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重生] 画像师古代破案手札—— by作者:羡己
佚名  发于:2023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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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一个下载小说必备网址: 每天更新,。   《画像师古代破案手札》   作者:羡己   本文文案:   画像师任阮一朝穿越,成了家中破产,父亲含冤下狱,被退婚后还惨死于护城河中,声名狼藉的小可怜。   抠搜大半辈子才刚在首都全款买下一套房的任阮,看着家徒四壁的重开死局,心如刀割。   还好上天给她留了一手画像师系统空间。   现代画具,雕塑模型,建模骨架应有尽有。是所有画像师梦寐以求的工作室。   既然处境还不算太差,任阮决定在古代拿起自己最擅长的画笔重新奋斗一次。   父亲被人诬陷,背锅含冤下狱?   ——她搜析证词,重绘真凶容颜,为父洗冤!   采花贼蒙面屡次行凶,匿迹难寻线索?   ——她七岁画老,凭幼年画像精准描绘贼人现貌!   公主遇害,真假尸体模糊难辨?   ——她摸骨画皮,还原尸脸,直中真相!   桥头女鬼案,肉羹碎尸案,真假焦骨案,神像分尸案……   她听证词,探人骨,画真相,协助衙察院侦破了数桩离奇悬案。   任阮赏金赚的盆满钵满,买房买车,在古代重新过上了美滋滋的生活,还被众百姓奉为画神娘娘。   然而,京城中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的无头尸体,尸体后颈诡异的六芒星刺青,似乎正预示着更深的阴谋漩涡,正在将她卷入……   *   人人都说金吾卫指挥使——谢小侯爷谢逐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脸阎王。   直到看到这位冷脸阎王,当众拦住一辆马车,眼露委屈:   “阮阮,你宁愿摸三天的白骨爪子,也不肯同我牵手游一晚灯会么?”   正沉迷破案画像的任阮:??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强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任阮,谢逐临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画像师古代破案恋爱两不误   立意:所有深渊罪恶终将被光明惩处   第1章 为父伸冤   ◎画像者,对人面骨相自是能熟识巧辨。◎   “任家姑娘,你可知若无确凿证据击了鸣冤鼓,可是要当场杖责三十棍的?”   任阮意识正模糊,就听得上面一声威严的呵斥,接着就感觉到自己被用力推倒在地。   “嘶——”撞倒地上的疼痛使她瞬间清明。   抬眼望去,任阮发现昨晚还美滋滋睡在新房的自己,此时竟处于一个状似古代的公堂之上。   推她的是一个气得浑身发抖,穿着朴素布衣的女子:“任阮!你父亲害我祖母性命,你还有脸来鸣冤!”   那女子向府尹跪下控诉:“大人,民女素莲,是被害人的孙女。”   “任粤彬已经下狱,他杀害民女祖母之事也已成定案。”素莲气得浑身发抖,“任家姑娘质疑公堂,莫不是也参与了此事?”   伴随着这番话,一大股记忆也瞬间涌入任阮的脑海。   原来她竟穿越到了古代夏国一个与她同名的任阮身上。原主是京都富商任粤彬的掌上明珠。因为对秀才秦朗一见钟情,任粤彬便为女儿定下了这门亲事。   谁知这位秦朗生得清正,却是个爱攀龙附凤的。他原已与素莲成婚,却隐瞒了此事应了任府的媒人。素莲此时已怀有身孕,相依为命的祖母为此大闹任府,指责任府仗着富贵夺人夫婿。   任粤彬为了女儿声誉自然将她逐出,却也对未来女婿起了疑心。哪知他刚查到秦朗的旧事,大怒准备去退亲,就被大理寺抓走,说是素莲祖母被杀,有人亲眼所见是他所为。   接着又在任府搜出了沾有未处理干净的带血刀,经过仵作判定与素莲祖母伤口一致,人证物证俱在,便判了任粤彬杀人之罪,三日后斩首。救父心切的原主击鼓鸣冤,却因证据不足被打了板子赶出去,最后重伤下被不知什么人丢入护城河中,惨死后还落得罪有应得的骂名。   还好,她穿越到原主正对薄公堂的时候,一切还不算太晚。   “公堂之上,不得妄加揣测。”府尹拍板示意素莲,转头对任阮严肃道,“任家姑娘,若你再无甚证据拿出来,本府只能治你胡闹公堂之罪了。”   任阮揉了揉太阳穴,整理起思路。   她原是首都警局的犯罪画像师,查案推理也算是有些经验。原主记忆告诉她任父确实是无辜的,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要空口推翻已定之案,实在有难度。   她只好先开口:“大人,民女之父并无作案动机。此事起因的婚事,完全是秦朗一人之过。”   “他负心素莲姑娘在先,欺骗民女未婚在后,民女与素莲姑娘都是受害者啊。大人再仔细想想,若是将他重婚丑事闹出来的素莲祖母身亡,疼爱民女会为民女做主的父亲下狱,最受益的是谁?”   此话一出,不远处在门口围观的百姓中也是一片哗然,正愤恨的素莲都愣住了。   不是传闻说,这位任家姑娘爱秦秀才爱的要死要活么?怎么会突然将火烧到秦朗身上?   在围观人群里的秦朗神色一变,他忙拂袖大声道:“任姑娘,草民理解您救父心切。但若是无证据,您可是要被杖责了!”   任阮充耳不闻,继续道:“不小心被奸人蒙骗,任家退婚便是。没了一个秦秀才,我大夏那么多好男儿可为东床快婿,民女父亲又何必血染双手呢?”   素莲含泪道:“你向来钟情秦朗,非他不嫁。祖母糊涂闹上任家门,你父亲为你出气,便杀了我祖母!”   “这等薄情寡义之人,我怎会钟情他?”任阮瞥了一眼紧张的秦朗,“我尚未出嫁,便有这般流言,只怕是那生怕不能成婚霸财之人蓄意散播。”   “你不必再巧言令色了!”素莲大声道,“如今认证物证俱在,你就算说出花来,任粤彬也洗脱不了嫌疑!”   确是如此。拖延了这么会儿,任阮还没从这起案件中能抓住破局的点。   物证是那把刀。以现在的技术也无法进行指纹对比和痕检。虽然怀疑人证是真凶找来的托儿,也只能先从这入手了。   “请大人赐民女证词一观。”   府尹皱了皱眉,似乎已经对空口白牙闯公堂的任阮有些不满了,但还是让人取来了证词薄。   任阮接过细看,很快抓住疑点:“大人,素莲祖母被杀时是傍晚,当时天色昏暗,这两位目睹凶手杀人的人都未曾看清楚凶手的脸,何以就认定是民女父亲呢?”   “两位目击证人都在见过任粤彬后进行了指认,确定与看到的印象相符。”府尹似乎已经有些没耐心,“任姑娘,你若再不能……”   “这证词写得太过含糊了。”全部记下的是关于衣着身材的,实在太有换装作案的可能性。   但恰恰也正是这样的证词,这证人的真实性也多了许多。若是真凶买证,肯定会将任粤彬实锤得死死。   要想发挥自己画像的老本行,只能见一见证人看能否挖掘出新的形容。   但这一次,已经认定她在胡搅蛮缠的府尹拒绝了请求:“够了,任姑娘,证词已经清清楚楚写在这里了,你再怎么见证人也没有用,大理寺会保护证人的安危。”   任阮坚持:“请大人再赐民女纸笔,凭借证人的描述,民女可现场画出真凶的容貌,还父亲一个清白。”   这等新奇的话自然掀起了众人的惊诧,百姓们顿时议论纷纷。   府尹自然是不信的,他挥挥手不想再浪费时间:“任姑娘大概是悲痛得胡言乱语了,你若不再胡闹,念在你弱女子如今孤身生活,就减为二十大板吧。”   二十大板!这大理寺的板子别说二十,就是十板也能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打的血肉模糊啊。   众百姓皆同情地望着任阮。   任阮不动:“请大人再给民女最后一次机会。若大人不信民女有画像的本事……”   她看了一眼坐在高堂上的府尹和一旁为首的青年衙役:“早听闻府尹一门父子共事大理寺的美谈,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众人皆不明就里。   府尹却是心中一惊。自家长子生得像夫人,是以让他担任衙役以来,还不曾有人认出过他们父子关系。这任家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她像是知道府尹在想什么:“画像者,对人面骨相自是能熟识巧辨。”   “听闻府尹夫人生辰将至,民女且画一幅夫人的像作贺礼罢。”   府尹信疑参半,还是烦不胜烦地摆手让人呈上了纸笔。   “本官已经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不能画出,你便受了三十大板出去吧!”   “多谢府尹。”   眼见着任阮神态自若地走向摆好的桌案,门外的百姓们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秦朗也惊疑不定地向前走了两步望去。素莲更是死死盯着她。   然而万众瞩目的任阮却在握住笔的一瞬间,微微一顿。   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声机械音。   【滴——恭喜宿主绑定画像师系统。正在为宿主加载系统空间。】   【加载完毕!】   系统声音未落,任阮便感觉眼前白光一闪,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空间里。   这竟然是一个超大的画像室,无数颜料彩铅画架素描纸,雕塑骨塑白黏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台悬空屏人脸模拟计算机。   任阮看得满眼放光。   这简直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画像室啊,比她辛辛苦苦在警局奋斗多年才买下的不知道大了多少!   【滴——预览完毕。】机械音很快打断了任阮的快乐,【请宿主持续画像,赚取画像值,解锁空间应用。】   任阮:?   果然,她才发现这里的物品设备都是带着虚影的,伸手去拿只能直接穿过,碰不到实体。每件物品下面还明码标记了多少画像值。   任阮:……好大一个饼。   看来要想完全拥有这间梦中画像室,得继续在古代为画像奋斗了。   眼前又是白光一闪,她又回到了公堂之上,面前是还没落笔的宣纸。   随着任阮的停顿,百姓们的议论质疑声越来越大,府尹的目光也愈发尖锐刺人,素莲一脸愤怨地几欲开口,想结束这场闹剧。   府尹终于忍无可忍:“来人——”   “大人稍安勿躁。”任阮抬头笑眯眯地打断他。她的目光不断在府尹与青年衙役的脸上巡梭着,右手终于开始潇洒地在宣纸上挥洒起墨水来。   通过父亲和儿子的面部特征,来模拟母亲的脸。对她这个被警局当熊猫似的培养了多年的画像天才来说,不算太难。   瞧着这位磨人的任姑娘终于有了动作,百姓们纷纷急躁地想看个究竟,一时人声鼎沸。   府尹心里好奇她的自信,面上任威严拍板:“肃静!”   两旁握着廷杖的衙役立刻“笃笃”敲地:“威——武——”   任阮对这影视剧里熟悉的阵仗忍俊不禁。   “威武”声落时,她正好停了笔。   一片寂静中,她拿起宣纸吹了吹,对那青年衙役笑道:“令母真是个美人。”   那青年衙役叫任阮笑得红了脸,还是绷着表情上来取画纸,准备呈上去给府尹过目。   谁知目光一落到纸上,他便忍不住惊讶出声:“大人,这,这画的就是母亲啊!”   “什么?!”   众人惊得沸沸扬扬。   府尹接过纸一看,亦是惊得立起。实在是太像了!这简直就是照着他的夫人画的啊!   他今年才调任京都,而府尹夫人尚留在钱塘未随他上任,京都里不可能有见过她的人。难道,这任姑娘真有如此精湛的画像技术不成?   众人已在府尹和青年衙役的反应中明白了结果,此时俱是对任阮刮目相看。热闹的议论中,秦朗眼神一沉,渐渐消失在人群里。   与此同时,任阮的脑海里也响起了系统音:   【滴——恭喜宿主成功画像“府尹夫人”,获得画像值500点。】   任阮笑盈盈地对着府尹一福身:“民女既然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还请府尹带来证人,让民女试着画出真凶。”   外面被任阮这一手绝技秀到的百姓们也开始助攻:“请证人!画真凶!请证人!画真凶!”   素莲神色复杂,动了动嘴唇,却未说什么。   府尹犹豫片刻,抬了抬手:“来人,将此案的证人请上公堂。”   百姓们瞬间欢呼起来,大家都激动地等着这位任姑娘再露一手,也暗下猜测着这案子会不会有反转。   大家各怀心情地等待着。   任阮很是轻松地坐在方才作画搬来的杌子上,甚至还颇好心地瞥了一眼素莲:“大人,这位姑娘还怀着身孕,不如给她也搬一个小杌子吧。”   府尹:……?   素莲像是被吓了一跳,僵起脸:“你别以为会画些画,就能证明什么!”她红着眼眶,“你以为说些假惺惺的话,我就会原谅你父亲杀人的罪吗?”   任阮充耳不闻,拿起证词薄又开始仔细研究起来。   之前她还怀疑这位素莲和真凶或者秦朗是一伙的,不过经过方才的试探观察,素莲的哀痛和愤怒倒不似作伪。   府尹还是让人搬了小杌子来。   素莲似是要与任阮作对一样,抚着凸起的小腹梗着脖子就是不坐。   任阮当没看见,一面推敲着证词,一面脸皮很厚地有一搭没一搭企图和素莲唠家常,想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不知过了多久,府尹都有些不能再忍耐这位旁若无人的任姑娘时,派出去请人的小衙役终于回来了。   就在大家兴奋好戏开场时,那两个小衙役面色发难地跪下,颤声道:   “大、大人,那两个证人……死了!” 第2章 真凶画像   ◎其实我是第三个目击证人。◎   “什么?!”   众人一片哗然。   府尹难以置信地拍桌起身:“怎么回事!人怎么就死了?你们是怎么保护的证人!”   小衙役哭丧着脸:“咱们大理寺案子,通常犯人下狱以后就算结案了,对证人的保护就撤掉了。咱们过去请人的时候,竟看着像是刚被杀没多久。”   府尹更是大怒:“岂有此理,竟光天化日之下抢在我大理寺请人之前作案!查,给我狠狠查!”   素莲带着哭腔瑟瑟发抖:“是被人杀害的?怎么被杀的?”   “我们去的时候,一人被勒死在家中,另一人却死在离家几公里开外的一个小池塘里。”另一个小衙役瑟说,“尸体已经运回大理寺,仵作已经在验尸了。”   突如其来的两起命案令在场所有人始料不及。   任阮神色也有些凝重。   证人死亡,对她为任父翻案极其不利。   府尹叹了口气:“罢了,出了此事,只怕任父此案还有些疑点。既然证人不能来了,任家姑娘你……”   他有些不忍地挥手赶人:“你还是回去吧,情况特殊,你也不必挨板子了。”   任阮有些犹豫。   其实单靠这证词薄,她并非不能画像,只是把握不大,模拟出来的凶手脸大概会有五六张。   一片混乱议论中,素莲却突然开口了。   “任姑娘。”她极力止住抽噎,“你……你真的能靠旁人的描述画出真凶吗?”   上公堂的这几个时辰,素莲不知断续哭了多少回。此时她的眼眶通红,泪光中带了微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害怕望着任阮。   两位证人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奇死亡,原本板上钉钉的真凶突然就扑朔迷离了。   任阮直觉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立刻顺口就画饼:“这是自然。”   得了任阮承诺的素莲低下头,似乎在做什么思想斗争,袖下的手攥紧。   谁会去杀害两个证人呢,怎么可能会是急需他们翻案的任家,如果真凶真的依旧逍遥法外,那她的祖母岂不是永远枉死了吗!   她挣扎地抬起头,盯住任阮看了一会,下定决心似的开口:“其实我是第三个目击证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府尹一拍惊堂木:“素莲,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公堂之前瞒报或撒谎,可都是要罚板子的!”   素莲扑通一声跪下:“大人,民女知道!祖母被杀那天,其实民女真的远远地瞧见了凶手行凶,却没能赶过去阻止!”   她泣不成声:“只是民女身为被害人的家属,证词必定不能入簿,加上两位证人所见与我相差不大,才没声张的。”   那天祖母听了秦朗与任家定亲之事大怒出门,一直快天黑了都未归。   素莲心里担忧,便出门寻找。四处不见,她便循着推测往任家走,谁知却隔着护城河远远看见,有人正持刀捅向自家祖母。   当时她急着奔去相救,却不慎滑倒,怀着身孕又急火攻心之下竟直接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听闻的已是祖母的死讯。她难以接受自己未能阻止凶手的现实,又有证人站出,是以下意识逃避了自己的目睹。   任阮仔细听着,提笔开始勾画线稿:“你方才说,觉得这人是个方形脸,眉毛很粗?”   “大约是的。”素莲擦了泪,努力回想着,“感觉也不是那么方,又好像有些宽圆的感觉。反正比较胖。”   “胖?整张脸是比较顿肉,还是带了轮廓的阔面型?”   素莲有些没听懂。   任阮换了种说法:“就是你看他单纯肉很多脸胖,还是脸很宽但看得出五官的轮廓。”   “啊……”素莲皱眉比划着,“大概是看得出轮廓的那种大脸。因为当时傍晚天暗了,我匆匆瞥到他大半张脸还能看见些光打过去的影子……嗯……就是这样还挺明显的。”   任阮一手画笔不停动作着,一手快速翻动证词簿。   她还反复询问素莲一些问题,一面思索推敲获得的信息,一面也不断发出新的问题引导着素莲唤起更深层的记忆和印象。   这位任姑娘似乎还有读心术,她甚至中途停下来认真地纠正素莲的偏差:“素莲姑娘,请你停止回忆商粤彬的脸,把自己重新投放到那个黄昏的记忆里去,不要先入为主,好吗?”   而素莲也是一副恍然的模样,抱着脑袋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一些形容,重新提出了许多听起来没什么用的细节。   譬如“他看起来不太高大,但很敦实”“他拿刀的样子看起来力气很大”“那个人给她感觉非常的狠毒”等等。   说到后面,众人都要以为任阮会很没耐心了,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飞速地画出许多张各异又相似的画稿,不断询问素莲是否相像,再修改,丢弃,绘画,修改,再绘……   先崩溃的却是素莲,她捂住脸:“真的再记不起来了,昏倒过后我记忆模糊了许多……”   “求求你别再问了,我每次想到那个傍晚我的祖母,我就……我真的很恨……”   青年衙役劝她:“姑娘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这位任姑娘真能帮您抓到真凶。”   素莲忍住哭泣,抽噎着把捂脸的手放下。   “好。”任阮在桌案上端详片刻,从一堆画稿中抽出几张,“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就够了。”   “什、什么?”正做着心理建设的素莲呆愣了一下。   “你当时是站在护城河的哪里看到这幅场景的?河的桥上?河边?还是河下的拱门路那里?”   素莲肯定道:“河下的拱门路。我当时想着那里人少,去任家也近。”   商阮露出满意的微笑:“原来如此。”   她毫不犹豫地松手,将手中多余的画稿散落,唯独剩下中间的一张。   “杀害素莲祖母的真凶——正是此人。”   画稿被细白的手指翻过来面向众人。   “这……这是谁啊?你认识吗?”   “这人和任老爷长得是有点像啊,但完全不是一个人啊,证人们怎么看的啊?”   “这真是真凶吗?”   众人指指点点惊讶地议论起来,却似乎并没有人认识画像中的人。   唯一一个眼神突变的人,是素莲。   这个人……他,他分明是……“秦叔?”素莲指着画像指尖发抖。   秦叔是秦家的老奴,并没有跟着秦朗上京赶考,京都自然无人认识。但曾经和秦朗在苏州老家成婚的素莲,却是见过的。   在苏州待的时间短,她并未留意这个不起眼的老奴,早将他忘在脑后。再加上自我逃避和其他证人的描述,她一直坚定地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任粤彬。   但如今回想起他的脸,再代入那夜的匆匆一瞥,素莲只觉背脊发凉。   就是他,秦叔!   拿了证词薄和画像的府尹不解:“这画的,怎么和其他证人的描述似乎有些相悖?”   “这里,说看到的是个驼峰鼻。另一个又说是有些尖的下巴。”   这是怎么回事?   嘈杂的吵闹声又安静下来,大家屏气凝神等着任阮解答。   任阮一笑,从画案上又拿出几张。   “每一位证人看到行凶时所站立的位置不同,看到的凶手面貌角度也不同。”她将手中人物不同的角度展示给大家看,“而且当时是昏暗的傍晚,光影对人的面部结构也会造成切割。”   “所以每一位证人对凶手的形容都会有出入。我只需要将当时的场景还原,把几份证词重新结合起来,就能创造出这幅完整的画像。”   任阮:“而凶手为了嫁祸家父,故意穿了家父平日的衣饰,又仗着眉眼的几分相似,才误导了证人。”   “有了证人,再将凶器藏入任家,家父就更加百口莫辩了。”任阮放下画像,“大人只需将这画上的人抓来审问,一调查便知。”   府尹思索片刻:“速去拿人!”   有了前一次证人死亡的教训,这回衙役们回来得很快。   两个衙役将押着的人扔下,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抬头求饶。众人一看,果然是画像上的人。   素莲咬牙切齿:“秦叔!我祖母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她!”   秦叔不理她,只把罪行供认不讳,还不待审讯,就倒豆子似的将作案过程和细节交代的清清楚楚。   怎么潜伏在任家附近等素莲祖母出来,怎么捅杀,怎么抛尸,怎么藏刀等等供认得一清二楚。   府尹立刻着人去现场将细节一一查看,果然对应。   “那你为何要杀害素莲祖母?”   秦叔冷笑一声:“我家少爷早已将素莲休妻。春闱在即,这老婆子跑去任家大闹败坏少爷名声,我自然要替秦家铲除这个祸害!”   “你胡说!”素莲失控地扑向他,“我们婚书尚在,他何曾休弃我!”   秦叔不屑地看着被拦住的素莲:“写张休妻书还需要和娘们商量?”   素莲发疯似的哭喊:“你们不怕遭天谴吗!你……秦朗……你们……”   府尹又一次拍响惊堂木:“肃静!”   在又一片“威——武——”声中,任阮回头,目光在一片义愤填膺的百姓中扫过。   少了一个身影啊。   公堂终于安静下来,任阮抢在府尹先开了口前先站了起来。   她走到秦叔面前,随意地问了一句:“是谁在背后支撑秦朗这样指使你的?”   “你……你在说什么?”   面对着她灼灼目光和俯视的压迫感,秦叔有些结巴地避开视线:“你个小娘们胡说什么!这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和我家少爷没关系!哪里还有别的人!”   府尹眼神凌厉:“来人,押他下去,严刑拷问!”   大理寺的酷刑一向令人发指,更何况是对他这等已经定罪的犯人。秦叔眼见争辩不成,目光突然一狠,嘴角淌下血来。   有人惊呼:“这凶手咬舌自尽了!”   接着果见他整个人瘫倒下来,又在众人慌乱之时,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撞向旁边的柱子。   秦叔满头满口都是血地软滑下地,再没了声息。 第3章 被逮捕了   ◎将由指挥使大人亲自问讯你。◎   这场素莲祖母被害案,最终还是以真凶自杀结案了。尽管任阮提出了秦朗参与的嫌疑,但因为没有证据,还是无法继续明查下去。   被冤的任父很快被从狱中放出。任家虽是富商,但因为之前入狱时打点,花去了家中大半积蓄,商业也被对手乘机挤兑,如今只能换到家徒四壁的小房子里。   任阮环顾家徒四壁,心如刀割。   上辈子她在警局奋斗多年,好不容易存够钱在首都全款买下一套自己的房子,才美美睡进去一晚呢,醒来直接白给重开。   在狱中受了不少折磨的任父身体不好,也需要吃药看病。   任阮翻了翻家中的少得可怜的存银,想到孤身打工人变成拖家带口独梁柱,心更酸了。   “姑娘,姑娘!大理寺竟然给咱们送赏金来了!”   贴身丫鬟小蛮气鼓鼓地抱着一个锦盒进来。   “赏金?”   小蛮解释:“姑娘难道忘了,那日您画出了杀害证人的凶手。大理寺的很多案件只要提供线索都会有赏金的。”   毕竟素莲祖母被害案被杀害的那两个证人,已经作为另外一起杀人案重新调查。而她如今身为和这起案件无关之人,昨日顺手帮忙画了将其中一位证人勒死家中的凶手画像,自然能够获得赏金。   小丫鬟很是生气地打开锦盒给她看:“这大理寺大清早地就来敲门,弄这么大阵仗送来,什么意思,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家姑娘卷入凶案吗?”   锦盒里面是排的整整齐齐的闪亮小银元。   任阮两眼放光。   小蛮想起来:“对了姑娘,大理寺的马车还在外面等着接您。说是杀害另一位证人的凶手画像也希望您能够帮忙。”   她生气地“啪”地一声盖上锦盒:“姑娘是千金小姐,哪里能沾惹这些东西!大理寺把您当什么了!奴婢现在就去把他们都赶走!”   说着,小蛮就要怒气冲冲地出去,被跳起来的任阮一把拉住。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她未来的小金库!   “姑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骂醒他们……姑娘?”回头正准备安慰自家姑娘的小蛮,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步伐快速而优雅地向外迫不及待而去。   任阮还顺手摸走了她怀里的锦盒:“身为爱国公民,为大理寺帮忙,咱们义不容辞。”   小蛮:!?   马车很快到了大理寺前,任阮被小衙役带领到了一间明亮的小屋里。   一进门,任阮就闻到了熟悉的类似福尔马林的味道。   环顾四周,却不见尸体,只有审理素莲祖母案的那位杜府尹,一脸愁容地站在桌前翻看着卷宗。   “任姑娘,你来了。”府尹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你来看看这描述,能画像吗?”   任阮接过证词薄,只见上面寥寥两字:“獠牙”。   任阮:?   在古代赚钱这么耍人的?   她丢开证词薄:“目击者呢?”   “没有。”杜府尹苦恼极了,“这个证人和那个被勒死在家的不一样,他被割了首,死在一个偏僻的小池塘里,现在还没有找到目击者。”   那个被勒死的证人是被秦叔的一起带上京的老乡杀害的,当时秦叔大约是听闻了公堂上的风头,急于灭口动作匆忙,才撞上了不少目击者。   而这死在池塘的证人就很蹊跷了。   因为秦叔的老乡是在准备翻进他家行凶时,被当成小偷抓住的,后来就一直被关着。   直到勒杀的罪犯画像出来,大家才发现这老乡的真正目的,原来是去灭口。   也就是说,死在池塘不是秦家这边的人杀的。   有人捷足先登了。   究竟是秦家背后的人先出手帮他们毁尸灭迹,还是又牵扯到了其他背景的凶手呢。   现在关于池塘死者唯一的线索,就是在岸边一块石头背面用血写下的“獠牙”二字。   “死者的右手食指有新鲜伤口,经过仵作鉴定,是他自己咬破的。”府尹道,“所以我们初步推测,这‘獠牙’,应该是死者死前留给我们关于凶手的线索。”   任阮点头。   杜府尹:“死者的身份也很蹊跷,他的户籍是三十岁之后凭空出现在京都的。没有家人,没有过往,平日里也不与人交流,有关他唯一的记录就是素莲祖母案子的证词。”   任阮点头。   杜府尹:“现在案件陷入了僵局。任姑娘,从你画像师的角度来看,这个‘獠牙’你能想到什么吗?”   任阮摇头。   杜府尹:……   这能想到什么,青面獠牙的怪兽她倒是可以给他画个十只八只的。   何况这个没头没脑的线索,还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误导信息。   但是金主不能得罪,她还要在大理寺大捞赏金呢。   于是任阮非常欣然地接受了府尹共赏尸体,寻找灵感的邀请。   那位杜府尹的衙役长子杜朝,带着他们往屋子的隔间走去。   死者尸体就停放在这里。难怪常年在警局工作的任阮一进屋子就能闻到尸体的味道。   屋中除了尸体,还站着个一身靛蓝便服的高大青年,正蹲在尸体边查看。   一进门,杜府尹和杜朝就向此人拱了拱手,那人回应的一点头,接着两边人就开始当对方不存在。   杜氏父子探讨着尸体的细节和现场的调查情况,不时询问任阮的意见。   而靛蓝衣人又翻看完仵作的卷宗后,就退回了隔间的阴暗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像是在监察一样。   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这人的任阮蹙了蹙眉,瞥了一眼验尸卷宗,突然顿住了。   她道:“还请你们帮忙将尸体翻转过来。”   两人不明就里,但忍着恶心,还是依言将这具无头尸体翻了过来。   瞧着尸体脖颈上模糊溃烂的切割面,任阮倒是面不改色,反而伸出手,在尸体的后颈那一块轻轻碰探。   杜氏父子被这位娇弱少女大胆的举动惊得瞠目结舌。   阴影里的靛蓝衣人似乎也是颇为惊讶,转过头来。   感受到指尖干透的黏质感,任阮收回手放在鼻尖闻了一下。   这是石膏粉,仵作却没有记载。   杜府尹有些紧张:“任姑娘,你可别将尸身损坏了。”   “你看这里。”任阮指着尸体后颈那一块异常的微白处,“这里有石膏粉。”   “是啊。”杜朝有些摸不着头脑,“大概是在凶手拖拽时蹭上的吧。”   “……石膏粉不是石头粉。”   任阮伸手稍微用了一点力,将尸体表面薄薄的石膏剥离,“下面有东西。”   两人连忙捏着鼻子,凑上去看。   只见本就有些破碎的石膏层被剥下来,竟露出了尸体后颈的一处刺青。   是一个六芒星。   颜色看着很陈旧黯淡了,大约是多年前的刺青。   杜朝吃惊:“你怎么知道这里另有玄机?”   当然是因为石膏粉她常用来塑造人脸模型,熟悉得很,这东西也算是古代小说里常见的易容小工具了。   杜府尹叹气:“也算是又有个调查的小方向了。”   “说不定是个很明朗的大方向呢。”任阮微笑着转身,凝视住立在阴影处的靛蓝衣人,“我还知道,他一定与死者有着不一般的联系吧。”   这人在看到刺青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他见任阮将矛头指向自己,更是神色冷极:“你什么意思。”   杜府尹连忙示意任阮别乱来:“任姑娘,这位是金吾卫中的人,你别误会。”   任阮充耳不闻,直直看着靛蓝衣人:“你的后颈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刺青。”   在她进门这人正蹲在那里状似查看尸体,手却在尸体后颈上似有微小动作,她又下意识扫了一眼这人的后劲,便发现了一点相似的端倪。   虽看不完整清楚,但她敢赌。   她继续道:“死者后颈的刺青是你刚刚遮掩住的。”   “不信你可以伸出手来,让我们看看是否有石膏粉。”   靛蓝衣人不动:“我刚才也在查看尸体,也许是那时候沾上的。”   任阮:“那就让我们看看你的后颈,证明你没有和尸体一样的刺青。”   两人剑拔弩张。   “诶等等啊,任姑娘。”这一连串的变故将杜府尹砸的蒙了,“金吾卫一向会在大理寺办案时旁观督查,咱们别太冒犯。”   行吧,打工人黄金准则之一,不得罪金主和他的上司。   任阮不再追问,靛蓝衣人的目光却越发咄咄逼人:“这位姑娘,你是如何知道刺青之事的?”   小赌了一下。不过看样子他应该是真有。   被拦着查案的任阮兴趣缺缺:“猜的。”   那人明显不信,严肃道:“这位姑娘,金吾卫问话,请你如实回答!这刺青涉及金吾卫直属的机密案件,我此番来遮掩是为查案的保密性,却被你横插破坏。”   果然是他遮掩的刺青吧,她就说!任阮不满地向杜府尹使眼色。   杜府尹正被金吾卫这番话吓得不知如何呢,心中叫苦不迭。   这位姑奶奶怕是不知道,金吾卫弹劾百官监察万民,直属的衙察院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和金吾卫负责的案件扯上关系,还阻碍人办案,这简直不是人能承受的后果啊!   把任阮的眼色看做挑衅的靛蓝衣人怀疑之心大增:“你可知阻碍金吾卫办案,是什么后果?”   任阮被他颠倒黑白的态度整的很不高兴。   分明是她在此协助大理寺破案,不论他是什么人,不声不响掩盖尸体痕迹,有罪的该是他才对吧。   “如实回答,你又不信。”任阮张口就来,“我纹的,你满意了吧?”   谁知这人的目光竟愣了一瞬,将任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边,目光逐渐从大惊变成了浓重的肯定。   他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任阮的胳膊。   “任姑娘,现在怀疑你在金吾卫所调查的机密案件中有重大嫌疑。”他厉声道,“现在将你逮捕入衙察院,将由指挥使大人亲自问讯你。”   任阮:? 第4章 此院高楼   ◎准备新的裹尸袋吧。◎   杜府尹唬得冷汗直流,连忙陪笑:“大人,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竟然要惊动指挥使大人亲自审问,这位任姑娘要真是衙察院的什么要犯,他在大理寺还混不混了。   靛蓝衣人一脸铁面无私:“杜府尹,你若妨碍金吾卫办事,可是要一同问罪的。”他说着,直接便要粗暴地拽走任阮。   杜氏父子哪里敢拦。   “你神经病啊?”任阮被他抓得挣脱不开,胳膊生疼,“我随口嗨两句你也当真,这就是什么金吾卫的判断能力?莫名其妙!”   靛蓝衣人冷脸:“蔑视金吾卫,果然不错。”   他往外走的步子立刻加大了。任阮被他扯得跌跌撞撞被迫而去。   后面的杜朝只能壮起胆子,扯着脖子嚷道:“任姑娘,你到了衙察院好好说就是!衙察院明察秋毫,定不会污蔑好人的!”   杜府尹远远地看着任阮被塞进了衙察院的马车里,抚着胡子摇头:“这任姑娘,可惜,可惜啊!”   大夏的衙察院向来以酷刑出名,进了衙察院的人,哪里有完整出来的。   杜朝同情道:“爹,你说任姑娘既然是衙察院指挥使亲自审问,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吧。”   杜府尹狠狠敲了敲他天真的脑袋瓜。   “你以为衙察院的指挥使是谁?”他压低嗓门,“那可是金吾卫之首,这些年把控衙察院,手段残忍到连皇帝都要惧他三分的谢小侯爷!”   -------------------------------------   衙察院押犯人的马车,比大理寺接客人的还要华丽不少。   坐在上好的丝缎车榻上,任阮的心情却一点也不好。   不过来衙察院的待遇可比大理寺差多了。毕竟她是被作为嫌疑犯抓来的,很快被推搡进了一个昏暗的小房间。   任阮挡住要被合上的门,冷笑道:“怎么,到了这里连审问这步也省略了,直接给我蹲牢子?”   靛蓝衣人:“等着提审。”然后“砰”地一声就关上了门。   徒留下任阮一个人呆在这光线暗淡的小房间里,怒气值蹭蹭上涨。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真的会有人因为别人一句根本无厘头的戏言当真,还把人对号入座成凶犯吗?   但随着时间推移,任阮还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堂堂大夏的最高监察机构衙察院,还有最高执法队伍金吾卫,恐怕不会这样草率轻易地下结论。除非真的有什么不可泄露的惊天秘密,被她的无意言语撞中。   所以他们需要来绝后患,或者不错放一个?   亦或是什么不能动的大人物罪犯需要顶罪替死鬼,正好让她撞了上来?   任阮冷静地思考着,然后越来越不冷静。   别人的穿越不是暴富就是各种金手指飞升。她这一天天的,是不是有点太命悬一线了?   小房间里只有一扇很高的窗户,从一开始照射进来的微弱正午白光,一直到几不可见的黄昏光线。房间周围一直一片寂静。   就在任阮以为,这衙察院已经把她这个等着被提审的嫌疑犯忘掉的时候,门终于传出了动静。   外面的人一边拿钥匙开锁一边抱怨:“都怪你,明明吾六是和你说的抓到个有嫌疑的女人,忘到现在结果大人反而罚我明天出城去。”   任阮:……   原来确实是把她忘了。   外头另一人道:“还不是你小子贪玩啊,各处钥匙都放在你这里,吾六告诉我有什么用。”   原来之前那个看起来脑子不好使的靛蓝衣人叫吾六。   任阮在心里掏出本子给他狠狠记了一笔。   门开了。   进来的是两个也着靛蓝衣装的少年。看来靛蓝应该是他们金吾卫衣饰的专用色。   稍矮一点的那个少年看到任阮,竟笑眯眯起来:“呦,这位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   “我叫吾十九,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生得圆脸杏眼,笑起来露出虎牙显得格外惹人疼爱。   任阮听出来这是拿钥匙开门那人的声音,心中升起警惕。   掌握衙察院各处钥匙的人,必定不是什么如他外貌这般天真可爱的角色。   但被关了这么久,她也懒得给好脸色。   “任阮。”   “哎呀,好特别的名字。”吾十九一点不受待见的自觉都没有,眉开眼笑地凑过来。   “任姐姐,你这么好看怎么会犯错呢?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吧?”   任阮绷着脸没说话。   稍高一点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把他拉开:“吾十九,你最好老实点。这是那个案子的嫌疑人,你别在这耽误大人亲自审理。”   一听“那个案子”,吾十九立刻收了笑脸。   他审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任阮身上扫过,面上仍旧若无其事地吹口哨埋怨着高少年:“十六你可真没意思,是不是带‘六’的男人都无聊啊?”   吾十六无视他,直接对任阮向外一抬手:“请吧,任姑娘。”   任阮很配合地抬脚就走。   吾十六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吾十九虽是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她却也能感受到对方谨慎的时刻关注和提防。   那个案子……到底是什么,竟会让这些金吾卫们都如临大敌。   任阮一面走一面整理着获得的信息思索,没留神间已经跟着两人穿过衙察院许多或宽或窄的巷道,来到了一处人四下无人的高楼前。   这高楼看起来肃杀得很,门上悬着块没有提字的黑色匾额,不知是何处。   吾十九和吾十六不约而同地在楼前停下脚步。   看来便是这里了。任阮心想。   她倒是要看看这位金吾卫指挥使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但这两人并没有直接带着她往楼里去。吾十九回头看了一眼任阮,欲言又止。   吾十六直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请任姑娘先沐浴。”   任阮:??   她是过来被审问的吧?不是过来侍寝的吧?   吾十九咳了一声解释:“大人审人的习惯,不爱看人脏污着进去。姑娘还是委屈一下,先去偏房里洗一下吧。”   这习惯吧,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往日里能提到自家大人面前审的人,那都是些在地牢里死熬的倔骨头,经历了金吾卫的各种酷刑,个个血淋淋又溃烂狰狞的。   所以每回往高楼送之前,都必须清洗一遍。   自家大人手段奇绝,每每从这高楼里送出来的除了完整的口供,还有上头驮着个不成人形东西的担架。   吾十九想到这茬就愤愤不平,明明自家大人下手比他们都狠得多,还嫌弃他们把人折磨得太难看!   被吾十六推到偏房的任阮脸都绿了。   这偏房简陋到就摆了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木桶上还覆着一层厚厚的陈年污渍。整个房间都散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任阮指着木桶气笑了:“我看你家大人品味挺独特啊。”   “主要是……从前有人破了大人的习惯送去了太难看的犯人,惹得大人很不高兴,直接下了被审人进来必须沐浴的死命令。”吾十九为难,“毕竟你也是第一个这么进来的……就算咱们让你进去了,高楼里守门的老头也肯定不会放你去见大人的。”   高楼里守内门的是个死心眼的瞎老头。他才不会管来的人是香软软的年轻小姑娘,还是凶恶的囚犯,只会按照大人的规矩把人按在木桶里涮。   “谢谢你们这么想我死还在努力走流程。”任阮笑得非常礼貌,然后走到木桶面前,一脚把木桶踹翻了。   在两个看傻眼的金吾卫的注视下,她穿过偏房,轻松地扭开后门:“不必再带路了。还是让我这个嫌犯,自己去找审问官吧。”   接着后门就被非常用力“砰!”得一声摔上了。   整个偏房似乎都被摔门人的愤怒被震得噗噗落灰。   吾十九有点懵地摸了摸鼻子:“她这是直接闯进去了?”   吾十六静了一瞬:“准备新的裹尸袋吧。”   摔上门的任阮非常解气。   偏房的后门直通高楼的小院,院子中间是盘旋向上的楼梯,整个高楼的各层都从四周将楼梯围住了,看来这里是唯一上去的路。   奇怪的是院子里并无他们所说的那位老头。这里只一片死寂,黑压压地阴沉极了。   任阮站在楼梯处抬头往上看,只能瞧见盘旋缩小的楼道渐渐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此时黄昏已经散去得差不多了,四处无一星灯火,呜咽而过的风渗人的很。   她心中也有些发怵,抓着楼梯栏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突然感觉手下触感似有些凹凸不平。   像是栏杆上的雕花。身为画像师的任阮忍不住俯身下去,用手一路细细感受抚摸而过,在脑海中建模。   挑刻极细的鬃毛,壮身长尾,四处尖锐角状物似是獠牙……大概是这个国家的什么神兽……嗯?这里好像有一处奇怪的瑕疵?   突然摸到一处奇怪的微小凸起,任阮一时不知将其化为脑海中神兽模型的什么部位,再一细抚,竟将这处按得压下去一点了?!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任阮还来不及反应,便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失重感。   一阵哐当和布帛撕裂的巨响声后,任阮浑身疼痛地躺在一堆木框子破纸破布里。面前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等到终于适应光线,她才发现自己应该是跌进了一个密室之中,身下则是一堆被自己压坏的画架画框。   而她面前的烛光里,立着一个一袭素白色锦衣的修长身影。   那人背着光向她走来,看不清脸,手中提着的长剑在烛光里闪出冷冽的光。   这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微微提起剑一侧,就要向她的喉间划过! 第5章 冷脸阎王   ◎这、是、什、么、难得的画像素材啊!◎   电光火石之间,任阮下意识毫不磕绊地吐出一连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把你的画撞坏了我赔给你行吗我画画贼溜妙手丹青栩栩如生神来之笔……”   身为画师,她第一反应就是损坏他人画作一定会令对方怒火中烧。   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且不说她撞坏的是否是无法复刻的名家大作,就算这人真是画师,又岂容他人随意践踏复画自己的墨宝。   果然那剑锋丝毫不停,掀起的凌厉的剑气已经直冲她去。   难道真要葬送于此了吗。她还没在古代闯出一片天地呢,连新得的系统空间都还没能好好探索。   就在任阮一时绝望中,剑锋竟然猛然一刹,稳稳地抵在了她的侧颈。   劫后余生的任阮一时愣住,然后才反应过来由于太过紧张,自己的嘴还在一直不停噼里啪啦地给人吹:“……过目不忘出神入化人画不差呼之欲出……”   她连忙住口,生怕再多说多错。   冰冷的剑刃就不紧不松地抵在她的咽喉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已经感受到几分刺痛,更是不敢抬眼。   周遭顿时一片死寂。   对方似乎从被闯入者破坏的怒火中冷静下来,在打量揣测着她。   任阮极力维持着镇静,不断回想思索着刚刚的话。   到底是哪一句触动了对方,才让其暂歇了杀心。   方才她一直表现的是自己的画术,难道这是一张能够补救的牌吗?   任阮立刻试探着地开口:“这位阁下,民女实在无意闯入,撞损了您的画作实在是万分抱歉。您若愿意,民女可以重新为您画。”   剑锋纹丝不动。   她也不敢动。不过至少这剑没更进一步。   任阮垂着眼睛,努力在四下散落的残破画纸上辨认,争取道:“民女看您收集之画,似乎大多是人物工笔,也非名家,斗胆猜测大约画的是您比较重要的人吧?”   锋利的剑刃这时却倏地微微一近。寒意瞬间从任阮的脖颈一直窜到了尾椎。   “阁下!”她闭了眼急急道,“若阁下愿意给民女将功补过的机会,民女保证能将这些画像全部复原,甚至画的比原本的画师更为传神真实。”   ……   剑锋轻轻地从她的侧颈虚划过,被持剑之人横过,在她喉间漫不经心地用侧柄轻轻拍了拍。   就像是在戏弄一只待宰的动物。   这样有些羞辱的动作让任阮一下子哑了声,她在袖中紧张攥得生疼的手慢慢放开了。   杀就杀,又不是没死过。给脸了是吧。   看到她蹙眉不说话了,对方反而有些微讶地轻嗤了一声。   一片死寂中,终于在长久的对峙之后,那剑刃竟然从她颈边松开了。   那人开口:“怎么进来的?”   清冽微低的嗓音,让人想起寒冰上蜿蜒着鲜红的血液,刺骨冷意里透着危险。   被突然释放的任阮有些懵,听到问话才想起来睁开眼。   她抬头,那人的脸依旧逆光看不清楚,但手中的剑仍然悬在前面反射出刺眼的寒光。   任阮含糊其辞:“在楼梯上不小心踩到机关,不知怎么就掉进来了。”   他明显不信,锐利的目光将她寸寸扫视:“谁送你入的高楼?”   她迅速思量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吾十九和吾十六。”   谁知听了这两个名字,他竟冷笑一声,剑刃一转,便随手将剑丢掷进了挂在墙边的剑鞘。   接着,他便侧过脸唤:“吾一。”   在任阮警惕的目光中,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书柜后面闪了出来。   那黑衣拱手行礼:“属下在。”   “把这两人和吾六带来。”   黑衣人应了一声“是”,便又消失在书柜之后。   那人吩咐完,回身一拂袖便在身侧黄梨木椅上坐下了。他静静地看着还栽倒在一片狼藉中的少女,突然开口:   “任阮?”   任阮正乘机观察着这间密室的布局构造,企图从中寻找可以逃离的机会,一时竟没注意对方已经看着自己良久。   突然听得自己名字,她猛地一转头。   然后一张俊美到不似真人的脸就撞进她的眼帘。   那人不近不远地坐在黄梨木椅上,四周的烛光终于将他的脸照映得一览无余。烛火暖黄温柔,被映的美人却是眉眼深寒,薄凉冷清。   一身素白的锦衣衬得他更是犹如高岭冰雪,不近人情。   任阮心中的不忿怒意,突然都很没原则地消减去些。   甚至她都忘了思考这人是如何知道自己名字的。   这、是、什、么、难得的画像素材啊!   然而生得过于美好的画像素材,说出的话很不美好:“三天之内,被你损坏的这十九副画像,我要看到更胜原作的成画。”   小命还被捏在对方手里的任阮敢怒不敢言:“是。”   三天之内!还必须是极耗心血的更甚画作,这人是不是把她当驴使唤。   这就意味着三天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大理寺接赏金活了,在这卖力又白给。   她委婉地企图宽限时间:“只是这位阁下,若是要画出更甚原作的画像,民女还需要见过这画像真人的人来辅助,时刻指正辨认,才可成画。”   “为了这画像的贴合相似,三天只怕要辛苦阁下了。”   对方不为所动:“听闻任姑娘在大理寺堂前,半柱香看父子画生母,一时辰问证人绘真凶。三天时间临摹,恐怕是小觑了姑娘才华才对。”   ……这是谁编出去的顺口溜啊,编的很好,下次继续编。   “市井谬赞罢了。”任阮听得舒爽,还是看清了这人吝啬到只能少不能多的本质,“三天也堪堪足够,请阁下放心。”   事不迟疑,她当即便小心地从这一片木框画纸画轴残骸里爬出来,俯身拼凑辨别起来。   一面收拾,她一面将余光放在身后之人上细细观察揣摩着。   那人仍好整以暇地坐于黄梨木椅上,目光亦是一刻不差地落在任阮身上。   高楼之中,身着低调却难掩高贵的素白锦衣,随口一唤便是名叫“吾一”的暗卫……想起之前打过交道的那几个金吾卫的名字,这人的身份几近呼之欲出了。   想必他便是那位金吾卫指挥使,谢小侯爷谢逐临。   早在为父伸冤成功后那晚,她就将原主的记忆重新梳理了一遍,也从任父和丫鬟小蛮的口中,套出了许多这个时代的信息。   这位金吾卫指挥使所占的恶名,可是有不小的篇幅啊。   金吾卫把持着大夏的最高监察机构衙察院,而身为金吾卫之首的指挥使谢逐临,更是把控了整个大夏的大半政权,连小皇帝和太后都得让他七分。   血史斑斑,手段残忍的衙察院背后的主人,“冷脸阎王”之名可止小儿夜啼,被天下人又敬又惧。   任阮心里百转千回,手中不断地将相同画卷的残片归到一起。   按理来说,她是被送进来审问的。这下又是强闯高楼,又是破坏密室的,还把衙察院主人心爱的画作全糟蹋了,对方不把她碎尸万段应该已经算仁慈了吧。   现在居然还给了机会让她将功补过,难道是要在画像补作之后灭口?   不论如何,现下先活过,接下来的三日再找生机吧。   “放下!”   一声冷到极点的斥喝蓦地将她思绪打断。   谢逐临忽然立起,大步过来攥住了她刚抓起一张画卷的手腕。   任阮吃痛,手不受控制地一松,那连着画轴的残卷立刻往下坠去。   他眼疾手快,长臂一展便将画轴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   任阮眼尖,瞧见那残卷上是一副美人图。   这倒稀奇。她方才收拾的画卷,俱是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和青年图,原来里面竟还夹杂了一位温柔敦美的女子画像。   但任阮小小燃起的八卦之心,在对上他含了隐怒寒潭似的双眸时,瞬间浇灭。   出大问题,这人好像反悔了,该不是想要现在就做掉她吧。   正在紧张之际,那黑衣暗卫消失的书柜突然一动。   “吱呀——”   书柜向内缓缓旋开,进来的是之前离去的吾一,后面还跟着三位熟人。   焉头耷脑的吾十九,略带不安的吾十六,和一脸木然的吾六。   几人俱低头拱手:“大人。”   任阮暗暗挑眉。果然推断得不错,这人正是金吾卫的指挥使——谢逐临。   谢逐临大人面无表情地甩开了她的手,然后把冷得能够冻死人的目光投向了自家属下。   任阮在心中撇嘴,正心疼地揉了揉自己被攥红的手腕,一不小心就和乱飘眼神的吾十九对上了视线。   吾十九缩着脑袋像鹌鹑似的准备挨骂,圆溜溜的眼睛却不安分地瞪大,悄咪咪在自家大人和任阮之间来回转悠。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大人从不让他们靠近的画架怎么被撞烂成这样了?   这满地的残纸该不会都是那些宝贝画卷吧?   瞎子叔今日出任务不在高楼,还算这任姑娘走运,能活着走过院子。但是谁能告诉他,她是怎么闯到这个禁地来的啊!   吾十九顶着自家大人能杀人的眼神,只觉得眼前一黑。   把这里弄成了一片废墟,大人居然还在和她牵手?   吾六这抓的是嫌犯吗?该不会是他们未来的指挥使夫人吧? 第6章 机密大案   ◎好像是自家大人热脸贴冷屁股。◎   “吾十九。”   自家大人突如其来的点名令吾十九小躯一震。他连忙收回视线,目光极其坚定盯住地板立正喊到。   谢逐临却又把目光落回吾六和吾十六身上:“鲁莽行事,误传口谕,明日出城接任务十一。”   吾十六心中叫苦不迭,还是和面无波澜的吾六一起恭敬应下了。   旁边竖着耳朵的吾十九一脸同情。   任务十一棘手得很,还得去苦寒之地,少则一月多则半岁,还好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了自己。   吾十九正庆幸,突然感觉到背脊一凉。他小心地抬了一点眼皮去看,正撞上自家大人冷冰冰看着自己的眼神。   他赶紧收起幸灾乐祸,埋下头准备挨训。   指挥使大人慢条斯理地吩咐:“吾十九,带任姑娘下去,安排房间洗干净了。”   想起偏房万分不愉快回忆的任阮心中也是一凉。   她就知道这人反悔了,现在又准备把她洗干净弄来酷刑折磨了。   她立刻开始绞尽脑汁地复盘之前看到的高楼结构,准备从中寻找缺口自救开溜。   “啊……”吾十九挠了挠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大人,不是说已经查清楚她的身份,与那个案子无关吗,您怎么还要审她啊……”   怎么回事,大人居然要把刚刚牵手的女人绑去剁手了吗?   谢逐临冷若冰霜的脸色一顿。   他随即发现了身边少女不自觉远离的小脚步。明白这两人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蹙眉道:   “你要这个样子在这里住三天?”   啊?   任阮低头看了看自己。   原本整洁的衣裙在跌落时许多地方都刮破了,到处蹭的都是脏兮兮的尘灰,手臂上还有许多细小的划伤,果然狼狈不堪。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她收拾好自己,然后在这里住三天,全心全意为他重新画像。   “不必了,民女自行回家收拾便是。”这鬼地方任阮是一刻也不想多待,“民女每日前来画像即可。三日后,必然会给大人一份满意的结果。”   谢逐临深不可测的漆黑目光笼罩住她,似乎在衡量她的话。   吾十九惊得继续挠耳朵,他真的没听错吗?   大人不是要他整理干净人送来严刑拷打,而是要他把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洗得香喷喷住在这里?   现在已经发展到卿卿我我彼此离不开了吗?吾十九惊疑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巡梭着。   不对,好像是自家大人热脸贴冷屁股。   难得见到自家大人吃瘪的吾十九喜闻乐见,赶紧帮腔:“大人,这任姑娘现在是在大理寺帮忙的画师,人家要忙着赚赏金养家呢,咱不能把人扣在这里嘛。”   谢逐临冷冷地睨了吾十九一眼:“送任姑娘回去。”   言罢,他便淡漠地拂袖而去。   吾十九一见自家大人转身,便和解了缰绳的马儿似的,兴奋地往任阮身边凑:“走啊任姑娘,我送你回任府。”   还不等任阮回话,行至书柜前的谢逐临突然回头,薄唇微掀:“吾一,明日送十九出城。”   吾一:“是。”   吾十九:!   他怎么还是没逃过惩罚!   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吾十九老老实实送任阮上了马车,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车前缘上鞭马驾车。   这回送任阮归家的马车比来时的更奢华,深红栗木,刺绣卧榻。她掀开一点窗帘往外看,马车已经轱辘轱辘驶出死寂的衙察院,进入了喧闹的市井。   这时已经是早上了,微曦的日光破开云层,整个街道都沐浴在金色的温暖阳光里。   吆喝叫卖的商贩,嬉闹跑过的孩童。身处在这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才终于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从鬼门关回到了热气腾腾的人间。   任阮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门帘外的吾十九搭话:“小大人,指挥使大人为何又不审问我了?”   吾十九扁着嘴道:“吾六抓你就是个误会。”   “衙察院提审犯人,都是要经过严格的层层确认的,你牵涉的案子特殊,才阴差阳错直接送到大人面前了。”   “其实在你一进衙察院,就有专门的金吾卫调查完你的所有档案,确认你是无辜的。要不是这个吾六跟头倔牛似的,两耳不知道闻事,我和十六也不至于把你误带进去,现在被罚出城去了。”   他甩起马鞭,狠狠往马屁股上抽了一记。   任阮很识趣地转移话题,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我瞧着你们金吾卫的名字怎么都是数字呀。若是如此,这样多的金吾卫,岂不是要编到吾九千九百九十九?”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所有金吾卫都有资格以吾姓。只有大人亲信,名属第一部 卫才能得此殊荣。”   吾十九得意道:“比如小爷我,那可是金吾卫年纪最小的第一部 卫。”   任阮很捧场地点点头:“难怪小大人看着器宇不凡,原来手下还掌管着那么多金吾卫呢。”   吾十九很受用,扬着脑袋吹起了小曲儿。   她连忙趁着他高兴继续套话:“话说回来,这位吾六大人应该也是名属第一部 卫吧。怎么见他却来大理寺这边的普通小案子监查了,倒不似您与十六大人,待在衙察院本部做大事呢。”   吾十九被捧得高兴,随口哼哼道:“没办法,吾六这家伙那案子之后就一蹶不振像块木头,一心就想着抓到——”他突然住了嘴,意识到自己透露得过于多了。   “总之啦,你少去理会吾六。他现在自己不愿意担大事,大人已经将他边缘化了。”他连忙打了个哈哈,不再多说此事。   又是那个案子。这个衙察院到底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任阮继续试探:“我就说,和小大人一样厉害的人物,怎么这回倒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不仅将民女这等极安分守己的良民错抓了,还在大理寺破坏受害者的尸身。”   但这回吾十九竟表现得摸不着头脑:“破坏尸身?吾六还有这种癖好?”   见他疑惑之色不似作假,她便道:“受害者尸身后颈有蹊跷的刺青,吾六大人擅自将其遮掩,被我发现揭穿了。”   吾十九皱着眉头听着。   任阮补充道:“而且我还发现他的后颈有一模一样的刺青,真是更蹊跷了。”   话音未落,驾车的马儿缰绳就被一个急扯,整架马车猝然停下。骏马被拉扯得高高扬起前蹄,发出长长的嘶鸣。   任阮猝不及防,差点从前门甩出去。   她勉强扶住门框,惊魂未定:“小大人?”   猛然拉停马车的吾十九一把掀开门帘,素来鬼精的圆脸上尽是严肃之色:“任姑娘,刺青之事事关衙察院机密大案,连我也不够资格参与参与调查。”   “吾六此次行动应当是大人亲令,前来封锁案件痕迹调查的,只是错抓了不知情的你。还请你将此事守口如瓶。”   任阮算是终于明白来龙去脉,也正色道:“请放心。”   这等机密大案必定牵扯众多,只要能确定这飞来横祸的根源,她也不愿去深究此案,只盼着自己能不再牵扯其中,再连累了性命。   吾十九也松了口气,为她将帘子全部打开:“姑娘请下来吧,任府已经到了。”   “明日辰时,自会有衙察院的马车来接你。”   “多谢。”   下了马车,果然正是任家新换的简陋小房屋前。任阮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裙,将手臂上的伤口用长袖遮住,才走上前去准备敲门。   “姑娘!”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让她扣门的手停住了。   任阮转头,却见自家的丫鬟小蛮正挎着菜篮,泪眼汪汪地朝自己跑过来。   “姑娘,您去哪里了?奴婢还以为你被那些催债的人抓走了。”小蛮拉着任阮的衣袖哭道,“姑娘一晚上都没回来,老爷都担心死了。”   任阮拍了拍她的手安慰:“我没事,咱们进去说。父亲怎么样了?”   小蛮连忙依言开门,拉着自家姑娘进屋来:“郎中说老爷恢复得不错。只是昨日催债的上门,姑娘又一夜未归,今日瞧着反而憔悴了许多。”   小丫鬟眼睛肿的和桃子似的,瞧着任阮这副模样又要开始哭:“姑娘昨夜到底去哪里了,怎么弄得满身是伤?”   她说着,就赶忙要放了菜篮子,去给任阮打水找换洗的衣裳。   “我没事,昨夜在大理寺画像画的晚了些,今早回来时跌了一跤。大理寺案子多,之后的几日只怕也要早出晚归了。”   任阮找了理由掩饰过,又拉住她问,“你说催债的是怎么一回事?”   任家从前也是著名的富商。虽说遭了任父被冤这一劫,如今剩下的积蓄虽不足以支撑小康生活,倒也还能勉强度日才是。   小蛮抽泣道:“是老爷从前在苏州一起开珠宝阁的陈老爷。”   “这陈老爷当初和老爷是莫逆之交,一同将珠宝阁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后来陈老爷出海淘寻奇珍异宝,再没回来,听闻是海难死了。陈老爷没有家室,后来便是老爷一人继续打理生意。”   “谁知如今陈老爷竟然活着回来了,昨日还找上京都来,要老爷将昔年的那一份珠宝阁的红利钱财还去。老爷自然是重诺重情之人,毫不犹豫就答应按数归还。”   “但陈老爷却再不似从前重情重义的模样了,逼着老爷要还清五百两银子。老爷只得将姑娘之前在大理寺的赏金先全赔去了,但还是远远不够。”   小蛮急得直抽泣:“怎么办啊姑娘,五日之后这陈老爷还要来收债,他说咱们要是拿不出,就把这房子砸了。”   任阮刚因为安全回家而明朗的心情,瞬间一片灰暗。   五日之后!这几日她得在衙察院拼命赶工十九副画像,哪里能有太多时间去大理寺接有赏金的活!   任父还在床上养病。唯一剩下的丫鬟小蛮又还是是个天真的小姑娘,根本指望不上。   任阮对自己这生生世世,时刻不能停歇的打工人劳碌命,感到深深的悲痛。   作者有话说:   谢·无良资本家·小侯爷:得把打工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监督,零零一作息速速为本侯爷画像。   吾十九(星星眼):哇大人好爱她~一刻也离不开任姑娘诶好甜好甜   任·倔强打工人·阮:姐要回家!休息时间工作别来沾边!   吾十九:咦惹,任姑娘口是心非,小情侣之间的把戏罢了啧啧啧~   【吾十九:无所谓,我会硬磕。】 第7章 白衣女鬼   ◎这居然是一起连环强|暴杀人案◎   卯时的打钟声刚过,天尚蒙蒙亮,任府的小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小蛮把收拾好的画箱子递给车夫,扶着自家姑娘上了大理寺来接的马车,眼巴巴道:“姑娘画累了也记着歇会儿,别熬坏了身子。”   任阮微笑应了:“你也照顾好父亲,嘱咐他不必急着起来筹钱还我的赏金。父亲养我多年,我如今能赚些钱帮家里渡过难关都是应该的,叫他好生休养。”   “债务的事情也让父亲不必担心。五日之后,我自会凑齐送来。”   她已经决定这些日子都住在大理寺,没日没夜地接案子。既然衙察院每日辰时来接她画像,她还可早起,在大理寺多画几幅赚些赏金。   “奴婢知道。”小蛮泪汪汪地点头。   马车已经驶动,小丫鬟还有些不舍地忍不住追了几步。   任阮失笑,知道这小丫鬟是心疼自己这么辛苦,打起车窗帘挥了挥手:“小哭包,记得多买点好菜,晚去可抢不到新鲜的了。”   小蛮一边压抑抽泣着,一边点头如捣蒜让自家姑娘放心。   待小蛮的身影在马车后渐渐小了,任阮才放下帘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大理寺很快到了。杜府尹早派人给她收拾出了一间屋子,还让自家儿子杜朝专门接送。   自从得知任阮毫发无伤地从衙察院出来,之后还要去给衙察院画像后,杜府尹看任阮的目光越发尊敬,甚至还准备给她安排一个奢华办公室,再特任一个大理寺画师的职位。   任阮哭笑不得,谢绝了这些,只对加薪的提议照收不误,顺便还拿了一下乔,把寻常赏金再翻了一番。   反正这杜府尹也不知她与衙察院之间的曲折之事。在衙察院又是差点丢命又是苦苦卖力的,她狐假虎威一把不过分吧。   况且这杜府尹也不是什么单纯的人物。杜朝说是在她身边保护辅助她,实则也是在监视她的动向。毕竟在大理寺看来,任阮已经和衙察院也搭上关系了。   任阮虽谢绝了奢华办公室,杜府尹还是在大理寺给她配备了一个不小的画室。   画室坐落在大理寺南边,就在审讯室的隔壁,窗户安了采光充足的透明玻璃,里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卯时尚未完全天亮,任阮点了烛火,将灯罩盖上。她方架起画架,杜朝便拿着厚厚的案件卷宗匆匆进来了。   “今天的案子没有证人吗?”她往杜朝身后看了一眼,空空如也。   若又是没有目击证人的案件,她恐怕不能快速完工了。   杜朝犹豫片刻,还是将卷宗递给她:“姑娘先自己看看罢,这案子……我也不太方便复述。”   任阮有些不解,接过厚厚一沓长卷,细细看去,眉头果然越皱越紧。   这居然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原来从这几日开始,护城河上的一座石门桥总流传着夜晚有白衣女鬼出没的怪谈。与此同时,京都频发的少女失踪案也引起了大理寺的注意。   经过大理寺巡捕们几日的蹲点调查,终于在又一次撞见了所谓的“白衣女鬼”。众人将那飘荡在半空中的女鬼扑落一看,发现竟是一具早没了声息的年轻女尸。   那女尸经过仵作的检验,发现才不过是年方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死前却遭受了非人的凌|辱,伤痕累累,不堪入目。   杜朝叹息道:“已经比照过了,死者果然是近日被家人报案了失踪的农家少女。”   “原以为‘女鬼’的真相破了之后,凶手会收敛一些,谁知没过多久,昨夜‘白衣女鬼’又一次出现了。还好听闻了此案的百姓们都义愤填膺,知道是有人装神弄鬼之后胆子也大了,几个正好经过的农户主动上前去,将这回的‘鬼’给扑了下来。,”   他抽出后面的卷宗:“但这回的女尸身份却不简单,竟是翰林院王学士的千金。”   杜朝愁道:“此案已经上达天听,皇上限大理寺一周之内侦破此案。”   将卷宗翻阅的差不多了,任阮心中也腾升起一股对凶手惨无人道折磨女子恶行的怒气。她忙问:“凶手将尸体悬挂在石门桥,此处也不算太偏僻的地方,应当有目击证人瞧见才是。”   “确实是如此。”   杜朝点头:“自从‘女鬼’传言流开,不少自忖胆大的都往石门桥去蹲守,是以大理寺一向外征寻目击者,果真有大批人前来报告。”   任阮闻言,将卷宗翻到最后面,果然见到密密麻麻一片的证词。   在众多目击者的叙述中,这装神弄鬼的凶手竟其实一点遮掩也没有,脸也不蒙住,大喇喇地立在石门桥底下上,举着手乱舞,像是在操纵着裹住白布的尸体,让尸体以一种奇怪的轨迹滑过桥头。   但是,每晚操纵“白衣女鬼”,被人看见的凶手,居然都长着不同的脸!   她沉思:“难道是团伙作案?”   但是团伙作案每次抛尸都暴露一个成员的脸,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被大理寺掌握犯罪成员的信息越多,能够突破的调查点也就越多啊。   亦或是顺风车杀人?可是顺风车杀人就更不应该把自己的脸暴露在外面才对。   “奇也奇在这里。”杜朝摇摇头,又从袖中拿出一叠画像给她。   “这是其他画师们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最终确定下来的四人画像。”   算上昨夜王学士家千金的那起抛尸,卷宗中确定下来“白衣女鬼”一共出现的次数正是四次。也就是说,每一次凶手抛尸,都有人经过并目击。   任阮将这四张画像摊开来一一看去,果然是四张完全不一样的脸。   方脸粗眉的大汉,消瘦清秀的青年,阔面蒜鼻的中年人,皱纹松弛的老翁。   她看向杜朝:“既然四次连环案的凶手画像都如此清晰了,这案子不是已经告破了吗,为何还需要我来画像。”   “这就更奇了。”杜朝苦恼道,“画像一出来,大理寺就紧急将整个京都所有人排查了一遍,这四张脸在京都,查无此人。”   她提出:“或许是近日新进京都的外地人呢?”   杜朝很肯定:“不可能,所有进京的人都留有记录,大理寺俱一一排查过了。”   这确实是陷入一场奇怪的死局了。   “府尹希望姑娘看看这四个人的画像,是否能从中找出些什么联系来。”杜朝抱了些希翼地看向正研究画像的任阮。   任阮的目光在几张画纸上来回巡梭对比,良久,突然间眼睛一亮,似是有所发现。   但她并未贸然提出什么,抬起头顶着杜朝期待的目光,直截了当回复道:“我看不出什么来。”   杜朝一下子泄了气。   任阮直接收起了画纸。   首先这画像本身不是出自她之手,虽说是集许多画师的作品而确定下来的四张脸,她也对画像可参考性存疑。   再者,依照目击证人的证词和辨认画像,本就是一场有偏差的二次创作。而杜府尹现在希望她依照这四张画像再创作,只会把偏差越放越大。   “我需要见到所有目击证人,不只是王千金这起案件的。”她强调,“每一个被看到的凶手画像,我都需要重新画像。”   一听这话,杜朝来了精神:“这没问题啊。任姑娘,你不是发现了什么?”   任阮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提起画箱子往外走:“我今日待在大理寺的时间不多,你现在就带我去找目击者。”   杜朝赶紧追出来,有些为难道:“任姑娘,现在才卯时三刻。大理寺要请证人问话,那都是要在辰时之后的,现在负责的捕快们都还没来上值呢。”   “辰时之后?”这如何来得及,她还急着赚赏金呢,这样一来,今早的时间不是白费了吗。   杜朝一拍脑袋,才想起之前任阮嘱咐过自己,她这两天的画像时间都得安排在辰时之前,亥时之后。   “姑娘先别急,就从今日亥时开始吧,之后的每天你在大理寺的时间,我都会将这四批目击者都安排好,到画室来辅助你画像。”   也只能这样了。任阮有些头疼,还是不甘心一大清早的时间都浪费在这里,毕竟身上还有一大笔债务等她去还清呢。   她灵光一闪,提着画箱转步就走。   杜朝疑惑道:“诶,任姑娘,你干什么去呢?”   “画像司接活去。”   大理寺的内部其实也有画像师的存在,只不过他们通常的职责,都是为悬赏或是被抓需要面目示众的犯人画像。通常在大理寺并不受重用。   毕竟如任阮这等能靠目击证人的证词,结合推理精准画出自己不曾见过的人,的确是难得的才华。   是以画像司的画像师通常所做的工作,对她来说都是些极其简单的基础操作。虽说不能像接重要案件那样赚高额赏金,弥补今早的空缺也是聊胜于无了。   大理寺辰时上值,此时那些画像师们应该还没有开始工作。她得赶紧过去截胡搞钱。   时间不早了,任阮加快了脚步。   被自家父亲嘱咐要盯紧任阮的杜朝,虽有些不解,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顶着渐渐亮起的朦胧天色,脚步匆匆地往画像司去。   原本以为才卯时三刻多,本就地处偏僻的画像司应当是烛光俱熄,寂寥无人。   谁知转过拐角,才远远看到悬着“画像司”三字匾额的大门,就见那里灯火通明。许多人正进进出出,形色忙碌,却又气氛庄肃,无半点喧哗。   杜朝奇道:“哟?往日这画像司,可是整个大理寺最清闲的地儿了。”   恰逢一个小衙役捧着什么纸笔,正从急巴巴地两人身边跑过。杜朝便顺势一拦,叫住他问话。   这小衙役认得他,忙提醒他:“小杜大人,这会子可先别去画像司乱窜。今早大理寺又抬进来一具尸体,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都正在里头接待贵人查案呢。”   “这么早?什么新的大案子,连大理寺少卿也惊动了?”杜朝吓了一跳。   见那小衙役摇头不知,他又紧张地问道:“是什么贵人?”   小衙役也不敢大声说,只凑近悄声道:“听闻……竟是金吾卫的指挥使大人!”   杜朝大惊。   这传言中高高在上的冷面阎王,居然大清早驾临大理寺了!这……这画像司是去还是不去呢。   杜朝有些为难地回头准备问任阮。   这时他才发现,身边的任姑娘早溜之大吉,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任姑娘:脚踏两只船兼职被无良老板碰到,不跑等着被倒扣钱吗? 第8章 她的画室   ◎明明应该温柔的月蓝披在他身上,偏只生出了冰冷冷的寒意,叫人只觉他像是座高岭之上的神像。◎   正被杜朝四处寻找的任姑娘,此刻正把脸埋在衣领里,提着画箱快步往画像司的反方向去。   一听到“金吾卫”的名号,她就知道事情牵涉甚深。不论是什么案子,只要和他们扯上关系,肯定不是什么轻松又能全身而退的善差。   她宁愿赶紧回自己的画室再研究研究那四副画像,正好方才她已经从中看出一些不确定的小端倪。哪怕今日没能接到有赏金的活儿,非不得已的时候她只想离金吾卫越远越好。   谁知道她会不会又莫名其妙牵扯进去,到头来小命都难保。   任阮心里门儿清,往自己画室去的脚步越来越快,就差跑起来了。   谁知在一个转角处,竟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来,差点和急着逃离的任阮狠狠撞上。   那人反应和身法都很快,一下子闪到了一边,还惊喜出声:“咦耶,这不是任姐姐嘛。”   任阮扶住墙,稳了稳差点向前摔的身子。她定睛一看,来人一张婴儿肥的圆圆脸上扬着灿烂的笑容,笑眯了的杏仁眼亮着鬼精的光。   她心里顿时一惊:“吾十九?”   好家伙,难道金吾卫的第一部 卫亲信也都随行了?一桩只派出吾六遮掩的秘案就已经让她九死一生,这回阵仗如此之大,怕是更不能沾边。   吾十九一扫昨日的焉巴,热情得很:“早啊任姐姐,正好你在这,也免了我辰时到任家接你了。”   任阮一心想着赶紧离开,应付式的挤出个笑容,说了声“早”就要走。   “诶诶,姐姐去哪啊,大人正在画像司查案呢,你不是画像师吗,一块儿去啊。”吾十九连忙拉住她,不分由说地就蹦跳着把她往回拽。   “任姐姐我跟你说啊,昨儿个是我和十六不对,怎么能把姐姐这么个娇弱姑娘往偏房那种脏地方带呢是吧。”吾十九黏着她嬉皮笑脸,“你这么好看又善良,肯定会原谅我们的吧。”   被戴高帽的任姐姐很是无情地推开他凑过来的小脑袋,提醒他:“吾十九,你不是今天要被吾一送出城吗?”   这小子怎么变脸这么快,昨天听闻她是有关案犯后一口一个任姑娘,今天怎么又开始死皮赖脸地叫什么任姐姐。   她才不吃这套,和金吾卫的人走近了准没什么好事。   “送出城,什么送出城?我在衙察院兢兢业业,大人哪舍得把我送出去啊。”吾十九装傻,“这不,负责这几天任姐姐在衙察院画像任务的重担,大人都无比信任地交给我了。”   任阮对此投以怀疑的目光,吾十九咧嘴笑得毫不心虚。   本来吾一的确要遵大人之命送他出城受罚的,谁知今早不知出了个什么案子,竟然惊动了大人。整个金吾卫第一部 卫各自出动,连吾一也要紧急跟随大人前往大理寺。他赶紧钻了个空子,自告奋勇把接任阮来衙察院的事儿揽下,好容易才赖在了京都。   若是他好好督促任阮完美重绘好大人宝贝的那些画像,岂不是能好好戴罪立功一把。   吾十九算盘打得美滋滋,这会儿还想拉着任阮往画像司再钻点小空子,看能不能再立点小功劳。   而任阮正满门心思和金吾卫划清界限,哪里愿意去,两人一时在路中拉扯僵持住了。   这时,身后杜府尹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传来,打破了僵局。   “杜朝!你小子大清早在这里晃悠什么呢!”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望去,果然看见正追着任阮跑来的杜朝。   杜朝也是一个激灵,扭头一看,自家父亲正气势汹汹地冲自己过来:“我不是让你好生照顾着任姑娘吗?你为何一人到处厮混?”   “爹——大,大人,我……”杜朝嘴巴直打磕巴,因为他已经瞧见自家父亲身后从画像司中浩浩荡荡出来的一批靛蓝衣人,腰佩长刀,神色肃杀。   杜府尹显然也不想自家儿子牵扯进来,他竖眉呵斥道:“还不快退下去当值!”   “……是!”杜朝连声应下,也顾不上任阮,行了一礼后赶紧快步退下了。   这边目睹金吾卫出司的任阮和吾十九也是心怀鬼胎。一个怕再莫名其妙陷进秘案,一个怕逃罚到处溜窜被自家大人突然逮住,两人难得达成共识,当即也不拉扯了,瞄准旁边的小路也准备速速开溜。   但一个清冷淡漠的男声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任姑娘。”   这熟悉的声音让任阮急迫的步伐不自觉一抖,她不敢再走,僵硬地慢慢转过身。   气势肃峻的金吾卫步伐齐整地停下,最前面靛蓝袖口绣有金色云纹的第一部 卫向两边散开,微微颔首,露出中间被簇拥着的修长身影来。   谢逐临一袭月蓝广袖锦衣,在一片沉重压抑的靛色里格外明亮又疏淡。他垂了垂眼,不带什么感情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任阮身上。   任阮僵着脸扯出一个笑:“谢大人,好巧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   不过谢大人似乎不太喜欢笑脸人。   他抬了抬骨节分明的手,从广袖中悬出一枚精巧的西洋小表:“卯时七刻了,任姑娘。”   任阮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距离约定好到衙察院画像的辰时只有一刻钟了。她绝对不想尝试若是误了这位冷面阎王的时辰,会是个什么后果。   “大人别急。”任阮立刻拉人下水,“十九小大人说了,会保证民女按时到达衙察院的。”   她侧过头踮起脚尖望去,找到试图沿着墙角乘无人注意溜走的小毛孩,笑得格外感激:“大人您瞧,这不是他来接我去衙察院呢嘛。”   被当众点名的吾十九后槽牙都咬碎了。他磨磨蹭蹭地从墙角挪过来,故作镇定:“大人放心,属下一定准时把任姑娘带到。”   言罢,便忐忑地去偷瞧自家大人的脸色。   被无数目光汇集的指挥使大人神色依旧淡淡,不置可否。   “那……大人,属下就先行告退,送任姑娘去衙察院了哈。”吾十九硬着头皮,拉过任阮就打算赶紧离开,免得留在这碍了自家大人的眼。   见谢逐临没有回应,任阮也心存侥幸,不计前嫌地顺着吾十九的拉拽蓄势待发。   但这位冷冰冰的指挥使大人,又一次开口止住了两人的步伐。   “任姑娘。”谢逐临收起小西洋表,“过来。”   他目不斜视地从两人身边经过。   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们像是提前商量好似的,后面的一大批又重新涌进了画像司中,似是在继续调查,最前方的第一部 卫则紧跟谢逐临,无声地为他开道。   任阮和吾十九面面相觑。   “他什么意思?”任阮望着这阵仗,很犹豫自己要怎么从金吾卫的第一部 卫中突围,才能做到谢逐临口中的“过来”的程度。   “还有一刻钟就辰时了,难道要我们跟着他走到衙察院?”   吾十九已经熟练地从自家大人的脸色里看出自己的下场了,他有气无力地回:“别管了,大人让咱过去就过去。”   于是两人和焉头鹅一样跟在大部队后面。   杜府尹似乎也跟着另一批金吾卫重新回画像司去了。任阮大早上的倒霉怨气没人发泄,只能朝吾十九小声找共鸣:“你家大人也是,不是直接提剑砍人,就是惜字如金到恨不得用眼神交流一样,你们这些做下属的也太难揣摩上意了。”   耷拉着脑袋的吾十九居然一下子自豪起来:“在大人手下做事,就得有在你脑袋上敲三下,半夜就懂得直出什么任务的觉悟。”   “咱们金吾卫,那都是百里挑一的机敏灵杰。”   听了吾十九拐着弯的自夸,任阮差点一个趔趄。   怎么着,这个时代也有《西游记》呢?这位指挥使大人平日搁衙察院训练孙猴子呢?   她嘴上和吾十九拌着话儿,眼睛却四处观察着,发现这路越走越不对了。   这个方向……和位于北边的大理寺正门是相反的啊。而且在这样走下去,就要到她的画室了。   任阮有点不安。【看小说:玖橘推文】   然而这位捉摸不透的指挥使大人,当真稳稳当当地在画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前面的第一部 卫金吾卫过来提溜她时,任阮整个人还是懵的。   在高楼密室里差点命丧剑下的遭遇,其实让她心里对谢逐临是有几分阴影的。她甚至下意识地向稍微熟悉一点了的吾十九靠去。   可惜吾十九被提溜走的比她还快。吾十六直接神色凝重地揪过他的耳朵,把“嗷嗷”直叫的人带走了。   画室的门被不轻不重的关上了。   室内一片安静。她和杜朝走前看的桥头女鬼案件卷宗还摊开在桌上,谢逐临正立在桌前,低头看到了旁边一沓画纸,那是她之前辅助大理寺破案成功的画像集。   整个画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任阮莫名觉得气氛凝重得很,大气也不敢出。   今日他穿的不是那晚极素极冷的白色。明明应该温柔的月蓝披在他身上,偏只生出了冰冷冷的寒意,叫人只觉他像是座高岭之上的神像。   谢逐临抬眸,语气清淡:“过来。”   任阮很谨慎地贴在门上没有动。她是真被这位爷不分由说提剑的样子整怕了。   他看出她的心思,眉峰微微一动,然后有些疲惫地阖了阖眼。   “过来,帮我画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码字好累呜呜,什么时候才能日万QAQ 第9章 画室独处   ◎这位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指挥使大人也会有难过的情绪吗◎   嗯?让她帮忙画像?   任阮琢磨着这话应该没有其他需要她去觉悟的隐藏含义,何况他腰间没有佩剑,终于还是有些紧张地走过来,在画架前坐下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将手边的各种毛笔分类准备好。   猜测他应该是嫌她在大理寺浪费太多时间,决定让自己直接在这里开工画衙察院损坏的画像。于是任阮一面研墨,一面又心神一动,闪进了自己的系统空间。   之前所赚的画像值还不够买空间里的一些大件。古代的毛笔作画她一直都不是太习惯,索性早就先把画像值全部兑换成了大量的铅笔素描纸,水彩纸颜料等等。   在系统空间的运用现代工具作画,能够大大缩短她给罪犯测写时的试错时间。古代的速写条件不足,也是制约大理寺那些普通画像师在破案领域发展的原因之一。   还好她拥有这个画像师系统空间。   任阮很快在空间里翻出来她昨晚打了草稿的一叠画纸。   三天完成十九副画像,饶是她也很有困难。是以昨晚一回家,她就凭借自己从前在警局练就的非凡面庞记忆力,将这十九副画像都勾好了雏形。   她在脑海的空间里把这十九副画像一一摊开,只要谢逐临一说想画哪一位,她就能迅速抽出草稿,接下来就能迅速和他打磨好画像。   将细细研墨好的墨放在一旁,任阮颇有自信地抬头:“大人,您想先画哪一——”   她余下的问话在看到谢逐临时不自觉地咽了下去。   他仍然立在桌前,微微低着头,仿佛正在认真瞧手上关于石门桥的卷宗。但那厚厚的卷宗早不知在最后一页停留了多久,他的目光虚虚落在上面,冷峻的侧脸竟隐约透露出几分悲寞。   谢逐临在出神。   是看错了吗。任阮眨了眨眼,这位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指挥使大人也会有难过的情绪吗?难道今早大理寺抬进来的那具尸体与他有什么渊源吗?   还来不及细看,谢逐临已经放下卷宗,神色如常地坐下了。   他唇角微抿:“这个人是蓝色的眼睛。”   任阮一怔。   那十九副画像里,有黑色的眼睛,深棕色的眼睛,浅栗色的眼睛……唯独没有蓝色。她记得清清楚楚。   他要她画的,是别的人。   “蓝色……好。”任阮表示自己记下了,提醒道,“大人,咱们先把这个人整体,比如五官和脸型勾勒出来,再细化颜色。”   “首先,这个人是男是女呢?”   “女子。”   任阮点点头,举起画笔准备听他后面的描述。   但对方眸光沉沉,好像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只好继续一句话一句话引导:“您说她是蓝色眼睛,那么这个人的眼形呢,是什么样子的?”   谢逐临沉默了一下:“似乎是细细长长的。”   任阮依言提笔画出几种细长眼型,将画纸转过来给他辨认:“您瞧瞧,她是哪一种。”   谢逐临很认真地把每一种都看过去:“都有些像。”   她将画纸转回来,提笔准备修改:“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呢,是细长上挑一些,还是向下垂的。眼角比较圆顿,还是一整双眼睛都比较均匀的细长感?”   这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谢逐临又沉默了。   半响,他才说:“好像都不是。”   ……行吧。任阮见惯这样记忆模糊的描述人,也不恼,重新抽出一张画纸来。与此同时,她在脑海里打开了画像系统空间。   【滴——已为宿主开通空间现实画像互联功能。】   用画像值兑换的空间里的画纸,都能够被一比一地通过现实的笔触转化出来。也就是说,她在脑海中的系统空间里用铅笔作画,可以被直接复刻到现实的画纸上来。   这也算是系统解决古代画像修改不便的小金手指吧。   任阮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深吸一口气,逐渐进入画像师的状态。   她一下子忘掉了什么衙察院什么金吾卫,只把面前的谢逐临当做寻常目击证人,询问诱导的话逐渐犀利,手中的笔一刻不停地随着系统空间里的脑绘画出一幅又一幅。   上辈子在警局身为首席画像师多年的工作经历,让任阮画像时的问话更像是偏委婉风格的审讯。   不逼问不凶急,但就是一针见血,直直狠挖被问者的心灵深处。   常年审人的指挥使大人显然很敏锐地感受到了。角色调换,他自己被审问的感觉倒是很有些奇妙。   谢逐临一直陷在混乱回忆的游离眸光闪了闪,在任阮身上落成几分探究。   “你倒有几分衙察院的风范。”他淡淡道。   据吾十九说,能得指挥使大人半句赞誉是整个金吾卫毕生的荣耀。   不过任阮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搁下笔,指了指旁边累得极高的废稿,认真地问:“大人,您要是灭我口,可以给个痛快吗?”   从最开始的眼睛问题,到后面的鼻形、脸廓、唇形等等,画到现在竟然没有一个是能够确定下来的。   窗外早已日上三竿。整整一个上午,他无论提出什么,过了不久又会自己全部否定掉。是以画到现在,可以说一无所获。   这位爷不是阿尔茨海默了,就是准备给她耗完三天然后找到借口杀她泄愤。   谢逐临眼睫微动,素来不显情绪的脸上居然有茫然一闪而过。   “我不知道。”他望着落在满地废稿上,“我记不清楚她的脸。”   见他神态不似作伪,任阮叹了一口气,拿起画笔,尝试继续引导他:“你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当时她在做什么?”   这次他回答得很肯定:“今天早上。”   任阮:“……”   “大人,今天早上见过的人你都能不记得脸?”她头疼地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真的很想建议他别来找画像师了,还不如先去看个脑科大夫。   她不再多问,把自己的画箱打开,拿出自制的丹青盒。里面色度混杂的古代丹青已经被她替换成了从系统空间兑换出来的颜料,把每个盒格都装得满满当当。   还好她身为犯罪画像师学过心理学。任阮深呼了一口气,耐心道:“行吧,那咱就先从眼睛的颜色慢慢回想。”   她用笔挑出一种蓝色,抹在色盘上展示给他:“是这样颜色的眼睛吗?”   他摇头:“似乎要更浅一点。”   混和进一些白颜料,她又问:“这样呢?”   他:“接近了,但可能……还要再亮一些。”   在对那人眼睛颜色的记忆点上,他大抵印象深刻。毕竟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前后描述得自相矛盾了。   任阮心头稍稍松快了一点,至少也算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就在这一点一点的调和中,终于在她又一次翻转画架过去时,对面没有立刻挑出不对的地方。   那这次应当是差不多一样了。任阮期待地从画架后面探出头来。   谢逐临正凝视着色盘上的那一抹蓝。半响,他薄唇微张了张,才要说话,长眉就突然拧住。   一瞬间他的脸色唇色俱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攥住了胸前的衣襟,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大人,您怎么了?”任阮下意识站起来后退,戒备地观察起他的状态来。   他没有回答,高大修长的身形直直地就从椅子上往下倒。   这一下她没想太多,从前在警局的经验让她立刻冲过去,张开双手想要接住他免得头砸地受伤。   但谢逐临太高了。她被压得差不多跪坐在了地上,只能抱住他劲瘦的腰堪堪支撑起人。他的头有些无力地倚在她的肩,滚烫的急促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上。   “你怎么了?谢逐临?听得见我说话吗?”任阮着急地在他耳边呼唤,“你是有什么病史吗?哮喘?心脏病?”   在警局后方坐镇当画像师久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单独面临过这种紧急情况,一时有些担忧自己的急救技术。于是她把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男人尽力扶开一些,准备扯嗓子叫外面的金吾卫进来。   这时谢逐临一直抓紧衣襟的手突然扣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她猝不及防就被用力压回来,撞到男人硬邦邦的肩锁骨上。   任阮被强制闭嘴,挺翘的鼻子撞得生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充满眼眶。   他隐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声张。”   她腾出一只手捂鼻子,敢怒不敢言。   不是她担心这位爷,主要是这人要是单独和她在一个房间里出点好歹,她怎么说得清?她不得被外面那群金吾卫生吞活剥了吗?   而且谢逐临的呼吸频率仍然在愈发急促,他撑着地的手上已经青筋暴起。突然他一声没压抑住的闷哼从唇间溢出,吐出一口滚烫的鲜血来。   “你!”任阮惊呼。还记得他的嘱咐,她又连忙压低了声音严肃道:“我不声张,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病?”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他不甚在意地抬手欲抹掉唇角的鲜血,不成想又是喉头一腥,压抑着咳了好几声。   “无妨,不过是每回试图回想起这个人的脸,都会犯的病罢了。”   任阮匪夷所思。这是什么病症?相思病吗?   身为二十一世纪新时代的科学信仰新青年,她懒得和他争辩,决定还是一试斯坦芝柯急救法。   任阮费力地立起一点身子,准备先把谢逐临放平。   但她的手却在扶住他肩膀的时候顿住了。   从现在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因为咳喘泛红的脖颈后面,有一片自己格外、格外印象深刻的刺青。   是和素莲祖母案第二个死亡的证人,和吾六……一模一样的刺青!   作者有话说:   斯坦芝柯急救法:我瞎编的哈哈哈   大家就当做是适合文里描述的症状的急救法吧[捂脸] 第10章 翻脸   ◎他冰凉的修长手指忽然抚上她的下巴◎   更诡异的是,他那片六芒星的刺青竟然泛着浓重的血红色,在因为呼吸急促不畅泛上的嫣红脖颈上更显得病态,仿佛下一秒就要渗出血来。   任阮手有点颤抖。   她立刻意识到,这个六芒星刺青藏着的秘密,是她这等平民百姓绝对不能触碰的。   怕谢逐临察觉到端倪,她不敢再耽搁,收回视线便费力地使他躺下侧卧,一面在心里默念急救口诀,一面手脚麻利地为他做斯坦芝柯急救法措施。   大约是她前世学得扎实,谢逐临居然真的慢慢缓了过来,紧攥衣襟的手渐松开来。他一手撑着地,有些脱力地想坐起。   任阮连忙伸手帮扶着他支起身子,撑着他膀臂的手腕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谢逐临苍白的脸上还泛着病态潮红,双眼格外冷厉地盯住她:“今日我犯病之事,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顶着这样凌厉的目光,任阮稳了稳心神,不卑不亢地说了声“是”。   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你会医术?”   “只是一些应急的寻常手法而已。”   谢逐临望着她的眼睛格外深邃,突然道:“任阮,前京都富商之一任粤彬的独女。”   隐约意识到对方升起的怀疑,任阮心头一紧。   果然,他无甚波澜的声音里透出危险的审视:“一位娇宠长大的商户姑娘,进了衙察院那样的地方不哭不闹,剑指在脖子上也无甚慌乱,甚至还愿意抛头露面在大理寺这样的地方协理破案。”   “任姑娘,你还真——”他凑近她,高挺的鼻梁差点就要碰上她的鼻尖,压迫感十足,“——真不像是一位真正的任姑娘。”   一瞬间呼吸交缠,任阮对着这张过于俊美的脸突如其来的靠近,脑子一片空白。   还来不及反应,他冰凉的修长手指忽然抚上她的下巴,从她光滑的下颌线一直揉擦到额头。   任阮:“?”   她挣脱开来,“嗖”的一下起身后退,薄怒道:“大人,请你自重。”   这一下退开使支撑在她身上的谢逐临猝不及防,胸腔尚存的心绞痛让他险些狼狈摔下,好在他眼疾手快自己用手撑住了地面。   任阮对他差点失态的样子视而不见:“大人既然已经无事了,便请起来坐好吧。”   言罢,她立刻转身就去收拾自己的画箱,掩饰住内心的慌张。   他在怀疑她是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任阮了。   她收拾着画稿的手有些发抖。   从原主的记忆里她知道,这个时代是有关于夺舍、巫蛊、鬼神之类迷信的。以金吾卫的能力,如果他有什么反科学的手段能够发现真相,或者把她严刑拷打,她的下场不会比火烧好吧。   正当任阮在旁边胡思乱想时,谢逐临垂下眼,捻了捻干净的指尖。   凑近看的时候没有异常,摸过的脸也确定没有面具。   她没有易容。   “抱歉,任姑娘。是在下唐突了。”他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歉,“京都近日有些异疆之人混入,他们极擅长易容之术。姑娘举止与金吾卫所调查的报告不同,在下难免要确认一下。”   这番解释让任阮心头略略一松,她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无妨,既然大人已经确认,民女也总算是得了清白。”   任阮将画笔都收拾好,不太想继续和他耗下去了:“大人,既然您现在还不太好想起这位要画的人,那咱们就改天再画吧。”   “还有啊,答应赔给大人的十九幅三天之约,因为这张大人新要求的画像耽误了许久,还请大人再给民女一些向后宽延的时间。”   已经打过申时的钟声了,这一整天都差不多磨在了这里,偏偏还无成果。她在心里叹气,将地上的废稿收集好塞进了柜子里。   不过这位指挥使大人好像并没有和她结束今天这场拉扯的意思,   他胸口的闷痛渐渐消去,也不起来,索性就半倚在桌边的矮几上。画室的这边铺了任阮在街市上淘来的花色厚地毯,谢逐临自若地坐在上面,竟衬得这地毯华贵有如进贡的波斯长毛毯。   “任姑娘。”他望着她整理画架,并不回答之前的问题,反而轻飘飘道,“你看到了,对吧。”   任阮才松一点的心被又狠狠提起。她佯装镇定:“大人说什么?”   见她装傻,谢逐临不再绕弯子:“刺青。”   “我身上,有和你之前发现吾六他们一模一样的刺青。”他平静地说,“想知道这个刺青究竟代表什么吗?”   画纸被任阮捏出了不平的褶皱。   谢逐临凉薄的菱唇牵起一丝弧度:“吾六为什么要去大理寺掩盖尸体的刺青,今早大理寺的画像司究竟发生了什么,抬进来的尸体是什么人,我想让你画的女子又是谁。”   “想知道吗,任姑娘?”   他关切的问话淹没在整个画室无声的沉默里。   任阮捏着画纸的指尖用力到发白。良久,她才勉强微笑起来:“大人说笑了。”   “大人也知道,民女只是个寻常商户家里的姑娘,来大理寺协理破案不过是为了赚点赏金养家,哪里有什么多余的好奇心去探究大理寺里的事儿。”她低眉顺眼,“民女不如大人们眼明心亮,也瞧不见您所说的什么刺青啊这样的细节。”   “就算是瞧见了与画像无关的什么东西,民女拙笨,转瞬也就忘了。”   她试探着他的态度:“等民女将不慎破坏的那十九幅画像完成了,自然会懂得自己的本分,不再打扰您衙察院办事,老老实实地回到大理寺做好自己画像师的工作。”   谢逐临菱唇的弧度逐渐趋于讽刺:“任姑娘,你难道以为,画完那十九幅画像之后你就能置身事外l 吗?”   还在脑袋里疯狂构思如何把自己撇出去话术的任阮一顿。   “从你撞破我十九幅画像之后,不。”他轻描淡写,“应该是从你发现了吾六脖颈后的六芒星刺青后,你就彻底陷进去了。”   这算是和她摊牌了。她知道的东西太敏感,已经不可能在衙察院的这场大案里明哲保身了。   任阮心里明了,也不装客气了:“所以你想怎样?”   “等我完成十九幅画像,就将我毒哑戳瞎?还是直接灭口?”   看着她一下翻脸得不甚恭敬,谢逐临也不恼。   “你在衙察院闯的祸事,可不止那十九幅画像。还有你从密室顶端掉下来的那个大洞。”他悠悠道,“高楼楼梯处你触发的那个按钮,是连我也不知道的陈年机关。”   “机关年久失修,现在已经合不上了。任姑娘,现在我的密室头顶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洞口,等着你去补呢。”   任阮:??   她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要我去给你重新砌好吗?”   谢逐临摆出淡淡的无奈:“你知道,寻常人等不得入衙察院高楼。我的密室,也只有金吾卫的第一部 卫知晓。”   ……这话直接切断了她打算筹钱给他去请工匠的心思。   他看向任阮身后高柜里满当当的画稿:“若是任姑娘愿意从大理寺调出,入我衙察院画像协理破案,我会让吾十九将密室修补好,姑娘在此闯下的祸事便可一笔勾销。”   任阮按耐住怒气:“若是我不愿意入衙察院呢?”   他眉眼冷峻:“金吾卫会掐灭任何一个秘辛流传出去的可能。”   之前在被他剑指咽喉时所伤的细小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这会儿更是怒意腾升:“是吗?”   这些天倒霉受怕的委屈和怒火再压制不住,她甩手“啪”的一下合上画箱,冷笑道:   “好一个明察秋毫的衙察院,好一个威风凛凛的金吾卫。”   “指挥使大人,你们要怎么查你们的秘案我不管,把我这等无辜平民错抓也罢,但你凭什么要威胁着将我和衙察院捆绑在一起?”任阮一字一句道,“你可别忘了,我一个弱女子,是为何入高楼,为何无意闯入密室?”   “归根结底难道不是金吾卫办事不力,还差点害得我成了你的剑下亡魂吗?”   她提起画箱,高高俯视着地上的他:“我应下为你重绘十九幅画像,我应下三天之约,我帮你画他人的像,那是因为我是一个小小的平民,我惹不起你一位高贵的金吾卫指挥使。”   “哦对,你好像还是一位尊贵的小侯爷。”任阮嘲弄地笑了笑,“但那又如何,我虽为一介商户女,但我有自己的追求,没人能强迫我未来为谁卖命。”   “那十九幅画像,既然我已经许下承诺,那么三天时间我一定会按时拜访贵院,如期完成。这三天,指的是我没有被衙察院其他莫名其妙找上门的事耽误的三天。”她话里夹枪带棒,和他算得清清楚楚。   “至于那个洞,我会亲自来填补它。不需要吾十九这样第一部 卫的贵人来屈尊修理,毕竟我也不想委屈我自己屈尊入衙察院。”   她一手提着画箱,另一手还不忘抄过桌上的石门桥案件卷宗,利落地转身告辞:“大人,民女这辈子不想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也不想和这样的人走太近。”   一番痛快的陈词后,任阮神清气爽地推开门:“恕难从命。”   “哐”的一声,门被不轻不重地摔上了。   被独自留在画室里的谢逐临怔了怔,眸光微敛。半响,他才低下眼帘,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第11章 不共同的共同点   ◎真不愧是任姑娘。◎   辰时的钟声刚打过,大理寺各处的衙役早已俱上值。杜朝蹲在画室门口,打着哈欠和来往的衙役们打招呼。深秋的早晨已经带了些许凉意,他起得早迷糊忘记添衣,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正好脚蹲麻了,他龇牙咧嘴地起来,一边跺脚,一边怨念地把脸埋在衣领里躲风。   自从任姑娘来了大理寺,他从前仗着父亲是府尹朝十晚四的快活日子就没有了,每天起得比看门的狗还早,还得瞪大眼睛虽时关注她和衙察院的动向。   他很是不舍地摸了摸自己日渐消失的小肚子。瞧瞧,福气都累没了。   正感慨着,身后画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了几个半大不小的布衣少年,是石门桥案其中一晚“白衣女鬼”的目击证人。他们向杜朝拱了拱手问好。   杜朝点头回笑道:“辛苦几位了。”   送走目击证人,他便迫不及待地踏进画室:“如何了,任姑娘?这最后一批证人你也见完了,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桌上摊开着四幅新出炉的画像。任阮正在一边思索一边洗着画笔,见他进来,便随手一指:“你自己先瞧瞧吧。”   杜朝期待地凑过去一看,脸立刻垮了下来:“任姑娘,这和画像司那群画像师画的也没什么差别嘛。”   仍然是那方脸粗眉的大汉,消瘦清秀的青年,阔面蒜鼻的中年人,皱纹松弛的老翁四张脸。   “这四张脸在京都根本不存在啊。”杜朝苦恼,“连你推画出的也是这样,难道这几个凶手是长了翅膀飞进京都来的不成?”   任阮不急不忙地将洗好的画笔捞出来甩了甩,问:“大理寺近日还查到些什么吗?”   “没什么新线索。”杜朝撇嘴,“离圣上给的破案期限只剩下四天了,大理寺已经在往京城外张贴悬赏,扩大范围搜寻这四张脸了。”   任阮若有所思,取来干净的帕子擦吸画笔上的水。被浸泡过的软毛合在一块,被她纤细的手指隔着帕子随意捏成各种形状。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她举起被捏得奇形怪状的画笔毛,“凶手易容了。”   杜朝一愣:“你说什么?”   任阮认真道:“甚至我怀疑,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其实在杜朝第一次将画像司的那四幅画像摆在她面前时,她就已经看出来一些端倪。但那个时候她只是感觉四张画像中有一种潜在的联系,却像是隔了一层纱一样,怎么也想不清楚哪里不对劲。   直到那天谢逐临的手摸上她的脸寻找易容痕迹的时候,她才在脑海深处埋下了开窍的契机。终于,在翻完脸从画室扬长而去时,她看着手上顺手抄来的卷宗,灵光一闪。   “这四张画像确实就是目击者们所看到的样子。”   她从柜子里拿出画像司画的那四幅画像,一一展开来给杜朝看。   “其实这些画像师们一同总结得出的还原度不赖,你仔细瞧瞧。”任阮指着画像,“当时让我觉得不对的地方,就是这四张脸一些不共同的共同点。”   杜朝迷糊了:“不共同的共同点?”   知道他没有看出来,她又举起两张自己画的像:“比如说这两张的眉骨走向,是不是格外相似?”   她指的是方脸粗眉的大汉和阔面蒜鼻的中年人两幅。   “你再看这两张,他们的脸褶皱纹路,是不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人皱纹深一些,一个浅一些?”   她按住方脸粗眉大汉的画像,又将它和皱纹松弛老翁的画像放在一起对比。   “果真如此!”杜朝惊呼。   跟着任阮的指点,他当真发现了这四幅画像里更多的相似之处。譬如青年与大汉的眼廓,中年人与老人的发际线等等。   他不敢置信:“这样的细节,大理寺竟无人发现!”   “因为你们已经先入为主地把这四张画像当做四个人,将他们分开进行调查。难得想着整合在一起,也总是大喇喇地全摆在一起,想要寻找四张的共性。”任阮一针见血,“但偏偏,很多时候这藏在画像里的线索,是需要碎片化重新组合的。”   “的确,我们都不曾注意到一些两两对应的相似点。”杜朝连连点头,忍不住又翻出来画像司最开始画出来的像看。   果然,他在知道了其中关节后再去瞧这四张画像,也能勉强发现脸庞之间的端倪。再观任阮重新根据目击证人的描述新画出来的像,在细节处更为清晰明确,更能让他一目了然。   杜朝叹服:“真不愧是任姑娘。”   “本来那些画像司的画像师应最先有机会发觉的,只是他们没有任姑娘技艺高超,只有将众人之作结合起来才能得出贴合罪犯真貌的画像,哪里还能顾得到这些。”   “还得是任姑娘这等高才绝学之人,才能一眼看出其中的不对!”   陷入僵局这么些天的案子总算有了突破,杜朝兴奋地拿起画稿:“我这就去和大人报告。”   言罢也不等她说话,他便乐呵呵地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被撇下的任阮摇了摇头。   这虽然是一个大发现,但终究还是流于画纸的理论猜测,只怕不会给案件带来跨越性的进展。   兴冲冲出去的杜朝果然没多久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我父亲说了,这易容之事向来都是民间江湖里的传说,哪有真搬到台面上的话儿。”杜朝很是沮丧,“他还说,如今这四张画像上的人已经有些消息了,让我别添乱。”   任阮没料到地扬起眉:“有消息?”   杜朝解释:“画像现在不是已经贴出京城外了嘛。听说那张方脸粗眉的大汉画像有了消息,有人报告前日还在苏州见过这个人。”   “苏州离京都这样远,这人要如何一日内千里迢迢来京都作案?”任阮蹙眉。   “就是啊!但父亲说了,大理寺已经派人前往苏州拿人了。”他无奈道,“现在整个大理寺的调查重点都在寻找画像上人上,咱们这点发现没人在意。”   任阮沉思片刻,突然道:“那我们自己去调查。”   “啊?”杜朝张大嘴巴,“我、我从来没……任姑娘,你会查案吗?”   她轻松道:“略懂一些。”   说做就做,任阮把卷宗收入画箱里,提起就往外走。   还没太弄明白情况的杜朝在后面踌躇。   见他没跟上来,想起独自出门没人使唤的任阮停住脚步,倚在门口笑意盈盈地回头:“小杜大人不是要奉命时刻监督我和衙察院的联系吗,怎么这会儿放心让我独自带着大理寺的卷宗出门了?”   “你,你说什么啊!”突然被戳破任务的杜朝慌张跳脚,“是父亲欣赏姑娘才华,才让我来守卫姑娘安全,辅助姑娘顺利完成大理寺的工作。”   任阮很给面子地摆出一脸相信的表情:“这样啊……”   “那我通过画像找到线索,出门查大理寺的案件应该也在小杜大人的守卫范围内吧。”   她极其温柔的笑容让杜朝禁不住脸一红:“……我,我也去!。”   去往石门桥的街道很是热闹。道路两旁俱是摆着琳琅满目玩意儿的小摊,众商贩争先恐后地叫卖着招揽顾客。来往的百姓熙熙攘攘。   杜朝左顾右盼地跟在任阮后面:“任姑娘,那石门桥都快被大理寺搜包浆了,咱们能查出什么来呀。”   “别管。”任阮目不斜视地快步在人群中穿梭,“要查凶杀案,就必须亲自到现场去。”   “可这个点了,我午饭还没吃呢。”杜朝嘟囔着,突然看到一家酒楼,两眼放光,“要不咱们先去吃个饭?”   “石门桥就在前面了,去看过再吃也不迟。”   “任姑娘,你还真是……”他失望地小声抱怨,又猛地想起什么,“诶诶任姑娘,话说你之前不是和衙察院约好了,每日辰时去他们那里画像吗?”   “这两天你怎么一直都待在大理寺啊。今儿也是,这会儿午时都过了,都不见衙察院的马车来接你去?”   “……”任阮抿了抿唇瓣。   其实拒绝完谢逐临收入麾下的邀请后,第二天清早她卯时就打算直奔衙察院。既然已经挑明了要划清界限,她就决定要将这十九幅画像和密室墙洞之事尽快完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但是谢逐临的动作更快。   她人将将出门,吾十九便奉命过来。说是金吾卫近日事务繁忙无法接待她,画像等事先搁置,让她先不必来衙察院。   实在摸不清这位指挥使大人的心思,任阮也懒得再管。反正那天她翻脸后就没有回头路了,还不如趁着这位指挥使大人贵人事忙,无暇顾及她这等小平民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任阮心里门儿清,懒得理杜朝。正一面走,一面专心思索案件细节时,她突然眼睛一眯,猛然刹住脚步。   后面的杜朝差点撞上去:“怎么了?”   任阮难以置信地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刚刚……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那个人的脸,有什么地方好熟悉!   一瞬间被激活的记忆飞速运转起来,她猛地回头,不假思索地指着一个背影大喊道:“抓住他!” 第12章 抓住他!   ◎怎么连指挥使大人也跟着她到处胡闹◎   “抓住他!”   一声清脆的女子喝声,让周遭吵闹瞬间安静下来。许多百姓都停下脚步,伸着脖子往这边瞧。   唯有那个被任阮指着的背影,明明没有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撒腿就跑。   这一来更是笃定此人蹊跷,任阮急得直推愣在一边的杜朝:“还不快去!”   这才反应过来的杜朝连忙追上去,口中怒喊:“站住!”   人潮拥挤,那人身手矫捷,在间隙中左钻右滑,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杜朝也拼命叫着“借过借过”,紧追在其身后不见了。   独留任阮一人在原地,捂住了跳的极快的心脏。   没想到今日运气这样好,当真碰上了凶手故地重游。   果然……无论是在凶杀现场还是抛尸现场,遇到心理变态的凶手几率大很多。更何况是从始至终都在同一个地方抛尸的凶手,他在这里一定有极大的心理成就感。   可激动地等了许久,也不见杜朝回来,任阮心中有些急切。   踌躇片刻,她还是决定自己先去前面的石门桥一看。   护城河贯穿整个京都,石门桥是河上还算繁华的一座桥,连接东市和西市。如今因为发生了这起凶案,大理寺便将桥封锁了,如今还有两个衙役在桥边值守。   任阮一靠近,立在桥头的一位小衙役便上前阻拦道:“凶案重地,姑娘请从别处绕行吧。”   她礼貌地笑了一笑:“这位小大人,我是在大理寺协理破案的画像师,可否让我进去查看一二?”   “大理寺的画像师?这……”小衙役半信半疑,“从来没听说过大理寺有女画像师啊,姑娘可有什么凭证?”   任阮脸上的笑一僵。   之前杜府尹倒确实想给她弄一个画像司的腰牌,在大理寺挂个名儿,只是她为了赏金拿得更理直气壮给回绝掉了。   “我没带凭证,但确实也参与了这宗案件的调查。”她想起什么,打开画箱给小衙役看,“你瞧,这都是我的画像工具,我还带了案件的卷宗。”   小衙役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只是个在底层做事的小衙役,自己都没见过卷宗呢,一下子肃然起敬:“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我叫任阮。”她连忙报上名来,关上画箱期待道,“这位小大人可否让我进去瞧瞧了?”   小衙役忙不迭地就准备让开:“自然,只要是大理寺的——”   “慢着!”另一个斜着眼在旁边看了半天的壮汉衙役突然伸手一拦。   他那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上下转着,往她身上瞅:“你就是当初贼喊捉贼击鸣冤鼓,污蔑秦秀才英名的那个任家娘们儿?”   这话挑衅得很。她明眸一眯:“这位也是大理寺公职出身之人,怎么如此青红皂白不分,颠倒是非起来了?”   那小衙役也对那场任阮技惊四座的案件有所耳闻,犹豫地拉着壮汉衙役道:“蔡大哥,之前的案子府尹大人不是下了判决吗,这位任姑娘不是无辜的吗?”   “你懂个屁!”姓蔡的壮汉衙役粗鲁地甩开他的手,走到任阮面前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这小娘们儿反了天了,一个被退婚的破烂玩意儿,还想在大理寺攀咬别人秦秀才。”   任阮毫不示弱地冷眼过去:“看来阁下与秦朗关系匪浅。古语有蛇鼠一窝,今日看来果然不错。”   “臭娘们!”蔡衙役大怒,“秦秀才那是上等的读书人,你这暴发户出来的商家娘们不知死活地凑上去还不够,现在还敢骂你大理寺的爷爷!”   他撸起袖子搡了一把任阮,骂骂咧咧:“还敢拿几张破纸在这里假装大理寺的人,今天爷爷就让你知道,谁才是大理寺的主儿!”   这壮汉蔡衙役下手狠,任阮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推到在地。画箱也脱手坠下被砸了开来,里面的画笔四散,卷宗里本卷起的一长页轱辘轱辘向远处滑开。   小衙役吓呆了,还想去扶任阮,被蔡衙役一脚踹开。   “今日不教训教训你,你这个死娘们儿就不知道三从四德!”他大声嚷着,伸手就要来抓地上的任阮。   但他粗壮的胳膊被突然出现的一只手死死地钳制住了。   “哟,大理寺的主儿?”那手的主人调笑道,“来来来,让小爷看看,如今究竟哪些狗在大理寺里晃悠呢?”   挣脱不开的蔡衙役怒目回头,却在看到来人一身靛蓝色比甲时瞬间失色。他两股战战:“金、金吾卫?”   吾十九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大脸,然后一脚踹在他肥硕的屁股上,踹得人直接倒栽进了护城河里,激起好大的水花。   处理完人的吾十九嫌弃地擦了擦手。   他转身,见任阮依旧维持着被推倒的姿势,在地上死死盯着一处地方,不由得咧嘴嘲笑:“不是吧任姑娘,这么个东西就把你吓得站不起来啦?”   任阮没理他。   吾十九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任阮身后静静站着的颀长身影。   卷宗轱辘滚开的那一长页就停在一双月白皂靴边。往上是月白暗纹锦衣袂,冷莹莹的腰间玉佩,颜色淡薄的唇,高挺的鼻梁,和落在地上出神少女身上的深邃目光。   “大人,这任姑娘不会吓傻了吧。” 吾十九担忧道。   但是他家指挥使大人也没理他。   谢逐临俯身,拾起脚边卷宗,伸出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理了理凌乱的纸页。   他看向任阮,声音冷泠:“发现什么了?”   “啊?什么发现什么啦?”吾十九疑惑挠头,见自家大人眼神不离地上的任姑娘,才恍然大悟,“噢,任姑娘,你在地上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地上的任阮也不答话,突然“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提起裙子就直往桥上跑。   “这是怎么了?”吾十九一下子被勾起好奇心来,撒丫子也想跟过去凑热闹。   他后颈的衣服立刻被不轻不重地向后一提。   被阻住脚步的吾十九不满地回头一看,却是自家大人冷冰冰的脸。   “把这里收拾好。”谢逐临松开手指,淡淡地一眼扫过地上散落的一片狼藉和尚在水里扑腾的蔡衙役,然后缓步跟在任阮身后上了桥。   会意的吾十九只好回来乖乖给任阮收拾散落的画箱。不能满足好奇心的愤愤,在看到水中狼狈的蔡衙役时达到顶峰。   他狠狠合上画箱的搭扣,对着惊恐的蔡衙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得了大人的授意,收拾这个腌臜东西就更不用留手了。   石门桥因为成了凶案场所又被大理寺封锁,众人都绕行而过。是以虽然处在较繁华的街道旁边,周边却空荡极了,远处的闹市也不太听得清楚这边的动静。   杜朝气喘吁吁跑回来时,只见到了桥头一个孤零零的画箱子,连本该在此上值的衙役也不见人影。   他连忙提了箱子跑上拱起的桥面,终于看见了正趴在另一端桥头正查看什么的任阮。   “任姑娘!”看到她平安无事,杜朝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向她奔来。   他自责道:“抱歉任姑娘,那人身法灵活,又跑得太快,我没追上。”   “你们何以知道他与此案有关?”   冷不防响起的低沉声音吓了杜朝一跳,他才发现任阮身边还有一位长身鹤立的锦衣人。   “指挥使大人!?”看清这人脸的杜朝惊得结结巴巴,“就、就是当时任姑娘看到这个人,然后就喊着要抓人,……”   ……等等。   下意识想给谢逐临解释的杜朝突然发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追那人。他一脸懵地转头:“任姑娘,咱为啥抓他啊?”   始作俑者任姑娘的手指正穿过桥栏杆,聚精会神地在桥的外壁上摸索着什么。   “他的脸。”她随口回答了一句,随即将手指收回来,认真地放在鼻尖嗅。   杜朝更摸不着头脑了:“刚刚那个人转角的时候我看着半边脸,也不是那四幅画像上的任何一个人啊。”   任阮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接着信步往桥上走,在桥面最高的地方停住脚,将手又伸出去抚碰桥的外壁。   没看懂她这一系列操作,杜朝冥思苦想:“难道这一次凶手是顶着自己的脸在外面行走被咱们碰上了吗?”他顿时捶胸跺足,“要真是如此,我就是把那些摊位都撞翻了也要抓住他啊!”   被打扰到的任阮终于舍得看他一眼:“也不一定是他自己的脸。”   “啊……”杜朝讪讪地张了张嘴,“那你是怎么确认是他的呢?”   正把手收回来细细嗅闻的任阮眼睛一亮,顾不上回答他,有些激动地叫道:“果然!”   她一把拉住杜朝的袖子,抬起头望向离桥不远的酒楼,急切道:“走,咱们去那里看看!”   从头到尾都云里雾里的杜朝不肯动:“不是,任姑娘,你这呼来喝去的也不说清楚?先是莫名其妙叫我追人,现在在桥上东摸西摸完又要冲去酒楼,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任阮急着验证自己的发现,一时又说不清楚,只好匆匆扔下一句:“回来再和你说。”然后转身就向酒楼跑去。   怎么会有查案这么积极的奇怪女子啊。杜朝不解地望着她匆忙的背影,内心倒是也有些被她发现的线索勾起好奇。   