿,还早呢,我们去万胜街逛逛吧!不知王婆子家的馄饨摊子出摊没有, 嗯……好像还早, 不如我们先去……”她一个劲说个不停,发现没有得到宋时祺的回应,脚步停了下来。
可宋时祺好似根本没注意到, 还在往前走。
她急忙几步追上,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想什么呢?你爹爹又升官了还不高兴?”
“高兴!”
“那你这苦大仇深的脸又是为何?”
“我……我也不知……”宋时祺确实无法解释此刻的心情, 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 很不开心。
“让我想想, 有样东西必定能让你开心起来,”宋时妍拉起她的手, 一路往前走, “走走走!”
她被宋时妍带着拐进万胜街的繁华路段, 很快停在一家铺子门口, 宋时祺并不陌生, 这是他们时常光顾的“蜜香阁”,京城最大最贵的糖果铺子。
宋时妍轻车熟路地挤进去, 朝店铺掌柜喊着:“吴掌柜, 来一盒姜汁窝丝糖!”
“嘿哟宋小姐,对不住, 您看这牌子,”他指着柜台右手边的一块木牌, “新品姜汁窝丝糖售罄啦!”
“这么快就没了?”宋时妍难以置信, 祺姐儿最爱那姜汁窝丝糖, 她是特地来买的。
“没啦,托惠民堂的福,今儿个贵人云集,来买的都是大家府上的,一买就是二三十盒,一个时辰前就卖光啦!”
“就不能多做些吗?”宋时妍还不死心。
“宋小姐您知道的,我家的姜汁用料讲究一个品质上乘,下一批红姜还在路上,我们也不能拿普通生姜做了糊弄客人吧?您看,今日要不来一盒原味的解解馋?”吴掌柜极有耐心地跟她解释。
“原味的哪能比?”宋时妍小嘴撅起。
“算了,我们明日再来买吧!”宋时祺过来拉她。
“是宋二小姐啊,您放心,小的明日定然先给您留一盒!”吴掌柜笑眯眯看着宋时祺,殷勤万分。
“好,多谢。”
姐妹俩手拉手出了蜜香阁,就见对面角落一个眼熟的身影正靠墙蹲着哭鼻子。
“咦,那不是小不点柳誉吗?”
“还真是!”
柳誉是桓夫子带进宋氏学堂的学子,据说是众学子里唯一一个正式拜桓夫子为师的。
他勤奋好学,课业很好,性子也极好,在学堂很招人喜欢。只是他人要比同龄人要瘦弱,据说是因为他母亲早产的缘故,故而常有人唤他小不点。
“你怎么了?”宋时祺走到他面前,蹲下,歪头看他。
“我……我没买到姜汁窝丝糖……呜呜……”柳誉认出是学堂里的姐姐,小嘴一憋,委屈得不行。
“真巧,我也没买到。掌柜说明日有,明日我给你买一盒可好?”
柳誉连连摇头,“明日就来不及了……呜呜……明日……我弟……我我就见不到我好朋友了……”
“姜汁窝丝糖是给你好朋友的?你明日就见不到他了?”宋时祺顺势蹲到他旁边,理清了他的意思。
“嗯……”柳誉一想就悲从中来,边点头边不住用袖子擦着眼泪。
“你朋友最爱那姜汁窝丝糖吗?”
柳誉闻言抬头,眼神有些茫然,片刻才道:“应该喜欢吧,那么多人来买,他最爱吃糖。”
“不一定哦,你看我们俩,就我爱吃姜汁窝丝糖,她一点不喜欢,嫌红姜的味道不好闻,还有点辣。”宋时祺拉过宋时妍指了指。
宋时妍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辣死了,我可不爱吃,我最爱吃软软的饴糖!”
柳誉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真的吗?可掌柜说那是卖的最好的……老少皆宜……”
“你好朋友几岁呢,跟你一样大吗?”宋时祺问。
“跟我同岁。”
宋时祺“哈”了一声,伸手拍拍他的头,“相信我,你朋友一定更爱吃水果味的糖果,我看那果味的高粱饴糖还有,那个保存时间更长一些,要不你去买那个试试?”
“真的?”柳誉吸了吸鼻子,虽是疑问句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哭着挤成一团的小脸舒展起来,“好,就买水果味的!谢谢两位姐姐!”
宋时祺站起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顺手拉起柳誉跟他告别,“好啦,那我们走了!”
看着小不点走近蜜香阁,两人转身离开,可没走几步,迎面又来一个熟面孔,宋时祺下意识想躲,然而此刻她们站在大街上,并无可避之地,于是只好恭敬上前行礼,“桓夫子。”
“不必多礼。”桓翊心情很好,笑着看向她,却见她眼眸低垂,神色淡淡。
“桓夫子是来接柳誉的吧?”宋时妍热心指路,“他在那边的蜜香阁呢!”
“是,多谢。”
“我们走吧!”宋时祺挽住宋时妍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拐过一条街时,无意间扫了对面一眼,又顿住了步子。
“你又怎么了?一会儿快一会儿停的?”宋时妍有些摸不着头脑,顺着宋时祺的目光看过去,“谁呀,哎!”
宋时祺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拉进最近的一家铺子里,凑近她的耳朵轻声道:“别喊,我又瞧见熟人了!”
宋时妍看她鬼鬼祟祟的样子,眼睛亮了,猜想定然又是遇到上次一样听壁脚的事儿了,她兴奋地将声音压到最低,问道:“谁啊谁啊?”
宋时祺扫了一眼她们所处的铺子,是家卖首饰的,于是叫了掌柜说要上楼上雅间慢慢挑,掌柜殷勤万分地将他们带到二楼,给他们挑首饰去了。
宋时祺将二楼窗户拉开一条缝儿,正好能瞧见对面二楼的包厢,霍小将军坐的位置一向固定,二楼最东边那间的窗口,果不其然,霍轩和四皇子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那个包间里。
“祺姐儿,你在看谁啊?”
宋时妍凑到她身边,试图抬头瞧外面,就被宋时祺一把按住了脑袋,“乖妍妍,你去挑你喜欢的首饰,我给你买!”
“哼~又不带我……”宋时妍噘嘴嘀咕,但还是乖乖依言坐下挑掌柜呈上来的首饰。
宋时祺一直觉得柳誉眼熟,四皇子也眼熟,但总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今日连番见到两人就觉出不对来了,柳誉和四皇子,虽然身形不同,五官也不甚相同,但眉眼之间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
今日皇上出行,带了好些个皇子公主一同出来,四皇子被师傅霍轩带出来应是得了皇上或者皇后的首肯,但应该仅限今日,其他时候,皇子们是轻易出不了皇宫的。霍轩待他一人来酒楼是要做什么呢?
柳誉的话还在耳边:“明日就见不到了……”
宋时祺隐隐有种感觉,她今日能等到些什么。
约摸一刻钟后,街角果然拐进了两位熟人,他们走到对面酒楼门口就有伙计前来引路,很快,桓翊和柳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霍轩和四皇子所在的包厢,四人对面而坐,正说着话。
看着倚在窗边栏杆处分享糖果的两位少年,宋时祺感觉脑海里仿佛涌入了无数画面,在答案呼之欲出之时,她就被那些还未看清楚的画面冲击得头痛欲裂,她抱住头,瘫坐下来。
……
五月初一,宋时祺、姨母和姐姐各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一个粗使婆子,以及新买的四个护卫,登上了去往杭城的船。
这艘客船不大,因着大多都是女眷,宋时祺本想包下一整条船的,可预订时船主人说是另一半已经有人预定了,于是只好包下一半。
然而他们登船许久,行礼都放好了也未见到对面包船的主人,只看见陆续有仆从搬了行礼上来又下去。
直到船要开了,才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宋时祺好奇地打开舷窗,这一看就后悔了,慌乱之下关窗的声音有些大,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躲是躲不掉的,随着船身轻晃,就听外头有小厮求见的声音,“我家公子来拜访同船客人。”
姨母出面寒暄过后就听丫鬟来请她出去的声音,宋时祺平复了一下心情,认命般出门。
“祺姐儿快来拜见夫子。”姨母自是乐得与熟识之人同船,眼前这位还是祺姐儿的师长,沿途有个照应就更好了。
宋时祺乖顺地向桓翊行了学生之礼,就见柳誉在一旁朝她笑,“祺姐姐好!”
她这才放松心神,“你怎么来了,不用上学吗?”
话是朝柳誉问的,其实也是问桓翊,你一个夫子不在学堂好好待着教书,跑这船上来干嘛?
“誉儿离家有些时日了,思母心切,故而夫子送誉儿回安庆府小住几日。”柳誉满脸的即将要见到母亲的兴奋。
“安庆府……”宋时祺口中喃喃,若有所思。
桓翊并未在宋家那一半船上多待,留了柳誉跟宋时祺玩一会儿,告辞回到自己那一边。
墨三很快跟着主子走到了船尾。
“那群流匪如何了?”桓翊长身直立,眉心蹙起,看向远方。
“回公子,那波流匪一直有暗卫盯着,因京城敏感,不好就地解决,前日他们得了宋二小姐要出京的消息,分了三路各自离京,他们一离京暗卫就开始行动,水路十人留了两个活口其余全歼,陆路两队我们抓到五人,还有一队跟着匪首胡泰的,狡猾非常,极善伪装,我们人手分散,被他们逃走了。”
“胡泰?”桓翊有些诧异,这个名字很熟。
“正是,他原是活跃在西南地界呼延山一带的土匪,被我们的剿匪队伍清剿之后一路逃亡,没人想到他们竟胆大包天躲在了京城天子脚下,还看上了宋家那笔大财……”
桓翊眸光复杂,心脏又开始抽痛,他制造的变数竟成了她的威胁……
胡泰,他想起来了,便是前世与西南蛮合作围困霍轩运粮队伍的那伙土匪,据说他善谋略,做事后手不断,且为心狠手辣,霍轩的死他脱不开干系。
“再增派些人手过来,时刻护卫这条船。”
“是!”
第30章 劫
◎为何为了一盏灯,找到天黑?◎
船行三日, 一路无恙。
快到扬州码头时,船主过来知会一声需要停靠半日,例行检修, 明早再启程, 娘仨不疑有他,计划起半日的行程来。
“扬州有名的吃食可不少,还有不少质量上乘绣线和布料, 不如我们下去逛逛,找家酒楼用过晚饭再回船上休息。”
姨母近乡情怯,看到与苏州相似的屋舍和风土人情, 来了兴致。
娘仨走前跟对船的小厮打了声招呼, 下船闲逛去了。
此时桓翊并不在船上, 他托了霍轩帮他审问水路被抓的那几个流匪,今日一早他便收到霍轩的传信, 流匪中的一位在苏州有关系网, 他们计划在苏州地界设下埋伏绑架宋家姐妹。这消息与他手下审问的另一伙流匪招供一致, 便更加可信了几分。
于是他将手下所有护卫, 明的暗的都留在此地保护宋家女眷, 自己带了曲六从陆路前往苏州与从京城赶来的霍轩汇合,试图在宋家船到苏州之前把那帮匪徒解决了。
宋时祺陪着姨母和姐姐逛了半天, 三人在最负盛名的聚丰楼吃过晚饭, 姐妹俩还想逛逛夜市,姨母已有些体力不支, 由丫鬟侍候着先回船上去了。
宋时祺信心心念念想寻一盏羊角灯,但此时不是放灯的季节, 很少有人会卖, 她们俩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匠人作坊里买到一盏, 想要回去船上时,天已黑沉,好多店铺已经打烊,烛火都灭了。
“幸好我们有灯!”宋时祺买到了心仪的东西,心情愉悦,在前头提灯引路带姐姐往码头的方向走去。
转过一个弯,回头与姐姐说笑的宋时祺忽觉身上一热,一盆水当头浇了下来。
“哎哟!你个臭小子,怎不看看下头有没有人!”一个妇女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啪啪”两声,一个孩童哇哇大哭起来。
“姑娘,对不住了,您稍等,我这就下来!”妇女从楼上窗子弹出半个头朝下喊道。
就听“咚咚咚”几声急促的,好似是踩踏在木板上的声音,宋时祺身边的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靛蓝衣裙的妇女。
只见她满脸歉然朝宋时祺连连欠身,“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小儿顽劣,把洗脸水乱倒,哎呦全湿了呀,姑娘若不嫌弃,上我家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见宋时祺还在用袖子擦手里已经熄灭的羊角灯,忙补充道:“这灯不会坏,一会儿我给您点上,姑娘,夜凉,当心受了寒。”
宋时禧闻言也有些紧张妹妹,“确实有些风了,要不我们进去换一下?”
见宋时祺还在犹豫,那妇人转向宋时禧,“呀,我就瞧两位姑娘眼熟,今日你们在我铺子里买了绣线的呀!就是旁边那条南大街,你们不认得我啦?”
“认得,认得。”宋时禧接着微弱的天光,想起了白天绣线铺子里确实有这位妇人。
一阵风吹来,宋时祺身上温热的水已然凉透,她不由打了个哆嗦,“那便劳烦婶子了。”
外头的影卫头子阮二踌躇片刻并没敢跟进去,毕竟是女眷换衣服他们不好离得太近,不过他还是暗中指挥调度,让众影卫将附近这几间屋舍通通包围起来。
等了约摸一刻钟,屋里一点动静也无,连孩子的哭声都没了,阮二暗道不好,示意众人向里包围,他率先潜了进去。
屋里小方桌上,只有一盏羊角灯孤零零放着,哪里还有人……
宋家姐妹是在马车的剧烈颠簸中醒来的,“祺姐儿,祺姐儿!”
宋时禧将妹妹摇醒,心疼地搂过她,用力撕扯下一片裙摆给她擦头,适才她们姐妹俩跟着那妇人进屋,还未上楼梯就被捂住口鼻晕了过去,此刻宋时祺头发、衣裙都是湿的,冻得瑟瑟发抖。
姐姐轻柔的揉搓动作让她感受到了些许暖意,宋时祺清醒过来,环顾四周,这车十分简陋,车壁木板都合不拢,没有车门和车窗,像是装货用的,她透过车厢缝隙朝外看张望。
此时已入夜,外面漆黑如墨,从马车的颠簸程度以及隐隐飘进来的草木气息能判断出此刻他们应在林间小道上奔驰。
宋时祺有些疑惑,他们并无仇家,怎会被人劫持呢?在白天那家绣线铺子,她们也都是寻常人家的打扮,不至于露富,那么绑架她和姐姐又是为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看来只有询问劫匪才有答案了。
她用了敲了敲车壁,大喊:“停车,我要如厕!”
并无人理会她。
“停车停车停车!我肚子疼,憋不住了!”宋时祺不依不饶,连续不断拍着车壁。
头顶忽地一空,一张凶狠狰狞的脸俯看她们破口大骂:“吵什么吵,要尿就地,再吵老子办了你!”
宋时祺身子往后缩,努力躲避着唾沫芯子,只听头上的人啐了一口,“嘭”的一声关上了车顶板。
姐妹俩下意识瑟缩着抱在一起,恐惧到了极点。
这时车厢外想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哥,那俩姑娘,真能办喽?”
就听“啪”的一声,随后就是问话者的惨叫,“哎哟大哥您轻点儿!昨儿个头上的包还没消肿呢!”
“长点脑子,把她们办了你还能要到金子不?啊?啊?”
这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似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但靠着车壁的宋时祺还是听得分明。
金子?不说银子、钱财,只说金子,那必定是知晓她家情况的,至少在京城待过!
思及此她心里越来越凉,大张旗鼓把黄金之事过到了名录上,确实保证了他们一家人的安全,然而财帛动人心,防得住君子可防不了小人,若是没猜错,这两人是想绑架她们姐妹获取赎金的。
“也不知姨母怎样了……”姐姐眼里满是担忧。
“若是要赎金的话,绑了我们应该就不会再动姨母,不然他们在船上就能动手了,如今他们肯定会将咱们藏起来,找爹爹拿黄金出来赎人。”
宋时祺轻声宽慰姐姐,身上一阵阵发冷,其实她也不确定姨母会不会有事,不过有桓夫子在船上,应该不会有事吧。
“姐姐,我们不能让他们藏起来,也不能让他们去威胁爹爹,”她凑近姐姐耳朵,“我们要找机会逃走。”
宋时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并未落下,她坚定地朝妹妹点点头。
马车行进了不到半刻钟,就听天空几声炸雷,隐隐有几道闪电闪过,没多久,暴雨倾盆而下,瓢泼般的雨水从车缝里灌进来,衣裙很快又湿了,宋时祺冷得牙齿直打颤。
暴雨冲刷过的小道泥泞不堪,逐渐难以前行,只听“咔哒”的木头断裂声,马车轰然向左边倒去。
宋时祺被姐姐护着头,两人冲破了并不坚固的车厢壁,直朝外栽去,好在掉落的地方是一丛茂密的灌木,她们并未受伤。
“姐姐,快,我们逃!”宋时祺当机立断,趁前头驾车的两人还未爬起,连滚带爬拉着姐姐往一边的密林里钻。
暴雨如注,四下漆黑一团,两人摸索着朝远离方才马车行驶的那条小路的方向疾走。
“别让她们跑了,快给我追!”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是那个面孔狰狞男人的声音,即便在暴雨中也能听到许多杂乱的脚步声。
宋时祺原以为只有驾车的两人,没想到有一群人,不由拉着姐姐加快了脚步。
后面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姐妹俩慌不择路,突觉脚下一滑,一个腾空,两人直直往下掉,宋时祺下意识将姐姐搂进怀里,两人翻滚下落,忽觉左侧额头一阵剧痛,昏死了过去。
桓翊与霍轩在苏州近郊经历了一场恶战,总算把流匪中的二号人物,也就是胡泰的弟弟胡福和一众盘踞苏州多年,混迹在下九流之中的流匪恶霸们连根拔起。
还未喘口气,就听曲六来报,扬州那边出事了,姨母谢宛在那艘客船遇袭,好在桓家护卫拼命抵挡并无大碍,而宋家姐妹俩在南大街附近的一家民舍里被劫走。
桓翊心脏都好似停止了,待反应过来墨三禀报的意思,疯一般地拉过一匹马,爬了几次才跨上马,猛抽一鞭,朝扬州方向疾驰而去。
霍轩还算理智尚存,但也仅是尚存,他一把揪住曲六衣领,“人在哪丢的?可有线索?去追了吗?”
“说是……说是毫无踪迹,但那家民舍的主人抓住了,正在审问。”曲六也知事情的严重性,如此层层防护,两个大活人竟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若宋家姑娘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家公子……
霍轩闻言立刻松了手,拉了马去追桓翊。
停靠在扬州码头的那条船成了审问犯人的地方,桓翊盯着手里那盏羊角灯,听着旁边凄厉的惨叫,修长手指骨节凸出,显将那宫灯的手柄捏成齑粉,片刻又蓦地松手,拇指在竹制手柄上轻轻摩挲,那是她碰触过的地方。
她说她最爱羊角宫灯,结婚头年那个上元节,他从扬州赶回来,给她带了一盏羊角灯,她爱不释手,为何为了一盏灯,找到天黑?
她……想起来了吗?
胸中某些情绪几乎压不住,他兀的站起,不能再等了,“墨三,找一张扬州附近的舆图,曲六,召集人马!”
舆图来得很快,桓翊细细扫了一眼,用木炭圈出三处山地,“这三处,拉网搜!”
刚进来的霍轩有些疑惑,“为何要搜山?没有线索指向这些地方。”
“在京城索取赎金的消息未到京城前,胡泰必定想方设法躲藏起来,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声东击西,布置了重重真假难辨的埋伏,就是为了避开我们。此刻人质到手,我想……他应该会躲到他最擅长躲避的地方……”
“他占山多年,确实只有在山里才能如鱼得水,”霍轩思量一番给予些许肯定,“可万一……”
万一他猜错了呢?
桓翊有种强烈的直觉,他必须去看一看,他必须亲自找到她,“那你留在此地继续审,我进山去找,有消息即刻报我!”
言罢人已出了船舱。
“哎哎,没说不去!”霍轩无奈跟上。
第31章 新婚之夜入梦来
◎花光晴漾漾,山色昼峨峨◎
宋时禧再次从颠簸的马车里醒来, 她颤抖着胡乱朝四周抓着,“祺姐儿,漾漾, 祺姐儿!”
无人回应。
此时暴雨已停歇, 清冷的月光透过车顶缝隙斜斜射进来,宋时禧适应了一阵,朝车厢四周看去, 车厢的对角处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她急忙爬了过去。
“祺姐儿!”
果真是妹妹,她伸手抱住她就觉她浑身滚烫, 发烧了?
她使劲扳过她的身子, 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手里滚烫,却一片湿滑黏腻, 宋时禧颤抖着将手伸到自己的鼻下嗅了嗅, 是血腥味。
“祺姐儿, 祺姐儿!”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轻轻拍着她滚烫的脸试图将她唤醒, 可妹妹瘫软着靠在她怀里,鼻息微弱, 一动也不动。
***
新婚夜, 红烛双辉欢合衾,玉堂金屋听娇莺。
真正的礼成之后, 宋时祺窝在桓翊怀中,芙蓉面上红潮还未褪去, 眼眸却明澈灿然。
桓翊轻吻她的额头, “还痛不痛, 睡吧……”
宋时祺羞怯不已,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声音闷闷,“怎么不痛,夫君方才也太……”
桓翊听着逐渐低下去、细不可闻的声音不由失笑,梦寐以求的人儿在怀,他真的已经十分克制,“是我的不是,下次我再轻些,漾漾,唤我朗怀可好?”
“你怎知我小名叫漾漾?”宋时祺双手撑住他胸口,好奇地抬起头来看他。
桓翊脸上闪过丝尴尬,这是他时常听壁脚听来的,此事实非君子所为,该如何跟她解释呢?
犹豫间宋时祺已经替他想出了答案,“啊,夫君是不是听爹爹这么唤我的?”
“嗯……”看着她莹亮纯澈的眸子,细软的发丝贴在凝脂般的皮肤上,他再次心猿意马,攫住樱桃般红润的唇,轻点几下,声音从鼻尖呼出,“漾漾,唤我朗怀……”
“朗怀,可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意思?”宋时祺与他鼻尖相贴,好似有问不完的话。
“嗯。”桓翊再次轻啄一口。
“那夫君……噢朗怀可知漾漾是何意?”
她一瞬不瞬盯着他,眼里满是崇拜和期待,桓翊唇角勾起,“可是‘花光晴漾漾,山色昼峨峨’?”
“嗯!果然没有夫君不知晓的!爹爹说那是他们在安平县扎稳脚跟以后头一回带阿娘出游,两人皆是沉醉于春日湖光山色,那时爹爹说若是再生一个女儿,定要取名叫漾漾,回去不到半年母亲就怀了我……”
宋时祺在桓翊宠溺的眼神里说个不停,从她的小名讲到幼时趣事,从家人讲到自己多年珍藏在百宝箱里的物件……
桓翊听得认真,心中怜惜万分,她那么苦,想要与他分享的却只有甜。
“周婶娘总说我顽劣不堪、不学无数,我才不理她,他家的宋锐虎可笨死了,九连环也不会,朗怀你幼年时玩九连环吗?我最擅长了,可惜爹爹给我做的那一副被宋锐虎踩扁撵断了,我舍不得,放进了百宝箱……”
“百宝箱里还有什么?”
“还有羊角宫灯啊,那是爹爹在扬州买的……还有陶制的小鸟哨,声音又脆又亮……还有核雕,我最爱核雕了,爹爹时常亲手刻,后来伤了腿便再也不刻了,姨母说杭城有十分厉害的手艺人,在核雕里置了机关,还能藏东西,真想瞧瞧是什么样的……”
“还不累?明日可要早起。”桓翊有些无奈,他原本心疼她,怕她累着,可她好似乐此不疲。
她不知她每一次长睫的忽闪都恰好拂过他的脸,独属于她的少女幽香无时不刻不在扰动他的心。
“我……”宋时祺瞪大了眼睛,长睫如蝶翼忽闪了一下,她好似有些懂了他眼里话里的灼热意味,她乐于向他分享她的一切,可思及适才鸳鸯被中的辗转翻覆又羞赧不已,一时好似说“累”或“不累”都不对。
“嗯?”
浓重的鼻音混合着他的气息在耳边炸开,只觉身上一重,他又压了上来。
“夫……夫君……”
“唤我朗怀……我轻些……”
……
第二日认亲过后,桓翊临时被属下叫走,他将她送到他们居住的迎曦院门口,宋时祺不舍,拉着他的手指不肯放。
桓翊轻拂她的鼻尖,耐心哄了一阵宋时祺才松了手。
“我很快回来。”他凑近她耳朵说了一句,再也不忍与她对视,转身快步离开。
宋时祺回到正院,才坐下就听丫鬟禀报颜嬷嬷来了。
“叫进来吧。”颜嬷嬷是婆母桓夫人的心腹,她自然不敢怠慢,起身相迎。
颜嬷嬷双手托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瓷碗,她天生的三角眼,此刻笑容堆叠,反倒显出些狰狞的面相,宋时祺心中害怕,只一眼便不敢再与之对视。
“少夫人,这是少爷特意为您向夫人求来的汤药,不伤身,连服一月往后便无后顾之忧了,”颜嬷嬷放下托盘,端起那只瓷碗递到宋时祺面前,“快趁热喝了吧!”
宋时祺记起今晨他对她说的话,不觉羞红了脸,他说怕她年纪小太过早有孕危险,特问母亲要了避子汤药喝着,等晚几年再怀。
她抬手将药递到唇边,有些烫,于是放下准备凉一些再喝。
“祺姐儿!”这时王如筝从外头冲进来,神色焦急,“你喝了吗?”
“还未喝,怎么了?”宋时祺有些诧异。
“那个……”王如筝面色极不自然地瞟了一眼直立一旁的颜嬷嬷,欲言又止。
颜嬷嬷有些不耐,催促道:“少夫人快些喝了吧,奴婢还要回去复命,这药金贵着呢,若不是少爷求夫人的,夫人万不可能拿出来,喝上一个月,人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便能轻松绝了子嗣,到时候便能尽享床笫之乐了。”
“当啷”一声,宋时祺手一抖,瓷碗就从手里落到了地上,宋时祺顾不得从衣裙上渗到皮肤的灼烫,她以为她听错了,“绝子?不是避子?”
“自然是绝子汤,少夫人怎的这点规矩都不懂?您瞧瞧这么金贵的汤药就浪费了!”颜嬷嬷瞪了她一眼,没有丝毫尊重她的意思。
“可是夫君说是暂时避子用的……”
“避子?若是避子药还要劳动少爷去求夫人,嗨呀少夫人哟,奴婢知道少爷是心疼您的,怕绝子药伤身才特意求夫人要了此药,您看您还不知好歹给打翻了,”颜嬷嬷招来一个丫鬟,“去吩咐厨房再熬一碗!”
“可是,今早他明明说……”宋时祺也奇怪为何避子药这样的小事要桓翊亲自去求,心中某处在崩裂,她一时茫然再也说不下去。
王如筝上前两步,轻轻抚了抚宋时祺的背,“祺姐儿别急,要不等姐夫回来了,你再跟他求证一下,姐夫定是疼你的……”
“嗨哟表姑娘诶,有些话其实不好当着您一个未出阁姑娘家的面说,不过听了呀准没坏处!”颜嬷嬷站累了,索性在一旁坐下说话。
“男人的话,特别是在床第间的话,自是不能信的,不论你说什么都是‘好’,也不是奴婢瞎说,咱们桓家跟少夫人族里谈亲事时就是说好了的,少爷已有嫡子,继室嫁进来是不能有子嗣的,有这事在先,您说说,少爷怎会让你只喝避子汤呢?”
宋时祺委屈而无助,看着王如筝,眼里蓄满了泪水。
……
是夜,宋时祺洗漱完久等桓翊不来,窝进了罗汉床上翻书,她瞥了一眼案几上丫鬟热了又热的汤药,书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她要亲口问他,若是他点头,她便喝。
桓翊深夜才归,骑马一路沾了一身的尘土,他不想让她碰这样的自己,在她奔向自己时急忙抬手制止,“我先去沐浴。”
“好……”
桓翊并未注意到她语气里暗藏的委屈,走去净房宽衣。
宋时祺跟了两步,踌躇着没敢跟进去,她隔着屏风问道:“夫君……可是你亲自向母亲求的绝……绝子药?”
最后三个字有些难以启齿,宋时祺努力想咬清吐字,声音不自觉低了很多。
桓翊进了倒满热水的木桶,伴着轻微的水声,只听清了“母亲”、“亲自求药”这几个字眼。
他确实问母亲要了不伤身体的避子药,想要她晚两年再生育,于是朝她应了一声:“是,快喝吧。”
……
成亲后的第一个生辰,宋时祺在彭州府桓家老宅,日思夜盼这天的到来,因为桓翊说了他必定回来。
果然,那日一早她便被他吻醒。
“漾漾……漾漾……我想你。”
他一处处,从眉眼到耳垂,再到脖颈,锁骨,不厌其烦地细吻着,身体被覆住,她几乎被他的气息烫到。
她忍着生涩的不适,迎合他的疯狂。
雨过云歇,她瘫软在他怀里,他宽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移开,她白皙透红的手心里多了个物件。
“是核雕?”
“嗯,我亲手刻的,喜欢吗?”桓翊拨开她额头湿黏的秀发,印上一吻。
“喜欢。”她眼眸晶亮,仔细看着手里那只憨态可掬的猫咪,手指轻轻摩挲,爱不释手,原来新婚夜床笫之间的话语,他都记得。
“我该起了,还有点事要安排,”桓翊将她脸转过来亲了又亲才不舍地放下,他指了指核雕,“里面有玄机,你好好琢磨琢磨,找到今晚有奖!”
……
因着宋时祺生辰,今日她不必侍候婆母午睡,她邀了王如筝去后花园闲逛。
王如筝一见她便笑道:“瞧你今日红光满面的,这小嘴都高兴得合不拢,是收到什么贴心的生辰礼啦?”
宋时祺笑着,努力抿唇不语。
王如筝后退两步,煞有介事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最终目光定在宋时祺腰间坠着的那个小巧别致的核雕上头,笑容逐渐尴尬起来。
“怎么了?”
“莫不是姐夫送了你核雕吧?”
宋时祺拿起那只她亲手打了络子挂在身上的核雕,在王如筝眼前晃了晃,“嗯,是夫君亲手雕的!”
“嗯……你喜欢便好,确实挺好看的……”
……
那日晚上,宋时祺未等桓翊归来,早早钻进锦被躺下。
今日回院子时恰巧碰到丫鬟带着继子桓焱散步,五岁的孩子喜欢追着个鞠球满院子乱跑,丫鬟带了他过来给她行礼问安,他看到宋时祺腰间的核雕伸手就要抓。
宋时祺下意识地护着,却听他“嘁”了一声,“哼,这核雕我有一箩筐,都是父亲亲手刻了送给我母亲的!”
桓翊披着星光进屋,看娇妻已隐在床帐之中,以为她累了,并未叫她。
洗漱过后从净房出来,正好瞧见那只核雕放在她的梳妆台上,他钻入被中,从身后抱住她,凑近她耳边问道:“可找出玄机来了?”
没有回答,只有绵长的呼吸声,他不疑有他,抱着她沉沉睡去。
***
作者有话说:
***中是女主昏迷中零散的梦境。
第32章 核雕的玄机
◎她觉得自己必定是活不成了,意志薄弱之下松开了记忆的阀门。◎
扬州城郊的一座破庙柴房里, 宋时禧正一边抹泪一边拆着一根十二股的绣线。
昨夜她和妹妹逃走途中不慎滑落山坡,妹妹伤了额头当场昏死过去,正当她爬起来摸黑寻找妹妹之际, 那帮匪徒们追了上来, 将她们关进了这间破旧的小柴房里。
天逐渐放亮,昨夜她撕下被雨水湿透的衣裙里衬敷在宋时祺额头给她降温,一夜都未曾停歇, 烧总算是退下去了,可躺在柴草堆里的妹妹依旧昏迷不醒,一直梦呓不断, 偶尔还会呜咽两声。
宋时禧被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所笼罩, 妹妹的伤急需看大夫, 然而此时此地,在一帮匪徒的眼皮子底下, 她如何才能带着她逃出去?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她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泪, 娇嫩的脸被擦出一道红痕, 她仍不解气, 扇了自己一巴掌。
“哭有什么用!”
她埋怨着自己,咽回满腔的恐惧和无助, 拿起一根线继续拆起来。
这是她从身上翻出来的唯一一点可以用的东西, 一包绣花针、一把梳子和一团绣线。
她用一晚上将绣花针插进每一个梳齿上,这样一排的尖针不输任何一把利刃, 要做成此种凶器并不容易,一夜之间她葱段一般白皙纤长的手指上就遍布了无数个血色伤口。
宋时禧瞥了一眼身后的柴堆, 她昨晚照顾妹妹时无意间发现那处有个狗洞, 她找了根木棍捅了一下, 土墙年久失修已十分松软,她索性捅出了可容一人通过的大洞,再用柴堆掩盖起来。
防身利器有了,逃生出口有了,可妹妹不醒,那帮匪徒又随时会进来,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下意识地将一根根绣线抽出,揉一揉,再拆成十二股,这是她拿到绣线的习惯性动作,苏绣是一门极为精细的手艺,绣线越细才越能更好地展现绣品的细微末节之处。
宋时禧对着眼前比发丝还要细的绣线出了神,即便是在白天,若不仔细看这细若游丝的绣线根本不会注意到,就好比蛛网,有时人迎面走过去并未发觉,直到脸上蒙了一层轻易摆脱不得的网才会发觉。
那么若是将此线拉成一张轻易察觉不了,碰到就能将人缠住的网,是否能将那群匪徒缠住片刻呢?
思及此处她眼里霎时有了神采,加快了抽丝的速度。
锁链的撞击声突兀响起,宋时禧吓了一跳,收了手中丝线朝妹妹那处靠过去。
头顶几个鸡蛋大小肿包的流匪之一钱四并无心关注宋家姐妹俩,他往柴房里扔进两块大饼后关门快速落了锁,匆匆离开。
晌午过后,外面一阵杂乱之声,宋时禧偷偷靠近柴房门口,侧耳倾听。
山间清幽,男人们粗狂的声音格外清晰,他们说话也并不刻意压低声音。
“娘的,这座山被人围了!”
“哎哟,老大,这可如何是好?”
无比熟悉的钱四的惨叫声再次响起,就听那位老大吼道:“慌个屁?你个没用的东西!老子还没跟你算昨日的账呢!让你找辆好车,结果半路车轱辘断了,让你好好看着那俩丫头,你让人家跑了,你说说你到底能做啥?!”
“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赵四认错熟门熟路极其麻溜。
“行了,把兄弟们召集过来,咱们到天黑分三拨人逃,俩丫头也分开,我带一个,你跟小五子一起带一个。”
“是是!”
宋时禧贴门偷听着,指甲几乎扣进门框腐朽的木头里,不行,她决不能跟祺姐儿分开,她必须要在他们发觉前先逃走!
她听着外面正收拾安排各种忙碌,断定到离开之前不会再有人来,于是折返回去,将抽了半日挂在柴堆上的细丝一根根连接起来,在柴门前约摸五步距离的地方慢慢用细丝编织出一张网来。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桓翊圈出的三处山地有两处已搜过一遍,并没有那帮匪徒的踪迹。
搜山的人手大部分是桓家护卫,还有一部分是霍轩问扬州知府借的官兵,理由是在扬州地界发现了西南流匪踪迹。此事没有任何上级的旨意,全凭他霍轩以及威远侯府的面子,如今搜了两座山也毫无收获,自是遭到了官府不少人的质疑。
霍轩跟上桓翊,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确定还要再搜?”
“审问可有消息了?”桓翊回头问紧跟着他们的墨三,墨三无奈摇头。
“就剩最后一座小山,必定在那里了!”桓翊转向霍轩,目光不容置疑。
霍轩与他对视一眼,一咬牙,“好好好,我今日就豁出去这张脸面,定陪你搜上一遭!”
两人没走多远,就见曲六策马朝他们狂奔而来,临到近前,他急急勒停马,马前蹄高高扬起,他不等马站稳,直接顺势滚下来跪到地上禀报:“少爷,最后那处山上有马车痕迹!”
未等他说完,就听一声鞭响,桓翊已策马直奔那座山而去。
……
夜幕降临,宋时禧将钱四扔进来的大饼放在水碗里泡烂了,扶起宋时祺试图喂她几口。
起初喂进去的食物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凑近她耳边轻声哄着,就好似小时候她喂抱在手里的妹妹喝粥一般。
她的锲而不舍总算是有了效果,有几口喂进嘴里并未流出来,正当她欢欣鼓舞之际,就见妹妹呛红了脸一阵猛咳。
“祺姐儿,祺姐儿……”宋时禧又急又慌,不断给她拍着背,眼泪又一次决堤,“我真笨,什么都做不好……”
这时她忽觉脸颊一热,一只微凉的手覆了上来。
宋时祺一口气将呛进气管的食物咳了出来,人也逐渐清醒过来,见哭得伤心的姐姐,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姐姐……”
“祺姐儿!你醒了?!”宋时禧有些难以置信,狠狠撩起袖子擦了擦模糊的泪眼,瞪大了双眼看妹妹。
宋时祺被逗笑了,“姐姐什么时候也会用袖子擦脸了?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宋时禧确定了是妹妹醒了无疑,也不顾妹妹笑话自己,抱紧她大哭起来,“呜呜,你吓死我了,呜呜呜呜……”
宋时祺不再笑她,等姐姐宣泄情绪,昏迷的这一天她一直在梦中,但偶尔也能听到一些周围的动静,偶尔半睁半闭着眼睛,能看到姐姐挖墙壁,拉网,她很想帮她一起,可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待姐姐颤动的肩膀幅度小些了,她才出声提醒道:“姐姐,天黑了,我们得抓紧时间逃了!”
宋时禧受惊一般窜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痕,“你说得对,可是祺姐儿,你能走吗?”
宋时祺点头,一手撑地,一手借姐姐的力,慢慢站起来,眼前忽地一黑,她站定后靠着姐姐试图缓一缓,就听门外想起了匪徒集合的声音。
她顾不得站稳,推了一把姐姐,“快,姐姐你先钻出去。”
“不行!”宋时禧将柴堆推到一边,掏出她昨夜做的防身杀器,手握着梳子手柄有些微颤,但语气却异常沉稳,“听姐姐的话,你先走,出去了就往外逃,姐姐定会追上你!”
锁链叮当,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好似近在耳边,宋时祺也不再推拒,忍着晕眩俯身钻出去。
钱四打开门时,昏暗之中扫了一眼未见到人,上前两步定睛一看才发现宋时禧正后退着往墙洞里钻。
“好你个死丫头!”他大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抓人,可惜只走了三步,面部、手部,但凡外露的肌肤就感觉碰到了一张细密的网,他试图挣脱却逐渐被缠紧,他不知眼前是何物,一时慌了神。
眼看着宋时禧半个身子爬出去了,他大声喊叫寻求援手。
身后很快跑进来两个流匪,其中一个目力极好,看到了缠住钱四的细密丝网,果断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那张网一刀划破。
宋时禧爬出墙洞,正欲站起忽觉脚腕一紧,她被人拽住了。
此刻她双膝跪在地上,回身看脚腕上的那只手,幸好那狗洞她凿得不大,她和妹妹畅通无阻,大男人想爬出来还是要费点力的,她扬起攥得紧紧的梳子,朝那只手狠狠扎去。
一下两下三下,伴随着男人的惨叫声,鲜血四溅。
只听里头有人喊着:“让开让开,连个丫头都抓不住,我来!”
钱四痛得哇哇直叫,发了狠地朝外钻,宋时禧一个不察被他胡乱一抓抓住了拿着梳子的手腕。
她的心脏蓦地收紧,就听到一声“姐姐让开!”
原来宋时祺并听话未独自离开,她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块石头,狠狠朝钱四探出来的脑袋砸去。
浓重的血腥味传来,宋时禧感觉手腕倏地一松,她不敢去看,一脚蹬掉钱四的手,爬起来拉住妹妹往外跑。
手里的梳子随风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味,她干呕两声却不敢松手,姐妹两人手挽着手,用尽全力往山下跑。
不知过了多久,宋时祺力气很快耗尽,脸白得毫无血色,即便靠着姐姐借力也无法支撑,脚一软瘫倒在地。
“祺姐儿,祺姐儿!”宋时禧连拖带拽,却再也挪不动她。
不远处响起刀剑碰撞的打杀声,宋时祺眼眸亮了亮复又黯淡下来,她轻声唤姐姐,“应是有人来救我们了,姐姐,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吧。”
这显然是目前最适合她们的对策,宋时禧咬牙扶起妹妹,姐妹俩晃晃悠悠以极慢的速度朝路旁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中走去。
……
山里的打杀声响了一夜,快到凌晨之时,有人举着火把一处处搜寻,宋时祺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呼喊她和姐姐的名字。
姐姐两夜未合眼,又经历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奔逃,她将她拖进灌木丛里后就几近昏厥,她不断喊着姐姐,深夜寒凉,此时在山野里睡去太过危险,姐姐起初还应几声,后来实在无力支撑,昏睡过去。
此刻她即便抱着姐姐也感觉到她们彼此都在急速失温,好几次呼喊的声音离她们很近,她想应答,却只能发出几声呜咽。
呼喊声再次离她们远去,宋时祺不可遏制地开始回想梦里的场景,从醒来到现在,她都逼迫自己不要去想,然而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必定是活不成了,意志薄弱之下松开了记忆的阀门。
床帐内的亲昵,彻夜的疯狂,孤独等待的烛火,颜嬷嬷狰狞的嘴脸,梳妆台上孤零零的核雕……无数场景闪过,她如溺水者一般疯狂挣扎,在沉沦的最后一秒突然舒过一口气。
她摸到腰间挂着的核雕,接着微弱的晨光,一处一处仔细查看,猫咪的腹部好似有一个针眼大小的洞,她再次慢慢摸索到姐姐手里抓着的梳子,用血淋淋的针尖扎进核雕的空洞里。
只听极轻微的“咔哒”声,核雕应声裂成两瓣,一个陶瓷烧制的小鸟哨子从核心滚了出来。
额头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她的心好似也以相同的频率刺痛着。
呼喊声再次由远及近,宋时祺将陶哨放进嘴里,牙齿跟陶瓷轻微碰撞,她紧紧咬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吹响了陶哨。
第33章 起心转念
◎若是你看得上谦哥儿,那真是门不错的亲事!◎
扬州城郊的一座小山头灯火通明了一整夜。
此刻霍轩正蹲在破庙墙洞口, 看着衙役将卡在洞里昏死过去的钱四拖出来。
“啧啧,这到底是用什么凶器弄的……”
霍轩见他脑门上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血窟窿,一条手臂肿成了两条, 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眼孔, 看一眼都觉得手臂上汗毛倒竖,饶是他看遍天下武器,也想不出到底什么利刃能将他扎成此种模样。
看着半死不活的钱四被衙役搬到木挑子上, 正要抬走,霍轩忽觉眼前一闪。
“慢着!”
衙役停下来回头看他,就见霍轩目不转睛盯着钱四肿胀的手臂, 一步步靠近, 停下, 手指在钱四手臂上轻轻一捏,拉出一根极细的绣花针来。
霍轩脑子里闪过一抹纤弱身影, 他从未将此事联系到手无缚鸡之力、柔弱畏缩的她身上, 可方才据几个流匪描述, 宋二小姐磕伤了额头一夜昏迷, 那么柴房里那张用丝线织成的网以及眼前伤人的凶器, 应该都是她所为。
他眼眸亮了亮,甚至在脑海里描绘出她奋力扎向钱四手臂的画面,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她一定会好好的,等他去救她。
流匪悉数被抓, 官府白捡一个大功劳,自是满口答应帮桓翊拉网寻人, 可地毯式搜索了三遍无果之后, 终是没了耐心, 有人过来找霍轩,要求修整半日再说。
霍轩无奈,只好去劝一遍遍在破庙附近来回搜寻的桓翊,“朗怀,要不先歇歇,一整夜了,大家都撑不住。”
桓翊原本苍白的脸上更添几分灰败,一夜忙碌连一群男人都吃不消,那姐妹俩此时该是何等处境?
“流匪那里可审出些什么了?”他声音低哑,喊了一夜,几乎发不出声音了。
霍轩目光躲闪,又知不好瞒他,说话便有些支支吾吾,“就……说是小的那个受了点伤……”
桓翊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里猩红的血丝遍布,“伤哪了?!”
“说是……额头。”
霍轩第一次觉得说话如此艰难,他瞥了一眼桓翊的神情,连忙找补,“别担心,你看从这里出去有两人的脚印,能走路必定无甚大碍。”
桓翊盯着地上浅淡的两排脚印,再次一步一步跟着往下走,脑海里不断过着没有搜索过的位置,一定就在附近,他一定还漏掉了什么地方……
这注定是一个昏暗的清晨,远处几声闷雷响过,云层堆叠厚重,天反倒比半个时辰前更暗了些。
眼看着又要下雨,墨三看着疯了一般往各处草丛里钻的公子,硬着头皮上前劝道:“公子,一天两夜了,您一刻都未合眼,还是……还是歇一会儿吧……”
桓翊薄唇紧抿,眼神已有些涣散,前世失去她时那种锥心之痛开始从四肢百骸处觉醒蔓延,他显些站立不稳。
墨三适时扶住他,见他并未推拒,尝试将他扶回去休息。
“哔~~~哔~~~哔哔~~~”
桓翊浑身一颤,反手抓住墨三的手臂,“你听到了吗?”
“什……什么?”墨三忍着手臂上的剧痛,有些被自家公子满眼的猩红吓到了。
“是她!一定是!”桓翊甩开墨三,脚下一软栽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朝着哨声的方向疾奔而去。
……
扬州城,同祥客栈。
午后韶光明媚,风暖和煦,客房里绛红的床幔好似撒了一层金色的粉末,梦幻泡影一般。
宋时祺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婆娑的树影怔怔出神。
从山里被救出来后她就被送到这处客栈养伤,与在安平县第一次梦魇时一样,她再次在梦境与现实中迷失,两世纠葛,她分不清楚了。
姨母说将她从山上救出来的是扬州府衙的人,可她好似看到了前世夫君,虽然梦境里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可在被救出那一刻,她分明知道那是他。
他一遍遍唤她“漾漾”,原本想要任由自己睡去的她意识逐渐回转,恍惚之中她被拥进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淡淡的沉香气息萦绕周身,他抱着她在林间奔走。她以为他终究是回来找她了,毕竟她盼了那么久……
左侧额头传来突突的刺痛,好似在提醒她那些皆是她的幻觉。
该是幻觉的。
那个宋时祺到死也没有等到他。
沉浸在暖阳之中的宋时祺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看向床边案几上那个一分为二的核雕,不论在山里是梦是醒,她前世夫君同她一样重生了却是真真切切的。
新婚那夜,她只同他一人说过,她最珍贵的百宝箱里有九连环,有核雕,有小鸟哨子,她想瞧瞧内里藏了机关的核雕是什么样的。
那年生辰他送了她的,他要她寻找核雕里的玄机。可那时她太伤心了,她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爱慕的端方君子也会同样爱上自己,果然,他给原配刻了一箩筐,给自己只是顺便而已。
上一世,到成亲前都没有人送过她生辰礼,那么这两年,那位所谓的送生辰礼的“故人”,只会是他了。
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又松开,她想逃却逃不开。
所以这些年她始终留意的京城高门子弟,原配亡故,育有一子之人,她遍寻不到,是不是有他做了手脚,是他刻意隐藏的吗?
他到底想要如何?
原本以为哭干的眼泪再次在眼里聚集,宋时祺轻声啜泣,直至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房门被一把推开,姨母满脸焦急惊恐地跑进来,“祺姐儿,漾漾,漾漾诶,我的漾漾诶……”
“姨母!”宋时祺投进姨母怀里,放任自己宣泄这些年来的苦,“我不要,我再也不要……呜呜呜,我再也不要……”
再也不要嫁他!
……
宋时祺直在客栈里休养了一个月才好,听姨母和姐姐说原本桓夫子邀请他们去桓家在扬州的别庄修养的,姨母做主婉拒了。
姨母被救多亏了船上的桓家护卫,当时战况激烈,护卫少了好些个,歼灭那群匪徒后桓家人将姨母送到了这处客栈暂时落脚,若是再去桓家别庄修养,那可真的是叨扰太过,受之有愧了。
宋时祺和姐姐也赞同姨母的决定,不知怎的,她对桓夫子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不由自主想要亲近,人到近前又觉得害怕。或许正因着他是与自己有着云泥之别的高门子弟,故而才有此感受吧。
这次劫难真真是惊险万分,姨母原本打算直接回京,不再往下走了,宋时祺却坚持去一趟杭城。
无论前世那个人重生与否,她都决定了不再嫁他,此生有家人相伴,她要过自己想要的日子,那么姨母的劫难必须要去面对。
在她的劝说下,姨母最终决定不在苏州停留,直接坐船到杭城,祭拜完亡夫了却心事就回京。
可她们到了杭城,派出去打听消息的护卫就回来禀报,说是姨母那个被关在牢里的前妯娌一个月前就病死了,而姨母的前婆婆,如今也卧病在床,据说也就这两日了。
熟悉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就如那年在安平县她试图去救跳入洪水中的父亲,回京城时准备横眉冷对那群势利族老,那种她铆足了劲却无用武之地,事情提前按照自己的预想发生的感觉。
无法把控,心生惧意。
姨母祭拜了亡夫,看墓地年久失修,不忍心,准备多留两日,找人修缮了再走。
这期间那位救了姨母的侄子江谦登门拜访,带着他们娘仨逛了大半个杭城,姨母十分开心。
几日相处下来,那江谦果真如姨母所说,彬彬有礼,胸怀坦荡。他已中了秀才,说是今年就打算进京为明年的秋闱做准备。
姨母自是热情邀请他同他们一道回京,江谦答应了。
准备启程回京的前一天晚上,姨母跟姐妹俩促膝闲谈。
“这谦哥儿是真好,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没有失了本心,正直善良,实属难得,以后定然是个有出息的。”
“姨母,您三天两头夸江家表哥,我和姐姐耳朵都生出茧子了,要不您认他做儿子得了!”宋时祺笑道。
“促狭鬼!还敢开你姨母的玩笑!我倒是想白得这么个好儿子,不过他父亲建在,自是认不得的!”姨母眼眸亮闪,笑看着两个外甥女。
“咦?那姨母是替姐姐相中江家表哥了?”
“你呀!”姨母像爹爹一样刮了刮她的鼻子,“禧姐儿我是不操心啦,那日将她送回来的霍小将军我看就跟她般配得很!”
“姨母!”这下宋时禧急了,嗔了一眼姨母,脸不由泛红。
“呀!姨母难不成是给漾漾相中的?”宋时祺下意识地顺着话头问,原本只当是玩笑话,可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微微怔了一下。
立誓不嫁那人,还可以嫁别人,她以前怎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姨母被宋时祺的问话戳中了,认真道:
“倒也未尝不可!祺姐儿也不小了,去年有人来问婚事姨母可以替你挡着,等明年及笄之后再有人来谈你的婚事就真该好好考虑了。
谦哥儿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人品没得说,就差一个功名,这事不急,左右明年见分晓,这样到了京城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
姨母要说的是谦哥儿没有母亲,继母也去了,若是嫁给他,往后不用侍奉婆母,也无妯娌需要相处,他父亲终日浑浑噩噩有族里看顾,往后为他养老送终便是。
你们姐妹俩小,还不懂后宅的糟心事。姨母把话先放着儿了,若是你看得上谦哥儿,那真是门不错的亲事!”
若是放在前世,姨母这番话宋时祺是不会听的,但此时此刻,她能深切地感受到姨母的用心,这是真正为她在考虑。
“好,漾漾是最懂事的,一定认真考虑。”宋时祺亲昵地蹭蹭姨母,乖巧点头。
第34章 暗流
◎漫天落雪的夜晚,年轻男子正抖开斗篷,为浅笑着的妙龄少女遮挡风◎
驰光如騕袅, 回京后的半年过得很快。
江谦住到进姨母的宅子里专心读书,偶尔陪姨母和宋家姐妹外出郊游,与宋家人之间的关系日渐深厚。
宋时祺得了爹爹的应允, 明年及笄之后便能着手重建那片废墟, 她想要建一座集合各地园林风格、雅俗共赏,既能接待高门权贵,亦能让平民百姓光顾的场所, 名字也想好了,就叫“风雅居”。
于是,除了偶尔去崇福寺后山跟着花和尚凡朴种花, 其余在学堂的时光, 她几乎都是跟徐之焕一起躲到空置的堂舍里设计风雅居的图纸。
桓翊这半年很忙。
上一世桓氏家族因为他和姑母的变数蠢蠢欲动, 给他制造了不小的麻烦,这一世他主动放弃仕途, 断了族人的妄心, 再加上这几年来亲手整顿族中的不安分因素, 到如今他觉得可以安心把族长之位交到弟弟桓康手上了。
桓康是个闲散性子, 在自己和姑母的佑护下从未吃过苦, 每日就爱吟诗作对,纵情酒色, 以至于前世他被妻子卫氏瞧不起, 最终栽在他最爱的美人手里。
要让弟弟上进并非易事,这些时日他时刻将桓康带在身边手把手教族务, 又放了消息给弟媳卫氏,说他有意将族长之位交给弟弟。
卫氏功利心极重, 前世想方设法让桓康去求一个恩荫官职不成, 又撺掇他去争族长之位, 至少官职和族权,他必须要占一个。如今自己想脱手,卫氏自然是最好助力。
桓翊在此憧憬着往后能时刻陪在宋时祺身边,过一切她想要的生活之时,却不知一场阴谋正在京城酝酿,或许,他即将要跟他的姑父,也就是当今圣上抢女人了。
……
月光三五夜,灯焰一重春。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这日宋时祺答应了与江谦一同去看灯。
今年宋时妍不在京城,她去外祖家过节要年后才回来,少了这位咋咋呼呼的少女,宋时祺估摸着今年这个灯会应该会少了不少乐趣。
她和姐姐早早打扮妥当上了马车,到约定的永兴桥时,江谦和霍轩已等候多时了。
霍轩早就听说宋家姨母带回来一位表公子,今日一见果然仪表堂堂、清新俊逸,方才等候的功夫,他与他闲谈几句,便发现他的谈吐亦是不俗。
这世上有一类人,会让人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江谦便是这一类。
霍轩心中不由替他的朗怀兄捏一把汗,再不回来,未来娇妻或许不保了。
宋时祺并未看到霍轩眼里的小九九,她正瞄着姐姐的神情。虽然霍轩是她看好的未来姐夫人选,但姐姐对霍小将军态度好似没有想象中的热情。
为此霍小将军私下求她帮忙,希望在上元节这一日能把姐姐带出来,他想单独与她走走逛逛,多一些相处的机会。
宋时祺自然是以姐姐的意愿为先,若姐姐真不喜欢霍轩,她不会放任姐姐单独跟霍轩走。
姐姐的神情似是早有预料,对霍轩的出现并不意外,桥两边灯火如昼,宋时祺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灯好似映得姐姐脸格外红润。
“姐姐,霍公子说有关于利刃的问题要跟你请教,我便邀他在此等候,不如姐姐陪他去看看?霍小将军的事必定是关乎家国的大事,咱们平民百姓理应该出份力的,是也不是?”
霍轩瞠目结舌地听宋时祺将这一番胡言乱语说得义正言辞,心中佩服之余又怕今日之约被这丫头搞砸了,顿时紧张地看向宋时禧。
宋时禧看着妹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嗯”了一声,耳廓可疑地红了起来。
宋时祺笑容灿烂,立刻朝霍轩喊道:“那我姐姐可交给你啦!”
“必定安全送回。”霍轩朝宋时祺欠了欠身,脸上是忍不住的笑意。
江谦和宋时祺目送他们两人离开,宋时祺回头问:“我们去哪?猜灯谜?”
“等等,我有东西要送你。”江谦的声音有如玉石之声,闻之让人莫名地愉悦轻松。
宋时祺这才发现他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原来是藏了东西,“是什么?”
只见他小心翼翼从身后拿出一盏灯,宋时祺凑近一看不由“哇”了一声,是一盏极为精巧的走马灯。
以往宋时祺总觉得牛角灯是灯中最美,如今才发现还有这般美轮美奂的宫灯。这灯有六面灯屏,光影晃动间物换景移,一只玉兔正蹦跳腾跃,追逐着一轮圆月。
“哪里能买到这般匠心独具的东西?”
江谦看着她亮的发光的纯澈眼眸,笑容舒朗,“是我亲手做的。”
“真的啊?!”宋时祺惊讶不已,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我能看看灯里头的玄机吗?”
“自然可以。”
江谦揭开走马灯顶部的罩子,托着灯递到宋时祺眼前认真与她解释,“这是叶轮,将剪纸贴到叶片上,在下方放上两根蜡烛,点燃之后,随着热气上熏,叶轮辐转,便有了你看到的玉兔逐月的影像。”
宋时祺惊叹连连,从江谦手里接过灯后眼睛都舍不得移开,走两步都要抬手看一眼,不住地赞叹,“也太好看了!”
“你若喜欢,往后有空我教你做。”
“嗯!”宋时祺重重点头。
两人慢慢走向热闹的街市,宋时祺大部分的注意力皆在手里那盏灯上,江谦笑跟着,适时伸手帮她挡开前方的人流。
不知走了多久,宋时祺就听江谦笑出了声,她疑惑抬头,就对上他弯起的眼眸。
江谦笑得有些无奈,“早知如此,便不带你来看灯了,不如在家多做几个。”
宋时祺这才不好意思笑了,“是江表哥做得太好了,这一路的灯都比不上!”
“承蒙祺妹妹夸奖!”江谦笑着郑重欠身。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人流如织的街市香风扑面,妙龄男女言笑晏晏,漫游灯市,一片清平盛世之像。
突兀的一声尖利哨音响起,划破了这朦胧的月夜,整个世界仿佛为之一静。
紧接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起,伴随着马的嘶鸣声和急促的铜锣声,兵卒浑厚的声音高喊着,“宵禁!即刻宵禁!即刻宵禁!”
人群从起初的怔愣,到惊诧,转而恐慌,看灯的人群突然似沸腾的水一般将恐惧朝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这时人群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还不快逃啊!”
这一声呼喊仿若石破天惊,人们开始疯狂地四散逃离。
宋时祺被眼前的惊变吓到了,怔愣间就觉一只手极快地抓住她的手臂,大力将她往旁边拖。
“快!”江谦表情沉肃拉着她挤出人群,很快他们到了两间店铺之间的回廊里,那回廊有楼梯,有上行的空间。
也有反应快的人跟他们爬上了楼梯暂时躲避,待宋时祺站定再次看向街市时,已有人在混乱中摔倒受伤。
“回过去,别看!”江谦沉声命令,宋时祺好似猜到了什么,乖顺地回头不敢再看,身子却因害怕微微颤抖。
到底发生了何事?上辈子此时也有这样的事吗?她在记忆里遍寻不得。
随着越来越多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临近,四散的百姓被呵斥停下,骚乱只持续了一刻多钟便被暂时稳住了。
“是皇城司和禁军,应是宫里出事了。”江谦在宋时祺耳边轻声道。
很快,训练有素的兵卒分列街道两旁,百姓被分成一队一队,在沿途兵卒的监视下往外走。
人群移动得及其缓慢,宋时祺担心姐姐,抬头四处张望着。
江谦低声提醒:“别张望,把灯灭了,放心,有霍小将军在,禧表妹必定无碍。”
“嗯。”
没了灯火通明的热闹繁华,途径的街道逐渐清冷萧索起来,北风呜咽而来,要变天了。
所有人都不许叫马车,都必须在兵卒的看管下各自往家的方向步行,刚有人抱怨几句,就被兵卒拉出来施了杖刑,人群立刻禁声,再无人敢多言半个字,一个个沉默地往前走。
半个时辰后,天空飘起了大雪,给下方的人群又添了一份死寂。
……
桓翊收到消息时刚刚回到京城,曲六来报今日宋家二小姐与江家表公子一同逛灯会去了。
看着手里从宫中传出来的密信,他瞳孔骤缩,不顾一路奔波疲惫,大步出门找马。
此时突然宵禁,闹市里必定乱成一片,她在看灯,必定是热闹之地,也不知那江谦能不能护住她,若是她伤了哪里……
桓翊没有料想到的是,上元节观灯之人数以万计,饶是他凭借桓家的面子可以在禁军和皇城司兵卒面前畅行无阻,等他在人群里找到宋时祺时已下起了鹅毛大雪。
他刚想翻身下马,脱下狐皮斗篷给她便顿住了,远远的,他看到了这样一幕,漫天落雪的夜晚,年轻男子正抖开斗篷,为浅笑着的妙龄少女遮挡风雪……
……
自上元夜后,京城人心惶惶,非必要都无人敢出门。
这样的沉闷持续了足足三日,到第四日宫里的人都出来了,消息才传了开来。
原来上元节那天宫里出了桩天大的事,在宫里的上元宫宴前,三皇子与四皇子在御花园旁的湖边嬉戏打闹,竟不甚双双落水,待护卫们将两人救上岸时,两位皇子均已溺亡。
当今圣上一共育有三子,一下薨了两位,此等冲击可想而知。
皇上当即下令将参加宫宴的所有人,包括皇后都看管起来,可经过在场大理寺官员的多方查验,并无他杀的证据。
此时一时成了悬案,而更大的暗潮正在酝酿生成……
第35章 选秀
◎这一世他要为她徒手造海,让海阔,凭鱼跃。◎
正月末的飞雪并未如期带来春风, 京城,风举云摇。
两位皇子的头七刚过,就有大臣参奏, 恳请皇上追究皇后在两位皇子溺亡事件上的失职之罪。
还有一些臣子则飞速选边站, 因着皇子溺亡案蹊跷离奇,毫无人为痕迹,便一口咬定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需要用龙子凤孙、未来储君的身份来震慑一切邪祟,恳请皇上早日立二皇子为太子,以固国本、以安民心。
当然, 也有保守精明或是谨慎观望的, 这部分占比更多。在京城, 但凡接触过三位皇子的都知晓,二皇子是三位皇子之中各方面的资质都最差的那一位, 若二皇子真要成为储君, 恐怕难堪重任。故而这部分人开始建议皇上充盈后宫, 选秀女进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多添皇嗣。
宁惠帝还处于失去骨肉至亲的悲痛之中, 却又不得不面对朝堂纷扰的声音。
这三种声音他都不想理会,却必须则一以堵悠悠众口。
追责皇后的建议自然是别有用心之人的企图, 对宁惠帝来说是无稽之谈。在刚出事时, 看着被捞出来,脸色惨白、毫无生机的儿子, 重击之下他心神失守,下令将包括皇后在内的所有人暂时看了管起来。
事后, 他虽心情依旧沉痛, 但神志清醒, 他知此事绝不会是皇后所为,她已自觉子嗣,这些年对三个皇子一视同仁,尽心教养,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此事于她有百害而无一利。
至于立太子,三个皇儿都在世时他都无法抉择哪一位更优秀些,这些年来的观察,其实哪一个继承大统他都不放心。
二皇子文不成武不就,最大的爱好是斗蛐蛐;三皇子武艺不错,但空有一身蛮力再无其他长处;四皇子性子最好,温和知礼,课业也都不错,就是太过怯懦自卑,难堪大任。
宁惠帝本想在这几年着力培养一下四皇子,让他出去历练历练,兴许能挑起宁朝的大梁,只可惜……人去不可遏,此事再想无益,徒增悲戚。
若是桓姝没有绝了生育,他和阿姝的孩子必定是出类拔萃的,只可惜……阿姝太过聪慧,知晓她身后有桓家,他必定无法容许她孕育龙嗣。
其实对于充盈后宫之事,他亦是抗拒的。
在遇到桓姝之前,他也是后宫美人无数,享尽世间极乐,但自从遇到桓姝,他才体会到一往情深,一心只够许一人而已。
除了桓姝入宫之前在行宫的那次意外,他被丽嫔,也就是四皇子的生母刻意设计,神志不清之下错把她认成桓姝行了荒唐之事,自那以后,他再未碰过桓姝以外的任何一个女子。
那么多年过去了,不是没有丽嫔那样千方百计想要爬上龙床的女子,可他都不为所动,他不想。桓姝向来大度,但他们两心相知,他知她会伤心,他不愿她伤心。
这时,太监总管常泰来报,“皇上,皇后求见。”
宁惠帝表情复杂,他隐约知晓她会说什么,心痛之余又觉什么东西正离自己远去,怅然若失。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道:“请皇后进来吧。”
桓姝一如既往的素雅打扮,放在他以往的后宫,连婢女衣着的华丽程度都够不上。
他偏偏就爱她的清雅,她的气质卓绝,六宫粉黛在她面前成了庸脂俗粉,他再无心流连。
桓姝一进御书房便款款跪下,腰背挺得笔直。
四目相对,还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
“阿姝,起来吧,朕不愿。”宁惠帝声音苦涩。
桓姝轻笑着叹了一口气,“皇上知道,在遇到您之前,阿姝是桓家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不是不愿嫁,是无人可嫁。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阿姝此生已圆满,再无所求。”
“阿姝……”宁惠帝声音凝滞,他看着她浅笑嫣然,心中莫名抽痛。
“皇上,臣妾自决定进宫时起就很清楚要面对什么。皇上偏爱于我,给予我的已经足够,可皇上并非臣妾一人的皇上,在其位自当谋其政,您有您的责任,不该为臣妾致天下苍生于不顾。如此,臣妾也再难安心。”
桓姝停顿了片刻,笑容渐渐淡去,“若皇上心中过不去,觉得亏欠臣妾,那臣妾便求皇上一事,不论今后如何,请皇上善待桓家,如此可好?”
“阿姝……”宁惠帝此刻无法直视她的眼眸,他抬头望天,许久才轻声道:“朕知晓了,你回去吧。”
“多谢皇上,选秀之事,还请皇上准予臣妾操办。”
常太监极有眼色地小跑几步扶起皇后,桓姝借力站起,姿态依旧高雅。
“好。”宁惠帝终究应了一声。
桓姝朝他的背影展颜一笑,轻声告退。
……
选秀旨意一出,京城各家炸开了锅。
京城五品以上官员之家未定有亲事、年满十五岁的女眷都要上报,供朝廷选拔,这范围属实不小。
当今圣上虽正值壮年,但独宠桓皇后,说句不怕掉头的话,此番入宫的秀女实则就是为生育皇嗣而去,无情无爱无宠,且还要看能不能怀得上,就算怀上了龙子,也不一定就能得了大位,宫中求生艰险,一切难说。真心爱护心疼女儿的人家断然不会让女儿入选,故而纷纷急着定亲。
诚然,追名逐利、贪恋权势的也大有人在,他们自然是盯着皇嗣去的。皇后没有子嗣,往后自家女儿若是生下皇子继承大统,那便是最大赢家,一切荣华富贵都值得搏上一搏。
宋家此刻属于苦恼的那一波。好巧不巧的,年前宋彦铭升了官,如今是正五品的工部郎中,宋时禧退了亲,年龄也相符。
而宋时祺的年龄有些尴尬,她三月及笄,圣旨此时下达照理她是不符合要求的,但选秀上报录入的时间到四月截止,若是此时不报,到时查下来被问责就麻烦大了。
正值宋家人急成一团之时,霍轩亲自带了媒婆上门提亲,并当众承诺此生绝不纳妾。
宋彦铭因着上次霍轩在“捉奸”事件上的援手,对霍轩观感极好,自是乐得成全;姨母这处也是早早看好霍小将军的家世人品,觉得是宋时禧的良配。
这事若是宋时禧真心愿嫁,自是天大的喜事。
因着与赵家亲事的前车之鉴,为防姐姐一切听命于父亲,明明不喜欢却不懂拒绝,凡事逆来顺受的态度,宋时祺连同姨母与姐姐彻夜长谈了一番,逼着姐姐说出自己真实心意才罢了手。
原来姐姐与霍轩早在宫里就多次接触,细节姐姐不好意思说,但她早已芳心暗许就对了。两家很快商定好了亲事,把一应礼数走完,婚期不急,等眼下这事过了再定。
宋时禧的亲事定下了,一家人又开始为宋时祺发愁,姨母虽看好江谦,但定亲并非儿戏,此两人刚开始了解,并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能因躲避选秀,为了定亲而定亲。
为此宋时禧特地进宫求见皇后娘娘,想为妹妹求个情,然而连去几次皇后都未召见,直到三月末宋时祺快行及笄礼时宫里才传了口谕过来,只有两个字:安心。
宋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姨母直高兴地连去崇福寺烧了一个月的香。
……
走完定亲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拿到庚帖之后,霍轩总算是安了心,晚上找桓翊喝酒庆祝。
这些时日桓翊都在京城,因选秀一事京城各家的忙乱他定是知晓的,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此事,忙着处理了族中几个打着皇后名头行不义之事的桓氏族人,又将花重金训练的一批精锐护卫送进西南剿匪队伍中。
“我就不明白,你又不入仕为官,为何偏偏对剿匪之事如此上心,耗费精力、财力不说,一点捞不着好,谁人知晓你做了这么多好事?”两杯玉堂春下肚,霍轩问出了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桓翊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端起酒杯朝霍轩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
他能如何说?他不愿失去他这位挚友,他不愿他年纪轻轻、壮志未酬时憋屈惨死。他不愿大宁朝腹背受敌,民不聊生。他希望所有有情人能在太平盛世之中携手一生。
他今日是真的高兴,他最珍视的兄弟还活着,有了携手共度余生之人,这是较之前世天翻地覆的改变,他愿意为此奔波劳累、机关算尽。
霍轩见他喝闷酒,心里莫名有些难受,其实几年前他就有感觉,桓翊经历了他无法知晓之事,他突然就变了,虽然还是那副能迷倒万千怀春少女的皮囊,但整个人给他感觉深沉苍老了许多。
“这两个月京城喜事连连,最好的时候,你为何不去提亲?”霍轩躲过桓翊手中的酒杯,唤小厮换了酒碗。
桓翊来者不拒,接了斟满酒的大碗,一饮而尽。
“没到时候。”
霍轩闻言不由“嗤”了一声,“何事才到时候?等到她有了心上人?还是入了你姑父的后宫?”
桓翊脸色铁青,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喝完酒碗里的最后一滴酒,将碗倒扣在桌上,缓缓起身,“放心,姑母不会选她。不喝了,再次恭喜!告辞!”
他挥了挥手,脚步略有些虚浮地朝外走去。
今年的春日迟迟不来,整个三月雨雪不断,走出酒楼,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桓翊抬了一会儿头才扶着走上前来的墨三离去。
前世手上一堆烂摊子,他殚精竭虑、疲于奔命,一人独撑毫无助力,一时的“为自己任性”一回,在一切事情都在朝坏的方向发展之时贸然娶了她,是他一生的悔与痛。
这一世他要为她徒手造海,让海阔,凭鱼跃。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路追更的小可爱,我会继续努力!
第36章 暗招
◎还请姑母恕罪,郎怀往后只为她活。◎
这些时日, 看着京城各家热闹非凡,宋氏族老宋志业坐不住了。
他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去到宋氏最年长的族老宋志才府上寻求助力。
宋志才的府邸位于南楼巷, 这原本是宋彦铭和宋彦钧兄弟父辈的产业, 二十年前那场瘟疫过后,以宋志才和宋志业为首的十大宋氏族老联合起来,以孤儿寡母难以维系产业, 宗族代为照看为由,谋夺了南楼巷宋家的产业。
领头的这老兄弟俩自然获益最大,宋志才得了这宅子, 宋志业则把宋家的商铺收入囊中。
宋志才过了六十大寿之后便隐退家中含饴弄孙, 再不理会族务了, 但是宋志业知道,他手中还是有不少不为人知的资源的。
老管家殷勤地将宋志业引进后花园, 就见宋志才正躺在一张竹编摇椅上惬意地晒着太阳。
“嘿哟志才兄真是心平气定, 稳如泰山呐!”宋志业扯出一个笑容, 在老管家递过来的圆凳上落座。
宋志才斜瞥了他一眼, 不是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酸味, 他冷笑一声的同时带出一连串带着浓痰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咔……呕……”
宋志业面露嫌恶,整个身子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等他咳完才恢复如常。
宋志才咳舒服了才清了清嗓子道:“说吧, 什么事急成这样?”
被戳中心事的宋志业有些难堪,不过既然打定了注意是来求助的, 也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什么都瞒不过志才兄啊, 咱们这么多年兄弟我也不兜圈子了, 便是最近选秀之事。”
“你是指宋彦铭那二丫头?”
“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宋志业闻言心下稍定, 如此大事,这老狐狸定然一清二楚,之前是他多虑了。
“不好办,听说他家大丫头进宫求到皇后娘娘那里去了,这点小忙对皇后来说是举手之劳,那二丫头八成会落选。”宋志才声音低沉,浑浊的眼睛看不出目光所到何处。
“我来正是为了此事,这是天载难逢的机会,那二丫头不仅符合选秀资格,且机敏聪慧,样貌也是生得极好,连崇福寺高僧都说她福泽深厚。若她能顺利进宫,必能得皇上看中,届时生个龙子凤孙,不论她与咱们族里关系亲疏远近,咱们宋家可都是名副其实的天子外家了!”
宋志业说得激动,将下人端上来的茶一饮而尽,再次开口语调已平复不少,带了些语重心长的意味,
“志才兄你也知晓,你我两家的儿孙都资质平平,放眼族内也没几个有出息的,这偌大家业要世世代代传下去,咱们一把老骨头说什么也得搏上一搏啊。”
宋志才半眯缝着眼,干枯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摇椅的扶手,好一会儿才问道:“贤弟打算如何做?”