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他提着画箱的手突然一轻。   然后杜朝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指挥使大人随意地拎着那个摔得脏兮兮的画箱,带着一身清冷矜贵的气质从他身边绕过,闲庭信步地跟在了任阮身后。   杜朝:??   怎么连指挥使大人也跟着她到处胡闹? 第13章 天蚕丝   ◎怎么我一个小小民女在街上逮个人你也一清二楚的◎   这座酒楼名唤“漫水阁”。白墙黛瓦,装饰得诗情画意。内里设有曲水流觞,极具江南风味。上了二楼,还有屏风后的琵琶女浅唱低吟。据接待的小二骄傲的介绍,说这漫水阁才在京都落脚,就得了许多文人墨客的青睐。   任阮没心思欣赏这些,打断小二的滔滔不绝:“我瞧着你们酒楼上面还有楼层,我喜欢坐在高处。”   言罢,她便要往楼梯上再走。   “哎哟哟,这位姑娘!”那小二忙拉住她,“这上面是咱酒楼的仓库。掌柜的吩咐了,外人绝对不可以入内的。”   “我就上去瞧瞧,很快就下来。”   “不行不行!”小二很坚决,拉着她低声道,“上次有个伙计没经过掌柜允许上去,掌柜发了好大的脾气,把他打了一顿赶出去了。”   小二唏嘘道:“那伙计也是个上京打工的可怜人,后来就再没见过他了,估计是回乡了吧。”   任阮蹙了蹙眉,总觉得这伙计只怕另有下场。   “咱们掌柜脾气古怪得很,人到中年也不成家。”小二摇头,“咱们私下总说,要是有个掌柜娘子,说不定咱们在这干活儿也轻松些。”   这话让任阮起了疑心。   她随口附和两句,便问道:“怎么不见你们掌柜?”   “害,说来也怪,往日里掌柜的都是一直呆在酒楼里的。今儿个早上我还看到掌柜的,他出去打个酒就不见回来了。”小二挠头,“姑娘找咱们掌柜的有什么事儿吗?”   任阮脑袋里顿时“轰”了一声。   打酒?她记得……上午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手里正是提了一个像是酒壶的东西!   她追问:“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大概一两个时辰之前吧。”   任阮快速在心中计算着。时间也是可以对上的。   “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小二为难:“姑娘,咱们掌柜的不太爱和我们这些伙计说话,这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她只好勉强笑道:“行,那你先下去吧。”   说话间,她的余光突然瞥到身后已经悠然地在雅座坐下的指挥使大人,心生一计。   “你们这儿最贵的酒菜上一份,然后这些人都可以下去了。”任阮指了指茶女和屏风后的琵琶女,“整个二楼我们包下了,不要叫人来打扰。”   小二有些犹豫:“这……”   任阮扭头笑靥如花地叫谢逐临:“夫君,人家就是想和你单独在一起嘛。”她娇气地跺脚,指着琵琶女道,“这些女人在这里叫我瞧着厌烦,你快把她们赶走!”   谢逐临斟茶的手指微微一抖,差点把茶洒在自己身上。   ……这位任姑娘真是时刻都能给他惊喜。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盅,掀起眼帘,清冷冷地看过来。   任阮维持着娇嗔的表情和他对视,心中还是很有些虚的。本来两人就已经半翻了脸,她当初拒绝为这位指挥使大人效力时也不甚恭敬,不知他会不会帮自己。   她又转念一想,今日他竟然出手帮了她,而且她当时在桥上还赌气对跟上来的他视而不见,现在他还愿意一同和她来酒楼,说不定为了破案大人不记小人过,会配合自己呢。   笃定了指挥使大人也急于查到线索,任阮又捏着嗓子娇声催促他:“夫君~你快些让他们都走,我有秘密要和你单独说嘛~”   甜得发腻的声音让她自己都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谢逐临波澜不惊的冷脸隐约出现了一丝裂痕。   小二赔笑:“二位到底是……”   一袋装满银元的锦囊被精准地抛进了小二怀里。   谢逐临语气淡淡:“按她说的安排。”   “诶!好嘞!”足够多的银两出马,小二两眼发光,立即爽快应下。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将二楼清了场,酒菜也全部上齐。小二还贴心地帮他们把上二楼的门合上:“两位慢用!”   门一关好,任阮立刻将假笑收起,起身想要往楼上去。   不成想上了楼才发现,这三楼已经被封死了。   任阮焦急地摇了摇门,铁质的大锁撞击在门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这可如何是好?   这边任阮正急的团团转,那边的谢逐临依旧不慌不忙地垂眼瞧窗外的风景。   “说说吧。”   他突然的开口让到处找上楼途径的任阮一顿。   \"大理寺一直没查明白尸体是如何在桥头的半空漂浮的。\"他带了几分探究,“你为何觉得是从这家酒楼吊过去的呢?”   被一下戳中心中推测,她不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也走到他雅座边的窗户往下看。   漫水阁就坐落在石门桥的旁边,从这里往下望去,正正能够看到整个石门桥的全貌。任阮把头探出窗外抬眼一看,头顶就是三楼额外延伸出来的部分。   “我被推倒的时候,从地上那个角度阴差阳错看到了漫水阁三楼窗户上的一点闪光。”她伸出手,虚虚地比划着从三楼的角度牵线到桥头。   “卷宗上关于此案的调查,说尸体的颈部有非常平整锋利的伤口,仵作认为是吊起尸体的细绳所致,但是他们都没能查出到底是何种细绳。”她道,“那道闪光……我大概知道是什么细绳了。”   “那是天蚕丝。”她将头收回来,“透明纤细,阳光下会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拉直之后锋利可断生铁。”   这样的东西她还是在原主的记忆里知道的。   而天蚕丝独独产于苏州。刚刚在那小二介绍时还说过,漫水阁的掌柜正是苏州人士。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任阮捻了捻自己的手指,“我当时被推倒的时候看到的不只是那闪光的天蚕丝,还有石门桥外壁的蹊跷。”   漫水阁距石门桥虽近,但若真要操控尸体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据每位目击证人说,当时桥上是没有一个人的。那么凶手要在远处将尸体吊着滑过去,势必会难以控制使得尸体撞击到桥的外壁。   而每次抛尸的轨道相同,尸体所撞击的地方也无太大差异。几次下来,外壁那一块到底还是颜色暗淡了一些。   凶手应当很谨慎,将此处清理过。那暗淡极微极轻,若不是她身为画像师对色彩极其敏感,又恰好在合适的视角和光线下瞧见,恐怕也难以注意到。   于是她在外壁一处处摩擦嗅闻,果然发现暗淡的那一块有淡淡的尸臭和血腥味。再结合这一块反推轨道和角度,她更加确信,漫水阁的三楼很有可能就是凶手抛尸的操作点!   静静地听完她的推理,谢逐临眸中淡漠染上一丝趣味。   “街上的那人呢?”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了敲茶盅,“又为何如此笃定是他?”   说起这个,任阮在桥上听到他提时就想反问回去了:“大人,你该不会一直跟着我吧?”   “堂堂指挥使大人不应该日理万机么,怎么我一个小小民女在街上逮个人你也一清二楚的。”   这话一出口任阮就后悔了,自己面对他总忍不住带着点之前的赌气。   好歹他今日还帮了自己不少忙。她掩饰性地咳了咳,打算说些什么来补救。   他似乎并不在意,语气波澜不惊:“金吾卫查案,路过。”   对方不计较的大度倒是让任阮有些意外,她心念一转,忍不住打听道:“大人,那天早上你为何来大理寺的画像司啊?”   “那早大理寺抬进来的尸体消息都被封锁了,听说转移到衙察院负责了?”她忸怩了一下,“大人你看啊,既然你需要画像师查案,不如找个画技最佳的,比如我。”   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谢逐临以为自己听错了,长眉微抬:“任姑娘当初不是慷慨陈词,痛批我衙察院,恨不得以死明志划清界限吗?”   “啧,大人这话说的。”在见过他打发小二的大手笔之后,任阮能屈能伸得很,“民女只是不想卷入政治的漩涡,只是以一个热心百姓的身份,协助衙察院画像破案罢了。”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究任家还欠着那位陈老爷的五百两银子呢,距离五日的期限只有最后两日了,她得抓紧一切机会赚钱。   对于需要养家糊口的打工人来说,脸面算得了什么。何况她可没松口说要加入衙察院。两边赚赚赏金还是可以的,毕竟谢逐临给银子还挺爽快。   压下心中的忐忑,任阮摆出笑脸期待着被甲方爸爸捡走。   甲方爸爸侧过脸,似笑非笑:“想协理金吾卫破案?”   “桥头女鬼案真凶的画像都不能确定。任姑娘,我要如何信服你这最佳的画技。”   任阮一时语塞,正想辩驳,却见窗户里闪进一个黑影来。   这黑影竟是吾一,他取出一截亮晶晶的物什,递到谢逐临手中。   “大人,这是在三楼发现的一截。原本吊着尸体的那一长段被剪去了,还剩下这几圈绕绑在窗户下的柱子上,应当是固定用的。柱子周围的地面还有干透血渍的痕迹。”   “天蚕丝。”谢逐临眯了眯眼,将东西丢到桌上。任阮定睛一看,果然是上好的透莹天蚕丝,心中不免激动。   她带了几分得意地冷哼了一声。   谢逐临面不改色地改口:“任姑娘倒是有几分真本事。”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发低烧喉咙不舒服,头疼欲裂呜呜T^T   阳了是真的很不好受,大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做好防护!感谢在2022-12-13 22:56:30~2022-12-15 10: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莱布尼兹薯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易容惯术   ◎你说你一个好好的年轻人,非要搅进人家夫妻里头去◎   正在二人说话间,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吾一立刻闪身不见了。   楼梯上有人大声道:“不是,我和那位姑娘是一路的,你怎么就不让我上去呢。”   这声音好耳熟。任阮扶了扶额。   她探头一瞥,果然透过镂空的雕花聚宝柜看到满头大汗的杜朝,正急红了脸和小二争辩着就要上楼。   拿了银子的小二拼命阻拦:“这位爷,人家姑娘把二楼都包下来了,不许外人进去的。你可别乱来啊!再乱来,我可是要报衙门了!”   杜朝气急败坏:“报衙门?我就是衙门,你往哪报去!”   那小二狐疑地打量了几眼他高大但微微虚胖的身子:“你少吓唬我,没有衙役大人的官服,可不作数!”   “这位爷,算我求你,可别再吵着上面的贵客了。”小二拉着杜朝苦口婆心,“你说你一个好好的年轻人,非要搅进人家夫妻里头去,何苦呢。”   这话让杜朝急躁的动作一顿:“不是,你说什么呢,哪里来的什么夫妻?”   “哎呀小伙子!”小二一脸我都懂的表情,压低嗓门劝,“你呀还年轻,没必要吊死一株有主的花上。叫我说,到底你才是位置尴尬的主儿,何必进去闹得难堪呢。”   在二楼听热闹的两人:……   杜朝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任阮知道这想象力丰富的小二是误会了,怕再胡说下去惹了谢逐临不快,忙扬声让小二放他进来。   二楼的门被重新关上。   被小二直接推进来的杜朝站在门口,持续震惊地望着相对而坐的两人。   “不是,任姑娘,你们……你们两个?”杜朝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现在进来……方便吗?”   自己该不是真的打搅了他们的好事吧。他偷偷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指挥使大人,见他似是不太自在地别过去了冷淡的侧脸,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一瞬间杜朝把自己无数种死状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想什么呢。”好在任阮开口破除了他的恐慌,“不过是权宜之话罢了。”   接着,她便将自己的推理又复述了一遍,又将桌上的天蚕丝指与杜朝看。   听着前因后果的杜朝渐渐心安下来,待任阮说完,他立刻兴奋道:“如此说来,真凶岂不是十有八九就是漫水阁的掌柜了?”   “物证在此,我现在就去找父亲要逮捕文书。”说着,杜朝便兴高采烈地就要走。   任阮摇头,直接打破了他天真的想法:“以现在的证据,只怕逮捕文书还下不来。”   “而且就算确定下来抛尸的操作点是在漫水阁三楼,我们也不能确定就是掌柜干的。”   之前关于掌柜出门打酒不归巧合的猜测,也只是猜测而已,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下,一切都不能下定论。   杜朝一下子和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失望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那搞了半天,还是抓不到真凶嘛!”   房内一瞬陷入了静默。   谢逐临淡淡地撩起眼皮,扫了一眼正冥思苦想的少女。   她不甚雅观地盘腿坐在雅座的软团上,总闪着狡黠光芒的灵动双眸此刻无精打采地半眯着,小巧挺翘的鼻子皱起来,似是苦恼于案件的僵局中。   明明也算是个富家千金,倒不知她如何养成了这一副不拘小节的随性样子。不似寻常姑娘家爱琴棋书画,偏对凶案命案如此上心。   “任姑娘。”他移开视线,语气略缓,“我将你的画箱带来,可不是让它在这里做摆设的。”   沉思的任阮一下子被点醒了,抚掌道:“对了,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何笃定街上那人吗?”   她一跃而起,笑盈盈取过他拎来的画箱,打开挑拣。   将画笔和墨汁颜料备好,任阮一边拿起笔,一边在脑海里打开了系统空间。利用空间中便捷画具速写,任阮画笔唰唰,将画像同步在了现实的画纸上。   画毕,她抖了抖画纸,转过来给他们瞧。   “这便是街上那人的画像。”   纸上并非是那四张画像里任何一人的脸,而是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脸,极其普通的长相,放在人群中一眼望去都难以留下任何印象。   面对杜朝茫然的目光,任阮解释道:“你知道为何那四幅画像会有一些两两对应的特征么?”   杜朝想了想:“也许那就是真凶原本的特征?”   想到这个可能,他有些激动:“那咱们把这些有相似的特征单拎出来,是不是就可以拼凑出一幅真凶的画像来了?”   “不。”任阮斩钉截铁地否决,“易容术连骨相都可以捏塑改造,真凶如此谨慎,怎么会把自己的原本特征暴露在外?”   杜朝不服气:“那为何真凶还会让咱们抓到相似的把柄呢?”   “习惯。”   杜朝没理解。   “尽管凶手易容之术极其高超,但有一个致命的突破口,那就是他在易容时的手法习惯。”任阮从画箱里重新掏出那四幅画像,与新的画像放在一起。   “当凶手想易容成一个粗犷的男人时,他会习惯与把自己的眉骨塑得更高,眉毛要是杂乱茂密的。”   她指了指方脸粗眉的大汉和阔面蒜鼻的中年人两幅画像:“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此处会相似。”   “同理,当一个人该有皱纹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这位真凶也会根据自己惯性思维,来给自己上妆。”她又揭露了大汉与老翁脸部纹路相似的原因。   这两番解释下来,杜朝总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接过新画像仔细端详,果然也在眼角眉梢处发现了一些固有的相似。   杜朝叹服:“难怪你在街上见到这人脸时如此敏锐。”   “纵使凶手会把自己化成千百张不同的脸,但易容的这双手一直没有变。”她总结道,“尽管我们难以知道这易容下的真面目是什么模样,却能从脸模的捏塑习惯猜到面具下是同一个人。”   但杜朝仍有些沮丧:“话虽如此,但若是真凶就此收手,往后以自己的真面目行走,或是日后刻意更改了自己的易容习惯,咱们不就再也抓不到他了吗?”   “的确如此。”任阮叹了一口气,“所以咱们必须加快速度找到真凶。”   新画像到了谢逐临手里,他端详片刻,薄唇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他敛了敛眉宇间的赏识意味,放下画像,对着杜朝冷冷道:“去叫小二进来。”   突然被指挥使大人吩咐的杜朝身子一抖,来不及多想,便忙不迭地就把头探出雕花柜,从镂空的间隙往下喊小二。   一听叫小二,任阮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不禁赞同地点点头。   不明所以的杜朝磨蹭到她身边,小声问:“桌上的酒菜都还没动呢,怎么大人又要点新的吗?”   望着桌上的八宝烧鸭、芪蒸鹌鹑、龙眼咸烧白几道佳肴,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肚子。还好自己在追来酒楼之前先悄眯地吃过了午饭,不然这会儿可得馋死。   任阮睨了他一眼:“案子还悬在头上呢,你还有心思吃饭?”   “大人是想让这店小二辨认,我在街上所见之人是否是漫水阁的掌柜。”她压低声音给他解惑,“若真是他,便能正式从漫水阁入手调查。若是进一步尸检在尸体上发现天蚕丝的痕迹,就能以此为物证申请搜查文书了。”   她指了指桌上那段吾一从三楼搜出的天蚕丝。   “就算凶手易容的脸那样多,只要我们能确定下来凶手其中一个实实在在的身份,就能从这个身份的来历背景和社会关系入手,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只能空靠着几张易容的脸大海捞针。”   “若是能从漫水阁掌柜这个点出发,顺藤摸瓜地查到更多踪迹,凶手真面目的暴露也就指日可待了。”   这下总算弄明白了,杜朝干劲十足。小二才上楼,他就迫不及待地拖着人进门。   “说,画像上的人是不是你们掌柜!”杜朝把画像拍到小二面前,横眉立目地大声质问。   凶神恶煞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趁机出之前被拦住的气。   那小二被杜朝的气势汹汹唬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画像:“不,不是啊。”   什么?   这句否认一下子把她之前许多猜测都推翻了。   任阮手撑桌子,身体前倾,仍抱了一丝希望地盯住小二:“你再仔细看看。”   也没料想到这个回答的杜朝一把提起他,瞪眼道:“不是?怎么可能!你定是想包庇你们掌柜!我告诉你,你要是扯谎,到时候可是以同罪论处!”   “同罪论处知道是什么下场吗?要砍头的!砍了头连个全尸都留不住!”杜朝吓唬他。   小二果真被吓得两股战战,只得又被迫拿起杜朝硬塞过来的画像辨认。   顶着三双灼灼目光,小二缩得和鹌鹑似的,抬起头哭丧着脸道:“这真不是我们掌柜,我根本就不认得画上的人。大人,你就算把我杀了,我也说不出这是谁啊!”   目光细细在小二快哭出来的表情上巡梭过,任阮心下一沉。   他没在说谎。   作者有话说:   头疼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呜呜呜呜呜呜(跑来跑去)(痛哭嘶吼)   今天烧退的差不多了。对了,如果有也阳了卡痰说不出话的宝,可以试一试金银花冰糖蒸梨!昨晚妈咪给我整了一个,今天就不卡痰了!虽然还有有点咳嗽,但是说话不费力了! 第15章 大理寺内杀人?   ◎我奉大人之命来给你送银子啦。◎   秋风瑟瑟,将整个京城大半的黄叶都吹落了。此时暮色四合,任家门前的枯黄落叶被晚风吹卷起旋儿。舞着扫帚的小丫头却无心扫叶,心不在焉地不时四处张望,似是在等什么人。   但一直到最后一抹晚霞也被吞没,夜色降临,任家门前依旧萧瑟无人问津。   没等到人的小丫头反而喜上眉梢,将门仔细锁好了,抱起扫帚就往屋内快步而去。   屋里挑了亮灯,容貌姣好的少女正坐在窗前叼着毛笔出神。她时不时在枕于膝盖上的画纸勾勒几笔,低头时垂下的柔顺长发被烛芒染上流转的光华。   “姑娘,已经快亥时了。”小蛮放下扫帚,兴冲冲道,“这个点陈老爷都还没派人来,今日大概是不会来啦。”   窗前的任阮放下笔,蹙眉道:“这倒奇了,不是说当初他催债可凶了吗。怎么到了约定的点儿,反而自己不来了。”   小蛮嘟起嘴:“他不来才是好呢。咱们的五百两还没凑齐,若真上门了,只怕要好难一通掰扯。”   “虽说如此,但他今日不来,明日或是后日总要来的。”任阮有些头疼。   今日回任家,本来就是想着陈老爷上门收债,她得回来给老父和小丫头撑腰。早知道今日这陈老爷不来,她还不如留在大理寺多画几幅像赚银子。   这下明日她也回不去了。陈老爷就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刀,她总不能让他们独自面对。   小蛮打开收着银两的柜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多两银子。这些都是自家姑娘这些日子在大理寺,辛辛苦苦没日没夜画像赚来的。   寻常的千金姑娘们每日都是吟诗作画,哪里会和自家姑娘一样为生计奔波劳累。   一想到这,小蛮就止不住地心疼:“天色不早了,姑娘也早些休息吧。”   任阮“嗯”了一声,从窗台上下来。   她将完工的画纸递给小蛮,吩咐道:“明儿一早你就把这幅画像送到大理寺,领了赏金再回来。”   这些日子她额外接了大理寺不少小案子,零零碎碎赚了许多小赏金。想到仍然悬着的桥头女鬼案,她不禁叹气。   若是能将这门皇上都在关注的大案破了,五百两不是手到擒来。   左思右想,她又叫住小蛮:“罢了,明日我与你一同去,找府尹大人先借一百五十两银子应急,然后咱们自己去找陈老爷把银子还了。”   “上回陈老爷来,可有说过他在京都落脚何处?”   小蛮摇头:“他不曾提过这个。不过奴婢听他和老爷要债的时候,好像隐约说过他在京都有个什么茶楼什么酒馆的。”   茶楼酒馆?任阮脑子里极快地闪过什么,却没能抓住。   “奴婢还记得,陈老爷是从南边往咱们任府来的。”小蛮努力回忆着,“南边的邻居陈嫂子之前买菜时提了一嘴儿,似乎在石门桥附近见过他,许是陈老爷就住在那一块吧。”   石门桥!任阮之前闪过的念头一下子串联起来。   这位陈老爷,该不会就是漫水阁的掌柜吧。不会有这么巧吧?   “姑娘,姑娘?明日不如奴婢先去那附近打听打听?”小蛮伸手在愣住的任阮眼前晃了晃。   任阮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猜疑:“也好。”   次日是个极其明媚的晴天。   从领赏金的务禄司出来时,任阮差点撞上了一辆低调又难掩奢华的马车。   马车前角悬着的丝绸灯笼微晃,上面一个笔锋锐利的简单“谢”字就透出极尽清贵之势。融融阳光落在车窗的纱帘上,隐约透出车内人端冷清致的轮廓。   她赶紧捧着银子绕过,生怕将辛苦钱撞撒被踏碎于马蹄之下。   待到了画室,便见杜朝正鬼鬼祟祟地趴在窗户上。   看到少女往这边过来,杜朝赶紧探出头来八卦:“任姑娘,最近指挥使大人来大理寺的次数真是越来越频繁了啊。”   任阮没兴趣和他聊这些,只敷衍地应和两句。她进了画室,立刻翻阅起桌上有关桥头女鬼案的新进展卷宗来。   “哎呀,从前像是指挥使大人这般人物,就算对我爹来说,那都是活在传闻里的。”杜朝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往日咱最多在大理寺见几个冷冰冰的金吾卫。如今倒稀奇,大人把大理寺当衙察院似的,整得咱大理寺卿头发都白了。”   任阮翻过一页,眉头渐渐紧锁。   被忽视的杜朝不满地推了推她:“日理万机的指挥使大人频频到访大理寺,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她指了指卷宗,“我比较想知道这位叫王集的人,他的脸为什么会凭空到访京都杀人。”   王集正是那方脸粗眉的大汉画像上的人。大理寺已经在苏州将人寻到,经过仔细的审问调查,确定他只是个几十年都不曾离开苏州的老实民工。   漫水阁的线索也断了,这条线索看来也无甚收获。   杜朝充耳不闻,一心想把自己听到的劲爆消息找人分享:“我和你说啊,还记得咱们那天早上在画像司门口碰着一堆金吾卫不?”   “那天根本不是从外面抬进大理寺的尸体,指挥使大人也根本不是来找画像司的人画像啥的,是画像司里死人啦!”   这话终于让任阮翻卷宗的手一停。   “大理寺内杀人?”她有些怀疑,“这样大的事情我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   “金吾卫封锁消息,你哪里能知道!”见引起了她的注意,杜朝愈发来劲儿,“那要不是我父亲是府尹,和少卿议事的时候被我发现了,我现在也蒙在鼓里呢。”   他左顾右盼了几眼,压低嗓音道:“听说啊,那尸体可凄惨了,整个头颅都被人割走了,只剩了躯体大喇喇丢在画像司的洗笔池里,都泡得发白发胀了呢!”   “好像还说死者并不是咱大理寺内部的,只是被抛尸在此。但似乎是个对指挥使大人极其重要的人。当时他看到尸体的时候,脸色冻得吓死人,听说眼睛都红了!”   是什么人的死能让谢逐临失态?   她不禁想起了那天在画室里他发病时的模样,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说,这谢大人一向是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阎王,能让他这么难过的死者……”杜朝摸着下巴猜测,“该不是哪位倾国倾城的红颜美人吧?”   他头顶立刻挨了一个爆栗。   杜朝捂着脑袋,不敢置信地委屈道:“任姑娘,你干嘛!”   任阮正色道:“堂堂大理寺,都有人能无声无息地潜入进来抛尸了,你还有心思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被点醒的杜朝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的也是。这凶手现在还能逍遥法外,连金吾卫都没查出来……”他喃喃道,“这背后的水只怕深啊。”   他赶忙反过来嘱咐任阮:“任姑娘,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   任阮无奈地提醒道:“主要是你别再外说漏嘴才是。这等重案,你若走漏了消息,便是府尹大人也救不了你。”   后知后觉的杜朝脸色煞白,捂住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见他知晓了其中利害,任阮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在了卷宗上,眉头再次紧锁起来。   大理寺前往苏州查清楚王集后,又顺便将剩下的三幅画像张贴在苏州城内。谁知在京都毫无音讯的三张脸,竟然很快在苏州尽数找到了线索。   阔面蒜鼻的中年人和皱纹松弛的老翁,亦都是几十年未离开苏州的普通百姓。另一个消瘦清秀的青年如今已经病故了,但几十年前也曾在苏州打工。   这凶手易容的所有人脸居然都与苏州有关。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凶手与苏州渊源不浅!   既然一下子寻得了四位与案子有关的人,应当能很快查得他们之间的交集才是。   任阮赶忙向后翻看,急切的神色却在看到答案的一瞬间,转为惊疑的凝重。   “怎么啦,这是今儿新送来的进展,我还没看呢。”见她翻到最后一页就迟迟不动了,杜朝好奇地把头也伸过来看。   “原来这四人都曾在一个卖珠宝的铺子里做过伙计啊。”他咂嘴,“虽说缩小了范围,但毕竟过这么些年了,铺子里的人早就各自天涯了,只怕是也难查。”   珠宝铺子。苏州。几十年前。   任阮脸色苍白。她倏地站起身,几乎想立刻冲回家去询问任粤彬。   杜朝吓了一跳:“咋啦任姑娘,这不刚来吗,怎么就要走了?”   “我突然想起些事儿,要回去一趟。”她勉强撑起笑容,“对了小杜大人,你身上可有多余的银两?能否先借我一百五十两应急?”   “一百五十两?!”杜朝张大嘴直摆手,“我哪里会带这么多银子在身上!”   如今再去找正忙公事的杜府尹,只怕也一时半会儿办不下来。任阮心一横,罢了,她索性先去将此事确定下来再说。   正当她匆匆开门准备出去时,画室的窗棂突然被一颗小石子“咚”地敲响了。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吾十九那圆圆的脑袋大大咧咧地探了进来,冲任阮灿烂一笑。   “任姑娘,我奉大人之命来给你送银子啦。”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回看世界杯去了嘿嘿。阳间作息让我真的好难半夜看直播。   虽然知道了结果但是,阿根廷对荷兰那场还是看的热泪盈眶呜呜。   尽管一边看一边问规则,问这是谁那是谁,问角球是什么任意球是什么……但单纯的竞技体育就足够让我热血沸腾,摇旗呐喊。   真是残酷又迷人啊。   真希望后天晚上的梅西能够如愿以偿! 第16章 银票   ◎要瞧瞧她怎样在京都一击必杀。◎   屋内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吾十九已经轻巧地在窗户上一撑,抬腿跃了进来。   吾十九笑嘻嘻地把银票塞到任阮手里:“任姑娘,我家大人那日在石门桥对你的考察很满意,这算是日后你与咱们衙察院合作,咱们提前给的小心意。”   他说的是合作。   任阮将银票翻过来,上面笔走龙蛇地书了“五百两”三字,锐利生冷的笔锋带了几分熟悉的意味。字下印的是“谢”氏侯府印章。   却并非衙察院之章。   她心中微微一动,抬眼望向吾十九,真心实意道:“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好嘞,一定给姑娘带到话儿。”吾十九咧着嘴笑,却不忙着走,“姑娘这么急是往哪去啊?”   任阮略一犹豫,还是如实道:“桥头女鬼案可能与我任家相关。大理寺最新查到的珠宝阁,我怀疑是旧年家父在苏州与旁人合作开的那一家,现在正打算回去仔细询问家父。”   吾十九有几分意外:“任姑娘当真敏锐。”   “我还说要不要来提点姑娘两句,大人却让我只把银票送来以防万一,让你放手去做就好。”他笑道,“难怪大人说,这案子与其等大理寺在苏州慢悠悠一个个排查,不如瞧瞧任姑娘怎样在京都一击必杀。”   “啊对了,漫水阁自从姑娘去过后,掌柜就再没出现过。漫水阁如今已经闭店大吉啦。”   吾十九挤眉弄眼透露完信息,又轻巧地从窗台跃了出去,末了又探出个脑袋:“对了,车马已经在大理寺门口,帮姑娘备好咯。”   言罢,他冲两人眨了眨眼,消失不见了。   出了大理寺的门,果然有一辆马车等在此处。车夫一见任阮出来,便打起了车帘请她进去。   马车外面瞧着其貌不扬,是驶在路上不太会引人注意的样式。内里倒是舒适宽敞,能容得下五六人。软座前置着小矮几,上面甚至还贴心地备了新鲜的茶点。   硬是要跟来的杜朝先钻了进去。   “嚯,任姑娘,你什么时候和衙察院关系这么好了。”他有些惊讶地打量着车内,顺手抓了一块芸豆卷,“连你没吃早饭这事儿都考虑好了。”   任阮放好画箱,不甚轻松地在软座上坐下了。   “这案子到底是涉及了翰林院学士的千金,是皇上都下了期限的大案。指挥使大人自然也希望大理寺早日捉拿真凶。”   听出他话里若有若无的试探,任阮开口解释,想打消他的疑虑。   杜朝却并不如此想:“大理寺若是过了时限还不能破案,皇上只会下令让衙察院直接插手调查。”   “按理说,原本只负责督查的衙察院插手,不但能更好渗透自己的势力,且又能在百姓中树立名望。所以他何必这几日一直出手帮咱们?”   这话确实有理,倒不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任阮瞥了一眼他高深莫测的神情:“怎么,又是从府尹大人那里听来的猜测?”   杜朝的神情立刻破功,他不好意思地咬了一口芸豆卷:“那也不是。”   “向来衙察院和大理寺之间的关系就很微妙。从小父亲就教过我,遇着和衙察院有关的事儿,都得多长八百个心眼子。那里面,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杜朝叮嘱完她,又抄起一枚枣泥荷花酥,吃得香喷喷。   捏着手中五百两的银票,任阮没说话。   无论怎样,吾十九给她带来的消息和暗示都是真实的。金吾卫明里暗里遍布整个京都,所有人的动向都尽在他们的掌握。他们一定查到了一些确定的线索。   谢逐临说,要瞧瞧她怎样在京都一击必杀。   这话里的意思,只怕她此次的决心调查的路线,是彻底走对了。   随着马车慢慢向着任家靠近,她的心跳也逐渐加快起来。   作者有话说:   卡文了呜呜好卡   不管了今晚看世界杯去QAQ 第17章 陈年旧事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任府。   自牢狱之灾后,任粤彬的身子大不如前。从前身为富商养尊处优,遭了一场冤屈折磨又大病一场,将养到现在才总算能下床走动一二。   他扶着木架床,虚弱地慢慢一步步挪到桌前,坐下时已是大汗淋漓。   望着镜子中这张苍老瘦削到凹陷的脸,他心中暗痛。再环顾这空室蓬户,只恨自己受不住一场磋磨,害得爱女如今早出晚归艰辛养家,不禁老泪纵横。   两人进屋时,任粤彬正执了笔在写信。   见爱女今日难得这个时辰便来瞧自己,他惊喜极了,连忙想起身:“阮阮,吃过早饭了吗?”   任阮见他动作仍有些力不从心,连忙加快几步过来按住他。   父女二人颇有些生疏地寒暄了两句。   她觑见任粤彬脸上掩饰住的失落,心里也有些感慨。   原主的母亲早逝,任粤彬一心扑在生意上也不曾再娶,是以原主其实是在任家的丫鬟们的照顾下带大的。任粤彬虽然有心疼爱自家独女,失了这么长时间的陪伴,终究本身还是存着隔阂。   不过也幸而原主与父亲并不算太亲近,才让任阮穿来不至于露馅。   杜朝见两人交谈气氛疏离,自己也有些尴尬。他左右瞧了半天,终于在简陋的屋子里找到个能坐的小杌子,赶忙悄摸地移腾过来。   谁知屁股刚挨上杌子,任粤彬就注意到了他。   “不知这位小兄弟是?”任父的目光落在除女儿之外的人身上,小心翼翼之色立刻转变成了昔年经商时惯用的从容温雅。   突然被点的杜朝惊得一跳起来,磕巴地介绍了自己。   “原是府尹大人之子。府尹大人明察秋毫,公正不阿,还我任某清白,此等大恩没齿难忘。”任粤彬正色起来,向他作了一揖,“虎父无犬子,小杜大人亦是品貌非凡啊。”   杜朝哪里见过这阵仗,口中连声道着“不敢”,手忙脚乱地回礼。   瞧着杜朝那副杜府尹被保护得有些呆头呆脑的高大憨样,任阮默了默,自家这位父亲还真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不过为了避免时间浪费在叙旧情上,她很快截过话头,向任粤彬说明了此行的来意。   听完任阮关于案件前后条理清晰的叙述,任粤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半响,他才有些不愿相信地开口:“阮阮,你的意思是……你陈叔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任阮不太忍心:“倒也不一定。”   “凶手极擅易容之术,也许陈老爷是他易容而成的呢?”   这话也不算全然安慰任父。来任府前,她已经让杜朝顺路去档案司那里查过了,整个京都根本没有这位陈文山的进京记录。也就是说,这个人也是凭空冒出来的!   但任父斩钉截铁道:“不可能!陈兄那日与我长谈许久,我万分确定,他一定是陈文山本人。”   怎会如此?   任阮和杜朝面面相觑。   “阮阮,为父走南闯北,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旁的不会,看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任粤彬语气缓了缓,但仍格外坚定,“何况陈兄与我是多年交情。人的言谈举止会随着时间经历改变,但一些积年的小动作小习惯,是不会变的。”   所以易容术能骗过陌生人,却不能骗过熟悉的人。能做到京都富商的任父,绝不是什么愚笨迟钝之辈。   任阮顿时有些激动:“父亲,那你可还记得这位陈老爷的长相。”   知道如今在大理寺帮忙的她想做什么,任父犹疑片刻,颓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什么?”眼见真相可能就近在咫尺,杜朝先嚷了起来,“您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您连他不是旁人易容的这事儿都一清二楚!”   任阮也抱了希望附和:“是啊,商人一向都对客人的脸记得清楚,您也应当记性很好才是啊。”   任父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把脸埋在干裂的手里良久,才像是沉重叹息般地吐出了一个他掩盖了几十年的秘密。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有脸盲症。”   这个秘密像是一声惊雷轰在两人头顶。   杜朝呆呆地重复:“脸盲?”   任阮一下子泄了气,闷闷地给他解释:“脸盲症,所有人的脸在患者看来都是一样的。这种患者,是画像师完全束手无策的询问对象。”   “是的。我看所有人的脸,都像是蒙了一层雾气,根本不知道每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能通过声音语气肢体等等其他信息来确定你们的身份。”任粤彬慢慢道,“因为这个病,当年我在苏州的生意根本寸步难行。是陈文山,他是第一个愿意同我合作的人。”   “我很感激也很惶恐,害怕拖累他。所以当时我们的珠宝阁,虽然是合资一起开的,我却坚持只让在店契上写他一个人的名字,我只做了个账房,在后头先学着认人的法子。”   他道:“你们说大理寺在苏州查到的那个珠宝铺子,如果真的是这个珠宝阁,也就难怪现在大理寺还没有调查到咱们任家了。”   杜朝半懂地点头。   也难怪谢大人说大理寺还得在苏州慢悠悠排查着呢。   消化着任粤彬的话,任阮沉思片刻,突然抬头四处张望。   却见家中空空荡荡,她不由急道:“小蛮呢?”   “小蛮?”任父下意识回道,“她今儿出门时好像说,要帮你去石门桥附近打听打听陈文山的住处。”   任阮立刻焦急地站了起来,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陈文山,是因为陈文山出海前,她还没有出生。这具身体今年即将及笄,虽然因为前世她心理年龄上一直把小蛮当做小丫头,但其实小蛮如今已经二十有二了。   从前任家在苏州的奴仆,带到京都的,又侍奉至今的,只剩下了小蛮。   而幼时的小蛮,是见过陈文山的。   作者有话说:   阿根廷赢了!!!恭喜梅西圆梦!!!! 第18章 又现女鬼   ◎看起来真无助啊。◎   昨夜主仆二人明明商议好,由任阮先去大理寺取钱,小蛮打听住处完就到家中等她,然后两人一同去将债务结清。如今任阮已经在大理寺耽误许久,又与任父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还不见小蛮回来,别是出了什么差错。   任阮心中愈发着急,立刻拜别任父,拉上杜朝便往石门桥方向寻去。   两人刚出任府所在的街巷,就有一个身穿大理寺服的小衙役从后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小杜大人!任姑娘!”   杜朝认出这是他特意让留在大理寺打听情报的那个小衙役,知道案件是有新的进展了,连忙拉着匆匆的任阮停下来。   那小衙役喘着气道:“苏州传来消息,说是统一了三人的口供。他们打工的那家珠宝铺子唤作珠宝阁,掌柜的叫陈文山。当年这铺子开得大,他们又都只是底下跑腿的小伙计,具体店里有些什么人已经记不清了。”   “寺卿大人急得不行,命苏州那边加快排查。府尹大人私下说,只怕按这个速度,是完不成皇上七天的限令了。”   果真是陈文山!   两人了然地对视一眼。   杜朝倒是头一回查案比父亲的大理寺还进展迅速,颇自得地嘱咐小衙役道:“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父亲,叫他不必过于忧心。若再有新的情报,速速来找我。”   “诶!”小衙役清脆应声。他正要领命跑回去,又想起什么,扭身回来看向任阮。   “对了任姑娘,你之前让我留意的漫水阁,这两天一直关着门儿,也不太好继续打听了。”他为难道,“我也只赶在关门前和里头的跑堂唠了两句,只知道这漫水阁的掌柜脾气挺古怪的。”   “不过今儿我又遇着了那跑堂,是来大理寺报他们掌柜的失踪。这些伙计们怕没人付工钱才把店关了。”   任阮忙问:“既来报了官,那可有具体说他们掌柜的情况?”   小衙役点头:“说是叫黄良。档案司的也查了,的确是上个月进京的一个苏州籍贯的商人,买下漫水阁的地契啥的我也偷偷瞄过了,都是合法有效的。”   听罢,她有几分失望。送走小衙役后,两人继续往石门桥方向而去。   杜朝思量着小衙役的话:“难道这漫水阁掌柜和陈文山真不是一个人?”   “凶手的易容术真真假假,实在难以说清。”任阮抿唇,“或许这漫水阁掌柜正是他在京都的明面假身份也未可知,又或许这掌柜亦是帮凶。”   “说的也是,反正现在操纵抛尸的地点已经确定是石门桥了,漫水阁如何也脱不了干系。”杜朝表示同意,“漫水阁的那些伙计我已经让他们排查过,都是身份清白,常年在京都打工的。现下,唯一就剩了一个行踪可疑的掌柜黄良。”   而且眼下,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是,先找到小蛮。   任阮正准备敲邻居嫂子的门一问,突然听得前方一阵骚动惊叫,许多人一窝蜂地往发出喧闹的地方跑去。   这个方向,正是往石门桥去的。   杜朝觉得奇怪,连忙拦住一个也跟着人潮狂奔过去的小童:“这位小兄弟,前头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听说是在漫水阁!白衣女鬼又出现啦!”那小童急着去瞧,大声回答完便扭着身子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一溜烟往前跑得没影儿了。   白衣女鬼!杜朝的心一下子被高高吊起,莫非凶手竟然已经猖狂到白天抛尸了吗?   突然察觉到旁边人的准备敲门的动作仍然僵在原地,他低头,在任阮骤然睁大的眼瞳里看到了更深的惧忧。   杜朝顿时明白过来:“没事的任姑娘,这肯定不是小蛮。说不定是一些小孩恶作剧玩儿呢。”   任阮一声不吭地转身,拉住杜朝的衣摆就跟着人流的方向冲去。   往漫水阁越近,人潮便越多。众人在四周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也越发嘈杂。   “你看清楚啦,这回又是个新的死人?”   “我哪知道嘞,你瞧瞧前面挤得,我不也和你一样啥也看不见。我还不是听桥下刘三娘家的二狗说的,有个白衣女鬼挂在窗户那里,才过来瞧瞧热闹。”   “你说这大白天的,怎么又闹鬼话。”   “哪里有什么鬼!之前大理寺不都在桥上查案了么?我看啊,就是杀人抛尸!”   随着耳边百姓们的各种讨论声入耳,杜朝注意到身边少女的小脸也愈发苍白,心中亦是紧张担忧。两人好容易从人潮中挤出路来,终于到了能够看到漫水阁的地方。   抬眼望去,任阮呼吸一窒。   三楼,果然是三楼,就在三楼!   三楼的窗户上,正吊着一个影影绰绰的白衣女人。她看上去了无生气地垂着头,凌乱的长发垂下来盖住,看不清脸。   但是她眼神素来明锐,一眼就望到了女人长发间隐约露出的半只茶花木镶珠耳坠。   那是小蛮素日最爱佩戴的。   “杜朝。”任阮极力保持着冷静,低声道,“你现在立刻回大理寺,向府尹大人申请搜查令。”   原本在那天从漫水阁回来后,杜朝就听了她的吩咐去带着仵作偷偷看了尸体。出乎意料的是,在尸体的脖颈上居然没有发现天蚕丝的痕迹。   潜进去的他们很快被发现,杜府尹将此事压下,把杜朝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嘱咐他们不准再私下随意插手此案。   没有在尸体上发现物证,就无法对漫水阁实施搜查。吾一搜出的那截天蚕丝,只是属于不符合流程的私下出手,更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还好吾一将那罪证原样放了回去,才没有打草惊蛇。凶手才敢再一次在同样的地方动手,也就才能再一次把搜查漫水阁的根据直接递到他们手里。   杜朝会意,立刻拨开看热闹的人群,狂奔而去。   只剩下任阮在原地死死盯住三楼的小蛮,试图寻找出一丝她仍活着的证据。她捂住狂跳的心脏,眼眶发红,暗暗祈祷着小蛮无事。   与其这样……她倒宁愿放任凶手继续躲在这个看似无辜的漫水阁后面!   但是如今,隔着这么多人,隔着遥远的三楼距离,小蛮被高高吊起在窗里。屋里一片昏黑,窗户不大,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也不见凶手的影子,亦看不见她的脚。小蛮一动不动,凶多吉少。   许多认不出的人们甚至还在猜测,莫不是其实吊着的是个人偶?是以这样多的人围过来,却没什么人敢先提出来去报官。   若真是一场闹剧谁来负责官老爷的怒火呢?谁会青天白日的杀人啊?   是啊,凶手为什么要大白日里对小蛮动手呢?   任阮强忍着泪水,一边努力地思考,一边不停地拨开堵在自己前面人群,慢慢靠近漫水阁紧闭的大门。   难道说是那日陈文山来任府收债,意外发现了小蛮这个昔年见过他的丫鬟,为了以绝后患吗?   可是为什么在催债后迟迟不动手,偏偏要等到现在正在他销声匿迹躲避追捕的关键时候呢?   脑中思绪乱飞,回过神时她已经推开了最后几个人,站在了悬着漫水阁牌匾的大门前。   周遭的百姓们虽然或有惊恐的,或有猎奇的,围在这漫水阁四周抬着头指指点点,却始终很默契地都保持这一定的距离。所以这紧紧闭住的大门口,余出了一个半圆的空地。   任阮一走出来,周围的人群声音都小了,无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   见这瞧着娇美纤弱的少女居然还想往里走,有围观的大娘急了,连忙叫道:“小姑娘,这可靠近不得!保不准凶手就在里头蹲着呢!”   也有好事儿的混混怂恿:“让她去呗!不就是个假人偶的恶作剧嘛!我看,就是漫水阁想赚钱,在这里装神弄鬼呢。”   “就是啊,搞不好,这女的也是个托呢!”   “快去快去,让我们也看看这些奸商们弄的是个什么花样!”   围观中爆发出一阵大笑来。   任阮没有回头,心底却是一片冰凉。   人命关天的重案,在一些人眼中却只是无关紧要的玩笑吗。小蛮被吊在三楼生死未卜,在他们看来,也只是玩笑吗?   ——   漫水阁的斜角对面是一家京都百年历史的茶坊。   高高的阁间里茶香漫漫。锦衣宽袖的男人身形挺拔冷致,漫不经心地坐倚在阁窗前看热闹,修长的指骨饶有兴致地摩擦着青花缠枝纹茶盅。   隔着腾腾而起的氤氲茶雾里,只见那逆行穿过人群的布裙少女,孤零零地在一片取笑声中,低着头立在被远离的空荡门前。   看起来真无助啊。   他眨了眨深幽的长眼,侧过的凉薄俊脸落在霭霭茶雾里,似乎都沾染上了微微湿润的热珠,叫人平添些温柔的错觉。   然后这无助纤弱的小姑娘,心平气和地提了提自己干净的布裙摆。   在万众瞩目中,她施施然抬起了穿着绣花鞋的小脚,轻轻地放在厚重的大门上比了比位置。   下一秒,只得听“轰!”的一声!   那门被她快准狠地一脚踹开。   满场吵闹瞬间寂静。 第19章 独闯凶地   ◎下面一只布满红血丝的狠辣眼睛和她对上了视线◎   身后一片被震惊的死寂中,任阮面色不变地放下小脚,松开手把挽起的裙摆放下来。   干净朴素的裙角荡下来遮住简约的绣花鞋。荆钗布裙的纤弱姑娘站在被轰然踹开的门口,门内像是一片昏暗的废墟,桌倒椅散中各处都是摔碎的瓷片,仿佛经历过一场混战。   唯一的光从她身后倾泻进来,微弱地照亮一点门前的凌乱。   越往里看越是黑暗。无论哪个黑洞洞的角落,都像是潜伏着握了血刀伺机而动的凶手,令人毛骨悚然。   任阮迈出了一步。   身后原本安静的人群像是一下子炸开了锅。   “诶诶姑娘,我看这里头阴森森的,你还是别一个人进去吧?”   “就是啊就是啊,若是真的,凶手说不定还没出来呢!”   “姑娘啊,你要是担心上头的人,不如先报官吧!等衙役大人们来了让他们去救,可别一个人犯傻啊!”   等不得了。   小蛮在上面吊着的情况本就不明朗,每拖下去一分钟,都可能是在消耗小蛮的生命!   她心意已定,充耳不闻地向前走去。   “砰!”   毫无预兆之下,原本被踹开的大门被竟突然在她身后被重重地重新关上了!   外面的嘈杂和光明一下子被隔绝在了厚门之后,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任阮下意识回头,门旁边却不见关门的人影。   也不是外面的人关上的,她很肯定。人群和自己隔了一段距离,若是众目睽睽之下有人上前来关门,定然会引起更大的骚动。但是没有。   所以,这门,一定是凶手关的。   任阮环顾四周。唯有各个被封死的窗户缝隙中透出的一点日光,尚能让她看清一些屋内的构造。昏暗中那些倾倒的酒柜桌椅,在漆黑的影绰中像是张牙舞爪的恶兽。   她试探性地继续向前走。   屋内依旧是一片死寂,唯有她脚下踩到的木碎发出微弱的断裂声。   凶手究竟潜伏在哪里呢。   偌大的封闭房间中,一想到暗处潜伏着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恶魔,大概正死死盯住明面上的自己,随时准备扑出来。任阮也忍不住有些背脊发凉。   她迅速向左移过几步,扶住墙,又用帕子包在手上拾起一片锋利的花瓶碎片,才继续踏上楼梯。   楼梯是木制悬空的,每踩上一个阶梯,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响声,在这压抑的黑暗中格外刺耳。   任阮竖着耳朵,一边随时警惕着这屋子里的异常动静,一边从快步横穿过楼梯,从左手扶着墙变成用背靠着右边扶梯,慢慢地面向空旷的二楼。   二楼的混乱程度并不比一楼低。哪怕是光线阴晦,狼藉残片中任阮也能依稀瞧得其滴落的血渍。   她的心被狠狠一提。   任阮谨慎地加快几步,背靠着扶手离开二楼,然后迅速踏上往三楼的路。   这回三楼的门居然是半掩着的。上面的铁质大锁不翼而飞,透出一条黑乎乎的缝隙,里面偶尔闪过的白影似乎是被风吹起的“白衣女鬼”裙摆。   不,不是女鬼。那是被换上白衣的小蛮。   她心中急切,忍不住向上多走了几阶。   就在这时,三楼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轻飘飘的,不急不缓地由近及远。像是原本就蹲在门前耐心窥探她的凶手,慢悠悠地走到了后面,等待着猎物自己入瓮。   任阮汗毛倒竖。   她不禁将隔着帕子握住的花瓶碎片举到身前来,但向上走的步伐依旧坚定。   然而下一瞬,却听“刺啦”一声,刚刚抬起脚的那阶楼梯却被一把匕首猛地捅破!   任阮立刻缩回脚,冷汗徒然而下。   楼下也有人!   难道其实凶手根本不止一个吗?对啊,她居然一直跟着大理寺探查的思维,惯性地认为易容凶手只有一个!如果是两人呢,或者团伙?   她握住碎片的双手有些颤抖,一时进退两难。   那捅穿楼梯的匕首上还带着血迹,正被下面的人暴躁地左右抖动松了松,想从陷入的木头裂隙中拔|出来。   拔|出来之后呢,下一次袭击,是继续在下面恐吓似的隔着楼梯捅刀,还是直接冲上来将她彻底置于死地?还有三楼另一个潜伏的人,又是以怎样的凶恶姿态在里面等着。   任阮一边急速思索,一边死死地盯住那挣扎的匕首。   在它终于被下面人用力拔出之时,透过穿留下的洞,下面一只布满红血丝的狠辣眼睛和她对上了视线。楼下响起了桀桀的笑声。   心脏骤停。   几乎在楼梯传来除了自己以外另一人踏上的吱呀声的同时,任阮狠下心,右手握紧碎片,一个箭步就冲上了三楼。   出乎意料的是,原以为在三楼蹲守的另一个人并不见踪影。   三楼似乎只是一个很小的储物间,但却弥漫着一股难以忽略的血腥味和淡淡的尸臭味。   唯一的窗户大开,是以这里还算明亮,她也终于看清小蛮虽是被吊着,但和那些缚着脖子的尸体不同,绑绳是从胳膊下穿过来的,脚也还无力地半踩在窗前的阶梯上,大概是失去了意识,不过至少不会有窒息之忧。   确认了小蛮的情况还有转圜,任阮暂时没有轻易靠近,转头先开始迅速观察起四周。   这里没有什么酒楼储物间该有的杂物,四下散落着许多麻袋和脏污的白衣,其间缠绕着许多沾染了褐色的天蚕丝。还有几把锈迹斑斑的刀片被踢在角落里。   看来这里的确是白衣女鬼的抛尸第一现场无疑了。   任阮目光一冷,举起碎片,狠狠地往那堆有些隆起的麻袋堆里扎去。   但是想象的碎锋入肉的滞顿感并没有传来,她冷厉的炯炯双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麻袋下面是空的!   如此小的隔间,放眼望去除了这里,那发出脚步声之人根本没有藏身之处,他怎么会凭空消失?   耳听着楼梯上的吱呀声音越来越近,楼下手持匕首的男人已经在往这里逼近了。来不及再多想隔间消失的人,任阮从麻袋中扯出碎片,先是将门后的栓塞一锁,然后冲到被吊起的小蛮面前。   她直接环抱住小蛮,感受到对方尚在的温度和喷洒在脖颈的呼吸时微微松了口气,立刻从小蛮的背后扯起绑绳。   绑得太紧了,绳结方式也过于复杂。她当机立断,横过花瓶碎片就开始割。   当少女纤瘦的身影一出现在窗前时,守在外头的百姓群立刻爆发出一阵喧哗。   有人担忧有人欢呼,还有人自作聪明冲上面大声喊:“喂,姑娘,你们这又是演哪一出啊?”   任阮没空搭理他们,她低头专注地才割开不足一半粗绳,楼下之人已经到了门口,开始粗暴地撞着被拴上的门。   “砰!”“砰!”沉重的撞击声震得窗户都簌簌落灰。   任阮顿生担忧,知道这小隔间的门只怕是撑不了太久。她手中割绳动作不停,余光已经从窗户往下飘去了,心中稍稍安定。   幸好!杜朝的动作还不算太慢,人群外,她已经瞧见衙役们迅速往这边包围过来了。   跑在最前面领头的是杜朝,他正焦急地疏通着拥挤的围观人群,从其中破出一条道来,向着漫水阁的门口赶来。   与此同时,门外的男人似乎也没了耐心。他像是野兽一样嘶吼着,撞门的频率越来越急躁频繁,甚至传来了刀尖刺在门上令人胆寒的划拉声。   任阮极力控制住手不抖,加快了割绳的速度。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砰嗵!”   门被那人狠狠撞开,与此同时,她手上的花瓶碎片终于彻底割开了粗绳,将小蛮从五花大绑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任阮冷静地尖叫一声:“杜朝!”然后低头快速确定好他的位置,反手就将小蛮从三楼推了下来。   失去意识的女子垂着四肢从三楼坠下,白裙翻飞。   楼下登时响起一片惊恐的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任阮甚至来不及再看杜朝有没有将小蛮接住,便头也不回地立刻向左一闪,避开身后凶狠的血腥风声,从窗户上往房里滚了下来。   在滑腻的地板上稳住身形,她抬眼望去,果然见那满目红血丝的狰狞大汉,已经持刀扑在了窗台上。   大汉慢慢地回过身来,魁梧的身体将窗户都挡住大半。他看着孤零零陷在黑暗中的任阮,裂开嘴露出腥黄的牙齿,又开始桀桀地笑起来。   这人一上来就没有留手,只怕根本没法走沟通这条路。   但若要动手,她也就前世在警局像模像样地练过两招擒拿,如今在这么一具娇弱小姑娘的躯体里,也施展不出什么。她根本不是这人的对手!   那大汉扬起刀,已经开始逼近过来。   大概也是看任阮毫无反抗的能力,他并不急,浑浊的双眼透出玩弄的恶意。   她亦浑身绷紧,慢慢向后退着。   该怎么办。搏斗的结果只有是自己血溅当场。往楼下跑吗?只怕不行,三楼里门口太远,她大概率根本跑不过还熟悉地形的他。而且还有那个凭空消失的人。她怀疑这里十有八九是有密道或者密室。   这三楼虽小,好歹能一目了然。若慌不择路往下跑,也不知什么地方会突然冒出那个消失的人来,她还是死路一条。   火光电石的思索之间,她把目光重新落在了大汉身后的窗户。   只能自己再跳一次窗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这章我自己在家写得好害怕呜呜呜,代入情节到时候我总担心凶手握着刀从我背后冒出来(大哭)   以后再也不写破案类的了,我要写恋爱翻身暴富苏爽文!!   奥对了我放了一个预收大家可以去看看~《成为反派朱砂痣(快穿)》,打算写一个撩完不负责的万人迷女主恃美行凶的故事(呲溜) 第20章 不许去   ◎任家姑娘,你倒是够疯。◎   心中打定跳窗的主意,任阮盯着提刀正向自己缓步过来的大汉,向后退的方向反而慢慢转向了那被撞开的门去。   那人好像看穿她的动作,凶神恶煞的脸上流露出森冷的恶毒:“你想往下跑?”   任阮已经退到了门口,她只能停下来,故作泪眼盈盈地抬起头,瘦白的小手交叠握住花瓶碎片,颤抖地指向他:“你,你不要过来!”   少女惊恐的声音里带了细小的哭腔,微微抖动的肩头无助又易碎。   这如同幼兔垂死挣扎的可怜模样一下子激起了对方的杀戮欲望,他阴沉沉地大笑两声,大步向她迈来:“跑啊,怎么不敢跑了?”   眼觑见他手中的刀放松警惕地垂在了身侧,她立刻乘热打铁,颤抖地随着他的逼近将碎片往自己这里收了收,捏出虚张声势的脆弱腔调:“你若是再过来,我就动手了!”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满是胡渣的肥厚乌唇笑意扭曲。   “动手?小娘们儿,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动手。”   似乎是笃定任阮不过是个只会哭的柔弱姑娘,他往这里逼近的身体姿态越来越放松。任阮看出他的变化,一边继续瑟缩着放松他的防备,一边慢慢横向移动着,想找到一个能够跑向窗户的绝佳位置。   眼见着大汉就要到眼前,在他狞笑着扑上来的瞬间,恐慌无助的少女眼神瞬间一冷。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任阮手中锋利的花瓶碎片被快速地狠狠扎入他的大腿。   在对方不敢置信的惨叫声中,任阮松开手弯腰灵巧地从他吃痛张开的粗壮手臂下穿过,向着大开的窗户的窗户冲去。   大汉暴怒回头,目眦欲裂:“臭娘们!看我怎么杀了你!”   他强忍疼痛回头,双目血红,恨不得扑过来直接将任阮剁碎。   不过此时身手灵敏的少女已经冲到了窗户前。她匆匆向下扫过一眼,很快在人群前面看到了被杜朝抱在怀里的小蛮,已经有大夫模样的人围在旁边,看来是得救了。   还不等她松口气,身后的大汉已然捂着血流不止的大腿起身,一瘸一拐地举起刀向她砍来。   这一下对方必定是抱了必杀的狠心了。只是如今杜朝忙着照顾小蛮,恐怕没办法这么快时间反应过来接应她。   