宋志业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特意压低了声音,“若是要做必定要办得万无一失,宋家二丫头的名字报上去不难,难的是如何绕过皇后这一道,直接递到皇上面前。”
“嗯……”宋志才沉吟许久,久到宋志业以为他也想不出什么计策正准备告辞时,才幽幽开口,“老夫有一招暗手,养了好些年,本是危机关头保命用的,不过……都这把年纪了,生死无惧,左右再不动用浪费了,便拿出来给子孙铺铺路吧……”
……
皇宫,御书房。
常太监捧了最后一摞奏折递到宁惠帝手边,偷偷瞧了一眼他的神色,很快退回原来站着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一旁。
这些日子皇上心情有些阴晴不定,不过按照常太监多年来的经验以及皇上今日批阅奏折的速度来看,此时应是大晴天。
前几日宋家那位族老找到他,托他将工部郎中宋大人家二小姐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常太监松弛的嘴角不由朝下撇了撇。
这二十多年他确实没少收那老头子的“孝敬”,不过自己爱财,却不是不知轻重,好在皇上一向对宋彦铭极为欣赏,趁皇上高兴顺势提一句倒是不难。
约摸半刻钟后,宁惠帝批完奏折,常太监示意徒弟将奏折搬下去,他则亲自端上一碗老参汤,“皇上辛苦。”
“嗯,今日还好,那宋彦铭倒真是放哪里都能用得上的人才!今日又替朕解决了一大难题,京城那几处淤积了十多年的河道竟被他疏通了,今夏涝季朕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常太监闻言眼眸晶亮,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忙附和道:“旁的事务奴婢不懂,就知道自打那宋大人进京为官,皇上不知夸过多少回,想必宋大人是极聪明能干的。”
宁惠帝点头,“嗯,人是有些迂腐,但差事方面确实资质过人,他又是个善于钻研的,但凡关乎民生之事便妙计频出。”
“这事便是奴婢也是听过的,宋大人一心为民,办了不少实事,去岁地动还同京兆府一道建工棚,赈济灾民,听说他两位爱女亦是得了父亲影响,三不五时就会去惠民堂施粥施药呢。”
“哦?朕倒是头一次听闻,看来两个女儿都教养不错。”
“奴婢虽未见过,光凭皇上如此欣赏宋大人,料想他家那两位小姐必定也是极好的,待她们进宫选秀时,皇上必定能见着了!”
宁惠帝满意点头,慢悠悠喝起参汤来。
……
宋家二小姐在皇上面前过了名录这事不到一刻钟就传到了桓皇后那里,皇后身边的秋月姑姑急了,“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桓皇后依旧晏然自若,“立刻把消息递给翊哥儿,正好瞧瞧他的态度。”
桓翊进宫的速度连早有预料的桓皇后亦是吃了一惊,见他满脸焦急,桓皇后反倒乐了,“怎的急成这样了?”
宋氏族人这一手确实做得出其不意,若宫中无眼线,恐怕真要出事。
桓翊在皇后面前重重跪下,“姑母,还请姑母援手。”
“真有那般喜欢她?”
桓皇后笑容逐渐隐去,面露郑重,眼前的侄子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仅是姑侄,更似母子。这些年桓翊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他承担了他这个年纪不相等的重担,属实是不容易。
桓翊朝姑母俯首一拜,“还请姑母恕罪,郎怀往后只为她活。”
桓姝顿了片刻,轻笑一声,起身将他扶起,“你呀,万事都往自己身上扛,我怎会怪你,心疼还来不及!早该为自己想要的活了!桓家不用你操心,回去吧,放心。”
……
翌日,皇上下了早朝又召重臣到御书房议事,忙完已过晌午,太监来禀,皇后遣人来问皇上可要去长秋宫用午膳,皇帝思索片刻摆驾去了长秋宫。
长秋宫一如既往地花草繁盛,皇后一向喜爱侍弄花花草草,她宫里的珍奇花草数不胜数。
宁惠帝刚到宫门口,桓皇后已亲自迎了出来。
“免礼吧!”宁惠帝揽住桓姝纤细的腰肢,陪她慢慢往里走。
“朕几日未来,阿姝宫里的名贵花草又多了不少啊!”
“还是皇上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不过还请皇上莫要与寿安公主提起,否则她又要来讨,臣妾这可怜的花儿就没几日好活了。”桓姝在宁惠帝面前露出少有的娇俏可人。
寿安公主是宁惠帝最小的妹妹,一向骄纵跋扈,最爱奢华,但凡是名贵珍品,不论是何物,都要占为己有,桓皇后的爱花也不例外。
“阿姝放心,朕定然替你保密!”
皇上嘴上应和着,但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的亲妹妹必定比几盆花来得重要。
桓姝早就习惯了,嗔他一眼道:“世人皆知皇上独宠于我,却不知皇上宠的人多了,寿安、宁安,臣妾看哪个都比臣妾得宠。”
“你呀,跟她们吃什么醋?”宁惠帝手上用力,搂得更紧了些。
桓姝顺从地靠在他怀里,直到进了内殿,才不动声色地脱身去倒茶。
宁惠帝下意识伸手去接茶杯,却不想桓姝并未递给她,而是凑到自己嘴边轻啜一口,自顾自道:“还是宋家那二丫头贴心,每隔十天半月便送一盆珍品花卉来给我解闷。”
“宋家二小姐?哪位宋家二小姐?”宁惠帝顺势将桓姝揽过,让她坐到自己大腿上,就着她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自然是工部郎中宋大人家的二小姐,皇上也认得宋家那妮子吗?”
“哦?”
宁惠帝眼里的局促一闪而逝,桓姝自然当做没看见,起身唤婢女摆膳。
“宋家那两姐妹都极好,大姐儿嘛……皇上可还记得臣妾去年送您的那扇长秋宫春景的屏风?”
宁惠帝点头,“怎会不记得,那真是栩栩如生,朕忙累了瞧上一眼都觉春风扑面,仿若阿姝就在朕身边一般。”
“嗯,那屏风便是宋家大姐儿绣的,大姐儿定给了霍小将军,真是郎才女貌。宋家二姐儿比她姐姐更可人疼些,活泼鲜亮,聪慧无比,深得我心,哎……”
“阿姝为何叹气?”
桓姝拉了宁惠帝的手引他在桌边坐下,亲自为他布菜,“或许是阿姝老了,阿姝没有子孙缘分,这几日总想着若是有这么个可人疼的女儿该多好……”
桓姝声音渐轻,眼眶微红,停顿片刻转而朝宁惠帝微微一笑,“臣妾胡言乱语,还请皇上恕罪。”
“哪里的话,”宁惠帝心知是自己亏欠她更多,遂将前几日心头刚生出的萌芽狠狠掐断,“此非难事,阿姝若真喜欢那丫头,不如收她做义女,只要阿姝点个头,朕立马给她封个县主!”
第37章 思考婚事
◎公子,您真要好好反思一下。◎
三月初的时候, 宋家来了道圣旨,皇后收宋时祺为义女,封福山县主。
宋家人不知其中曲折, 只以为是宋时禧去求了皇后, 又加上宋时祺未来姐夫霍轩威远大将军府的面子才有的此封号。
皇后的义女自然也是皇帝的义女,再不可能入宫选秀,危机解除, 皆大欢喜。
随后宋时祺的心思全部放到了风雅居的修建上头,整日躲在学堂与徐之焕一道忙着敲定风雅居最终的建造图纸。
儿子整日往学堂跑,玉阳郡主自然是乐见其成, 但随着儿子在学堂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天色已晚才归家, 她就觉出不对了。
心腹桑嬷嬷出去打探一番,回来禀报, “据学堂里的学子所述, 少爷的课业已极少, 大部分时间都是温书, 少爷时常与宋家那位二小姐在一块儿, 多数时候避着众人,不知在忙什么。”
“什么?”
玉阳郡主不淡定了, 一拍桌子腾地站起, “焕哥儿这兔崽子,不好好温书整日跟个姑娘在一块儿是个什么事儿!”
桑嬷嬷话说一半, 见自家主子急上了,连忙扶着她坐下, 安抚道:“郡主您别急, 奴婢还未说完呐!”
“你说。”
“奴婢特意找学堂的夫子们问过啦, 这些时日少爷的学业进步不少,写的文章夫子都交给奴婢了,说是今年考秋闱一个举人必定是有的!郡主您看看!”桑嬷嬷从袖中掏出一摞纸,递给玉阳郡主。
玉阳郡主展开,一篇一篇仔细看,嘴角逐渐上扬,待最后一张看完,她才放下心来抚了抚胸口,“还算不错,唉……桑嬷嬷,只有你懂我的心呐!”
“奴婢都知晓,郡主放心,少爷长大了,早晚能将这个家撑起来!”
桑嬷嬷适时端上一杯茶,见郡主眉目舒展,才继续道:“奴婢这次去学堂,各处都细细打听了一遍,还听到个稀奇事儿。”
“有什么尽管说,跟我还卖什么关子?”玉阳郡主心情大好,慢慢品起了茶。
“那奴婢就直说了,郡主您听我细细说完再做决断,”桑嬷嬷等到玉阳郡主点头,才继续话题,“听闻咱们少爷对宋家二小姐言听计从,敬重得很……”
玉阳郡主脸色变了变,想到方才答应了等她说完,只好把即将出口的话咽回去,继续凝神细听。
“郡主别恼,在奴婢看来这可不是坏事,咱家少爷也不小了,明年都二十有二啦,少爷就是行事作风太像个孩子,没人把他当大人来看,郡主您想想,老爷二十二岁咱们少爷都满地乱跑了!”
玉阳郡主不是没操心过儿子的终身大事,可他实在太像个孩子,就这两年回家还要跟她撒个娇,再加上她一心要儿子光耀门楣,重振徐家,精力都放在他读书之事上,自然无心亲事。
她皱眉思索片刻,抬头问桑嬷嬷:“嬷嬷的意思……那宋家二小姐?”
桑嬷嬷难掩喜色,连连点头,“如今可不仅仅是宋家二小姐了,还是福山县主!”
玉阳郡主从不关心这类事,但近日也听说过几次,“原来是她?”
“正是!这福山县主自两年前起便是京城各家想要求娶儿媳的头号人选,首先她父亲宋彦铭这些年极得皇上看重,又跟秦知许大人交好,再有就是嫁妆必定丰厚,您想想,十箱金子呢,”
桑嬷嬷说得两眼放光,见玉阳郡主神色不变,连忙继续,
“当然,这些条件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多得是,最关键的是她福缘深厚,京城人谁不夸她一句大福大善,娶回家必定是旺夫的,如今又封了县主,得皇后庇佑,那更是水涨船高了!”
“福缘深厚嘛,倒是还能看看……”玉阳郡主继续喝茶。
“这最最最关键的啊,是咱们少爷敬她服她,还只听她一人的,您想想,少爷当初为何执意要进那宋氏学堂?进去这么些日子,还真好好读书了,您瞧瞧这文章多好?”桑嬷嬷两眼放光地循循善诱。
“你是说,都是因为那丫头?”玉阳郡主斜睨着桑嬷嬷,慢悠悠猜道。
“老奴也不敢打包票全是那宋家小姐的功劳,但必定跟她脱不开干系,郡主诶,您再仔细思量思量……”
玉阳郡主神色变了又变,越想越觉得桑嬷嬷说得有道理,自己是真管不住焕哥儿,难得有个能让焕哥儿上进的,若是娶进来当儿媳妇……那么今年考中举人,明年再中个进士……往后他们徐家还真是重振有望了!
“那姑娘多大了?”
“回夫人,这月末要行及笄礼了!”
“好,去宋家送个帖子,便说我要参加她的及笄礼。”
……
三月廿一是宋时祺十五岁的生辰,原本宋家只想简单操办一下及笄礼的,没成想先是玉阳郡主递帖子过来说要来观礼,没几天宫里又传信来,说是当日皇后要亲自到场,亲手为义女插簪。
这消息一出来,各家命妇闻风而动,纷纷递帖子到宋家请求观礼。
这一下子就成了当前京城的大事,姨母作为家中唯一的长辈忙得团团转,后来又请了宋氏族里几个经验丰富的夫人以及大伯娘唐氏一同前来帮忙才勉强坐到礼数周全。
那一整日,宋时祺感觉自己便是那提线木偶,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都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直到送完宾客,她才终于可以做回自己,累得瘫倒在丫鬟松音的怀里,由她服侍着回去休息。
洗漱过后,她躺到了温暖舒适的床上,身体乏到极致,大脑却异常清醒。
昨日,那位“故人”又遣了小厮来送生辰礼。
她早早吩咐了门口的婆子,务必要留住人,训练有素的婆子就连人带匣子一同押到她面前。
那小厮她并不认得,但不知怎的她总会将他幻想成桓翊身边的曲六或者墨三的样子。
她十分熟练地打开那只黄花梨木匣子,里头的东西让她心惊:一副新的紫玉九连环,一支金丝镂空山茶花珠钗,一个新的核雕,还有半块玉佩。
山茶花是她最爱花……之前那个核雕,她丢在扬州客栈了,因为看见会心痛……玉佩,是对半的,前世她也有,是与他的定情信物,一人一半……
那小厮在婆子们的再三盘问下,依旧一字未透露,宋时祺将所有物件连同前两年送的全数放回匣子,塞回小厮怀里,命婆子请他出去。
宋时祺仰躺着,床顶上祥云文案的床幔逐渐模糊,泪从耳边滑落。
她不明白,前世她只是个“品相一般”的替代品,既然重活一遭,他为何不好好抓住他的原配,想办法让她活得更久一些?
还是……这一世她又死了?可是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为何偏偏要抓着自己不放?
一种恐慌逼上心头,姨母说得对,及笄之后关于婚事的话题就挡不住了,她必须尽快抉择。
她想到了江谦,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真的很好,若是嫁他,应该也会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可经历了前世毫无保留、烈火一般将自己燃尽的恋慕,她真的无法用男女之情来看待江谦,他更像是表哥一样的亲人。
或许,时日尚短,宋时祺自我开解,再给自己一些时间,或许努力一些便能培养出感情……
……
桓翊潜入宋家时已过子时,他在她闺房外的窗口小站了片刻还是决定进去亲眼看一看她。
他轻车熟路地将未上锁的小窗推开,一跃而进,他站定听了一会儿,里面人呼吸平稳,这才撩起卧房与外室隔断的帘子进去。
这两日原本的纱帘刚换成了珠帘,饶是桓翊十分小心,但帘子放下的刹那,珠子轻微碰撞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并未熟睡的宋时祺。
“谁?”宋时祺听到珠帘的碰撞声,原本有些混沌的脑袋再次清醒,“松音吗?”
没有任何回应。
过了许久,她才吸了吸鼻子,抽出枕边的帕子将眼泪擦干,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宋时祺特地问了松音半夜有没有来过,松音回答是没有,昨夜几个丫鬟都累了,睡得很沉。
宋时祺疑心愈来愈重,三月的天,自然是门窗紧闭,并不会有风吹进来,若非有人,怎会听到珠帘晃动的声音呢,她不放心,召集了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命他们将院子仔细查一遍,遇到奇怪的地方一定要报给她。
约摸半个时辰后,松音来报,说是在房外一面侧窗外有几处十分浅的男人的脚印,因早上下了点小雨,借着反光才发现的。
宋时祺跟着去看了,果然印记极浅,若不是松音仔细,根本发现不了。
“小姐,这扇小窗的插销也坏了,奴婢这就让人来换。”松音补充道。
宋时祺顿觉背后一阵凉意……
宋家今晨的动作暗卫们都看在眼里,曲六觉得有必要向自家公子汇报一番。
京城桓府,书房。
“公子,今日宋二小姐在您常驻足的侧窗外发现了男子的脚印,随后没多久整个宋家就加派了不少护卫,未防暴露,属下已命暗卫外撤一圈。”
桓翊昨夜便料到可能会有此事,没想到来得那么快,他只“嗯”了一声,继续看手里的书信。
曲六欲言又止,想告辞,又挪不动步子。
“还有何事?”桓翊注意到了他的局促。
曲六索性心一横,说出了自己这些时日来的不解,“公子做事一向深谋远虑,可属下想说若是对心仪的女子,公子这么做真的不行……”
桓翊放下手中的信,抬头,等他继续说。
“宋家二小姐极聪明,地动那日特地带小的到看二门婆子那处停留片刻,小的就觉不对,小的猜想她定是怀疑送生辰礼的是公子的人,好在那天送她的是我不是墨三,这才逃过一劫,因着在扬州宋二小姐也见过了墨三,小的昨日就换了个小厮去送生辰礼,果不其然,那小厮被拉进去盘问了许久。”
“你想说什么?”
“公子,小的就想说宋家二小姐极聪慧,您总是这般默默护着她帮着她乃至帮她全家每一个人,您做得再好,对她的情意再深她也不知晓,您这是何苦呢?”
“还有吗?”
曲六既说开了也不怕被责罚,便硬着头皮继续,
“扬州那回您拼了命救她却不让她知晓,送生辰礼却从不留名,想见她却如此不体面地潜入闺房……说实话,这些事情在宋二小姐眼里并非是让她开心之事,往后若被拆穿了,只会令她对您更加反感。公子,您真要好好反思一下,要见便正大光明去见,喜欢便去提亲,再这样下去,宋家二小姐就真跟别人了!”
“说完了?”
“说完了。”
“退下吧。”
“是……”
曲六没敢回头,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小江:你做的我都能做……
小徐:你不上我妈要上了……
小周:我伺机而动……
第38章 络绎不绝的求娶者
◎此时此刻她却没有抬脚的勇气。◎
春日才看杨柳绿, 秋风又见菊花黄。
各地学子们终于盼来三年一次的秋闱,今年,徐之焕、周文翰和江谦一同下场考试。
八月末, 金桂飘香, 也到了放榜之日。
周文翰中了头名解元,江谦位于乙榜第十,而徐之焕居于榜尾, 此结果对于这三人来说都是不俗的成绩。
周文翰与江谦看完榜,皆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各自回去继续读书, 准备来年的春闱。
而对于徐之焕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考中举人, 读书只是为了他风水大业打的掩护。
不过这举人功名足够堵上他母亲玉阳郡主的嘴了,他自是喜不自胜, 看完榜就将书箱一扔, 神气十足地去京郊风雅居工地上监工去了。
玉阳郡主心里早有盘算, 此时让儿子看书定是不肯, 索性全由着他去, 左右很快就有人管了。
“桑嬷嬷,东西可准备妥当了?”
“回夫人, 您放心, 一切妥妥帖帖的,定不会给您丢脸!”桑嬷嬷喜气洋洋, 直笑得合不拢嘴。
八月初十,大吉大利, 诸事皆宜。
玉阳郡主亲自带了媒婆去到宋家提亲, 此事事出突然, 事前一点风声都未露,宋家人,特别是宋彦铭一时慌了手脚。
好在玉阳郡主姿态从容,直接表明来意,罗列了种种嫁进她徐家的好处,表示是诚心替儿子求娶宋家二姑娘宋时祺,但不着急答复,可容宋家仔细思量。
此事一传开,反应最大的是徐之焕。
刚得到消息他连风雅居都待不住了,着急忙慌往自家跑。他娘居然让他娶宋时祺?他的主子?!主子只能敬着贡着,怎能做他妻子呢?荒唐,太荒唐了!
徐之焕一路跑一路在脑子里天马行空。
难不成是他娘亲玉阳郡主寡妇当久了得了失心疯?可明明早上看着还不像啊!不行,他再也不能放任他娘院子正中那棵柿子树疯长了,他早就看出来,那棵树的风水于他是大大的不利!
玉阳郡主提前得了下人禀报,说公子正在回家的路上,虽早有准备,手还是克制不住地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她在院子里踱了两圈,正了正裙摆回到正堂,坐下又站起,一个动作片刻都维持不得,最后只好站在院门口呼吸吐纳,不断积蓄面对儿子质问的勇气。
当徐之焕满头大汗、气势汹汹冲进院门时,玉阳郡主摆出惯常的高贵姿态准备先发制人,“说什么都没用,你就是要把宋家那丫头给我娶回来!”
满心满眼都是那颗坏了风水的柿子树的徐之焕并未注意到自家母亲说了什么,径直绕过她往后院跑。
玉阳郡主急了,一把抓过桑嬷嬷颤抖道:“他他他……我家焕哥儿……是不是得失心疯了?”
“哎哟,看少爷那眼神确实不太好啊!夫人,咱们赶紧去瞧瞧!”桑嬷嬷被吓坏了,说话都带着颤音。
主仆二人脚步酿跄着,连拖带拉一同追着徐之焕而去。
徐之焕进了玉阳郡主居住的院子,见家中管园艺的老仆正在除草,他一把拉过老仆装工具的大箱子,翻出一把斧头就朝那棵大柿子树抡去。
玉阳郡主府占地极广,待主仆二人追出正院已不见了徐之焕的身影,桑嬷嬷一路问路过的下人一路找。
当玉阳郡主气喘吁吁扶着桑嬷嬷赶到自己院子时,就见她心爱的柿子树已在儿子的斧头底下摇摇欲坠,她一声尖叫,“我的焕哥儿呀!”
徐之焕见砍得差不多了,朝树干踹了一脚,柿子树应声倒下。
“娘,您怎么哭了,没事,风水归位,您身上的邪祟已除,这婚事成不了!”徐之焕扔下斧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上前两步搂住惊惧交加、哭得花枝乱颤的玉阳郡主。
“儿呀,这……这……”玉阳郡主语不成句。
“娘,我对宋家妹妹只有敬畏,是不可能做夫妻的,放心放心,娘您吸口气,没事儿……”
另一头的宋家。
宋彦铭笑容和煦,万分恭敬地送走玉阳郡主,回身关门老脸皱成了一团,他的宝贝小女儿都要嫁人了,真真是才割下一块肉,又来一刀,真是剜心割肉啊!
宋时祺方一听闻也是吃了一惊,随即不由失笑,自己跟徐之焕,怎么想都不般配。
但因着心中对自己婚事的紧迫需求,静下来时她也认真考虑了一番:
好处是徐家的罪臣都被皇上杀光了,如今剩下孤儿寡母,人口简单,不必要的矛盾和麻烦倒是能少许多。
可惜徐之焕此人对风水有着疯狂的执着,好像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在他心上,往好了说是孩子心性,但若是作为夫妻长久相处,不见得会和谐。
还有一点便是玉阳郡主,徐之焕是她的命根子,为了儿子什么都做得出来,若是知晓自己只是为了逃避婚姻才跟了她儿子,还不知往后作为婆母的她会如何,一想到“婆母”二字,她便止不住地难受,再不敢往下想。
宋时祺叹了口气,嫁给徐之焕她做不到,只好放弃。
也不知是不是徐之焕的风水之说应验了,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总之玉阳郡主提亲不到两日,两家还未来得及有后续,宫里便传出赐婚旨意,宁惠帝将永安侯府家最小的嫡女赐婚给徐之焕,明年完婚。
……
这一年好像过得特别快,风雅居的整体地基才打好便到了年末。
宋时祺有种逃掉一遭的感觉,本该成亲的年份,她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不知新的一年是否会有新的气象。
三月的春闱,周文翰不负众望又是头名,经过之后的殿试,被宁惠帝点为新科探花。
宋时祺这才惊觉,原本记忆中成日里被宋锐虎追着欺负的瘦弱少年,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了清隽俊秀、风度翩翩的探花郎。
江谦虽比周文翰略差一些,但成绩亦是不俗,考了二甲第六。
姨母自是喜不自胜,特地张罗了几桌宴席,请了相熟的人来一同庆贺。
酒足饭饱,送走了客人,江谦提出想跟宋时祺聊一聊。
在姨母鼓励的眼神下,宋时祺猜到了江谦即将要开始的话题,然而奇怪的是,她没有预料当中的紧张无措,反倒出奇地平静。
姨母宅子里的花园小巧精致,游廊上每隔几步都挂有一盏六角宫灯,给周遭的夜景增添了几分朦胧之感。
一向气定神闲的江谦今日难得有些紧张局促,他在宋时祺前面引路,可游廊都快走到尽头了还未停下。
“谦哥哥,不若就在此地吧,你瞧,这处的杏花开得多好啊!”
江谦猛地顿住脚步,一回头就见宋时祺灿然笑着,一双眸子亮若星辰,他原本内心的忐忑莫名又添了几分自惭形秽,这样美好聪慧的女子,对他来说好似有些遥不可及。
宋时祺见他神色变幻,善意地错开目光,转身去看杏花,“这杏花又叫及第花,倒是应景。”
“博衍虽无状元之才,但必当刻苦进取,断不会辜负褀妹妹……和婶娘的期望。”一声褀妹妹脱口而出他又忽觉不妥,忙加上了姨母谢宛。
宋时祺含笑点头,“我信。”
江谦似是受到了鼓励,表情不再如适才那般僵硬,“其实博衍自打见妹妹第一眼,便……便心生爱慕,我知妹妹聪慧不凡,妹妹若是男子,必定要比博衍这个二甲第六要优秀得多……”
“谦哥哥莫要妄自菲薄,我只有小聪明,登不上大雅之堂,难道你没听过我在学校捉弄人的事吗?姨母不可能不与你说啊!”
“有……倒是有……”回想谢婶娘与自己说的宋时祺幼年时无数调皮趣事,他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谦哥哥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去考庶吉士,到时候可以留京任职。”
宋时祺点头,“以谦哥哥的名次,考上应是不难的。”
“嗯,我必定全力以赴!”江谦神情郑重,似是在承诺极重要的事。
“嗯。”宋时祺点点头,下意识躲避他带着温度的目光。
“博衍恋慕褀妹妹久矣,不知……不知妹妹可愿嫁博衍为妻?”
沉默片刻后,江谦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藏在心头许久的话,他紧张地看着宋时祺的神情,在她目光扫过来时又急忙补充,“博衍此番表明心迹绝非是对妹妹的轻视,实是家中长辈远在杭城,若是妹妹应允,定当三媒六聘登门求娶。”
宋时祺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对自己的浓烈失望,为何此时此刻,面对江谦真诚的表白,她竟如此的心如止水,为何自己就不能爱慕上这般简单纯粹的男子呢?
见宋时祺垂眸不语,江谦有些无措,“褀妹妹,我定对你一心一意,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负你。”
一股酸涩之意经由鼻腔窜起,宋时祺感觉眼前蒙了一层薄纱。
“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褀妹妹,你怎么哭了?”江谦想伸手,到一半又局促放下,眼里怜惜中透着慌乱。
宋时祺吸了吸鼻子,忍回泪意,人好似站上了摇摇欲坠的高台,进退两难。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每个女子的梦,此生幸运,有眼前这么一个人愿与她共赴,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抬脚的勇气。
“谦哥哥你很好,可否……可否容我再考虑几日?”宋时祺努力弯唇,试图自私地给自己再多一些时间。
“好……好!”江谦惊慌之下许久才反应过来宋时祺说了什么,笑着连声应好。
第39章 死后之事
◎自己一个替身而已,何故哭成这样?◎
正当宋时祺犹豫不决之际, 江谦父亲江文翰来到了京城。
江文翰虽不如弟弟江文景有才华,但早年踏实肯干,家中生意照看得还算不错, 后来原配病故, 没两年便娶了继室,继室恶毒泼辣,两人时常争吵, 江文翰吵不过她,只好日日借酒浇愁。
久而久之这酗酒的恶习愈发严重,铺子田庄也不管了, 任由继室在家中无法无天。
后来他母亲与继室合谋害他弟媳不成双双入狱, 他由族人压着拿钱去官府给母亲赎刑, 将母亲带回后更加浑噩,到江谦赴京赶考时, 他成日里躺在家里烂醉如泥, 受族里接济过活。
故而当江文翰精神尚可、衣着齐整地出现在谢宛宅子门口时,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父……父亲, 您怎么来了?”江谦满脸错愕。
“怎么?我儿子中了进士, 我不能来瞧瞧吗?”
江文翰一把推开江谦,恭敬朝他身后的谢宛行礼, “弟妹安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 更何况他是亡夫的嫡亲兄长、江谦的父亲,谢宛自是和气相待, “大哥您这是折煞我了,快请进来说话吧!”
江文翰一点不客气, 扬手招了身后的小厮将自己的行礼搬进来, “谦哥儿住哪个院子, 我跟你挤一挤。”
谢宛与江谦面面相觑,跟着往里进去。
三人吃了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江文翰看了看时辰招手吩咐儿子,“收拾收拾,换件体面些的衣服,跟为父去码头接人。”
“接人?”江谦想不到家里还有什么亲戚故旧,十分疑惑。
“接你未来媳妇!”
“什么?!”江谦和谢宛同时喊出声来。
“什么媳妇,父亲,您说清楚?”江谦有种不好的预感,双眼逼视着江文翰。
江文翰混不在意在场两人的反应,“放心,爹半年不沾酒了,此刻亲醒着呢,爹给你定了一门好亲,是扬州书香世家傅家的女儿,如今你中了进士,也能早日完婚了。”
“父亲!您怎么能如此?儿子已有意中人了!”江谦因压抑的愤怒而面红耳赤。
“大哥呀,这……婚姻大事不能儿戏,您怎的不知会一声就定下了呢?”谢宛也是惊骇万分,按捺着性子尽量好言相劝。
“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他父亲,给他定亲天经地义,何须要问他的意见?”江文翰拍了拍胸脯,“再说了,我怎么儿戏了,那姑娘是一等一的好,谦儿哥娶她还是高攀了!”
谢宛和江谦还欲争辩就见江文翰挥手打断,“行了行了,人快到了,先去把人接回来再说!”
江谦站着未动,满脸愠怒。
江文翰见儿子这般模样,火气也上来了,“好啊,如今得了一个进士就翅膀硬了,你这是要违抗父命?”
江谦依旧未动。
谢宛又急又心疼,只好走到江谦身边拉了拉他的胳膊低声劝道:“好孩子,先去接吧,不孝可是大罪,接回来咱们再想法子!”
江谦在谢宛的再三劝说下不情不愿跟着父亲去了码头。
这几日宋时祺忙于风雅居修葺的事情,直到姨母请她过去吃点心才知晓此事。
姨母谢宛眼底有血丝,明显是没睡好,脸色也有些苍白。
宋时祺挽着姨母的手关切道:“姨母,出什么事了?”
姨母欲言又止,连叹了几口气。
“谦哥哥呢?”
往常宋时祺来姨母家,江谦必定是放下书本也要过来的,今天她来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的人影,愈发觉得奇怪。
“唉,是姨母让他先别过来的。”谢宛终于开了口。
面对宋时祺疑问的眼神,谢宛示意她坐下,两人如往常一般并排靠在美人榻上。
谢宛爱抚地摸了摸宋时祺的头,艰难开口,“谦哥儿的身世你都知晓,是个可怜孩子,我们祺姐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姨母就想自私一些,若是把我疼爱的两个孩子凑到一块儿,那就真的圆满无憾了!”
“可是谦哥哥那里出了什么事?”
“唉……”姨母用帕子按着眼角,细细将江文翰来京城一系列的事都说了。
宋时祺静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那傅家姑娘现下暂住在她京城的叔父家,前日由家中长辈带着来过了,我本想着那江文翰定不会找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一番打听下来还不错,看着人也是极好,活泼可爱,也知礼懂事……”姨母越说神情越黯然。
“姨母的眼光一向好,这么听着那傅家姑娘与谦哥哥倒是般配。”宋时祺明了姨母的意思,柔声劝解。
“谦哥儿还犟着,昨日与他父亲又吵起来,他父亲威胁他若是不从便去告他忤逆不孝……你说说,从小没尽过一点当爹的责任……忤逆!谦哥儿能中进士靠的都是自己,吃了多少的苦,他怎么敢告他忤逆?!”谢宛捶着胸口,又急又气。
“姨母……”宋时祺轻轻将头靠在谢宛的怀里。
谢宛顿了顿,紧紧搂住外甥女,眼泪再也忍不住,“哎哟我的祺姐儿哟……”
娘俩抱着哭了一会儿,宋时祺才抬起头,抽出帕子给姨母擦眼泪,“姨母,我只是难受,但不算伤心,那日谦哥哥跟我表明心意您是知道的吧?”
谢宛接过帕子边擦泪边点头。
“谦哥哥很好,可我就是生不出男女之间的心思,我若是这样嫁他,亦是对他的不尊重。即便没有此事,我也想找机会跟他说明白。”
“唉,怪我,是姨母的私心,硬要撮合你们二人,姨母知道嫁谦哥儿定是委屈你的!”
“姨母,我晓得您是为我好!”重活一世的宋时祺是真正知晓姨母要她低嫁的良苦用心,怎会怪姨母。
待娘俩平复下来,重新梳洗一番,谢宛这才命人将江谦叫来。
宋时祺认真将拖了许久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慢慢劝解开导江谦。在京城从未听说过有忤逆不孝的进士,江谦独自一人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若是因为她而自毁前程,太不值了。
看着江谦颓然离去的背影,宋时祺也不好受,这一日话说太多,仿佛花光了她所有气力,回到宋府没多久就病了。
虽是普通风寒,但她一直昏昏沉沉睡着,耳边家人和丫鬟们的声音真切,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又一次,她进入了断断续续的梦境里。
***
熟悉的桓家老宅后院阴暗的柴房里,宋时祺缓缓睁开了眼睛。
心里某个意识在说话,自己不是死了吗?
柴房外头传来嘈杂声,里头混着颜嬷嬷粗粝的嗓门,她下意识地畏缩了一下,在地上挣扎着往墙边靠去。
这一动,她忽觉不对,地上躺着的还是那个宋时祺,她真的死了。
那么她是谁?
她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晶莹剔透,似缓慢流动的泉水。
柴门被“哐”的一声推开,宋时祺惊恐万分,可她此刻后背抵着墙壁,无处可逃。
门外婆母桓夫人身后跟着一群婆子丫鬟,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地上躺着的人身上,并无人注意到她,就仿佛她是透明的一般。
桓夫人在门口看了一眼,立刻用帕子捂住眼睛,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怎……怎么死了?我只说吓吓她,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颜嬷嬷姿态轻松,朝桓夫人道:“夫人,奴婢们可都是按着您说的打了二十板子,您这……”
宋时祺忽觉怪异,平日里颜嬷嬷对婆母毕恭毕敬的,如今从神情到姿态,再到说话的语气都极为轻视。
桓夫人难以置信地看向颜嬷嬷,嘴唇都在发抖,“你……你说的……做个样子……怎会打成这样……还有,她……她嘴边的黑……黑血是怎么回……回事?”
“嘿哟夫人,这话不好说,你们先退下!”颜嬷嬷厉声吩咐着,周围下人顿时吓作鸟兽散。
颜嬷嬷试图将桓夫人拉近柴房里说话,桓夫人余光扫了一眼宋时祺的尸体,哪里敢抬脚,她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颜嬷嬷,哆嗦道:“就……就在此说吧。”
颜嬷嬷声音低了些,可宋时祺还是听得分明.
“这少夫人受了二十板子就去了半条命,咱们小少爷自然要来尽孝,少夫人吃了小少爷亲手送来的吃食,不到一刻钟就死透啦,夫人呐,这可不能让别人知晓,倘若是闹出来,就是小少爷弑母!”
颜嬷嬷最后两个字咬得用力,桓夫人吓得惊呼一声随即又很快捂住自己的嘴,眼泪都下来了。
“夫人!少夫人对您不孝人尽皆知,您行个家法无可厚非,这后宅里头身娇体柔的女子受不住是常事,若是您不认非要追究个死因……哼哼,弑母可是恶逆大案,指不定咱们桓家都是要杀头的!”颜嬷嬷语气里透着笃定,她知晓桓夫人必定会认下。
桓夫人闻言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可……可是……翊哥儿,如何跟翊哥儿交代,她是他的心头肉啊!”
“夫人诶,您没得选择,人死如灯灭,先少夫人不也死了?少爷一滴泪没掉,现如今可不是好好的?一个女人算不得事,您再由着少爷挑个顺意的就成!”
“真的?……”
宋时祺眼前一阵模糊,意识混沌,再次清醒时周身触感清晰,她被人抱在怀里。
眼皮似有千斤重,她却很想看看他是谁。
呼吸之间,是熟悉的带着淡淡薄荷气息的沉香味道,唯一不同的是有丝丝血腥味,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她一时分不清。
她极缓慢地睁开眼睛。
“啪嗒,啪嗒……”
眼前大颗晶莹的泪珠落下,落到她的脸颊、鼻尖、唇角……
她轻舔唇角,尝了尝,很苦,很涩。
不是没为原配掉过一滴泪吗?
自己一个替身而已,何故哭成这样?
她第一次见到男人哭泣,向来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似是赶了许久的路,清亮澄澈的乌眸猩红一片,血丝遍布。
他穿着她最爱的月白衣袍,是她亲手为他做的那件,针脚她不会认错,是她跟姐姐学了许久才练就的本事。她明明记得他收到便放进了衣柜,再没穿过,他明明不喜欢的。如筝说他只爱穿她姐姐如筠给他做的衣袍。
宋时祺觉得自己被他搂得更紧了些,她试图推拒,手碰到他的胸口,直觉濡湿一片,她下意识地看手,她的手依旧流水般晶莹剔透、纤尘不染。她看向他胸口,鲜红的血不住往外渗。
怎么受伤了?她依旧心疼,依旧不争气地想问他。
她挣扎着坐起,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很多伤,到处都在渗血。
“为什么?为何会伤成这样?为何没来接我?为何要哭?为何伤心至此?……”
宋时祺嘶吼着想要答案,可他并听不到。
***
第40章 提亲遭拒
◎相顾无言,泪流千行◎
这些时日, 桓翊同霍轩一同去了趟西北军中,见了他父亲镇北大将军桓柏。
经过几夜的抵足长谈,他总算说服父亲激流勇退, 再加上霍轩表现不错, 父亲对他赞赏有加,总算能放心将镇守二十多年的西北边陲交给年轻一代了。
上一世大宁朝腹背受敌,然而西南边境危机是真, 西北之战却是一场阴谋,针对的正是父亲桓柏,乃至他们桓氏一族。
那时他已升任户部右侍郎, 宁惠帝忌惮他的同时又离不开他, 只好将矛头对准他父亲。
时常进犯西北边境的猃戎部族首领乌坤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先在多个地方做出进犯之势,意图引出桓柏大军, 随后不断拉长战线, 以四处游击的方式拖尽桓柏大军的粮草。
乌坤不攻城、不略地, 以损失数万兵马为代价, 只为桓柏一人的性命, 赌的便是宁惠帝忌惮桓柏甚至希望他死,即便要救也会拖上几日, 而乌坤只要这几日便足矣。
果不其然, 桓柏求援粮草的八百里加急被宁惠帝多放了两日,那时宁惠帝心中早有接班桓柏的人选——霍轩。
直到西南紧急军报传来, 西南蛮来犯,霍轩父亲威远大将军霍之雄战死, 宁惠帝不得不派霍轩驰援西南, 这才点了桓翊负责西北大军的钱粮调度。
桓翊接手之时与宋时祺成婚不到两年, 他知她在彭州祖宅过得不如意,可那时整个桓家岌岌可危,老宅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派了最衷心的小厮墨二,也就是墨三的亲兄长留在老宅保护宋时祺,自己则全力运作钱粮,尽力早日结束两边战事。
奈何这战事持续了大半年,霍轩被俘屈死,父亲桓柏失踪。半年时间他四处奔波,拆东墙补西墙,竭力支撑,时常过家门而不入,能见到宋时祺的机会极少。
直到元和四十四年,宋时祺被害死的前两个月,战事基本结束,他得到了父亲桓柏的消息,当即带领桓家精卫远赴西北营救。
事情超乎他想象的顺利,他救出父亲,父亲答应他自此告老还乡再不过问朝廷之事,他欢心之余急于跟她分享此事,在离彭州府只剩五日的路程时,他给她写了信,十日后的乞巧节他一定陪她过,他会带她去京城,往后夫妻二人再不分离。
两日后,他们在路过安庆府附近时遇袭,父亲战死,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再醒来已过了十日有余,等他带着父亲的棺椁赶回彭州府老宅便见到了她冰冷的尸体……
自重生以来他殚精竭力,各处运作,只为在娶她之前扫清一切障碍。后宅之事他无从下手,索性带她远离,他让出族长之位,也不入仕,只想陪着她一人,去任何她想去之地,过任何她想要的生活。
如今父亲也愿解甲归田,此最后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提亲了。
唯一让他忐忑的是她那些关于前世的梦境,他知道早晚有一天瞒不住,他怕她怨他、恨他,离他而去,可他无法放手。
桓翊回到京城听曲六禀报她病了,他心急如焚,想在提亲之前去看她一眼。
临到宋宅就见换了一拨家丁护卫,据说因她病着,她姐姐和几个丫鬟日夜守护,此时若是强行进去必定惊扰宋家诸人,他在曲六的劝说下只好作罢,再想别的办法见她。
宋时祺直病了半个月才见好,姐姐宋时禧与霍轩的婚期定在八月,此时忙着绣嫁衣,姨母谢宛时常过来看她,见她不爱说话、时常走神,以为她还在为江谦之事伤神,故而提出想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
零散梦境一点一点被补全,宋时祺看清了许多原本模糊的人,以往不愿双眼蒙尘,事事想要探个究竟,如今反倒想着若是没有这前世的记忆该多好。
奈何人总是贪心的。
抵不住姨母每日在耳边的碎碎念,她提出去崇福寺看看,或许佛祖能让她解脱一二。
宋时祺十分虔诚地跟着姨母在崇福寺大殿里听了整整半日的讲经,吃过斋饭再坐下来便昏昏欲睡,她生怕再次入梦,故而跟姨母招呼了一声,去后山找花和尚凡朴去了。
凡朴原本换了僧衣准备去偏殿解签的,见宋时祺精神不大好,准备留下来陪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宋时祺白了她一眼,揶揄道:“还不赶紧去解签,到时候方丈找过来可有你好受的!”
凡朴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从身后拉过一张小板凳坐到宋时祺面前,学着她一般双手托腮,
“不去了不去了,这么大片后山方丈能不知道?哼,他说我痴迷花草修不成佛,我还说他沉迷于让我成佛,他心也不干净,也修不成佛!”
宋时祺“噗嗤”一声笑了,“你这是什么歪理!”
凡朴指着她笑道,“哎,你这么笑这就对了,多好看的小姑娘,哪有在我的花圃里愁眉苦脸的,到时候我的花受你心情传染变丑了,我可要找你算账!”
“算啊,全卖给我,本姑娘有的是钱!”宋时祺笑容灿烂,豪横起来。
凡朴见她好多了,终于放下心来,起身正了正僧袍,“行了,病床上躺久了一股霉味,今日天气好多走动走动晒晒太阳,顺便帮我把那一片山茶花浇了,我去偏殿看看就回来!”
宋时祺耐心浇花,一朵一朵,极为耐心认真,未几,就听旁边小径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凡朴,转头笑道:“今天生意不好,那么快就回来……”
话没说完便看清来人,她呆立当场,手中浇花的喷桶重重掉落在地。
梦里熟悉的、每当她试图看清他容貌时的心痛此刻正在撕扯、纠缠、蔓延……
桓翊今日得了她到崇福寺的消息一早便赶来了,她在听经,他只能默默在外守着,直到她来了后山,他才有机会来见她,他很想跟她说说话。
可对上她的眼眸,他便知道,她都想起来了。
活了两世的两人,此刻,相顾无言,泪流千行。
良久,正当桓翊试图向她跨出一步时,宋时祺下意识地后退。
桓翊一声“漾漾”,她浑身震颤。
这残忍的现实此刻她承受不了,她闭眼,转身匆忙逃离。
宋时祺蒙头用尽全力往山下逃,她慌不择路,却也不敢回头看,迎面撞上周文翰时,她吓得惊叫起来。
“褀妹妹,你没事吧?”周文翰面露关切,他是问了她姨母谢宛,特地来找她的。
宋时祺这才认清是周文翰,下意识想看身后,头回了一半又顿住,她不敢看。
周文翰顺着她回头的方向看去,远处有一抹月白衣袍的身影,他皱眉,若有所思。
见那人并没有追下来,他这才扶了扶宋时祺的手臂,“问了谢姨母你在后山便找过来了,走吧,我带你回去。”
……
宋时祺回到家,几天都未敢出门,此刻她没有别的心思,她无法面对,唯有逃避。
很快到了端午,那日霍轩约了姐姐去看赛龙舟,临行前,他单独找宋时祺塞了封信给她,“郎怀托我带给你的。”
宋时祺一看信封上的字迹便知是桓翊的信,根本不接,“烦请带回去吧。”
霍轩手还伸着,尴尬不已,他惯常直来直去,讨厌便远离,喜欢就去追,可他们俩人这样的他看着都复杂,他不敢多言,只好将信收好。
他回身走了几步又顿住,还是决定说一句,他回头看宋时祺,眼神真诚,
“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过何事,但我从你们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沧桑,郎怀不容易,我知晓你亦是,若是有情,不如敞开心扉好好谈一谈。”
宋时祺未置一词,只朝他和身后的姐姐挥了挥手。
翌日,桓翊亲自登门求亲。
饶是一月至少面对两次上门提亲场面的宋彦铭还是惊讶了一下。
桓家是百年世家,是即便王朝覆灭也能照旧屹立不倒的存在,这样的门第,如他这样的四品官员也是高攀不上的。
六年前他在安平县有幸通过秦大人结识了这位青年才俊,一直印象深刻,但之后忙于公事,除了进京那日见过一次,再无交集。
两年前这位桓公子到宋氏学堂教书,已算是走下了神坛,但也仅限于教授一些高深的天文地理知识。他又见过两回,谦和有礼,谈吐不凡。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想象眼前这位轩然霞举的世家清贵公子要求娶自己的小女儿。
宋彦铭笑容满面地请进桓翊,寒暄过后略交谈了一番,对方的诚意他能体会到,但漾漾是他最宝贝的女儿,他必须征询女儿的意见。
女儿的答案出乎他意料的干脆果断,他眉头蹙起又松开,沉吟一番觉得女儿拒绝得十分有理,故而回到正堂,给等着的桓翊答复。
桓翊即便是坐着亦是身形笔直,光是背影看着便让人赏心悦目,宋彦铭心中暗暗叹了一声,还是自家宝贝女儿头脑清醒,若是自己必定就答应了。
“桓公子。”
桓翊闻言立刻站起,朝宋彦铭再次躬身一揖。
“莫要多礼了,”宋彦铭虚扶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想尽量说得委婉,“桓公子品貌非凡,若是能得佳婿如此定是我宋某三生有幸,只可惜小女顽劣,又自小无人管束,在外头野惯了的,当不得世家长媳,桓公子还是……”
“宋大人放心,郎怀定不会让她困于内宅守那些礼教规矩……”
宋彦铭心中再次叹息,脸上却笑着伸手打断,无奈说出致命一击,“唉,桓公子,老夫还是如实转述吧,小女说,桓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尊您为师为父,定不能谈嫁娶之事,桓公子还是请回吧!”
作者有话说:
桓老斯,我就问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不痛。
第41章 不如嫁我
◎若你真不愿嫁他,不如嫁我◎
拒绝了桓翊的提亲后, 宋时祺在家躲了几日,见没什么动静了,决定去风雅居看一看。
她自然不会大摇大摆地出门, 而是躲进了出门采买管事婆子的马车。
一路辗转到风雅居, 问了看门的下人,得知徐之焕此刻正在“暗香疏影”,宋时祺便径直过去找他。
风雅居整体布局完工后, 因每个园子的功能和风格都不尽相同,故而自此之后便是一个园子一个园子地建造修葺,大小十三个园林, 目前只有“露华春慢”、“暗香疏影”和“不如归去”三个园子基本完工, 后续工程庞大。
“暗香疏影”是一座江南园林风格的园子, 花间隐榭、水际安亭,粉墙灰瓦、窗漏春色, 最是清雅不过。
才到院门口就能听到徐之焕咋咋呼呼的声音, “对对对, 再潇洒一点, 对, 这笔收尾有气势!”
宋时祺进去一看,院子中央放着一张书案, 周文翰也在, 正由徐之焕指挥着挥毫落纸。
“你们这是做什么?”宋时祺凑过去,好奇不已。
“新科探花郎的题字啊!”徐之焕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表情, 他随手抽出一张干了的墨宝,凑到鼻子底下用力吸一口才递到宋时祺面前, “您闻闻, 是不是跟‘暗香疏影’一个味道?”
宋时祺不由失笑, 伸手接过徐之焕递来的墨宝,“你是说这风水的气味相符?”
“哎!还是宋家妹妹懂我!这‘暗香疏影’往后都是办诗会、文会的绝佳场所,迎进来的都是才子佳人、文人墨客,有‘清雅’之名在外的探花郎在亭台楼阁处题字,往后必定佳作频出啊!”
“那便借你吉言了!”
宋时祺笑着低头看字,以往不曾发觉,原来周文翰的字如此飘逸奔放、连绵多变,忍不住惊叹,“真好看!”
不等周文翰谦虚,徐之焕便替他受了这赞美,“那是自然,字如其人,就这相貌、这风仪气度不知是京城多少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
“徐之焕你看看,你都把文翰哥哥说得脸红了!”宋时祺瞥了眼周文翰,习惯性地帮他挡下徐之焕的玩笑之言。
徐之焕满脸委屈,“我可没开玩笑,您是不知榜下捉婿那日,他差点被那些贵女家的仆从扒光了衣衫,便是今日也是被一群姑娘堵到了巷子里,如若不是我仗义出手相救,嘿嘿……”
周文翰脸涨得通红,放下笔朝徐之焕连连作揖,眼里满是“多谢多谢,但求您别说了”的意思。
宋时祺难得抛却心事,在此二人面前轻松自如地捧腹大笑。
周文翰按着徐之焕的要求写完了所有假山、凉亭、内墙、屏风上的题字,请宋时祺领他四处转转,一旁的徐之焕早已沉迷于那些字画中,无暇顾及他们了。
宋时祺带周文翰往假山上的凉亭处走去,“那里视野极好,可将这‘暗香疏影’尽收眼底。”
“确是处极佳的观景地,这‘暗香疏影’,真如一幅江南百景图。”周文翰居高临下赞道。
“嗯,等明年开春还要添许多草木,你看那处,往后是一面花墙,与一旁的山岩相互掩映,还有那几处的大坑,往后可是要将参天古木移植过来的……”
周文翰含笑听她如数家珍一般地介绍园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忍打断,直到她说累了,倚着栏杆坐下,才斟酌着开口。
“祺妹妹方才介绍此地之时,整个人好似在发光,这风雅居必定值得期待,可倘若往后嫁了人,恐怕再无精力做你喜欢之事……”
宋时祺眼里闪过一丝哀伤,她十分清楚这一点。
周文翰看着她的神色,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更柔和些,即便知晓这并无法改变话语中残忍的一面,“听闻祺妹妹拒了桓家的提亲?”
宋时祺脸色逐渐苍白,长睫垂落,轻轻点了点头。
“若桓翊并未死心,还是要娶,妹妹该如何?”
宋时祺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和无助。
周文翰对上她的双眸,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文翰想确认,妹妹是否真的不愿嫁他?”
宋时祺眼神茫然了一瞬,用力点头,一滴泪水顺着她的动作从脸颊滑落,她别过脸看向亭子外的风景,抽出帕子悄悄拭去。
“桓翊对京城乃至整个宁朝的女子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若是不想嫁他,妹妹可有想嫁之人?”
宋时祺摇头,眼神黯淡,“我不知道……或许……若是可以不嫁人……”
周文翰沉默了一瞬后声音沉肃道:“桓翊虽无官职在身,但桓家势大,若他铁了心要娶你,即便上门提亲被拒,他还能求向帝后请旨赐婚。”
此话刺心无比,但周文翰知晓必定要说出来,他要把她逼至绝境。
此刻她原本面若桃花的俏脸她早已毫无血色,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身子,一瞬不瞬凝视着她的双眸,鼓起勇气一字一顿往下说,“宋时祺,若你真不愿嫁他,不如嫁我。”
宋时祺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周文翰。
周文翰露出苦笑,坐到她身边的石凳上,慢慢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你们都知晓我父母早亡,自小寄住在舅父家,舅母待我还不如她家的牲畜。但我从不嫉恨舅母。家中老仆说舅母刚嫁过来时也是温和知礼的闺秀,她是一点点变成这幅模样的。”
宋时祺有些不解,回头问他:“是嫁给你舅舅之后才这样的?”
周文翰点头,眼里苦涩更甚,“舅舅常年在外奔波操劳不假,但也处处留情,从不节制,舅母毫无助力,一人操持家业,却并未换来舅舅的一丝怜惜,他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往家里带,说不过去了,便说是亲戚家的孩子,便如我,他死了多年的妹妹被拉出来成了我的母亲……”
宋时祺眼里满是同情,这样的家庭……
“是,我是舅舅的私生子,众多私生子中的一个,”周文翰唇角弯出一抹嘲讽,“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很恶心,周边的一切都让我恶心,舅母的苛待反倒让我痛快,冷眼旁观久了,我便彻底没了娶妻的打算,我想读书便潜心读书,想做官便努力去考,离那个家越远越好。”
“那你为何说刚才的话?”
为何要娶她?
“我孑然一身,无家人可威胁,官职对我来说也是一时兴起,可有可无,宋时祺,我不怕威胁,你可以嫁给我,不必做真夫妻,一个夫妻名分而已,你要躲他,我给你这个避风港!嫁给我,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倘若往后你有了心仪之人,我亦能给你一张放妻书,许你自由。”
周文翰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明白。
“可是……”宋时祺一时还来不及消化他话语中的意思。
“当然,我也需要你的帮助,你看,我这探花郎的名头实在招眼,简直是不堪其扰。若是你肯嫁我,也能帮我挡去这一堆麻烦。”
周文翰语带自嘲,一双眼睛还是凝视着宋时祺,见她眉头微蹙,适时放松压力,“今日我的话句句当真,不如你好好考虑一下?”
……
三日后,宋时祺答应了周文翰的提议,周文翰很快上门提亲。
宋彦铭对提亲之事早就习以为常,寒暄客套一番去找女儿拿主意,宝贝女儿这一次应得干脆倒是让宋彦铭大大惊诧了一会儿。
他回到前堂将周文翰瞧了又瞧,眼前这孩子外貌气度上虽比桓公子差了一些,但毕竟还年轻,往后前途自然不可限量,这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人品观念都极正,他挑不出毛病,于是笑眯眯地替女儿应下了亲事。
这桩亲事极为低调迅速,待一应礼数走得七七八八,知晓之人也并不多,当然,桓翊自是很快得了消息。
已在翰林院任职的周文翰下职后遇到了桓翊,他早有预料,跟着桓翊去了附近的茶楼。
两人刚坐下,周文翰便先发制人,起身朝桓翊长揖一礼,
“学生有幸上过桓夫子的课,受益良多,学生对夫子敬之重之,但若是涉及与宋家二小姐的婚事,还恕学生无礼,不能答应夫子的任何要求。”
桓翊并未接话,只示意周文翰坐下。
沉默良久他才开了口,“我也曾想过她会嫁给我以外的人,徐之焕,江谦,还有你……但凡上宋家提过亲的人,我每一个都仔仔细细查过,看过,可任何一个都不能让我放心。”
“嫁给你,将她圈进你的高门大户,学规矩、学女训、学相夫教子,这便能让人放心了?”周文翰反驳。
“你所说的这些,我都不会让她经历。倒是你,若往后她知晓你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无欲无求,若她知晓你对她的心思,你觉得她还会答应嫁你吗?”
“我不会做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为了避开你,她宁愿嫁给我,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桓翊沉默,神色安然,他说得对,是她做了选择。
桓翊苦笑,此刻在这里与周文翰交锋又有何用。
他再无暇理会周文翰,腾地起身往茶楼外走,不论如何,他要见她一面。
宋府,桓翊再次登门求见,宋彦铭两相为难,“桓公子,对不住,小女已答应了周文翰的提亲,八字已和,只待明日交换了庚帖,这定亲礼就走全了。”
“还是劳烦宋大人再通传一声,恕郎怀失礼,只想见她一面。”
见眼前的清贵公子为了爱女姿态已低到了尘埃,宋彦铭不忍,还是帮他跑了一趟。
宋彦铭再三跟女儿确认是否要嫁给周文翰,宋时祺皆是点头,待到问她可否见一面桓公子时,宋时祺还是拒绝了,宋彦铭看了眼精神极差的女儿,不忍再问,回去送客。
作者有话说:
桓老斯会怎么做呢?感觉需要一个肥章……[思考] [思考]
第42章 掳与求(有删改)
◎若是不爱,何至于此。◎
是夜, 宋时祺同往常一样早早躺下,却并睡不着。
今日松音还是在外间值夜,宋时祺想让她回去睡, 却不料被回了一句“小姐要习惯, 往后嫁了人都要有丫鬟值夜的。”
宋时祺竟无法反驳,只好嘟囔着:“这丫头气焰是愈发嚣张了!”
隔着薄纱床幔,月色如水, 一片静谧。
宋时祺依旧茫然无措,无数个猜想在脑海里翻腾,可她不敢去想, 不敢去印证, 不想再触碰, 因为明知会痛,会很痛。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淡淡的幽香传来, 她正想问松音今日点的什么香, 忽觉连张嘴都无力, 沉沉睡去。
桓翊在窗外等了一会儿才翻身进屋, 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中酸涩, 转身从衣柜里取了条锦被仔细将她裹紧, 抱起她往外走。
曲六等在外间,见主子走了, 正准备跟上,却听桓翊吩咐道:“你就留在此处。”
“啊……啊?”
“等人醒来你负责解释。”桓翊甩完话便抱着宋时祺飞速出了宋府。
曲六一脸苦相, 他就知道!
……
宋时祺在颠簸的马车里醒来, 她蓦地一惊, 方才她吸入迷药晕了过去,所以她在哪里?
她不敢睁眼,一动不敢动,心里满是惊惶不安,扬州那场劫难还历历在目。
她警惕着,努力抵抗着残留迷药的余威,慢慢等着五感恢复,试图去感知判断此刻的处境。
她手指动了动,是熟悉的触感,她依旧在她的被窝里,只是被裹得很紧,她心一下子悬起,她是衣衫不整地被掳走的。
一丝淡淡的,区别于方才迷药幽香的清淡气味在鼻尖流动,宋时祺的心倏地落回原处,丝丝隐痛开始从心脏朝四肢蔓延。
她被他抱在怀里,清新的薄荷混杂着沉香的气味,是专属于他的味道。
她竭力平稳微乱的呼吸,在这熟悉的怀抱里自我拉扯,既想疯狂逃离,又无限眷恋。
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停下,她被他抱起进了一间宅院,她微微睁眼,余光扫过周遭场景,庞大的院落灯火通明,她认出这是桓家在绵山的别庄。
沿路下人们被公子的气势所摄,纷纷退到路边,垂首站立不敢多看。
桓翊在卧房和书房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她抱进了他惯常待的书房。
书房阔大宽敞没有任何隔断,临窗一张巨大书案,其余都是书架,只有在北面靠墙处有一张卧榻。
桓翊将宋时祺放到卧榻上,手刚松开,宋时祺便挣扎着艰难爬起,四肢被锦被缚住,她形容狼狈却始终低头不看他。
扇骨般修长的手隔着锦被将她扶起,被角被他伸手拂开,柔顺滑落,露出她睡前盖着的单薄丝绸被子。
脖颈之下一点春光乍泄,宋时祺下意识地抓住丝被将上身裹住,散落塌边的锦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了地上,一双赤着的玉足便露了出来,她试图将双脚缩进丝被中,却是顾上不顾下,一时进退无措,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
“可是冷了?”桓翊靠近两步下意识想将她搂入怀中,手伸至一半却克制着握拳颓然放下,他倏然转身,“我去给你找炭盆。”
宋时祺被这话噎到了,这六月的天,烧炭盆也未免……
她无奈闭了闭眼,唤住他,“把锦被给我。”
桓翊这才恍然大悟一般,笨拙地拾起地上的锦被递给她,此时宋时祺已将上身裹好,接过锦被盖住双腿。
桓翊无意间瞥到她光洁细腻的小腿和因紧张蜷起的脚趾,脸僵硬地撇到一边,手足无措。
书房一时陷入难堪的静默之中。
须臾,最想尽快结束眼前局面的宋时祺尽力按捺着心中的恼怒,沉声开口质问,
“我敬重桓夫子的为人,可今夜你如此行事,实非君子所为。你若真心珍我、重我,想要娶我为妻,为何要如此败坏我的名声?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你以为如此我就不得不嫁你了?”
“漾漾……是我的错,事出无奈,我……我不能让你嫁给别人。”桓翊凝视着她,眼里满是哀伤与无奈。
宋时祺心中怒意翻涌,手指紧紧攥着丝被,“你可知若是我以此狼藉之名嫁入你桓家,被你母亲知晓,我要平白承受多少磋磨?”
桓翊心中痛楚,“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急了,我没办法……你放心,我不会让人知晓。”
“那就立刻送我回去。”宋时祺别过脸去,再不说话。
宋时祺的沉默让他心慌意乱,他蹲到塌边,抬头看她的侧脸,“为何不愿嫁我?”
良久良久,宋时祺才生硬回答,“不愿就是不愿,你何必强人所难。”
“可我此生非你不娶。”
“这是你的事,我爱莫能助。”
桓翊手扶塌沿,视线停留在她一缕垂落的发丝上,指尖慢慢弯曲又停住,他意识到此刻他并没有帮她捋一缕发丝的资格。
“你就这般想嫁周文翰?”
“是。”
桓翊声音喑哑,“若你能发誓,你是真的心悦于他,非他不嫁,我……可放你自由。”
宋时祺倔强地回头瞪大了眼睛与他对视,“我为何要发此誓?”
桓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并未错过她眼底一瞬而逝的慌乱,他心下一松,“你并不是因为心悦他才答应嫁他,你只是想躲我。”
“桓公子未免自视甚高了!”
书房再次陷入沉默,宋时祺被他锁在视线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烦乱愈甚,“送我回去。”
“你答应嫁我,我便放你走。”
“你无耻!”宋时祺怒目而视,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无赖的一面。
对视片刻,她又狼狈移开目光,存续在心中的委屈、无助逐渐在胸中涨满,“你我云泥之别,何必强求。我只是小户之女,没有强力的母族和父兄撑腰,如何能在世家大族安身立命?”
“漾漾,一切有我,这一世必定不同了。”桓翊安慰的话语里却满带祈求。
宋时祺却被戳到了痛处,方才平复的恼怒乍起,
“你能护住我吗?一个‘孝’字顶了天去,若我触了你母亲的逆鳞,你该如何?若人人都说我粗俗不堪,不知礼数,你该如何?若我在需要你之时,你永远不在,又该如何?”
宋时祺苍白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无数的委屈在心中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
桓翊双膝着地在塌前跪下,他伸手握住她紧攥丝被的手,轻柔而又坚定地摩挲着,待她手指略微放松,轻轻交叠着拉到唇边。
宋时祺的手背触到他嘴唇的一瞬似被灼到一般想要立刻抽回,却被他双手紧紧覆住。
桓翊再抬头已红了眼眶,他努力克制着情绪,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认真,“我以我桓氏家族的气运和我的生命起誓,此生此世定不负宋时祺,珍之爱之,重之伴之,永不离弃。”
宋时祺无助摇头,此刻泪意翻涌,她却强行忍了回去。
“我做不好宗妇……”
“我会辞去族长之位,这两年一直将桓康带在身边学着,很快就能接手了。”
这是宋时祺从未想到的答案,惊诧间,她想起前世他投身官场的雄心抱负,心中有猜测却不敢相信,她看向他,“那你的抱负呢?你是宁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为何……为何此世没有参加科举?”
“前世经历过,我也尽力了,可到头来好似有我没我都是一样的结局,我为了所谓的抱负,失去了最珍贵的人,我再不会做这样的傻事,此生有你就够了。”
桓翊说得坦荡,宋时祺却不敢相信,她想到了柳誉,顿觉周身起了寒意。
“我记得柳誉是未来的五皇子,你做他的老师又是何意?你想参与皇权的争斗?”
她开始思考他们的未来,桓翊心中又松了些,脸上透出笑意耐心与她解释,
“别担心,桓家先祖睿智,早就定了桓家人不该做官的祖训,是父亲与我生了妄心。此生不会了,我只把该教的传授给他,此后只看他自己的造化,权衡选择是那些官员和皇族的事情。你放心,我再不会置桓家和自己于险地,因为我有你了。”
桓翊见她垂眸,长睫掩盖着她的情绪,心下酸软,恳求道:“漾漾,嫁我可好?”
宋时祺抿唇不语,努力消化着他方才说的话,良久才抬头问:“若我还是不答应,你待如何?”
桓翊声音苦涩,但眼神笃定,“那便不君子了,外面马车行囊都已备好,我这就掳你走,自此我们二人浪迹天涯。你放心,你父亲、姨母有人照看,你姐姐有霍轩,他会照顾好她。你若是还想着周文翰,我不惜做那个拆散你们的坏人……”
宋时祺气恼万分,用力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情绪只好发泄在语言上,可骂他的话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最后气极,憋出一句说完更加泄气的话,“你无耻!”
“是,我无耻,漾漾,我再不要你离开,我只要你。”
宋时祺情绪激荡,再忍不住眼泪,头低下,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
“啪嗒,啪嗒……”
眼泪灼痛了桓翊,他慌乱到极点,摊开手心去接。
晶莹的泪如珠似宝,然而落下的每一滴都在剜他的心。
“别哭,别哭……”他无助地低喃。
“所以徐之焕的赐婚,还有江谦的婚事都是你的手脚对不对?”
桓翊并不遮掩,点头承认,“不管以后来多少个江谦、徐之焕,我都会这么做。”
宋时祺一把推开他,将脸埋在膝盖之间。无力感席卷全身,颓然丧气,无比难受。
她知道自己逃不了了,可又不想答应他。
桓翊声音更加温柔,再次祈求,“漾漾,嫁我……”
宋时祺双臂环上膝盖,哭得身形震颤,桓翊伸手试图去抚她纤薄的后背,却被她一把拍开,“别碰我!”
桓翊无法,递过去一块折叠整齐的青花纹帕子,宋时祺接过展开,将脸埋进帕子里。
帕子上沾染着他的气息,她逃不开,亦是躲不掉。
意识到这一点,她逐渐平复下来。自记起前世所有的事情之后,那些她不敢去思考的东西,那些深埋心底的情绪此刻摆到面前,她不得不去面对,不得不去理清她最真实的想法。
梦里,他不爱她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无数次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此生他已用行动给了她明确的答案。
若是不爱,何至于此。
梦里她太骄傲,可面对心里眼里太过完美的他,她又极度自卑,她宁愿从别人口里忖度他的心,终日活在他原配的阴影之下,却从没勇气当面问他一句。
是自己太傻了。
她缓缓抬头,眼睛通红,她要印证一些猜测,“在安平县,是你引秦大人去的?”
桓翊点头。
“我能如此顺利拿到观闲居那块地,还有地动,金子……也都是你?还有姐姐的事,你都在暗中帮我是不是?姨母那些铺子的生意好得离谱,也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见他都认了,她继续慢慢回忆,“扬州的山上,救我的人是你对不对?”
“对不起,那帮流匪有我的原因在,我没想到今生的一些变数会威胁到你的生命。”这一世他虽耗尽心力,但一切都是运筹帷幄,事情多数都是在他掌控之下的,唯独此事,此刻想来依旧后怕。
宋时祺很快将流匪和霍轩联系起来,“你是为了救霍轩对不对。”
再次得到印证,她心里突然生出一些心疼,他到底默默做了多少事?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姨母的妯娌?”
桓翊点头,“你必定不忍心下手让她死,我不能让这些人再成为你和你家人的威胁,所以提前解决了她,那婆母我没动手,她是寿终正寝。”
“我是不是很没用,即便重来一世依旧什么都做不好?”宋时祺苦笑。
“不,你足够聪慧优秀,除了姨母妯娌之事,其余的我不参与你也已做得很好,我只是负责收尾而已。”桓翊眼里有掩不住的骄傲。
“宋氏那些族人做了什么?我想不到。”
桓翊深深看她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他们敢做的不多,近些时日他们使尽全力把你的名字越过皇后递到了皇上面前,久远一些的话,就是谋夺了你们南楼巷宋家的所有财产。这些你放心,我都着手在做,最终决定都在你。”
宋时祺眼眸定在他瘦削清隽的脸上,心头多种情绪交织。
“你对王如筠……”
“只有兄妹之情,”桓翊眼里坦荡真诚,毫无保留,“你见过的,她性子爽朗,在嫁给我之前已有意中人,但是王家不许,逼着她与桓家联姻,她嫁我之后一直郁郁寡欢。”
“可下人们都说她好……”
“她待下人的确宽厚,过于宽厚的下场便是养出一群欺主的恶奴,你知道的,我母亲从不过问这些……娶她之后,我亦是不再过问,”桓翊神色逐渐暗淡,“那些下人在你面前自然有意识地捧她,是我不好,你从未接触过这些……”
“是我没用,我都信了……”宋时祺陷入痛苦回忆,将帕子捂住脸,“他们说我像她,特别是声音……”
桓翊手抓紧了塌沿,他几乎痛到难以呼吸,原来是这样……他终于知晓为何她后来连话都不愿与他说了,他一直以为是因为长时间的分居两地闹脾气。他真蠢!这些恶奴!
“漾漾……”他伸手抚她的发丝,语带哽咽,“你见过阿筠,我说了不算,往后有大把的时间,你自己去看,你们完全不同!”
宋时祺用帕子把眼泪按回去,声音很轻,“那你母亲呢?”
“母亲是个没用的,她……偏听偏信……对不起……漾漾……”
宋时祺心里明白他说得都没错,可婆母加注在她身上的痛无法随着时光抹去,可她依旧是他母亲,无法改变。
“母亲势利,她看中的如今你都有,她不会为难你,婚后我们就在京城,我不会把你困在后宅之中。”
桓翊知晓这并不能弥补母亲带给她的创伤,他一直在努力,家世、金钱、名声,还有县主的头衔,只要是母亲要看中的,她此生都不缺。
良久,宋时祺闭了闭眼,“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漾漾……”
宋时祺苦笑,“我有选择吗?”
“往后什么都依你,唯独这条,你要嫁,只能嫁给我。”
时间缓缓流逝,桓翊等着她的回答。
宋时祺看了看天色,她真的该走了。
“我可以答应你。”
桓翊闻言脸上现出笑容。
宋时祺无情打断,“可你要知道,我答应你,只是因为你的逼迫,我没有心甘情愿,你要婚姻,我给你便是,其余的,我做不到。”
“好,除了此事我都不会逼迫你,漾漾,信我……”
“送我回去吧。”宋时祺已耗尽全部力气,再不说话。
……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的场景是我想写这本文的起点,感谢陪伴,我会认真写完!
4.28删改了一下,把有关桓焱的部分删除了,替换了婆母部分,桓焱后续会详写。
第43章 王家姐妹
◎定者,定也。◎
宋时祺被桓翊抱回流盈轩时已经睡着了, 桓翊极小心地将她放进床铺,一点一点掖好被子,在床边伫立良久才离开。
外间, 曲六正承受着来自松音无数记凌厉眼刀, 见自家公子出来,急急跟上要走。
松音气不过,不管不顾伸手拦住桓翊的去路, “公子怎能这般欺辱我家小姐,她都与周公子定亲了!”
桓翊对这个忠心护主的丫鬟很是赞赏,面色柔和道:“放心, 她答应了嫁我。”
曲六:???
松音:???
……
第二日宋时祺起得很晚, 她好像很久没有睡过时间这么久且不做噩梦的整觉了。
松音来唤她时她刚刚醒来, 懒散地躺在床上并不想动。
“小姐,桓公子一早便带着桓家族老一同来提亲了, 老爷让我来问您的想法。”
“嗯。”宋时祺睁开眼睛, 慢慢坐起。
松音忙上前两步拉开床幔, 小心觑着她的脸色, “小姐, 您昨夜不会真答应桓公子了吧?”
“嗯,去回话吧, 就跟爹爹说我应下了。”
“小姐?”
松音满眼震惊, 这半日里总觉得自己精神恍惚听错话了,如今得到小姐的肯定, 一时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担忧。
若是把桓公子和周公子放一起,她自然是站桓公子的, 她家小姐值得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子, 可说不出为什么, 但她就是知晓小姐的眼泪都是因为桓公子流的。她觉得小姐嫁给周公子会更快乐一些。
她本来都已经放弃桓公子,努力从周公子身上寻找更多优点了,可这一变卦,她真不知该如何了。
“可是小姐,周公子怎么办?”
宋时祺仔细想了想才回道:“托人带个信给周文翰,就说今日我有事与他说,就到茗闲阁吧。”
“是。”松音忙出去传话。
桓翊当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愿耽误,宋彦铭一点头,后头小定礼就抬上来了,八字早已提前算好,连庚帖都是当场交换的。
定者,定也。这不到半天功夫,这亲事便板上钉钉,轻易不能反悔了。
宋彦铭多次欲言又止,最终都默默忍下了,虽然他相信她家漾漾,不过今日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闻讯赶来的姨母和姐姐是既惊喜又担忧,就想看看她好不好。宋时祺只好起床梳妆,努力表现得像一个刚刚应了亲事,幸福中透着娇羞的闺秀模样,她不想让家人为她担心。
姐姐受霍轩影响,自是喜悦大于担忧,这几年妹妹逐渐成了全家的主心骨,父亲都应了,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姨母则盯着宝贝外甥女瞧了又瞧,最终叹了一句,“唉,咱们祺姐儿是个有主意的,不论在哪里都能把日子过好!”