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   再一次感受到身后凶狠的血腥刀风时,任阮没再侧身闪开,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径直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瞬息间,身后大汉的疯狂怒骂淹没在了呼呼的风声和下面此起彼伏的尖叫里。   而跳楼的始作俑者正在脑海里苦苦构思着最佳着陆的人体缓冲姿势。   只要姿势得当,三楼这么矮,应该摔不死她吧。   跳空的那一瞬间她无数头脑风暴旋过。但还不等她继续调整好自己的下落姿势,就直接落入了一个微冷的怀抱中。   像是落了凉薄雪花的松竹清浅香气一下子将她包裹住。任阮脑袋发懵,下意识抓了抓对方,贴近嗅了一嗅。   还挺好闻。   她后知后觉地睁开半只紧闭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线条冷利的下巴。男人修颈白肤,垂眼看她时长长的睫羽落下小片阴影,愈发衬得疏离冷情。   任阮惊讶地眨了眨眼:“谢、谢大人?”   发现自己仍被谢逐临不松不紧地环在怀里,她小心地抓紧他的衣襟向外伸了伸脖子,才发现两人正从半空中斜飞下来。   是他直接在半空中把自己截住救了下来吗。   “别动。”   男人冷冷的出声打断了任阮难以置信的确认。她乖乖应了一声,窝在他怀着不再探头。   脚一触碰到地面,谢逐临就立刻松开了手。任阮稳住身子,尚来不及朝他道谢,立刻提裙奔向杜朝。   “如何,大理寺的人都就位了吗。”   杜朝连忙点头:“已经让人将整座漫水阁都包围起来了。”他目光落到头发松乱的任阮身上,后怕极了,“姑娘怎么如此以身犯险,若是我没能接住小蛮姑娘……亦或是谢大人来得不够及时……”   她直接忽略了后面的话:“快,立刻让人突入漫水阁,凶手还在里面!”   震惊于眼前这位不要命的奇女子刚从鬼门关回来还在关心案情,杜朝瞠目结舌,感叹任姑娘真是能时刻刷新他对女子的认知。   任阮见他张大嘴不动,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点让人去啊!”   纵然她在大理寺协理画像破案,许多衙役都认识敬佩她,但在外终究不会听她发号施令。杜朝未曾开口,众衙役只能在原地等待着。   杜朝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轻手放开小蛮就要跳起来去发令,两人头顶却突然落下了一片阴影。   高大颀长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低头冷清的目光在两人间无甚感情地划过,然后落到了一旁顿时变得诚惶诚恐的领头衙役身上。   “按她说的做。”   低沉的声音落下,惯会察言观色的领头衙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喝声指挥众衙役出列一队,朝着紧闭的漫水阁大门冲去。   尽管衙察院和大理寺关系微妙,但指挥使大人发话,他们这等基层衙役自然是要立刻执行的。更何况,人家谢大人可不只是金吾卫的指挥使,还是极得皇帝宠信的谢小侯爷。   领头衙役一边继续指使着人包围漫水阁后路,一边还偷瞟着任阮,在心中默默掂量。   看来以后对这位任姑娘,还要再恭敬几分啊。   集中了许多惊奇目光的任姑娘眼见着衙役们冲破门进去,这才心头微松,想起自己刚被人救下还不曾表示谢意,忙回身抬头望向脸冷得像冰块一样的谢逐临。   真没想到,这样一个高高在上传言中藐视性命的人,居然出手救了自己。   这些天算下来他不知帮了自己多少忙,而之前她对他的态度可算不上客气。既然如此,当日他拿剑想封她喉这事儿也算是完全过去了。   她清了清嗓掩饰尴尬,真诚道:“谢大人,今日多谢你。”   言罢,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向他福了一福身。   他眼皮微动,俯视的眼神过来正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   像是他从前养在西北的那只小豹子。   平日里总维持着奶呼呼的乖巧外表,总在他随手丢给鹿肉时装得格外温顺,也是这样仰着小脑袋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波光潋滟。   其实那藏起来的尖利爪牙,只要一出鞘就能直击命脉。   执拗起来的时候,谁都拉不住。   “任家姑娘。”谢逐临淡淡地移开视线,“你倒是够疯。”   任阮全当他在夸自己,笑道:“大人谬赞。都是大人仗义出手相救,才能让我和小蛮都顺利逃脱。”   言罢,她又福身一礼,便有些急切地转去找大夫问小蛮的状况了。   徒留本在两人间原地装不存在的杜朝,感受到对方似乎被任阮回话一噎,默默擦了擦冷汗。   这事儿说真的,任姑娘确实太疯了。   一个手无寸铁的纤弱女子敢只身进入沾了命案的凶手巢穴救人。从窗户把人直接丢下来,完事儿自己也跳楼。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她还真做得出来。   若是出了差错,她不得直接给现场来了一段抛尸吗,还附送一场自杀。   瞧着任阮自己手上还流着血呢,衣裙脏乱头发散落,在外面完全失了千金姑娘的仪容,反而不管不顾地跪在地上照顾昏迷的丫鬟。他摇了摇头。   也不知是说这任姑娘仗义呢,还是真查案子查疯魔了。   所幸这次杜朝带来的衙役多。几队冲进去,漫水阁中虽然很快传来了打斗的声音,瓷器碎裂声、重物倒地声、骂声、搏斗声此起彼伏,好歹一刻钟左右,便有衙役押着人出来了。   任阮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和她交手的大汉。   他衣衫褴褛,满身血痕,双手被扭在身后出来,脸色依旧狰狞不甘。   被赶得远远的围观百姓们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来。   杜朝也喜上眉梢:“终于将这凶手擒获了,可真是折腾死咱们了。”   她却眉头一蹙,伸着头往后看。眼见着一队队衙役跟在押犯人的后面出来了,或捧了案件证物,或拎着可疑物件,很快俱列齐了队伍,便有人上去拿了封条准备封锁现场了。   “诶!等等!”任阮没等到另一人被抓,立刻急道,“先不能走!这里面,还藏了一个凶手!”   这话立刻在人群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衙役们和杜朝都收了喜悦,惊疑地看向她。那被擒获的大汉猛然抬头,毒蛇一样阴鸷的眼光死死盯住她。   任阮连忙将自己在楼梯上时,听到门后脚步声之事细细说给他们。   进去了的衙役有些不信:“姑娘,我们已经将这漫水阁上上下下搜过了。除了这个抓住的,确实没有见到第二个人。”   众衙役都连声附和。   有个衙役小声道:“或许是姑娘在里头太害怕,听错了也未可知?”   众人也点头称是:“想来如此。姑娘家神经敏感,也是常事。”   见他们都不太相信,任阮有些急,但还是耐心朗声道:“我敢只身进去救自己的丫鬟,又如何会被轻易吓出幻觉?”   “恳请各位再进去仔细搜搜,我怀疑这三楼也许还另有密室密道之类的。”   听这话像是质疑大理寺办事不力似的,那衙役很不耐烦,刚要挥手不再理这话本看多的小姑娘,却被金吾卫一个眼刀吓得住了嘴。   一直屁颠儿跟在自家大人身后看热闹的吾十九,终于觑着自家大人的脸色冒了出来。   “让你去你就去,若是真漏走了凶犯,你们谁担待得起。”   见吾十九袖口云纹,众衙役便知这是得罪不起的金吾卫第一部 卫。当下心惊胆战,众人立刻领命又入了漫水阁。   任阮不放心,抬脚就要跟在后面一起进去。   后颈的衣领却突然被一提。   谢逐临的低磁声音泛了冷意,落在耳边:   “不许去。”   作者有话说:   日三困难户瘫倒。   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日万的超级鸽王(张开翅膀四脚朝天装死) 第21章 敲打孙猴子   ◎所以为什么自家大人又不高兴了啊。◎   少女迫切的小脚步一被止住,后颈的提力立刻就消失了。任阮一脸莫名地回头时,罪魁祸首已经收回了大手,事不关己目下无尘地转身走了。   拂袖而去,背影优雅。   眼神都没给她留一个,俊脸那叫一个冷。   任阮:“……?”你没事儿吧。   指挥使大人又搁这敲打孙猴子呢?   看在谢逐临今日出手相救,她懒得和他计较,也没工夫去揣摩他的意思。她随手扯了扯歪掉的领子,就想继续跟着衙役们一起进去。   但是前路又被一个身影给严严实实挡住了。   吾十九熟悉的灿烂笑容凑了上来:“任姐姐,大人让我请你去医馆。”   “医馆?我不用去,你带小蛮去就好。”她敷衍地一笑,转脚就想绕过吾十九。   “那可不行!”吾十九动作很快地继续封住她的路,“大人的命令,姑娘还是和我一起去吧。”   任阮心中气儿本来就不太顺,当下柳眉一蹙:“这是什么意思,金吾卫也认为女子介入案件只会添乱吗?”   之前这些百姓和衙役的质疑讥讽她都听在耳里。   “哪能呢哪能呢!任姐姐查案一向胆大心细,瞧瞧这女鬼案,大理寺那些废物只能跟着咱们任姐姐才能查出些眉目来。”吾十九没脸没皮地笑,身体挡住去路的姿态却坚决得很,“不过这会儿子,姐姐还是和我去趟医馆吧。”   他指了指任阮尚在流血的手。   “姐姐还要画像,手可不能落下什么毛病来。而且姑娘家的,留了疤也不好。”   经他一提醒,任阮才大梦方觉似的感到一阵刺痛。她摊开双手,从虎口到掌心划了极长的口子,想来是握花瓶碎片时搏斗留下的。   她顿时有些犹豫。   的确,这伤势不算轻。对于画像师来说,手可是极为重要的生存立命工具。况且她还未帮助谢逐临完成那高楼的十九幅画像,难怪他急着叫吾十九来领她去医馆。   见她脚步迟疑,吾十九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已经让两个金吾卫跟进去了,势必让大理寺彻彻底底把这漫水阁翻过来搜。”   “还有那已经被抓的凶手,你也放心吧。有了咱们大人的关注,负责督查的金吾卫不用打招呼也必然会大力施压,不怕审问吐不出东西。”   他凑到任阮耳边悄声说:“要是真吐不出来,我把他偷到衙察院来,请任姐姐亲自审。”   这话让旁边的一直当背景板的吾十六终于绷不住了,表情丰富地瞪了吾十九一眼。   你小子,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然而原本不耐的任阮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用没受伤的手背推开他的脑袋:“我可是个娇弱的女儿家,哪里敢来审问什么犯人。”   虽面上嫌弃,她倒也有些放下心来。   毕竟是金吾卫,有他们在,比她这个小小的画像师来得有威慑力。而且搜查之事,她确实也不够专业。   思及此,她颔首道:“多谢大人顾虑周全,还请你带我和小蛮一同去医馆吧。”   “哎呀这有什么好谢的。”吾十九连忙应声,又贴心道,“不过任姐姐,我看小蛮这情况不适合挪动,还是让我派人帮她就地找个近的医馆诊治吧。”   难道他还想带自己去什么偏僻遥远的医馆吗?   任阮有些疑惑,但听吾十九这口气大概是要帮忙帮到底。想到家中已经暂时掏不出多余的医药费了,她在心中叹了口气,还是应下了:“也好,多谢你。”   吾十九立刻高声吩咐起其他金吾卫来,顺便暗戳戳给吾十六递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看吧,这不就把人哄好了?画个饼而已嘛,反正有自家大人在,大理寺不得铆足了劲儿把这案子查清楚了,哪里还需要他出马。   吾十六脸一黑,不肯再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转身追自家大人汇报去了。   吾十九奉命带她们去医馆的马车左拐右拐,居然在宫前停下了。   任阮被安置进了宫前一家极其富丽的客栈,不过片刻,便有大夫领着药箱诚惶诚恐地进来。   瞧着这为自己包扎的大夫身着枣红宫服,她有些犹疑。只是当着这大夫面,未曾说什么。   待到给大夫开好药,坐上回程的马车时,她才悄悄地用被包成棒槌的手戳了戳吾十九:“你方才为我们请的,可是宫中的御医?”   吾十九理所当然:“是啊。”   她有些不安:“宫中御医不是只为皇亲国戚医治吗?况且还是出宫诊治,这应当要请示许多的吧。”   不是都说宫里人出趟宫很敏感的吗。而且御医出宫,那通常都是皇帝下旨以示对王爷众臣之流的恩宠。谢逐临就这样让人大喇喇把人弄出来,给她看这点手伤?   “这有什么,报了大人的名头,拿个金吾卫的腰牌就行。”吾十九没当回事,“本来直接带你进宫瞧也不碍事儿,不用在客栈耽搁,主要是这宫里晦气,还是别进的好。”   任阮眉头一跳。   皇宫当前,这等大不敬的话也能当街随口说吗。看来谢逐临私底下也不怎么把皇权看在眼里啊。   说着说着,吾十九绕过弯儿来,回头偷瞟一眼忧心忡忡的任阮,笑得合不拢嘴:“不是吧,任姑娘,你这是为我家大人担心呢?”   她不知所然:“啊?”   “哎呀,你就放心吧。在京都,那就没有敢我家大人叫板的。不就是捞个御医出来给你看伤嘛,偌大朝堂,他不整治那些糟老头子就算了,谁敢弹劾他?”   任阮:……   堂堂指挥使大人的确是好大的威风,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不安的是自己。   “话虽如此,这等小伤随便找个医馆包一包也就是了。”   终究她在这里的身份只是个商户女。谢逐临无畏这些,那是因为有有实实在在的权势。这个朝代的阶级亦是士农工商,何况她还是个破产商家的女儿,却是不便太过张扬的。   吾十九头摇的像拨浪鼓:“那可不行!大人说了,要给姑娘好好看伤。”   自家大人还从来没这样特意嘱咐过呢,他自然是要带任姑娘去看最好的大夫了。这京都最好的医馆,当然就是御医院啦。   她一听就知道这小孩又乱延伸他家大人的话儿,不禁叹气。   现下自己的身份微薄,却得了御医特意的出宫诊治,太扎眼了。若是惹有心人眼红,存意寻她难堪,还不是要她自己承受着。   知道和吾十九说不通,任阮也不再多言,只又一次谢过他的好心。   吾十九自觉帮自家大人做了件妥妥帖帖的大好事,把任阮送回任府后,兴高采烈地回了衙察院复命。   吾十六正站得笔直在高楼外等他,见一脸自居功臣相的吾十九吹着口哨回来,立刻压低声音给他泼冷水:“大人心情不好,你这会没大事儿别往里凑。”   “心情不好?”吾十九笑脸一收,纳闷起来,“在漫水阁不还好好儿的,你干嘛啦?”   吾十六撇清关系:“我可一直规矩地跟在大人后面。”他朝任府的方向努努嘴,“我看啊,估计还是那位任姑娘惹得。”   吾十九费解:“哪能还不高兴着呢?”   先前陪自家大人在云蒸坊品茗看热闹的时候,任姑娘踹门那一会儿开始,大人的脸色就开始冷下来了。   当时本来兴趣满满,在上头准备看任姑娘怎么对付那些胡说胡闹的百姓,谁知道这位姑奶奶,说踹门就踹门,一个人家伙儿也不带就敢往里冲。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姑奶奶绝技就是踹门必开。   一想起当时任阮直接进去后门又重重关上的时候,茶坊隔间里徒然冷下来的气氛,吾十九就不禁一个哆嗦。   开始他还琢磨着呢,好久没见大人不是用看死物的目光看人家姑娘了。谁知道任阮来这么一出之后,大人深沉幽深如寒潭的眼神简直能冻死人。   他还自作聪明:“大人,凶手好像还在里面,要不要属下进去把任姑娘救出来?”   青花缠枝纹茶盅在桌上磕出不轻不重的响声,谢逐临眉眼冷意凌凌:“不知死活,管她作甚。”   吃瘪的吾十九在心里默默为任阮点了一根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漫水阁中却无甚动静。勾得吾十九心中痒痒,左顾右盼,突然发现自家大人的茶盏还是一滴未少。   谢逐临清瘦如竹节似的手指尚搭在茶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盅沿。   漫水阁三楼的窗前仍是一片漆黑。   他心不在焉良久,剑眉隐隐愈发拢蹙,终于勉为其难地动了动薄唇正要开口,吾十九突然惊喜地叫起来打断了他。   “快瞧!那不是任姑娘吗!”   几个随行的金吾卫皆抬目望去,果然见三楼的窗户上少女的纤弱背影一闪,直接背对着他们抱住了那被吊起来的白衣女子。   吾十九看着着急:“任姑娘这是干嘛,怎么这个时候抱着人不撒手起来了。”   里头不是还窝了凶手吗?他恨不得上去帮她把人一起掳下来。   谢逐临语气微缓:“她在割绳。”   割绳?吾十九左看右看换了好几个姿势,才终于瞧见任阮手中反出一点光的碎片来,了然地一愣:“任姑娘还真是猛啊。”   本来以为看过她直接丢人下楼的骚操作后,他已经能心无波澜地把自己长大的嘴巴合上,谁知当任阮在窗户上极限躲闪后面劈来的刀时,吾十九还是差点叫出声来。   眼见着搏斗的两人消失在了窗户前,他不免有点担心:“属下真不用去搭把手吗,任姑娘到底是一个弱女——”   ——弱女子。   剩下的话在他看到从窗户里毫不犹豫跳出来的身影后,被悻悻地咽下进了肚子里。   接着他又看到了这辈子第一次能把眼珠子惊出眼眶的一幕。   自家尊贵清冷的大人,居然直接从茶坊隔间里飞了出去,将那半空中满裙血污的少女揽入了怀中。   追下楼去的时候吾十九的脑袋还是懵的。   吾十九的目光在脏兮兮的任阮和锦袖翩翩的谢逐临之间难以置信地巡梭着,最后落在了自家大人衣襟上一个清晰的黑爪印上。   更让他眼前一黑的是,他还能敏锐地感觉到自家大人当时的心情似乎……并不太差?   所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嘛,任姑娘整得大人心情不好还得任姑娘亲自来开解开解。   陷在回忆里的吾十九,很是赞同自己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对上了旁边吾十六像是看傻子一眼的目光。   吾十六给了他一个暴栗:“想什么呢,大人叫你。”接着一边推他一边幸灾乐祸,“你最好赶紧把大人的火气顺了,不然今儿那个棘手的任务四十四肯定落你身上了。”   捂着脑袋被往里推的吾十九欲哭无泪。   所以为什么自家大人又不高兴了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章节真长(小骄傲叉腰) 第22章 究竟如何   ◎他面无表情地再次低下头,执起笔在摊开的章折上批下一个大大的叉。◎   吾十九无声地推了门进去,垂着眼往里走。   屋内当中一方黑檀镂雕镶理石八角长案,其上堆满许多金灿灿的章折。有几本滑下的摊开几折页落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墨字上覆了寥寥几笔漫不经心的朱砂批注。   重新换了干净云缎广袖长衣的谢逐临坐在案后,修长指骨执了长杆紫毫笔,随手落字。   吾十九不敢乱摆出在外头那副没个正形儿的样子,立正站得直挺挺,不动声色地溜着眼睛往自家大人脸上觑。   平静无波的老样子,瞧着反正不像是心情很好。也不知道是朝堂上那群老匹夫又搞幺蛾子了,还是因为之前任姑娘的事儿?   吾十九独自琢磨半天,眼瞅着自家大人眼皮不抬地批阅过一本又一本章折,心里头渐渐开始打起鼓来。   他试探性地汇报道:“属下已经把任姑娘送回任府了。大夫说了,姑娘的手只是些皮肉伤,没有伤到经络,不影响之后的作画生活之类的。”   谢逐临面色不变地抽出一本新的章折打开。   见自家大人没有回应但也没叫停,吾十九自觉自己说对了方向,硬着头皮继续道:“属下按照大人的吩咐带任姑娘去好好看伤,所以直接拿牌子请了徐御医出来,给姑娘用宫中的御布包扎好了,还开了最好的金疮药。”   听到“御医”二字,谢逐临纸上墨迹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笔走龙蛇。   “不过任姑娘听说是御医之后好像有点惴惴不安的,似乎不太愿意接受这等医治,害怕给大人带来麻烦。回去的路上我就一直宽慰她,说咱们大人在京都那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叫她只管安安心心地养伤。”   吾十九讲得渐入佳境,眉飞色舞地拍起了马屁。   “大人您瞧瞧,任姑娘不仅探案上智勇双全,在生活中也心细如发啊。请个御医这样的小事儿,她还会主动关心大人会不会受到弹劾,真是秀外慧中,德容兼备,志洁行芳……”   “咳。”   吾十九越说越跑偏的话儿被他的清咳声打断。   谢逐临抬笔在纸上一抹朱红勾销,声音凉薄:“你的腰牌,出去后交给十六。”   吾十九:!   这是要没收他第一部 卫的腰牌?不是吧,他今儿还拿腰牌给任姑娘请御医立大功了呢,怎么就要罚他?   ……等等,难道他会错意了吗?其实自家大人待任姑娘并没有优待几分的心思?不应该啊,一直挑剔有洁癖的大人今天还抱了任姑娘啊。   但是他这一通汇报,大人也没点表示,好像又对任姑娘完全不关心。   吾十九原本笃定的脑子登时一片混乱,他瞧着谢逐临依旧平静的神色,心中懊悔不已。   早知道就不乱提任姑娘了。完全使错了劲儿啊。   吾十九焉头耷脑地拱了拱手:“是。”   “大人若无其他的吩咐,属下就先退下了。”   等了半响,见案后的人似乎又沉浸在认真批阅章折中无暇搭理自己,吾十九便行了一礼,自个儿步伐沉重地往外退去。   刚推开半边门,屋内忽地又传来低沉清冽的声音。   “石门桥的案子,你亲自去跟。”   吾十九差点在门口左脚绊右脚,有些愕然地回头。   不是吧?他堂堂第一部 卫,常年坐镇衙察院和直接随行大人身边的侯府亲信,居然被派去监察一个大理寺的案子?   谢逐临淡淡地继续道:“还有今日从漫水阁抓出的人,审理你直接插手。”   “告诉任阮,这个案子结了之后,来高楼为我画像。”   语气平淡地吩咐完,他面无表情地再次低下头,执起笔在摊开的章折上批下一个大大的叉。   徒留又一次头脑混乱的吾十九在门口呆若木鸡。   吾十九努力消化着自家大人的吩咐。   这意思,是让他帮着任姑娘速速把案子给解决完,然后把人拐过来给衙察院把那十九幅像的债结了是吧。   所以说,大人究竟对任姑娘是个什么态度啊?   ----------------   任府。   桌前点了一豆灯火,映的空荡的小房间里昏黄的光影摇动。任阮坐在床前,怜惜地为脸色苍白紧闭双眼的小蛮掖了掖被角。   自从小蛮从医馆被送回家后,还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   尽管大夫说除了后脑勺的击打伤,和脖子胸前后背的勒痕之外,身体其他只有些无甚大碍的摩擦和划伤。但是由于后脑的伤大约是积了淤血,若要伤者清醒,还不能说准。   于是借助小蛮为陈文山画像之事,只能后推了。   如今任家没了能服侍的丫鬟,反又添了一位卧床的病人,邻居们纷纷叹息,私下说当年的一方富商现下只怕连个家都难以支撑下去了。   任阮对这些或可怜或看笑话的议论不甚在意,反而雇了个不多事又话少的邻居赵嫂子来家里做饭,帮忙照顾小蛮和任父。   赵嫂子手脚麻利,天还不亮就来了任府,将早点做得香气扑鼻。   由于债务之事仍不清不楚,家中又生变故,任阮索性从大理寺搬了回来,以便照料。   循着食物的香气推开侧门进去,便见桌上已摆了热气腾腾的笋泼鸡丝面和薏仁粥,并一碟红糖栗子糕,一碗麻酱煎馄饨。   恢复许多的任粤彬已经坐在桌边看报了,见任阮进来,慈爱地唤她过来:“阮阮,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今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举起手给任父看。原本包得严严实实的手现在只需要在掌心缠两圈纱布了,细嫩的纤纤手指已经可以露出来,日常持笔执筷都还算灵活。   不得不承认,御医院的药膏药粉的确疗效非凡。   “如此甚好。”任粤彬心中稍宽,将栗子糕和煎馄饨都推到她面前来,“你素来爱吃这个,我特意嘱咐了赵嫂做了,你尝尝。她的手艺竟是不输给珍味斋。”   任阮夹了一块栗子糕,果然香栗和焦糖的气息浓郁诱人,入口松软,甜而不腻。   她不禁也称赞了几句,四处瞧却不见赵嫂的身影,便问道:“赵嫂子已经回去了吗?”   “她把院子里收拾好,便去照顾小蛮了。”任粤彬回答完,便有些欲言又止地放了筷子,“阮阮啊,为父……有些事儿想问问你。”   察觉到任父严肃起来的态度,任阮也放下筷子正色道:“您说。”   “你陈叔——陈文山,当真是杀人案的凶手吗?”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十有八九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她斟酌着用词,“但就大理寺现在查得的线索,那四张凶手易容画像的脸,都取自当年咱家与陈文山的那个珠宝阁中之人。”   任粤彬沉默了一会儿:“听闻在漫水阁抓出了一个凶手,可是他?”   “现下人应该还在大理寺的审讯室里,也不清楚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她回忆着那人,“我虽见过他,却不能确定他是否有易容。而且我也不知道陈文山究竟长什么样子。”   若说从之前她总结出的凶手易容习惯来看,这人的脸倒也有些沾边。   但如果她听到的脚步声那位才是易容之人的话,这被抓之人的沾边之处就大概只是因与那凶手长期相处,潜移默化地在其易容上存在一些影响罢了。   也不知漫水阁后来到底搜出来另外一人没有,先被抓的那位在此案又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您也别太操心这案子了,还是养好身体要紧。”见任父眉头紧锁,任阮安慰道,“我一会儿就去大理寺打听打听,得了新的消息就回来告诉您。”   被送回家后就和案件的进展断了联系,大理寺又将消息封锁得死死,她心中也很有些焦忧。   言罢,她也顾不上再多吃几口,站起身来便准备去更衣出门。谁知大约是这些日子奔走劳累太多,任阮一起身便头晕脑胀眼前一黑,忙撑着桌子缓了许久。   任父吓得连忙过来扶住:“阮阮,你可还好?”   “无事,只是一下子起急了。”她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拍了拍任粤彬的手臂。   “爹爹听闻你为了救小蛮,还从高楼的窗户上跳下来。真是胡闹!”任粤彬看着爱女愈发瘦削的尖下巴,心中酸楚,“现下家中还有爹爹在,你说你这么拼命做什么!”   他爱怜又强硬地把任阮重新按回桌边:“好不容易着家了,早膳也不好好吃,还不快些多吃几口。”   在任父灼灼的目光下,任阮只得又拈起勺子,喝了几口热腾腾的粥。   瞧着她如今一身布衣的纤瘦身形,任粤彬很不是滋味:“大理寺辛苦,阮阮若是吃不消,日后咱便不去了。待爹爹身体大好,带着阮阮回苏州重新开始。爹爹一定能让你再过上好日子。”   等等,那她还怎么在京都大理寺大展手脚。   任阮差点呛住,但也心中一暖:“您别自责,画像也是我热爱之事。”   “能够画像协助大理寺破案抓住真凶,为那些冤者死者讨回公道寻得真相,亦是是我心中所追求的。”   望着自家娇娇女儿眼中闪烁出坚毅的光芒,任粤彬喉头一哽。   从前只知女儿爱琴棋书画,却不晓得如今她已长成能够用画笔为黎明百姓指画光明的模样了。   “好,好啊……”任粤彬强忍下纵横的老泪,不愿再对误入歧途的昔日老友抱有侥幸了。他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开口道:“阮阮啊,其实……我这里有一副三十多年前我与陈——”   任府门口突如其来的喧哗和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任父接下来的话。   任粤彬有些不安地站起身来叫赵嫂:“是什么人来了?”   赵嫂赶忙从小蛮的房间出来,小跑到院子前开门。   任阮顾不上这不速之客,直觉任粤彬接下来的话不同寻常,抓着他追问:“爹爹想说什么?您有一副什么?是关于陈文山的吗?”   然而门一打开,一群面色不善的衙役便冲了进来,彻底打断了任粤彬之后的话。   那为首的衙役掏出传唤令,厉声道:“任粤彬,有人举报,你与石门桥案凶手有所关联,经查属实,现传唤你至大理寺问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4 17:56:13~2022-12-25 13:1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沈南颜、花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姓墨的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密道   ◎竟让他钻了这个空子。◎   大理寺的衙役动作很快。话音未落,便有三四人直入内屋,将桌边的任粤彬不容反抗地带了下来。虽未直接扭了臂膀拖走,但也紧紧逼住人往前行,压迫感十足。   还执着于任粤彬后话的任阮反应过来,惊疑地拉住一个就近的衙役:“这位大人,这是为何突然如此?”   那衙役正巧在大理寺见过她,认得是常最近在杜朝身边的,以为是杜府尹相关的人,便压低声音提点了两句:“这位姑娘,还是仔细想想你们可得罪了什么人吧。”   “咱们都只是奉命行事的,案件具体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是有人举报才查到了你任府头上。”   领头的衙役见两人私语,在前面厉声催促。   那衙役不敢再继续说,连忙跟在带送任粤彬的几个壮衙役后面往外去。   任粤彬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如今不免有些惊慌忐忑。见任阮担忧地要追出来,便回头朝她勉强一笑:“阮阮别担心,不过是传唤而已,不会受什么罪的。”   他声音微抖,似乎也在安慰着自己。   领头的衙役不耐地催促着,不等她回话便将任父直接带离了任府大门。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忙忙,只留下赵嫂和任阮在院子里面对秋风瑟瑟而过的空院。   举报?什么意思,是谁举报?   她仔细回忆着领头衙役的话。   还是和石门桥白衣女鬼的那起案件相关。任父能有什么和凶手相关?莫不就是旧年珠宝阁的那点交集吗?   这不是苏州那边查出来的消息,他们的排查没有那么快。况且也说了是举报,那么就是在京都的某个人将任家的旧事捅到了大理寺。   可是此事在京都,除了任父、她和小蛮,还有谁知道呢?   当时在场的外人只有杜朝。   任阮立在空荡荡的院子中间,只觉得这风冷得让人牙齿打战。   沉默寡言的赵嫂子将大门轻轻合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外面风大,姑娘还是先回去将早点用了吧。”   她失魂落魄地看了一眼赵嫂,慢慢地走回了里屋。   看着满桌已有些凉了的早点,想起方才父女同桌的温情,饶是自己并非原主,任阮也忍不住泛起浅浅的心酸。   这任家的命运,实在是有些坎坷。   她问赵嫂:“小蛮如何了?”   赵嫂答:“虽还没醒,瞧着却像是好些了。比昨儿咽下去的药汤和粥都多些。”   闻言她心中才稍稍抚慰,继而脑海中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乱糟的思绪,也渐渐理清了一些。   不是杜朝。   若是他,大可在知晓此事后就直接将任父抓到大理寺去,何必等到这个时候突然去举报让人传唤。他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究竟是谁?   --------   大理寺。   身后的漆黑深不见底的牢房中依旧呻|吟惨叫阵阵,吾十九一脸嫌弃地出来,接过狱卒旁边殷勤递来的帕子,将手上的血污擦拭干净。   “都记录好了吗?”   “是是是,一字不差,全写下来整理在这里了。”狱卒赶紧把新出炉的卷宗捧上来给他看,口中敬佩道,“金吾卫大人的审讯手段果然不一般。这才不到一天,就让犯人吐了个一干二净。”   吾十九心中得意,面上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丢了帕子,阔步往外走去。   边走他边叮嘱:“先把这卷宗直接给任姑娘送去。至于你们寺卿,你再抄录一份给他看吧。”   点头哈腰跟在旁边的狱卒一愣:“任姑娘,哪个任姑娘?”   是和这案子有关的哪家贵女吗,居然能直接越过大理寺寺卿。   “还有哪个?”吾十九很不耐烦,“自然是杜朝负责的那位画像师,任阮姑娘。”   这下狱卒彻底愣住了。   画像师?这人他倒是有所耳闻,可那不就是个低微的商户女吗?这……   大步流星往外走的吾十九想起什么,又折回来,对着尚愣在原地的狱卒额外嘱咐:“还有啊,让你先给任姑娘看卷宗这事儿,你低调点去送,别叫旁人知道了。”   狱卒不敢再多问多想,点头如捣蒜。   吾十九这才满意,吹着口哨继续走了。   他心中美滋滋地打起算盘,这回经过吾十六的提点,自己应该做的还算不错吧。说不定大人一高兴,任务四十四就不会让他去受折磨了。   一想到此,继续去监工漫水阁搜查之事的脚步都轻快起来了呢。   -------   大理寺专属任阮的画室明窗几净,宽敞又采光好。是以任阮不在的时候,杜朝常常很厚脸皮地赖在里面美名其曰履行监视任务,实则借此来摸鱼。   于是任阮进来时,新来的卷宗尚一页未动地晾在桌上,杜朝正好奇地蹲在一边,研究着旁边画架上的黏土模型。   那是此前她从系统空间取出来找灵感用的,有时画像便顺手捏塑几个辅助建模。   任阮一进来就直奔主题:“漫水阁另外一个凶手可找到了?”   正专心戳着黏土玩的杜朝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面色苍白的少女又吓了一跳:“任姑娘,你还好吧?你这脸色,看起来简直比这假脸还唬人啊。”   他举起黏土人脸模型想逗她笑,却见任阮表情焦虑,只盯住自己,才讪讪道:“啊,漫水阁的事儿,我正要派人去任府和你说呢,你自个就来了。”   “当时你走后咱们的人进去搜查了,确实是不见另外一人。不过后来一个同去的金吾卫倒真在里头发现了一个密室。”   杜朝放下黏土模型,绘声绘色地和她讲:“听说啊当时那些衙役都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把现场好多地方都破坏了。就只那几个金吾卫,听了你的话,在三楼直接是一寸一寸地摸索啊试探啊,各处敲敲锤锤,还真让他们在那敲出一个密道来。”   “就是那个三楼窗户底下的桩子,你在的时候应该看到了吧?那玩意儿就是密道的机关。”   任阮眸光一沉。   她当然记得。那个木桩上绕缠了好多圈天蚕丝,上面血迹斑斑,还有许多深陷进去的绳痕,应当就是抛尸时候在这头系着绳的支点。   杜朝点头肯定她的推测:“没错,我们的人已经用这个木桩系绳到石门桥,用沙包模拟尸体试过了,已经确定三楼就是凶手的抛尸地点。”   他又回到之前的话题,摇头道:“不过虽然发现了密道,还是没有抓住姑娘所说的第二人。”   任阮失望:“怎会如此,这密道通往何处?”   “在三楼侧墙里有一个不大的密室,之后有一条从漫水阁往下的长楼梯,一直往里走,直接通到了石门桥底下。如此也正有利于凶手抛尸后迅速到桥收拾残局。难怪白衣女鬼刚出现的时候,众人不敢接近,女鬼也没在桥上留下端倪。”   “不过虽然没抓到此人,但在那个密道相连的密室里发现了两人的生活痕迹。”   “所以除去被抓的这大汉,姑娘听到的那个脚步声应当也是确有其人。密道里发现了有人仓皇而过的痕迹,通往石门桥下的那个井盖,也有新翻开的泥迹。”   “金吾卫那边还在继续跟进密道的搜查,看能不能找到凶手留下的新破绽。”   提及此,杜朝对她颇生了几分敬意:“姑娘实在是胆识过人,那般危急下还能注意到这些,才给案子带来这么大进展。”   虽说如此,终究还是没有抓到人。她有些沮丧地神色一黯。   好容易离凶手如此之近,任阮有些不死心:“石门桥那里不是一直有大理寺的人值守吗,可有看见逃出来的人长什么样子?”   杜朝愁道:“原是该有人在的,只是当时我急着召集人马过来包围漫水阁,将桥上的几个衙役也调了过来。谁成想里头有密道,竟让他钻了这个空子。”   看来另外一位案件关键竟还是暂时让他逃脱了。   她遗憾之余想起另一件要紧之事来:“今日我父亲被大理寺传唤去问石门桥案了,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什么?我没听说啊。”杜朝讶异地挠挠头,“苏州的调查都是家父在跟进,我并未听闻查到任家这里来。”   “是举报。”任阮语气一沉,“且是身在京都之人举报的。此事明明并未外人知晓,却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   这话让杜朝一下子慌得跳起来了,生怕她怀疑当时在场的自己。   他连连摆手:“任姑娘,我可没到处乱说啊。咱俩是一块儿查案的,我这么讲义气,哪能出卖你呀。”说着,他便急于证明清白地要去给她打听。   “我现在就去审理司那里问问去,你别担心,有我在,他们不会对任伯怎么样的。”   急匆匆正准备冲出去,杜朝又记起之前毕恭毕敬来送卷宗的小狱卒,指着桌上那卷纸道:“对了,这是今儿从审理司那送来的,送的人还特意强调了是给任阮姑娘的,我就没打开看。”   “估计是那天和你交手那人的审理记录,居然先送到这里来了。”   杜朝有些奇怪地嘟囔两句,便风风火火地急着打探消息去了。   今日又是一整个信息爆炸。任阮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取过桌上的卷宗瞧。   纸张粗黄,封面的几个“审理文录”的大字潦草,甚至还有类似血迹干涸的痕迹。旁边记录时间地点的字迹亦草草,一看便是速写而成。   瞧着不像是平常整理过后才送往各处的精细卷宗,倒像是直接从牢狱里审理过后直接送出来的原件。   她的目光落到时间上。   未时三刻?   这不就是一刻钟前吗,难道审理出的结果反而越过寺卿少卿府尹等人,第一时间送到她这里了吗?   犹疑的目光下滑,一个得意挥洒鬼画符似的签名在主审人处映入眼帘。   吾十九。   任阮心中咯噔一下。   她迅速翻过封页,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瞳孔深处骤然缩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5 13:12:19~2022-12-26 16:2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墨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沈南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风雨欲来   ◎此次举报之人,似乎是姓秦。◎   吾十九虽平日看着吊儿郎当, 到底身为金吾卫的第一部 卫,审讯之术也是真的了得。   审讯时的记写人应当是站在后面的,纸卷上仍可见许多喷射状溅上的干涸血迹, 焦黑的红色触目惊心,可见手段之狠。   整本记录洋洋洒洒, 将那穷凶恶极的大汉吐出之事, 从小时捉鸡打狗小摸小偷, 到后来斗殴纵火强霸民女的种种劣迹,都写得清清楚楚。   有关桥头女鬼的案件,这大汉所知亦是全在纸上了。   此人名叫钱刚, 原来只是个京都游手好闲的街溜子, 几个月前碰上了初到京都的陈文山,便在他的利诱下一同做下了这起连环强|暴杀人抛尸案。   漫水阁的经营不过是挡箭牌, 掌柜是易容后的陈文山。这里实际上是他们的作案据点。   据钱刚交代,这起案子的主谋是陈文山。   无论是选定的对象,动手的计划,抛尸的方式等等,都是陈文山决定的。他们一开始只瞄定落单好下手的年轻少女,将人迷晕拖至漫水阁, 强|暴折磨, 看尽对方绝望挣扎后再一刀毙命。   给受害者换上白衣后,用极细又坚韧的天蚕丝捆绑。钱刚会从三楼的窗口操纵尸体牵滑向石门桥, 而陈文山则通过密道在桥下潜伏,将抛出来的尸体通过桥下的护城河,带到京城外处理干净。   陈文山仗着易容不加遮掩, 这便是许多目击者在桥下看见不同抛尸人的缘由。   真正的抛尸操纵点在漫水阁, 易容后的陈文山举着手在下面晃悠, 不过是有恃无恐的示威。   后来觉得陈文山大概觉得不过瘾不刺激,将猎杀的目光移向了闺阁中的官家女子。   谁知在杀害了翰林院王学士的千金后,此案被大理寺彻底重视起来,京都戒严,他们二人短时间内不敢再轻举妄动寻找下一位受害者。   陈文山还能易容以漫水阁掌柜在外行走,钱刚却怕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搜证下暴露,只能龟缩在密室里。   钱刚一开始还恶毒地啐陈文山:“老子就说这人脑子疯魔,上娘们儿就上娘们儿,搞的个什么千金姑娘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老子还不乐意上她呢,又不过瘾又偷鸡不成蚀把米。”   “还非要给人穿个白衣拉出去装神弄鬼,把人玩腻了直接偷摸着往河里丢就完事儿,现在闹得人尽皆知。”   这一段钱刚的口述记录墨字上,喷溅上的大片血痕尤为骇目。   哪怕知道吾十九这一段下手很重,任阮捏着卷纸的手依然不受控制地逐渐收紧,一直到指尖泛白。   其中关于他们折磨受害少女的描述很详细。   强|奸,凌|辱,鞭打,踩碎指骨,蜡油滴脸,逼吃秽物……   她闭了闭眼,甚至连这样残忍的文字转述都看不下去。   畜生。   那些无辜的少女们该有多绝望啊,甚至在惨死后还要被挂在桥头供这些畜生取乐,最后永远无声无息地以残破的身躯,沉没在京都外冰冷的河底。   任阮逼着自己看完了全部,才猛地合上卷宗,努力让自己愤怒到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可以肯定的是,这桩案子的凶手就是钱刚和陈文山两人。   目前钱刚被捕,陈文山在逃。   被捕的钱刚虽然将作案过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但这个案件还有一个疑团——不完整的作案动机。   整个桥头女鬼案的起头人是陈文山。钱刚只是陈文山来到京都后,找的一个用来做力气活的犯罪同伙,除了一起凌虐受害者取乐之外,他对陈文山一无所知,甚至还颇看不惯对方虚伪多事的做派。   钱刚是一个好色暴力的愚蠢渣滓。但是陈文山,究竟是为什么?   他为何要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任阮抑制着因为而微微发抖的身体,实在想不明白任父口中温文尔雅的陈文山,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在商场混迹多年的任父看人一向精准。   任父虽在商场狡猾如狐,却也是个有原则和本心之人。能在任父心中被划为莫逆之交的陈文山,她相信,至少当年的陈文山是善良的。   当年陈文山出海究竟发生了什么?杳无音讯的那段日子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任阮放下这本沉重的卷宗,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后怕。   幸好,幸好小蛮没有受到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   还有她自己,居然曾和如此暴虐无道的凶手一墙之隔,还和其中一位的血刀擦命而过。这样完全忍心害理的畜生巢穴,她当时直接只身闯入。   太不理智了。   任阮长呼出一口郁气,心上仍似巨石压得难受。   出去打探消息的杜朝还没有回来。   审理司其实离画室不远。由于画像师工作的特殊性,杜府尹当初给她安排地方时特意就选在审理司的附近,以便问讯犯人和证人时辅助画像方便。   任粤彬只是被传唤,不用进专审犯人的牢狱,应当在审理司的外间问话就够了。   出来时还日头正晒,现下天色已然乌云滚滚。杜朝还是面带愁色,眼巴巴地站在审理司外头,伸着脖子往里瞅。   任阮感觉不妙:“我父亲还没出来吗?”   “任姑娘,你怎么也来了!”杜朝见到她,有些为难地跑下来,“这次传唤是寺卿大人亲自问话,父亲警告过我不许插手,我这……实在是不敢进去。”   她双眉微蹙。   寺卿大人亲自问话?不过是和案件有关的传唤排查,为何会惊动寺卿?   杜朝左右看看,靠过来悄声道:“不过我扯了父亲身边的亲信问过,此次举报之人,似乎是姓秦。”   “姓秦?”她眉头愈发紧。   难道任父在商场和和什么秦姓人家结过什么怨不成?   杜朝瞧她凝重又迷茫的表情,早欲言又止。   见她想了许久仍是没头绪,他“哎呀”一声,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姑娘难道忘了,你曾经婚约的未婚夫,可是叫秦朗?”   任阮豁然开朗。   原主曾经对秦朗爱的死去活来,一心早把心上秦郞当成自家人,把任家的底儿全交代了个一清二楚。秦朗知道任粤彬曾在苏州开过珠宝铺子也不奇怪。   但问题是,大理寺将案件细节都封锁了消息。秦朗一个小小的秀才,如何知晓凶手和苏州、和珠宝铺子的关系?   她又想起在石门桥前遇到的那个蔡衙役。   蔡衙役应该是与秦朗脱不了干系。只是这等基层衙役,也根本没资格知晓重案的线索进展。   所以说,在她明面视野消失已久的秦朗,背后兴许还有更多的牵扯。   任阮想得心烦。   但此时她更关心的不是背刺的前未婚夫,而是审理司内的任父。   如今钱刚没有更多有用信息,小蛮又昏睡着,现在唯一能在揭露陈文山谜底上有突破的,只有任粤彬了。   乌云滚滚的的天色愈发阴沉起来,开始起风了。   审理司前的大树被吹得不停“沙沙”作响,搅得人头昏脑涨。空气也压抑沉闷下来。   一旁瓦檐下立着的少女瘦弱苍白,她在骤冷的闷风中禁不住地咳了好几声,抬眼望了望昏沉的天。   风雨欲来。   审理司门前原本守着的是寺卿身边的亲信主簿,一左一右正颜厉色,连稍微的打探也置之不理,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处。   杜朝也只好陪着任阮在瓦檐下等了许久。谁知任父没有等出来,反而等来了大理寺少卿。   那两个主簿面对少卿才神色稍恭敬,将人放了进去。   又是良久,天色已是渐渐昏黑。今日没有晚霞,厚重的乌云后不时划过暗淡的闪电。   这样长久的传唤问话,让她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重。   再一次与主簿询问何时结束无果后,她回来偷偷扯了一下杜朝的袖子:“小杜大人,家父此番惊动了大理寺这么多位大人,只怕是另有变故。”   “能否请你向府尹大人探探口风,看究竟我父亲这边出了什么事。”   若只是珠宝铺子的关系,怎么会还摆出与外界封断的架势来。   杜朝也觉得不对,应了声正要走,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   两人立刻期待地回头望去。   出来的是大理寺少卿,他面色凝重地和门前的两个主簿耳语两句,那两个主簿便直接转身进了审理司,并将门重新关得死死。   任阮心中的希冀落空,有些不甘心地想上前搭话。   但少卿似乎早就注意到了瓦檐下苦等的少女,他径直走过来,低声道:“任姑娘何必在此等候,还是先回去吧。”   “多谢少卿大人关心。”她礼貌地一福身,抬眼看他,试图从神情中找出端倪。   “我父亲只是被传唤,不知为何劳动您和寺卿大人亲自过来,还将整个审理司都封锁了起来?”   少卿是个新入职的年轻寒门,面对她的恳切的双眼,有些不忍地避开视线。   他嗫嚅了一下,含糊道:“此事有隐情。为了姑娘的安全,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她登时警铃大作:“安全?什么意思?我父亲清清白白,为何普通问话还要扯上人身性命来了?”   少卿一下子紧张起来,生怕她声音太大传给旁人听到:“不是,任姑娘你先别急。你听我说,这问话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的,你还是先回去等消息吧。”   “大夏刑法律,寻常传唤问话若无证据,不可随意扣留百姓。”   任阮敏锐地觉出其中不好:“还希望大理寺能给出合理的说法。”   “这……”少卿没想到她这么难缠,想到之前听得的密令,冷汗直下,赶紧试图稳住她,“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此事事关重案,今日任粤彬是不可能离开大理寺了,你明日再来吧!”   “明日?这不就是非法扣押吗!”任阮态度坚决,“若不给出交代,我绝不离开。”   少卿苦不堪言,打起官腔好说歹说,甚至许诺将任阮一介女子破例召为第一画像师,只就是不肯透露任粤彬被扣的内情。   任阮却对这殷勤又反常的态度更是疑心大起。   她深吸一口气:“大人,民女不需要什么第一画像师的头衔,也无意为难您。民女只是担心家父,只希望知道大理寺为何把人传唤过来,无缘无故就扣住不放。”   少卿自知理亏,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审理司的门再一次“哐”得打开,几个面带凶相的衙役涌了出来,后面拥着一个身披官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那人竖起粗眉:“何人在此喧哗?”   少卿忙口称着“寺卿大人”,上前附耳小声说了什么。   见是大理寺寺卿,任阮抱了一丝希望上前一步,正想开口,却被那寺卿的一声冷哼打断了。   他傲慢地抬起双下巴,指着台阶下的少女:“大胆刁民,竟敢在此胡闹,质疑大理寺执法!”   “来人,把她给我赶出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6 16:24:31~2022-12-27 17:0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_^ 20瓶;50552093 10瓶;北沈南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无辜者   ◎只是因为他高抬贵手。◎   单薄的少女被不分由说逐出大理寺时, 一直滚滚压沉的乌云被冷风吹得更低了。   天空开始飘起了迷蒙的雨丝,细细的,整个街道像陷入了迷雾之中一般。   赶人的衙役很凶, 两双大手直接钳制住她纤细的胳膊,毫不留情地推将了出去。   杜朝还没见过这等光天化日下, 在大理寺内颠倒黑白的欺压之事, 涨红了脸就要和去抓任阮的衙役动手, 被闻讯赶来的杜府尹拦住,陪着笑将人带离了纷争。   她被几个衙役用力拽走的时候,正对上杜府尹投来复杂的一眼。   惋惜、愤怒、可怜、无奈、愧疚……那眼神收回的太快, 包含的深意又太多, 她一时没看得太真切。   但此时,她孤零零地立在街头,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抬眼望去,在这朦胧迷雾里唯一能看真切的,就只有大理寺威武的大门上所悬的匾额。   “执法持平”。   先皇亲笔,四个大字端方锋利,黑檀嵌金。可任阮细细看去, 却只感受到一派权威不可侵的讽刺之气。   这就是这个时代。   怎么会妄想把上层阶级制订的法规, 举出来反驳他们,来奢望一个公平公开呢。   这里是一手遮天的封建社会, 她低微的身份,就是原罪。   不停打落下来的雨丝像是冰冷的针,一下一下不断刺入她僵硬的身躯, 一直随着渐冷的血液狠狠冲进神经。   不是没有意识到过这样阶级悬殊的压迫。   在她只有冒着被杖杀的危险击鸣冤鼓, 才能为父亲陈词的时候;在她努力协助破案保护尸体, 却一句小小戏言就被不由争辩地抓去衙察院时;在她不小心跌入高楼密室,险些被一剑封喉的时候……   太多了。   只是她运气好,遇到了还算正直的杜府尹,还有莽撞却真诚的杜朝,才在大理寺中得了这么些天的尊重,不至于因为商家女子的身份,被那些衙役们看不起。   还有虽然冷脸,但却会在行动上对冒犯她有所补偿,屡屡伸出援手的谢逐临。   其实谢逐临若是想杀她,比踩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但他没有。   不是因为她无辜她没有错,只是因为他高抬贵手。   这些天虽然惊险坎坷,可他们若有若无的宽容和庇护,叫她差点忘了,自己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残酷时代。   任阮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指还麻木地抓着一柄半新不旧的伞。   那是杜府尹派来的一个小衙役,偷摸着开了侧门塞给她的。   她没打开。   她已经知道,这一次任父进大理寺,凶多吉少。   如果说之前被嫁祸的那次是秦秀才的报复,同为平民百姓,她尚有反击之力。那么这一次,可怕的是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连说话的嘴都会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而易举地封住住,直到窒息。   任阮闭了闭眼。穿越来这么多日子的超负荷的劳累和忧惧哀怒,一瞬间涌上来裹挟住紧绷的大脑。   弦好像突然就断了。   冰冷的雨水将衣裙浸得沉重,紧紧贴住肌肤。萧瑟的风一过,便让人如坠冰窟。   浓墨般的夜色四合,雷声轰鸣着在头顶炸开,雨势淅淅沥沥地渐大,整个空荡的街道行人寥无,唯独一个浑身湿透的狼狈少女,像是了无生气的人偶,站在“执法持平”匾额下的巨大门前。   她意冷心灰。   不知响了多久的哗啦雨声里,终于闯入了别的动静。   一阵沉稳的马蹄声和车轮压在青石路上的轱辘声,由远及近,慢慢向着少女而来。   她没有回头,抬了眼盯着那金灿灿的“执法持平”四字,怔怔出神。   直到那金灿灿到刺目的四个字,突然被一方柔黄遮住了。   不断砸落的雨水突兀一停。   瓷白的伞骨撑起颜色清浅的油纸,向她这边倾斜过来。   任阮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慢慢地回过身。   马车前角悬着的丝绸灯笼在雨幕里亮出暖黄的光,上书一“谢”字被其中烛火透出银钩铁画的锋利之势,似是劈开了一整个阴暗压抑的暴雨长街。   谢逐临长身玉立,披着月白的鹤大氅在前车架上撑着油纸伞,漫不经心地将她笼罩在柔绸伞面之下。   “任姑娘。”他打量着她窘迫失落的模样,语气清淡,“你应该知道,石门桥案为当今圣上所关注,下了一周破案的限令。”   混乱的任阮像是一下被击中,她倏地扬起脸,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在期限将至之时,却还有一位凶手逍遥法外。这个时候,却突然有一个和真凶暴露的线索息息相关的人物,被举报出来。况且他还有过进大理寺狱的前科。”   “何况他的女儿,正是那位在一周的限令将尽时,还指出存在另一位凶手的多事之人。”   他慢条斯理:“任姑娘,你以为,这位大理寺寺卿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她心中被猛地一刺。   除了替死鬼还能有什么?   一具捂住嘴的被冠上杀戮罪名的冤屈尸骨,一桩连环强|暴案中的另一起罄竹难书的冤案!   任阮沉没的愤怒和委屈再次涌上心头,忍不住放声质问:“哪怕这个只是与案件相关的人是完全无辜的?”   “哪怕这个清白的人,曾经进大理寺狱也不过是无妄之灾?”   “哪怕这个找出第二位凶手的多事之人,只是一心为死者探求真相一心想将罪恶惩处?”   谢逐临垂着眼睛,俯视着突然激动起来的少女,平心静气地回答:   “哪怕如此。”   她眼光冒火,一把掀开头顶的油纸伞,猛地抬手指向那“执法持平”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执、法、持、平。”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这几个字,“这就是所谓的执法持平,为民伸冤?这就是所谓的公正持衡?这就是堂堂大夏的大理寺?”   他眉眼淡然。   “好啊,好一个为民做主的父母官,如今倒是反过来将百姓抽皮扒骨,将筋骨血肉都献给自己的大好官途。”   “好一个欺上瞒下,好一个窃弄权威!”   她站在大雨里,怒极反笑:“谢逐临,你不是衙察院的第一把交椅吗,金吾卫的指挥使大人,嗯?最得当今圣上宠爱的谢小侯爷?”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一个雪压霜欺,饱受冤屈的大夏子民。”   “你要怎么做?你想怎么做?”她直勾勾盯住他,“监察百官,为大夏百姓撑起一片朗朗乾坤的指挥使大人——”   “——你怎么做?”   空气一下子陷入安静中。只余愈发猛烈的暴雨砸下的响声。   谢逐临沉默地俯下身,山间云月似的疏离五官骤然放大,深邃如三千潭水似的目光直直撞入她的眼帘。   任阮强忍住在冰雨和怒火交加中微微颤抖的肩膀,不甘示弱地对视回去。   他动了动漆黑寡情的眼瞳,若有所思。   少女尖尖的巴掌小脸上被湿润的发丝缠绕,望着他的双眸亦是湿漉漉,却绽出坚韧又锋锐的光。   倒是让人很有将那碍眼的湿发拨开,让光芒更无处可挡的冲动。   眼前这个满腔怒火的姑娘,和当初严词拒绝入衙察院,表面一口一个“大人”装得低眉谨顺,明哲保身的她不太像了。   但又似乎分明一样。   这般剑拔弩张的对峙下,他突然轻笑了一声。   任阮一怔。   在对上他素来极冷眉目的那一瞬间,她其实就冷静下来了。   她其实不该这样突然朝他爆发释放了所有负面的情绪。   明明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没有直接的相干,明明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更是这剥削残酷制度中高高在上的人。   甚至明明唯一个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中走到身边为她撑起伞的人,为她指明解惑的人,也是他。   “……”   她想过谢逐临很多的反应。   就凭对他的大不敬,凭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他大应该让人反手将她扭送回大理寺下狱,将她随意治个死罪,或者直接将她当街斩杀解气。   然而谢逐临只是不愠不怒地望着她,落了身侧灯笼火光的眼睛里,反而延出极浅的笑意。   “对不起。”她颓然地红了眼眶,满身的尖刺悉数卸落。   “谢逐临,对不起。”   静静看着少女由激愤转为黯然,他耷下薄薄的眼皮,眼中变化晦明。   他没回答,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瓷白伞柄一转,油纸伞重新向大雨中湿透的少女这边倾来。   谢逐临松开手。   轻盈的油纸伞柔巧地落在少女的削肩上,她下意识别过头去看,正好将伞柄夹在脖颈和肩膀之间,头顶淅沥不断的冷雨终于一停。   披着蓑衣驾车的吾十六早迅速起身,重新在自家大人身后撑起一柄大伞。   在昏黑长街,漫天暴雨中,高大颀长青年披着月白鹤大氅,不沾半滴浊雨,清冷矜贵,身后灯火柔柔。   她突然看得眼眶酸涩。   少女怔怔地仰着小脸站在原地,脑袋卡着伞,眼尾红红,像是被遗弃的落魄小孩。   “小冤民。”他薄唇间逸出一句轻悠的戏谑。   隔着雨幕,青年英冷如高山霜雪的眉眼氤氲出几分暧软的错觉。   他轻描淡写:“小冤民,我给你做主。”   作者有话说:   小竹子:怎么办老婆一凶起来好可爱呜呜人家要给她出气QAQ   感谢在2022-12-27 17:02:19~2022-12-29 18:5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借 50瓶;5055209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谢伯   ◎我说的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脱皮。◎   谢家侯府的马车很大, 内里置了长榻,厚厚的云团纹织锦缎毯从榻上垂下来。中间的鎏金异兽矮几四面雕镂,内里点了无烟的银丝炭, 甫一掀开帘子,便暖热扑面。   浑身湿透的任阮有些局促, 站在车架上望着马车里的波斯长毛地毯犹豫。   替她掀着车帘的吾十六不解:“任姑娘?”   马车里的谢逐临撩了撩眼皮, 漆黑的眼瞳从她不断滴水的衣裙掠过, 落在少女被冷风冻得不自觉发抖的肩膀。   他言简意赅:“坐。”   任阮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声说了句“多谢”,然后依言走了进来。   所过之处果然将长毛地毯滴水踩踏得脏乱, 她心中过意不去, 尽量走在边缘,在最边上的角落坐下了。   鎏金异兽矮几里的炭火烧得暖烘烘, 虽让她冻僵的身体妥帖不少,但骤然冷热交替,令她有些止不住地咳嗽,捂住口鼻轻声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自觉失礼,主动开口道:“今日多谢大人。”   “民女方才的口不择言……多谢大人谅解。大人宽仁大度,还愿意继续帮助民女。”   她暗自羞愧, 低着头又起身, 向着远处坐在正中的谢逐临深深一福。   尚未起身被湿衣沾贴的肩上突然落下一片干燥轻软。   她有些惊讶地别眼一看,却是一件熟悉的月白鹤大氅, 轻轻浅浅的松竹冷香和主人的温度将她骤然包裹住。   少女心中惊讶更甚,抬眸果然看见只着一件窄袖素锦衣的高大青年,轻易一步跨越宽阔的马车, 站在自己面前, 一脸事不关己地收回了给她披大氅的手。   “多谢大人。”她心中更是过意不去, “民女现在身上都是雨水,只怕弄脏了大人的氅衣,原是随意找一件什么毛毯披风便感激不尽了。”   她还没忘记初次进高楼时,听闻他的那些怪癖。   这件鹤氅一瞧便精细非常,且这里又没有专业洗衣店,若是他突然觉得自己把他的穿着之物糟蹋脏了,或者若是她之后洗坏了还他,惹了他的不快,不愿意再出手相助怎么办。   任阮心中七上八下,鹤氅的主人却多余的眼神也没停留,原本微柔的神色又转为淡淡。   这低眉顺眼的少女反复瞻前顾后的样子,他突然有点看不顺眼。   谢逐临:“任姑娘莫不是,想穿本侯爷的新衣?”   任阮:?   话音未落,永远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吾一掀了帘子进来,手中捧了崭新的玄色狐毛斗篷,恭谨地为他重新披上。   “侯府的车架,只备有新制衣衫以供不时之需。”他长眉微扬,“原来任姑娘竟嫌弃谢某所用之物。”   任阮:??   她一下揣摩不出他的意思,默默裹紧了身上的鹤氅:“民女不敢。”   又思及当下处境,她斟酌着用词:“大人金尊玉贵,得了大人之氅,民女惶恐。”   谁知她自觉这一番很合理的解释,让气氛彻底僵了起来。   谢逐临扬起的长眉一凝,转过脸去不再看她,侧颜冷气四溢。   少女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愣愣地看着似乎突然又不太高兴的男人,只好低下头不再出声,澄澈的眼眸里浮现出沉重的思虑。   一路再无话。   至任府,雨已经转为绵绵的细丝。吾十六挑起帘子,任阮一眼就看到正站在任府檐下候命的吾十九。   她倒也不奇怪。金吾卫的调度向来极快,遑论是谢逐临身边的第一部 卫。   吾十六将她从马车上扶下来,撑了伞将她直接送入府内。   到了正堂,任阮侧脸道谢:“今日多亏十六大人。”   她解开身上的鹤氅:“不知这件衣裳,是由我清洗完再归还到侯府,还是——”   “姑娘还是先穿上吧。至于如何处置……”吾十六直接打断她,“大人的衣裳,姑娘自当去问大人。”说完,他却不走,反而将伞收了起来。   任阮诧然,却见他身后的院子里,吾十九老老实实撑着伞,跟在他家闲庭信步的大人身后也进了正堂。   本以为谢逐临只是好心送自己回府,她眼中满是讶异。   好心的指挥使大人从她身边经过,目不斜视地吩咐吾十六:“带她下去更过衣再来。”   任阮:???   谢谢,这是她家。   她勉强支起一个礼貌的笑,谢绝了吾十六的陪同,径自往内屋走去。   今日家里似乎过于安静了。之前她雇佣赵嫂的时候,明明约定好在家中没人时她要照顾小蛮一直到有人回来。现下任父被带走,赵嫂应该不会如此躲懒才是。   身上仍湿冷得难受,她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却不急着去沐浴更衣,快步往小蛮的房间走去。   也不知小蛮没人看顾,是否还好。   临近房间,却发现门虚掩着,里面还透出烛光来。   难道是赵嫂子还没走?既如此,怎么听到他们回府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出来呢?她思忖着,唤了一声“赵嫂”便伸手推门。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任阮瞳孔一震,差点失声叫出来。   里面哪里有什么赵嫂子!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陌生老翁正坐在榻前,榻上睡着的小蛮被扎了满头银针,依旧紧闭双目不知死活。   身后穿来匆匆的脚步声,吾十九人未至声先到:“任姑娘,大人——呃——我听到你咳得难受,是不是已经着了风寒啊,头有发热吗?你没晕过去吧?”   如风一般的吾十九很快刮到她身边。   见少女站在门口惊惧地岔了气,正弯腰猛咳,他连忙挥起大掌给她拍背。   “你没事吧任姑娘?”他一顿猛拍,叭叭解释,“不是,你别怕啊,这位是咱们自己人!忘了和你说,大人之前吩咐了,叫我带上谢伯过来给小蛮姑娘看病,这位就是谢伯。”   他一边拍,一边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   “还记得你之前来高楼,我跟吾十六跟你说的那个看内门的瞎子叔不,就是他。”   “你当时闯高楼的时候,万幸正撞上他万年难得一遇的出任务,不然你这莽劲儿,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强调,“我说的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脱皮。”   少女被他拍得差点把肺咳出来,有气无力地推开他的手。   门内的老翁早听到了动静,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任阮见他虽面目矍铄,眼神炯然,瞳仁深处却像是蒙了一层厚重的白雾。   了解了原委的少女上前向他问好道谢。   谢伯漠然道:“后脑被击打,风池穴附近有淤血。我已替她施针,再过半个时辰,淤血可清,性命无虞。”   “至于伤者的意识,少则三日,多则七天,便可恢复。”   原以为小蛮清醒遥遥无期,任阮顿时又惊喜又感激。   吾十九在后面冒出头来,偷摸着和她说:“之前我还说带你去看最好的大夫,居然把他给忘了。在他面前,就是皇帝的首席院判不过尔尔。”   “不过这瞎子叔向来只听大人一人之令,他肯定不会理我的。”   吾十九咂咂嘴,想起前事来:“当初我刚进衙察院,就是被这瞎子揍得一瘸一拐了半月,最后连瓶跌打酒都不给我。”   他咬牙切齿,还想继续猫在后面和她吐槽,被少女的手肘狠狠一顶。   谢伯正抬起无焦距的眼睛,缓缓地面向他们二人,一张苍颜格外冷漠。   吾十九捂着肚子龇牙咧嘴,不敢再说。   任阮清了清嗓子,正想再多问几句小蛮的情况,谢伯却慢慢开口了。   “你。”他抬起满手皱纹的手,指了指少女,“若再不换下湿衣,不用到今夜就会高烧。”   震惊于失明老翁的敏锐,她甚至想回头问问吾十九是不是告诉了对方,还是用衙察院之间什么无声密语交流之类的?   吾十九一脸见怪不怪:“他连周围空气的潮湿变化都能感受出来,别说你现在裙子还在滴水呢。”   他想起追过来的任务,赶紧把少女退出门去。   “任姑娘,小爷求你赶紧去沐浴换衣吧,不然到时候小蛮起来了,你又倒下了,还查什么案子?你要是穿着湿衣在这里拖出个什么好歹,大人不得把我——哎呦!”   正念叨着,他突然痛苦地皱起脸,缩着右腿直跳起来。   刚被推出门去的任阮急急回头,关切道:“怎么了?”   吾十九忍着痛,把她拉远了小蛮的房间,才捂着右腿咬牙切齿:“好个老瞎子,居然用针扎我,肯定是听到我在后头说他坏话了!”   任阮哭笑不得,又别过脸咳嗽了几声。   吾十九唬得也顾不上腿了,赶紧又推任阮去沐浴:“姑奶奶,你可快去!早些洗完,大人才能告诉你怎么把你父亲救出来。”   一听此话,她心中一提。   看来谢逐临已经有十足的把握掌控全局了么?   任家无人,早到的吾十九已经备好了热水。是以她很快便能沐浴出来,换了新的干净衣裙,将湿发用柔软干燥的缎巾吸拭好水。   这里没有吹风机,半干的长发也不好挽起来。她索性钗环尽弃,披了长发,便直奔正堂。   若是小蛮在,定是要咋咋呼呼地拦着她不让见外客的。   想起来这陌生时代唯二的家人,她捂了捂微烫的额头,强打起精神。   谢逐临正坐在正堂看章折。   不知道金吾卫又什么时候搬出来这么多章折,堆满了任家正堂的大桌。谢逐临坐于桌边,指尖执了自带的狼毫笔信手批阅。章折边还置了一白釉纹瓣青花茶盅。   茶盅上热气腾腾,她闻出是君山银针。   这些都不是现在的任家能有的东西。   听得她进门,他头也不抬:“桌上有姜汤,喝了。”   她茫然往桌上看去,果然见其上一只掐丝珐琅五彩小圆碗,亦是热气腾腾。   作者有话说:   小竹子(咬牙切齿):新衣服有我穿过的暖吗!有吗! 第27章 两小儿读书图   ◎不如当初她在画室痛快陈词的样子,来得顺眼◎   任阮捧了掐丝珐琅五彩小圆碗, 内盛的姜汤温热正好。入口姜味浓郁而不辛烈,一直暖到胃里,还带了几分绿茶的回甘清冽。   旁边监督的吾十九抽了抽鼻子, 有点嘴馋。   “肯定是十一做的。”他眼巴巴地看着少女放下空碗,“十一哥做什么都是珍馐美馔。”   吾十一吗?   骤然听到一个未曾见过的名字, 她的目光不禁在屋里扫视了一圈。   除了立在谢逐临身后的吾十六, 和自己身后小声叨叨的吾十九, 倒是并未看见有其他人在。   不过想起总是神出鬼没的吾一,随时可以蹦出来的吾十九,还有一瞬间就能出现在任府的章折器皿工具人……任阮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毕竟是金吾卫。   喝过姜汤, 她原本寒气侵体的身躯重新回暖, 妥帖不少。   她脸色好了许多,再一次道谢:“今日得蒙大人这样多的提点相助, 民女实在感恩戴义,日后若是有民女能投桃报李之处,还请大人尽管开口。”   正堂中央摆的一方异兽青铜鼎里毕剥作响。   室内温度渐升。谢逐临眸光落到她身上时,凉薄的眉眼也笼罩上几分暖意。   少女换衣时又裹了一件披袄,如今坐在火炉边,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些红润的血色, 双眸亮晶晶的, 似乎已重新收拾好了情绪,准备大干一场。   他放了笔:“钱刚的口供, 你都看过了?”   一提及此,她便心情沉重,点头道:“钱刚之词, 将案件的过程都交代得很清楚了。但他不过是个从犯, 对于主谋陈文山了解太少, 提供不了有价值的抓捕线索。”   接着,她将任家与陈文山的关系和盘托出。   在场几人皆毫无意外之色。   天下尽是衙察院的眼睛。看来此事他们已经知晓,可能还比她本人了解得更早更清楚。   谢逐临并不发表意见:“那么接下来的调查,你想从什么方向入手?”   “我的父亲患有脸盲症,所以没有办法借助他的印象为陈文山画像。”她道,“原本小蛮是最好的画像证人,但出了这样的意外,虽然有大人身边人相助,一时半会儿也还不能清醒。”   “但皇上给大理寺的破案期限已尽,寺卿要拿我父亲做替罪交差,时间紧迫,现下已经等不及小蛮醒来了。”   “所以……”她话到嘴边,又迟疑地咽了下去。   有个大胆的猜测,她其实在审理司门口等时,就已经在心中揣摩许久了。只是没得到确定的验证,不知贸然提出会不会走了弯路。   天色暮晚,明日就是最后的破案时限。若浪费了宝贵时间,任父又将承冤屈。   她心中摇摆不定,忍不住去看谢逐临。   对方向来冷峻眼眸中映出铜鼎镂雕中一点和暖的光。   “我会给你一天的时间。”   他骨感漂亮的手指微曲,在桌缘的朱红西番莲纹路上漫不经心地滑过。   轻描淡写的承诺,仿佛大理寺卿赌上官途之举,在他这里不过可以随口叫停,根本让其无从反抗。   仿佛他并不是以衙察院指挥使的身份,来为一位受屈子民伸冤的。   像是遇到一个有意思的棋局,兴致所至地拨弄了几下棋盘上错综复杂的黑白子,随手试一试陷入死局的执棋人,究竟修为几何。   “让我看到应该有的进展。”他声音里含了一丝|诱导,“你也没有别的头绪了,不是吗?”   明明是颇有鼓励她大胆说出想法意味的话,她不知怎么却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但她确实除了那个猜想,暂时再无其他的突破方向了。   “家父被传唤之时,正与民女谈及陈文山。”她沉默了一下,“正谈到关键的地方,家父就被闯入府中的衙役们带走了。再之后,大理寺将家父扣留,不许与外界有信息交流,民女便无从再知道完整的原话了。”   “但是……最后那句话民女只听了半截,如今细细琢磨下来,也有了大概的猜测。”   她回忆起任父走前的原话。   ——“阮阮啊,其实……我这里有一幅三十多年前我与陈——”   究竟是“一幅”还是“一副”?   一副手套、一副碗筷、一副对联……“一副”为量词的物品不多也不少,但是牵扯到“我”与“陈文山”两个人的物品……   况且此话之前,任父与她所聊之事皆是围绕协理大理寺破案。她记得当时任父说起这句话时,正色非常,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一样与她有关,能对抓捕起到真正推动作用的东西。   任阮说:“民女怀疑,家父有一副旧年与陈文山的画像。”   说完,她便带了些紧张,望向上座的人,想看他的反应。   谢逐临眉心一压,沉默了一下。   任阮登时心中也跟着一沉。   不知道为何,她总感觉他对整个案件已经全盘掌握。   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观棋者。   任阮自觉找错了方向:“但如今家父被扣下,民女的猜测终究不够确定。不知大人可否指点一二。”   她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谢逐临风牛马不相及地指点道:“此后说话,直称‘我’。寻常的吹捧亦免了。”   她伶牙俐齿,他早就知道。   方才说任家牵扯和她的推理那么长一段话,句句带了‘大人’和‘民女’,偶尔还要不着痕迹地美化几声衙察院。   若直接记录下来,倒是好一篇条理清晰,且奉承而不阿谀的完美官场报告。   只是她嘴上的谦卑姿态做足了,面上却无甚常人的恭敬之色。   他在心中冷哼一声。   表里不一。   还不如当初她在画室痛快陈词的样子,来得顺眼。   不明就里的任阮:?   谢逐临简短道:“搜吧。”   话音未落,她还不曾反应过来,吾十六就已经动身消失在通往内屋的黑暗中。   同样秒懂的吾十九,拍了拍她的肩:“任姑娘,既然要找画,咱们就先从任府搜起了。”   他扔下一句“得罪咯”,也一溜烟往任粤彬的房间去了。   任阮眨了眨眼睛。   所以,谢逐临这是肯定了她的猜测吗。   于是她也站起身来:“多谢大人,那民——我也去家里各处找找吧。”   思及刚刚他的话,她还是将“民女”改成了我。   其实穿过来之后,她碍于身份总是要不停换自称也累得很,还是“我”字说的顺口又舒心。既然他也不爱听,不如就顺水推舟就此改口。   言罢,生怕他又抓着自己在这里说些晦涩的“棋语”,她也紧跟着吾十九离开了正堂。   望着少女脚底抹油的背影,谢逐临面无表情地在只看了开头称呼的章折上,又批了一个鲜红的叉。   ----   穿梭在不大的任府各个房间时,任阮才意识到这里究竟潜伏了多少金吾卫。   为了省钱,任府向来只有住人之处才点上一盏油灯。而自搜屋的命令一下,整个任府灯火通明,无数面目陌生的靛蓝衣人瞬间出现,行动飞快地在各处搜寻。   他们动作麻利又轻稳,所过之处皆归原样,且无甚声响。   混在其中翻箱倒柜的任阮,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拖累。   还好这样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正堂传来一声短促的哨响,所有金吾卫立刻停下出屋,又瞬间消失在了黑夜中。   只余满府通明的灯火。   被吾十九兴高采烈拉回来时,她像是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吾卫的动作很快,居然真的将这幅猜测中的画像搜了出来。   她心潮澎湃,手上却极度小心地将托住画轴,将这满是尘灰味的画像徐徐展开。   泛黄的画纸彰显了它的年份,脆弱的纸张边缘倒是很完整。任父保存得很小心。   这是一幅两小儿读书图。   学堂的榕树下,两个约七八岁的小儿扎着丸子正坐于窗前。一个喜眉笑眼,正举着诗书摇头晃脑地背诵;另一个愁眉苦脸,正埋头握着毛笔在洗池里乱舞。   她一眼便认出那个笑容灿烂的便是任父。   至于这位在洗着毛笔的小儿……她的目光下移到右下角的印章。   大夏安运十四年,秦开诚绘。   这应当是画师的落款。   旁边还歪歪扭扭落了两个签名——任粤彬、陈文山。   笔画稚嫩,想必是当年的两人写下的。   如此一看,任父未说完的那句话,已经水落石出了。   真凶陈文山层层易容|面具下的原生面目,终于暴露出来。   任阮细细看着画像,几乎要喜极而泣。   一边的吾十九失望得很:“搞了半天,怎么居然是这么小时候的画像啊,这哪能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   吾十六没说话,皱起的眉头也表达出了他的不看好。   她小心翼翼地将画放在桌上,随即转过脸来,扬起黛眉:“衙察院既然曾仔细调查过我,那你们自然应该知晓我曾在公堂上,看父子画生母的之事。”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吾十九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   经历过今日波折,任阮难掩疲乏的小脸,终于在此刻浮现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来。   “那你又怎知……”她语气轻快,   “我不会七岁画老呢?” 第28章 身临其境   ◎他是伯乐◎   少女懈怠沮丧的情绪一扫而空, 她噙着笑意,带了几分小得意地瞥了眼目瞪口呆的两人。   谢逐临微抿的唇线稍稍扬起,亦看了一眼两人。   愣着做什么, 不会干事?   还在试图理解“七岁画老”含义的吾十九,顿时一个激灵, 非常懂事地跳起来去给任阮拎画箱。   任阮又重新研究起了这幅画像。   大夏安运十四年。任粤彬此时应正值七岁。   从画上两人的身高和骨形皮相等方面来看, 当时的陈文山应该也是七岁左右。   看来他们是幼年相识一起长大。   这也难怪陈文山会愿意和一位脸盲患者共开商铺, 而任粤彬也会如此信任陈文山,把当年商铺的掌柜让给陈一人,多年后在落魄之时还愿意二话不说将银钱返还。   她将目光落回幼年的陈文山画像上。   找到关键性画像的兴奋劲儿一平静下来, 她再定睛细看, 还是发现了难题。   这个时代的画像,虽然不是前世古画的那种抽象程度, 但也没有现代的素描写实。   在大理寺协助破一些小案子时,同样是画像,她得到的赞誉赏金远超画像司的那些普通画像师,就是因为她的画像有如素描,格外写实立体。   但这是因为,她本来就画的是素描。   在系统里用铅笔作画, 然后通过空间现实画像互联功能, 将画像顺着毛笔尖导出还原到宣纸上。   现下面对这有点敷衍的幼年陈文山画像,实在让人感到棘手。   七岁画老是她前世在警局的成名绝技之一, 可以说是已手熟得很了。   但那是对着真真切切的照片啊。   此画重神韵。虽然画出了人物的特点——比如任粤彬,标志性弥勒佛似的眯眼胖脸和酒窝,憨态可掬, 一眼便能认出来。   但是, 细节过少。比如面部的骨相阴影, 筋肉走向等等。   而且还有一些不易察觉但独特的标志性地方,可能被画师忽略。   有些被忽略的点经过年岁增长,可能会逐渐张开成画中人非常重要的面貌特征。   这就是为什么,她向来不喜欢通过其他画师的作品进行二创。   任阮握着画笔迟迟未下第一笔。   不是不能画,可能的建模范围太宽。   正有些烦恼,她突然心神一动,将意识闪进了系统空间里。   之前她只开通了空间现实画像互联功能,其他许多画像值都拿来兑换了铅笔素描纸,水彩纸颜料和黏土之类的用具。一直也没有探索系统空间中的其他功能。   或许,这里会有些有用的东西?   她站在系统画像室中,环顾左右。   系统画像室的空间很大,各种庞大的高科技仪器陈列左右,但除了装满她兑换过画具的柜子之外,仍然许多是灰扑扑触不到的虚影。   【滴——恭喜宿主重新回到画像空间!】   久违的系统机械音立刻响了起来。   【请问宿主是否需要使用画像值进行兑换?】   叮咚一声,她的面前立刻闪现出一个半透明的悬浮屏幕。   上面列出了画像室中每一个仪器的小图,旁边配了详细的功能介绍。   她伸手滑动着屏幕列表,发现了许多非常超乎科学,但很适用于画像师的功能仪器。   比如提取人的记忆,让她直接用意识进入,直接亲眼看到对方所见过的人脸。   这也太逆天了!对于画像师来说,简直就是作弊的神器!   她怀揣激动地看完,然后瞟了一眼旁边的价格。   画像值,六亿六千六百六十六万。   抬眼再看列表顶端的余额——画像值600点。   闪烁着十分吉利的红光。   任阮:……   她心无波澜地直接划走。   早知道刚开始激活系统时,她就先来看看商品列表了。之前急着在大理寺赚赏金,屯了许多铅笔素描纸还没用呢。那些小案子赚的画像值,根本入不敷出。   意识到这些商品的昂贵,她登时没耐心再一个个看下去,直接快速往便宜的区域滑。   除了最廉价的纸张铅笔之外,只有一些小效用的试剂她能买得起。   比如增强记忆丸,一个时辰内过目不忘;比如复制药水,可以将右手控制力复制到左手,实现双手熟练作画一个时辰等等。   用处倒有,但好像不多。且不对口。   就这些都要500以上的画像值。   她翻得有些焦灼了。   终于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商品里,任阮眼前一亮,但很快在看到价格后又熄灭了。   她不死心地唤出系统:“这些非消耗品,在我兑换之后也是永久属于我了吗?”   她指了指空间里那些奇形怪状的仪器。   【是的宿主。这些仪器一经兑换,便可无次限使用哦,完全属于宿主您呢。】系统推销得很积极,【非常推荐宿主拿下一个电子画板呢,可以节省下画纸这种一次性消耗品的支出哦。】   意料之中的回答,毕竟那一个记忆提取器就要六亿六千六百六十六万。   她依言瞟了一眼电子画板,一千万画像值。   ……还是她一点五十张的素描纸香。   任阮不再多看,直奔主题:“既然如此,有没有试用服务呢?或者一次性使用价?”   系统宕机了一下:【宿主,本系统没有提供过这种服务呢。】   “既然系统商城的目的是赚取画像值,与其让这些昂贵的仪器长久落灰,还不如转化成时限体验的销售类型。你看你一直只能一点点赚我买纸买笔的小额画像值,太不划算。若是如我所说,不仅提高商品利用率,还有机会在我这里一次赚取大额画像值。”   她把系统哄得一愣一愣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况且我给你提出一个这样好的方案,你是不是也要稍微回馈一下,第一次给个便宜的友情价?”   机械音卡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有点道理:【那么宿主看中了哪件商品呢?】   任阮不假思索地指向屏幕。   那是一个现代样式的眼罩。   商品名称:身临其境。   定价:六亿。   功能描述:戴上可重返画像时的情境。   也就是说,她能够直接穿进那幅两小儿读书图中,亲眼见到幼年陈文山!   “就这个,我只需要一个时辰就够了。”她恳请道,“剩下的六百点画像值都给你,我只用一个时辰。”   系统犹犹豫豫:【……成交。】   顶端悬着的红色余额立刻清零。空间中的少女面前出现了凭空出现了一副透明的眼罩。   与此同时,她的注意重新回到了现实中来,悬在半空的画笔正好掉下一滴墨水砸在空白的画纸上。   系统空间的时间流速慢,她挑寻了这么久,现实也不过是呼吸之间。   吾十九伸手在她眼前挥了一下:“怎么啦任姑娘,这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他以为少女夸下海口,怕她压力太大:“其实不好画也没事的,反正那个小丫鬟醒了也能画像嘛,不差这一两天。”   “明天让吾十六写个检举报告,我直接帮你把那个狗官绑了,看他还怎么在皇帝面前乱吠。”   他哼哼两声,肩膀撞了撞旁边的吾十六,示意他也说两句。   吾十六脸一黑,恨不能给嘴碎的小子踹远一点。   没看到大人眼底的不悦吗!   他立刻和吾十九撇清关系,非常麻利地抽出一张新的画纸给少女换上。   “任姑娘,请用这张吧。”   沐浴在自家大人颇赞同的目光里,吾十六不着痕迹地挺直了腰杆。   顺便送了一个“学着点”的眼神给吾十九。   吾十九很看不惯他墙头草的样子,悄悄抬了腿就想去狠狠踩他一脚。   “吾十九。”   谢逐临带了冷调的嗓音一响,被点到名的人立刻乖乖站好。   “到隔壁去。”他嫌吵吾十九吵。   吾十九一下耷拉起脑袋,往门口一步一挪三回头。   虽然有点不太信,但是人家还是想看看任姑娘怎么个“七岁画老”法嘛。   “看看谢伯那边如何。”提起谢伯,谢逐临语气稍缓和,“让他再试试旁的疗法,是否能让小蛮提前醒来。”   就算是三日,也太久了。   那位凄惨的小冤民可等不及。   爱吵吵嚷嚷的吾十九终于挪出了正堂。   谢逐临略散漫地向后一靠,随手推开章折,好整以暇地等待少女的表现。   空间中意识形态的任阮已经戴好了“身临其境”的眼罩。   现实中的她,则向帮忙换下弄脏画纸的吾十六露出一个表示感谢的笑,然后重新换了一支画笔,浸入研好的墨汁。   之前几人的对话她都听在耳中。   这样没有恶意的寻常质疑她听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   只是,谢逐临也觉得她画不出来吗。   要这样急着要让小蛮醒过来,大概也是不太相信“七岁画老”这种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话吧。   她居然有点失落。   不知道为何,他之前给她的感觉总是十分信任她能力的,所有的偶尔相助也都是推她一把,让她能够放手去做想做的事,去证明自己。   所以这一句似乎也含了委婉质疑的话,让她突然就有一点不太得劲。   奇怪的感觉。   她有点迷惑地反应过来,怎么会好像把谢逐临不知不觉地放在了一个,会比旁人多出一些在乎的位置上。   因为漫水阁那一袋装满银元的锦囊,或是雪中送炭的那五百两银票,还是因为她说一句猜测他就愿意调动许多金吾卫搜查整个任府?   任阮:……等等。   再盯回手下吾十六换上来的画纸。   澄玉雁皮,钱塘名宣。   她大悟:或许谢逐临只是个有钱,非常有钱,且非常非常有权的伯乐。   为了重新紧紧抓住这位伯乐,她赶紧收回乱飞的思绪,伸出左手,将手指轻轻地放在了画像的幼年陈文山身上。   就在指尖触碰到画像的那一刻,空间里带着眼罩的少女瞬间消失。   她眨了眨眼睛,面前正是一座黛瓦白墙的苏式学堂,窗前一颗大榕树枝繁叶茂,浓荫蔽日。   作者有话说:   大家元旦快乐~感谢在2022-12-31 16:24:05~2023-01-01 17:1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葡萄。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七岁画老   ◎他乱想什么呢,大人和任姑娘……◎   “子曰:‘鬼神之为德, 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1]”   小男孩稚嫩的读书声从前方传来。   任阮寻声望去, 果然看见七岁的任粤彬正坐在榕树下,举着诗书摇头晃脑。   他好像没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女, 自顾自地继续念诵:“‘使天下之人, 齐明盛服, 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1]”   而榕树后的洗池旁, 陈文山正苦着脸, 抓着毛笔把水搅动得哗哗作响。   和画像上的情景果然一模一样。   她径直走到了树下,想要近距离观察幼年陈文山的脸。   一个浑厚沙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来。   “文山, 叔给你画像呢,你笑开心一点。”   她被小小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那位叫秦开诚的画师也在此处。   这是个穿着儒衫的中年男人,坐在画架后探出头来,颇有些不满地叫着陈文山。   幼年陈文山气呼呼地把笔一甩:“你爱画不画, 我还急着忙着回去照顾母亲呢!”   “你还知道你母亲。她怀着孕, 你不好好读书叫她知道了肯定生气。”秦开诚不以为然,“要不是你母亲求我给你添上一笔, 谁乐意来画你这种不知好歹的黄毛小儿。”   陈文山气得直接把笔摔在了池子里,和秦开诚大眼瞪小眼。   任粤彬也停下读书声,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过来。   三人的目光交错, 站在中间的任阮对他们而言却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在三人面前分别晃了晃, 确认自己进入画像的意识根本无法和原情景人物交流, 于是毫不客气地直接站在了陈文山面前,凑近仔细观察起他的面部。   秦开诚别过脸招呼任粤彬:“粤彬,你好好读,莫理他!反正夫子本来就是要我画你这等好学生的。”   任粤彬担忧地看了一眼垂着头的陈文山,还是乖巧地举起书又读了起来。   陈文山在洗池边站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又蹲下去捡起笔,一言不发地继续搅动着池水。   榕树下又重新安静下来,只余稚嫩的念书声和树梢“吱吱”的鸟儿欢叫,一派和乐的假象。   一个时辰紧迫,任阮没太在意几人的交谈,将空间中的素描纸和铅笔掏出来,开始坐在陈文山面前描画。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少女笔尖下也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出一幅幅草稿来。   眉骨的走向、眼眶弧线、眼皮褶皱的纹路、鼻骨形状、脸肌形态、唇形、下巴软组织……她不停地换着各个角度对幼年陈文山进行观察,甚至直接上手去捏摸他的皮骨。   神奇的是,她竟然真的能触碰到对方。   幼年陈文山的脸在她手下被肆意摸索,他本人却恍若未觉,发着呆把整个洗池弄得混浊不堪。   她右手在纸上不停地“唰唰”速写。   现实中的任家正堂里,吾十六眼睁睁看着少女振笔疾绘,他不停地递上新的画纸,不多时便见着右手边的画稿厚厚叠起。   张张人脸五官都精细立体得很,跃然纸上。   他有点费解地看了一眼原画像。   这么一张留白还微糊的小儿脸,任姑娘是怎么看出其三十多年后长相来的?   可看着她这么胸有成竹,这些模拟出来的画像,又还真和原画像的小孩神韵很有些相似,倒是让他半信半疑的心都有点动摇了。   吾十六不动声色地往上瞟去,想瞧瞧自家大人的态度。   谢逐临淡淡地扫过一眼渐厚起来的草稿。   然后仿佛很放心地抽出一本新的章折,继续处理起衙察院繁杂的事务来。   吾十六:!   这还是他那个慎终如始严苛至极的大人吗?   正堂的灯油已添了好几次,细雨声小。   娇小柔弱的少女好似完全忘了困倦,仍在一心一意地提笔作画。   上座的清贵青年姿态洋洋,随意在那些百官战兢陈词上批写。偶尔看得这些虚与委蛇厌烦,便抬眸光在少女笃志的侧颜上一掠而过,眼底暗涌的躁倦竟渐平息。   夜静更阑,间有蝉嘶鸣。灯下笔写沙沙。   静谧氛围里,唯独吾十六捧着纸枯站,恍惚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一幅“南窗夜雨共读书[2]”的画卷里。   突然想起这诗的前一句,吾十六绷住脸,赶紧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挥出脑海。   他乱想什么呢,大人和任姑娘……   夜深人静中,一阵打钟声远远悠悠地从巷口传来。   寅时了。   意识形态的任阮脸上透明眼罩瞬间消失,她被从两小儿读书图中迅速抽离,一眨眼便回到了画像空间。   一个时辰已到,“身临其境”眼罩使用时间结束。   任阮关闭系统,彻底回到了现实。   左手边厚厚的一沓都是模拟过程中的各式草稿,她拿起了右手边的三张最终的画像图。   “这就是陈文山。”   她颇有自信地把三张纸依次展开。   吾十六定睛一看,三幅画像虽不尽相同,但在许多细微之处有差别,可以看出是同一个在不同经历下的脸部发展变化,且都与原图上的幼年陈文山十分相似。   虽还不敢肯定真实贴合度,吾十六已忍不住生出敬佩。   任阮只望向上座岿然不动的青年:“谢大人。”   “不知这三张画像,算不算大人所认为的,应该有的进展?”她声音里藏了一丝紧张。   毕竟她真的不知道,他想看到的表现具体是怎样的。   少女盈盈秋水里含着明晃晃的期盼。   谢逐临目光下敛,落在三张精妙传神的画像上,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柔和。   不等他勉为其难地开口,吾十九咋咋呼呼的声音一下子在这时闯了进来。   “大人!大人!”   他兴奋道:“小蛮姑娘醒来啦!任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   任阮哪里还顾得上谢逐临,一下子惊喜地睁圆了眼看向吾十九。   不是说最少三日吗!居然真的能提前醒来!   “听了大人之令,谢伯立刻换了一种针灸方式,不过一个时辰小蛮便醒来了。”吾十九笑嘻嘻地解释完,又有点欲言又止,“呃,不过小蛮刚醒,看着好像有点虚弱。”   画出陈文山像和小蛮苏醒的喜讯撞在一起,让她完全没注意到吾十九的不自然。   如此一来,陈文山的脸更是能完完全全确定下来了!   任阮欣喜极了,二话不说就抓起三张画像,迫不及待地往小蛮房内奔去。   屋内,果然一直沉睡的小蛮已经被扶了起来,靠坐在榻上。   见任阮进来,小蛮慌忙艰难地抬手拭了一下嘴角,才冲她勉力微笑:“姑娘这么晚还不休息。”   “我无妨。你呢,现在感觉如何?”她关切地去握小蛮的手。   小蛮头部和脖颈前尚扎满了针,面色憔悴呼吸急促,瞧着虚弱至极。见她伸手来牵握,小蛮紧张地把自己的手缩回被子里。   “我没事,姑娘别担心。”   她忙转移话题,声音嘶哑:“听说姑娘要画陈老爷的像。那日他来我还记得,能瞧出从前在苏州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易了容。姑娘尽管问我吧。”   一直不了解案情的小蛮一下知道了这么多,应该是吾十九方才告诉她的。   任阮心疼极了:“今夜夜深了,你先歇着,明早再——”   她的声音在看到反过来盖的被子时,戛然而止。   被子边缘浸出可疑的深红。   “这是怎么了?”她惊疑地不顾小蛮无力的阻拦,将被其扯上许多的被子轻轻掀开。   竟是一大片通红的鲜血!   小蛮方才收回的手上亦满是擦拭过的血痕。见任阮发现,她心中一急,一直拼命压制在喉间的血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任阮惊得眼眶一红:“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急得连忙放下手中的画,要去扶住小蛮。   庞眉白发的谢伯坐在一旁睁着无焦距的眼,无动于衷地擦着自己的针。   跟进来的吾十九也手忙脚乱地递帕子,讪讪道:“之前和姑娘说过的,小蛮刚醒,有点虚弱,你也别太担心啦。”   有点虚弱?这是有点吗?   任阮抖着手给小蛮擦拭着唇角,不停咳出来血已经将帕子都吐得湿重。   他自觉失言,忙提起要事:“任姑娘不是刚将陈文山的画像画出来了吗,正好给她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任阮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小蛮正有气无力地伏在她肩膀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明明昏迷时在一点点好起来,为什么如今一醒过来反而愈发严重了?   一听吾十九的话,小蛮强撑起来,去够不远处搁在被子上的三幅画像。   “这……这不就是陈老……咳咳……”小蛮惊异于画像的逼真,强压着咳血指了指中间那张,“这幅最像……最像陈文山……”   吾十九高兴地抽出那张举到她面前:“你可看清楚了?”   “对……我被抓到漫水阁,就是因为撞破了他未易容的样子,叫他认出我是任家在苏州的旧仆……咳咳……”   她痛苦地回忆着,又颤着手指了指画像的左脸:“要再憔老一点。还有这里……他如今有道疤……”   话未说完,小蛮又俯身下去,咳得撕心裂肺,吐出一大摊血。   任阮又喜又悲,转头央求谢伯:“小蛮情况不好,可否请您帮她再瞧瞧?”   老翁毫不理睬。   她疑心这位谢伯只怕用了什么虎狼之术,用了极伤身子的法子将小蛮刺激醒来。   任阮又惊又急,猛地一下站起来想细细质问老翁。   谁知眼前却是突然一黑。   她撑住床榻想缓一缓,但这回的窒息胸闷感,却不似上次那般能够轻松缓解过去了。   疲惫的情绪起伏、冷热交替低烧、熬夜强度作画……   吾十九的叫嚷,小蛮嘶哑的尖叫都混沌在一起,让她天旋地转。   任阮腿一软,直直向冷硬的地上倒去。   然而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却好似跌入了一朵散发着微冷松竹浅香的缥缈云雾。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中庸》   孔子说:“鬼神的德行可真是大得很啊!看它也看不见,听它也听不到,但它却体现在万物之中使人无法离开它。天下的人都斋戒净心,穿着庄重整齐的服装去祭祀它,无所不在啊!好像就在你的头上,好像就在你左右。   [2]出自吴敬梓《儒林外史》:举案齐眉盼有时,南窗夜雨共读书。感谢在2023-01-01 17:10:44~2023-01-02 18: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葡萄。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方德良   ◎原来衙察院早就盯上了这起案子◎   东方天际刚泛白, 大理寺卿府中便已有一派井井有条的动静。   寺卿夫人正在为丈夫整理朝服。   “老爷愁眉这些天,今日总算容光焕发了。”寺卿夫人温柔地抚平他衣襟上的褶皱。   寺卿大笑一声:“这等棘手的案子告破,你就等着老爷我今儿被皇上封赏吧。”   他得意地拍了拍夫人的脸, 在铜镜中看了一眼自己壮硕身子上包裹着的绯红色朝服,很是满意地挺着肚子向外走去。   上朝的马车已经在府门口等待着他了。   两匹马还是不够威风。不过, 回程的马车说不定已经可以换一个规制了。   一想到自己不多时就将换了新颜色的朝服扬眉吐气, 寺卿肥头大耳的面上便荡漾出粗鄙的猥笑。   寺卿夫人有些不适地捂了捂被拍的脸, 默默跟在身后。   “夫人啊,等为夫回来,赏你些御赐的好东西。”他脸上的横肉期待得乱抖, “再把翠香楼那个晓娘接回来, 给你敬茶。”   想着不久后唾手可得的权势和美人,寺卿扬扬得意地甩了甩袖子, 踩着人凳上车。   那做人凳的小厮像往常一样,极力承受住自家老爷几乎能踩断脊骨的体重。他死死捏着拳头撑地,绷紧了全身。   然而今日背上的沉重只一瞬便轻了,他的头顶还传来老爷惊恐的惨叫声。   小厮心里奇怪,翼翼小心地抬眼一看,然后唬得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金、金吾卫!   一片靛蓝潮水般无声地将整个大理寺卿府团团围住, 个个腰间佩刀, 面色冷峻,压迫感十足。   而他家老爷, 正被其中一个毫不留情地提在半空。   寺卿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先前的美梦瞬间破灭得一干二净,他胆战心摇, 还想和提起自己的人套近乎:“这位, 这位大人,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腆着脸笑:“大人,您看这就要就上朝了……能不能先把下官放下来,好好说,咱们好好说啊。”   衙察院独立于百官之外,饶是他一个正三品京官也不敢得罪。   吾十九一把将他掼在地上,松了手很是厌恶道:“带走!”   立刻有两位金吾卫应声上来,要将其绑上。   正在地上“哎呦”叫唤的寺卿急了,一骨碌爬起来,色厉内荏地指着他们:“大、大胆!谁敢碰我!”   “本官乃大理寺寺卿,京都正三品官员!”他嚷嚷,“就算是衙察院,哪里有当街将上朝官员绑走的道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只要今日上朝将重案告破的奏折上呈,大好官途就在眼前,他怎么能接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寺卿心头突突跳,把这些日子做的不光彩之事都想遍了,还是心存侥幸。   “本官不过是闲来去了一回翠香楼,你衙察院何至于此。”   “大人,这翠香楼常年有许多京官相约造访,您说何必偏逮着我呢?”他低声下气说软话,“您看,我正要上朝去,皇上今儿要问桥头女鬼的大案,要是误了事儿,您也不好做是不。”   吾十九快被这人的厚脸皮气笑了。   他掏出逮捕令,在其面前一抖:“大理寺寺卿方德良,篡改案宗,强冤良民,妄图欺君。”   逮捕令上御章赫然。   方德良目眦欲裂,一下子失了全部力气,颤着腿连连后退。   竟然……竟然真是此事暴露了。   吾十九冷笑:“衙察院监案,皇上钦点时限的连环重案,你还敢偷天换日,真是胆大包天。”   “瞅瞅你这满脑肥肠的样儿,这些年在大理寺混日子,怕是连衙察院常驻大理寺的金吾卫也没见过几个吧?”   吾十九抱着手臂轻蔑道:“告诉你方德良,这案子还是小爷我亲自到大理寺跟进的。”   他袖上云纹的金线熠熠生辉。   金吾卫第一部 卫……原来衙察院早就盯上了这起案子!   方德良丧魂落魄地倒在地上,为自己的不谨慎悔恨不已。   吾十九懒得再废话,加重语气:“带走!”   ----   衙察院高楼。   吾十九手持案卷,畅通无阻地过了内门,正撞见出完任务回来的吾十六。   “瞎子叔还没回来?”吾十九看了一眼内门边空荡的摇椅。   “任姑娘没醒,还有小蛮情况也不好,大人让他留在任府。”吾十六说,“谢伯也是太死心眼了,大人说什么就做到极端,反弄出了两个病号。”   吾十九想起昨夜看谢伯下针的狠劲儿,打了个哆嗦。   “除了大人,他还会把谁的命放心上啊。”他撇撇嘴,“大人要人提前醒来,就是把人弄得回光返照了他也都不手软。这下好了,把任姑娘也气倒了。”   吾十六示意他别乱说:“任姑娘那是操劳过度,大约还不知道小蛮身体之事。”   也不知道小蛮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若是日后任姑娘知道了,只怕要和大人离心。   吾十六不觉往高楼深处瞟了一眼。   虽不知现下大人对待任姑娘究竟个什么心思,但可以肯定的是,大人肯定不想看到任姑娘对自己生怨的局面。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难得大人愿意从那场陈年案件抽离出一些自己,在这些日子与任姑娘相处中流露出了一些常人的情绪,虽然很多时候稍纵即逝,但总归还是有的。   只希望谢伯能将捅的篓子补上吧。   “行了,我的嘴你还不放心吗,严得很。”吾十九拍拍他的肩,继续往里走去。   吾十六:……   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他跟上来,转移话题:“那个大理寺卿的事儿,解决了?”   “那个腌臜东西,果然是个狗官!”吾十九怒火上来,大骂了几句,“不审不知道,原来这狗东西在位时候干的那些烂事儿还算小的。”   尽管大理寺一向防着衙察院,到底明面上还是受他们监察的。   是以这方德良当大理寺卿时,还不敢太乱来。迫于圣上谕旨和百姓舆论,才敢大冒险一回,将任粤彬李代桃僵。   吾十九扬了扬手上案卷,怒气填胸:“我说这肥猪好不容易混上正三品,怎么还敢乱搞幺蛾子,竟是给自己以前的恶行找补!”   两人快步进了高楼,步上盘旋而上的长梯,往最高的楼层去。   案卷被呈上了衙察院主人的案桌。   谢逐临一目数行,面沉似水。   原来这位大理寺寺卿方德良,本就身在这桥头女鬼案中。   那方德良原来不是方德良,叫郑金。是个海上一船海盗里的军师,识了些字读了些书,专门给那群海盗出主意记账本。   那船海盗在那年头是出了名凶残,截杀过往船只,强霸钱财妇女,还会去近海岸上的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后来先帝采纳谢侯的上书,保护渔民和海岸村庄,打击海盗猖獗行径。   几次铁血镇压追捕后,海上风平浪静许多,海盗们都暂时收了手避风头。   郑金见风使舵,察觉到好景不长,便暗自打算下船另谋出路。   他撺掇着海盗头子最后干了一票。   在一片求饶的俘虏里,郑金盯上一个不起眼的秀才。他逼问过那秀才的身世,得知他叫方德良,是个独自上京,刚参加过春闱出来玩乐的寒门孤儿,老家中只一个祖母后,他便直接将其一刀捅死了。   他搜刮了秀才身上证明身份的物件,然后顶替了他的身份,偷偷下了船。   谁成想这方德良,居然在那年春闱中了榜。   郑金顶了他身份,又为遮掩杀了他祖母,本该低调过日。然而那年先帝崩殂,六子夺嫡,京都动乱不已,血流成河,死了许多人。   那年春闱的监考、考生等等许多,或站错了队,或受家中牵累,身首异处。   郑金怀着搏一搏的心态,趁乱来了京都,谁知真靠方德良的身份混了一个七品小官。   后来凭借着在海盗里混的圆滑心眼子,投靠了睿王爷卖命,靠着够巴结够听话,一路爬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虽然这个位置于他只是个虚职,官场上举动皆在在他身后睿王的一句话里。但胸无大志只想要钱要女人的郑金很满意,一直把睿王的狗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   直到桥头女鬼案的出现。   一开始他像往常一样,两耳不闻大理寺事,一心只往翠香楼钻。   不料此案愈演愈烈,惊动了圣上。七天破案的限令转瞬过半,睿王也不免对他下了死命令。   他只得骂骂咧咧地去看了看这个案子。   哪知一看吓一跳,嫌疑人居然是陈文山!   陈文山居然还活着!   在苏州开了珠宝铺子,且家中只有一位母亲的陈文山。郑金当然有印象。   三十多年前正是大夏出海淘宝的热潮,他们那船海盗打劫也正值最得意的时候,刚好劫到了陈文山返程的船。   陈文山载去的本钱花的一干二净,却没淘到什么好东西。偌大一条商船,没钱没货没新鲜女人。   海盗们勃然大怒,将船员残忍杀害泄愤。   看戏的郑金抽着烟斗,突然瞅见被藏在后面的陈母。虽然年纪大了点,到底是水乡将养出来的,温柔风韵犹存。   他色心一动。 第31章 人质   ◎被苦难毫不留情磋磨,常年在胶皮之下发霉的,才是他的脸。◎   那些见惯海上糙风的海盗们, 当然也抵挡不住这样柔弱的女子。为了一泄白干活的火气,他们将陈母抢上了船,轮番凌|辱。   为了不让陈母自杀, 他们把陈文山的命留了下来,一起带上了海盗船做苦力。   陈文山一开始反抗得很激烈。   他在大伙饭中小解, 将帆烧毁了一大片, 把取暖的木柴丢进水里, 还将来教训他的小海盗撞得骨了折。他常常试图潜进关陈母的舱房,甚至想带她跳海逃生。   这样不识趣举动彻底惹怒了暴虐的海盗们。   他们把陈文山暴打了一顿,绑在一根桅杆上。然后把折磨得遍体鳞伤的陈母也拖上甲板, 当着陈文山的面, 一个一个放肆侵凌。   根据郑金哆哆嗦嗦的回忆,当时海上起了风暴, 阴沉得很。   乌云黑浪,海天一色。唯有桅杆上的陈文山眦裂发指,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后来风暴渐大,海盗们也没了兴致,又把陈母拖了回去。只剩下一个浑身是伤的陈文山被绑在外面,被暴雨和掀上来的海浪冲刷, 不停绝望地嘶吼。   然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商人, 在受了重伤还被盐水洗礼后,居然还没死。   海盗们像是找到了乐趣, 从此时常将陈文山绑住,强迫他观赏这场聚众狂欢的暴行。   沦为泄欲工具的陈母早被折磨得形容枯槁。常有海盗看不惯陈文山的恨毒了的血红眼神,将只一块白布蔽体的陈母也绑上桅杆, 挥鞭抽打。   抽累了, 便只留这对凄惨的母子在海风中苟延残喘。   郑金当时看到案卷上描述石门桥上尸体情状时, 遍体生寒。   他想起了无生气被裹上白补布陈母,吊在桅杆上的模样,像极了白衣女鬼。   陈母是死在桅杆上的。   某天海盗们打劫回来,得了新的女俘虏,忘记将陈文山母子从甲板上收回来。第二天发现时,陈文山尚奄奄一息,陈母的身体早就凉了。   他们没太在意,把陈母的尸体和陈文山一起,直接抛进了海里。   谁能想到,陈文山居然活着回来了!   郑金当即胆丧魂惊。   这些年他早在京都这般的销魂窟里养成了烂泥,哪里还有什么冷静思考的能力,只想着快点粉饰太平摘出自己,不仅要抓紧时间将皇帝和睿王的差交了,还得赶在大理寺查到陈文山出海之事前将案子摆平。   否则,就只冒名做官一事,就够他碎尸万段了。   瞌睡了便有人送枕头。一份关于任家的检举信被送到了他的府上。   郑金于是顺水推舟,将任粤彬逮捕,想着屈打成招交差。   正巧任粤彬进了大理寺还算配合,没费什么功夫便画了押。除却他那个不懂事的女儿来闹了闹,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   没承想第二日一大早,他就被衙察院直接从府门口给带走了。   “这个郑金,一开始还想着睿王来保他。”吾十九嗤之以鼻,“他也不想想,睿王自个儿还缩在钱塘呢,要真有能保他的本事,何至于选他这么个海盗冒牌货当自己的在京都的耳目。”   郑金一个小小海盗,哪里玩的过皇室的手段。   睿王想来早知他身份。只是时局所迫,正需要这么条没背景又有把柄的狗在京都,才出手帮他抹去了一些冒牌的证据,不然郑金如何在这京都的深水里安稳多年。   郑金一向当的是个窝囊的甩手寺卿,是以衙察院也注意放在他身上的时候很少。而这回审前调查刚起步,郑金的旧事铁证全一股脑地涌现了出来。   很显然,他已是睿王弃子。   谢逐临推开案卷,眉眼冷淡:“好个睿王。”   睿王李呈表,自从储君之争败落后一直蜷在封地钱塘,无甚作为很多年。几个王爷这些年不时闹出些小动静,没想到今日一查,却落在表面最安分的睿王头上。   只怕驻扎钱塘的金吾卫有叛变之人了。   “令十七即刻带人快马前往钱塘。”他语气微沉,“现在钱塘的金吾卫全部撤回彻查。”   “剥靛衣,撤腰牌。”   屏风后立即有人应声,随后便听得有阵微风从后窗而过。   这便是要无差别削去钱塘所有金吾卫的身份,准备大换血了。   吾十九下意识爱怜地摸了摸自己刚回来的腰牌。   还好自己一向乖巧惹大人疼。   吾十六上前一步:“大人,昨夜任姑娘作出的画像,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拓印了数份,和陈文山的通缉令一起已经贴满了整个京都。”   谢逐临倦懒地点点头。   吾十六觑着他的神色:“大人昨日在任府一夜未眠,可要先休息?”   “任府那边谢伯递话来说,任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身心过劳,又淋了雨,才昏倒发了高烧。”吾十九补充道,“现下已经转了低烧。等姑娘醒了,属下再来回大人。”   谢逐临不置可否,目光在案卷上一扫而过。   “任粤彬这个老东西,狡猾得很。”他掀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上回还知道演一演。这次人刚进去就画押签字,生怕白吃了一点苦头。”   吾十九见缝插针拍马屁:“他还不是仗着大人一言九鼎。”   “那个胖老头,看着和弥勒佛似的憨憨厚厚,心眼子可不少呢。不像任姑娘,心眼死的很,什么地方都敢莽,查个案画个像命都不要了。”   吾十九奇怪了:“这俩真是亲父女吗?”   吾十六心里咯噔一下。   任姑娘的话这小子也敢在大人面前乱说?   他暗自抬眼一瞥,却见谢逐临正垂着眼,面色如常。   吾十九眉飞色舞:“不过这胖老头倒是有一点好,任姑娘比不得。”   什么?吾十六也忍不住竖起耳朵。   吾十九露出一脸贱兮兮的笑:“在慧眼识珠这方面,任姑娘还是迟钝了点。”   吾十六:……   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   幸好,周身的气氛刚一凝住,高楼下传来一道短促且轻的哨声。   吾一翻身进来,低首道:“大人,第三部 卫来报,陈文山出现了。”   ————   金吾卫已将石门桥封锁,护城河边仍然熙熙攘攘挤满了好奇的百姓。迟迟赶到的大理寺衙役们也连忙拉起封线,将涌过来的人们远远隔在桥外。   护城河里浮着一只乌篷船,悠悠荡荡地随着水波正飘到了石门桥下。   那常见于江南水乡的船只京都少见,围观的人们不由得纷纷指指点点起来。   “原来这乌篷船上还有桅杆,瞧着好生奇怪。”   “哪里有什么桅杆,那江南的船只可不是这般模样!想来是这凶手精神大发,将好端端的乌篷船弄得如此诡异。”   “凶手?真是凶手?你们之前看到他的脸了?”   “可不是嘛,他一开始在船头发疯一样地跳舞唱歌,现下回篷子里去了,大约也是怕这些官爷们。”   远远听着岸上许多不甚好意的议论,篷里的陈文山面容扭曲地嗤笑一声。   怕?若是怕,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他狠狠踹了一脚角落里被捆得严严实实缩成一团的人,捡起落在船板上的画像。   陈文山手微颤,几乎是珍怜地摸了摸画像上的自己。   那是今早他在墙上亲手揭下来的。   看到这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画像,他如遭雷击。但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惊慌失措,他只瞪着眼,满脑空白。   画像上的人平头正脸,相貌堂堂。眉眼间尚能窥见他幼时虽心事重重,却也充满希望的灵动。   叫顶着僵硬易容脸的他,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京都漫天遍墙都是这张画像。   他抖着手揭下一张,转身就走。   路上他一直告诫自己要坦荡行走,不可露出马脚。但揣在怀中的画像如同着了火一样,滚烫得让他不断加快步伐,最后几乎做贼似的飞奔回了落脚处。   他混乱地摘洗掉脸上所有的伪装,望见水里的扭曲狰狞。   那才是他现在的脸。一张被苦难毫不留情磋磨,常年在胶皮之下发霉的脸。   他一把掀翻了水盆,迫不及待在身上仔细抹干手,才从怀里小心地掏出揭来的画像,一丝不苟地展开。   他看着画像上的自己,视线渐渐模糊。   如果不曾经历海上那地狱般的日子,他大概就会长成这个样子吧。大概他心心念念想让过上好日子的母亲,也能看见他这样的四十岁吧。   神思恍惚间,船上痛苦呻|吟的呜咽声很不识趣地响起来。   被打断的陈文山戾气横生,一把抓起那人,用力扯住头发。   那人嘴里堵了破抹布,头皮被扯得生疼,呜嚎着想抬起头来,被陈文山一脚踩回船板。   陈文山侧耳听着,岸上的喧吵声似乎渐渐小了。   该来的人来了。   他冷笑着提起地上人身后绑扎的绳子,一把掀开蓬帘,佝偻着身子将人拖拽出来。   见他现身,刚刚安静下来的百姓们又发出一阵惊呼。   一片嘈杂中,陈文山眯着眼,果然看到岸边远远地有几匹快马劈开人群,向此处奔来,马上几人靛蓝衣袂翻飞,来势腾腾。   冷厉的喝声穿透吵闹:“金吾卫办案,闲人回避!”   大理寺怎么也疏散不通的拥挤人群立刻让出路来。在前开道的金吾卫已到桥边,翻身下马,对着河面上的乌篷船亮出长刀。   陈文山浑不怕的挑衅目光瞟过他们,突然对上了一双寒潭似的眼睛。   那人锦衣裘服,仍高高骑在马上,不带感情地向他扫过一眼,眼眸莫测如深渊,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些年杀人如麻的陈文山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得抓紧时间,防止此人不按预想出牌坏事。   陈文山克制住发抖的手,粗暴地将船板倒着的人拽起,按在桅杆上。   看清了凶犯手上人质的脸,岸上的百姓们一片子炸开了锅。   这、这不是大理寺的寺卿大人方德良么?! 第32章 旧案昭天   ◎这“白衣女鬼”的滋味,就叫你亲身体验吧。◎   陈文山克制住发抖的手, 粗暴地将船板倒着的人拽起,按在桅杆上。   他抄起麻绳一圈圈捆绑,用力之狠, 几乎要将绳子嵌入对方的血肉之中。   郑金在衙察院被用过刑后早奄奄一息。意识模糊地被金吾卫们转移时,又不知怎么落到了陈文山手里, 受了更非人的折磨, 现下已是苟延残喘。   在认出将他吊起来抽打的人换成了陈文山时, 他更是惊恐万状,在心里恨毒了衙察院。   一群废物,连陈文山这么个东西都能劫狱。   此时河面上凉风习习, 叫一直闭着眼艰难喘气的郑金稍微好受些。   不像是他之前在衙察院被审问时的黑屋, 也不像是在陈文山龟缩的那个烂泥地方。难道他被睿王爷救了?   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郑金费力地试图睁开青肿的眼皮。   入眼却是一座熟悉的, 他噩梦一般的拱形石桥。   桥边的岸上,满满都站的是素日里敬畏自己的百姓,如今俱一脸鄙夷地俯视着他。他还依稀看见了往日对自己点头哈腰的主簿,此刻似乎正幸灾乐祸地在上面拍手叫好。   好似他又变回了那只在海上人人喊打的老鼠。   “不……不……”郑金恐惶万状,不顾牵扯到脸脖上的重重伤口,拼命想把脸藏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身上血迹斑斑的白布。   和当年陈母身上, 和那些石门桥“女鬼”身上, 一样象征着绝望死亡的白布。   