宋时祺同往日一般在姨母怀里撒着娇,的确,一切都不一样了。
……
茗闲阁,宋时祺到的时候,周文翰早已等候在定好的雅间里。
不到几日的再次相见,一切都已不同。
周文翰瞧着她的面色,还算好,他长舒一口气的同时还是问道:“他胁迫你了?”
宋时祺垂眸,无法改变的事情,她不想再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是我自己答应的。”
周文翰顿住,虽然在桓翊面前他底气十足,但面对宋时祺,他断没有那么自信。她之于他是天上月、镜中花,他需要耗尽心力、步步为营才有可能有幸被她看到一眼。
他以为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失落颓丧的同时有不甘,也有一丝释然。
见周文翰神色黯然,宋时祺心中有愧,“对不起,其实我答应嫁你的心并不纯粹,我是仗着你喜欢我才……”
“是他告诉你的?”
宋时祺摇头,“我,我一直知道,可是周文翰,我可能不会爱人了,所以嫁给你是我获利更多,你懂吗?”
她知晓周文翰想等她爱上他,可她明知不会爱,还是仗着他这点希冀答应要嫁,两人虽都有隐瞒,但到底是她更不堪些。
“是我贪心了。”周文翰凄然一笑,目光扫过她柔美纯净的脸,再不敢多看。
片刻之后,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可想清楚嫁给他要面对什么了?”
宋时祺有些落寞,但还是认真点头。
“那便好,往后若是……受了委屈,或者……只要你不开心……我随时都在。”
“我知道,”宋时祺眼眶微湿,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周文翰,除却男女之情,你永远是我最信任的助力。”
“好。”周文翰回她以微笑。
……
六月末,溽暑之铄的时节,大将军桓柏请求解甲归田的折子递到第三次,宁惠帝终于准了。
桓柏马不停蹄回京交接完事务,一出宫们便直奔宋府,直将桓翊和宋时祺的婚期敲定后才归家。
婚期定在了今年十月,只比姐姐晚两个月,如此一来时间就紧迫起来,故而大部分时间宋时祺都在家里看姨母给她准备嫁妆。
自那夜长谈过后,两人并未再见面,但宋时祺知晓桓翊每晚都会偷偷潜入宋府看她,不用说,之前她闺房窗外的脚印必定是他的,原来“不做君子”早有前科。
宋时祺将驱赶“登徒子”的任务交给了最得力的大丫鬟松音。
松音这些年愈发得小姐“聪明”的真传,率先拿捏住暗卫头子曲六。
暗卫们深知这位宋家二小姐在自家公子心中的地位,自然不敢得罪未来少夫人一星半点,故而在松音绑了曲六,带着一帮宋府家丁护卫将他们一个个从隐蔽点揪出来时,一点未有反抗,乖乖束手就擒。
桓翊再来便被宋府护卫们礼貌请出去了。
七月初七乞巧节那日,宋时祺终于出了一次门。
那日皇后举办乞巧宫宴,京城有些头脸的未出阁女眷都要参加,宋时禧因婚期就在下月,便未与妹妹同行。
作为帝后亲封的福山县主,又是桓家嫡支长子的未婚妻,宋时祺自是一出现便受到众人瞩目,争相讨好。
“宋家妹妹好些日子不见,如今长得更加标致了!”
“福山县主今日的衣裙也太美了,这裁剪、这绣工,我们见都没见过呢?”
“早就听闻宋家二小姐雪肤花貌、蕙质兰心,今日得见名不虚传呐!”
面对一群满口赞美之词的女眷们,宋时祺一时难以适应,只好浅笑应答,没一会儿便觉心累不已。
“祺姐儿?”一个轻柔悦耳,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响起,宋时祺直觉耳熟,回头望去就见到了王如筠。
这是宋时祺拥有完整前世记忆后第一次见到她。
在宋时祺怔忡之际,王如筠已善解人意地从人群中将她解救出来,挽着她的手臂朝着众女眷笑吟吟道:“你们霸占得够久了,对不住,我可要跟我未来嫂子好好说说悄悄话了!”
宋时祺任由她挽着朝一边的六角凉亭里走去,目光在她侧脸流连,面容弧度柔和、唇色眉间都极浅淡,她似雨前茶,清远悠长,让人回味无穷,自己与她确实一点也不像。
两人在凉亭里坐下,便有侍女放下了纱帘,清风徐来,随风曼舞,让亭外景致更添婉约意境。
“我一直好奇藏在表哥心里的到底是哪家姑娘,如今见你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了,表哥真是好眼光,定是在你还小时便盯上了!”
轻灵的嗓音在宋时祺耳边流淌,好似驱散了酷暑的燥意,宋时祺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浅笑,如此美妙的声音让人心生艳羡,自己的声线偏靠娇软,毫无相似之处。
王如筠只当她害羞,拉了她的手道:“往后我还要唤你一声表嫂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亭外传来脚步声,一声“姐姐”响起,宋时祺几乎是立刻分辩出了声音的主人,是如筝!
“是我庶妹,一直跟在我母亲身边教养的,”王如筠简单解释了一下,起身掀帘相迎,“快些进来,这处凉快!”
宋时祺也跟着站起,梦里王如筝是给她温暖最多的人,她一直惦记着,但重生后还是头一次见她,可她并不记得她是庶女,印象里王如筝向来以王家嫡女自居的。
一个身着珊瑚红挑线纱裙的女子款步进来,起初见礼时动作还有些畏缩,但宋时祺对她善意一笑之后她立刻亲热起来。
不知怎的,这样的王如筝反倒让她有些陌生,记忆里她貌婉心娴、大方亲和,仿佛周身都在淡淡发光,气度跟如今的王如筠十分相像。
而此刻她对自己的亲近总有些刻意之感,让她觉得好似只要稍对她露出善意她便会毫不犹豫缠上来。
亭子里的三人其实都不是太过相熟,故而话题都集中在与他们都有交集的桓翊身上,可宋时祺并不愿在她们姐妹面前多聊他,毕竟她熟悉的是前世那个人,可王如筝好似总能似有似无地将宋时祺刻意拉远的话题转回到桓翊身上。
好在她们并未聊多久就有宫女过来传话,宫宴快开始了。
宋时祺由桓皇后拉着坐到了她身边,宋时祺无暇他顾,专心侍候皇后用膳。
宫宴结束,宋时祺由秋月姑姑亲自送到宫门口,被告知自家马车坏了时,宋时祺又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王家姐妹。
“阿筝,你先坐马车回去吧,我送褀妹妹一程。”
王如筠笑着将妹妹送上马车,回来牵宋时祺的手,看到宋时祺狐疑的表情,索性大方承认,“是我受人之托,今日必要把你送到他面前去的,褀妹妹可怜可怜我,往后我的婚事还要仰仗表哥呢!”
宋时祺暗叹一声,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歹躲了这些日子了,确实也有事要与他说,她便跟着王如筠上了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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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惊人的决定
◎(作者不小心打开了甜宠阀门?)◎
王家马车出了皇宫便直奔城外官道, 行了一刻多钟最后在去往京郊的一条岔路边停下,宋时祺下车果然看到了等候在马车旁边,负手而立的桓翊。
王如筠跟着下车朝桓翊打了声招呼, 转而笑吟吟地看向宋时祺, “表嫂,阿筠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迅速躲进了马车。
宋时祺两颊不由晕出一线红潮,身边的桓翊倒是十分适用, 笑着朝她挥手,“慢走。”
宋时祺站着未动,目送王家马车离去, 桓翊视线却不离她。
今日她一身缙云茶花云雾烟纱裙, 娇若桃瓣随风, 垂鬟髻上只一支羊脂玉茉莉小簪做点缀,玉色宛若仙姿, 灵俏生动, 他的心一时失了节奏。
“桓公子的治国大计用在我一个弱质女流身上, 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宋时祺感受到桓翊的目光, 并不看他, 低声嘟囔。
“即便再多的谋略用在你身上,最后还不是全凭你的好恶?”桓翊轻笑, 语带幽怨, 却在被她牵动所有心绪的无奈中怡然自乐。
见她依旧不看他,桓翊只好将马车牵到她面前, “上车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宋时祺回头越过他看向马车, 简单朴素的式样, 连个车夫都没有, 她不确定地问:“你赶车?”
桓翊欣然点头,伸手扶她上车,宋时祺微微侧身,双手攀住车舆爬了上去,桓翊手停留在半空,待她在车厢坐定才怏怏收回,绕了一圈坐上驭位,轻喝一声驱马前行。
马车外观朴素,内里却低调奢华,缎面软靠堆了好几个,都是她以往最喜欢的样式。
车帘晃动间,她不由自主将目光移向他挺阔的背影,今日他一身涧蓝,一如今生初见那次。
宋时祺不由感叹,历经两世,无论多少变数,她的命运竟还是与他紧紧相连。
梦里他是不染纤尘、高贵冷峻的清贵世家公子,是让人不由自主仰而望之的存在,那样的人如今端坐驭位着实有些格格不入,可又好似能够触手可及了。
宋时祺伸手,试图丈量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驾车之人似有所感,回头看她。
她仓皇地放下手,错开目光朝车窗外看去。
“可是累了?很快就到。”声音温润,带着笑意泻出,他已习惯了她的爱答不理,回头认真驾车。
一刻钟后,马车在一间别致的宅院门口平稳停下,桓翊下车替她掀开车帘,见宋时祺不动且面色不善,他含笑解释,“放心,这是私人开的食肆。”
门口的小厮已热情笑迎出来摆好脚踏,宋时祺这才提裙下车,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桓翊心里暗恨着小厮碍事,面上却不显,比了个“请”的手势,带她进去。
“少爷,宋小姐,里面请。”小厮愈发热情。
桓翊在一旁深吸了一口气。
而宋时祺被小厮一声“少爷”噎住了,侧目怒视桓翊,“这是你家开的?”
“嗯。”
宋时祺无语望天,还说“放心”?这跟堂而皇之去他家有何区别!
食肆确实是食肆,可除他们二人之外再无别的客人。
宅院不大,一个个不同风格的雅间错落有致分部其间,尽显奢华。
桓翊带她进了一间竹林环抱的雅间,里面一张圆桌,已摆了六个菜品,每一个都独具特色,精致得不像一道菜,更像是雕花摆件,宋时祺不由自主被吸引,在桌旁坐了下来。
“新请的铛头,极善做这些,味道也不错,你尝尝。”桓翊看着她流盼的星眸,唇角的笑意更深。
“这怎么舍得吃……”宋时祺嘴上说着,还是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看不出是什么的菜放到唇边又顿住,“这是能吃的吗?”
“恩,都是你喜欢的。”
宋时祺这才放到嘴里慢慢品尝,好一会儿她才惊讶道:“这是鳝鱼?”
桓翊点头,“再尝尝别的。”
受到鼓励的宋时祺每道菜都夹了一筷子,一个接一个仔细品尝,桌上每一道蔡都看不出食物本来的面目,可味道口感都保留着食物最本真的鲜美,真是令人惊叹。
见她喜欢,桓翊招手吩咐下人上菜。
“热菜的铛头也不错,等你的‘貂裘换酒’开了,都给你可好?”
宋时祺闻言放下筷子,“貂裘换酒”是风雅居的食肆,目前在建的就是那园子,心念微转之间,她突然又想明白了一些事。
“所以风雅居那些得力的仆从,还有那些无所不能的匠人,都是你的人?”
“不是我的人,我只是帮你搜罗、筛选,供你选择,要不要、用不用最终还是由你自己决定。”桓翊毫不掩饰,坦然承认。
宋时祺有些丧气,她果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为了让她舒适开心,他只是精心为她创造了更广阔的选择空间而已,若是她拒绝,他只会再往外扩大范围,结果还是一样的。
既如此……
“好,人我都要了。”
“嗯。”桓翊脸上的笑意加深。
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布菜时忍不住偷看了自家公子一眼,默默想着,这从进屋起就一刻未消的宠溺笑容真是看一眼都能出去吹嘘好几天。
热菜上来,宋时祺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吃菜,桓翊简单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她,不大的空间里是久违的和谐。
饭毕,两人由下人伺候着漱口净面之后,桓翊摒退众人,邀她到外面游廊走走,游廊是环形的,几乎能绕整个食肆一整圈,若是一直走下去,永远都没有尽头。
宋时祺吃的有些撑,轻轻揉着肚子走在前面,桓翊不远不近地在她侧后方跟着。
“婚后想住何处?”桓翊见她身形微顿,含笑慢慢解释,“这两年我还需留京给柳誉授课,京城有三处宅子,桓府和绵山别庄你都去过,城南还有有一处别院。等柳誉事了,我们可以出京城看看,你想去哪里都可。”
正慢慢欣赏游廊墙上字画的宋时祺诧异侧头看他,“不用去彭州祖宅侍候公婆吗?”
“不用,”桓翊目光晦涩,满是对前世的悔意,“我已同父亲说过了,我离不得你,你必须在我身边,往后你不做宗妇,无需学那些规矩礼法。”
“你父母都答应?”
“嗯。”
桓翊说得极轻松,其实前些日子他跟父母争辩了很久,最后用自请出族威胁才让他们妥协,他必须让他们提前认清宋时祺在他心中的地位,任何委屈伤害她的事他都不容许。
宋时祺深看他一眼,未置一词,缓步往前走。
他将她掳走的那晚,他们说了很多,也有很多事没有说,那好似是在那晚两人都刻意避开的默契,可自亲事定下之后她便一直在想,不得不想。
走了整整一圈后,宋时祺停住脚步,靠着一根廊柱坐下,桓翊跟着坐到她身旁。
“我死后……”宋时祺嗓子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这是她头一次讲前世的事情,比想象中更难开口,她稍稍平复片刻,勇敢继续,“我死后,你可查到害我之人是谁了?”
熟悉的痛感在心脏跳动的同时慢慢向四肢延伸,桓翊很想拥住她,手微微握拳,终是背到身后,“没有查到,当时我……”
当时他悲痛欲绝,几近癫狂,被曲六强行灌了药才捡回一条命,等清醒过来再去查为时已晚。
“等我着手查时证据和下人几乎都被清理了,后来我也……”
宋时祺似有所觉,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后来你怎么了?”
桓翊粲然一笑,“我献祭了自己,跟一位老术士换来重生,这是上辈子我做的最正确的事。”
宋时祺闻言飞快撇过头,那瞬间眼泪滑落,融进裙衫上绣着的那朵茶花里。
桓翊盯着那朵茶花,朝她递过他的帕子,心里一片柔软,“重生后我一直在查,但线索更少,我把原来在彭州府的人都留着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希望渺茫。”
“你可有怀疑之人?”
“有,卫氏,祝氏、隋氏,还有如筝。”
卫氏是桓翊胞弟桓康的妻子,祝氏是二房婶娘,公公桓柏庶弟的妻子,隋氏是祝氏的儿媳。
乍一听到王如筝,宋时祺下意识想反驳,可联想到今日那些奇怪的感觉,她还是住了口,他怀疑如筝必定有根据。
桓翊简略说了他怀疑的可能性,宋时祺接收到了一些她在后宅视角外的东西,但她认为更多的破绽还是会在后宅,只是前世她太傻,只沉溺于自己的情/爱之中,忽视了一切可能的威胁。
思虑再三,宋时祺还是说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决定。
她侧头,缓缓对上桓翊的目光,“我……婚后,我想回彭州老宅侍候公婆,一切跟前世一样,我想找出那人到底是谁。”
“不!”
桓翊倏地站起,脸上满是震惊和恐惧,“不,我不能再让你经历,漾漾……”
宋时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娇颜依旧明媚耀眼,眼里却透着前世没有的从容坚定。
“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时祺了,这一世你要护着我,我更要护住自己。我可以随你避开,可我这辈子内心都不会安宁,我想看看他到底是谁,我不愿那个人此生能好好活着。”
“漾漾……”
“我不去,他便没有害人的动机,所以我必须去,给他机会,看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桓翊,你说的,万事随我……”
桓翊心中震荡,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克制着胸中跳得更加张狂的心脏。
良久,他唇边漾出笑意,“好,一切随你……”
此生他能为她徒手造海,自也能陪她闯刀山火海。
一切都随她便可。
作者有话说:
钮祜禄·时祺?还是钮祜禄·时祺·桓翊??
第45章 嫁
◎她的偏好已成了他的喜好,一点一滴,融进血液里。◎
八月, 宋时禧大婚,宋时祺送姐姐出嫁时恍惚间有一种老母亲送嫁的感觉。
她问了桓翊,前世此时霍轩已在西南被俘惨死, 如今西南、西北皆无战事, 等明年霍轩会带着姐姐前往西北边关驻守,一切都完全不同了。
姐姐的性子难改,但经历过扬州被劫那件事之后变得坚强有主见很多, 虽骨子里还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迂腐思想,但霍轩因他父亲的原因对小妾支流深恶痛绝, 这大半年观察下来他对姐姐用情颇深, 是能够放心将姐姐交给他的。
时光在指缝间流转, 暑气好似还未尽消,便到了悠悠待秋季稼的季节, 宋时祺也要出嫁了。
十月初八, 大吉大利, 宜嫁娶。
历经两世, 同一个人, 熟悉的流程,宋时祺心中百感交集。
一应礼数走下来, 桓翊出去待客, 宋时祺累坏了,由丫鬟松音和松醇伺候着洗漱沐浴, 换好一套轻便的纱裙出来就往宽大的婚床上扑。
“小姐……”松音欲言又止。
宋时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喃喃道:“还早呢, 我就眯一会儿, 眯一会儿就起……”
这一眯就眯到了天亮。
她是被卧房外婆子的声音吵醒的。
“少爷少夫人, 对不住,夫人命老奴来收元帕……”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宋时祺闻言几乎是惊坐起来,元帕?这什么时辰了?天亮了?
床幔被掀开,入眼的是桓翊温和的笑颜,“别怕,已经打发了,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
宋时祺低头看看自己虽凌乱但穿着完整的衣裙,身体也未感受到任何异样,再看桓翊,一身半旧睡袍也十分齐整,她不确定地问:“你……你是如何打发的?”
桓翊看她迷糊中努力清醒的模样不由轻笑一声,伸出手臂给她看,小臂上是一个小小的血口子,宋时祺顿时明了,又莫名觉得脸热,别开头去不看他。
“我说了一切随你心意,你不愿意,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强迫你。”
他的声音极尽温柔,宋时祺心中酸软,慢慢背着他躺下。
昨夜确实累坏了,但也确实存了逃避圆房的想法,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才任由自己睡过去。
“那你昨晚是怎么睡的?”宋时祺声音很轻。
一床薄被从背后盖上来,桓翊隔着被子从身后轻轻将她拥住,嗓音里满是眷恋,“就这么睡的,再陪我睡会儿。”
外间,丫鬟松音和松醇正惴惴不安地听着房里的动静。
昨夜她们根本没想到小姐就这么睡着了,少爷进来时松音就准备叫醒小姐的,可少爷瞧了小姐半晌,满眼的爱怜,根本没舍得叫醒她,自己轻手轻脚去洗漱了,她俩是亲眼看着少爷就这么合衣抱着小姐睡了一夜,这可是洞房花烛夜啊!
正当她们不知是喜是忧的时候,天刚有点放亮,桓夫人院里的婆子就来要元帕了,这可把她们两个都吓坏了,没有元帕,真要怪罪下来那都是自家小姐的错,成婚头一天就这样,往后可怎么在桓家立足。
没成想少爷自己拿着干干净净的元帕出来,找了把匕首在小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将血滴到了元帕上,这就让她们交了差。
内室原本还有低语声,此刻又恢复了安静,等了许久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不死心,继续等!
直到半个时辰后,桓翊命她们传早膳,松音才死了心,大婚之夜不圆房,她家小姐真是又长进了,这样真的好吗?可她不敢问。
起床洗漱的新婚夫妇并未察觉到两个贴身丫鬟的忧心忡忡,待早膳摆上桌,两人沉默用饭。
宋时祺昨夜都没吃什么东西早就饿坏了,见一桌都是她爱吃的,大快朵颐起来。
一碗加了牛乳的燕窝粥,几块梅花糕,还有一碗杏仁核桃酪……待肚子里实在装不下了,她才发现这一桌子早点都是他以往不爱吃的。
“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要不让他们上一碗清粥来?”
“不,我很喜欢,这些年每日都吃,习惯了会成瘾。”桓翊自在地夹起她剩下的一块梅花糕,吃得香甜。
这些年,她的偏好已成了他的喜好,一点一滴,融进血液里。
……
桓府正院四知堂内,早早醒来催婆子去收元帕的桓夫人拿到匣子看了一眼总算是放下了心,她的长子终于是愿意娶妻生子了。
一旁的颜嬷嬷觑着桓夫人的脸色,笑道:“哎呀,这少夫人年纪还小,身娇体柔的,若是太早生养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见桓夫人似乎正在认真思考她的话,颜嬷嬷斟酌着继续,“夫人,太早生孩子伤身,可要先喝些时日避子汤……”
“这大喜的日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桓夫人将手里装元帕的匣子往桌上一拍,“十六啦不小了,我急着抱孙子呢!”
颜嬷嬷飞快给自己脸上拍了两巴掌,“哎哟是老奴的不是,老奴就是看少爷太疼少夫人了……”
“莫要再说了,生孩子是女人的本分,先生了再说!”桓夫人一锤定音。
……
迎曦院,新婚夫妇二人用过早膳换了衣服准备去正院拜见公婆。
宋时祺刚要踏出院门,就见一只玉质扇骨的手伸过来,宋时祺递过自己的手,便被他温热的手掌整个包裹住,五指穿进她手指的缝隙,慢慢收紧。
这是这一世他们第一次十指相扣。
宋时祺抬头看他一脸得逞般的傻笑,胸中窜起一阵恼意,手上想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紧。
她气结,这哪是她上辈子爱得死去活来的世家高冷公子?两辈子加起来都活了超过半百的人,一把年纪怎么能笑成这样?
就这般,两人一路在下人们诧异又崇敬的眼神中走到了正院,临进门时,桓翊手里紧了紧,轻声在她耳边道:“别怕,都有我。”
宋时祺点头,她知晓他指的是即将面对的桓夫人和颜嬷嬷。
正堂里,桓家众人已齐聚一堂。
宋时祺和桓翊恭敬地朝上座的桓柏和桓夫人王氏行了大礼。
前世,从未正经学过规矩的宋时祺第一次在公婆面前行大礼便出了丑,因为太想做好用力过猛,却在直起身子时忘了新婚初夜身体的疼痛,整个人歪倒了过去,自新婚第一日便奠定了婆母嫌弃、妯娌嘲笑的坚实基础。
如今的宋时祺自然不能在最简单的事情上输了一丝一毫,她知晓婆母在规矩上的严苛,动作不仅要标准,还要优雅。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大礼做到了桓夫人心里,这是除自己以外做得最端庄优雅的一个,连出身世家大族的二儿媳卫氏都逊色不少。
桓夫人笑容里满是赞赏,高高兴兴喝了媳妇茶,递上了大红封。
桓柏自是对儿子看中的媳妇没有任何不满意的,见一向挑剔的妻子都对儿媳欣赏有加,心情愈发开怀只等抱长孙了,他拍了拍桓翊的肩膀,“好啦,都起吧,翊哥儿,带阿祺认认亲眷。”
桓家嫡支人口单薄,只有两房。
大房桓柏和妻子王氏,长子桓翊,次子桓康和妻子卫氏;二房桓棕是公公桓柏的庶弟,妻子祝氏,儿子桓宸。
一圈见礼过后这拜亲礼就算完成了。
侍立在一旁的颜嬷嬷见桓夫人对新妇极为满意,急着顺夫人的意夸一夸少夫人,“哎哟少夫人……”
然而她的声音一出口,宋时祺受惊一般身子颤了颤,桓翊脸色大变急忙伸手揽过妻子,脸上满是关切,“没事吧?”
宋时祺八分是真两分是装,在众人眼里自然是逼真无比。
她虚靠着桓翊,克制着自身的颤抖还是努力把话说出来,“我自小就怕粗粝的声音,家中奴仆都是精挑细选温言软语的,头一次听,竟不知还有如此……”她面带歉意地转向婆母桓夫人,“母亲,儿媳是个没见识的,还请母亲宽宥。”
桓夫人又羞又恼,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愤恨地瞪了一眼颜嬷嬷,她自诩是个事事讲究的清雅人,竟因一个奴婢在儿媳面前出了丑。
桓翊阴冷的眼锋扫过颜嬷嬷,颜嬷嬷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正要开口求饶便被桓翊打断,“往后在少夫人面前颜嬷嬷还是不要说话了!”
一旁沉默坐着的桓柏亦是面色不虞,沉声道:“翊哥儿说得对,今日大喜的日子,念在你是府里的老人就不追究了。”
老爷发了话,颜嬷嬷已吓得脸色惨白紧闭双唇不住磕头。
桓翊轻抚宋时祺颤抖的后背,转头朝向父母,“阿祺昨晚累着了,今日又平白受了此番惊吓,儿子先带她回去休息。”
桓柏朝儿子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好好照顾你媳妇。”
宋时祺由桓翊半搂半扶着出了四知堂,除了方才他那句“昨晚累着了”,其余还是十分熨帖的。
梦里,颜嬷嬷最先挑头说自己的声音像极了先少夫人王如筠,之后便陆续有人在她面前来印证颜嬷嬷说得对,一个个都不遗余力在嘲讽、欺辱她的道路上添柴加火,一回比一回说得真切。
那么就先让颜嬷嬷闭嘴。
第46章 回门
◎形影不离的夫妻◎
回门礼那日, 新婚夫妇早早去四知堂给桓柏和桓夫人请安。
桓夫人此刻对宋时祺观感颇佳,特地准备了厚礼让他们带回去。
桓府的马车驶进宋家门时,宋时禧和霍轩也到了, 四人一同进了二门。
宋彦铭两月之内嫁了两个女儿, 这些时日有些伤怀,今日两个宝贝都出双入对地回来了,一时感情汹涌澎湃, 老泪纵横。
一同出来相迎的姨母谢宛亦是红了眼眶,但嘴里还忍不住嘲笑宋彦铭一番,“瞧瞧你, 一把年纪了, 在小辈面前如此模样成何体统, 也不嫌丢人!”
众人被逗笑,宋时祺睁开桓翊手上的钳制, 上前两步挽住爹爹撒起了娇, “爹爹, 漾漾才离了不过一日呢!”
桓翊满眼对老丈人的艳羡, 也不知她如此娇态何时能用到自己身上, 前路艰难,还需努力啊。
到了正堂, 两位女婿陪老丈人喝茶闲聊, 谢宛则带着两个外甥女去了后院小花厅。
宋时祺的婚事一波三折,嫁给桓翊也是应得仓促, 再加上高门大户规矩重,自打宋时祺前日出嫁姨母就担心到现在, 自是要赶紧好好询问一番的。
“快让姨母好好瞧瞧, 瘦了没有?委屈你没有?”姨母一进花厅就拉着宋时祺上看下看, 生怕漏了哪一处。
宋时禧在一边掩嘴轻笑,“姨母,哪有您这样的,桓公子又不是凶神恶煞,您没瞧见他方才恨不得黏在漾漾身上的眼神,对她疼还来不及呢!”
“不是凶神恶煞是不假,你是不知,高门大宅的后院也是能吃人的!”姨母心中感叹,暗下决心有必要好好跟姐妹俩上一课。
“姨母,我哪是能受人欺负的,您放心!”宋时祺任由姨母查看,心里柔软一片,梦里她回门时心里只有她的夫君,姨母和姐姐说了什么她都不记得,如今想来还真是没心没肺得很。
姨母看着外甥女的脸色不错,心中安稳了些,拉着她往塌上坐,声音比方才轻了些,“如何,都好好的吧?疼是正常的,女人都苦,过了这一遭就好了!”
姨母这意有所指的眼神,宋时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脸红成一片,她求救般的眼神看向姐姐,没想到姐姐也羞得以帕掩面。
宋时祺只好敷衍道:“还……还好……”
侍立在一边的松音无奈地看了眼自家小姐,心中焦急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好紧紧闭上嘴巴专心端茶倒水。
然而这一眼并未逃过姨母洞悉一切的火眼金睛,这是自己从安平县就看着长大的丫鬟,她立刻觉出不对来。
“禧姐儿去看看今日的午宴准备得如何了,祺姐儿再陪我说说话。”姨母脸色微变,吩咐道。
宋时禧一看便知有事,不敢违了姨母的意思,应了一声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出去了。
待花厅门轻轻关上,姨母朝松音招招手,“松音你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松音霎时变了脸色,姨母谢氏为人宽厚,但御下极为严格,眼里容不得沙子,她不敢撒谎,可说了实话那她家小姐该怎么办。
正纠结间就听宋时祺蔫蔫道:“姨母,您别为难松音了,我说还不行吗?”
“行,你说!”
“就是……就是还没那个……还未圆房。”宋时祺感觉自己脸熟透了。
“什么?!”姨母急得从塌上站起来,“这都两晚了,还没……那个?”
宋时祺不敢看姨母,默默点头。
“这……到底怎么回事?”
松音心疼自家小姐,忙努力解释,“夫人,不怪小姐,其实……”
“不怪小姐,难不成是桓公子有问题?”姨母更急了。
“也也也不……不是……”松音脸也腾得红了,这好似不是她能够回答的,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描补,“新婚那晚小姐实在是累极了,就想趁少爷回来前眯一会……”
“嗯嗯!”宋时祺极为配合,在一旁不住点头。
受到鼓励的松音语气稳了一些,继续道:“少爷回来见小姐睡着了,心疼小姐,不让奴婢叫醒她,这才……”
“那元帕呢?如何交的差?”
“少……少爷割破了手臂……”
“那昨晚呢?”第一晚勉强说得过去,听着像是桓公子疼惜外甥女,谢宛刚缓过一些又觉不对。
“昨晚……昨晚……”松音这下可难住了,她急的就是昨晚为何还是没圆房啊。
“昨晚我来说,”宋时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昨日敬茶时候,婆母身边有个嬷嬷嗓门又粗又瘆人,把我吓着了,我……老半天没缓过来,姨母您知晓的……”
“还有这事儿?”谢宛一脸狐疑。
“嗯!”宋时祺点头如捣蒜,“婆母身边那个叫颜嬷嬷的,姨母尽管去打听,桓家上下都认识,漾漾可被吓得不轻呢!公爹还发了话的,命那嬷嬷往后不许在漾漾面前出声儿。”
谢宛半信半疑地坐回了塌上,“所以昨晚你夫君又是疼惜你,就没圆房?”
“嗯!”宋时祺眼神坚定,立志咬定青山不放松,一瞬不瞬觑着姨母的神色。
姨母思来想去,幽幽道:“莫不是桓公子真有问题吧?”
宋时祺猛咽一口口水,原本缓和下来的脸色又可疑地红了起来。
苍天可证,他好得很。昨晚又是抱着她和衣而睡,临到半夜醒来,她就觉得身后之人起了自然反应,人活两世她怎会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赶他去塌上睡。
谢宛看着外甥女变幻不定的羞窘模样,心下一软,语重心长道:
“不是非要逼着你去做,既然决定嫁了那便要抱着嫁过去好好过的想法,高门大户不好待,但进去了就要努力站稳脚跟,不让人家挑出错来。
元帕可以伪造,可时日一长你肚子里没动静该当如何?他是长子,年纪可不小了,家中长辈定是盼着你为他生儿育女的。我的祺姐儿哟,姨母是真心为你好!”
“嗯,我知道。”宋时祺红了眼眶。
她是憋着一口气答应嫁过去的,她要出气,更要查出真凶,但并非不想与他好好过,上辈子爱得多深这辈子伤得就有多痛,至少现在她还无法完全毫无芥蒂地接受他。
宋时祺出神之际,姨母脑子里又百转千回了一番,想到了无数别的可能,“行了,你知道姨母就放心了,那压箱底的书回去也要拿出来好好看看,夫妻之间没什么可害羞的!”
宋时祺无奈,胡乱应了。
一家人和和美美用完午膳,也该到了回去的时候,宋时祺在姨母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再次红了脸,跟着桓翊出了二门。
刚上马车,宋时祺试探着问桓翊能不能让她去风雅居看看再回府。
桓翊无奈敲了敲她的额头,“我说了,一切随你,任何事都由我担着,我来替你善后。”
“嗯。”前世种种在她心里曾留下浓重的阴影,她一时并不能适应自如。
“不如去风雅居之后我们还是去上次的食肆用晚膳,听说又出了几个新菜。”
宋时祺诧异看他,“你……你也要陪我一同去风雅居?”
“那是自然。”
“你……无事要忙吗?”
“无事。”
梦里最是柔情蜜意的新婚之月也没有这样的时候,回门礼陪她已是极不容易,宋时祺此时是真有些不习惯的。
这样的形影不离持续了整整两个月后宋时祺也并未看出任何要停止的迹象,不论她去哪里他都跟着粘着,有那么几次她都有些嫌腻歪,特别是跟宋时妍出去逛铺子时,不知被那死丫头嘲笑了多少次。
一颗心再如何残破也是多少有些动容的,这期间桓家众人并无异样,也让她有些不安,总不敢相信如此舒心惬意的日子能够长久。
当然,两个月时间不短,满京城人都知晓了桓家大公子与新婚妻子恩爱非常、形影不离。
那头的王如筝坐不住了。
前几日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只那一次,却清晰刻在脑海里,如同中了毒一般,蚀心入骨,无法自拔。
梦里,她是人前我见犹怜、纯洁善良的白莲花,实则却是隐在幕后机关算尽、翻云覆雨的银环蛇。
她是王家不被重视的庶女,生母缠绵病榻无用至极,她多喂了一日的药送走了她。她乖巧懂事、百般讨好主母和嫡姐,终于赢得了留在主母身边教养的机会。
嫡姐王如筠是王家真正的掌上明珠,在外交际亦是人人交口称赞,她不服,明明她相貌才学都远胜于嫡姐,为何嫡姐处处被优待,自己却什么都没有,从那时她便知道,凡事要动脑子自己去争取。
主母和嫡姐一般无二的虚伪,总爱让人知晓她们从不亏待她这个庶女,任何时候都是一碗水端平,把她当嫡女一般教养。故而她一边巴结一边用示弱来获取好处,久而久之,她变成了王家地位最高的庶女。
如此比肩嫡女过了几年,到十四岁时,她有了新目标,那便是表哥桓翊。她见他第一眼便标记了他,早晚有一天他会成为她的猎物。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再高也不会成为桓翊的正妻,她不怕迂回繁复,她顺着父亲想要联姻桓家的心思,在嫡姐有了心上人的情况下小施手段让嫡姐嫁进了桓家。
对付一个心灰意冷的嫡姐并不难,桓夫人又是个没用的,她开始在桓家设局布线,一切为她所用。
她一步步害死嫡姐,在桓夫人面前对外甥桓焱尽心尽力,她本以为嫡姐孝期一过她便能作为继室嫁进桓家。
没想到桓翊不允,一年后娶了家室十分一般的宋时祺。她并不气馁,不过再做一次而已,桓家遍布她的人,桓夫人有颜嬷嬷在极好拿捏,桓焱被她养歪了,她又联合了桓康之妻卫氏,准备如法炮制再害一个正室。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她低估了宋时祺在桓翊心中的地位,好在她最不缺的便是耐心,桓家这一代太过贪心,上有桓姝当了独冠后宫的皇后,外有家主桓柏抓着兵权不放,又有桓翊功高震主,皇上怎能在卧榻安睡?
父亲王翰是老狐狸,自是看到了这一点,起了推倒桓家取而代之的私心。她立即向父亲表了忠心,赢得了王家所有的资源。
宁朝本就动乱,她不惜添一把火,只要桓翊回不来,桓家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终于,她等到了那一日,宋时祺死了,那个傻姑娘,死前还念着她的好。
不过她的梦只尽于此,再往后她没看到,想来前路再无阻碍,她必定得偿所愿。
王如筝不知为何会做这样的梦,是日有所思还是命中注定?她不清楚。
现实与梦里的开局已然不同,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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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故地重游
◎桓翊在她羞恼的眼神里笑容满溢,“真甜。”◎
正当王如筝试图做些什么的时候, 她发现如今她连去桓家做客的借口都没有。
一个庶女,就该安分在家学女红,侍候嫡母, 若是要出门, 她只能跟着嫡姐王如筠出去,可惜此时王如筠去了燕州府外祖家做客,过完年节才会回京, 如此,她便被困在了这后宅里。
而更令她措手不及的是,年节期间她跟着嫡母走亲访友, 就听嫡母开始有意无意着人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考虑起她的婚事来了。
她只好装得乖巧娇羞, 嘴上用姐姐的婚事未定来搪塞,心里早已急得不行。
另一边的桓家, 一家人在京城和和美美过了个年, 至少表面上是和谐无间的。
解甲归田不过几月的桓柏还难以适应此时的生活, 浑身好似有几百只蚂蚁在身上爬, 哪哪都不舒服, 只好隔三差五把霍轩叫到府里,边切磋武艺边推演沙盘, 事无巨细倾囊相授。
桓夫人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大儿媳宋时祺的肚子上, 成亲两个多月时日尚短,她按捺着性子对儿媳极尽宽厚温和, 长孙要紧,其余的往后再议。
桓康听彭州府的好友传信, 彭州府最红的乐坊来了个极清雅的美人, 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 他早就眼巴巴等着过完年节回彭州府老宅了。
桓康妻子卫氏近日心中郁闷,每日看着兄长桓翊对新婚妻子极尽宠爱,便越瞧自家丈夫越不顺眼,她只好每日用往后的桓家管家权来安慰自己,待年节后回了老宅,桓翊将族务正式交接给丈夫桓康,那以后桓家说一不二的便是她卫柔了。
二老爷夫妇在桓家一向没有话语权,原本等着大房新妇嫁进来看热闹的祝氏希望落空,宋时祺那些在外的好名声以及县主的封号可唬不住她,她自觉看人能看到本质,宋时祺的本质就是小门小户,她都看不上,更别说大嫂王氏,可如今他们大房婆媳和美,她恨得牙痒痒。好在过完年儿子桓宸也要娶媳妇了,等隋氏嫁进来,她可要好好调教。
桓府上下心态最为平和的还是桓翊夫妇了,今年的上元灯会,桓翊终于能够一人独占妻子,为这一日他已期待了很久。
前世初见在宋氏学堂花园,第二次便是在那年上元佳节的灯会上,他鬼使神差地一路跟随。
如今想来,居然连那晚她的穿着打扮,她行经的每一条小巷,吃的每一样小吃,他都清晰记得,并未因两世相隔的久远时光而褪色半分。
起心动念只在一瞬间,她早就是他的命中注定。
今日宋时祺一身初桃粉百蝶穿花褶缎裙,未施粉黛,只用淡色胭脂点了点唇,简单的发髻上只一支芙蓉簪,再无其他点缀。
桓翊等在门口,待她出来时亲手为她披上一件大红织锦缎斗篷,视线聚焦眼前娇靥,脑海里便闪过那句“脸夺芙蓉之娇色”,还真是贴切无比。
他习惯性地牵起她的手,略有些凉,他索性将人揽入怀中,两手一同裹住她的小手。
这几个月宋时祺已逐渐习惯他低入尘埃的寸步不离,不做无谓的挣扎。
下了马车,两人汇入人流,桓翊兴致勃勃地带路,前世他见她猜灯谜的那个摊位依旧在,比那时扩大了不少,他牵她走近猜灯谜的人群中,指着木架上陈列的彩头问:“想要什么?我们也来猜一猜?”
宋时祺扫了一眼一排排灯笼上垂挂着的谜面,脸上兴致缺缺,“都太简单了,等我猜完老板该急了。”
桓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也是……还都是用了多年的谜面,一点新意都没有,那我们到前面再看看可好?”
“嗯。”
宋时祺心觉怪异,又一时说不出到底哪里怪,只由他牵着走,这路越走越偏,不走平常的大道,直往小巷子里钻,宋时祺便更觉奇怪了,她拉了拉他的手,停下脚步,“你要带我去何处?”
“就前头,只有这家巷尾的摊子卖你爱吃的糖饺,我们去看看。”
宋时祺似有所感,跟他到了巷子岔路口一个人并不多的摊子前,一个衣着朴素但极干净的婆子正翻着油锅里起起伏伏,一个个炸得金黄的糖饺。
“劳烦了婆婆,我要两个。”
“哎,来啦,”婆子露出灿烂笑容,手微微颤抖却极其利索地捞出两个糖饺装进一个油纸包里,递给桓翊时还不忘叮嘱,“刚炸出来的,慢些吃,当心烫。”
“多谢!”桓翊唇角扬起,往摊子边上的木盒子里放了一粒金锞子。
在婆子连声道谢中,两人走到摊子边上,桓翊用竹签挑起一只糖饺,对着吹了又吹才递到宋时祺嘴边,眼里满含期待,“应该不烫了,你少咬一点尝尝?”
宋时祺不语,就着他的手低头咬了一口,炸得酥脆的饺子皮很香,她只咬了一小口,带了一点糖油,便已经甜到发腻。
这味道,还有那婆子,相似的记忆在脑海里呈现出来。
她倏地转身往巷子外走,身后的桓翊不明就里,急急追上去,“漾漾……漾漾……”
此时的宋时祺只觉自己愚不可及,她明白了他的用意。那灯谜摊子,糖饺摊子,每一条奇奇怪怪的小巷她都记起来了。
梦里她在宋氏学堂见他的第一眼就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他,紧接着是那年灯会,她帮小伙伴拿到彩头,回头一瞥时她便从人群里一眼瞧见了他。
清贵公子,却形单影只,她不知他要去往何处,只想多看他两眼,她和小伙伴们虽走在他前头,但每一个转角她都偷偷看着他走的方向,若是遇到岔路,她便停下来,找个摊子假装买吃食,待他走过了便继续往同方向而去,心里祈祷着同行之路能够更长更久一些。
今日的一切并非巧合,若是没有猜错,他好似想带她故地重游。
所以梦里他与她的心是一样的吗?原来这么早的时候他们已有了相同的感受?
自己是有多傻多愚蠢,在可笑自卑的猜疑之中蹉跎了整整一世的光阴。
手臂忽的被人拉住,宋时祺茫然回头,是他。
“怎么哭了?”他满眼的焦急无措。
“桓翊,我从来都不爱吃糖饺,又油又甜腻,一点也不好吃!”
桓翊眨了眨眼,乌眸亦如初见时那般清亮温润,他虽语带试探,但眼眸里已噙了笑意,“从来都不爱吃?”
宋时祺转头欲逃却被身后之人拥入他的怀里,他一只手还拿着装糖饺的油纸包,另一只手掌拖住她细软的腰肢朝自己的方向微微用力,不让她挣脱,“漾漾,我实是愚顽之极……”
宋时祺自知挣不脱,周遭又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侧目看他们,索性将头埋在他怀里宣泄情绪,很快他平整的衣襟就被她揪得皱皱巴巴,上头可疑的湿痕已分不清是涕还是泪了。
桓翊并不在意,等她哭罢才松开搂着她的手递上帕子给她擦脸,待她修整完毕,他扬了扬手中的糖饺,“还吃吗?”
宋时祺摇头,一脸嫌弃。
桓翊失笑,用竹签插起另一只没吃过的再次递到她嘴边,低声哄着,“不要浪费了,再吃一口,剩下的留给我吃。”
宋时祺虽瞪着他还是张了嘴,本想还是咬一小口,他却像是哄孩童吃饭一般,“再张大一点,咬大一点,就一口……”
她鬼使神差地听了哄骗,一口下去,已经温凉的糖浆就顺着她嘴角流了出来,桓翊眼疾手快伸出手指帮她擦去,她正要将帕子递给他,就见他已尝了擦过她嘴角的手指。
桓翊在她羞恼的眼神里笑容满溢,“真甜。”
在宋时祺恼羞成怒的监督之下,桓翊一口一口吃完了齁甜的糖饺,两人携手回到热闹的大街继续逛。
“那便不走以前的路了,除了永兴桥还有冰栗子摊,漾漾还想逛哪里?”
宋时祺讶异了一瞬,为何要除开永兴桥和冰栗子摊,很快她便有了答案,看样子是她同周文翰和江谦去过的地方他不去。
这般“小肚鸡肠”的他还真是头一次见,新婚这两个多月他清贵公子的形象在她面前早已崩塌殆尽。
宋时祺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客观评价,“周文翰和江谦都是极好的人。”
“我知。只要他们不觊觎你,我都不会为难他们。”
“还说没为难,为何要插手江谦的婚事?”宋时祺问题一出口就顿住了,她隐约想起前些日子姨母曾说那傅家姑娘率真善良,看中江谦便勇往直前去争取,每日都要去他面前报道,江谦那顽固木头好似有点松动了。
“只是时间的问题,若真不喜傅家姑娘,以他的性子自然会拒绝,为这我可是花了大功夫找的好人家,相信我,他们般配得很。”
看着桓翊满眼的真诚,宋时祺一时语塞,他确实做得太多了,她知晓上一世江谦父亲烂泥扶不起,最后死在酒坛子里,这一世他连江谦父亲都帮了。
如此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默默担起本不属于自己的负担,这也是上一世他活得如此辛苦的原因吧。
“不说了,我想去城墙上看看。”宋时祺避开他有些可怜的眼神,提步先走。
好不容易得了嫡母文氏准允,出来看元宵灯会的王如筝不断在人群里搜寻着桓翊的身影,几个跟随她的护卫每隔一刻钟过来禀报,都说未见桓家公子踪迹,她越来越着急。
时辰不早了,再不找到他们夫妻,今日的计划就实施不了了。
正当她焦急万分之时,城墙入口处,一抹大红身影在不远处闪过,她顺着瞧去便看到了紧跟着的桓翊,她眼眸一亮,天不负我!
第48章 试探
◎信我◎
玉皇开碧落, 银界失黄昏。
想要登上城楼俯瞰京城夜景的人不计其数,桓翊和宋时祺走近的时候,城楼入口处已排起了蜿蜒长龙。
不过这样的日子, 门口守卫官必定是有眼色的, 一看是桓家大公子立刻迎上前满面堆笑行礼,“原是桓公子和夫人,这边请。”
夫妻二人跟着守卫官往一旁的权贵通道走, 这时,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身后响起,“翊表哥!”
是王如筝。
宋时祺和桓翊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瞬, 很快错开目光, 一同朝王如筝的方向看去。
王如筝一身水红衣裙, 身披一件白狐狸毛斗篷,好似跑了一段, 两颊绯红, 她盈盈朝桓翊和宋时祺见礼, “翊表哥, 表嫂!”
“你怎的一人出来?”桓翊瞧她身后连个婢女也没有, 有些诧异。
“人太多,都走散了, 好在瞧见了你们, 表哥表嫂要登城楼吗,可否带上阿筝?”王如筝笑语吟吟, 自扫过桓翊一眼后目光只安分地定在宋时祺身上。
“好。”宋时祺笑答,即便此刻, 她依旧不希望是她。
王如筝顺势亲昵地挽起宋时祺, 一起往城楼上走。
桓翊无奈看着撇下自己先走的新婚妻子背影, 轻叹一声跟上。
从权贵通道这处上城楼很快,观景台与百姓观景之处人为隔开并不拥挤,且视野极好。
宋时祺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俯瞰京城繁华灯景,微凉夜风携着节日的气息扑面而来,真真印了那句“火树摇红,星桥晕碧,东风灯市如昼。”
身后另一侧被熟悉的怀抱拥住,桓翊习惯性拉过她的一双手捂住,温和关切的声音磨着她的耳廓,“冷不冷?”
毕竟身边还有王如筝,宋时祺半边脸都红了,手尝试抽出却依旧是徒劳,只好轻声道:“松音带了手炉的……”
“手炉哪有我焐得好?”桓翊依旧是与她耳语的姿态,声音却能让一旁的王如筝清晰听到。
王如筝看着他们柔情蜜意,心里暗恨,面上却丝毫不显露,毕竟是从王家众多庶女中爬出来的,这点定力自是有的,她伸手指着远处一盏几人高的巨大兔子灯,惊喜道:“表嫂快看!”
宋时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兔子灯好似就在绵山脚下,造型憨态可掬,却给人静谧安然的感觉,“真好看。”
“嗯,表嫂喜欢什么灯,我和阿筠姐姐都爱兔子灯,姐姐书房里还珍藏着翊表哥送她的兔子灯呢,轻易不给人碰的。”
宋时祺目光转向她天真无邪的侧脸,揣度着她的意图问:“以往你们都一起逛灯会的吗?”
“嗯,姐姐同翊表哥出来得多些,毕竟两人……”王如筝余光留意着桓翊的脸色,很快转了话题,“表嫂你们方才逛了何处?可有好吃好玩的?”
“方才你表哥带我去吃了糖饺。”
“好吃吗?”
宋时祺摇头,幽怨地瞪了一眼桓翊,“一点儿也不好吃,腻死了。”
“那可真是?我也不爱吃甜食!”王如筝又一次贴近她挽住她的袖子,仿佛是多年的闺中密友。
宋时祺温和浅笑着,“芙蓉糕还有糖蒸酥酪我还是喜欢的!”
“那你跟阿筠姐姐口味差不多,你说是不是翊表哥?”
桓翊有些莫名,但还是朝她笑笑。
宋时祺将手从桓翊手中抽出,也亲昵地挽上王如筝,“那绿豆糕呢?绿豆糕没那么甜腻,你可喜欢?”
绿豆糕曾是宋时祺的最爱,王如筝时常亲手做给她吃,前世的最后一口点心,也是她做的。
“绿豆糕?”王如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见宋时祺一双明眸清澈见底,内心的提防渐松,“喜欢倒是喜欢,可惜我每次吃身上都会起疹子,便再也不碰了。”
宋时祺笑吟吟听着,身上却觉得越来越冷,再也没了赏景的心思,她回头朝桓翊看去,声音娇软,“我有些冷了。”
桓翊求之不得,将她拢进自己的披风里,“那我们下去吧。”
宋时祺极为乖顺地挨着他,整个人几乎都融进他的披风里,王如筝再不好打扰他们,她慢慢缀在他们身后,试图将这一幕刻进脑海里。
从城楼下来,穿过一条马行街就到了停靠马车的地方,桓翊扶着宋时祺上马车就听王如筝惊讶的声音。
“怎么会坏了?这大过年的到何处去修啊?”
王家的车夫正跪在王如筝面前磕头认错,“是小的没注意,小姐恕罪!”
“马车坏了?”宋时祺没听清楚,向桓翊求证。
桓翊无奈笑着凑近她耳边低语,“这必定是借口!”
宋时祺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夫君慧眼独具,我记得也曾有人用这借口把我从皇宫门口骗到自家开的食肆了呢!”
桓翊面对妻子的揶揄不窘反笑,“夫人好记性!”
宋时祺掀开车帘朝不远处的王如筝招手,“阿筝,不若与我们同乘吧。”
王如筝自是欣然答应,爬进车厢与宋时祺同坐,桓翊为避嫌只好坐到外面。
王家府邸离此地很远,故而桓翊准备先送宋时祺回桓府,再送王如筝回去,路上拥挤,马车行驶缓慢。
宋时祺虽邀请王如筝上车,但并没有与她继续交谈的兴致,她让她很陌生。即便不是真凶,如今看来她跟那些不遗余力拉踩她,将她碾入尘埃的人并无不同,让自己与桓翊离心的事她定是没少做。
马车厢里放着小炭盆,有些闷热,宋时祺拉开车窗帘子,想透透气。
行至青云巷附近,宋时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时候马车也停了下来,桓翊必定也瞧见了,是柳誉。
桓翊跳下马车,走在车窗边,面色有些凝重,“我去问问。”
“我同你一起去。”宋时祺不放心,跟着下了马车。
“柳誉!”桓翊叫住了前方独自行走的少年。
柳誉明显顿了顿,回头,见是桓翊和宋时祺,赶忙过来见礼,他长揖到底,声音恭敬,“见过师父,师母安好!”
这孩子跟死去的四皇子五官虽不尽相同,但气质十分相像,温和守礼、举止文雅,或许是自小生活在民间的缘故,他要比四皇子更坚韧些。
然而此刻面对桓翊深沉探究的目光,柳誉眼神躲闪。
桓翊心中疑虑更甚,今日必定有异,他努力回忆着前世有关眼前这位五皇子的点点滴滴,此时恰逢边境战起,宁惠帝操劳过度病了一阵,好似就是这个上元节前后,他收到消息皇帝认回了流落民间的五皇子,而其生母丽嫔被赐死。
看柳誉的异样,猜测可能是丽嫔离开安庆府,偷偷进京看儿子来了。
“夜已深,莫要一人在外闲逛,我派两个护卫送你回去,”桓翊伸手搭住柳誉肩膀朝青云巷深处走,好似在闲聊一般,声音却压得极低,“说实话,可是你生母来了?”
柳誉震惊不已却被桓翊一把按住,这反应已不用多言,桓翊沉声道:“京城人多眼杂,若想保她一命就立刻让她离开!”
从当场揭穿到点出利害关系只用了两句话,柳誉被师父冷肃的语气吓到了,转念一想又何尝不是师父的良苦用心,他心中震荡连声应是,在桓府护卫的护送下匆匆离开。
正当夫妇二人往回走准备上车回府时,远处有整齐的马蹄声响起。
这两年的上元节真是不太平,宋时祺一听这声音便莫名心慌,桓翊朝声音的方向远眺,脸色微变,“好似是禁卫军。”
“往这个方向,不会是……”
桓翊神色凝重点头,给了宋时祺肯定的答复。
他本不想插手皇家之事,但与柳誉师生情谊颇为深厚,此时碰上,实在不忍心坐视不管,可他并不愿离开妻子。
犹豫之间,一小支禁军队伍已靠近青云巷巷口,他们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为首的是皇帝身边的常太监。
“漾漾,我……”桓翊迟疑着开口。
“你……你去吧,我和如筝回桓府等你!”
宋时祺怎会看不懂他表情中的含义,成婚以来两人形影不离并不能增加她的安全感,她很早便明白这一点,她需要放手,给他机会去证明,此时恰好是一个时机,是躲在永远不分离的梦里,还是勇敢跨出一步选择信任,她咬牙选择了后者。
常太监已近在眼前,桓翊将她送上马车,嘴唇贴在她额侧只说了两个字,“信我。”
身后桓翊已迎上禁军队伍,与常太监寒暄起来,宋时祺按捺着心中的不安钻进马车,面对面露疑惑的王如筝,含笑解释,“碰到夫君的学生聊了几句。”
“我好似还瞧见了宫里的人。”
“没错,夫君说每到上元节就不太平,他过去问问可有什么事,让我们先回府,今日不早了,不若派人给王家捎个信,阿筝你今晚就住桓府吧”
王如筝此刻满心都是如何找借口留在桓府,此刻听宋时祺这么一说顿时放松下来,“好,那可要叨扰表哥表嫂了!”
“哪里的话!”宋时祺强笑着命车夫赶路,车窗缝隙里,桓翊已引着常太监一行进了青云巷,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里。
作者有话说:
略微试探一下就发现前世的魑魅魍魉此时已是纸老虎,戳破只是时间问题,那么对漾漾来说,往后重要的是什么呢?
第49章 等待
◎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给他机会证明自己的意义何在?◎
京城桓府。
安排好王如筝的住处后, 宋时祺独自回了迎曦院。
沐浴过后,宋时祺木然地躺到床上,她突然觉得冷。
“松音, 拿个汤婆子来。”
松音有些诧异, 伸手朝宋时祺脚下摸了摸,“少夫人,已经放了两个了, 炭盆也烧起来了,您没事吧?”
“冷……”
“该不会是在外头受凉了吧?”松音伸手去摸宋时祺的额头,“好似还好, 那奴婢再去泡一个给您抱着。”
宋时祺接了松音塞进被褥里的汤婆子, 贴到胸口紧紧抱住, 头埋进锦被里,慢慢将身子团起。
“少夫人, 可要叫大夫?”
“我没事, 睡一觉便好了, 你下去吧。”
松音面露担忧, 起身替她放下床幔。
宋时祺目光扫过一旁空荡荡的罗汉床, 出声阻止,“不放了……”
松音了然, 定是自家小姐想等少爷回来, 她应了一声,退出里间。
宋时祺将怀里的汤婆子抱得更紧, 贪婪地汲取着温暖,她有些后悔让他去了。皇家之事非同小可, 若是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给他机会证明自己意义何在?
整个头埋进被褥里, 她几乎无法呼吸,可比这更可怕、更令人窒息的是等待,前世里,太多的等待没有结果,她太怕等他的滋味了。
松音、松脂放轻了的脚步声,炭盆里偶尔的“噼啪”声,府外隐约的梆更声都清晰无比,她怔怔看着眼前床幔上大红缎面龙凤双喜的纹案,彷徨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一切声音都停歇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房门轻响,接着是珠帘晃动的声音,后背蓦地一暖,她被拥入熟悉的怀抱里。
“漾漾,我回来了……”
声音仿若耳语,带着丝疲倦的沙哑。
感受到怀里的人颤了颤,桓翊顿了顿,方才他不确定她是否睡着了,他太急于抱她,“吓着你了?”
宋时祺摇头。
桓翊放松下来,低头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吸入属于她的味道。
宋时祺只觉鼻腔一股酸意往上冲,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就下来了。
“别哭,”桓翊心中酸软,既欢喜又心疼,他扳过她的身子紧紧抱住,伸手给她拭泪,“你放心,我再不会把你丢下,信我,我不会置自己于险地,我要长长久久跟你在一起……”
宋时祺哭了一阵慢慢平复下来,抬头问他:“怎么那么久?可是出了什么事?”
桓翊借着月光仔细瞧她的脸,确认没事了才细细跟她解释,“是皇上知晓了柳誉的事,派常太监去验证。这要从很久以前的事讲起了,你知道丽嫔的事吗?”
宋时祺吸了吸鼻子,摇头。
桓翊将她抱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那是姑母进宫的第二年,那时姑母和皇上两人正是情浓之时,一次皇上微服出巡受了点小伤怕姑母担心,暂时留在安庆府行宫休养。
丽嫔是行宫里负责煎药的宫女,她极善药理,知晓皇上药里的一味药与另一种药合在一起有催情的作用,于是将另一味药制成香膏涂抹在自己身上,送药的时候,皇上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产生了幻觉,把这个宫女当成了姑母,当时便临幸了她。
事后皇上清醒过来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刺死她,被身边之人劝住了,按照皇家规矩,被皇帝临幸过的女子在不确定是否怀上龙嗣的情况下是不能杀的。
那爬龙床的宫女着实幸运,两月后竟明确诊出喜脉保住了性命,皇帝离开之前令其在行宫养胎生产,四皇子一出生就被抱走,她被封为嫔,但终身圈禁在行宫里。”
宋时祺头靠着他的胸口,静静听他说话,感觉不那么冷了,“那柳誉又是怎么回事?”
“是双生子,两个胎盘。稳婆看胎儿和胎盘齐整便没再探究,因为是圈禁,下人们走得很快,待人走了,另一个孩子跟胎盘才出来,于是丽嫔便偷偷将孩子养在行宫之中。”
“你是因前世他当了未来储君才去找的他?”
“是,也不是。”桓翊摸了摸她放在外面的手,感觉有些凉,拉过被子盖住才继续,“桓家世代为帝师,自有看人的手段,五年前我去安庆府看过一次,他符合桓家挑人的标准。”
宋时祺回忆起与柳誉接触的点点滴滴,“我感觉他是个好孩子,四皇子很不错,只是过于怯懦了些,柳誉更胜一筹。”
桓翊眼露赞赏,“的确,柳誉可堪大任。不过他有一处弱点,可知是什么?”
宋时祺撇过头不看他,脸却不由得热了。
“漾漾那么聪明,会不知道?嗯?”他沙哑的声音在耳边擦过,宋时祺的心不争气地颤了颤。
“他的弱点还能有什么,必定是丽嫔。”宋时祺闷声闷气道。
“是,就是丽嫔,”桓翊不再逗她,继续讲述,
“柳誉自小被她当成帝王教养,确实养得不错,故而母子感情颇深。上一世,皇上认下他之后便杀了丽嫔。五皇子登基后,有人进谗言,意指害丽嫔的是姑母……”
“桓皇后上一世如何了?”宋时祺梦里几乎没有关于桓姝的记忆。
“姑母她……很苦。因为我和父亲的缘故被皇上冷落,之后又遭新皇猜忌,皇上崩逝的第三年,她助新皇稳了朝局,便一杯毒酒随先皇去了。”桓翊神色哀泣。
“也是个苦命之人……”
这一世桓皇后待她极好,她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所以我想为姑母结一个善缘。今日我救下丽嫔,助她逃离,过几日,安庆府行宫会来报丧,丽嫔死了皇上才能安心,但只有活着,姑母往后才会被柳誉善待。”
桓翊说完,卧房里一阵安静,两人依偎着,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好似谁都不忍心打破此刻的平和宁静。
良久,宋时祺抬头看他,“姑母对皇上……”
桓翊知晓她的疑问,很快回答,“姑母是真心爱慕皇上,即便后来遭到猜忌和冷落,她都爱他。我不知这一世皇上走了姑母会作何选择,我只能尽力去缓和,但不论最终她怎么做,我都会尊重她。”
“即便你知晓你可以阻止她自戕,你也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吗?”
桓翊眸光复杂,好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第一次错开宋时祺的目光,闭了闭眼才道:“我体会过,所以我尊重她。”
他体会过,所以尊重姑母。
他说过他为她献祭了自己。
前世他本不该死的。
她以为他会像娶她一样,无非是再娶一个,继续生活罢了。
四目相对,想说的太多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宋时祺眼神描摹着他的轮廓,是梦里日思夜想的人,只是眉宇间有了淡淡的“川”字,是思虑过多留下的痕迹,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抚平,她还是喜欢那个轩然霞举、温润自信的少年状元郎。
手被倏地捉住,带着灼热气息的吻细密地落下,辗转在长睫上,蜿蜒至嫣红的双颊,一路逡巡着寻到双唇,紧紧相贴。
呼吸相闻,她甚至能从他的唇上感受到他疯狂为她跳动的心脏。
宋时祺有片刻的意识涣散,仿佛可以就此沉沦,这感觉很熟悉,与濒死一般,渴望又抗拒。
她兀地推开他,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一般,大口呼吸着,她想说点什么,却无力开口。
桓翊亦是呼吸粗重,极力平复着内心汹涌的潮水。
良久,宋时祺声音喑哑,“我想睡了。”
“好……”桓翊起身替她掖好被子,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
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就听外头一阵嘈杂。
宋时祺一夜都没睡踏实,此刻正是最困倦的时候,就听松音特意拔高了的声音,“夫人您慢些走,少爷少奶奶昨夜睡得晚,还未起呢!”
宋时祺暗道不好,正要强撑着爬起来,就见桓翊掀开床幔将自己的铺盖扔了进来,“藏好,没事,我去解决。”
他语气淡然,但离开的背影依旧显出狼狈。
桓翊终于在桓夫人跨进外间时堵到了她,母子俩的对话宋时祺都能听到。
“我一早便听说如筝昨晚跟你们一同上城楼看灯受凉病了,阿褀没事吧?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注意,这大晚上的怎能到城楼上去逛?”
桓夫人认定一件事便心无旁骛勇往直前,这些日子她对宋时祺很满意,便满心满眼都盯着她的肚子,任何影响她抱孙子的事都不允许出现,此时她是真担心宋时祺的身体。
“她没事,母亲放心,只是昨夜累着了,睡得有些晚……”
桓夫人闻言仔细瞧着儿子,见他眼底有些青黑,立刻明白过来,脸上带着喜气嘴里却不忘教导两句,“你也要适可而止,小夫妻感情好归好,记住过犹不及的道理。”
桓翊面露尴尬,只好点头应是。
“行了,让阿褀睡吧,我给你们俩都熬了补药,你既然起了,先跟我去把你那碗喝了。”
“好……”
宋时祺没了再睡的心思,心中隐隐有些疑惑,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婆母桓夫人与前世很不一样。
她知晓这一世她的家世地位有所提高,也没了原配那根标杆,更无因继子而对她产生的提防,但一个人的秉性很难改变,此时看来,她并不是恶毒苛刻之人。
松音进来帮她梳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宋时祺无奈,“有什么话直说。”
松音扁扁嘴,扫了眼铜镜,见自家小姐正从镜子里瞪着自己,吐了吐舌,“奴婢就想说,公子待您这么好,为何您还不愿意……那个啊,公子那么高的个子,每晚都睡罗汉床上,也太可怜了些……”
宋时祺脑海中闪过昨天那个吻,自己片刻的沉沦,眸色暗了暗。
心上有伤,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治愈的,渴望又抗拒,昨夜她意识到自己没有那么心甘情愿,她选择顺应自己的心意。
圆房还意味着他们要直面孩子的问题,这也是她暂时不愿触碰的。这一世的走向完全不同了,他们没了原配和继子的阻碍,王如筠他可以说不爱,那么桓焱呢?他可以不提,但亲生骨肉必定是不同的。
宋时祺深吸一口气,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见自己的大丫鬟逐渐倒向桓翊,回头给了她一记毛栗子,“没良心的丫头,忘了他是如何半夜把你家小姐掳走的?”
松音呆愣一瞬,“对哦……”
“我瞧你是被那个曲六蒙蔽了,”见松音的脸可疑地红了,宋时祺气焰更甚,“你敢胳膊肘往外拐试试,上次已经在姨母面前露过一次馅,当心以后不带你出门!”
作者有话说:
42章有删改,有关桓焱的一小段删去了,作为重生后两人间比较重要的点,后面会仔细讲。
第50章 回到老宅
◎一切还需隐忍,慢慢等待时机才好◎
上元节过完意味着年节结束, 姐姐宋时禧也要跟着霍轩去西北赴任了。
一大早,宋时祺和桓翊便坐马车到城门口候着,为姐姐、姐夫送行。
霍轩这一任至少十年, 母亲和妻子都与他同去, 只留父亲霍之雄和一众小妾在京城,故而霍家车队浩浩荡荡,几乎搬空了整个霍府。
宋时祺钻进姐姐马车里, 姐妹俩抱着好久都舍不得松手,原本最放心姐姐的,可临了又有些不安, 宋时祺再三叮嘱, “凡事要有自己的主意, 那霍轩再好也不可能事事都对,不能惯着他!”
“是谁又在说我的坏话?”马车外传来马蹄原地踱步的“哒哒”声, 宋时祺掀开车帘就见霍轩那张英气勃勃的脸。
“就说你呢, 若是敢欺负我姐姐, 我就是千里奔袭到丰城也要找你算账的!”
“桓少妇人财大气粗, 自是说到做到, 若真不放心你姐姐,不若开拓一下到丰城的商路, 到丰城多开几家铺子, 隔个一两年来巡视一番可好?”
宋时祺失笑,“姐夫你还真是没上任就操心起丰城的百年大计了!”
霍轩笑过一阵朝宋时祺正色道:“你放心, 我必定不让你姐姐受委屈。”
“嗯!”宋时祺眼眶微红,笑着点头。
桓翊骑马跟着车队将霍轩送出一段, 好友此去就不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了, 突然有种老父亲送别儿子的感觉。
霍轩从他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 一脸厌弃,“收收你的眼神,我可真看不下去了!”
桓翊摇头失笑,“好,就是有些感慨,是我的不是。”
霍轩无奈转了话题,“你托我查的事有眉目了,你们桓家二房那位祝氏有个庶妹,十多年前给宋家族老之一的宋志才做了小妾,祝家姐妹俩在人前几无往来,故而知晓这层关系的人极少。”
桓翊眉头微蹙,“宋志才……可是那个占了南楼巷宋家家产那位?”
“没错,他还是选秀期间把你媳妇名字递到皇上面前那位。”
“好,我知道了……”桓翊眸中闪过丝寒意。
两人一路闲聊,直到瞧不见城门了才缓缓停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桓翊感慨看向霍轩,这一世好友健在,夫妻和美,他是最开心的那个。
霍轩伸手重重拍了拍桓翊,“虽不知你们经历了什么,但目前看来好似还不错,好好珍惜!”
“珍重!”
……
送走霍轩夫妇没几日,宫里就传出消息,皇上认回了流落在外的血脉,是为五皇子,赐名刘誉。
这消息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宫里虽没有明确这位五皇子的生母是谁,但皇家并未封锁消息,故而经过有心人的查探,五皇子的身世很快摆到大众面前。
已故四皇子的孪生兄弟,才华横溢、出类拔萃,曾在宋氏族学求学,师从桓家大公子桓翊……这些信息足以在民间引发一波又一波的话题了。
早早站队的二皇子党慌不择路,倒戈的倒戈,撇清关系的撇清关系,悔不当初。
曾经的四皇子党满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争先附庸五皇子。
最老谋深算的那一派此刻也坐不住了,懂得人都懂,桓家挑皇子了!
一时间,宋氏学堂和桓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去到宋氏学堂打探有关五皇子的点点滴滴的人不计其数,宋氏族老们被捧得上了天,孝敬银子不断往家里收。
桓府自不是谁都能进的,但桓翊还是以暂避风头为由,提出要跟桓家众人一同回彭州祖宅。
桓柏和桓夫人自是没意见,桓夫人更是巴不得大儿媳可以日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着。
卫柔面上不显,回到自己院子就朝丈夫桓康闹开了。
“大哥不是说好了成亲之后他们夫妻都留在京城,怎么就变卦了?”
桓康优哉游哉地要摇椅上晃着,“你没听到是因为五皇子之事吗?事关大位,我们桓家祖训上说了,要低调,不能掺和。”
“哼,躲到彭州府就能避开了?就是个借口,你看吧,大哥就是不想交出族长之位了!说好的家族事务都交给你,他反悔了!”
卫柔越想越气,眼里都能冒出火星来,她精心盘算大半年的管家权,说没就没了。
桓康对此倒是十分乐意,暗自窃喜,若是大哥大嫂跟他们一同回彭州府,他便不用那么辛苦管家处理族务了,那教坊新来的乐妓说不定他还能去瞧上一瞧,倚香楼的红妓们他也甚是想念。
看到丈夫心驰神往的表情,卫柔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拧了一把丈夫的胳膊,“你争点气可好?好处都给你大哥占了,往后二房的日子就是我们的未来!”
“瞎说什么,我好歹是嫡子……”
“嫡子有何用,你不争不抢,难道功名利禄还能摆到你面前,不行,你今日就找大哥去,问他何时把族务交给你!”卫柔一把揪起丈夫就要往外拉。
“你疯了!”桓康挣开妻子的钳制,“要去你去,我找南姨娘去了。”
卫柔盯着丈夫离去的背影,眼眸恨意满满,自己当初怎么就嫁了这么个没用的男人!
呆站了片刻,她颓然坐进丈夫坐过的摇椅中,明明去年一整年大哥都在手把手教丈夫族务的,想来是早有打算,如今突然变卦,若不是大哥的缘故,那就只有宋氏了。
卫柔愤恨不已,那个女人真是手段了得,刚嫁进来就镇住了难伺候的婆母,还哄得大哥事事依着她,如今又盯上了管家权和族务,是了,这必然是她的主意!
……
卫柔的愤恨并不能改变什么,桓家众人在三月初举家回到了彭州老宅。
王如筝病愈后一直留在桓家,这些日子极讨桓夫人开心,跟着一同回了祖宅。
桓家祖宅比京城府邸大了数倍,一应布局都基本相同,院落名称也是一样的。老爷夫人住在四知堂,桓翊夫妇是迎曦院,桓康夫妇在映月阁,二房则住在清溪园。
熟悉的院落场景总能唤起一些梦中的记忆,宋时祺绕着迎曦院慢慢转着,对她来说,回到这个充满悲惨记忆的地方极不容易,但她知道必须要跟前世有一个了断,她不断提醒自己,一切都不同了,她有家人有金钱,此时桓翊也在她身边。
经过桓焱曾经住的小院时候,她不由顿住脚步,心里好似堵了什么东西一般难受。
这些时日他们都没有提及桓焱,不知是两人的默契还是刻意的逃避。
桓翊知晓是焱儿给她送的毒药吗?若是知晓,他会如何对待他?焱儿最后如何了?
那孩子自小没了母亲,又被桓夫人爱宠过头,性子偏执一些也实属正常,虽然她没少在焱儿那处吃苦头,但她从不信是焱儿要害她,那日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应是猜测或知道了些什么。
宋时祺不愿睹物伤神,提步往回走,经过桓翊书房时就见墨三正命人将书籍搬进去,她停下来,感觉有哪处不对。
肩膀被人揽住,是桓翊抱怨的声音,“逛园子怎的不带我?”
宋时祺看着墨三正凝眉沉思,桓翊凑近看她的脸色关切道:“怎么了?”
宋时祺拉了拉他往正屋走,“我记得以前你的贴身侍卫是墨二对不对?”
桓翊微顿,牵着她脚步快了些,“是。”
待进了没有旁人的内室,他才继续方才的话题,“前世墨二是我最信任的手下,我把他留在你身边,直到你……你被害时我才知晓他背叛了我。”
迎上宋时祺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满是愧疚,
“是我亲自审问的他,他与母亲的贴身丫鬟墨雨是亲兄妹,墨雨说她被人威胁,故而求墨二帮她,不用害你,有些事情不报给我便可。墨二极疼墨雨这个唯一的妹妹,且他自小跟着我,觉得你会成为我的负累,最终选择了对我隐瞒你在府里遭遇之事。”
宋时祺低头沉默,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前世诸事真是件件令人窒息。
“那他如今?”