陈文山那张饱含恨意的脸在他面前赫然放大,左脸上的疤痕狰狞如恶鬼。   那是当年在海盗船上反抗时, 被他们用斧头劈留下的。   陈文山一把攥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面向所有人。   “郑金。”他怒目切齿,“你当年欺我母亲, 可曾想过有今天。”   郑金又痛又惧, 说不出话来。   陈文山阴郁地逼近他:“可惜啊, 本来想把你的好夫人也一同做成‘桥头女鬼’,居然让她好运气地避开了,反误抓了个姓王的姑娘。”   “啧,偏是个翰林院王学士的千金,叫我再不好在京都下手了。”   陈文山的手猛握住郑金的脖子,用力收紧:“不过没关系,总算让你落到我手里了。这‘白衣女鬼’的滋味,就叫你亲身体验吧。”   窒息感一下裹挟住郑金,他无力地挣扎着,抖动的腿逐渐慢了下来。   岸上的人们惊恐地叫了起来。   一直占据着最好的位置看戏,面不改色坐在马上的谢逐临终于没了兴趣。   原以为这位陈文山如此大费周章,要做些什么有意思的阵仗呢。   当众杀人,甚是乏味。   水下,桥上的视线死角,船附近河岸的河岸,金吾卫各个方向早已全部就位。   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能将陈文山瓮中捉鳖。   但船上杀红眼的陈文山,遽然松开了手。   死里逃生的郑金垂下脖子,虚弱地咳了咳,嗓子里只能滚出“咯咯”的声响。   谢逐临手指微抬,制止住了蠢蠢欲动的吾十九。   岸上的百姓们也屏了息,紧张地注视着船上的两人。   陈文山盯着死鸡一样瘫在桅杆上的郑金,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诸位,不用我多介绍了吧。”他面向河岸上的众人,扯起沙哑的声音,“这位是安运年间,苏州近海上最赫赫有名的贼船上的海盗之一,郑金。”   海盗?   百姓们大吃一惊,将信将疑。   人群中有当年与海盗结过仇怨的人,当即就开始对着郑金破口大骂起来。   也有人从金吾卫按兵不动的架势,和大理寺隔岸观火的态度琢磨起来.这位昔日的大理寺卿,要么是犯了其他大事,要么真可能如那凶手所说,是个十恶不赦的海盗。   渐渐地开始众口|交攻。   听着岸上嘈杂的骂声,原已了无生气的郑金突然爆发起来,裂眦嚼齿地死死瞪着陈文山,挣扎的劲儿将整个船晃得左右摆荡。   陈文山被晃得险些站立不稳,他扶住船篷,抬手就扇了郑金一个响亮的巴掌。   “当了这么多年大理寺卿,真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这一巴掌下了狠劲儿,差点把小小的乌篷船掀翻。   郑金垂着脑袋吐了血。   陈文山从身下的船篷里摸出一把刀。   “郑金,这么点就受不住了?”陈文山拿着刀重重拍了拍他的脸,“好好听着这些谩骂,还不够呢。”   陈文山站起来,脸色阴沉地环视众人:“看清楚了吗,就是这么个罪该万死的海盗,当了你们的青天大老爷,披了声人模狗样的皮,在京都作福作威这么多年!”   他举刀指天,直直地在乌篷船上跪了下来。   陈文山一字一句,控诉着当年郑金和那些海盗们的恶行。   当着京都无数百姓的面,将二十余年的惨案和真相揭开,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人群中善感的妇人,早不忍再听,捂着嘴哭了起来。   早奉命赶来的大理寺少卿挤到谢逐临马下,头也不敢抬,声如细蚊:“大、大人,此人系重案凶犯,又在此流言惑众,扰乱民心。你看……”   谢逐临眼皮都没动一下:“不急。”   少卿不敢再问,又瑟瑟发抖地退开了。   他是真的欲哭无泪。   大理寺寺卿没了,大理寺又理应落到他做主。这等凶犯在外当众挑衅之事,本该是大理寺肃清,偏偏现场来了个金吾卫。他哪敢越过把控整个衙察院的谢小侯爷来处理啊。   可人家在这坐镇,还真就是事不关己的坐镇,丝毫没有拿下凶犯的意思。   尤其这人质还是他前顶头上司。闹大了,他脸上不好看也就罢了,被上面问责的可也是他啊。   少卿左右看看,招来一个小衙役。   他紧张地小声嘱咐:“你快偷偷递个信儿出去,求贾丞相请个口谕来,赶紧把这凶犯抓了。”   这位权势滔天的指挥使大人,只怕唯有圣上的意思才能左右了。   那小衙役听了令,扭头就想往外跑。谁知还没跑两步,就被两个高大的金吾卫并身一堵。   两人面色冷冷,一言不发,腰间的长刀闪出明晃晃的光。   少卿:……   行吧,懂了,马上的这位爷是要封锁消息独自掌控局面呢。   少卿心如死灰,很是想不明白。   放着这凶犯在此胡闹又有何好处,明明速速将其逮捕就能早些结案。   船上的控诉还在继续。   陈文山将自己这些年积攒的怨气尽数发泄完,又指着大理寺的方向,愤恨翻涌:“母亲惨死,我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生不如死这么多年,而这些朝廷的走狗在做什么?”   “认贼做官,屈打成招,欺上瞒下!”   “听说你为了完成什劳子皇帝的任务,还找了个人顶替我的罪。”陈文山冷笑一声,挥刀就剁在了陈文山的胯|下,“真没种的畜生,连老子都抓不到。”   郑金瘫软的身躯生理性地猛然疯狂颤抖,暴起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突出啦,张大的喉咙里却连惨叫声都再发不出来。   大量的鲜血喷涌了出来。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尖叫和倒抽凉气声。   陈文山欣赏够了郑金痛彻骨髓的绝望屈辱样,将刀一扔,突然开始在船头唱着歌手舞足蹈起来。   他动作狂乱,神情疯癫,眼底却清明得很。   这是当年那些海盗们杀完人夺完财最爱跳的舞。那时他常常被绑在桅杆上眼睁睁看他们燃起篝火,一边庆祝一边侵犯陈母,只能无力绝望地嘶吼。   逃生后,那船海盗的行踪是他不要命地观测记录下,呈给官府的。   官府缴获船只时,他潜入地牢,亲手将每一个海盗慢刀毙命。他将那些人胯|下的东西、恶心的脸、罪恶的手脚全部剁碎。   然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如今,漏走的那只畜生,也终于落回他手里获得惩罚了。   陈文山癫狂地跳着,望着天的浑浊眼里落下一滴泪。   岸上的少卿已经快要昏厥过去了。   荒唐!太荒唐了!   今日过去,他的少卿位置怕是也要坐到头了。   谢逐临望着船上的鲜血淋漓,眉毛都没皱一下。直到看见船上疯狂跳舞的陈文山突然一停,丢下桅杆上的郑金,反常地一个人默默钻进了船篷里。   他长眸一眯。   这时吾十九快步来到马下:“大人,任姑娘醒了。”   谢逐临眯起的锐利眼神微缓,淡淡地“嗯”了一声。   汇报完的吾十九却没有立刻走开,对上自家大人询问意味的冷眼,有些犯难。   “任姑娘问了案件的进展,知道郑金和陈文山现下在此,已经赶过来了。任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还有杜府尹的那个儿子在,没拦住。”   谢逐临眉目一沉:“胡闹。”   吾十九默默埋头替兄弟们挨训。   区区杜朝,他们哪里有拦不住的。只是不敢动一个任姑娘罢了。   谢逐临语调冷冷:“让任粤彬自己快点滚出大理寺,半路把她截了接回去。”   过来的吾十六正好听见这句,顿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大人,任姑娘已经到了。”   谢逐临下意识回头。   一眼就在人群中望见了纤细瘦弱的少女,提着布裙正焦急地向河岸这边奔跑过来。   杜朝也在她身边,又是搀扶又是开路的,忙的满头大汗。   事实上杜朝的吆喝硬挤并没有多大用。守在外面的金吾卫默不作声地往那边一站,便才免她被挤碰,开出来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来。   谢逐临的目光落到她努力扬起来,想要看清前方情形的脸上。   病态尚存,羸弱至极。少女跑动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却不见红润,在阳光下一张小脸苍白剔透到仿佛一碰就碎。   他突然想纵马过去,将人给直接拎过来。   一直盯着河面的吾十蓦地严肃叫唤道:“大人!此人有异动!”   谢逐临神思骤然一收,转回去看,果见陈文山已从船篷里出来。   陈文山怀中抱了个被黑布包裹的东西,笑容诡异。   吾十九警惕:“这人是想做什么,他怀里……”   目光敏锐的谢逐临已经看见陈文山怀中的一闪而过的火星,他迅速从身侧金吾卫背上捞过弓箭,与此同时,薄唇吐息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长哨。   听懂哨语的吾十六来不及多想,冲水里潜伏的金吾卫大喊:“速速下潜!”   不远处的任阮自然看到了高高骑在马上的男人展臂挽弓,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亦用尽全身力气脱口而出:   “谢逐临,先等一等!”   为时已晚。   箭矢出弓,劲势凌厉地斩破空气,直冲陈文山心脏而去。   作者有话说:   晚上九点还有一更噢 第33章 冒牌货   ◎方才为何让我一等?◎   箭向精准, 去势飞快,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已擦着陈文山怀中的东西上端直入左胸。   陈文山的动作一下子僵在原地。   他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然后一头栽进了护城河里,激起了好大的水花。   水里很快漫出丝丝的血线来。   整个小小乌篷船也因他的坠船东摇西摆, 不受控制地直接翻了过去。被死死绑在桅杆上的郑金根本无力挣脱, 随着桅杆倒栽入了水。   护城河的水立刻被大范围地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四周愣住的百姓们像是一下子打开了静音开关, 尖叫喧吵,陷入了一片混乱中。   这时竟突然有新一批的大理寺衙役赶到,开始越过金吾卫, 直接以强制手段驱散惊慌的百姓, 将吵闹渐渐赶离了石门桥附近。   任阮挣开杜朝的手,自己加快几步到了河岸, 不敢相信地蹲下去瞧。   乌篷船已然倒扣在水面上。血红的水下依稀可见有几个靛蓝身影在穿梭,大约是捞尸善后的金吾卫。   她凑近盯着水面,波浪阵阵上除了血色,还漂浮了许多灰白色的粉末,正在缓慢地下沉。   任阮将手伸进河水里。   “诶诶诶!任姑娘,这水脏得很!”杜朝吓了一跳, 连忙要去扯她。   但她手指已在水中一捞而过。她低头闻了闻掌心沾上的灰白色粉末, 又对着阳光,伸出另一只手拨弄细看。   竟是骨灰。   只是骨灰。   任阮眼底没来由地一黯。   杜朝一脸嫌弃, 在身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出张帕子,丢到少女手上:“不是我说, 这水里泡了两个死人呢, 可别沾上什么病, 才起来又倒下了。”   任阮说了声“多谢”,将手上的骨灰细细拭去,又叠好帕子放进腰间佩戴的布囊里。   感受到少女反常的冷淡,杜朝有点不适应,凑过去小声问:“咋啦任姑娘,你别生气,我不是嫌你,我是嫌那两个人渣,而且担心你嘛。”   陷入自己思绪的少女回过神,她摇了摇头:“和你没关系。”   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冲击太大,还有一醒来就了解到的一系列爆炸的案件信息,再加上头晕的病症尚存,她现在自己都有些茫然。   “噢。”杜朝半信半疑。   “那现在看也看了,你赶紧跟我回去呗。咱俩就这样趁那个谢伯煎药遛出来,万一看病人跑了他不高兴,给你药里下药怎么办?”   不知为何,他对着谢伯那张满是褶皱的漠然脸,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见少女仍蹲着小心地在系布囊的带子,杜朝想起她之前的叫唤,好奇道:“任姑娘,你方才为何不让谢大人射杀那个凶犯啊。”   话音未落,那些新一批赶来驱散百姓的衙役已到了两人面前。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扯了扯杜朝,又指着任阮:“你,还有你,速速离开石门桥。官府办案,立刻回避!”   杜朝一下子就炸了:“干嘛呢你!你可看清楚我是谁!我杜朝的人你也敢赶?”   他父亲好歹是个府尹,还从没见过大理寺有那个衙役对自己这般不客气的。   那衙役趾高气昂:“我管你是什么杜朝还是杜暮的,妨碍大理寺办事,统统都得拿下打板子!”   “好你个没眼力见的,我今儿还就偏不走了!”杜朝气得脸都歪了,往任阮身前一站,撸起袖子就准备干架。   少女见状,忙站起来想拉住他。   观这衙役所穿皂衣颇新,大概是个刚进大理寺,还不认得杜朝脸的新衙役。   但是下一秒,听到动静围过来的众衙役让她推翻了这个想法。   任阮眉头一蹙,这些新冒出来的衙役,怎么一个个的皂衣都如此崭新,一尘不染。还有几个身量和衣服尺寸不符的,抬臂拦人的时候露出一大截手腕。   莫非他们根本不是大理寺内的人?   她心中一紧。   眼见着杜朝这个头铁的纸老虎就要和人硬碰硬了,那嚣张的衙役胳膊忽地被向后一扭,惨叫着被甩飞,重重跌到远处去了。   后面的吾十九很是轻松地揉了揉手上的筋骨。   “我说,小杜兄弟,你这眼神和武艺都不太行啊。”吾十九道,“和这些冒牌货啰嗦什么,丢出去完事儿。”   杜朝一下子涨红了脸:“冒、冒牌货?”   那群围过来的衙役们闻言脸一白,又不敢和身着靛蓝衣的吾十九冲突,只得拖起地上那“哎呦”痛叫的同伴,憋屈地往后扯走。   任阮看了一眼吾十九:“京都之中,天子脚下,也有敢冒充大理寺之人?”   吾十九耸耸肩,转开话题:“任姑娘,我送你回去。任伯现在应该已经在任府等你了。真凶落网,这桩桥头女鬼案算是彻底告破啦。”   任阮怔了怔。   这个案子已经算是,彻底告破了吗。   岸边,金吾卫已经将陈文山和郑金的尸首打捞上来了。   两人都早没了声息。陈文山脸上仍带着中箭那一瞬间的诡异笑容,怀里包裹的黑布早不知落到了河中哪处,露出环抱的可疑东西来。   那是个很漂亮的青花瓷坛。   纵使猝然落河,它的主人依然死死地将它紧护在怀里。   旁边郑金残破的身躯已经和麻绳扭搅在了一起,像是一堆覆在桅杆上的烂泥。金吾卫不好在水下解绳,索性直接将桅杆砍断一起打捞了上来。   两具深仇宿怨的尸首被并排停在桥边,安安静静的,再没了方才的激烈动静。   仿佛所有旧年的血海深仇都结束了。   有仵作模样的人很快就位,开始了验尸。   只要等到仵作将尸检报告完成,与案件的卷宗合并整理好,这桩案子就算真的画下句号了。   但任阮没动。   她抬眸,向着右侧望去。   原本高高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的男人,早已卸下重弓,修长手指松松扯了缰绳,雪白的骏马便闲庭信步地往少女这边迈开步子。   谢逐临垂下眼:“你来做什么?”   任阮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那些新来驱赶百姓的衙役分明不属于大理寺,大人就这样放他们走了吗?”   他自顾自地继续问:“不烧了?”   她顿了一下,只当他和吾十九一样转移话题不愿说,便也不再追问,点了点头。   “多谢大人关心,已是大好了。”   少女别过脸,目光远远落在那群远去的衙役身上,似乎仍在沉思。   谢逐临眉峰一撩。   “贾丞相的人。”他说,“不必理睬。”   任阮微愕,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又对自己直言不讳。   “贾丞相……为何要这样插手呢?”她犹豫地问,“若只是不想陈文山将此事在京都闹得人心惶惶,何必要让人假冒大理寺的衙役来驱散百姓们?”   直接派人过来不是光明正大吗,这般行事反而落了把柄。   任阮动了动唇,还是咽下了后面的话。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谢逐临公然在此纵容陈文山当众报复郑金,又是为何。   何况郑金还是旧日的大理寺卿。不论是官场丑闻,还是昔年治安漏洞所致惨案,对于民心的影响都极大。   难道他不怕落得惩处么?   谢逐临平淡地解释:“此人不愿搅这趟浑水,但又怕今日过后民心不稳,将火烧到他头上,索性就披了大理寺的皮。”   况且大理寺现下没了寺卿,乱成一团。   反正这里本就有按例前来的众多衙役,又有金吾卫插手,贾丞相便借此把自己的人混进来亡羊补牢。   一群冒牌衙役冷不丁进来将百姓驱散,现下又立刻功成身退,来去匆匆,混乱之中很难让人抓住把柄。而贾丞相明面上不曾搅和其中,私下又得了请他求援的下臣感激。   好算盘。   “姓贾的那个老头坏得很,不过和这案子肯定没关系哈。”吾十九以为她是担心此案未完,“这官场上的事儿,任姑娘你不是向来避之不及嘛,就别操心啦,还是赶紧回去和任伯团聚吧!”   任阮还在努力消化着谢逐临话里的弯弯绕绕,听了吾十九的话,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刚穿来的时候,她确实是这样的。   理想主义地想让自己游离在这些黑暗政争和压迫之外,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但是现实已经告诉她,既已生在这般环境中,又怎能独善其身。   尤其她还想继续自己画像协助破案的生涯,要从无数黑暗的罪恶里捧出光明,她根本无法将自己摘出。   所以真正能够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唯有将京都这些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都摸清楚了,她才不至于在自己受到迫害时还两眼一抹瞎,无声无息地葬送了性命。   任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复杂情绪,笑道:“知道了。”   言罢,她寒暄着告了辞,便要和杜朝一同离去。   “站住。”   谢逐临不温不淡的声音止住了她的步伐。   她转过身来,仰起小脸问:“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少女杏眸澄澈,柳眉舒柔,大方冲他礼貌地微笑,似乎只是对他突然的止步有些疑惑。   谢逐临心中略略一堵。   不知为何,她有心事憋着,有话不肯说。   面上倒是掩饰得挺好。   谢逐临难得放缓低音,主动问她:“方才为何让我一等?”   他指的是出箭时,她的那声“谢逐临”。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女鹅还在整理心态,调整好之后就能继续元气满满查案画像啦 第34章 竟不知   ◎就烧在苏州。◎   任阮微微一愕。   他望着她, 深邃的目光带了宁和的探究,一错不错地将她拢在其中。   面对谢逐临这样直勾勾的注视,她压下的复杂情绪莫名又有些躁动, 有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这时东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尘土飞扬里,一个太监打扮的人翻身下马, 冲谢逐临一礼:“大人, 皇上口谕, 传您觐见。”   想来是今日陈文山这场闹剧的消息,已经飞过了皇宫的高墙。   任阮有些担心。   毕竟此事若无谢逐临的纵容,陈文山只怕难以完整地在护城河上完成这般荒唐的报复。   一见宫中的大黄门, 杜朝忙不迭往任阮身后一藏, 生怕自己在这给府尹父亲招惹是非。他附在任阮耳边催促道:“任姑娘,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别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谢逐临仿佛耳闻,不经意地在少女脸上一瞥而过。   她抿了抿唇,不安地望向大黄门远去的背影。   吾十九积极道:“大人,属下陪您进宫去。”   吾十六道:“属下去另外备车。”   “不必。”他平静道,“送任姑娘回去。”   言罢,他一扯缰绳, 骏马便昂首嘶鸣, 扬起马蹄直往宫门而去。   吾十九愣住:“大人这么虎?直接骑马入宫吗?”   吾十六一脸“以往在高楼待久了的人就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转身面向任阮:“任姑娘, 请上车吧。”   他们似乎对自家大人被皇帝传召一事完全不放在心上。   杜朝厚脸皮的蹭车被两人无情拒绝。不过当看到那辆挂了“谢”字丝绸灯笼的奢华马车,跟在后面愤愤不平的杜朝立马变脸,一溜烟换路滚了。   开玩笑, 敢坐谢小侯爷的马车回大理寺, 他会被他爹揪着耳朵去祠堂跪到天亮。   坐过一次的任阮还算熟练地上了车, 端坐在里面沉思。   吾十九透过车帘瞟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探进来个脑袋搭话:“任姑娘,这回大案告破,可有你一份大大的功劳啊。到时候大理寺不得给你包个几箱的赏金。”   “不过呢,这回大理寺在这案子上着实没啥用,连个寺卿都折了。功劳都要归了咱衙察院。”   吾十九笑眯眯道:“任姑娘一手‘七岁画老’真是出神入化啊,若没了这样逼真画像,只怕这个陈文山还不知道能躲到猴年马月去呢。”   陈文山的易容术的确是一个阻碍抓捕的重要因素。   虽说通过监督京都一些易容原材料的供给,追根溯源摸查,或是等陈文山材料耗尽不得不真面暴露,也能够有破局之机。   但若是其所屯原料充足,日子一长,排查松了,他再易了容混出京都去也未可知,海角天涯更难归案。   想到此,他就不得不佩服任姑娘的高超画技,还有自家大人铤而走险的心理战术。   “所以咱们衙察院这回肯定也得给您包赏金,保管比他们大理寺多。”   吾十九兴致勃勃:“你以后来咱衙察院多合作呗,咱们大人有钱得很,出手可比那个小破寺大方多了。”   他是真被任阮那手画像绝技惊艳住了,再没了刚开始的质疑,对她那叫一个刮目相看,恨不能赶紧把人拐过来,以后自己出任务直接一步登天。   任阮看着他兴奋的脸,突然问:“为什么郑金会落到陈文山手里?”   她听闻了郑金的所有口供。既已下狱,衙察院怎么会丢犯人?   “啊?”吾十九不太自然道,“就,大人说当个饵儿抛出去钓鱼咯,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光凭借一张画像,可能不够击溃陈文山的防线。但若是加上一个他恨不得啖肉喝血,甚至可以说是这么多年他活下去唯一信念的仇人郑金,陈文山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请君入瓮。   谢逐临好手段。   但前世在警局多年的任阮,心中复杂的情绪再一次翻涌出来了。   将一个归案且交代了全部罪行的罪犯,重新交给一个和其有不死不休仇怨的杀人犯,结局当然显而易见。郑金的确死的很惨烈。   虽然郑金是个完完全全的人渣,虽然这样的惩罚看着大快人心。   但前世接受的法制教育告诉她,这样是绝对违背刑罚人道主义的。   中外法制史早已证明,通过残酷的刑罚手段不但不能有效地遏制犯罪,相反,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的残酷刑罚,还会使人变得凶残,致使人的道德趋于恶化,造成犯罪的泛滥和猖獗。[1]   还有陈文山。   他所受的非人折难让人唏嘘同情,但他和钱刚对京都无辜少女的残害同样无法原谅,他当然应该受到惩罚。   可好像也不该是这样。不该是在河面上被一箭穿胸。   不是说一箭穿胸这样的惩罚也许所受痛苦太轻,或者说那一箭穿胸可能根本就不算是惩罚。   吾十九说:“任姑娘,你表情好奇怪,你该不会是在可怜郑金吧?还是陈文山?”   “郑金就是个畜生,当海盗的时候就手上人命无数。后来做了官也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睿王遮掩,咱还不知道他强逼了多少民女呢!”   吾十九恨不得把任阮摇醒。   “还有那个陈文山,以前可能和你爹在一起时是好人,经历又那么惨,你可别忘了,他可是和钱刚在京都玷污杀害了好多姑娘啊!”   “这两个罪孽深重的王八蛋那是死不足惜,你可别滥好心啊。”   任阮很敏感地抓住关键词:“睿王?”   吾十九滔滔不绝的话儿一卡。   “其实谢大人今日刻意为陈文山搭建舞台也是因为此吧。”她终于说出心中的猜疑,“因为那些……官场上的政争?”   譬如试探谁会因此露出马脚,试探那些权势后面究竟都有些谁。   她不太懂这些,但前世也在警局一些案件中窥得过许多政治踪影,也看过些许权谋小说。   吾十九面露纠结,沉默半响。   任阮了然。   所以那一箭穿胸大概是真的根本就不算惩罚,只是用处已尽,以防节外生枝的抹杀。   她伸出手,将被吾十九探头撩起的车帘重新轻轻放下。   一帘隔开,她没再多问。   至任府。   任粤彬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任阮回来,险些老泪纵横。   “阮阮,为父才走多久,你就把自己弄得昏倒。现下未好全又到处乱跑,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她避开任父的手:“女儿手脏,先进去盥洗过再来与父亲说话。”   言罢,她便进了任府。   身后的任父一脸诧异,扭头和车架上的吾十九对上视线。   任阮简单沐浴过出来时,任粤彬已在正堂等她。   他本坐在桌边写信,见爱女出来,忙搁下笔:“身体如何了?饿不饿?吃过药了没有?”   拳拳疼爱之心迎面扑来。任阮纵藏了心事,也不禁弯了弯唇,一一应过,又问任父在大理寺中情况如何。   任父忙让她放心,一切都好。   一番问候过来,父女俩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任粤彬胡子翘了又翘,似乎是想说话,又犹豫着。对面的任阮亦有几句想问他,却不知从何开口。   最后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见父亲这些日子似乎都在写信,不知是给哪位故人。”   任粤彬赶紧把信往袖子下放了放:“哪有什么故人,只是一些从前认识的商户罢了。”   他迟疑了一下:“阮阮啊,为父想和你商量个事儿。”话到一半,他忍不住哽了哽,“你陈叔……陈文山的事儿,你都清楚了吧。”   任阮点点头。   “他那日上门催债时,我因看不清他的脸,竟什么也没察觉出来。”任父无比自责,“我竟不知道他这些年受了这样的苦难,我竟不知道陈伯母原来……”   “我知道这钱他该拿,也应得爽快。可当时心里多少有些怨怪,想文山怎么半点不愿体谅我当时的难处。”   他有些颤抖地从袖里掏出一张残破的黄纸。   上面写了潦草的墨字,中间似乎还夹了张银票。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哪里是来催债的,他是……”任父哽咽,“……他是找了借口,来看看昔年的兄弟。”   任阮心中一坠。   “他作案时的易容皆出自从前苏州铺子,我猜,大概是很怀念那段终于蒸蒸日上的时候吧……又或许,他早做好了被抓的准备,也便无所谓留下这样集中的把柄。”   “还有小蛮。”任父颓然道,“我们之前都以为,小蛮被抓去,就是因为撞破了他未易容的样子,叫他认出是从前苏州的旧仆。”   “可是文山早在来任府那日就以真面目见过小蛮了。就算在漫水阁碰上,根本不知道案情的小蛮哪里又会对他造成威胁呢?”   “真正抓走小蛮的,是钱刚。”任父痛苦的摇头,“钱刚的口供上说得很清楚,当时是钱刚见小蛮四处询问时到了偏僻地方,他见色起意,才将人掳走。”   任阮只觉自己的脑袋“轰”了一声。   “甚至……甚至文山知道后,还要钱刚将人放了。两人正起冲突时,你闯进了漫水阁。”   任粤彬眼眶酸涩非常:“阮阮,我想和你商量的是,我打算回一趟苏州了。”   他抬起从袖里摸出的东西:“我想把这些,还有咱们准备给他的那五百两的银票,都烧给他。”   “就烧在苏州。”   “烧过之后,为父也准备留在苏州那边了,那里还有一些任家旧年的根基产业,或许还能收回来重新起家。”任粤彬有些紧张地问,“阮阮,那你呢?”   “你是要留在京都,还是和为父一起下苏州去?”   她没有回答。   甚至任粤彬后面的话,她都没有听进去几个字。   任阮慢慢抬起头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盯着面前这瞧着憨厚老实的商人父亲,一字一句地问:   “你何时得以看过,钱刚的口供?”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法制与社会》感谢在2023-01-04 20:04:53~2023-01-05 18:0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的不想做家务 10瓶;北沈南颜、姓墨的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前程   ◎你这个母老虎!◎   “你何时得以看过, 钱刚的口供?”   就连她自己,都是醒来后在杜朝和金吾卫的转述中,得知了有关进展的细节。   那么一个刚从大理寺被接出来的任父, 为什么会看过置于衙察院的口供记录?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任粤彬有些酸楚地收起黄纸和银票:“阮阮是真的长大了。”   之前他还担心她这样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在外头容易受人蒙骗。现在瞧来, 原是已经成长为如此聪慧敏锐的大姑娘了。   但他缄口不谈的态度很坚决:“阮阮, 有些事情, 为父不愿意牵扯你太多。”   “你只需要快乐地好好生活着,别的我都会解决。”他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阮阮, 你究竟是想留在京都, 还是和为父一起回苏州?”   若在从前,他肯定是会直接将任阮带回苏州的。   就算是他投靠的那个人发了话, 就算是因为反抗死在京都,他也绝不会单独抛下女儿。   但这些日子看到她在大理寺画像破案的模样,那股不只是为了赏金的积极劲儿,还有她曾在自己面前坚毅说出的追求。   这些都让任粤彬动摇了,他想把决定权交给任阮。   “你离开苏州时还很小,大抵是不记得那里了。”任粤彬依然很是希望爱女能够跟着自己, “爹爹再带你一起去坐船摇橹玩, 去寒山寺摘桃子好不好?”   但对上任父希冀的目光,任阮迷茫别过了眼。   “对不起, 父亲。女儿想留在京都。”   她心乱如麻,不敢再看任粤彬失望之色,撇下这一句便匆匆想推门而去。   “阮阮!”   任父虽然落寞, 但见爱女这般不愿再和自己多待, 急得站起来脱口唤了一声。   她脚步一顿, 燃起一点期望:“父亲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为父……”任粤彬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他明白她想听的是什么,但这般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他实在不愿意她沾染一分一毫。   任父苦笑:“既然阮阮想留在京都,那便如此罢。”   “只是我回苏州的日程急,大约这两日便要动身了。”他叮嘱,“小蛮还没好全,到底还是没人照顾你。为父这些日子得了些细软,都留与你,再买两个丫鬟,换个好些的院子住。”   任阮心一软,可还是梗着身子没回头。   她问:“父亲,咱们任家的财产,究竟还剩几分?”   原主从小百宠千娇地长大,对家中的富裕程度没有概念。是以她继承了记忆后,也一直以为任家只是京都一个稍有些家底的富商罢了。   所以因为当初任父入狱时打点,手头商业被瓜分挤兑,任家家财尽散,从此换到这处家徒四壁的小房子里低调度日,她一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邻居们一些碎嘴,小蛮口中不经意流露的一些任家昔日富贵,当时忙碌的她只随意过了耳,不曾留心。   但是现在种种,都让她忍不住疑心:“父亲,其实一开始,根本就用不着我去大理寺那样赚赏金的,对吗?”   任粤彬身体一僵:“阮阮你……”   “这次被大理寺传唤而去,其实是在父亲的意料之中,对吗?”   “那上一次呢,被秦朗陷害而下狱那次,也是父亲……将计就计吗?”   “还有此次下苏州。父亲要走得如此之急,向来也不只是要回去重新拾起生意这么简单吧。”她继续猜测,“或许还有旁的任务?借助商人的身份为哪位大人物传递货物还是情报?亦或者——”   “住嘴!”   任粤彬骇然大喝一声,拍桌而起。   少女被突然的打断吓得一抖,她攥紧了袖中的手,还是不肯回头。   任阮不明白。   那她在公堂上的那些努力算什么,她起早贪黑在大理寺机械式的结案作画攒钱算什么,她在审理司门口苦等,她被逐出大理寺后落水狗一般的狼狈样子,都算什么?   她心中像是腾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却死死地堵在胸口。   出不来,平不下。   知道十有八九是撬不开任父的嘴了,她索性继续迈开步子,打算就此离去。   任粤彬左顾右盼一番,才喘着气放松了一点身躯,他望着任阮的背影,艰难道:“阮阮,为父所参与之事,你别再探究了,好么?”   “你要留在京都画像,你想查案,我都答应你。你独自在京都,也不必担心花钱,我已在钱庄为你存好了。若是不够了,再给你寄银票。”   “只有一点,阮阮。”   “只有一点。”他几乎是恳求,“别让自己陷入攘权夺利的漩涡里,好吗?”   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渴望到不惜卑微的请求。   她推门的手没停,眼眶却是一酸。   可是这样的请求要怎么实现呢?她本已经深陷其中了,遑论还要参与此后京都那么多案件。   但合上门的一瞬,任阮还是轻声说了一句:“好。”   她明白任粤彬只是希望,她不要主动地去成为漩涡中的一朵被吞噬的浪花,也不要深入挖掘太多秘辛将自己葬送进去。   她也是这样希望的。   任阮慢慢地走过安静空荡的小院,几乎是神游着回了自己的屋间。   好像在她一场昏迷醒来后,好多迷雾被猛地吹散,丝毫不顾身在其中的人能否承受,将露出的真相和新谜团混在一起冲撞过来。   任阮卸了全部力气,蜷缩在榻上,看着日光从窗户框沿慢慢往下滑落,渐渐变成了暖橘的晚霞。   她想了很多。   关于陈文山复杂的人性;关于这场冤冤相报的桥头女鬼案;关于仇恨和刑罚;关于那些官场的暗流涌动;关于任父背后的秘密;关于谢逐临放任陈文山虐杀郑金……   窗沿的晚霞光逐渐消淡,她的意识也渐渐朦胧起来。   ……关于……关于那天的昏黑长街,漫天暴雨声喧嚣嘈杂。   身披月白鹤氅的颀长青年,清冷矜贵不沾半点世间污浊烦恼。   他垂眸看她,声音清冽又缱绻:   “小冤民,我给你做主。”   窗外的太阳温柔地沉没,日暮霞光在天际缓慢消退。榻上少女闭着眼呼吸平稳,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下意识紧蹙的眉稍稍平柔了些。   任粤彬蹑手蹑脚地来到爱女门前望了望,见榻上少女已经入睡,便轻轻将她一旁跌落的被褥重新盖好,又仔仔细细掖了被角。   望着她不安的睡颜,任粤彬心头涌上一阵沉重的歉疚。   这些日子真是让他的阮阮受了苦。   那些爱女在大理寺早出晚归拼命赚赏金的日子,他是真的心如刀割。他无数次想冲到大理寺去,将疲惫的女儿接回来,告诉她,咱有钱,咱不去受这个苦。   可是那个人看上了她的画术。   若是时光倒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那人将计就计入狱的吩咐,不会让任阮就此在公堂之上凭画技大放异彩,再引得那个男人的注意。   他不需要任阮被磨砺被考验,他不需要任阮为旁人卖命求富贵。   这些他一个人扛就够了。   其实他任粤彬已到了这般岁数,安安心心做个富商又如何。   可是膝下有个这样乖巧可人的女儿,他怎么能不为她将来考虑,怎么能不去搏一个前程。   士农工商。他不愿任阮将来依旧待在最末流的阶层,连漂亮的鎏金珠花都不能带,锦缎丝绸也不能穿。   任粤彬一阵苦涩,轻悄悄地合上门。他佝偻着背,仿佛老了许多岁。   夜色四合,任府各处亦早熄了灯。   而此时的京都,正是华灯初上,夜市喧出的时候。   一道靛蓝衣影快速掠过上空屋檐,时不时还忍不住停下来扒在檐角瞧瞧下面喷火的杂耍,或是香喷喷才出炉的葱花儿肉泡馍。遇着抛绣球的美人,更是挪不开眼睛。   就这样一路飞飞停停,吾十九总算还记得自己的任务,精准地落到了任府中一屋的瓦檐上。   他颇为恋恋不舍地最后望了一眼灯火辉煌的热闹集市,才从瓦檐上溜下来。   窗户里面漆黑一片。   吾十九拾起一块小石子颠了颠,收了力道往窗沿砸去。   “咚!”   里头没动静。   吾十九正掂量着要不要再找块大的石头时,里面点起了灯,接着窗户略暴躁地一动。   推窗的少女神色惺忪,面颊上还挂了清晰的泪痕。   她不太客气:“十九大人,不知报官是送您去大理寺呢,还是衙察院啊?”   知道自己扰人清梦的吾十九嬉皮笑脸:“别生气嘛任姐姐,人家也是奉命而来的。”   怕动静惊动任府中的其他人,他凑近任阮压下嗓音:“咱们偷偷地从任府溜出去,可别叫那个任老——哎呦!”   他指着少女脸上的泪痕,大惊小怪:“任姑娘,你哭啦?”   “大案得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你怎么一个人躲在家里哭鼻子啊,连做梦都哭得这么伤心哦?”吾十九小声地怪叫起来,突然想到什么,贱兮兮地又凑上来,“我知道了,任姑娘,你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担心咱们大人被那小皇帝骂吧?”   吾十九叉腰大笑:“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咱们大人对上小皇帝,可只有那位吃瘪的份哈哈哈啊哈哈哈……”   任阮:“……”   本来被吵醒就烦。   她抄手就是一个暴栗。   吾十九笑声戛然而止,捂着脑袋不敢置信,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你打我?任阮你居然打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这个母老虎!”   任阮自己也是一怔。   不知怎么,看到吾十九这张贩剑的脸,在自己面前幼稚地咋咋呼呼,心头好像一瞬就没那么压抑了。   一时……连自己一直提醒自己谨记的身份都忘记了。   但吾十九没真生气,他哼哼两声:“快点啦,还愣着干嘛,大人请你喝茶去啦。”   “京都第一茶肆,云蒸坊,没去过吧。”   他伸手去拽任阮,急不可耐地要她直接从窗户跳出来。   凝视着吾十九一下子又乐颠颠的脸,任阮眼睫微动,低头将脸颊上残余的梦中遗泪拭去。   心头有块长久自缚的枷锁,突然一松。   作者有话说:   下章知心小竹子上线   再过一章就准备进入下一个案件啦~   感谢在2023-01-05 18:05:04~2023-01-06 18:2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葡萄。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云蒸坊   ◎民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京都夜市重重灯火喧哗里, 难得有一处阁肆清幽宁致,在一众寻常乌檐店舍里格外出尘。外饰粉壁黛瓦,藂竹拂窗, 其间漫漫香雾清浅,丝竹绕梁。   京都第一茶肆, 果真名不虚立。   任阮随着引路的肆娘一路上行, 心中不免感叹。   饶是她还有些意乱如麻, 一进了这般恬静雅逸的地儿,亦心头舒缓不少。   至云蒸坊的最高阁,丝竹声弱, 嫩绿竹条长帘半遮半掩, 间内飘缭出茶蒸香汽。   肆娘袅婉地一福身,便安静地退下了。吾十九也早在进云蒸坊时, 就不知疯去了哪里。徒留任阮有些迟疑地立在门口,一时不知如何进退。   好在竹帘里很快传来熟悉的清冷声音。   “进来。”   甫一掀帘,便有一阵微润的温热绕着茶香扑面而来。案几上置了错金鹤擎博山炉,优雅矜贵的青年跽坐其后,氤氲的雾汽将锋眉冷眼蒙上柔泽。   他看向她,问:“会下棋吗?”   青釉绿梅缠枝茶盅旁的玉石棋盘上, 已有许多棋子错落。黑白两端各自深入, 仿佛厮杀得很是激烈的样子。   “等你时随手摆了个谱。现下看来,倒是走的颇为有趣了。”   他指尖捻了一枚圆润白子递给她:“这盘的棋眼不止一个, 可要试试?”   谢逐临神色轻松。   但这棋局在任阮看来,实在晦涩复杂极了。她摇摇头,诚实道:“我不甚擅棋。”   原主倒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她前世是个只会摸画笔的, 虽然承了原主的记忆, 但这些需要自身领悟的技能, 还是似懂非懂的。   谢逐临略微有些讶然地挑眉。   他并不勉强,修长手指微曲,顺手一掷,棋子便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白色弧线,稳稳当当地进了圆瓮里,和其中堆满的棋子碰出悦耳的玉石之音。   他推开棋盘,示意她在案几对面坐下。   “君山银针和雀舌春色,不知何种茶叶更合任姑娘的心意?”   任阮望着案几上一连溜排排站,一看就名贵非常的茶具,和那一两堆看不出区别却斤两逾黄金的茶叶,有点儿头疼。   谢逐临这焚香啜茗的雅兴,她是真没什么概念,也没什么兴趣相陪。   “大人,我其实也不太爱喝茶。”   除了奶茶。她心中又惹起来对现代生活的想念,不禁默默叹了一口气。   任阮想快些结束这场难捱的茶会,直入主题:“大人今日请我来,应该不只是喝茶这么简单吧。”   “若是有什么要事,还请大人直言不讳吧。”   她反正是不相信吾十九说的什么,单纯为了庆祝桥头女鬼案告破啦,对于她关心被皇上传进宫之事他家大人非常感动啦,之类跑火车的满嘴鬼话。   对面的人闻言,才拎起的粉瓷小茶壶不重不轻地搁回了案几上,瓷盖和壶身磕碰出清脆的响声。   他眼中温缓之意淡了些:“任姑娘真是有几分煮鹤焚琴的风姿呢。”   任阮未觉气氛不对,还挺赞同:“大人说的是,我向来除了画像查案之外,旁的并没有什么愿意费太多心思的事。”   毕竟前世她就是个警局超级打工人,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在首都寸土寸金的地方全款买房。想到自己心爱的大房子至今还只睡了一个夜晚,她就心如刀绞。   谢逐临:……   他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看她一眼:“我瞧你同情心泛滥时,心思倒是挺重。”   任阮:?   这是从何说起?   她一脸茫然,对上谢逐临深幽的视线,忽然想起来之前在自己面前大惊失色嚷嚷的吾十九。   ——“任姑娘你该不会是在可怜郑金吧?还是陈文山?”   ——“这两个罪孽深重的王八蛋那是死不足惜,你可别滥好心啊。”   那小子当时恨不得抓着她的脚倒过来摇醒。   还有刚刚在任家窗边,看到她脸上泪痕,这小子也是一副欲说还休憋不出话的欠削样儿。   任阮无语凝噎,两番推测下,万分确定就是这吾十九乱猜她心思,叭叭叭全给他家大人乱刮耳旁风。   她无奈地摇头。   其实她把自己蜷缩在榻上时,到开窗见到乐呵的吾十九,一直到进了云蒸坊坐到现在,她一直在想啊想,也差不多想通了。   反正大概率也穿越不回去了,那就按照自己刚来时候的初心,好好在这里重新开始。   画自己喜欢画的像,查悬案挣大钱,重新给自己买房买车。她现在不仅有了十余年新的青春,还有了能开大挂的画像师系统空间,这不能美滋滋地奋斗得更好?   至于那些她没有办法去左右的,建立在阶级上的价值观冲突,那就不去左右。   在这个封建陌生时代,她现在最重要的所求,就是自己平平安安吃饱穿暖,才能努力地去追求想要的案件真相和光明公正。同样啊,想要改变这个时代,路也很长呢。   她应该暂时没有这样的抱负吧。   如果能奋斗到足够的实力和地位再说吧,不必好高骛远。任阮在心中笑了笑自己。   在此之前,她不想让自己一直囿于这样矛盾的思想冲突里。   是以,她现在是真的,还算心头松快地解释道:“想来大人是误会了。陈文山和郑金皆是犯下重重罪案的凶犯,我如何会对他们有所同情?”   但说着,她语气还是不受控制地一沉:“对他们的怜悯同情,就是对无辜枉死的受害者们的残忍叫好。我怎么能怜悯?如何能怜悯?”   她只是……任阮猛地掐断思绪。   打住。和衙察院的指挥使大人谈刑罚,谈法制与社会?这和皇帝说一夫一妻制,说出轨犯法有什么区别?   她暗自舒开一口气,把心态放平。   没关系。就算现在说不通说不明白,她会慢慢努力的。就像努力画像为那些受害者沉冤昭雪一样,她也会努力让加害者获得应有的惩罚,而不是陷在野蛮的冤冤相报中,将罪恶循环放大。   谢逐临沉默了一下。   少女说这话时,黑白分明的杏眼在袅袅的云雾里格外明晰澈亮,还是透着那样熟悉的坚韧不拔的光。   他撩起眉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自席座上起身,倚在阁窗边。   阁间的长窗一开,远远的便有京都夜市的鼓乐喧哗传来。   谢逐临今夜不似往常锦袍加身,只松松随意披了一件月白广袖外衫,白玉冠半束发,垂下墨黑的长发。就这样倚在月光下,不似往日清贵小侯爷,倒叫人恍惚以为听得民间烟火飘然而至的谪仙。   任阮瞧得都晃了晃神。   真不愧是她当初在生死关头都有心思瞄上的画像素材啊。   谢逐临垂眼,眸中就倒映出京都万家灯火。   “任姑娘,任阮。”他咬着她的名字态度莫名,“谢某是说,侯府家的马车,不是谁人都能坐的。”   嗯?   任阮尚未从眼前美景回过神来,半懂不懂地眨了眨眼睛。   谢逐临掀起眼皮,深邃瞳孔中的辉煌灯火全转落成了乖乖坐在案几边的迷茫少女。   他轻飘飘道:“杜府尹家的长子,该是让他好好教教规矩了。”   杜府尹的长子,不就是杜朝吗?   任阮好像有点恍然。   莫非谢逐临这句“同情心泛滥”指的是……从石门桥回来时,杜朝想要搭车被吾十九吾十六一口回绝,她后来还顺口求了个情的事情吗?   但她当时和杜朝一样,也以为谢逐临随口派人送自己的,只是临时拉来的一辆普通马车而已,当真没有想到是他谢氏侯府的专用车架。   这的确有损他的威严了。   她顿时有点心虚:“是,此事亦是我僭越了。”   任阮赶紧找补顺毛:“旧日我还欠大人十九幅画像,如今案件告破,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自是立刻提箱赶到。”   她当然没有忘记还有那个离谱的洞口要填。   谢大人的表情似乎满意了一点。   任阮学吾十九趁热打铁:“今日大人出宫如此早,尚有空品茗观夜。看来之前的忧虑实在多余,大人言行皆得了皇上全心的信任呢,可见圣眷之盛。”   谢逐临:……   他略含深意地睨她一眼。   她心里更虚了。   什么意思,嫌她没有吾十九拍得响亮?   他又略含深意睨她一眼。   任阮胸腔打鼓。   这又什么意思,察觉出她想试探皇帝对此事的态度啦?   谢逐临睨着少女明晃晃探听后的僵硬姿态,心情倒不算太差。   他轻嗤一声:“皇上有何可怪罪金吾卫的呢?”   “石门桥下生事,属治安,此为京都大理寺职权。生事之人系凶犯,该凶犯之案归宗大理寺。”   “而我,不过偶然起兴,率金吾卫巡视京都。偶遇大理寺镇压凶犯生事不力,危机关头射杀凶犯以息事端罢了。”   他慢悠悠道:“皇帝传唤我进宫,自然是要褒奖我。”   “不仅如此,桥头女鬼案的破案宗卷,亦要交归衙察院。”   任阮对此瞠目结舌。   不仅震惊于谢逐临的厚脸皮,还再一次认识到了他在京都,是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不知道皇帝是否知道真相。但往后的此事真相的记载流传如此,案件归宗奖罚如此,当时现场真正发生的事情,还重要吗?皇帝知道与否,更不重要了。   任阮安静了一瞬,还是按耐不住脱口问他:“谢逐临,你射出的那一箭,其实根本就……”   ……根本就没有必要你知道吗?   她问:“其实陈文山手里,抱着的是他母亲的骨灰坛,你知道吗?”   不是什么炸药,根本不是。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回过身,望向窗外月夜。   事后金吾卫清查现场,报告事无巨细,他当然也一清二楚。   河水里,青花瓷坛里,都没有丝毫炸|药的成分。都是骨灰。   或许那一抹火星,是陈文山为陈母点上的一根檀香。   隔间内沉默良久,谢逐临淡淡问她:“要来看京都的夜色么?”   任阮始料未及。   她盯着他颀长的背影许久,才慢慢地从案几边爬起来,也走到了阁间的长窗边,和他并排而立。   京都的夜市,有如她前世所读到的大宋东京梦华录般繁华绮丽。长街万家辉煌灯火一直蔓延到远处,融入一片热闹喧嚣的明亮中去。   护城河上可见舫船夜游,莺歌燕舞,花灯在河水里摇曳,流光溢彩。   她双臂靠在长窗沿上枕着下巴,双眸里盛满了对壮美景光的震撼。   果然民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1]。   她突然想,就算没有射杀陈文山,他按照这里刑律的流程,又会落得如何呢?会不会……那般凄凉悲壮地和母亲的骨灰一起死在属于苏州的乌篷船上,死在手刃过的仇人之上,是最好的结局呢?   这一刻她不愿再去想什么刑罚,什么律法人伦。   她闭上眼睛,不知对错,不想将来。   京都的夜色真的很美。   不知道过了多久,长窗外吹来的夜风都开始微凉时,谢逐临突然轻声说:   “烟花要来了。”   身边仍是安安静静,只传来轻缓的呼吸声。   他低头看去,才发现少女在窗前已经枕着双臂睡着了。   她小小地把自己埋在他身边。睡颜很乖,出来时松松挽就的长发已经散开,如瀑漆发衬得白皙小脸在月光下愈发如玉莹莹。   谢逐临鬼使神差地,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   软软的,柔柔的,带了沐浴过的清香。   小心又微僵的手抚摸着,突然一顿。   他突兀地感受到了少女柔软头颅后面一块坚硬的存在。   细细探查后,谢逐临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好一块铁铮铮的大反骨。   作者有话说:   《各说各话》   小竹子:老婆不想和我喝茶,不开心   女鹅(摸下巴):他好像嫌我糙汉   小竹子:原来老婆已经想开了啊,那我就纯纯吃个醋吧   女鹅(捂胸口):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差点让小侯爷豪车晋升公交   下一章进入下一卷啦~   ps:呜呜昨天五点起来准备面试,下午回来补觉睡太久了,结果零点没赶上更新码到现在,不行了瘫倒昏睡去了   [1]这句话最早见于《一日禅》 第37章 邻居   ◎这家店的羹里有毒啊!◎   自从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代, 任阮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一场好觉了。   在云蒸坊的高阁长窗边,火树星桥明亮辉煌,遥远的市井热闹混在夜风中渺茫地送来。意识慢慢地沉沦下去, 心却高高地随着它们飘起,仿佛漂浮到了自由的云端。   再醒过来已是第二日的午后。   身上的褥被把她掖得严实温暖。她浑身轻松舒快地爬出来, 懒腰伸得舒服到脑袋空白, 慢半拍地想起昨晚梦一样的茶坊赏夜, 睡着的自己被送回了任府。   她拢上外衣出来,才知道任粤彬已经走了。   小蛮说任父站在屋前瞧着熟睡的任阮许久,最后还是嘱咐她不要吵醒姑娘, 独自背上行囊安静地离开了。   “姑娘昨儿特意吩咐我的, 我好好地交到老爷手上了。”小蛮落寞地转述,“当时老爷眼眶一下就红了, 嘴唇抖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落着泪,把东西极为郑重地收入怀里。”   任阮默然。   那是一个布囊。   里面装的是石门桥下河水里,她从手上仔细拭下骨灰的那方帕子。   那是陈母的骨灰。尽管她的儿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但她终究是这整个案子里的无辜受害者之一, 亦是任父小时爱重的长辈。   若是将帕子当做秽物直接丢弃, 她觉着太不尊重,索性好生收入布囊中, 转交给了要回苏州的任父手中。   中年漂泊惨死海上,时隔这么多年,骨灰终于能够算是重回故里。   想来这位素未谋面, 在任粤彬的描述里温柔善良的陈姨母, 也会稍稍慰藉吧。   任粤彬离开乘船下苏州不久, 京都便开始大幅降温,正式进入冬日了。   落第一场小雪的时候,任阮收到了任父来自苏州的平安信。   正在门前扫雪的小蛮闻言,欢快地跑进来。她小脸冻得通红,跺着脚生暖,期待地想听到自家老爷在故乡的消息。   任阮催她快些过来烤火,才展开信纸念给她听。   任父的信很长,问了许多任阮在京都的近况。吃的睡的好不好啦,换了一个什么样的住所啦,可有人来欺负她孤身在在京都啦,小蛮现在身体如何啦等等许多。   后面还有长长一段在苏州故地重游的感慨,听得小蛮频频抹泪。   信的最后还让她们放心,说在苏州的家产回收和新生意都很顺利,生活上赵嫂也将他照顾得很好。   赵嫂是邻里一位寡居的妇人,丈夫和家人都死在了战乱。之前被任阮雇来任府时,沉默寡言又手脚麻利,将家中病患护理得极为妥帖,还做得一手任父赞不绝口的好菜。是以这次任粤彬下苏州,任阮虽心中复杂,还是请了赵嫂陪伴他一同前去。   瞧了这些,任阮心中宽慰,正待接着往下读,却是眼神一凝。   信纸最下面有一句被潦草添上,却笔势沉重的话,叫她骤然顿住。   小蛮未曾察觉,自顾自地抽噎道:“姑娘回信也叫老爷放心,小蛮一定也会把姑娘照顾得妥妥当当。”   任阮若无其事地折上信纸,拉过小蛮冰凉的手。   “日后扫雪这种事,叫新买的小丫头去做就是了。”   自从那次被谢伯强行扎醒后,小蛮的身体大不如前。虽在谢伯再次治疗后,表面没什么事儿了,可还是肉眼可见的瘦下来许多,瞧着总是憔悴虚弱的样子。   所以任父走后,任阮带着小蛮重新换了一个环境安静又离医馆近的庭院,还买了个小丫头,又请了一位做饭的杨姨。   自穿越来,她早把这个一心为任家的丫鬟当做了这里的亲人。   小蛮很是不安:“姑娘又是买丫头又是请妈妈的,要费好多银子呢。好不容易现在家中有些银钱,一下子挥霍完,姑娘又要去大理寺受罪了。”   任阮闻言好笑。   由于前任假寺卿方德良落马的动静太大,在朝野引发了不小的动荡。当今圣上震怒,派衙察院清洗朝堂。   首当其冲的大理寺自然是被清洗的重点对象。其中的少卿不知为何也被远调,一下子空出两个高职,整个大理寺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这种情况下,她自然是要暂避风头。   于是先歇了赚赏金的活儿,正好在家中和小蛮一起将养身体。   一直心疼她在大理寺抛头露面卖苦力的小蛮见状,简直不要太高兴,每日在家里根本闲不下来,不停地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绕着她团团转。   “这些活儿,小蛮也都能做。姑娘还是多节省些银钱傍身,日后还要嫁人呢。”小蛮说着,脸一红,“虽说老爷不会亏待了姑娘,但这生意场难闯,姑娘多攒些总没错的。”   任阮不禁大笑。   前世她的消费观就是,该花则花。只要是她觉得应该用钱的地方,从来不手软。   任父走前留在钱庄的银票,她并未取分毫。不过桥头女鬼案后,大理寺和衙察院两方的赏金被拿来重新置办家居,确实已经不剩下太多,所以她还是准备要去继续画像接案子了。   她还想给自己买一辆威风的大马车呢。   “好了,知道你厉害,连门前的大青石都被咱小蛮玩弄于鼓掌中呢。”她取笑小蛮,“怎么,现在力士姑娘也开始想着嫁人啦?”   小蛮羞的脸更是通红,扭了身子不肯接话。   任阮爱怜地捏了捏她红红的脸颊。   当年任府买下小蛮,就是看中她天生大力,所以又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任府原有块年岁久远的大青石,三个成年男人才能勉强抬起,小蛮却能轻松举托挪移。搬家时在小蛮的请求下,大青石也一起挪到了新的庭院里。   只是现在的小蛮,只能抬起一半的大青石了。   她每日都在庭院里试图抬举,总累的满头大汗面色惨白。   任阮心中难过。对自己当时任小蛮接近漫水阁的疏忽,还有救援时不够快速的反应,都时常感到愧疚。   她故作轻松地调笑:“平安刚从人贩子手中出来,本就战战兢兢,你还抢她的活做,不是存心让她不安嘛。”   平安是新买来的小丫头,她给起了这么个寄予心愿的名字。   “姑娘今日说要出门,奴婢担心平安不仔细。若是没把雪水扫干净,跌滑了如何是好?”小蛮揉着脸,可怜巴巴,“姑娘要去哪里?带上小蛮吗?”   “听闻东街新开了一家福膳斋,杜府尹邀我一聚。”   任阮敲敲她的脑袋笑道:“快去多穿件夹袄来,咱们一块儿去。”   小蛮听说,喜上眉梢,忙起身去添衣,给任阮也取了一件厚实的披风系上。   新搬的任家院是吾十九帮忙找的。周围安静、地处方便、治安又好,总之一切任阮想要的条件都完美符合。只有一点,叫她感觉不太自在。   隔壁就是谢逐临的私宅。   近日衙察院清洗朝堂,身为指挥使的谢逐临应该也忙碌得很,那迟迟未修复的十九幅画像之事也一直未再提及。   是以宅在家中修养快活的这些日子,她几乎要把这个存在感近为零的邻居忘得一干二净。   但今日任父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叫她细细琢磨间不由留了心。   刚出任家院门,任阮便忍不住侧脸向左望去。   虽与精致小巧的任院比邻而居,谢大人的府邸却是丹楹刻桷,飞檐反宇。高大朱门其上悬着的“谢府”二字力透匾背,气势磅礴。   不过自从搬来,隔壁好像一直门前冷落,也从未传出过有住人的动静。   也许这只是谢小侯爷无数府宅之一吧。   任阮收回视线,暂时将此事抛之脑后。   东街是整个京都最热闹繁华的街市之一,新开的福膳斋更是坐落在其中人流量最大的位置,听闻其中大厨还是昔年宫中御勺。因此才开业,便已是红红火火,一桌难求。   预定到了一个雅间的杜府尹对此很得意。   菜还没上,他就开始笑眯眯地给任阮倒茶:“好久不见任姑娘,如今出落得愈发好了。”   “听闻任老爷前些时候回苏州去了。任姑娘独自在京都,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自大理寺审理司前一逐后,这还是她与杜府尹第一次见面。   杜府尹的态度很是谦敬。听其寒暄的话里话外,想来一是因为,上次她被不公正地当众逐出大理寺而其旁观不作为,而含了几分愧疚。二是因为,她在桥头女鬼案里那手“七岁画老”的绝技,多少有些名扬了京都。   他想将任阮再请回来协理大理寺画像。   “任姑娘,如今我已晋了大理寺少卿。你若愿再入大理寺多多接些案子,赏金自是好商量的。”   自从任阮不来后,习惯了按图索骥的便捷再落回从前那般,苦苦追着一点线索如无头苍蝇般乱撞,不仅许多衙役叫苦不迭,他也是对着直线下滑的破案率头疼得很啊。   