“这一世我必定不会用他,但同颜嬷嬷和墨雨一样,我把他们都留在老宅里,试图能找出些联系。”
宋时祺点头,“既然我们回来了,那也让他回来伺候吧。”
“好……”
另一边,住在离迎曦院隔壁来客堂里的王如筝思虑再三,准备按着梦里的大致情形行动起来。
她先找了颜嬷嬷。颜嬷嬷是桓夫人的陪嫁丫鬟,曾是王家的家生子,亲戚故旧都在王家,梦里得了王家支持的她很快就得了颜嬷嬷的鼎力支持。
此时嫡姐未嫁,她没有任何来自王家的助力,颜嬷嬷自是不会轻易投诚的,不过颜嬷嬷还是能争取一二的,因为她有她的把柄。
等到桓夫人午睡时候,王如筝将颜嬷嬷叫到了她住的来客堂。
颜嬷嬷自打少夫人嫁进来之后就屡屡碰壁,在夫人面前几次没脸,遭到夫人冷落,此时正是消沉的时候,以她惯常捧高踩低的习性,王如筝自然不在她眼里,更何况这几日她得了夫人欢心,更是抢了她的好处。
“这是姑母小厨房特地做的桂花糕,嬷嬷拿去吃吧。”
“哎哟,怎能吃了表姑娘的份例,奴婢年纪大了,牙口差得很,吃不得这些黏腻的糕点了。”
王如筝看出了颜嬷嬷的敷衍,不过在王家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她早就习惯了,只是梦里颜嬷嬷由她指使着对待别人的伎俩如今用到了自己身上,难免愤懑。
当然,她面上依旧亲和有礼,开始拉着颜嬷嬷闲话家常,“上元节那日与表哥表嫂同游观灯,见他们柔情蜜意,真是羡煞阿筝了。”
她笑看着对方,颜嬷嬷果然很快变了脸色,她对宋时祺很不满。
“我瞧着表嫂性子活泼,不像是个会照顾人的,表哥又疼她疼到心肝里,就是有些委屈表哥了……”
王如筝好似是怀春少女一般的喃喃自语,声音逐渐低下去,颜嬷嬷眼睛却亮了起来,她了然地看了一眼王如筝,笑道:
“表姑娘说得极是,少夫人样样都好,可确实不像个会照顾人的,这时日一长,咱们少爷可就受委屈了,若是有个知冷知热的……”
颜嬷嬷适时住口,伸手掂起一块桂花糕闻了闻,“嗯,确实是夫人小厨房专门做的……唉,表姑娘的心思嬷嬷明白,不过此时这新婚夫妇正是情浓之时,一切还需隐忍,慢慢等待时机才好……”
“嬷嬷……”王如筝似是被挑破了心事,羞得捂起脸来。
第51章 王如筝的行动力
◎若是生不出孩子◎
彭州府老宅的日子属实无聊, 本来兴冲冲回来找凶手的宋时祺这些日子也苦闷起来,两世变化太大,要让对方露出痕迹实在是困难之极。
这些日子, 她跟王如筝走得很近。
先前两次接触, 王如筝与前世有些反差,宋时祺心中有了防备,但这几日接触下来, 她又迷惑了,她不确定是否是自己草木皆兵,太过敏感多疑了。
王如筝并不掩饰自己想方设法留在桓府的意图。
“表嫂你不知道, 在王家的庶女有多难, 父亲……他后院美人无数, 与我同龄的兄弟姐妹就有十多个,别说我们的生母, 就是连我们他也认不清谁是谁。”
她时常与她讲述后院的艰难, 宋时祺是可以理解的, 当年的桓康便是如此, 后院一堆莺莺燕燕,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不过卫氏手段了得, 后院那些姬妾不许有孕, 而桓康只顾往家里带,时日一长也记不得都有谁, 那些美人命如草芥、艰难求生,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我生母自打生下我之后便再没见过父亲, 日日郁郁寡欢很快就去了。好在我是个有福的, 投了主母的眼缘, 把我带在她身边教养,阿筝是真心感激。
可是……主母这些日子开始给我物色合适的人家了,我知晓主母是想给我找家世好的,可我毕竟是庶女,门第高些条件也好的都是丧妻的鳏夫,我嫁进去就是继室……我……”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宋时祺难免心酸,继室难为,她再清楚不过。
“其实阿筝不想嫁人,宁愿长久侍奉在主母身边,若是一定要嫁,只要找个小门小户的书生便好,安安分分过日子,阿筝就满足了。可是主母待我那样好,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更不敢违抗母命,只想趁着嫡姐还未出嫁,我留在姑母家能躲一天是一天……”
王如筝的心思宋时祺很能理解,如此说来她费尽心思寄住在桓家也合乎情理。
她看自己的眼神跟梦中一样的真诚爱怜,想到那些苦日子里阿筝带给她的温暖,宋时祺心软了。
当然,她也想过倘若真凶是王如筝的可能性。
前世王如筠故去,如筝若是嫁进桓家便是继室,应该与她的想法相悖,除非是王家授意她如此,亦或是她对桓翊有情,可两世的记忆结合起来,她并看不出王如筝对桓翊有任何异常,若是心里有那个人,如此长的时间,不会不露出马脚的。
那么,顺着那群魔鬼言语间踩踏自己,也可能是她求生的本能吧,同样经历过那样的苦,何必相互为难。
看着妻子与王如筝越走越近,桓翊心生警惕,时常在她们相聚消磨时光之时出现,并以各种理由带走宋时祺。
这日天气晴好,王如筝约了宋时祺去府里的后湖划船。
阳春三月,彭州府的天气要比京城暖和得多,此时泛舟湖中十分惬意,不过怕桓夫人有意见,她们还是选了午后的时辰,太阳暖融融的,不容易受凉。
王如筝命小厨房做了满满一食盒的吃食带上了小船,可两人刚想登船就被突兀出现的桓翊拦住了。
“你又要做什么?”宋时祺对他的幼稚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有些恼怒,夫妻二人时刻相见真的不利于增进感情,反倒容易相看两厌。
“这船许久不用了,我先下去检查一下有没有老旧的零件,或是有破损的地方。”桓翊说得义正言辞。
“可是昨日已经命管家检查过了啊。”
“我不放心,万一你有事,母亲必定要罚我。”
王如筝在一旁掩嘴轻笑,“表嫂还是让表哥好好检查吧,你们这感情好得连我都要嫉妒了!”
“瞎说!”
闺蜜两人调笑间,桓翊已经下到小船上煞有介事地检查了一遍,待宋时祺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时,他指了指一旁大些的船道:“还是坐那一条吧,我们三人大船更稳当些。”
“三人?你也要坐?”宋时祺无语凝噎。
“那是自然。”桓翊已招手唤了下人将大船划过来。
三人总算是登了船,但桓翊下意识将宋时祺与王如筝隔开,美其名曰不劳她们俩动手,自己一人划船。
如此一来,闺蜜两人聊天时也隔着个大男人,吃食也没滋没味起来,在湖里没转两圈宋时祺就兴致缺缺,说要回去了。
下船后宋时祺跟王如筝打了个招呼便快步回了迎曦院,一看便是闹脾气了,桓翊匆匆跟上。
府里的眼线他们都留着,故而也知道避嫌,进到内室才发作。
“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宋时祺的疑问让桓翊有些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曾问过他是否查过前世的凶手,他说了很多人,虽没有明确证据,其实他几乎确定那个人就是王如筝。
他是在焱儿死时有的猜测。
焱儿……此时想起儿子,他依旧愧疚心痛,他不是个好父亲,他无暇教养他,以至于那个可怜的孩子在坏人的设计之下,无意之间做了弑母这样可怕的事情。
那毒药是焱儿送去的,他不知她是否知晓,他怕她怪焱儿,他怕今生再提起会给她再次造成伤害。
原本的计划是让宋时祺远离后宅纷争,他慢慢寻找蛛丝马迹便好,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她选择直面,他钦佩的同时又心疼不已,找凶手的过程必定是再一次剖开伤口的过程,他舍不得她再经历。
可他答应过一切随她,那他便陪着她,起初她对王如筝观感不佳心生警惕,他便没有插手,可如今她们又逐渐亲密起来,他便有一种被暗处的毒蛇盯上的惊悚感觉,王如筝如此接近她的目的必定不单纯,他很怕在他某刻的疏忽之下她会伤害她。
可他没有任何证据。
“桓翊?”见他眉心又皱起,眼神晦涩难懂,宋时祺出声提醒。
“我只是不喜你跟阿筝走得太近,毕竟她也是被怀疑的人之一,我担心你。”桓翊做了决断,在一切事情没有定论前,还是不提桓焱的事情。
宋时祺“嗯”了一声,她也没糊涂到毫无防备,只是觉得可能性不大而已,她希望不是她。
……
另一边的王如筝看着夫妻二人离去的背影,嘴角扯动轻笑一声,她若是集中精力讨好一个人,失败的几率不大。
不过她并不满足,此时不是得意的时候,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
她重新摆了食盒,带着丫鬟去了桓康夫妇居住的映月阁。
前世卫柔见公公桓柏和大哥桓翊打破了家族传统,同时在朝为官,便十分不满,极力想要给丈夫桓康谋个一官半职,再不济,把族长之位交给桓康也行。
可她要的东西都被桓翊牢牢霸占着,她没有任何办法。
那时的王如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盟友,她不断卖惨示弱,装成一个满心只有情爱,一心想成为桓翊枕边人,其余别无所求的女子,只要卫柔帮她,她许诺成功嫁进桓家之后可以帮桓康得到族长之位。
这计策别人不信,但心高气傲,觉得任何事都瞒不过她的卫柔会信,她不会把王如筝这个庶女放在眼里,觉得如此卑贱地位的她,满心争一个继室位子已经是在野心的顶端了。
这些日子王如筝观察下来,卫柔依旧是想为丈夫桓康谋求家中资源的,她买通了映月阁的几个下人,得知卫柔这些日子对桓翊夫妇极为不满,原本把族长之位交给桓康这样板上钉钉之事可能黄了。
王如筝只觉是老天在帮助她,这矛盾不用她费心就好好摆在面前,她此刻不去“春风送暖”更待何时呢?
王如筝求见的时候卫柔刚歇晌起来,桓康又找后院的姨娘们厮混去了,她心情十分不好。
“二表嫂这是怎么了?没精打采的,”王如筝语笑晏晏,带着提盒不请自来,“听说二表嫂喜欢吃炒货,我特地带了杏仁和松子过来,您尝尝。”
卫柔一向精明,这王家表姑娘这些日子赖在桓府不走必定有猫腻,如今到她门上来那就更有问题了,她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走近两步从提盒里抓了一把松子,“哎呦,表姑娘真是有心了!”
王如筝自当没听出她话中的揶揄,露出天真无害的笑容,“我家弟弟妹妹众多,阿筝最爱给他们捣鼓吃食,这炒货有个秘诀,就是炒制的时候要加足够的蜂蜜,这样炒出来的才香甜。”
“还真是……”卫柔一时看不出她到底要做什么,故而认真嗑起松子来,静待下文。
“阿筝习惯了满院子的孩子,如今到姑母家还真是有些清净得不习惯,想来等大表嫂有喜了,往后这府里就能热闹起来了。”
“哼,”卫柔酸溜溜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说的是,婆母不正盯着她的肚子吗?”
“是,姑母每日都遣人送补药过去呢,这一晃大表哥成亲都快半年了,怎还没听到动静,莫不是有了好事还瞒着我们吧!”
卫柔斜瞥了一眼满面纯真王如筝,“你不是三天两头往迎曦院跑吗?若是有喜,还能逃过你的眼?”
王如筝顺势尴尬一笑,卫氏就喜欢看别人比她蠢笨,对拆穿别人乐此不疲。
卫柔此刻开始捉摸起王如筝此番前来的目的来,有意无意提到宋氏没怀上孩子……是何意思,她不可能想不出来,那到底是何意图呢……
王如筝见卫柔眼珠直转,心里冷笑,适时提醒,“阿筝就是愁啊,姑母一向耐心有限,大表嫂若是还没怀上,时日一长难免要遭姑母厌弃。”
对了!卫柔眼睛一亮。
宋氏一嫁进来就得了全家的爱重,她有钱有名声有封号,她自是比不上,可再多的名头也没用,若是生不出孩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一天,不更新,后续会更肥章,大家节日快乐,麽麽哒!(づ ̄ 3 ̄)づ
第52章 补药的福利
◎他只是不忍她委屈自己◎
桓夫人每日都要盯着下人将大儿子、儿媳的补药送过去, 等回来禀报都喝了才能做别的事。
今日下人回了话,她终于有心情侍弄她的盆栽了。
被冷落多日的颜嬷嬷适时递上修剪枝叶用的小剪,盯着桓夫人手里的云竹, 感叹道:“怎么感觉才修剪过没多久又长出岔叶来了, 好似是大少爷成婚前您亲自修剪的吧?”
“嗯……”桓夫人低声应着,手里的剪子突然一顿,“是呀, 这都快半年了……”
“哎呦还真是快,咱们大少爷成亲都半年有余了!”
桓夫人这下没心思侍弄花草了,她伸手招来颜嬷嬷, 轻声吩咐, “去把惯常给阿褀诊平安脉的老太医请过来。”
颜嬷嬷应着含笑退下, 这些日子她痛定思痛,总算是又捋回到夫人的思路上了。
老太医自是拍胸脯表示桓家大少奶奶身体无碍, 桓夫人不放心, 又请了彭州府最善妇科的神医去给宋时祺请了脉, 神医与老太医是一个说法, 这就让桓夫人愁起来了。
儿媳没问题, 会不会是儿子的问题呢?
桓翊一天之内被好几个医者问了诊把了脉,还有什么不懂的, 子嗣这事, 他宁可母亲怀疑到自己头上也不能对宋时祺有任何猜疑。
故而他在接下来的太医问诊中,有意无意描述了一些虚症之状, 本就因看不出问题不好交差的太医乐了,立刻向桓夫人禀报了此事。
桓翊根本没想到他一招祸水朝自己引结局会是何等的惨烈。
当天, 桓夫人就开了她的私库, 拿出各种大补之药命人照着太医的方子煎药, 当夜,咕噜噜冒着热气的十全大补药就由桓夫人亲自送到了儿子面前。
“翊哥儿,趁热喝了吧。”
“母亲这是……”
桓夫人微笑打断,“老太医开的方子,就是补身子的,你放心喝。”
桓夫人在认定是事情上轻易不会改变,桓翊深知此时多说无益,只好端起药碗,闷头喝下,“多谢母亲,母亲早些歇息吧!”
“嗯,你也早些歇息。”桓夫人十分满意儿子的配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内室,心情愉悦地离去了。
刚沐浴出来的宋时祺只当是每日例行送来的补药,并未在意,一边的松音也有些纳闷,“这么晚了怎么夫人还亲自送来……”
主仆两人疑惑之间,就见桓翊往净房疾走。
夜深人静,净房里传出的声响清晰地传了出来,宋时祺一怔,他是在呕吐吗?她连忙起身往净房去。
桓翊听到脚步声,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不容置疑,“别进来!”
宋时祺蓦地顿住,趴着门框也不敢往里看,“你……没事吧”
“放心,我没事。”声音恢复往常的温和,伴着浴桶哗哗的水声,他应是沐浴去了。
桓翊从净房出来,隔着一道珠帘,就见宋时祺坐在榻上翻书,此情此景曾经深深烙刻在心里,这是前世他最温柔的向往。
舍不得破坏这一瞬,他驻足痴望。
催吐并不能完全摆脱掉补药的效用,他周身的皮肤都在微微发烫。
宋时祺只是佯装看书,书里讲什么她根本没注意,她早就知道他从净房出来了。
她方才便觉不对,出去唤了墨三过来询问,这才知晓婆母因她许久未有喜信着了急,桓翊将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喝了婆母私藏的大补汤,他是故意将药催吐的。
好一会儿,她终于装不下去,抬头朝外看,“怎么不进来?”
桓翊纠结了一瞬还是缓步掀帘进去,坐到塌沿边上,卧榻靠墙,他将她整个人圈在他和墙壁之间的空间里,宋时祺下意识想躲,对上他不似往常那般清明的乌眸又于心不忍,终是没有再动。
他此时一件宽松的本白绸衫,依旧难掩他健硕线条,周身好似还在氤氲着沐浴过后的水汽,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泡了很久的热水澡,泛着红意。
“你……难不难受?”
“嗯。”桓翊看着她泛红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乌眸却写满了委屈。
被他圈出的狭小空间里,热意逐渐上升,宋时祺不自在地朝后退避,后背碰到墙面再无可退之处,却刚好给他让出进一步欺身向前的空间。
他一手撑住卧榻边沿,一手箍住她的腰,“母亲今日给的药……我着实难受得紧……漾漾可愿帮我?”
“我……”
腰上传来的热度让宋时祺轻颤一下,目光对上立即慌乱错开,就见他撑在塌沿边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好似在极力忍耐,宋时祺的脸颊也开始烫起来。
灼热的呼吸逐渐靠近,他的唇贴上她嫣红的脸颊,她右脸灼痛一般朝后闪躲,头却被环抱进他的怀里,“别动,再动更难受了……”
宋时祺听话地不动了,耳朵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只觉自己的心跳比他的快了数倍,随时有跳出喉咙的可能。
这一抱强势而持久,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待到宋时祺也逐渐平复下来,两颗心以相同节奏交替跳动时,他手臂的钳制慢慢松开。
“去睡吧。”
桓翊轻吻她的额头,仿佛从喉结处发出的磁性声音使得他嘴唇触碰过的皮肤一阵酥麻,宋时祺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她那张宽大的拨步床上,以被蒙面,再无动静。
翌日一早,宋时祺顶着眼下一片青黑去给婆母桓夫人请安。
梦里她每日天不亮就要去桓夫人院门口候着,这一世桓夫人却只要她逢初一、十五请安便可。
桓夫人见她脸色忙笑着让她坐下,对自己私库的珍藏自豪不已的同时又担心用药太猛物极必反,心里思忖着今日要找老太医减些药量。
婆媳二人方坐定,就听映月阁的丫鬟来禀报说是卫氏病了。
桓夫人自认是宁朝世家大族里数一数二的好婆母,在宋时祺嫁进桓家之前,卫柔还是挺对她脾性的,一听二儿媳病了,立即带了宋时祺一同去探望。
两人相携到映月阁正院,就见前几日才请过的妇科圣手黄神医出来,桓夫人忙询问二儿媳的情况。
黄神医面露难色,在桓夫人的催促下斟酌再三才直言相告,“呃……以在下浅见,二少夫人或许是长期服用避子汤药之故,贵府的汤药虽用得温和,但二少夫人体质较虚,还是伤了身子。”
桓夫人脸色微变,但还是保持着世家主母的风范,礼貌谢过大夫,命下人带他出去。
宁朝的大家族为保证家中长幼有序,一般都有让嫡长子先成亲孕育子嗣的规矩。
像桓翊这般作为嫡长子及冠之后还久久不愿成亲的十分少见,故而桓家允了嫡次子桓康先成亲,但除非嫡长子十年内无子嗣,否则次子是不能先怀上子嗣的,故而卫氏是长期服用避子汤药的。
去往卫柔卧房的路上,桓夫人脚步慢了许多,远远便听到里头压抑的抽噎声。
门口的丫鬟见到主母,刚想禀报就被桓夫人示意禁声。
屋内哭泣还在继续,是卫柔的声音。
“是我命苦,怪不得旁人,当年阿娘就劝我不要嫁次子,是我执意要嫁的……”
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丫鬟的劝慰声,可卫氏并未停止嘤嘤哭声。
“世家大族的规矩……我守着……我不怪大嫂……可是,可是……夫君后院那么多姨娘,个个虎视眈眈,我没个子嗣倚仗,在她们面前也没脸……总不能……大嫂一直不生,我就……我就……呜呜,这药吃多了,往后我生不了了可怎么办……”
桓夫人面色铁青,再没走近一步,站了片刻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宋时祺未置一词,往四知堂回去了。
若是前世,宋时祺听到卫氏此言必定要心怀愧疚,可此时她却只觉周身泛起了凉意。
昨日婆母大张旗鼓催促他们夫妻生孩子,今日卫柔便哭哭啼啼添柴加火,这一环扣一环的恶心感觉,真是分外熟悉。
回到四知堂的桓夫人心中无法平静,这半年来的一腔执念突然被打破,她有些措手不及,丫鬟端上茶水,她正想喝一口平复心绪,指尖被滚烫的杯盖烫了一下。
只听“嘭”的一声,茶杯碎裂一地。
“你怎么伺候夫人的?”颜嬷嬷可以放柔了的声音响起,从她的粗嗓门里出来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此刻的桓夫人并不在意这些,颜嬷嬷适时端上自己泡的茶,桓夫人接过抿了一口,不错,温度适中,茶味清香,是她惯常喜欢的,她一口饮进杯中茶水,脸色缓和不少。
颜嬷嬷将茶杯倒满,走到桓夫人身后给她捏肩,“夫人操心太过……”
“我能不操心吗,这么些年,老爷不在,府里大小事务都是我一人担着,如今添了两个儿媳妇,可一个都不能替我分担,这府里被我打理得井然有序,我也不求她们做什么,好好给我生养几个孩子,让我享享天伦之乐就好……”
颜嬷嬷人站在桓夫人身后,脸上现出一抹与人前截然不同的鄙夷神态。
这桓夫人可真是,府里有几个院子都数不清,从不在府务上沾染过一根手指头,此刻这自我陶醉忍辱负重的假模样还真是多年不变。
“夫人这是人之常情,咱们这个年纪,谁人不想着子孙绕膝呢……”
“也就你懂我。”桓夫人拍了拍肩上颜嬷嬷的手背,轻叹一声。
“奴婢是看着两位少爷长大的,别的不说,身体那可都一等一的健硕,怎会有虚症呢?这一点奴婢可怎么也想不通。这么许久未有好信儿,恐怕还是女子身上出了问题……”
桓夫人面露犹疑,并未如往常一般呵斥颜嬷嬷。
颜嬷嬷觑着桓夫人的侧脸,继续道:“咱们大少爷尤其洁身自爱,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曾有过,这都快而立之年了也只少夫人这么一个女人……夫人知道,大少爷疼少夫人疼得紧,便是有什么问题也会揽到自己身上……”
“我生的孩子必定是好的……”桓夫人对在这一点上坚定无比。
“夫人说得极是……”
“那如今可如何是好?”一个不生,另一个也生不得,这是桓夫人此刻最愁闷之处。
“奴婢见识短浅,也就抬个姨娘这一笨法子,大少爷身体到底如何,这不一试便知了?”
“这……”大儿子夫妇两人恩爱非常,她是看在眼里的,新婚燕尔之际抬姨娘着实不妥,桓夫人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算了,“这不合时宜。”
“奴婢也不是立刻要抬的意思,可是夫人诶,有备无患,这人选上头可就有的夫人挑一阵子的啦,万一大少夫人过几个月还未有喜信,您也能及时补上不是。”
“倒也不无道理……”
桓夫人凝眉沉思之际,颜嬷嬷招手命丫鬟端上茶点。
“还是表姑娘用心,这茯苓糕最是健脾开胃、宁心安神,夫人这些时日都清减不少,奴婢看着心疼啊。”
桓夫人看着一小碟精致诱人的茯苓糕,掂起一块尝了一口,点头道:“确实不错。”
“唉,表小姐这样贴心可人的当媳妇最好不过,只可惜是个庶女,出去嫁得再好也只能当个填房,若是能留在夫人身边,夫人必定舒心不少,倒不如做咱们府里的姨娘,横竖不会亏待了她。”
“你是说?”
颜嬷嬷歉笑着扇了自己两嘴巴,“奴婢又失言瞎说了,夫人恕罪,莫要放在心上。”
“你这主意也未尝不可,阿筠、阿筝自小跟翊哥儿一块长大,多少有些感情的,得空我探探翊哥儿的话。”
王如筝在桓府逐渐布下的人脉开始起了作用,自是第一时间知晓了颜嬷嬷与桓夫人的对话,气得恨不能咬碎一嘴银牙。若不是因了桓翊,她连继室夫人都瞧不上,这颜嬷嬷说是帮她,却动了这个心思,真是黑心烂肺的老虔婆!
好在桓翊并不会同意,她选择继续隐忍,静待时机。
四月,二房办了场喜事,祝氏开开心心将儿媳隋氏娶进门。
而令祝氏喜上加喜的是不到两个月儿媳隋氏就诊出喜脉,她直觉得嫁进桓府这么多年的郁气都在老太医宣布儿媳有孕之时烟消云散了。
祝氏自是不会放过这扬眉吐气好机会,往大房正院跑动的次数勤快许多,妯娌闲聊之间都是掩不住的喜色,直夸儿媳妇隋氏有福气,一向无用的儿子桓宸更是出息了,一击即中。
这可把桓夫人急坏了,越看大儿媳宋时祺越不顺眼,成亲前都说她是福缘深厚之人,怎么嫁进他们家连小门小户出生的隋氏都不如了呢。
晚膳过后,迎曦院。
桓翊喝下每日不曾间断的大补药,送走母亲身边的下人,照例回内室净房催吐。
光听那声音宋时祺就觉头皮发麻,风光霁月的桓大公子竟每日因为她没形象地吐成这样。
这每日一吐确实十分折磨人,桓翊洗漱过后回到内室,难掩疲态。
“这是牛乳燕窝粥,你喝点吧,养胃的。”宋时祺内心歉疚,表现出来面上便带了讨好的样子。
桓翊见她神态似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可爱,存了逗弄的心思,朝她张嘴,很自然地要她喂,宋时祺轻咬下唇,还是顺了他的意。
一碗燕窝粥喝完,桓翊直喊着“还饿”,在宋时祺惊异的目光中已将人揽入怀里尝起了她樱唇的味道。
这些日子的苦也不是没有回报的,夫妻之间的亲昵举动多了不少,在妻子担忧歉疚的眼神里,他既心疼又怜惜,感觉自己简直是衣冠禽兽,可他舍不得放开,前世食髓知味,即便没有补药的加持,他亦是难以自持的。
双唇相贴,辗转厮磨,一点点描摹出可以浅尝的领地,唇珠圆润小巧,他忍不住轻咬一下,在一声婉转的娇弱低吟声之后,朱唇半启,他顺势深入攫取更隐秘的甜美。
一番亲密过后,宋时祺额侧抵在他胸口轻喘,眸如春水,面若桃花含露。
“你……好些没有……”
桓翊将她搂紧,语带含糊地“嗯”了一声。男女之事上她依旧天真羞怯地如同白纸,这些日子她任他采撷,更多是因为她的纯真善良,他痛苦,她觉得有愧。
他再次忍下身体各处的躁动,苦笑着想,这无异于炸开的星点火苗,不会熄灭,只会燎原,怎么会好呢。
他只是不忍她委屈自己,他要她心甘情愿。
“你每日都如此……难以……自持……该不会不止是补药,还……还加了催/情之类的药吧?”
宋时祺有些不确定地问他,毕竟这些日子关于二房隋氏有孕和她肚子毫无动静之事在桓夫人那处炸开了锅,她觉得婆母极有可能剑走偏锋给她亲儿子加点猛药。
“母亲应该不至于……”
桓翊回答完呆了一瞬,他想起前世一些事来,这补药效果如何他心知肚明,自然不能同催/情药相提并论,因为前世他是经历过的!
第53章 反其道行之
◎是否要有孕都掌握在我们手里不是吗?◎
桓翊想起前世的一些事来。
宋时祺死后, 他过了一段不人不鬼的日子,直到二叔祖带他去见了老术士,定下了献祭的日子, 他才觉活了过来。
知晓自己的死期临近, 他前所未有地激动舒畅。
他记得那日是母亲桓夫人的五十大寿,照理是要提前一年办的,因为家中频频出事, 才推迟了近一年。
那晚,他愉悦无比,他当回了温文尔雅的桓家大公子, 笑看着这个丑陋家族的一切, 他在寿宴上举杯庆贺母亲, 一顿豪饮后便不省人事。
后来他是被强烈的情/欲唤醒的,浑身热血激荡, 几乎每一根汗毛都在剑拔弩张。
眼前兀的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 他以为是他的漾漾来找他了, 他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絮絮聒聒说着对她的思恋, 那时他想要她,疯狂地想要她。
身体几乎不受控制, 他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欲望, 捧起她的脸,他想看着她, 亲口对她说他爱她,自始至终都只有她, 入心入骨。
眼神逐渐聚焦, 他看清了眼前之人, 他见鬼一般突兀地松开手,他双眼猩红,疯一般咆哮,“滚!给我滚!”
那女人依旧试图接近他,他忍无可忍将她拖起扔出门外,他将自己反锁在屋内,寻找一切可以伤害自己的物件,碎瓷,剪刀……用一个个血口对抗体内奔腾的野兽。
第二日,身体的欲望退去,他神智恢复,知晓自己必定是被下了药,他直觉此事肯定与害死漾漾的凶手有关。
他回忆昨夜,他喝得酩酊大醉,是母亲命丫鬟将他送回自己院子,脑海里依稀有昨晚接近自己那个女人的轮廓,不似丫鬟,他觉得是王如筝。是她背后的凶手推她出来的?还是她自己便是那个凶手?
当日他命人彻查在他酒里下药之事,可遍寻无果,酒中并未查出有任何异常,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可他确信自己一定是中了某种催/情药。
直到下人收拾房中残局,有个丫鬟不慎将酒水洒到了掉落在地的披风上,那披风正是他昨夜在外头穿的那件。
月白色的蜀锦缎面上,酒水所溅之处出现了点点红色印记,他觉出有异,找了人来验看,这一验才知晓他确实被下了药,只是不是在酒里,而是在披风上。
那是一种无色无味的粉末状春/药,十分罕见,饮酒之人闻到便会催发。这药几乎堪称最完美的作案工具,但唯一不足的便是遇到酒水会变色,但随着酒精的蒸发,颜色又会随之消失。
好似是老天有眼,桓翊巧之又巧地亲眼目睹了这药遇酒变色的一幕。
重生后的这些年他一直苦于没有找到凶手害人的证据,如今宋时祺将自己置于险境意图引出凶手,他不能让她的牺牲和努力白费。
既然王如筝的嫌疑最大,不妨从她的角度考虑。趁自己酒后下药接近,目标是自己,那么她害宋时祺的动机很可能是因为他,她想接近他,亦或是她背后之人需要她接近他。
“桓翊。”
“嗯?”思绪被怀里人娇柔的声音拉回,他忍不住轻轻吻一吻她的额头。
“我总觉得府里这几日之事都是在针对我的未孕,很诡异,很像前世他们连番害我的感觉……”
桓翊垂头看她,四目相对,两人皆能从对方眼里看到心有灵犀的默契。
“那个幕后凶手必定动了。”桓翊替她说出此刻的想法。
“我们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宋时祺坐起来直视着他。
桓翊轻笑点头,脑海里过着方才自己对凶手的分析,“凶手可以在府里挑事给我们制造麻烦,我们也可以如法炮制回敬给他。他既然意图借你的不孕制造母亲与你的隔阂,我们就反其道行之,说你有孕了,如此打破他的布局,逼他乱中出错。”
“有孕?万一被识破该如何?”
“是否要有孕都掌握在我们手里不是吗?”桓翊笑容里满含深意。
宋时祺听懂了,一把推开他往自己床上去了。
……
宋时祺有孕的消息在三天后传了开来,桓家老宅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墨雨,快,把我私库的钥匙拿来!”
桓夫人堵着老太医,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这个喜讯,待老太医确定以及肯定地说到第三遍才长舒一口气,抚了抚胸口,作势要带老太医一同去私库,“老太医您别客气,库里什么对胎儿好的您尽管拿!”
老太医褶皱的脸上堆着笑,示意桓夫人先请,跟在后头偷偷抹了把汗,心中暗叹:桓大公子啊,老夫这一世英名可都在您手上了!
原本扬眉吐气的祝氏,听到这信儿心里便开始泛酸,听到桓夫人大开私库,恨不能把一切珍贵药材都搬到迎曦院时,那酸里头又加了苦:凭什么好处都给大房占了,她儿媳妇隋氏的补品但凡贵重些的还要从自己私房钱里抠呢!
没几日,淹没在酸水中,一时半刻缓不过来的祝氏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王如筝。
“嘿哟,表姑娘怎么屈尊到我们二房来了。”
这话一出口就酸得让人皱眉,但凡与大房相关的人祝氏都看不顺眼,王如筝尤甚。
明明是庶女,非要摆出嫡女的派头,每次瞧他们二房的眼神都是高傲不屑的,此时来他们二房可不就是屈尊吗?他们二房可装不下这座大神!
王如筝按捺着连日来心中的焦躁,赔笑道:“阿筝前日里看隋家姐姐气色不太好,特意带了几盏金丝血燕来,婶娘您别客气。”
祝氏一听差点笑岔气,“婶娘?你跟谁喊呢?翊哥儿媳妇喊我婶娘不错,谁是你婶娘?还有,大家都逃不脱一个‘庶’字,谁也不比谁金贵多少,这么好的东西,表姑娘不如添在自己嫁妆里头,说不准往后落魄了能救急!”
祝氏正愁这几日的郁气、酸气没处发泄,这现成的撞上来,她一通怼完倒是浑身舒畅了。
王如筝也不恼,她今日前来,自是有依恃的。
“婶娘莫急,往后阿筝能不能喊您一声婶娘,谁也说不准不是?”王如筝巧笑倩兮,姿态闲适地找了把圈椅坐下。
祝氏愣了一瞬,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摆手让下人们退下,“表姑娘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我瞧婶娘只是看不惯别家的庶女,自家的还是极疼爱的……”王如筝似笑非笑地看着祝氏。
祝氏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王如筝作势捋了捋自己的裙摆,“那阿筝便直说了,听闻婶娘的庶妹,也就是宋族老家的那位小祝姨娘是您亲手带大的,虽是姐妹,却情同母女……”
“你到底要说什么?”祝氏忽地站了起来。
“婶娘急什么,都是自己人,实话说了吧,小祝姨娘不愿宋家女子有子嗣,那婶娘必定不想让宋时祺有子嗣,阿筝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宋家族老谋夺宋彦铭那一支南楼巷宋家的财产,用的是“孤儿寡母难以为继,族里代为看管”的借口,照理宋彦钧宋彦铭此时已各自撑家立户,此时便能要求拿回家产。
此事无人提起,族老自不会傻到自己还回去,他们打了新的主意,那便是宋彦钧、宋彦铭兄弟俩生的都是女儿,并无男丁来继承家业,再往后推一代,若是两家的女儿皆无子嗣亦或是未生下男丁,那么这家产便永远不必归还了。
梦里,王如筝便是利用这一点与祝氏结盟,在宋时祺的绝子汤药上头,全是祝氏一手办成,她自己可以安隐幕后。
原本王如筝是笃定祝氏这一援手必定为她所用的,没成想她话音刚落就被祝氏无情地啐了一口。
“呸!谁要害翊哥儿媳妇?宋志才那老王八蛋不是人,更不把我那可怜的庶妹当人看,我若要帮我那庶妹,合该把宋志才那老不死的送上黄泉路!好在翊哥儿早就给我承诺过了,等宋志才一死,就把我那庶妹接回来,我要害翊哥儿媳妇?我失心疯了吗我?!”
祝氏一通咆哮唾沫横飞,直把对宋志才的憎恨都发泄到了王如筝头上。
王如筝被骂得呆若木鸡,可是……明明……她的梦……
哪里不对?哪里好像都不对!
骂累了的祝氏坐回圈椅上,端起一杯茶平复心绪,心情舒畅之时脑子也极灵光:
不对啊,这王如筝今日可不是来给她发泄情绪的,她是来寻找援手的,她要寻找援手做什么?害翊哥儿媳妇,害宋氏,她想做什么?
祝氏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好歹在后宅浸淫多年,很快她便有了大概的推断,她盯着还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的王如筝,语带嘲讽,
“表小姐可真是……翊哥儿媳妇多好的人,哪里得罪你了?不知此事若是捅到大夫人或是翊哥儿那里……”
王如筝顿时脸色煞白,却故作镇定,“阿筝知晓小祝姨娘与大表嫂家的渊源,特来提醒婶娘的,小祝姨娘毕竟此时还是宋族老的妾室,享受着那份家产带来的荣华富贵,总不希望在宋族老活着的时候捅破这事吧?”
祝氏心中暗骂:不要脸的小婊/子,算你狠!