如今的杜少卿殷殷望任阮,就差把“求贤若渴”四个字写在眼珠上了。   “还有咱们大理寺新上任的傅大人,听闻了任姑娘你出神入化的画像之术,对此很是欣赏啊。傅大人非常希望我能够请动你直召入大理寺中。”   杜少卿热切劝道:“任姑娘若是愿意,傅大人便会上报请旨,你可就成了咱们大夏第一位在前朝的女官啊。”   这可和当初他们那些口头承诺的,在画像司挂个虚职不同。   请了旨,那就是载入官碟的正经女官啊!   能够名垂大夏的第一位女官之职,这等诱惑,试问谁能够拒绝?   杜少卿期待里目光里含了隐隐的笃定。   但任阮并未立刻答复。   她礼貌地笑了笑,只嘴上打了些官腔,然后便将话题转到了一直陪坐在旁边的杜朝。   “听闻最近小杜大人不曾在大理寺内行走了,不知少卿大人为小杜大人又在何处另谋了高就呢?”   在自家父亲身边乖得和鹌鹑似的杜朝,瞄了一眼杜少卿,不敢自己回答。   谁知杜少卿闻言,笑脸却是有些不太自然,打着哈哈道:“犬子顽劣懒怠,实在不适合在大理寺添乱。如今不过叫他赋闲在家罢了。”   她目光在气氛奇怪的两人之间巡梭了一下,微笑地点了点头。   心中本就含存的疑心更是泛起。   雅间中突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正巧前来送菜的伙计敲响了门。   几个伙计鱼贯而入,一边唱着菜名儿,一边将托盘中的佳肴一一上桌。   四喜桃果、福字瓜烧里脊、猪大骨缕肉羹、香蒜腌水芥皮、八宝辣子野兔等等,丰盛杂陈,色香味俱全。   杜少卿如释重负,连忙招呼道:“福膳斋的菜品可是近日京都一绝,任姑娘快尝尝。”   一时席间动筷无话。   杜少卿似乎有些坐立难安,又因着食不言的规矩不好先出口。杜朝倒是没心没肺,菜一上便开始大快朵颐。   任阮假装没看见杜少卿拼命抛来想让她起话题的眼神,保持着用膳的优雅姿态,心里盘算起怎么更优雅地打包一些回去,给身后不能上桌的小蛮尝尝。   这个野兔好吃,香辣嫩滑,待会兜走。   这个桃果还行,可惜只有几个,快被杜朝这小子炫完了。   这个猪大骨缕肉羹……   布菜的小蛮才把肉羹盛到面前,任阮就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好奇怪的肉味,倒不太像是猪肉煮熟的气味。   她又捻起瓷勺搅了搅,舀起来一勺想仔细看看肉羹的成色。   遽然,雅间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快来人,快来人啊!死人啦!这家店的羹里有毒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8 02:02:15~2023-01-09 20:5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莱布尼兹薯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明瑟郡主   ◎这、这是人肉!是人肉啊!◎   这一声在外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一时之间, 哭喊声、尖叫声、碗勺摔碎声、凌乱脚步声纷然混杂着冲破雅间的门。   听闻此声,身为大理寺官员的杜少卿自然坐不住了,他立刻放了筷子起身向任阮道:“外面似是出了命案, 任姑娘,今日只怕要失陪了。”   她亦放了瓷勺, 点头表示理解。   专注干饭的杜朝懵懂地停下大吃大喝, 见自家父亲匆匆往雅间外去, 也不敢再坐,蹭一下起来:“出啥事了?”   他擦了擦嘴,连忙也要跟在杜少卿后面同去, 还回头招呼任阮:“任姑娘, 可要一块儿看看去?”   小蛮有些害怕:“姑娘别去……”   她拉了拉任阮的衣角:“姑娘咱们快走吧,要是真的饭菜有毒……咱们也快去找大夫看看才好。”   “无妨。”任阮安抚她, “外头人出了事,马上就会有大夫来瞧。若真咱们也中了毒,留在这里倒才能最快就医呢。”   “我也去看看究竟,你若害怕,就先在这里等我。”   她走前还不忘嘱咐:“这饭应该是吃不成了,别浪费, 叫伙计打包几个你看着喜欢的。要是没毒, 咱们兜回去给平安也尝尝。”   见拉不住自家姑娘,小蛮都快哭了。   福膳斋出了这档子事儿, 姑娘怎么还惦记着吃啊!这里的菜谁还敢吃!   小蛮焦急地跺跺脚,虽然恐惧外面可能有的尸体,还是鼓起勇气跟上了自家姑娘, 抬着手免她被外面乱成一团的人群推挤。   主仆二人出了雅间, 往出声处行去。   之前进福膳斋时人满为患座无虚席的大堂, 此时已经被清过了场子。只见大堂左侧一桌边仰面躺着一位老妇,口吐白沫,不知死活。   老妇身边已然有几位大夫模样的人,各自探脉、验查桌上食物。   坐在桌边有一位通身绫罗的姑娘,哭得伤心不已。一旁还围了好几个穿得甚是体面的丫鬟,正百般安慰。   大夫仔细诊断后,连忙回禀道:“郡主,这位姆姆应是中了毒,所幸毒量极微。但老人家还是一时没受住,昏迷过去了,只要喝了解毒汤方便可醒来,还请郡主放心。”   此言一出,众人皆如释重负。   杜少卿忙拿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狠狠松了一口气。   任阮颇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那通身绫罗的姑娘。   “郡主?”   先出来的杜朝听到,赶紧回身朝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小声道:“那位是淮南王府的明瑟郡主,很是得宠的,咱们可招惹不起。”   小蛮好奇,也小声地问道:“郡主也会来酒楼用膳么?”   而且还坐在大堂?   杜朝见怪不怪:“郡主也是人啊,福膳斋最近风头正劲儿,听说就是淮南王也来这里尝过鲜呢。”   “况且明瑟郡主素来是个平易近人的。按理郡主姆姆虽不能与郡主同桌,但也身份尊贵,该另享雅间的。只是福膳斋生意实在火爆,这位周姆姆也未为难掌柜的,带了几个丫鬟就在大堂低调吃了。”   “当时周姆姆倒下的声响一闹,郡主立刻就哭着从上面雅间奔出来了,可见两人感情深厚。”   杜朝后怕:“还好这位周姆姆没有性命之忧,不然福膳斋怕是不能善了。”   还有他同在福膳斋的少卿老爹,恐怕也要连带一身骚。   但明瑟郡主依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中毒?中的是什么毒?”   “好端端来一个新开的酒楼吃饭,本郡主的姆姆就不明不白地中了毒!”明瑟泪眼汪汪地控诉,“是不是下回,你们这些酒楼就要当场刺杀到本郡主头上来了!”   掌柜的听得冷汗直下,不停地作揖发毒誓表忠心。   杜少卿连忙又掏出手帕擦脸,直往那些个大夫脸上飞眼刀子。   那个把脉的大夫赶紧又回道:“这位姆姆中的不是什么致命毒药,反而似是……品红散。”   郡主的哭声戛然而止:“品红散?”   她泪眼里划过一丝古怪和怀疑。   品红散,这等专门用于妇人滑胎禁孕,量大能致使妇人失血死亡的虎狼之药,在后宅中闻者色变。她自然也被自己的母亲教导过。   可是为何要对一位已经年迈不需再生育的姆姆下这等药?   她自己还尚未议亲,莫不是谁如此痛恨他们淮南王府,借她的姆姆来恐吓下一个就是她?   明瑟越想越害怕,她怒道:“查,给我狠狠地查到底毒下在哪里,又有谁接触过下毒之处,必须给本郡主查出个水落石出来!”   周姆姆已经被抬下去,由王府前来接手的大夫救治。   那两个在桌上不断检查菜肴的大夫,终于有一个捧着一碗肉羹叫了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碗里,含了分量极微的品红散!”   另一个也道:“回禀郡主,其余菜中并无毒物。”   看来品红散就是下在这碗肉羹里了!   几个留下的大夫立刻俱围了过去,一同开始细细研究起来。   明瑟郡主一指那肉羹,问掌柜的:“这是什么菜?”   那掌柜的战战栗栗地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是本店的寻常菜式之一,猪大骨缕肉羹。这羹算不上招牌,点的客人也不是太多。”   明瑟郡主脸色稍微松缓了一些。   还好她在雅间的席面上并没有这一道肉羹。   后面暗暗观察全局的任阮,脸色却是截然相反。   猪大骨缕肉羹?那不就是方才她觉得很有些奇怪的那道羹吗?   莫非……   “咵啦!”   大堂内猝然一道清脆的碎裂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众人惊讶看去,却见那群大夫捧着的肉羹被失手摔在地上,瓷碗碎得七零八碎,还在咕噜咕噜冒热气的肉羹流淌开,大夫们却像见了什么恶物似的,纷纷惊恐地跳脚避开。   其中一个颤着手指向地上的肉羹,叫道:“这、这是人肉!是人肉啊!”   什么?!   满座皆骇然得说不出话来。   明瑟郡主最先撑不住,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   周围的丫鬟慌忙围着她转,安慰的安慰,拍背的拍背,拭嘴的拭嘴。   掌柜的也是面色煞白,他不敢置信地抱着头,不敢去看地上那滩仿佛血肉模糊的肉羹。   杜少卿也有点受不了,拍了拍儿子的肩:“你在这把控着大局,爹去外头看看大理寺的人来了没有。”   说完也不等杜朝回答,捂着嘴脚底生风地走了。   杜朝惶恐极了,他把控大局?啥大局?他只想带着大伙儿一起跑啊!   眼见大堂内陷入了一片混乱,一直在后面静观其变的任阮总算看不下去,拨开杜朝走了出来。   她盯上一个反应最小的大夫,直接让小蛮抓了。   小蛮虽未完全恢复,比寻常人的力气还是大得很。一拉一拽,那大夫就被跌跌撞撞地按到洒落的肉羹面前了。   那大夫忍着不适,惊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任阮从隔壁桌子顺了一个瓷勺,走到大夫面前,蹲下来舀起来一勺肉羹。   她面不改色地闻了闻,然后递到他面前。   “大夫,您再仔细瞧瞧。这人肉羹里的毒是后手加进去的,还是这死人自己本来服下的毒,因为尸体煮成了羹汤,才含在里面了?”   碧玉般姣嫩的小姑娘,在人肉羹汤前稳如泰山,还能思路清晰地吩咐人,叫那些一大把年纪还从着医的大夫们很没面子,一个个惊掉了下巴。   那被抓的大夫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他默默接过瓷勺,强忍着恶心,又认真循着她的话检验了一番。   他一边检验,一边眉头皱了又舒展开的,最后惊异地看了眼任阮,道:“这肉羹里的毒,并非浮在汤汁中,而是肉羹内里毒量更重些,该是从肉里面渗透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肉羹之毒,有很大可能是因为尸体生前服了品红散。”   “经过一些体内经脉流转消化,渐渐药效淡了。但死者被杀害时身体中还尚有品红散的遗留,经过蒸煮之后,将其中毒素又散入了羹汤之内。”   大堂内一静,众人俱是被这反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几个避之不及的大夫闻言,又纷纷上前争抢着对地上的肉羹进行检验,最后又纷纷得出了和第一位大夫相似的结论。   任阮又吩咐小蛮将自己雅间中的猪大骨缕肉羹端来,又搜集大堂其他桌面上的猪大骨缕肉羹,交予这些大夫一一看过。   果然与周姆姆桌上的肉羹并无二样。   这下轮到杜朝开始吐了。   明瑟郡主喃喃:“也就是说,这毒并不是针对本郡主和姆姆的?”   吐得正欢的杜朝立刻扶着桌子起来,艰难出声道:“郡主放心,此事应当只是一起凶杀案,大理寺一定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的!”   说完又有点心虚,毕竟自己现在已经被老爹踢出了大理寺。   于是滚回去继续吐。   任阮转过头,叫醒还在震惊的掌柜:“带上这几个大夫,立刻去后厨,检查是否有其他的尸块残余。”   掌柜的如梦初醒,惊惧地点点头,带着众人连滚带爬地就往后厨去了。   大堂上一时人少了许多,明瑟郡主差不多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中缓过来,才想起将目光落在大堂中央这个冷静的小姑娘身上。   她看起来还未曾及笄,面对被煮熟的人肉,怎么会如此镇定自若。   明瑟好奇道:“你是哪家的——”   习惯性要脱口而出的贵女二字,在注意到对方荆钗布裙的打扮后,急急转了个弯——   “你是哪家的姑娘,今年多大了?”   任阮福了一福身,道:“民女姓任,过了年便及笄了。”   竟然比自己还要小呢!   明瑟崇敬之心顿起,正待再多问几句,福膳斋外却传来杜少卿惊喜又惊恐的一声招呼:   “哎哟,傅大人!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差点忘了自己漏了一天没更呜呜,我会努力在这几天补上一更的,小天使们等等我T^T感谢在2023-01-09 20:56:00~2023-01-10 21:2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傅大人   ◎他和谢逐临不一样◎   “哎哟, 傅大人!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杜少卿一面招呼着,一面把外面的人往里迎,俨然一副福膳斋掌柜揽客的样子。   先冲进来的是一群大理寺皂衣衙役, 行动迅速规整,一进大堂便各司其职, 部分直奔后厨, 部分或在大堂内或上二楼雅间, 俱开始无声有序地搜查。   任阮看在眼里,不免很是惊讶。   见惯了从前的大理寺衙役良莠不齐,出公差常个个和没头苍蝇一样。今日乍一瞧这训练有素的阵仗, 她差点以为是金吾卫披了大理寺的伪装来的。   吐累了的杜朝有气无力:“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位新寺卿手腕硬的很嘞。”   话音未落,果然见杜少卿跟在一人后进来了, 低眉顺眼,好不恭敬。   那人一身直襟正三品官袍,极年轻俊美的长相。他身姿高大挺拔,一进来目光便越过众人,精准地与任阮探究的眼神对撞。   她礼貌地避开视线,对方则唇瓣含笑, 始终一派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   里面的明瑟见了这人, 立刻熟稔地撅了嘴叫他:“傅哥哥,你快把这家酒楼查封了!它害得周姆姆都昏倒了, 吓坏明瑟了!”   她起身,在丫鬟们慌忙的护搀下扑到他面前,扯了对方袖子委屈。   “前儿母亲的冬至宴, 傅哥哥都不来。今儿明瑟在这里受了这么大惊吓, 傅哥哥也不第一时间关心我。”她摇一摇他的袖子, “傅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明瑟了?”   “就知道傅哥哥现在只喜欢玉芙公主了!”   明瑟嘟起樱唇,刚停下的眼泪又要蓄积起来。   啧啧,怪不得说姑娘难哄呢。   前一秒还被人肉羹吓得又哭又吐的,下一秒就能给你翻旧账打变心牌。   杜朝看得津津有味,还在后头要拉任阮一块儿八卦:“这位傅大人傅重礼本是晋平王府的世子,自幼在宫中和那些公主皇子啊一起长大的,和明瑟郡主的婚约传言也传了好几年了,一直没听到正话,我还以为那些世家子们瞎点鸳鸯谱的呢。”   “现在看来,这郡主对傅大人有点意思啊。”   “怎么还扯上了玉芙公主啊。哦对,说起玉芙公主,你肯定不知道,这个公主的身世那叫一个精彩啊……   任阮:……   别说玉芙公主,就是石芙公主她也不想听。   杜朝越说越来劲儿,见任阮一脸不感兴趣地转身就往后厨去,还颠颠儿地跟了上来。   “你去哪啊任姑娘,你别走嘛,我和你说……”   正应付着明瑟郡主的傅重礼挑了挑眉,余光不动声色地往偷溜的布裙姑娘背影一闪而过。   他并未声张,只继续挂着温润笑意,游刃有余地安抚着眼前娇气的小郡主。   “好了明瑟,你向来是我最喜欢的妹妹,我怎么会因为一个新来的玉芙冷落你呢?”   “乖一点先自己乘车回去好不好?傅哥哥还有公务在身。”   “可是,傅哥哥……”   傅重礼直接打断她:“来人,送郡主回府。”   他低下头,唇角仍是温润的宠溺:“明瑟一直都最懂事了,不会像玉芙一样总多愁善感要人陪的对不对?”   言罢,便温柔又不容反抗地将明瑟的肩膀转了一个方向。   再轻声哄了几句,便成功地让宠坏的小郡主被乖乖带走了。   出了门,明瑟哪里还记得方才的什么人肉羹,什么玉芙公主,一心回想着傅重礼的周到体贴,不禁羞红了小脸,还要依依不舍地和他挥别。   郡主的马车一消失在视线里,傅重礼面上的温和骤然一淡。   杜少卿被迫听完一些个皇族名门情爱纠缠,忍住又想掏手帕的冲动,想让自家儿子赶紧来报告进展,好松一松尴尬。   一转眼珠子,才发现杜朝和任阮都不在了。   这小兔崽子……   杜少卿差点把眼珠子气掉出来。   被杜少卿在心里骂的狗血淋头的兔崽子,此时正在福膳斋的后厨吐得昏天黑地。   任阮有点嫌弃地退开半步:“小蛮,你先带他出去换换气儿。”   这么不能禁事儿,难怪叫杜少卿从衙察院里踢出来了。   不过……   她想起方才瞧着如沐春风的新寺卿,蹙了蹙眉。   这位新寺卿虽瞧着温润无害,却总让人觉着其微笑下面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思似的。   想来也是,能在朝堂不安时,郑金之事后稳坐新寺卿位置的人,怎么会简单。   听杜朝的口吻,这位晋平王府世子还是初入仕途。   初入仕途的世家子就青云直上做了正三品的实官,还将整个庸碌的大理寺风气迅速整治成如此,不得不说,该是手段高明。   再想杜少卿那个爱子的性格,总让人觉着杜朝被踢出来,只怕是因为现在大理寺的浑水难淌了。   哪怕自己晋了少卿,也没把握护住这个呆头愣脑的儿子么?   任阮不免在心中度量了一下。   这次赴杜少卿的邀约,其实也早猜到他要请自己回大理寺长期合作之事,她亦是过来探听如今大理寺内部情形的。   如今一看,这位新上任的傅大人,很大概率并不是个好上司啊。   她正待再回想与傅重礼方才匆匆一眼对视,突然一阵更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   后厨小门外的院子里传来了衙役汇报的响亮声音。   “又发现了什么?”   她连忙高声问着,抬脚快步绕过了后厨的大冰桶。   这个冰桶里放置的是许多福膳斋的猪肉食材,经过方才大夫们和衙役们的仔细搜寻,发现了少量手指头、人耳朵等人体组织的碎片。   那些碎肉混在被半剁碎的猪肉里,若是被厨师随手捞出来直接继续处理,倒也确实难以发现。   但在经过大夫们专业的检查和分离等工作后,挑出的那些组织,还是能看得出来是人体身上的。   就是瞧了这些微小惨白的断肢残体,叫杜朝又一次在后厨绷不住了。   绕过冰桶后就是通往后院的小门,任阮一出来,就见许多衙役正围在院中的一口井旁边。   之前被扶出来的杜朝也在一边,死死扒拉着小蛮的肩膀,向着草垛吐得似乎更加欲生欲死了。   任阮见状,一面加快脚步过来,一面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给小蛮。   被杜朝抓着不放的小蛮脸上比哭还难看,一时不知是恐惧更多还是嫌弃更多,她颤着声音:“姑娘,这井里有死人……”   “砰!”   一直在井口费力拉绳的几个衙役,将扯上来的东西悬过高出的井壁,往地上一放。   果然是一具被泡的得发白膨胀的尸体!   尸体一出井口,本就刺鼻的腐烂恶臭更是让人无法呼吸。   那些个衙役也有几个禁不住捂嘴干呕起来,一捂发现手上味道更冲,于是转步一个冲刺加入了杜朝。   草垛边立刻整整齐齐趴了一排,呕吐声此起彼伏。   饶是任阮也有些不适起来。   她捂住口鼻,做好了心理建设往前继续迈步,想更近一点观察这具尸体。   打捞的衙役还没放好尸体就冲去吐了,是以整个尸体是仰躺在地面上的,尸体的脸侧歪冲着任阮这边,整个四肢扭曲混乱地摊着,左小臂和整个右腿都缺失了。   她缓步靠近,眯起眼想仔细观察尸体的面部。   可惜尸体的脸已经完全被水泡得浮肿极了,面上似乎还有几道翻肉发白的伤口,五官根本模糊难辨。   任阮不死心地想围着尸体打转,更仔细全面地观察是否有什么重要的细节。   她从尸体的脚步绕过,专心巡梭的眼睛慢慢地在尸体上寸寸移动。   整具尸体很庞大,初步推断为男性。就算除去被水泡大的因素,生前应当也是一个身高八尺以上的健壮男子。   尸体尚存的左脚上穿的是样式普通的布鞋,身上破烂的衣服瞧着也并不是什么绸缎绫罗,只是寻常布衣。   尸体的胸口被完整的衣服遮住了,也没有看到致命伤。   尸体的头部也目测没有打击外伤。尸体的后颈……   任阮的瞳孔深处骤然一缩。   那是!那是……   还不等她惊骇地走进看清确认,眼前忽地一暗。   她的视线突然被一双白皙的大手给遮住了。   那手虚虚悬在她的眼前,很绅士礼貌地没有碰到她的肌肤。但手指修长又手掌宽阔,配上取巧的角度,正好将她眼前的光景挡得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一声如春溪化冰的温柔叹息从耳朵上方传来。   “何必让这等污秽之物脏了这位姑娘的眼睛呢。”   明明是极其怜惜的语气,任阮却是背后一凉。   她小心出声:“傅大人?”   身后又响起一声温柔的轻笑,肯定了她的判断。   但对方的温柔并没有让任阮放松下来。   眼前的大手依旧悬在眼前,她一时竟不太敢动,整个背后都渐渐地僵硬起来。   他在她背后站了多久?   傅重礼饶有兴趣地低头看了看少女柔软可爱的双螺髻。   因为他伸手遮住她眼睛的姿势,其实她整个人像是被他半圈在怀里似的,在他的臂弯里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   面都残肢和死尸都安之若素的小姑娘,怎么好像很害怕他似的。   傅重礼往她身侧迈了一步。他身高腿长,很轻易就能一步直接转身面向她。   他放下遮住她眼睛的手,巨大的体型差同样把少女想继续看尸体的眼光挡得密不透风。   冷不丁对方俯身下来,又近距离与那张冠玉般清润的眼睛对上,任阮整个人持续僵硬得连笑容都有点儿扯不出来。   她试图用自己画像师的身份请他允许自己继续观察尸体。   “傅大人,我……”   但傅重礼又是轻轻一笑:“来人,请任姑娘出去吧。”   任阮来不及继续辩驳,就已经被一拥上来的衙役们团团围住。   小蛮赶紧跑过来挤进去,亦不敢说话,只闷头伸着手护住自家姑娘。   傅重礼笑道:“久闻任姑娘的画技之神,傅某甚为景仰。还望今日此案公务了结后,傅某上门拜访结交,不会被任姑娘闭门谢客。”   这便是摆明了她与此案无关,赶她快走了。   任阮勉强回以微笑:“民女惶恐。”   傅重礼瞧着依然如沐春风。但任由几个衙役将自己和小蛮径直送出了福膳斋,她也没有再试图与他争取。   一直有礼温和的傅重礼给她的感觉,和总冷着脸的谢逐临完全不一样。   想起在被其遮住双眼前,自己在尸体后颈的那匆匆一眼。任阮攥紧了拳头,内心有些挣扎。   送她们出来的衙役转身就将门口封锁了。   小蛮陪她立在福膳斋门前,不知所措地问:“姑娘,咱们现在回家吗?”   “不。”   她抓住小蛮的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去衙察院。”   那一眼,只有谢逐临会在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0 21:28:22~2023-01-11 20:5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程大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程大发 20瓶;夕夏阳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落雪   ◎姑娘脑袋里想的什么,她果然从来都摸不着边!◎   小蛮闻言, 虽害怕得不由自主地贴着自家姑娘,脚上还是很听话地迈步就往衙察院的方向走。   但她家姑娘伸手在宽大的袖口下面,动作很小地拉住了她。   任阮保持着几不可闻的音量:“不走这边。”   她拉着小蛮, 尽量自然地转向往任院的方向。   侧身时,她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福膳斋门口。   那几个转身就将门口封锁了的衙役, 还在那里踱着步子, 似乎也在若有若无地观察着不远处的她们。   小蛮紧张极了, 生怕把自家姑娘的事儿搞砸。明明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自家姑娘一样镇定自若,偏偏走路时的腿肚子就是不受控制地抖。   “没事儿。”任阮小声安慰她,“就绕个远路而已, 别怕。”   反正寻常人见过那场面, 本该恐惧非常的,小蛮这紧张的样子瞧着也不怕他们怀疑。   况且那位傅大人, 说不定也没把她这等小人物放在心上。   不过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任阮带着小蛮转过街角,彻底看不见福膳斋后,又穿了两条街,才开始在路边准备寻一辆马车。   谁成想这些马车夫,一听是往衙察院去的,又大约闻见她们身上沾染的尸臭味, 一个个连连摇头, 避之不及。   最后终于有位年迈的马车夫在加倍的银钱下,勉强同意将二人送到衙察院所在的街口。   马车还没沾到街口, 车夫就迫不及待地把两人卸了下来,拿了银钱后立刻猛地一抽鞭子,如同后面有恶鬼在追似的驾车跑了。   小蛮不满地挥了挥飞扬的尘土:“什劳子车夫, 收了钱还这样态度!”   然而骂完, 她抬眼望了望死寂空荡的内街, 与外面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形成鲜明对比。   就连穿堂的冷风都阴恻恻的,让人止不住打冷颤。   想起衙察院流传在市井的那些能止小儿夜啼的血腥事迹,再回想起一脸漠然看着自己生不如死还能狠扎粗针的谢伯,小蛮只觉小腿肚子又开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但自家姑娘却一扫方才在福膳斋的紧绷,反而颇为放松地一头扎进了这萧冷的长街。   姑娘好生奇怪,明明衙察院才看起来更可怕啊。   小蛮心中疑惧,只凭着对任阮的绝对信任,勉强埋着脑袋跟上。   整条长街寂寥无人,街道宽敞又深远,一眼望不到头。好在衙察院的正大门在长街差不多中间的位置,倒不用走太久。   还没到门口,任阮便已眼尖地看见大门前立了一个靛蓝身影,抱着双臂站在阶梯下,似是在等人。   只是那人的脸一直侧朝这边,逆着光看不清楚。   有点儿熟悉的身形,是吾十九吗?   但吾十九好像没有这么高壮。   况且要是这小子,早蹦到她面前来了吧。   任阮还在暗自思量,那人似乎是嫌她们步子太慢,抱着的双臂一松,径直转身就往她们这边大跨步过来。   小蛮抓着她袖子的手一紧。   待那人近了,暗在逆光里的脸终于展露在眼前。   还好是金吾卫没错。   任阮心下微松,但转瞬又提起了一些戒备。   无他,这人……竟是许久不见的吾六。   她开门见山:“我来找谢大人。”   对上吾六,她心里总还不甚痛快,难免有些好口气不起来。   吾六亦态度冷冷:“大人不在。”   “那我可否先进去等等他?”她补充道,“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有何要事?”   “有关案子之事。”   “什么案子?”   “……”   任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扬起一个假笑:“有关今日福膳斋的案子,大理寺的人现在已经过去了。不是说大理寺的每个案子,你们衙察院都要负责监察的吗?”   但是今日她特意留心了,跟着新寺卿出案的一群人里,衙役、仵作、捕快、大夫俱有,却没有一个按照惯例随行监察的金吾卫。   所以她在发现那一个疑点后,才心中不安更甚。   吾六一顿,脸色愈发不好:“大理寺的案子,与衙察院何干。”   “任姑娘,你一介弱流,别来这里添乱。”   果然,不可理喻的人一直都是如此不可理喻。   任阮本就不想和他将细节说太清楚,她索性懒得再解释,探头往吾六身后看。   “我不和你添乱,吾十九呢?我要见吾十九。”   吾六:“不在。”   “那我要见吾十六。”   “不在。”   任阮有点儿生气:“吾六,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是他不分由说错抓了她诶,她不计较就算了,怎么他为难起她还来劲儿了是吧。   “他们都不在,那你在这做什么?”任阮唇角带了讽意,“怎么,吾六大人这样清闲在门口赏雪,不用出任务吗?”   她记得吾十九曾说过,吾六因为旧年一个什么案子后一蹶不振,虽然挂着第一部 卫的名头,但在整个衙察院都边缘化了。   这样的嘲讽,大概是个傲气满满的金吾卫都会拂袖而去吧。   但吾六好似并不在意,上下扫视了她一眼。   “我的任务就是在这等你。”   任阮:?   她怀疑自己没听懂什么暗中反讽的意思。   “你周围不是好几个金吾卫护着安全吗。”他漠漠道,“你想找大人,通过他们,比我快得很。”   “也省的你人刚坐上来衙察院马车,就有人来找我到门口,恭候你大驾光临。”   任阮怔在原地。   什么意思?   就是说谢逐临其实一直派了几个金吾卫潜伏在自己身边吗?是真像吾六所说的,保护她的安全,还是监视?   还有金吾卫在京都的眼线,果然无处不在。   就连她举动走向,都能第一时间汇报到衙察院中的吾六耳朵里。   更何况是谢逐临。   任阮心情有些复杂。   两人正僵持,后面衙察院的大门“哐”得发出沉重一声,徐徐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高高瘦瘦的金吾卫靠在门缝处,朝外面看过来的三人吹了一声口哨。   他生得剑眉星目,靛蓝衣襟松松垮垮,露出一点白玉般的肌肤,随性得不像是个金吾卫。   “任姑娘,进来坐啊。”   他散漫地笑,故意捏一副青楼楚馆招客的调调,偏又只透出一股阳光顽劣的少年气来。   本来面对吾六慌张害怕的小蛮,一下子红了脸,不敢和这人对视。   吾六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有人接手了,他漠不关心地转身,擦着那人的肩直接离开了。   “六哥,昨儿的‘梨花开’我可给你留了一坛啊,别忘了上我那拿。”那人朝后面探头笑嘻嘻地喊了一句,才回过来向她们自我介绍。   “我是吾十七。”   吾十七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了一根松针,在前面悠哉悠哉地给她们带路。   “大人近日事务繁忙,总被皇上召进宫去,吾十九和吾十六跟着他呢。”   “大人呢,知道任姑娘你来了,过不久应该也要出宫了。”   吾十七咬着松针,侧过脸低头冲任阮笑:“任姑娘也别怪六哥,他现在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没骗你。”   她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待穿过一条游廊,他伸手推开扇门,朝她们做了个“请”的动作。   “姑娘们现在这里辛苦等等吧。”   这房间很是雅致低奢,比之她当初第一次被丢进的那个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间,不知好了多少。   当中一张黄花梨木如意纹方桌下烧着暖笼,其上还备了许多尚冒热气的糕果茶点,很是贴心。   任阮突然小小地“啊”了一声。   小蛮顿时如临大敌:“怎么了姑娘,这里有什么、什么不对劲吗?”   吾十七看她:“姑娘可是落下什么东西?”   任阮点头,很是懊恼:“之前在福膳斋那盘八宝辣子野兔,居然忘记打包带走了。”   小蛮:……   姑娘脑袋里想的什么,她果然从来都摸不着边!   京都自从今晨的一场头雪过后,便一直是天朗气清。明晃晃的暖阳照映在积雪上,便成了一片白茫茫。处处的屋檐下,都响着断断续续的化水声。   出门时任阮还在感慨,第一场雪真是短暂,今日怕是攒不到能够堆雪人的厚度了。   不想她们才进衙察院不多久,半空又开始飘起雪花来了。   窗外很快雪色朦胧。   谢逐临回来时,和她以为的满院金吾卫俱出,肃列恭迎,一层门一层隔间传唱“指挥使大人到!”的轰烈画面不太一样。   房屋的门没有任何预兆地,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身高颀长的青年披着玄色锦暗纹斗篷低头进来,一身落雪在外簌簌而下。他放下兜帽,清冷的眉眼带了隐约的润柔,将屋内微怔的少女望入眼底。   窗外安安静静,只有漫天飘雪。   “今日受委屈了?”   屋内烧着暖烘烘的银丝炭,将他低冽的声音笼上温度。   任阮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怎么,一直觉得无甚波澜的心里,真就泛上些委屈来。   她想说自己无妨,只是今日在福膳斋撞见一起大案,其中人肉羹汤似有蹊跷内情。最重要的是,在福膳斋后院的那口井里,大理寺还发现了一具尸体,她看到那具尸体的后颈处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刺青。   她想问新任寺卿是否城府颇深,是否与衙察院关系不和,否则怎会将监察的金吾卫剔除在现场调查之外?   她还想说自己的怀疑,新寺卿在她刚绕过尸体脚端就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他在她背后站了多久?他又是否看到了她没看清楚的部分?   傅重礼是否知道刺青案中的一些东西,并且不想让她甚至衙察院,发现这具新的刺青尸体?   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地,就变成了一句:   “吾十九没给你撑伞吗?”   她指了指他玄色斗篷上尚残留的落雪。   作者有话说:   鸽翅膀戳了戳傅重礼:有小天使问你是不是男二诶?   傅重礼(温柔微笑):傅某向来不在意咖位这种东西。(袖子底下展开麻袋)这位小天使在哪?   英勇鸽鸽:不!!我是不会出卖她的!感谢在2023-01-11 20:53:46~2023-01-12 17: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和风里 5瓶;夕夏阳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势力   ◎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浑身冷意的模样了◎   谢逐临正松斗篷系带的手指顿了一顿。   “嗯。”他垂下眼睛, 长长的睫羽似乎还沾着化开的湿润雪气,看上去竟有种很不相符的乖巧可怜。   他说:“十九粗心急躁,下次进宫不带他了。”   正扛着伞气喘吁吁追到门口的吾十九:?   拜托!是大人你自己听说任姑娘来衙察院了, 翻身上马一溜烟就没影了诶!   那还是他吾十九的马!   大人能骑他的马,他可不敢坐大人的马车。架车的吾十六还要他赶紧去给大人送伞, 他两条腿就是旋出风来, 也追不上他四条腿的心爱大宝马啊。   吾十九抱着伞, 蹲在门口愤愤不平。   不带他就不带他。不就是想让他留在这里,万一隔着宫墙信息延迟,好看顾任姑娘嘛。   臭吾六, 一点儿也不知道变通。   坏大人, 就知道欺负他老实。   不进宫就不进宫,就最近那个暗潮涌动, 动不动拉人出去掉脑袋的皇宫,他才不乐意去呢。   吾十九踢了一脚掉在檐下的冰棱,骂骂咧咧。   屋内的谢逐临鼻子莫名有点痒。   任阮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睛。   就吾十九那个小狗腿子,能忘记给自己心爱的指挥使大人打伞吗?   她慢吞吞道:“那你快些过来一起烤火吧,别着了寒气。”   谢逐临毫无心虚之意,夷然自若地一边继续松斗篷系带, 一边往桌边走去。   “听闻你有要事与我商议?”   他扯开系带, 习惯性将斗篷往身后一松。   桌边的小蛮意识到这位就是传闻里的冷面阎王,金吾卫指挥使谢逐临。她大气都不敢喘, “噌”地一下就起身给他让位置,还下意识地伸手就去接他的斗篷。   谢逐临露出一身浅青锦绣广袖缎衫常服,举止晏然地坐下。   “是的。大人想必已经知晓今日福膳斋的人肉羹案了吧?”任阮道, “人肉羹案被发现时, 我正好在现场。”   她正说着, 突然注意到站在谢逐临身后的小蛮。   似乎是才意识到自己接了什么,这姑娘一脸惊恐地盯着手上精贵的斗篷,捧也不是,放也不是。   一时间维持着一个手里高举着定时炸弹一样,把身子恨不得远远隔开和手分离的滑稽姿势。   眼见小蛮小腿打颤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忙岔开一句:“小蛮,你要出去透透气吗?”   小蛮赶紧疯狂点头。   谢逐临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刚刚接过自己斗篷的那人,并不属于衙察院里。   他将目光从任阮关切的脸上,移到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小蛮背影上,若有所思。   他小小清咳了一声:“多谢。”   随着他轻描淡写的一声道谢,刚跨出门槛的小蛮差点双脚自绊,肩膀撞到门框发出“哐”的一声响。   与此同时,门外一道清脆的“咔嚓”声突如其来,好似是什么人失手将什么木质的东西折断了。   小蛮一边稳住身形,一边嘴上连着回了好多声“不敢”,眼睛往边上一瞟,正好和还蹲在门口一脸酸楚的吾十九对视上。   吾十九蹲在地上,怀了抱着长伞的两瓣残骸,呆若酸鸡。   小蛮:……   屋内的任阮有些担心,扬声问:“小蛮,你还好吗?”   “没事没事!”小蛮急忙高声回应,将门重新关好,“姑娘快和大人谈正事吧,小蛮告退了。”   听得小蛮声音里应该是确实无妨,任阮才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来。   她继续道:“人肉羹汤的案件虽然非常恶劣,但似乎也不到能第一时间惊动寺卿亲临的程度。今日大理寺出案,居然就直接是新任寺卿傅大人领队来的。”   “而且,浩浩荡荡的大理寺一群人中,我竟没有见到应该按例督查的金吾卫。”   谢逐临眉心微微动了动。   “新任寺卿傅重礼,与我不和多年。”他对她并未隐瞒,“他与衙察院的政治立场不统一,接手了大理寺,自然会给我这么个下马威。”   “自他上任,已寻了各种理由,将在大理寺的众多金吾卫剔除,大大削弱了衙察院监察大理寺的职权。”   任阮颇为讶异:“他竟有如此手段,才上任不久,就能撼动衙察院这么多年在大理寺的监察地位吗?”   谢逐临:“自然是因为他身后,还背靠了其他势力。”   “当朝太后一直把持朝政,小皇帝日渐羽翼丰满,贾丞相势大多年,朝堂已成三足鼎立之势。”他懒懒道,“你猜猜,他属于哪派?”   任阮一时怔仲。   他现在是,连敏感的朝政问题都不避讳她吗?还是在试探?   她不太自然地说:“我不知道。”   在谢逐临告诉她三足鼎立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当今太后一直有着垂帘听政的极高地位。原主从前是个传统姑娘,二门不迈的,记忆里哪里有这些。   谢逐临“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任阮:……哦。   她干巴巴地把话头牵回来:“所以人肉羹案,现在衙察院是没有办法插手了吗?”   “衙察院没什么好插手的。”谢逐临无所谓道:“一个案子,傅重礼想查,就随他去查。”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可以插手。”   谢逐临邃冷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瞳孔深处瞬时及不可见地温缓了半分。   衙察院是不必插手,但是他谢逐临想。   “碎尸做成肉羹,的确算个骇人听闻,有些挑战的案子。”他说,“你若是也想试着查一查,也可尽管去。”   说完,似乎是觉得这话有些歧义,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兜着,傅重礼不敢说什么。”   她心脏砰砰跳了两下。   他想起什么,问:“听闻今日傅重礼赶你出福膳斋?”   任阮摇摇头:“也不算赶,只是大概意思应是不许我参与此案。或者说……”   她犹豫了一下:“或者说他话里的意思,大概是若我投入大理寺门下,再另谈。”   见谢逐临神色转淡,她连忙又说道:“还有,人肉羹被发觉后,衙役们在福膳斋后院的一口井里,又打捞出了一具男尸。”   “那具男尸的左小臂和整个右腿都缺失了,我出去的早,没能听到后面仵作的判断。也不知道缺失的部分是不是属于后厨冰桶里的人体组织。”   如果不是,那么受害人就不止一个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不确定我看没看清,傅大人当时一下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她迟疑道,“那具男尸的后颈,好似也有一个六芒星的刺青。”   “和素莲祖母被害案的证人之一,和吾六,和……你,后颈上的刺青……”   她后面的话淹没在了谢逐临蓦地冷极的眼睛里。   任阮张了张口,又默默闭上了。   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浑身冷意的模样了。   他狭长墨眸里已被她习惯的那几分温和,被骤然一敛,只剩下了高山雪岭上寒风呼啸般的无情凉薄。   谢逐临站起来:“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要事?”   她心神不宁地抬起脸,看着他:“我以为这个刺青对你很重要。”   “……”他努力让自己冷厉的声音放缓一些,可说出口来,却是止不住的森然咬牙,“……是很重要。”   他广袖下的修长手指猛地收紧。   青色的血管几乎要混着主人难以抑制的情绪,从白皙的手臂肌肉上凸冲出来。   谢逐临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了一句:“多谢你。”   语气里突然多了些许不适应的疏离。   任阮的心落坠了几分,她也站起来,有些生硬地回道:“不必谢。”   他没再看她,沉默地转身离去了。   任阮立在屋里,怔愣地望着大开的门。   谢逐临走得很急,不似往常矜持贵气的优雅,连门都忘了带上。呼呼的冷风混着雪花,直往屋子里灌。   黄花梨木如意纹方桌下,暖笼其中的银丝炭本就烧得只剩星点的火花,叫着寒冷的雪风一吹,彻底熄灭了。   在外面等着的小蛮探头进来:“姑娘谈完事了?”   小蛮把之前进屋脱下的披风又给她披上,笑道:“原来衙察院里的金吾卫,也不都像外面说的那么可怕嘛。”   她刚才和吾十九聊得还挺愉快。   不过很快,小蛮就发现了自家姑娘的不对劲,忙伸手在她怔愣的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姑娘,谢大人为难你了?”   不会吧,刚刚吾十九还在她面前,把谢大人对自家姑娘的偏爱吹得天上少有地上无的。   任阮回过神,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小蛮,很快笑得没心没肺:“怎么会。”   “走啦,福膳斋没吃好,咱们再出去找个馆子下一下。”   作者有话说:   懒鸽握翅(咬牙切齿):已经把游戏卸了!明天一定好好码字!   感谢在2023-01-12 17:58:10~2023-01-13 21:3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投名状   ◎难道说尸体后颈上的刺青她果然没有看错吗◎   京都自初雪那日后, 一连几天都是明朗的大晴日。风和丽日,乍然暖如重新入秋。   趁着阳光明媚,任家小院里铺晾了许多宣纸。画架不够了, 便拿屋里的小椅撑着,连大青石上也晒了两幅。微风一过, 整个小院里便满是哗啦哗啦的纸张翻飞声, 飘荡起晒出的暖暖旧墨香气。   杜朝背着手, 一副大人巡查的样子,在摊开的排排画纸里穿梭,时不时赞叹两声。   “哎呀, 我任姐就是画的好啊, 你看这小孩脸蛋,和真的似的。”   “这个画像上的姑娘好看呀, 嚯哟,我还从未见过哪位胖姑娘也能这么花容月貌的哈。”   “呦呵,这张脸看着吓人啊,倒三白眼,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他嘴上絮絮叨叨, 眼里还时不时往靠近屋门的那张画架后面瞟。   坐在那画架后面的是任阮。她胡乱裹了件鹅黄色的小袄, 抬手遮了阳光,正全神贯注地翻看着手上的东西。   沉默寡言的平安收拾着院里的花草, 小蛮则在青石旁的小池里浣洗着衣物。   一时之间,整个小院儿都没人理他。   杜朝觉得没趣儿,兀自又靠回任阮身边, 讷讷道:“怎么样任姐, 这可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从我爹那里偷搞来的, 你就收下我这份投名状呗。”   他说的投名状,正是任阮手上正在翻的那本卷宗。   杜朝摸了摸自己重新冒出来的小肚子,眼中冒出发愤图强的光。   从前他跟着自家爹爹在大理寺混日子,一直轻松又浑噩地过着。虽知道许多衙役面上敬着,私下却很是看不起自己,他也不在意,只觉得自己过得舒爽就行。   可自任阮来了大理寺,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反正啥也干不好,就被自家老爹赶去看顾她在大理寺的画像工作,顺便监视她与衙察院是否有什么异常动向。   一开始,他还以为不过是换了个闲差。   谁知道这任阮姑娘,查起案子来,那是真不要命啊。   他原本是个生得高大且略敦实,看着就憨厚讨喜的五好青年。跟着任阮做事那段时间,整个人那叫一个暴瘦。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在他这种拼爹混子脸上看到黑眼圈。   但任姑娘画起像来,那也是真的神乎其技啊。   查案也总能敏锐抓到重点,虽说带的他到处忙活,可也莫名地充实。   桥头女鬼案告破,任阮一手精准的七岁画老,不止技惊京都,他更是惊掉了下巴刮目相看啊。   他第一次能在大理寺的案件上,领先所有看不起自己的衙役们,在那群狐朋狗友面前抬起头来。对上杜少卿常年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也能挺起一点胸膛了。   还叫什么任姑娘,他必须得叫任姐!   现在他被自家爹爹踢出大理寺,总算过上以前梦寐以求的家里蹲日子,肚子上的福气重新长出来了,人却不得劲儿了。   于是他前几天悄悄儿摸到任院来,想让任姐继续带他混。   “任姐啊,你看当初漫水阁,咱俩那一手好配合!”杜朝比划,“追围堵截!凌空救人!将那钱刚逼得,那叫一个走投无路,束手就擒!”   他吹完牛,引出正题:“任姐,听说你对福膳斋的案子有兴趣哦?”   “带上我呗,带上我呗。”杜朝双手作揖,眼巴巴看任阮,“咱俩双剑合璧,组成京都雌雄神探,一定能三天破案,五天捉凶,叫那一整个大理寺都望尘莫及!”   任阮:……   按理来说,她是不该沾杜朝这个有点烫手的山芋的。   毕竟当时杜少卿把他弄出大理寺,很有可能就是因为那位城府颇深的傅大人上位寺卿,使得杜少卿害怕将自己的庸碌儿子卷进来落得不好下场。   要是她接受了杜朝,说不定会引得杜少卿的敌意。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杜朝想来追求自己渴望做的事情,她又正好需要一个熟悉京都的伙伴。   但任阮没有立刻请他进屋,而是打量了一番立在院子里踌躇满志的他,笑道:“想继续和我一块儿查案啊。”   杜朝信心满满地点头。   “可是我真和衙察院没什么关系哦。”她挑挑眉,“你现下也不是大理寺中人了。若是和我绑在一起,那就是真没明目地孤军奋战了。查案没人配合,困难重重。真查清楚了,指不定还没处领赏金去。”   “你确定要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小子居然一点也没犹豫。   “来啊,怎么不来!”杜朝摩拳擦掌,“任姐,咱啥时候开干?要不就现在?”   就算他现在名义上不属大理寺了,他老子还在里头当二把手呢,出去混谁不给个面子。   还有衙察院。任姐嘴上说着没关系,那谢大人看她的眼神,啧啧啧,他杜朝又不瞎。   任阮噎了一下。   “想入伙得有诚意,我有一手画技傍身,你呢?”她不客气地叉腰,“这样吧,大理寺一直封锁着查福膳斋,现在应该也有些眉目了吧?”   “你弄来此案现在的进展,我考虑考虑。”   这下杜朝终于有点面露难色了。   任阮无情地挥手赶客:“行了,回去乖乖当你的小少爷去。”   谁知这句话怕是更激起了杜朝的斗志,才隔了一日,他便抱着卷宗雄赳赳气昂昂地又来敲门了。   杜朝没敢偷真卷宗,毕竟卷宗丢了,他爹的官途也危了。   所以他潜进书房,将卷宗一目十行地快速偷看了,出来自己默写了一份,立刻抱着上门来了。   任阮神色凝重地翻看完:“这么好几天,大理寺就查出了这些东西?”   福膳斋那碗令周姆姆昏迷的肉羹,与当日所有的肉羹俱出自同一冰桶里的食材。   且经过调查,并不是一起专门针对淮南王府和明瑟郡主的投毒案。   只是凶手将受害者碎尸后,通过运入后厨烹饪的方式进行抛尸。   而之所以只有周姆姆昏倒,一是因为,当日点了猪大骨缕肉羹的客人并不多。   其二是因为,尸体生前应当服用过品红散,其中毒素的残留,使得这位养尊处优又年迈的姆姆身体禁受不住。   关于品红散,仵作在原卷宗里进行了大段的分析,杜朝看不懂,索性全部背下后誊写上来。   任阮看过后明白了大概意思,就是品红散在人体内通过不断地循环代谢,最终累积到肾脏进行排泄。   而周姆姆所食的羹汤,又正好含有了死者的肾脏碎片,所以反应强烈些。   大理寺将整个福膳斋进行了彻底的搜查,除了那一个冰桶里细碎的人体组织,并没有找到死者的其他部分。   并且经过仵作鉴定,目前在冰桶里找到的尸块,属于两个人。   但是由于尸块实在过于碎小,并不能确认这两个人的性别、体型等更多因素。   对福膳斋的掌柜和伙计等人,大理寺亦进行了严厉的审问。   可惜并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讯息,这些人似乎都对后厨里藏有人体尸块之事毫不知情。当日的掌勺又感了风寒鼻塞,才没闻出其中的不对劲。   于是大理寺将搜查范围扩大,从福膳斋的进货入手,一直顺着食材采购链往上摸,可惜还是没能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任阮总结:“所以整个肉羹碎尸案,到现在掌握的信息只有:受害者至少有两人,且其中至少有一人生前服用过品红散。”   “第一凶杀现场,凶手的人数,凶杀方式,受害者的身份信息等等,一概不知。”   她很是不解。   新任寺卿傅重礼一上任就搅得各处不宁的,怎么第一个案子就查成这样?   杜朝别着嘴:“不过大概能推测出,其中一名受害者应该是个女子吧。毕竟品红散这种东西,对男人也没太大用啊。”   她翻过新的一页,添上一笔:“的确可以先这样推测。”   任阮写着,突然抬头看杜朝:“那卷宗上的记录,都是你一次背完然后出来默写的?”   “对啊。”说起这个,杜朝不禁露出几分得色,“我在外头,那好歹也是被叫一声‘小杜大人’的。在京都少爷圈里混,还得靠自己手头有点本事。”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任阮:“我的本事,就是背话本。”   杜朝的京都圈子里,虽都是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但家里到底都有个当官的古董老爹。   那些个香艳的小话本,他们虽馋,又哪里敢往家里带。   东躲西藏着看,到底失了兴致。所幸杜朝竟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凡是看了听过的故事,竟都能大差不差地复述出来。   于是几人常在外边一面喝酒玩乐,一面听杜朝眉飞色舞说什么狐妖小书生,蛇精小和尚等等,好不惬意,一个个捧得杜朝飘飘然。   任阮意外地点点头,这倒是个对查案很有帮助的点。   毕竟连仵作那大段大段的中医专业用语,杜朝也能一字不落地默写下来,属实是个意外惊喜。   不过,她还是蹙了蹙眉道:“这卷宗,你是不是还遗漏了些什么没看到?”   杜朝摆手:“怎么可能!”   “我爹整个书房都快被我翻过来了,这几日的卷宗我全看过,都整理在这里了,不可能有遗落的。”他肯定道,又想了想,“除非,除非我爹没收到的消息。”   是了。   任阮眸光一沉:“福膳斋后院井里捞出来的那具男尸,为什么没有被记载在卷宗里?”   “对啊,井里那具尸体!”杜朝喃喃重复着,大约是想起当时看到的惨状,忍不住捂了捂嘴,压制住泛上来的恶心。   “这具尸体我爹好像还真不知道。”他回忆着,“我回去那天,我爹看到我那个样子,指着我鼻子一边吹胡子一边骂了好久。”   “说不过就是点尸碎子,以前在大理寺看尸体,也没见我这副鬼样。”杜朝哭丧着脸,“那我在大理寺看到的都是仵作整理好的嘛,又没真见过现场那么惨的!”   琢磨着杜朝转述的话,任阮也回忆起来。   当时在后院,她好像确实只看到了傅重礼在。就连后来被那几个衙役送出去时,她也没有在后厨或者大堂看到杜少卿的身影。   杜朝说:“我听说傅大人一直在现场查呢,还问我爹为啥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爹说,当时我俩不知道溜哪里去了,他还以为我回雅间去继续吃席,准备来逮我。谁知后面跑来一个傅大人的亲信,和傅大人说了两句话。”   “然后傅大人就和颜悦色地问我爹是不是不太舒服,就让他先回大理寺,准备接理送来的证物啥的。”   杜朝不平道:“这老兔子,自己明明看个人肉羹也不适到要溜出去,还说我。”   他还在一旁数落着双标的杜少卿,任阮却是心中一沉。   看来杜少卿,可能真的不知道后院井中那具尸体的存在。   傅重礼隐瞒下来,并封锁消息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那具尸体后颈的刺青的故事,他果然也知道吗?   还是其中另有别的隐情?   “诶还有,任姐你最近没出门吧?”杜朝骂完老子,身心舒畅,又想起一件事儿来。   “就是那个福膳斋,最近好像又有好多金吾卫在里面进出了。之前我爹还和我说,金吾卫要被踢出大理寺了,我看现在一块儿查案不是查得挺好嘛。”   他兴奋道:“那这事儿谢大人肯定清楚得很啊,你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金吾卫?”任阮一怔。   谢逐临不是说,衙察院没什么好插手的吗?   她想起那天,说到“刺青”之后,他格外反常的反应。   难道说,尸体后颈上的刺青她果然没有看错吗?   那些六芒星刺青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3 21:39:30~2023-01-14 20:5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好巧   ◎这也算是破案能力的一种嘛!◎   任阮盯着卷宗上的记录许久, 一时竟有些一筹莫展。   这起肉羹碎尸案,大理寺查到的东西实在太少了,甚至连一条能够继续追查下去的有效线索都没有。   她压了压眉心, 又往回重新翻阅着,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些别的遗漏。   那些从冰桶里分离出来的尸块, 虽然被重新收集起来, 但因为实在太碎太少, 无非拼凑成完整的尸身。仵作最多只能通过肉质的僵硬程度等特征判断出,两位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都是在三天之内。   她想了想, 问杜朝:“最近大理寺有收到报上来的什么失踪案吗?”   “没有吧。”杜朝也不是很确定, “反正我走之前没听说。但要真有能对上的失踪案,卷宗里应该会记载这个方向的调查吧。”   任阮道:“现在整个案子陷入了僵局, 大理寺很可能正在重新投入人力关注最近的失踪案,从中筛选。”   毕竟此案将人肉煮成羹食,还出现在当下最火的酒楼餐桌上,更惊动了淮南王府的明瑟郡主。   大理寺必然会格外重视。   她指了指卷宗上头的口供,因为没有查出疑点,所以概括得很是简短。   “我想去单独见见这些福膳斋的伙计们, 掌柜的, 掌勺,还有采买人。”   杜朝为难:“这些人好像目前都在大理寺关着呢, 就凭咱俩……只怕不好见。”   虽说他爹是少卿,但好像这起案子主要还是寺卿亲自负责。而且傅大人是个手腕强硬的笑面虎,这些重要的案件相关人, 若不通过他的同意, 想来是不能与无关人接触的。   任阮“啪”地一声合上了卷宗。   她把笔和卷宗一起扔进画箱里, 起身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不试试怎么知道。”   把身上胡乱裹着的鹅黄色小袄理了理,两条小胳膊好生钻进袖子里,她拍了拍坐皱的裙摆,将脚下的画箱也“啪”地一声合上了。   任阮拎起画箱,说走就走:“现在去,还能赶上大理寺公厨的午膳呢。”   杜朝:!   他都要深入他爹所在的虎穴了,还有命要嚣张地舞到公厨去吗!?   -------   任阮进大理寺进的大摇大摆。   门口的衙役认得她是从前在大理寺协理画像的任姑娘,还知道她在上一起轰动京城的桥头女鬼案里立了大功,很是崇敬。一听她说要来拿之前落在大理寺的东西,二话不说就放了人。   他还试图拉着任阮多寒暄几句,被小姑娘身后冒出的一张幽怨的脸吓了回去。   杜朝很满意自己“小杜大人”的身份如今在大理寺还有点威慑力,然后继续缩头缩脑地跟在任阮后头往里面走。   但是他任姐并不给他这个面子。   任阮站在门口,偏要和那看门的衙役笑眯眯,好一阵谈天说地,拉闲散闷的。   偏这个大理寺偏门来往的人又不算少,这两人直侃得杜朝贼眉鼠眼好半天,都快要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石狮子的嘴里,免得被自家老爹或老爹的亲信撞见。   好容易任阮和那人意犹未尽聊完了,杜朝也顾不上埋怨,拉着她跑得脚底打滑。   大理寺内层院环护,道路插绕。刚开始进来,还有不少路过衙役冲二人打招呼。越往里走,其中衙役越是面色陌生冷淡。   杜朝也越发觉得自己一脸贼眉鼠眼,头一回在大理寺里行走得畏畏缩缩。   任阮似有所察,并不直接穿过那些人多的内院直往目的地,而是顺着人少的外巷,不紧不慢地从周边的道路绕行过去。   地处偏僻的画像司正好在一个外巷里口。两人经过时,却见门口守着的竟不是寻常衙役,而是几个严阵以待的金吾卫。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杜朝也注意到了,小声解释道:“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画像司抛尸不?自从那次,金吾卫就把这里接手封锁了,大理寺中人一概不许入内,里面的画像师也全部转移了。”   任阮眯了眯眼,她当然记得。   那段时间她忙着赚赏金,大清早和杜朝去画像司想捞点活计,结果撞上了一堆金吾卫,还有谢逐临。   