宋志才不死,她庶妹自然无法从宋家脱身,此刻还仰仗着那份不义之财过活,自然是能晚一些捅破最好。
“表姑娘有心了,那我还要谢过表姑娘了。”
祝氏皮笑肉不笑,不就是怕她捅到大房那处去吗?行,她绝对能闭上嘴守口如瓶。不过即便她不说,她就不信别人不知道!觊觎宋时祺的正妻之位,呵呵,就等着看这死丫头的下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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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困兽
◎爬床好时机◎
王如筝在祝氏那里讨了没脸, 心情阴郁地回了来客堂,还未坐定就听丫鬟来报,说是下月桓夫人要办五十大寿, 王家主母文氏要提前过来祝寿, 并在桓府小住几日。
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主母必定不是随随便便来小住几日的,王如筝咬牙, 一招不行就另换一招,她必须尽快布局。
她想到了梦里她的好帮手之一,桓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墨雨。
墨雨有两个弱点, 一是贪财, 二是有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桓府人人都知晓墨家兄弟姐妹都是家生子儿, 世代在桓府伺候主子,只有她知晓墨雨是她爹墨勇从外头抱回来的孩子。
十多年前, 墨勇夫妇连生三个儿子后一直盼着有个女儿, 到第四时果真产下一女, 可惜没几天便夭折了。墨勇媳妇产下孩子后大出血,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墨勇怕妻子醒来知晓宝贝女儿没了受不住, 便决定从外头穷人家里抱养一个。
那时候长子墨大跟着老爷桓柏在边疆历练, 墨三还小,事情是墨二和父亲一同去办的, 只有他们父子两人知道,几乎瞒过了府里所有人。
墨雨知晓自己身世是自己生身父母暗中找了过来, 先用身世威胁, 再用利益诱惑, 龙生龙凤生凤,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墨雨很快成了生身父母的敛财工具。
墨二极疼这个妹妹,又知晓不是亲兄妹,时日一长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但墨二正直忠诚,只把这心思深藏心底,并未表露出来。
王如筝早早拿捏住了墨雨的生身父母,实则等同于布下墨雨这颗棋子。等到桓翊在外头疲于奔命,留墨二在府里照看宋时祺之时,墨雨在王如筝的授意之下刻意勾引墨二,一点迷情药再加上本就有心思,事情很顺利就成了。
事后,在心爱之人的威逼色/诱下,墨二扛不住,最终选择向桓翊隐瞒桓府里发生的一切。
桓夫人一向睡得早,如今大儿媳有孕,她也不用盯着下人给儿子煎补药,早早睡下了。王如筝瞅准墨雨下值的时候堵到了她。
墨雨果然同梦里一般不愿被人知晓自己的身世,在王如筝金钱的利诱下动了心,不过此时王如筝并不需要她去勾引墨二,她知晓墨雨手上有桓夫人私库的钥匙,拿取珍贵药材都要经她的手,她只要让墨雨偷偷换一换药材便可。
“夫人那些名贵药材你自己留着,换上我提前给你备下的就成,外观一模一样,不会有人发现!”
王如筝一边威胁一边给好处,墨雨自是抵挡不住,没多少犹豫便答应了。
安排好此事之后,王如筝迎来了嫡母文氏。
事情比她想得更为糟糕,嫡母这次专程是为她的婚事而来的。
“阿筝啊,你姐姐阿筠的婚事总算是定下了,如今我唯一操心的便是你的终身大事了。你自小养在我身边,比阿筠这个亲生的女儿还要贴心孝顺,我必定是仔细帮你衡量挑选的。”
“阿筝不想嫁人,就想长长久久陪在母亲身边。”
文氏的真心诚意在王如筠眼里永远是虚情假意、惺惺作态的,她同往常一般亲昵地为嫡母端茶倒水,比任何一位丫鬟都要贴心周到。
“女大当嫁,我再如何舍不得也得放你们出去,”文氏感慨地拉住王如筝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前些日子有相熟的夫人跟我提了门亲事,我觉得极好,是彭州府的人家,我想着反正要来参加阿姐桓夫人的寿宴,便提早来跟你说道说道。”
“彭州府的?”
“是,对方姓沈名恩泽,品貌俱佳,任彭州府同知,发妻自小病弱,成亲后两次小产缠绵病榻两年多便故去了,此时还未有子嗣。”
文氏见王如筝垂眸不语,只当她是害羞,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这沈同知风评很好,你可以好好打听打听,若是觉得不错,待桓夫人寿宴结束,我便带你去相看相看可好?”
“都听母亲的,便等寿宴之后吧。”王如筝面露羞怯,一如既往的柔顺乖巧。
翌日一早,王如筝便寻人打听起这彭州府的沈同知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沈同知果真如嫡母文氏所说的一般风评极好,且为人谦和、乐善好施,家中人口简单,没有长辈要赡养,诸多条件比嫡母说得还要好。
王如筝自是不信的,嫡母虚伪,在她是婚事上头怎会费什么心思,这沈同知必定是表面光鲜,背地里各种阴私。
她思来想去找了彭州府香水行最有名的梳头婆子罗氏,这位罗氏可不简单,一身梳头手艺在彭州府是一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凡有钱有势的人家嫁女儿都会找她梳头。彭州府各家后宅的大小事,没有罗氏不知道的。
王如筝花重金打听消息,罗氏自然没有不应的,“姑娘来问我才是真正问对了人,老身知晓的事儿都是外人瞧不见的!”
罗氏眯缝着眼,细细将沈家后宅之事说了:那沈同知哪是什么好人,凭着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不知勾了多少黄花闺女的心,后院小妾无数,那正室夫人便是被气死的。
王如筝对罗氏的话深信不疑,听完罗氏所言,再也无法淡然处之,她甚至没有坐马车,几乎是一路疾走回桓府的,她太气愤了。这婚事她必定不能要,即便在桓家做妾,也不要做那沈同知的继室!
这一路她都在谋划:此时宋时祺刚刚有孕,夫妻不能同房,正是她爬床的好时机,她必须在桓夫人寿宴结束之前成为翊表哥的女人!
一回到来客堂,她稍稍梳洗一番就去了映月阁找卫柔,上一次他们配合无间,若不是宋时祺突然有孕,他们已成功让桓夫人厌弃了宋时祺。这枚棋子还是可以用一用的。
自宋时祺有孕的消息出来之后,卫柔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她哭诉的那番话本是给婆母对宋氏不满火上浇油的,没成想如今反倒成了婆母更加不喜她的理由,丈夫桓康不用管族里之事,这些日子便玩开了,不仅往家里带进五六位美人,其中几个不长眼的还炫耀到她面前,一个个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真是怄死了。
王如筝一来她可没有什么好脸色,都是这死妮子撺掇的,结果呢,不好的都是她担着,她倒一点事没有,继续在婆母面前装娇滴滴的孝顺侄女。
然而令卫柔惊诧的是,王如筝一到她面前就跪下了,这可把她吓坏了,真不知她今日唱的是哪一出。
“你你你,你跪我作甚,赶紧起来!”卫柔惊诧中又带了防备,眼前这位看似人畜无害,实则一肚子坏水,可不能小瞧了。
“二表嫂,阿筝实在没法子了,求二表嫂帮帮阿筝。”王如筝一向眼泪比情绪到得快,那多年练就的梨花带雨模样谁人看了都要心软。
“哎呀,你先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卫柔朝四处看了看,示意丫鬟到外面看着,连拖带拉将王如筝扶起。
王如筝眼泪还在掉,身子顺着卫柔的拉扯慢慢站了起来,“二表嫂,阿筝实在没办法了。”
她将嫡母给她找的“好亲事”细细同卫柔说了,卫柔狐疑地看着她,觉得她脑子不太正常,这沈同知她是知晓的,品貌俱佳,配王如筝绰绰有余,反倒是她占了便宜,她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后院一堆恶毒姬妾呢,说桓康还差不多吧!
不过卫柔并不打算多言,安静听她的下文。
王如筝抽出帕子,不住按着眼角,“也不瞒二表嫂了,阿筝自小爱慕翊表哥,可阿筝有自知之明,阿筝只是个庶女,与翊表哥是云泥之别,断不可能嫁给表哥的。”
卫柔不置可否,只在心里冷笑一声:这认知倒是没错。
“原本长姐阿筠跟翊表哥议亲之时,阿筝便死了心,可这些年阿筝再如何努力,心里都放不下翊表哥,如今翊表哥跟表嫂情投意合,实是羡慕的紧,如今大表嫂有孕,翊表哥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阿筝……阿筝……”她面色潮红,似是羞于说出口。
卫柔乐了,“你该不会想做小吧?”
王如筝紧咬下唇,点了点头,“大表嫂有了子嗣的倚恃,往后必定在桓家地位稳固,阿筝想这对二表嫂您来说并不是好事吧。”
卫柔脑子转得飞快:宋时祺地位稳固确实于他们不利,往后这族长之位必定不会让出来了,若此时有人给她的后院添点堵,说不定还有机会。
“我帮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卫柔也不拐弯抹角。
“早就听说翊表哥有意让出族长之位,是大表嫂进了府才搁置的,二表嫂若肯助我,阿筝必定能在此事上帮二表嫂慢慢谋划。”
“真的?”
王如筝重重点头,再三保证,“二表嫂您放心,不用您动手,只需到时候给阿筝行个方便!”
卫柔吃了上次的亏,当然不会立刻答应。
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想了好久:此事不用她出面,她只需暗中帮衬一二便是,这倒不难,至于能不能成功爬上大哥的床还看她自己。若是成功了,那便更不足为虑了,左右往后就是个小妾,贱命一条,她也不在乎她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即便不成,全当看出大戏了!
“行,你好好筹划,我必定尽力帮你!”卫柔唇角勾起,有些期待王如筝的后续了。
第55章 偷鸡不成
◎是阿筝对不对?◎
迎曦院, 书房。
墨二正跪在地上讲述昨日发生之事:
他意外发现妹妹墨雨私藏了不少名贵药材,他知晓妹妹偶有小偷小摸的习惯,通常都是他去善后的, 可这一次不同, 那药材是桓夫人私库的珍藏,事情太大了。
在墨二的再三逼问下,墨雨说出了实情, 是王如筝利用墨雨的身世做威胁,要她用外观相似的药材做替换,换下来的药材她可以自行保留。
墨二知晓替换的假药材必定有问题, 特地拿了找人去验, 结果令他震惊不已, 那些替换的药材品质不差,只是都是经过药汁浸泡的, 那药汁里有极少量的滑胎药成分, 本身剂量不足以害人, 但浸泡的药材本身都是大补之物, 如此一浸泡便给滑胎成分做了加成, 孕妇吃个十天半个月便会小产了。
此事重大,他立即过来禀报了桓翊。
叙述完之后, 墨二一下下磕着头, 为妹妹墨雨求情,“少爷, 墨雨是一时糊涂受人威胁,还请少爷能够留她一条性命。”
桓翊听了墨二的陈述, 眉头紧拧, 他终于能够看清前世一些事情的缘由了。
王如筝利用墨雨的身世做威胁, 墨雨求助兄长墨二,墨二背叛自己,隐瞒了府中之事,概是如此。
那么为何这一世墨二会揭穿妹妹的行为呢?
桓翊看向已将额头磕破的墨二,声音微冷,“毒害少夫人和桓家子嗣,如此大罪,即便是帮凶也足以千刀万剐,桓家规矩你是知晓的,为何你还要来向我坦白?”
墨二停下动作,抬头望向桓翊,“墨三长大了,在您身边当差也能独当一面了,他时常写信与我说少爷您与少夫人的不易,小的不能因为妹妹的一时糊涂毁了墨三的前程,更不能害了少夫人和少爷您的骨肉。若是,若是真要墨雨的命,小的斗胆求公子,能否让小的为妹妹抵命?”
桓翊直视墨三的双眼,那眼神他似曾相识,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莫不是……你对墨雨有男女之情?”
墨二有被戳破秘密的片刻惊慌,随即苦笑,点了点头。
这便说得通了,桓翊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前世王如筝能够让墨二背叛自己,原来还有此依仗!一个庶女,再如何被家族宠爱,都不可能有这么长的触手,可以把桓府中一切资源为自己所用,这里头必定有王家的支持。
前世阿筠走了,他们想来需要再有一个女儿与桓家联姻稳固地位,可惜王家这一代再无嫡女,那便只有长期住在桓府的王如筝最易得手。然而他执意娶了宋时祺为妻便打破了王家的谋算,故而必定他们才会倾家族之力来对付漾漾。
联系到他被下药那件事,此时王如筝若是狗急跳墙,估计会在这上头下功夫,那么静等便是了。
……
六月初八,桓夫人五十大寿。
恰逢十日前宁惠帝刚立了五皇子刘誉为太子,桓翊往后便是名副其实的帝师了,再加上妻子宋氏有孕,桓家可谓是三喜临门,一时宾客满堂,热闹非凡。
一向在人前滴酒不沾的桓翊,因着家中喜事,今日在亲朋好友的起哄下竟然也喝了几杯酒,隔着屏风坐在女眷一桌的卫柔一看有戏,忙叫了丫鬟去喊丈夫桓康过来说话。
几杯酒下肚还未喝尽兴的桓康一听是妻子卫氏找他,老大不情愿地跟着丫鬟到偏厅,卫氏每次都将他能喝酒的杯数都定得死死的,此时必定是来警告他不许再喝了。
卫柔警惕地瞧了瞧四周,确定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一把将丈夫拉到角落里,“你大哥今日喝多了,大嫂肚子安胎没人照顾,你赶紧劝他回去歇着吧,今日大喜,你就替你大哥待待客,多喝几杯!”
桓康一听乐了,捧起妻子的脸重重亲了一口,“夫人贤惠,我这就去!”
卫柔皮笑肉不笑地催促丈夫走,待他离开才嫌恶地擦了擦被亲过的脸,心中暗骂几声:没用的东西,今日老娘高兴,若事成了,你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在桓康的劝说下,佯装不胜酒力的桓翊朝众人再三致歉后离席而去,刚跨出前院,就有贴心的丫鬟上前引路。
“少爷,天黑,奴婢为您掌灯。”
桓翊脚步更踉跄了些,声音带着酒后的飘忽,“那便……劳烦了……”
宴席上,兴高采烈坐下招呼宾客的桓康又几杯酒下肚后突觉不对,母老虎一般的妻子今日怎么转性了,居然让他多喝两杯?还有,她何时那么善解人意,竟会考虑大哥大嫂?他越想越不对劲,顿觉手中的酒都不似往常一般香醇诱人了。
有猫腻,必定有猫腻!
桓康怕兄长有事,朝宾客赔罪一番,不忘顺带拿走一壶酒,往后院去寻桓翊。
桓府极大,连接前院和后院的是一个巨大的花园,连廊曲折,树木繁盛,桓康人高步子也快,远远看到前方不远处脚步虚浮的大哥,急急追上前去。
而此时的桓翊看到了往后院去必经的一处月洞门边站着的王如筝,她正朝自己这处张望。
他脚步更慢,连着走错好几个岔道,在丫鬟三番五次的提醒下多绕了好些路才走回对方需要他走的方向,在距离王如筝还有一个拐角时,桓翊悄无声息地一个闪身,不见了。
王如筝见灯笼靠近,掏出荷包倒出一半白色粉末洒在身上,这是她前世通过王家知晓的一种几近无色无味的催/情药,只有遇到酒才会催发,饮酒之人大量吸入这粉末便如同服了春/药一般。
灯笼已到近前,她连忙挥手示意掌灯的丫鬟离开,丫鬟会意吹灭了灯笼小跑着拐进了后院。
王如筝上前紧走几步,准备去扶喝醉了的桓翊,却不料扑了个空,丫鬟身后哪还有人!
“翊表哥,表哥?”
她方才明明瞧见桓翊跟在丫鬟身后的,莫非醉倒了?她嘴里唤着,摸黑往前找去。
很快,脚步声传来,因着王如筝和桓康两人都没有拿灯笼,而这一段路又正好昏暗,两人冷不防撞到了一起。
随着“当啷”一声轻响,桓康手中的酒壶掉落在地,酒水撒了桓康一身一地,淡淡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表哥?”王如筝一喜,确认道。
“嗯。”桓康因方才那一撞,已大量吸入王如筝身上的药粉,声音微哑,整个人开始燥热起来。
王如筝只以为药效起了,并未听出嗓音的不同。
“表哥喝醉了,阿筝扶你回去吧。”王如筝摸索着搀扶起黑暗中的男人,往早就预备好的一处无人居住的偏院走去,行进间将荷包内剩余药粉悉数朝身边之人挥散过去。
偏院很近,身边男人已浑身滚烫,开始对王如筝动手动脚起来,王如筝只觉大功告成,声音更加娇滴滴起来。
“表哥别急,走这里,来……我们到了……”
屋里提前点了一支蜡烛,待王如筝看清所扶之人并不是桓翊而是桓康之时,一切为时已晚,只见桓康双眼猩红,面上的青筋暴起,如同发情的野兽一般朝自己扑将过来……
宴席接近尾声,心情极佳的卫氏算着时辰,此时无论如何都该成事了,她悠然起身,吩咐丫鬟叫桓康一同回去看好戏。
很快,丫鬟来报,二少爷早就离席回后院去了,卫氏的心陡然一跳,不可置信地扒开屏风往男客那边看去,酒席上的人走了大半,哪里还有她丈夫桓康的身影。
卫柔几乎是不顾形象地提起裙子就往后院跑去。
桓府这一日一夜可谓是热闹非凡,前院唱罢后院登场,卫柔在偏院捉奸时的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怒骂,让原本想将此事压下来的家主桓柏彻底放弃了挣扎,反正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王家夫人面子上难看了些而已。
桓翊以帕掩鼻,进偏院屋内查看了一番,满室狼藉,气味不可描述,真是没眼看,他命下人搜出王如筝身上的荷包,将剩余的粉末倒在白色帕子上,又滴了几滴酒水,果然,白帕子上现出点点红色印记,随着酒水的蒸发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得了印证的桓翊并不准备管眼前的烂摊子,他将善后留给在家闲得发慌的父亲,推说要回去照看妻子,径直离开了偏院。
前世的一切终于真相大白,王如筝便是那个作恶的凶手!
可桓翊并不觉得轻松,因为当时那碗毒药是儿子桓焱送去的,无论是否受人指使,焱儿都有弑母的罪责,他怕漾漾心中有刺,对焱儿有怨,他怕她会怪焱儿。
当然,这也是他的痛,他知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漾漾原谅焱儿,更不想因为再提此事勾起她的痛苦。
可今日在确定凶手之后,焱儿死前他们父子最后一面的对话好似有了些别的解释,他必须要告诉漾漾,无论她能否原谅,他都必须去面对。
迎曦院里,因为假装有孕在家安胎的宋时祺正听着丫鬟松醇绘声绘色的禀报方才发生之事。
“少夫人您不知道,偏院附近当值的丫鬟说他们那声音可大了,鬼哭狼嚎的,都说康少爷被下了药,那表小姐也跟被下了药似的可劲儿嚎,真不知羞……”
听到桓翊的脚步声,松醇忙住了嘴,神色略显紧张地退下了。
“快天亮了,怎么没睡一会儿?”桓翊声音温和,走到塌边看着宋时祺的脸色,他特意在书房换了一身衣服,生怕身上沾染了脏东西带进自己院里。
宋时祺伸手拉他坐在身边,同样仔细看他的脸,“那边如何了?”
“人都好好的,我没管,交给父亲处理了。”
宋时祺点头,目光下移,看着自己的鞋尖,片刻后突然抬头,“是阿筝对不对?”
桓翊点头,迎上她的目光。
宋时祺怕他理解错了,再次重复,“前世害我的,是阿筝对不对?”
“是。”
第56章 处置
◎阿筝,一切都不同了。◎
桓翊讲了今晚事情的经过以及与前世的印证, 宋时祺全程默默听着。
待桓翊说完,宋时祺扯出一抹苦笑,“这些日子我由着她接近, 她对我如同梦里一般的好, 我一直希望不是她,可她太急了……”
“她不得不急,她指使墨雨害你被戳穿, 颜嬷嬷和卫柔都等着看她笑话,王家舅母又给她安排了婚事……”桓翊罗列着一桩桩让王如筝不得不动手的事,突然一顿, “不过那亲事不错, 不知她为何如此反应。”
前几件事他都了如指掌, 唯独沈同知之事他有些诧异它的走向。
宋时祺点头,“是我顺手试验了一把。”
在桓翊惊讶的眼神中, 她继续道:“这些日子我也派了人注意她那边的动向, 文舅母来了没几天, 就发觉她遣人四处打听沈同知的事, 我猜必定是文舅母给她看中的亲事。
让我奇怪的是那沈同知条件确实很不错, 她打听到的消息也几乎都差不多,可她好似就是不信, 执着地去找不同的人求证。
她太过骄傲自负, 只想听自己要的答案。于是我打算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引着她找了彭州府那个梳头婆子罗氏, 罗氏是提前打点好的,提前编造了一通沈同知家的丑事。这婆子一说, 王如筝毫不犹豫地信了。”
“原是如此!”桓翊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喜悦, 这些日子他们夫妻的一切动作都不谋而合了。
宋时祺按下他想要圈住她的手, “你知道她爱慕你吗?”
桓翊闻言微愣,沉思片刻后才郑重回答:“爱慕可能有,但这两世她对我的爱慕想来没有太多,她更爱我身边的位子,更爱桓家能给她的一切。”
宋时祺摇头,“我倒觉得要比你想得更多一些。”
“何以见得?”桓翊不解。
“一个内心高傲的女人,甘愿做妾,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她对你的爱慕程度?”
桓翊深看了她一眼,“这一世变数太多,她的依仗太少,此时她已是困兽,才不得不甘愿做妾。前世她有足够的资源足够的耐心,把我身边之人一个一个耗去……”
“所以你早就知道是她对不对?她跟我亲近你就不对劲,是什么时候?上元节那晚?还是更早?”
“是,”桓翊声音凝涩,“在焱儿死的那天……我就有所怀疑……”
“焱儿死了?”宋时祺心蓦地抽痛,这是她从未想过的结局。
她不敢触碰桓焱的话题是因为愧疚,这一世他可以为她不管不顾放弃一切,但桓焱不同,无论如何他都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为她放弃了亲生骨肉,她怕自己承受不住这份爱,也怕他以后会后悔。
桓翊点头,眼里满是哀伤,“我当时神志不清,下人在禀报的时候他已经喝下了毒药,跟你那碗一样,是他偷偷给自己留的。”
桓翊强忍心绪继续道:“我去见他时他在笑,他说他对不起你,他要赎罪,他说倘若有来世,他不要出生在我们家了。他当时应该知晓了一些事,但他不肯说。我猜测必定是跟王如筝有关,或许……连阿筠的死也有她的手脚。”
内室一片安静,呼吸相闻的两人都需要时间消化有关桓焱的痛。
“漾漾,你不要怪焱儿……”桓翊停顿良久还是说出了这句很早就想说的话。
他无数次想过又不敢想的场景,她浑身是伤,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昏暗阴冷的柴房,一笔一笔刻下等他的日子,他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是桓焱送的吃食里有毒,若是知晓,她该是以何种心情喝下的那药。
“我从没觉得是焱儿。”
“你都知道?”桓翊眼眶红了,心如刀绞。
原来他的顾虑在这里,宋时祺心中百味杂陈,她试图让这个沉重的话题轻松一些,“我是对你死了心才喝下的,都是你的错,我怎会怪焱儿?”
“是,都是我的错!”桓翊不知该哭还是笑,抓住宋时祺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捶,“都是我的错!”
宋时祺顺着他的手用力捶了两下,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手从他腋下穿过环住他,额头抵在他胸口,声音闷闷,“桓翊,会不会有某一刻,你会怪我,因为我断了你们之间的父子情分?”
桓翊下巴抵在她头顶,伸手抚她柔软的长发,“不会,我不后悔。我……不是个好父亲,这一世,他一定会投胎到真正爱他的人家。”
“好……”宋时祺点头,心中最后一点不安终于放下。
外头天光渐亮,内室温馨和谐,最后一点烛光慢慢燃灭,疲惫的两人相拥着和衣睡去。
翌日,他们刚起床洗漱墨三就来禀报偏院事情的处理结果。
卫柔闹了大半夜,恨不能将王如筝撕碎,自是极力反对让她进他们映月阁的后院的。
清醒后的桓康比任何人都能欣然接受此事,对他来说无非又添一笔风流债,他表示一切听父亲桓柏处置,该如何便如何,抬姨娘也好,不抬……反正后院里多的是无名无分的心尖尖儿。
王家主母文氏自是痛心疾首,一切证据都表明是王如筝自己下药勾引的桓康,她不明白为何好端端沈同知的正妻不做,非要爬床做妾的,事已至此,她也不管了。
桓柏最终看在王家的面子上,做主将王如筝抬了姨娘,专门给她在映月阁辟了间院子,令其无事不要出院门,此事就算了了。
卫柔得知也无法,她有苦说不出,毕竟是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此刻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父亲处理得好似太过温和了些,漾漾可有想法?文舅母在不好太过明目张胆,不如把她发卖了?”桓翊有些后悔交给父亲处置了。
宋时祺失笑,“算了,她在卫氏手里必定落不着好。”
桓翊正想挥退墨三,见他表情略显犹豫,示意他说。
墨三躬身,觉得此事重要,还是说了出来,“少爷,那筝姨娘被送到映月阁北院的路上,一路吵嚷着要见您和少奶奶。”
“不见!”桓翊满是厌恶。
这时宋时祺已站了起来,“去见见吧。”
“好!”
墨三看着自己少爷变幻自如的神情,心中暗自佩服。
……
映月阁是桓府最为热闹的地方,除去桓康与卫柔夫妇居住的正院,其余大小院落也都住满了人。
卫柔管理这满院的莺莺燕燕自有一套手段,桓康宠幸最多的几位住一个院子,带回府就被遗忘的那群住一个院子,一边忙着争宠,一边挤破头露脸,每日这两个院子都活力满满,是非不断。
还有一个院子里都是能歌善舞的,桓康无暇照看,她便自己享用,今日看歌舞,明日听弹唱,最是惬意不过。
只有最偏僻的北院,曾经死过一个清倌人,卫柔也害怕,从来不去,故而这几年下来早就破败的不成样子了。
宋时祺和桓翊假借探望桓康为由去了映月阁,到北院时恰逢下人去送吃食,他们便跟了进去。
正房很宽敞,如此一来更显空洞简陋,草草放置的家具物什杂乱无章地随意放着,有的连上头的积灰都没有擦。
王如筝面色苍白,双手抱膝背靠架子床,衣裙已经换过,但难掩脖颈侧脸上已显青紫的斑斑吻痕。
见桓翊夫妻二人携手进来,她原本空洞的眼神迸发出狂热的光芒。
宋时祺跨进屋没两步就被桓翊拉住护在身后,“到这里就可以了。”
王如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太过虚弱,撑了几次没撑起来,只好用双手扒着床沿,“为什么是桓康,我明明瞧见你了,翊表哥,为什么?你是我的,没人可以抢走,这桓府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把姐姐熬死了,也能熬死她!哈哈哈哈!”
夫妇两人对视了一下,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熬死姐姐……她也重生了吗?
王如筝还在狂笑,面部扭曲,状似疯癫。
“你姐姐很好,刚定了亲,即将嫁给她心仪之人。”桓翊声音低沉,与她的尖叫形成鲜明对比,王如筝闻言怔住了。
“不不不,不可能,她嫁不了心仪之人,她要来桓家的,郁郁而死,我等着呢!”
“真的是你。”宋时祺此刻反倒没了滔天的恨意,没有疑问,只是平静地向自己陈述这个事实。
王如筝将目光转向她,突然停止了癫狂,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知道你肚里的孩子叫什么吗?”
“桓焱!”王如筝嘴型夸张,一遍又一遍念着“桓焱”的名字,“记得给他取名叫桓焱!”
王如筝此刻还在试图勾出他们的痛苦,只是不知她到底知晓多少,不过这不重要了。
宋时祺朝她粲然一笑,“阿筝,一切都不同了。往后我们第一个孩子会叫桓融,‘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他会在祝福和爱里光明长久地生活下去。”
手被身边之人握紧,阵阵暖意透过接触着的肌肤传至心脏,宋时祺没了看疯子的兴致,对上桓翊深情炽热的目光,“我们回去吧。”
“好!”
身后之人还在尖叫嘶吼,“不!我的梦都是真的,真的!焱儿同你一样蠢,你们都得死!”
随着院门关闭,一切前尘往事、阴私丑恶都留在了那一方偏僻小院中。
第57章 正文完
◎不要为难老太医◎
是夜, 桓夫人如同往常一般盯着老太医给宋时祺把平安脉,待亲眼见了宋时祺喝下安胎药才放心离去。
刚要踏出院门,她瞥了眼满是柔情蜜意的小夫妻不由顿住脚步, 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回来几步朝儿子叮嘱道:“翊哥儿, 我知你们两个正是如胶似漆、风情月意的时候,可阿祺如今有孕在身,你可要忍住, 晚上不要睡在一起,可不能伤了我的嫡长孙!”
桓翊面露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宋时祺憋着笑, 朝桓夫人保证, “母亲放心,我必定不让他睡床的!”
“诶, 就是, 还是阿祺懂事……”桓夫人得了儿媳的保证, 放心回去了。
桓翊洗漱过后从净房出来, 瞥了一眼红木雕花架子床, 见床幔已放下,内心隐隐的期待瞬间破灭, 识相地从衣柜里取出铺盖铺到一边的罗汉床上。
桓翊从未如此认真铺过床, 薄被展开,一点点铺平, 四角扯了又扯总觉不平整,撵来按去的, 直到最后放上枕头, 位置不偏不倚, 再无事可做,他才朝架子床问了一句,“可要吹灯?”
随着一声轻笑,轻纱床幔内曼妙人影坐起,“我渴了。”
桓翊直觉得这声音有如天籁。
床幔掀开一个口子,宋时祺半靠在引枕上,黑柔长发随意披散,姿态慵懒。
桓翊坐到床沿上,递上一杯温水,宋时祺接过,小口小口喝着。
粉唇沾水,更显盈润,粉黛未施,娇靥却如朝霞映雪,桓翊别过脸,目光转向薄被,上头一对鸳鸯交颈依偎,活灵活现,他头一次发现看哪里都不对。
宋时祺喝了半杯水,将杯子交还给他,他接过一饮而尽,明知是徒劳,依旧期望能够浇灭心头些许燥意。
“你可看到老太医每次临走时的眼神了?”宋时祺忍着笑,轻声问他。
“什么眼神?可有哪里不适?”桓翊将杯子放到外面的几案上,仔细看宋时祺的脸。
宋时祺学着太医挤眉弄眼的样子,“老太医一脸无助,每次都好似在说:‘你们这是要装到何时?再如此下去,老夫可是要晚节不保了!’”
桓翊听懂了,又不敢确定,乌眸一错不错看着眼前之人,似有星光闪动。
“我想着,老是为难老太医也不好,是不是?”宋时祺迎向他的目光,眼里满是笑意。
“漾漾……”桓翊觉得自己可能是乐极生悲了,鼻子发酸,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慢慢圈紧。
松音本想进去给茶壶添点水,一脚跨进內间时就瞥到罗汉床上没有人,她立刻收住步子往外走,两步之后她又忽地顿住,放轻了脚步走回门边扒着门框朝里探看。
架子床上,一角衣袍还露在床幔外面,天青色衣料,正是少爷今日穿的那件,随着一声女子娇柔的低语,衣袍一角已没入床幔之中。
松音用尽可能轻而快的步子跑到外间,将门无声合上,背抵着门,这才敢用力呼吸,她手按住胸口砰砰直跳的心脏,脸上一片红晕却忍不住傻笑起来。
一无所知的松醇进来,正想问“你做什么呢?”就被松音扑上去捂住嘴巴,确认她不再出声才放下手,拉着她一同背靠着门。
松醇狐疑地侧头盯着松音瞧,嘴巴快咧到下巴了,这是什么情况?
直到內间传来些许动静,松醇凝神细听,脸色逐渐涨红。
红木架子床内的两人并未注意到外头丫鬟的动静,桓翊攫住被温水浸润、微微泛红的樱唇,辗转厮磨。
暑风和气的六月,床帐中却似提前进入了溽暑,耳鬓相接,交颈相闻,恰如锦被上那对鸳鸯,墨发缠绕,薄汗氤氲,已分不清彼此。
衣衫凌乱,薄被拢出一方只属于他们的天地,手掌相合,唇齿相依,鼻尖相抵,专属于彼此的味道在一呼一吸间流淌,再难辨你我。
本就对彼此身体每一分每一寸都无比熟悉的两人,却因此刻无关情/欲的贴近而心情激荡。历经两世,两颗心从未如此亲近过。
指腹在掌心轻点,扫过一阵酥麻,五指蓦地蜷起又展平,任手指在掌心一遍又一遍画圈,痒意又起,五指弯曲,顺着指缝穿插而过,逐渐收拢,攥紧,再无缝隙。
“漾漾……”桓翊喟叹着再次找到她的唇,将她微张的檀口填满,堵住那丝丝溢出的低/吟。
身下最昂贵的绛色蜀锦如肌肤般丝滑柔腻,在晃动的光晕里,纤柔的手指下轻拢慢捻,揉成道道水波纹一般的褶皱,涟漪阵阵,水波荡漾。
六月的夜晚,蝉鸣未起,却有黄莺浅唱,声声沉醉。
迎曦院中灯火久久未熄,只愿今日晨曦迟现,一日任性悖懒不相迎。
……
半月后,京城送来一封太子的书信,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对师父的思念之情,又列了一堆近日学业上的疑惑求师父解答,最后在信末试探问了一句桓翊的归期。
桓翊如获至宝,拿着信到母亲桓夫人面前一通抱怨,直说为太子授课繁琐无趣,只想留在彭州老宅孝敬二老,陪伴妻子和腹中胎儿。
这可把桓夫人吓得不轻,“翊哥儿,太子召你回京,你不从那也是抗旨啊!”
“儿子族务缠身,也离不得宋氏,还是不回京了吧,左右我是太子师长,还有姑母在,他也不能对我如何!”桓翊一脸苦恼地做了决定。
“哎哟那可不行!要不还是让阿褀跟你一同回京吧,走水路不颠簸,族务,不有你弟弟呢吗?”
桓翊再三推拒,直逼得桓夫人急得喊来了父亲桓柏,一番商议之下才十分勉为其难地答应同妻子一道回京。
儿子终于答应回京,桓夫人总算松了一口气,纠结再三后决定跟他们夫妻一同回京城,“阿褀有孕在身,我还是不放心,跟你们同去也好照应一二!”
一边的桓柏瞥了眼儿子满不情愿的尴尬表情,心中了然,轻咳一声,“你去京城作甚,不该留在老宅陪我吗?”
桓夫人向来最重规矩,丈夫发话了自然遵从。桓柏瞪了一眼大儿子,在他毫不掩饰的雀跃眼神中拉着夫人离开了。
……
宋时祺即便此刻已登上回京城的桓家大船,依旧不敢相信此事能够如此顺利。
“我们真的可以离开桓家人,在京城过我们逍遥自在的日子了?母亲如何能答应?族务怎么办?”
“我说了一切由我,这点小事怎要你操心,”桓翊牵住她的手往船舱里走,“母亲最好哄骗,再不济还有父亲在,你是没见到桓康接手族务时的表情,那绝望的表情好歹说明领悟能力进步了,总算知晓自己好日子到头了。”
宋时祺光想象一下都忍不住想笑,她的幸福来得太突然,桓康的凄惨亦是。
“卫氏总算得意了吧?”
“嗯,也就这一件事能让她顺气了,听说王如筝三天两头挑点事出来,两人斗得难分伯仲,我特意关照了留守的下人们,两边要一碗水端平,她们两人谁都不能长久占上风。”
宋时祺满眼惊叹,“满肚子雄才大略的桓夫子居然也关注起后宅小事了!”
“嗯,为了漾漾过得舒心,什么都要学。”桓翊从身后环抱住她,在她侧脸亲了亲。
“那颜嬷嬷呢?”
“她家人都在王家做事,我让母亲送她回王家荣养了,听说她那几个儿子赌博、狎妓一个不落,都是吸血鬼,她正好回去好好享受儿孙之福。”
“那墨二和墨雨你是如何处置的?”
“我把身契还给他们,给了些银子让他们到远离桓家势力的地方,至于他们的未来如何,我就不管了。”
“嗯。看来桓家众人你都安排妥当了!”还真是不用她操一点心。
“还有祝氏的事,上一世绝子药的事应该有祝氏的暗中运作,漾漾,我比谁都期待属于你我的孩子,只是因为那时你还小,我怕过早有孕伤身才问母亲求了她私库的避子药……”
宋时祺伸手捂住他的双眼,她不想再看这样愧疚痛苦的眼神,“我知道,也有我的不是,是我不敢信任你,那时但凡我能当面问你一句都不会如此。不要自责,都过去了。”
“好,”桓翊将她双手从拉下,低头吻进她的手心,“都过去了了,往后信我便好。”
宋时祺手痒,想抽手却被他捏紧动弹不得,她坏笑着弯曲手指捏住的他脸颊使劲往来拉扯,“还放不放了?”
“不放!”
两人玩闹了一阵,就听外头墨三询问是否要起航。
“走吧。”
船缓缓起航,彭州府的景色逐渐远去,宋时祺第一次觉得心也轻盈起来,一切都结束了,她该向前看,过真正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漾漾,今日还有件重要的事没做……”
“嗯?”
宋时祺忽觉危险气息靠近,狐疑地后退两步。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让我们的融儿早点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该早点努力了?”
“桓翊!这还是白天!”
“反正在船上也无事……”
宋时祺上前两步一把捏住方才没捏够的脸颊,“你真是……唔……”
两颊通红的桓大公子适时堵住了妻子的嘴,并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小天使们的陪伴!麽麽哒~~~
番外不定时掉落,想看什么可以评论留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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