后来杜朝探听到其中一些内情,才知道当时画像司内的洗笔池里,被抛了一具无头尸体。杜朝还说,看到那具尸体时,谢逐临当场失态地红了眼。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光。   又是一具能够激起素有冷面阎王之称人情绪波动的尸体。   莫非,这具尸体也与刺青有关吗?   “任姐,咱们可快走吧。”杜朝东张西望,心虚地催她,“好段时间不来,我怎么感觉这大理寺跟变了个天一样。”   从前在大理寺里和他插科打诨的衙役们,个个都不见了踪影。偶尔路过的,都是些列队齐整的巡视衙役,往他俩身上飞来的眼神,只带了冰冷的审视意味。   看来傅重礼接管大理寺后,不但下了狠手整治寺内风气,还进行了不少大换血。   两人加快步伐,一路往南,终于来到了从前杜少卿给她安排的画室门口。   画室附近就是戒备森严的审理司。所幸两处之间有茂密的绿植隔开,画室朝向的小路又向来僻静无人。埋头社恐了一路的杜朝,总算放松下来些,迫不及待地想先钻进去缓缓。   “等等。”   任阮拦住他,目光落在没有上锁的虚掩前门上。   “我的画室,有被重新拨给谁吗?”   “没有啊。你又不来,我记得一直闲置在这里嘛。”杜朝挠挠头,“要真重新安排过,门口的衙役大哥应该也会提醒咱吧?”   画室的窗俱关得好好的,窗纸也没有透出其中的灯火,安安静静,不像有人在其中的模样。   “那些从画像司里迁出来的画像师们呢?他们被转移到哪儿了?”   “奥,他们啊,好像在审理司里找开了个小屋子,被直接安排在里面画像了。”   这样吗。   任阮缓步走到门前,还是先警惕地轻轻敲了敲门。   杜朝把耳朵贴在门上。   过了片刻,并无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杜朝便直接伸手将门推开了。   画室内一片昏暗,并无旁人,陈设也还都保持着任阮离开前的模样。   杜朝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大理寺还能进贼呢?”   他摇头晃脑地进去,大喇喇就在自己从前最喜欢的一个软椅上坐了,舒服地伸展开来。   “任姐,你啥时候去公厨啊?”   “能帮我带份糖醋猪蹄不?”   这小子选择性地把来大理寺的正事儿给忘了。   任阮没睬他,从画架和画柜前走过,伸手又在其上摸了摸。   白皙的手指上干净无尘。   画架虽都在原位,其上放置的画纸顺序却有好几张都改变了。她记得放在画架上第二张的,明明是个还未完成的中年女头,现下却成了一幅男童线稿。   还有画柜上她之前收好的一沓沓画像。   乍一看没什么变化,细细翻看过才发现,原本的分门别类全都混杂在了一起,每沓都有被动过翻看过的痕迹。   她分类是将随手练习的稿子、嫌疑人画像、已破案画像等分别归放,而不是根据画像上的完成程度,或者画像里人物的性别年龄等区别。   是以若非她本人,很难发现其中的规律,偷看人自然也难以掩盖自己的痕迹。   还有画室内的小几,小凳,杜朝屁股下的软椅,瞧着也都是干净非常,毫无落灰陈旧的迹象。   杜朝在软椅上安逸得很,没多想:“肯定是卢伯还记得将这里也打扫一番,真是不枉我以前常给他小孙子带糖吃啊。”   卢伯是大理寺里专门负责洒扫的人之一。   她没说话,走到画室朝西北方向的窗前,伸手一推。   头顶的树荫立刻落了下来,涌进来的光线也将画室里照的稍微亮堂些。   她探出头去,丈量了一下窗外这条偏僻小路到对面的距离。   从这个方向过去,画室的对面正是审理司。   任阮头也不回地问杜朝:“会翻窗吗?”   正玩起泥塑的杜朝差点把东西摔了,他颤颤巍巍地把泥塑放回去,呆呆望向她:“任、任姐,你说啥?”   她皱着眉,伸手对比了一下对面房屋和自己画室的窗户高度。   “还不算太高,我行你应该也没问题。”   自语两句,她又招手让他过来,指了指对面:“那边哪扇窗户,是审理司的卷宗间?”   杜朝缩着脖子装鹌鹑。   翻进审理司已经够他被老爹吊起来打了,更何况是其中最重要的卷宗间。   他应该会被直接大义灭亲。   任阮抱着手臂:“都跟我进来了,这个时候还打什么退堂鼓。”   杜朝赶紧提醒她:“我陪你来,那可是问能不能见见福膳斋的伙计们啊,咱也没说要违法犯纪啊。”   “你也说了不好见。”任阮也提醒他,“连对杜少卿都有所隐瞒的案件,你觉得傅大人会准我们乱来?”   这次来大理寺,她就没抱着走正道路子的想法。甚至都没想着能够真见到那些案件相关人。   她就是要来看这案子被隐藏起来的部分,究竟是什么。   杜朝哭丧着脸。   原来任姐也知道他们是在乱来啊。   实在顶不住她灼灼的目光,杜朝只好认真回想了一下曾经见过的大理寺布局图,不情不愿地指了指左数第一个窗户。   “应该是这个,从这里跳进去,正好是卷宗间两个柜架之间的位置。”   说完他又急急道:“虽说案卷宗里为了纸张保存久,不许看守之人进去,但里面只要一有异动,门外的衙役就会立刻冲进来。到时候外边巡查的再一闻声过来包围,咱们直接插翅难逃。”   “还有啊,这窗户肯定是锁的,要是强行破窗,外头巡查过来咱们还是跑不掉。”   他绞尽脑汁想劝退她,最后甚至一脸视死如归道:“任姐你想去公厨是吧,咱去,咱现在就去!”   不就是被他爹扣饭盆子吗,总比擅闯卷宗间脖子上挂枷锁强。   任阮拍拍他的肩:“别这么悲壮,姐又不是冲动作案。”   她拽着他的衣襟到窗前,借着前头繁茂的草木遮掩,指给他看正列队经过的一排衙役。   “看清楚了吗,从现在开始算,这是第一队。”   她笃定道:“再过大约半刻钟,第二队巡查会经过。”   “第二队巡查经过后,第三队要过两刻钟,才会出现在这条道路的右侧口。再减去第二队巡查过的时间,我们大概有一刻又三分之一刻的时间,从这里到卷宗司。”   “还有你们大理寺窗户的锁,劣质得很。拿一根铁丝伸进去将闩一顶,很快的。”   杜朝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任阮正继续观察着第一队衙役的行进速度,随口道:“你以为我拉着门口那人聊着好玩?还有这些远路,又不是绕着好玩。”   至于审理司的窗户,当初在门口等被传唤的任父时,她就仔细观察过。   这等程度的内闩锁,她前世早玩腻了。   杜朝:……好的任姐。   他默默回想了一下任阮路上的状态,好像还真是在不动声色地四处观察着。他一开始还以为,她也怕碰上他家麻烦老爹呢。   真有人能凭借套话和路上的观察,精确算出大理寺衙役巡查的规律吗?   杜朝对此持怀疑态度。   他任姐的画像技术和破案能力肯定没话说,但是这……   正在腹诽的杜朝骤然瞪大了眼睛。   第二队衙役正踢着步子,从绿影重重外的路上经过。   从第一队离开数,正是半刻钟!   杜朝整个人都激灵起来了,星星眼地望着任阮。   但是这……这也算是破案能力的一种嘛!   待到第二队衙役的背影马上要消失在右侧路口时,任阮低声问他:“准备好了吗?”   杜朝乖巧地连连点头。   很好。   任阮立刻一手按在窗阶上,轻松撑起身体坐上窗阶,又将双腿从画室这边抬起转向外面,然后敏捷地往下一跳。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然后就没了动静。   后头的杜朝跃跃欲试,压低声音叫她:“咋样任姐,我也下来了哦?”   窗外一片安静。   杜朝心中疑惑,赶紧探出头往下看。   “……”   他赶紧又把头伸了回来。   心如擂鼓地揉了揉眼睛,他胆战心惊地,再一次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真的没看错,他前一秒还指点江山的任姐,此时正浑身僵硬地落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那男人面上挂着温润如玉的笑容,轻声道:“任姑娘,好巧。”   任阮:“……好巧,傅大人。”   “你也来踏青啊?”   作者有话说:   小肥章补补,大家小年快乐!感谢在2023-01-14 20:59:35~2023-01-15 22:0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vi、小阅千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他的人   ◎可别重蹈了前辈覆辙。◎   傅重礼余光扫过她脚下冻焉的草地, 似笑非笑:“任姑娘真是好兴致。”   窗里的杜朝早心虚抱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是吧。”任阮心头也虚,面上撑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您瞧这冬青,真不愧是咱大理寺的啊。”   她一边胡诌, 将大理寺的绿化事业夸得天花乱坠, 一边不动声色地扭转着身子, 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   傅重礼笑得温文尔雅,颇有兴味地瞧着娇小少女在自己怀里不安分地挣扎,半分没有松开禁锢的意思。   “听闻任姑娘似乎对大理寺的审理司颇感兴趣。”他意味不明地笑道, “这般盛情, 傅某实在难以拂却。”   “不如,就请任姑娘来审理司一坐吧。”   话音未落, 这偏僻小路的左右两端立刻各涌出一批衙役来,将窗边的三人包围得严严实实。   傅重礼语气温柔:“也不知任姑娘是对审理司哪间刑房感兴趣呢?”   “姑娘家的,应当会对‘梳洗’[1],‘红绣鞋’[2]之流比较好奇吧。”傅重礼低头,很善解人意地询问任阮的意见,“任姑娘, 想先看哪一个呢?”   他唇角的笑意温良又残忍。   窗内的杜朝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这几样都是残忍到令人发指的酷刑。   “红绣鞋”是指将铁制的鞋高温煅烧至发红将熔时,强行让犯人穿上, 使之皮穿肉烂,腿脚与铁鞋融为一体,再淋红亮铁水, 将烫烂的血肉在其上溅绽出朵朵血花来, 谓之“绣花”。   “梳洗”, 是用锋利的铁质齿梳般的刑器,将犯人经滚水烫过的皮肉一点点梳烂扯下,直至犯人血肉皆尽,白骨出,气绝亡。   任阮的背脊立即窜上一股凉气。   前世闲来之时她也偶尔看野史,对这般酷刑自然也有所耳闻。   当下她也顾不得表面功夫了,下意识地用上前世在警局学的防身术,一个巧妙地肘击,就让没上心防备的傅重礼腕臂一松,叫她抓准机会钻了出来。   周遭的衙役立刻严阵以待,站在最前面的几个甚至摸上了腰间的大刀。   “傅大人说笑了。”她连忙打哈哈,“民女不过是来此一取从前落下的东西,哪里能耽误大理寺各位大人办案呢。”   “哎呀!”任阮略夸张地假意叫了一声,她弯下腰去,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   身后的傅重礼长眉一挑,微抬手指,制止了想上去直接拿人的亲信。   他动了动被她击撞后异常酸胀的手臂,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他倒想看看,这位任姑娘还有什么花活儿。   “找到啦!”   任阮装模作样地在草里翻了翻,很快举起一支画笔给众人瞧:“各位大人们见怪了,咱们画像师有时就有些子怪癖啦。这画像不用自己习惯的,就是不顺手。”   “这不是从前在大理寺帮忙,不小心落下了嘛,这才回来一取。”   “方才呢,幼弟顽皮,偏将这画笔抛出窗外,民女心急,这才挑窗来拾,幸而有傅大人出手相救,才没跌伤。”任阮摆出一副不禁风弱女子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将刚掏出来的画笔往袖子里一塞,“不想又惊动了众位大人,实在是罪过。”   “如今既然寻得了爱笔,民女还有要事,就先告退了。傅大人援手,改日必然登门道谢。”   言罢,她便朝傅重礼一福身,忍住想从窗户再翻回去的冲动,维持住弱柳扶风的姿态,想绕过这群衙役往外走。   如山一样立挡住的衙役们步伐随着她一挪,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任阮装傻回头:“傅大人,不知您还有什么事么?”   身后的傅重礼手里已经拎了从窗里揪出来的杜朝,调笑道:“任姑娘急着走,怎么不带上自己的幼弟?”   他神色温和却不带温度,如溪流般和润的目光里闪过危险的光芒,像是平静水面下潜伏了喜怒无常的凶兽,随时都可能掀起滔天巨浪将一切吞噬。   高大的杜朝在他手里缩着,如同一只待宰的小鸡仔。   任阮慢慢地转回身来,假笑道:“民女的幼弟机灵,本想着绕过去与他在画室门口汇合。没想到傅大人这般好心,让我们姐弟俩先团聚了。”   她向杜朝招手:“小朝,快过来,和姐姐一起谢过傅大人。”   被挟制地一动不能动的杜朝:“……”   呜呜别演了姐。再演下去,你年方二十四的幼弟,可能就要被直接拖进审理司了。   顶着杜朝哀怨的目光,任阮硬着头皮,若无其事地往傅重礼的方向走来。   “傅大人您别见怪,舍弟就是胆子小,一下子见着这么多大人,难免有些腿软。”   她故作轻松地笑着在傅重礼面前站定,目光飞快地从他挟制着杜朝的手指上一扫而过。   任阮大脑飞速运转,将话儿一转:“好啦小朝,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谢大人该等急了。”   一直微笑着看她唱独角戏的傅重礼终于笑意略散。   但他并未如她以为的那般,敏感地抓住话里的“谢大人”,反而伸手将杜朝的脸扳过来,状似无意道:“任姑娘的幼弟,傅某瞧着,倒是和大理寺一位大人很是相像呢。”   他将杜朝的脸左右摆弄了两下,又丢转给周围的衙役看。   “不如叫大家都瞧瞧,到底像是哪位大人的爱子啊?”   杜朝登时羞恼地涨红了脸。   任阮心中一紧,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杜朝身前。   她终于忍不住语气沉下:“傅大人,民女与幼弟受谢大人传召,为回大理寺取物已然耽搁太久,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也免得谢大人久等心急,找上大理寺来要人。”   这话里便有些威胁的意味了。   傅重礼笑意愈淡:“哦?傅某倒不知,是哪位谢大人?”   他手中依然没有松开的意思,任阮本就是混搬谢逐临的名号想脱身,当下只能咬咬牙继续强撑道:“自然是——”   “——自然是衙察院金吾卫指挥使谢逐临,谢大人。”   一道郎朗清亮的少年音,突然自衙役包围圈后传来,接过任阮的话。   众衙役皆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靛蓝身影雄赳赳气昂昂地阔步往这边过来,毫不客气地大声指责傅重礼:“诶,那个傅大人,人家小朝都要被你勒断气了,你懂不懂得爱护幼小啊。”   吾十九神气十足地走到那群衙役面前,见他们不似从前那样惧怕地纷纷退开,惊奇地“嘿”了一声,然后强硬又灵活地挤了进来。   几个前边的衙役让也不是拦也不是,赶忙去瞧傅重礼的眼色。   但他们向来温润可亲的傅大人此刻眸光里掠过一丝阴鸷,直直越过他们,落在后面一人身上。   连吾十九大咧咧地将杜朝一把捞走时,他也只是不甚在意地掸了掸手指。   “傅某当是哪位谢大人呢。”傅重礼不冷不热道,“原来是谢小侯爷。”   “不知谢小侯爷驾临大理寺,又有何指示啊?”   众衙役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便露出了在风风火火吾十九后面,正闲庭信步的谢逐临。   杜朝立刻有了底气,偷摸着戳任阮,附耳夸她:“行啊任姐,跟着你混果然没后顾之忧啊。原来后台早就找好了,你早说嘛。”   害得他刚开始还提心吊胆的。   任阮神色复杂地摸了摸鼻子。   上回在衙察院谢逐临突然态度一变,她哪里摸得准这位爷的心思。不过是第一时间想到用他当借口,先脱身而已。   披了鸦青色云锦鹤氅的谢逐临眉眼冷淡,纵使一人从小路那端缓缓而来,依旧一身矜贵之气,逼得人不敢直视。   “傅寺卿。”他淡然道,“肉羹碎尸案的卷宗,你迟迟不肯送来,衙察院只好亲自来取。”   傅重礼柔冷的笑意加深。   这是在提醒他呢,他谢逐临是以金吾卫指挥使的身份来的,而不是空有爵位的谢小侯爷。   “谢大人果然很得盛宠,就算是插手强夺大理寺的案子,皇上亦能纵容。”傅重礼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任阮,“想来传闻大人将要尚公主之事,不久之后傅某就能正式向大人贺喜了吧?”   怎么,想暗暗嘲讽咱大人靠裙带关系恃宠而骄?!   吾十九跳起来,正要叉腰理论,被自家大人一个轻飘飘眼神封住了嘴。   谢逐临慢条斯理道:“大理寺素来破案迟缓。可惜颇受期望的傅寺卿上位后,不仅没能有所改进,反越发后退了。”   “肉羹碎尸案惊动了淮南王府,淮南王连夜进宫上奏,请得圣上将此案交予衙察院加速严查。此举为何,傅寺卿应该心知肚明吧?”   傅重礼嘴角扯起冷意。   “连一份并无甚内容的卷宗,贵处都要整理这般久。”谢逐临含沙射影,“傅寺卿,可别重蹈了前辈覆辙。”   他心不在焉的视线滑过任阮:“还有,我的人,就先带走了。”   言罢,他也懒怠再与傅重礼口中交攻,神色冷倦地转身离去。   后面的傅重礼已是目光骇人。   一片压抑的死寂中,吾十九嬉皮笑脸地踢踢杜朝:“诶小朝,还不走?”   杜朝懵懂地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已经快步走出包围圈的任阮。   一下子逃脱困境,放松下来的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小朝”这个名字的羞耻,扭扭捏捏地凑到任阮身边,不和吾十九走。   吾十九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觉得好玩,偏要人耳边左右来回着贩剑:“小朝,小朝,你走这么快干嘛呀?”   “哎呀,幼弟,小朝弟弟~你怎么不理十九哥哥~是谁把你救出来的呀~”   被比自己小了六七岁的吾十九嘲笑,杜朝脸上挂不住,差点和他嚷嚷起来。   任阮一把拉住他:“出去再说。”   她加快脚步,警惕地将周遭看过,才悄声提醒:“记住,今日和我一起进来的,只有一个叫‘小朝’的幼弟,没有什么杜少卿的长子杜朝。”   杜朝汗毛倒竖。   难怪他任姐之前一直拿腔捏调地和傅重礼打太极,强撑着没有撕破脸,原来是为着他明面上的敏感身份!   杜朝顿时泪眼汪汪地扒住她:“呜呜任姐,还是你疼我!”   吾十九炸毛:“你乱叫什么呢,什么任姐!人家任姐姐又没真认你这个弟弟!”   他气咻咻地拉开两人,鼻尖对鼻尖地冲杜朝小声威胁:“你小子最好别对我任姐姐搞这么腻歪啊,叫我家大人看到了,看下回还救不救你的小命。”   威胁完,吾十九转头就冲任阮笑靥如花:“任姐姐,咱们走~”   他挨着任阮蹦蹦跳跳,得意地剜了一眼被挤开的杜朝。   哼。   一大把年纪了,还学他吾十九嘴甜到处认姐是吧。   杜朝:“……”   作者有话说:   杜朝:呜呜任姐!我唯一的姐!   吾十九:!   吾十九: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冲刺)(飞奔)(原地劈叉以表决心)(狗头叼玫瑰)(摇尾巴)(摇尾巴)(暴打其他小狗)(雄赳赳气昂昂摇尾巴)   [1]红绣鞋:起源于明朝时期的东厂   [2]梳洗:沈文的《圣君初政记》有所记载,传闻最先发明者为朱元璋   感谢在2023-01-15 22:04:21~2023-01-16 21:5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小阅千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投毒   ◎带你来查。◎   吾十九拉着杜朝吵吵闹闹。三人往大理寺外走时, 任阮只觉得有个人敲着锣鼓在自己身边来回舞,还有些担忧撞上闻声而来的杜少卿。   所幸这一路也不知是被金吾卫清过场了,还是傅重礼将人都撤走了, 竟是连一位大理寺的小衙役都没遇见。   至大理寺门口,吾十九直把任阮往挂了“谢”字丝绸灯笼的马车上推, 挤眉弄眼:“大人等你呢。”   言罢, 也不给任阮多问的机会, 拉着杜朝一溜烟就跑了。   她这回也没怎么迟疑,无奈笑笑,便掀了帘子进去。   车内还是熟悉的摆设, 那鎏金异兽矮几中的火光从四面雕镂的空袭中透出, 内里的暖热比从前旺了许多,叫她手心都漫上一点薄薄的汗。   谢逐临正姿态散漫地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自上回的对话好似算是不欢而散后, 她也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谢逐临。见状,也不吵醒他,自己轻手轻脚地往软榻的另一端去。   然而她才刚坐下,他就睁开了眼睛。   谢逐临漆黑如墨的眼珠动了动,语气淡淡:“你想继续调查肉羹碎尸案,为何要去大理寺犯险?”   “……我都算好了的。”任阮移开视线, “只是也没想到, 该为案子忙碌至极的傅寺卿,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其实她觉得本来也不算犯险啊。   这种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的戏码,对于她这常被忽视的小人物来说,瞧着危险, 其实应该是最方便安全的。况且只是看个小小的卷宗, 也不算是什么严防死守的机密。   谢逐临被她这般强行找托的话一噎, 狭长的眸里骤然微沉。   “你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无人在意的商家小女?”他冷冷道,“你难道不知,自桥头女鬼案后,你已在京都颇有声名,一举一动都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傅重礼接手大理寺,自然将前一任寺卿落马之案细细看过。”   “你以为他不会特别关注你?”   任阮怔了怔,无可辩驳地低下头。   她想起在福膳斋傅重礼自然脱口的一声“任姑娘”,还有方才画室里被仔细翻看过的那些痕迹。   “更何况从前种种,你与衙察院交集颇多。而傅重礼视我为劲敌。一个身负绝世画技,且疑似属于劲敌麾下的女子,他凭什么会放任你随意进出他大理寺的阵营?”   “福膳斋肉羹碎尸,又是一起惊动圣上的悬案,且你还是案件被发现的现场见证人。”   “听闻你当初还从人群中挺身而出啊,任姑娘。”他唇角露出一丝讽意,“一马当先稳定现场,指挥验尸搜证,好不风光。连明瑟郡主回去,都对你赞不绝口。”   “你还只当自己是现场寻常的食客百姓吗?你以为傅重礼没有耳目吗?”   任阮抿了抿嘴,乖乖低着头挨训。   的确,是她很多时候一门心思钻进了案件本身,对自己所处的局面有失全面的考虑。   “对不起。”她呐呐道,“多谢大人今日又为我解围。”   对面的一直冷言冷语输出的人忽然沉默了。   半响,谢逐临才又一次开口,声音微缓:“为何不来找我?”   任阮垂下的眼神游移。   她半试探着说:“我以为大人大概是……忙于井里那具新出现的刺青尸体有关的案子,只怕没有闲暇理睬大理寺这边。”   谢逐临停了一停:“福膳斋肉羹碎尸一案,已经并入衙察院。”   任阮“哦”了一声,没太意外。   毕竟方才谢逐临和傅重礼的对话中,她已经捕捉到这个信息了。她只是想知道,福膳斋后院井中捞出的那具刺青尸体,到底和此案有何关联?   又为什么在最初大理寺调查时,就被完全忽视在了卷宗之外?   谢逐临凝住她,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既要专心查碎尸案,井中那具刺青尸体,尽可先忘却了。”他明确告诉她,“这具尸体一开始,就已被归入另一起衙察院的旧案。”   果然是衙察院的旧案吗?和当初被杀的第二个证人,画像司的抛尸一起?   任阮正暗中思忖,忽然听得对面人一阵压抑的咳嗽。   她关切地抬眸看去,才发现这样炭火烧得温暖如春的车里,谢逐临腿上还窝了一个钧釉狻猊暖炉。   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上面,玄铜色的狻猊衬得那手愈发病态般的冰白。   他身上鸦青色云锦鹤氅极厚,绒绒的毛领簇着一张墨画似的俊脸,狭长眼下淡淡的疲惫很是显眼。   任阮心头不受控制地一颤。   不知怎么,她立刻就想起了当初画像司抛尸之时,在画室里徒然发病的谢逐临。   难道这一次刺青尸体的出现,再一次触发了他那奇怪的病情吗?   她左思右想,斟酌词句许久,正待要问,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驾车的吾十六在外敲了敲门壁:“大人,任姑娘,到了。”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杜朝的疑问:“这是哪啊?咱们来这干嘛?”   嗯?   不是送她回任院或是去衙察院吗?   任阮心下疑惑,忙先掀帘探头出去一瞧。   马车竟停在了一处陌生的庭院前。   这庭院坐落在四面环树的半山腰上,一条上山的路直通院门。庭院上未悬挂匾额,四处也无刻有主人名户的立石,门半开着,其中安静得只有山风呼啸而过。   杜朝环顾四周:“咱们是不是出京城了啊?”   他被吾十九塞进了后面一辆小马车,在里头被驾车的吾十九唠得稀里糊涂,现在才发现走的路不对劲。   跳下马车的任阮耸起鼻子,顶着寒冷刺骨的山风仔细嗅了嗅。   不对劲啊,从这庭院里传出来的味道,怎么好似掺杂了血腥的铁锈味。   身后的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谢逐临微弯身出来,手里还捧着那只钧釉狻猊暖炉。   “你不是想查案吗。”他垂下眼,目光地掠过地上警惕如猎豹被入侵者擅闯领地的少女,投向那座寂静到诡异的庭院,“带你来查。”   “什么?”任阮震惊地睁圆了眼睛。   吾十九早站不住了,一边催促地推着她,一边嘴里机关枪似的解释道:“之前不是说了嘛,整个福膳斋肉羹碎尸案,已经全权交给衙察院啦。那些一开始被大理寺带走的福膳斋相关人,立刻就被咱转移到衙察院重新审理了。”   “这不,就从其中一个,那什么掌勺身上查出点东西。”他朝庭院努努嘴。   “不是我说,就大理寺那点子审讯手段,能查出些什么来啊。还一直说整理卷宗整理卷宗,不肯把全部东西送来。哦对——”吾十九说着说着,这才想起来从袖子里掏出刚从大理寺弄来的卷宗。   傅重礼本来只想给一份被精心整理过的,却没想到他家大人听闻任姑娘在此,二话不说就直接亲自过来。   是以他们金吾卫也没客气,来都来了,自然直接将其中有关此案的卷宗全部扫荡得干干净净。吾十九特地在里面选了一卷最新最全的,揉进袖子里。   他塞给任阮:“——其实也没啥好看的。就这些,一堆子废话。”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快速翻阅过,发现吾十九说的还真没错。   无非就是像她推测的那样,顺着近日京都报上的失踪案查,还有福膳斋各人的社会关系,是否有仇家等等。罗列了众多零碎信息,最终在卷宗上得出的结论是,全都暂无嫌疑。   她失望地将卷宗随手递给望眼欲穿的杜朝,直接问吾十九:“那个掌勺,还有这个庭院,到底是怎么回事?”   吾十九:“这掌勺叫王永石。当年先帝在世时,在宫中当御厨呢。说起来还混得挺好,是个右膳使。”   “福膳斋其他伙计,还有掌柜,应当都是无辜的。就连那个专负责采买的婆子,还受了这王永石好大的连累,被咱们重点审了蛮久,倒是真对后厨出现的尸块毫不知情。”   “因为,这些尸块,都是王永石偷运进来的。”   任阮讶异扬眉:“你们连这个也从他嘴里审出来了?”   “那是!”吾十九得意,“这个王永石从前在宫里待过,估计没少受磋磨,一开始还挺能扛挺能装的。但我十七哥出马,那手段就是浸淫宫里五千年的老妖精,也遭不住。”   难怪大理寺什么也没问出来。   任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既然王永石不是杀死受害者的直接凶手,那十七怎么不问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尸体?”   “……”   说起这个,吾十九就气愤非常:“可别提了!这当然要问啊,谁知道这个王永石一下子死了!”   看完卷宗凑过来听的杜朝大惊失色:“啊?!你们衙察院下手太狠啦?”   “才不是呢!咱们审讯的手段,那都是让犯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吾十九瞪他一眼,“谢伯探过这王永石的脉,他就是在进衙察院前,服了毒。”   吾十九气得团团转:“叫我说,这大理寺就没一个能干事的!人都拿下了,还能叫他抓住机会服毒!”   任阮专注听着,突然冷静地打断他:“这毒,也不一定是真是那王永石偷服下的。”   吾十九卡壳:“怎么说?”   “既然谢伯探出他服毒不久,那么进大理寺被审讯时他还无恙。当然,不排除他知晓衙察院的威名,怕自己扛不住,抓住大理寺看守的空档服了毒。”   “但你又怎知,他一定是自愿的呢?”   “既然有没有可能大理寺内混入了真凶的人,为了封口,迫使他服毒。”她话锋一转,“还有,傅大人,我是说傅重礼。”   她神色认真:“如果他不想让衙察院查得这么顺利呢?”   吾十九目瞪口呆:“你是说……”   杜朝也张大了嘴,纳闷道:“可是,大理寺不是什么都没审出来吗?傅重礼怎么知道谁身上藏了秘密?”   “卷宗上没写,不代表他真的一无所知。”   任阮揉了揉眉心,突然又想到,这傅重礼初入仕途便上任寺卿,且一下子就碰上了这等影响恶劣又惊动圣上和勋贵的悬案,大抵还是想快速破案的。   而且淮南王进宫请旨,衙察院到寺拿人的速度都很快。   傅重礼想立刻率领大理寺破案,和不想衙察院破案的心理转变,自然也是突如其来,如此迅速地更改所有卷宗记录,还是有难度的。   所以,她更倾向于:“就算不知道具体是谁,要给衙察院的破案添堵,还有一个很轻易的办法。”   “那就是所有相关之人,全部投毒。”   这番话如同在眼前的两人头顶炸了一个惊天响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6 21:52:32~2023-01-17 22:4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山间庭院   ◎这里,应该就是碎尸的第一现场。◎   正跟在自家大人身后往这边走的吾十六, 亦是忍不住心头一跳,继而惊讶地低声道:“任姑娘与傅大人不过两面之缘,没想到竟能……”   谢逐临眼底划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芒。   见自家大人也下了马车, 吾十九连忙迎上来,还想着方才任阮的话, 一脸担忧急躁地挠头。   自福膳斋后院井里的刺青尸体出现, 自家大人便一直转圜在朝堂政争和刺青案中, 将肉羹碎尸案全权交予他负责。   结果……要真如任阮所猜测的,他的疏忽只怕要坏大事。   还不待这小子说话,谢逐临已经面不改色地经过他, 轻描淡写:“吾一会解决。”   紧跟在后面的吾十六, 则毫不客气地给了吾十九一拳头。   刚松了口气就被吾十六打醒,吾十九赶快蹦起来, 颠颠儿地跑到前面给众人开门,积极表现,企图将功赎罪。   “噢对,任姑娘,这个院子,也是从王永石这条线上查来的。”   在自家大人面前, 吾十九不敢乱叫任阮姐姐。他一面老老实实地将半掩的门推开, 一面嘴上规规矩矩地继续向她解释。   “确定是王永石借着福膳斋掌勺的身份,将尸块运入后厨后, 我们很快对他的档案和生活都进行了非常详细的排查。”   “这王永石幼年入宫,在御膳房当了多年的厨工,才熬上右膳使。”   “他出宫是在先帝过世, 宫中大放时。王永石是个孤儿, 出宫后也一直未成家。他就住在京都城门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 听他的街坊领居说,常见他独来独往,不爱搭理他们,也从不与周围人交好。”   “但前段时间,王永石进了福膳斋当掌勺,当时福膳斋大火,周遭的邻居也就留意了他几分。才发现他每日在福膳斋工作到很晚回来,在家中待了不一会儿,又行色匆匆地出门。”   “一连许多日都是如此,后来就直接很少再回来了。”   “有晚归的邻居撞见过一次,以为他这老光棍终于找上婆娘了,还琢磨这么遮遮掩掩的,莫不是和哪位妇人好上了?就好奇跟了一段上去瞧,才发现他是出了城门。”   “这邻居觉得没趣,回去也没什么料和旁人说,便一直没提。”   “还得是叫我们给访查出来了。又经过在京都外这一路的调查,我们发现,王永石那段日子里常出京城,基本都是往这个庭院里来。”   吾十九一边面向众人讲得绘声绘色,一边倒退着轻快步伐领他们进门。   这是一个打眼一瞧,布置得还算华美富丽的庭院。整个前院很是宽敞,假山怪石旁是潺潺流水小溪景,阶柳庭花,其后两边抄手游廊,当中深宅大院,朱楼碧瓦。   然而再定睛细细看去,很快能发现其中不对。   那柳枝早已枯败,阶花被践踏成一地颓瓣,处处都是凌乱带血的脚印。假山之上还有被撞后成喷射状的干涸黑色血痕,其下溪流无人疏导,早成了一池发臭的猩黑死水。   偌大庭院,死寂无声。   任阮黛眉紧蹙:“这里莫非,就是凶杀的第一现场吗?”   “恐怕是。”吾十九亦神色严肃起来。   他率领自己手下的金吾卫在查到此处后,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对此进行搜查,就正碰上大人要去大理寺接任姑娘的命令。是以他也是第一次来。   在重要现场,吾十九还是非常稳当的。他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先蹲下来观察起地上的脚印。   “这些脚印居然还算清晰的嘛。”   杜朝也弯腰左看右看:“这样看,好像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啊。难道凶手只有一个人?”   他一直跟着脚印走到了前厅阶梯前,突然有些疑惑:“好奇怪,这脚印,不仅好像只有一个人的,而且居然还只有从屋里往外面走的啊?”   说完,他又自己一拍脑袋:“也是,毕竟凶手进去时还没杀人嘛,哪里来的血迹。”   杜朝摸着下巴,还是连连奇怪:“怎么不见那个王永石的脚印?我是说,如果这是凶手的脚印的话。呃,当然也可能就是王永石的啦。”   “总之,既然王永石只是抛尸人,这里至少应该有两个人的脚印吧?”   吾十九提出:“或许王永石是在门外和凶手完成交接的?”   杜朝反驳:“但是方才我们进来前,并没有在门外看到带血的脚印啊。”   别说是带血的脚印了,一点其他的零星血迹都没有。从外边看,还以为这只是一座单纯的,普通的,主人临时出去但忘记关门的山间豪宅呢。   “王永石在外接应凶手,而凶手为了出去后行走方便,将身上血迹处理干净再出门呗。”   “那也很奇怪啊。既然凶手要掩盖痕迹,为什么不将这整个院子里的痕迹都遮掩了呢?偏要留下这些血脚印来透露线索?而且就算清理,也很难清理得如此干净吧?一出这院门,什么血迹都隔绝了?”   吾十九一时语塞:“谁说一定完全干净了?”   “说不定院外面也留了些痕迹,只是咱们当时进来时没想那么多,没注意啊。”吾十九说着,拔腿就往门外去。   任阮听着他们争论,忽然摇了摇头。   她盯着地上:“怎么会有脚印呢?”   “任姐姐你说啥?”吾十九没听清,停下脚步,“你也要和我一块儿出去看?”   “不。我是说不应该有脚印的呀。”她神色凝重,“杜朝,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去福膳斋的那天吗?”   杜朝点头,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记得啊,那人肉羹我差点就喝了,还好外面叫起来,不然我得做一辈子噩梦。”   “不是!”她无奈,知道杜朝没明白自己的意思,“那天——”   一直静静立在后面的谢逐临:“那天下雪了。”   任阮急急抚掌:“对!那天清晨京都就下了一场初雪,虽然很快便停了。但是那天下午一直到整个夜晚,飞的都是鹅毛大雪。”   说话间,她的目光无意和垂眸的谢逐临撞了个正着。   他比她高出太多,便一直是微低下头很认真地听她讲话,漆黑眼眸一错不错地凝着她。   任阮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她眨眨眼,还算自然地错开视线。脑海里,那天在衙察院看窗外漫天飘雪的风景却不由得浮了上来。   挥之不去的,还有眉目冷润的青年放下兜帽时,簌簌而落的雪花。   “啊!”吾十九的大嗓门瞬间又刮了回来,把她刚游离一点的思绪粗暴扯回。   “对啊!那天也是福膳斋肉羹事发的日子。那天晚上下了那么厚的雪,之后几日又都是明朗的大晴天。”   吾十九附和,“就算凶手真的没有清理院子里的脚印,那雪早全都盖住了。天暖后化成雪水,一冲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这时,门外突然闪现出两个靛蓝身影,朝院内一拱手。   “大人,属下已经仔细检查过,院外的门墙和路上并未发现血迹足迹等可疑痕迹。”   谢逐临略一颔首,汇报完的二人旋即又消失在外。   那是随行的外检金吾卫。   杜朝愣愣地又转回来,环视一圈:“所以说,现在这些院子里的痕迹,都是凶杀之后,甚至受害者的尸体已经被运出去之后,才留下的?”   不只是地上凌乱的血脚印,还有那假山上的干涸黑血。   “难道这个院子里还有其他的受害者吗?”   任阮把目光投向屋门紧闭的前厅:“不排除这种可能。”   “要想知道更多的线索,咱们只能再进去看看了。”   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痕迹,想去推前厅的屋门。   但谢逐临叫住了她:“等等。”   识相的吾十九当即也小心地跳上台阶,把任阮挡在身后:“还是我来吧。”   她有点莫名地回头:“我不怕。”   不就是凶杀现场吗,她见过的多了。   谢逐临没说话,只朝她伸出手。   他站在三节台阶下,但还是比她要高,轻轻一用力,她就被从门前拉走,有点踉跄地跌撞往他的方向。   一直捧着暖炉的大手很烫,轻易地圈住她袄袖下的手腕,甚至她还能感受到他手心灼热的温度。   任阮在差点撞上他肩膀时稳住了身形,顷刻间,他低低的嗓音落在她耳边。   “还有一种可能,凶手还没离开这里。”   她刚微乱的心顿时涌上一阵惶惶的不安。   本来迫不及待冲在前面的杜朝,猛地一撤步,躲在已提起万分的戒备吾十九身后。   “吱呀——”   门开了。   没感觉到身前人的动静,杜朝小心翼翼地从吾十九背后冒出头来。   “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前厅的景象比前院要惨烈得多。   大概是因为在室内,没有能够冲刷的雪水,前厅一入目便是满眼的猩红猩黑。   其中的方桌、盆景、聚宝阁柜等等摆饰、墙上的名画、靠近后穿堂的镂空雕花门窗上,斑驳血痕触目惊心,干涸猩黑里还挂了许多疑似人体组织的碎片。   靠近穿堂处的地上已经结了一层有厚度的血斑。碎骨、破裂的内脏、黄色白色的组织液黏液混杂在里面,甚至抬头在顶格都能看见喷射状的干涸痕迹。   恍若炼狱。   倒吸凉气的杜朝,很快差点被扑面而来的血气和尸臭味冲厥过去。   他慌忙捂住嘴,喉咙里的干呕声又漫了上来。   吾十九马上扭头警告他:“要吐出去吐啊。”他指了指最外面的门,“院子里也不行。”   杜朝哪敢和他们分开。就算知道暗中有其他金吾卫在这里,万一他们没听过他“小杜大人”的名号,不管他怎么办?   要是再碰上漫水阁那种袭击,他可只有搬救兵的本事啊。   拼命压制反应的杜朝悲从中来,默默往最疼自己的任姐身边凑了凑。   被惦记上的任阮,正面色肃然地望向里面。   她语气沉重:“这里,应该就是碎尸的第一现场。” 第47章 别怕   ◎中门对狙。◎   “从现场来看, 应该是这样没错。”   吾十九踮着脚运了轻功,尽量没有破坏地面,穿过整个前厅, 在对面前厅的门槛外站定。他近距离地仔细观察了一番血迹和碎尸最重最多的地方。   他指了指前厅靠近穿堂的那块:“我想这里十有八九,就是凶手将死者碎尸的主要操作点。”   因为这里不仅有大滩的厚重干涸血痂, 也基本是那些喷射状血迹、碎尸块的中心原点。   吾十九又往身后的穿堂望了望:“大人, 这后面还有长长的拖拽重物的血痕。我想, 这里大约还不是第一凶杀现场。”   看来还要再往深入探查。   杜朝伸着脖子,遥望着穿堂后面黑漆漆的深宅,心里头发愀。   为了挽回一点方才只有自己失态的尴尬, 他还是第一个虚张声势地大声响应:“行啊, 咱再往里走走,看看究竟!”   他壮着胆子, 大踏步就要往前。   “站住。”   谢逐临轻飘飘的一句话立刻将他钉在原地。   杜朝本来就紧绷的神经立马浮现出无数可能:他背后潜伏着凶手飘过啦,头顶悬挂着鬼脸啦,脚下的碎尸活了准备爬上他的脚啦……   “咋、咋啦,谢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杜朝僵着脖子不敢动,声音听着都快哭出来了。   谢逐临无甚表情地瞥他一眼, 转身就往门外离去。   正要提醒他的任阮还没开口, 就发现自己的身子被连带着向后一拉。她低下头,才发现谢逐临修长的手指还扣在自己的手腕上。   还是吾十六难得好心:“你又没工夫, 从这里过容易破坏现场。”   杜朝:……其实我也会一点。   然而眨眼功夫,对面的吾十九身边便多了两三位靛蓝衣人,正带着工具对各处痕迹进行观察检测。再一回头, 他任姐早被谢大人拐得不见踪影。   毕竟技不如人, 杜朝还是灰溜溜地退出前厅, 往院外追去。   几人从庭院两边的抄手游廊绕过前厅,往穿堂后的内院方向走。游廊曲折,从两边的草地上压过,两面半栏视野开阔,很适合游玩观景。   这里好像并没有遭到这起凶案的波及,一路上干干净净的凉亭、小池塘依次入眼。不远处还有一片褐杆苍劲的梅花树,枝丫间花骨朵方半开,便已有幽幽的梅香钻出。   忽地闯入这样一处安然静谧,若不是空气中血腥气味尚在,都叫人恍惚怀疑方才满目的血腥是否真的存在这里。   见她多看了两眼那梅花,谢逐临侧过脸:“这是朱砂红梅。”   “嗯?”她虽然不懂,还是附和了两句,“看起来比京都路边的那些梅花好看些,颜色鲜艳,花如其名,的确似朱砂一般。”   “那当然啦,朱砂红梅这品种名贵得很,哪里能和路边那些比。”   追上来的杜朝一听,正踩着他“小杜大人”平日玩乐的知识点,也顾不上气喘吁吁,接过话就开始摇头晃脑地科普。   “朱砂红梅,又称‘骨里红’,这里的梅林大多是‘红须朱砂’‘重瓣朱砂’[1],比一般的朱砂红梅,还要更名贵几分。”   “这朱砂红梅京都少见,若是寻常人,连人都认不出来。还得是我从前随我爹偶尔去过一些王府侯府之处,才算知道。”杜朝奇道,“这里是哪位大人的私宅啊,这么一片精品朱砂红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啊。”   他从前在那些贵人府里,也只见过供在盆里的几株罢了。   这样说的话……   任阮抬眼问谢逐临:“这宅子在衙察院,没有在哪位的大人档案里有记吗?”   后者低下眼睑和她期待的水汪杏眸对视了一秒,然后说:“没有。”   任阮有点失望:“哦。”   也是,毕竟衙察院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她很快把注意力从红梅移向前方,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要走到游廊尽头两边。左转后再穿过偏阁和两间偏厅厢房,应该就是内院的正房了。   整条游廊下来,到偏阁都没有见到什么血迹等凶案留痕。   一直走到偏厅厢房,除了栏杆窗门落满尘灰,透露出长久不住人的落败外,也不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任阮心中焦急,往前的步伐不免加快了些。   但随之而来的细微牵扯力,让一直专注思考观察的她,突然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修长手指居然还在。她不习惯与人牵手,不免有些尴尬,便动作小小地挣了一下。   手指的主人纹丝不动,反而自顾自地开始翻回前话来:“金吾卫监视的主要范围在京都。”   “如若不是在朝堂举重若轻的人物,无甚异动的人出了京都,金吾卫不会无故步步追查。”   任阮还在低头苦恼手腕上的牛皮糖。   牛皮糖眼睛略过肩膀下的少女,瞥了一眼跟在后面装看不见的吾十六。   吾十六:!   他余光立刻把上下左右扫了个遍,确定吾十九还在前厅安排外检金吾卫后,只好绷着脸,很突兀地走到任阮身边,清了清嗓子。   任阮:?   吾十六:“但凡京都异动,金吾卫铺天盖地的密集眼线,不会漏走任何一个细节。即使只是京都里一个小小的普通走卒,他的所有资产、生平,也尽在档案之中。”   “寻常大理寺处理的京都案件,只要衙察院想,随时都可以立刻查出。”   “但我们所承担的职责是监察。所以通常我们只是不带立场地旁观大理寺破案,不会把花费时间人力将真相从衙察院掌握的巨大信息海洋中调出,我们没有这个义务,但不代表没有这个能力。”   任阮:“……哦。”   意识到话里吹嘘的嫌疑比较多,吾十六又绷住补了一点总结:“所以,这座宅子的主人,初步推测应当不直接属于一些达官贵族。”   “而很可能属于京都的一些没有实权的世家子弟。”   基于整个庭院的轩敞奢丽,还有院中那一片名贵的朱砂红梅林,任阮对这个推理颇为赞同。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抬眼看谢逐临,虽然只能瞧见青年冷峻清晰的下颌线,神色一如既往地浅淡,仿佛不带任何情绪。   但不知怎么,她总觉得那漂亮的下颌线上写了四个大字——“我要面子”。   找回一点面子的牛皮糖依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用劲很温柔地牵着她,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他们很快连偏厅的两间厢房也经过了。在靠近正房时,本因为远离前厅而慢慢淡些的血腥味,又开始随着距离的缩短渐渐冲鼻。   甚至还有尸体腐败的恶臭,同样愈发刺烈。   杜朝的胃又开始不舒服了:“怎么这里也这么大味道?该不是在这里先剁了一半,才拖到前厅的吧?”   众人已经看到了那正房紧闭的门前,同样有几道清晰的拖拽血痕,时连时断地,一直往穿堂前厅的方向延伸。   是这里没错了。   吾十六一马当先,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推正房的门。   没有推动。   他很快发现这门是向外拉开的,于是反手抓住门格,用力一拉。   门后立刻传来木栓断裂的咯吱声音,几乎就在门缝出现的那一瞬间,吾十六手中的门不受控制地往外面猛地一冲,像是有什么重物乍然猛撞了上来。   杜朝的心脏还没缓过,就见那门里扑出一个身影来。   那人的满脸扭曲狰狞渐渐清晰,眼球外凸,吊在外面的诡异舌头好像还在滴着血,裹挟了浓烈的腥臭,直直向外扑倒来。   挡在他前面的娇小少女被谢逐临一把搂入怀中,于是就剩杜朝在原地吓软了腿,直楞楞地眼见着那张凄厉肿胀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中门对狙。   杜朝脑子一片空白。   在杜朝差点贡献出自己珍贵初吻的那一瞬间,那张形容恐怖的脸突然停住了。   极近的距离,杜朝甚至可以看清楚它外凸的青白眼球上裂开的血丝,外翻的鼻孔里有白色的蛆虫翻扭蠕动,吊下来的长舌挂满黄红色黏液,那腐臭几乎要将人熏晕过去。   在和它缠绵相视对视几秒后,杜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啊!啊——”   他吓软的腿再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还在不断地往后撑撤着,拼命蹬着腿将整个身子努力远离。   杜朝惊恐万状:“救命啊!救命!这是什么!救命!”   惊悚身影后面忽然冒出了吾十六的冷脸,他正抓着这具躯体系于脖颈上拖在后面的绳子,将它再用力一扯,便使得它轰然仰面倒在了地上。   他指了指地上:“一个吊死鬼。”算是安慰了一下杜朝。   至于被一下子搂在怀里的任阮,脑袋还有点发懵。   发生了什么?杜朝怎么了?   她发懵的脑袋上还扣着一只温热的大手,整张小脸都被按在充满清浅松竹香气的衣襟里,衣襟下的胸膛滚烫略硬,鼻尖抵着的心跳亦有力而微促。   什么也看不见,外面的声音也隔绝了大半,却莫名心安极了。   至少进庭院以来饱受折磨的鼻子,很舍不得离开这个避风港。   任阮禁不住往里钻了钻,丝毫没有感受到对方因此骤然的微微一僵。她很是眷恋地又吸了吸那如挂了薄雪松叶的冽香。   当然,杜朝凄厉到足以冲破避风港的尖叫,还在耳边不断回荡。   她倒还没乐不思蜀到忘记这位可怜的小弟。   任阮皱着鼻子最后再嗅了嗅好闻的清香,终于有点舍不得地抬头想退出去,准备关心一下杜朝。   但脑袋上的大手忽然安慰性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同时也将她的头重新按回了温暖的怀里。   “别怕。”谢逐临低磁的声音捎了温热的气息,撩的她耳朵微痒。   他耐下性子:“只是一具吊杀的尸体。”   给少女做好思想准备,他才慢慢松开手,放她从自己的怀里出来。   作者有话说:   小竹子:(阴暗爬行)衙察院不行不就是我不行(尖叫扭曲)老婆不能觉得我不行!(激烈翻滚)   被迫当工具人找场子的吾十六:6   小竹子:老婆这么小这么可爱,肯定很害怕!(帅气楼怀)   徒手摸尸阮:……   非常安心躲在任姐后面的杜朝:9(已6翻)   [1]借鉴百度“朱砂梅”的百科   感谢在2023-01-18 20:52:04~2023-01-20 01:2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水一朵、夕夏阳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正屋闺房   ◎放着丝绸不穿,偏要穿麻布◎   任阮被放开的时候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   明明他身上的松竹香气是带了凉意的清冽, 她浸润过的脑袋感受到的,却是一阵涌上来的滚烫,在脸颊上飞成一道浅浅的绯红。   她往后退了好几步, 有点无所适从地捂了捂发烫的双颊。   杜朝凄厉的尖叫非常适时地又一次响起来:“什么尸体啊!救命!是鬼!哪有尸体会飞的啊!”   “我可没杀你啊!救命哇娘!爹!这鬼索魂也看清楚点啊!”   任阮放下手,晕乎的脑袋很快也被地上形状可怖的东西惊醒。   这的确是一具已经没有生机的尸体。   吾十六经过初步鉴定, 下结论:“这人的死亡大概是在三天前。”   她挡住鼻子, 围着尸体绕了一圈。   死者脖颈上缠绕着一圈很粗的麻绳, 勒出的伤痕两边青紫,喉间翻出的血肉已部分腐烂,死不瞑目的面上也有少量蛆虫蠕爬。除了脖颈的勒痕, 并未见有其余致命外伤。   “三天?”任阮犹疑道, “若是夏天,三天生蛆虫还算正常。”   “可现在已然入了冬, 虽说这几日天晴,到底气温还算低的。这等生蛆程度,应该也需要六七日吧?”   吾十六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任姑娘还知道这个。”   “按照常理来说确实如此。但对尸体死亡时间的判断除了生蛆程度,还有其他的外在因素。”他解释,“这具尸体的情况有些复杂,但我初步综合的推断是在三天前。具体确认, 还要等专业的金吾卫来进行更深的鉴定。”   吾十六虽如此说, 面上却没有丝毫不自信的意思。   不过这方面任阮的确只知道一些常识,只点了点头, 道:“好。等你们的仵作完成验尸,再把尸体交给我。”   吾十六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交给你?”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自家大人。   任姑娘要尸体干嘛?   一直好整以暇站在少女身后的谢大人终于舍得看了一眼尸体。   死者头部浮肿,扭曲脸上眼凸嘴斜, 横亘交错了不少伤痕, 已是面目全非。   他“嗯”了一声, 低头问她:“明天来衙察院?”   任阮:“好。”   两人交流得极为自然,徒留吾十六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带着人闻声赶来的吾十九一听,一脸“你好没脑子”的神色撞了撞吾十六,努努嘴:“我任姐姐连对着画像都能七岁画老,更别说是实打实看着真人画像咯。”   吾十六明白过来,但还是没说话,心中暗道自家大人和吾十九也太过神化任阮了。   无论是之前的对父子画母,七岁画老,他承认,那的确是一个天赋异禀且技艺高超的画像师才能做到的,需要对人面结构和发育等有着极高造诣。   但这直接对着走样的尸脸,画出原貌,所需要的可不止这些。   能做到复原尸体样貌,必须还要精通仵作中的许多学问。   譬如分析尸体死亡原因所造成的五官改变,尸僵的扭曲程度,浮肿溃烂的对于肌肉的改变走向,腐烂皮肉的复原等等。   吾十六对此持保留态度。   任阮不知道吾十六心中所想。既然尸体已经交给了仵作金吾卫,她便心无旁骛地将注意转向了尸体扑出来的那间正屋。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似乎是一个女子的闺房。   八柱雕花填漆大床上挂了销金撒花遮幔,床边的彩羽孔雀玻璃屏风后有一张极为奢美的梳妆台。乌木鎏金桌面上置的桃木嵌云母妆镜很大,其上喷溅的血印几乎将整个镜子蒙住,隐约倒映出妆台上琳琅满目的花簪珠宝,在一片血色里珠光流转。   整个闺房略显凌乱,妆台下的血迹里洒了许多零散的珠花,床边朱漆小几上的白觚倒在地上碎了一半。   房内没有激烈的打斗痕迹,但死者应该经历了一段挣扎。   几个金吾卫早在她之前就已经进来,正在动作迅速麻利地在房内各处探查取样。他们动作安静小心,专业得让任阮恍然如同回到了现代的凶案侦查现场。   且金吾卫身上功夫各个了得。她从床边走过时,差点被帐幔顶上无声翻下来的一个靛蓝身影吓得叫出来。   难怪他们的查案敏锐如鹰,是真的寸无巨细。   任阮在心里感叹了两声,最后在妆台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也是正房内金吾卫逗留最多最久的地方。   一个在对着妆镜上的喷溅型血迹进行测量;一个拉开妆台各个折屉,将其中珠宝首饰进行排查;一个半跪在地,躬身仔细查看横躺在地的蟠藤春凳,在地上用不知名的东西画出了个倒地的人形。   这样猛的喷射状和周边出血量,极大可能就是死者致命伤的来源。   妆台,应当就是死者被杀后倒下的地方。   任阮想起福膳斋中碎尸含有的品红散。这间房屋的主人,从妆台上款式新颖的珠花和衣匣里翻出来的鲜艳衣裙来看,显然也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女子。   那么福膳斋肉羹中的碎尸,会是来源于这间闺房的主人吗?   她紧蹙双眉,目光从金吾卫搜出来的闺房物件中一一扫过。   门口,被吾十九“贴心”安慰后的杜朝终于爬了起来,但还是不肯踏进来一步,也不敢靠近堵在后路正在验的尸体,只能生无可恋地抱着门板不动。   他呆呆地看着屋内众人忙碌许久,惊吓过后呆滞的眼里才总算恢复一点清明。   他忽然嘟囔道:“该不是情杀吧?”   房内人们各司其职,正专注侦查,并无人留意到他小声的叨念。   唯有懒懒靠在另一边门框的谢逐临,掀起眼皮睨过他一眼。   任阮依旧在妆台边打转。她站在不停上下腾挪的金吾卫身后,尽量不妨碍到他们的动作,踮起脚努力盯着被一件件搬出来的物件。   一个极具私密性的闺房,总应该藏着一些能够透露身份的东西吧?   但一直到金吾卫们的搜查结束,收集了许多样本和一些怀疑物件,并整理记录了许多页纸,却也都没能翻出什么极其具有突破性的证物。   好生奇怪。   待负责妆台的金吾卫也离去后,任阮终于开始亲自上手,一一拾起那些珍金美玉,举起来仔仔细细地看过。   这闺房的主人有很多极其嵌金镶玉的首饰,将许多小柜都塞得满满当当,甫一拉开,珠光宝气将人亮得都要眯眼。但她仔细再看,却发现绝大多数都极为崭新,丝毫没有佩戴过的痕迹。   或许是主人珠宝太多,轮不到戴这些吗,还是用旧一点的首饰都直接扔掉了?   她又认真将每个小柜和折屉都拉开检查。   但几乎所有过于华美奢侈的珠宝,都是崭新崭新的。反而有几支素色簪子,瞧着像是很常被佩戴的样子。甚至有些细微的磨损,也还被放在最上面的小柜,或是直接置于妆台面上的匣里。   那几支簪子珠花很是朴素,或为无华的白玉,或是最简单的桃木小簪,很不起眼,被完全淹没在一堆绮丽耀眼的珠宝中。   任阮心神一动。   她又看向妆台旁边的衣匣。打眼一看,尽是杜丹红如意捻金琵琶袖留仙裙、绛紫色滚边暗走银丝芍药曳地裙这类极其繁复贵雅的裙装,可也俱是崭新未动的状态。   那些半新不旧的衣裙只有两三件,都是些月牙白、藕荷色的简单襦裙。   她若有所思,转头将自己的发现告知大家,又向一位专司记录的金吾卫要来他方才写下的卷宗。   “这里,妆台靠从床方向有三节断裂白玉,周边散裂部分白玉碎片。”任阮指了指卷宗上的一句记载,“可以把那几节给我看看吗?”   已经收集好的证物立刻被重新送到她手里。   帕子上的三节断裂白玉不算太长,上面还有极细的雕刻云纹。虽然最下面的尖端被摔成平角,还是能明显看出,这是一支白玉素簪。   她低头看回妆台下死者倒下身形的描绘线条。   这个碎裂簪子被收集的位置,似乎就在死者倒下的头部附近。   “也就是说,死者被杀的时候应该头上正戴了这支簪子?”她又将卷宗往回翻了一页,确认其他首饰的碎片都没在这附近,补充道,“且只戴了这么一支簪子?”   吾十九:“从目前的搜查来看,确实可以这么说。”   毕竟从这里到碎尸的前厅,并没有什么其他珠宝或珠宝碎片遗落。   当然也不排除凶手将死者头上装饰带走。但这里各种名贵首饰都没有被盗,所以这种可能性比较小。   任阮提出疑点:“既然死者喜欢的风格是素颜温婉的,那为什么还要买这么多华美张扬的首饰和衣裙呢?”   “呃……”吾十九猜,“在家舍不得穿贵的,出去需要装模作样的时候搞点头面?”   他可只有在外行走才舍得穿这一身威风凛凛的金吾卫服啊。   有气无力抱着门板的杜朝可算找到机会挤兑他:“这宅院,主人一看非富即贵。你以为养得起一片朱砂红梅的人家,寝衣会不穿丝绸穿麻布?”   吾十九噎住:“那你说,放着丝绸不穿,偏要穿麻布,为啥!”   杜朝也噎住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金吾卫吗,不是说‘只要衙察院想,随时都可以立刻查出。’你还问我?”   突然被背刺的吾十六:……   “那还不是因为你乱插嘴打乱我思路!”吾十九嚷嚷,“胆小鬼!见着尸体就吓得叫娘,你不知道还好意思说别人!”   “你!”想起自己接二连三的失态,杜朝羞恼得满脸涨红。   顶着吾十九得意洋洋的目光,他懊恼地敲了敲脑袋,飞快转动的大脑里忽然灵光一闪。   “那说不定这人,说不定是——”杜朝将脑袋里闪过的念头一下子脱口而出,“说不定是京都的贵人包养的外室呢!”   屋里屋外瞬间一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0 01:25:03~2023-01-20 23:1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并蒂莲   ◎都听你的◎   汇集了众人目光的杜朝一下子卡住。特别是感受到倚在对面门框的谢大人那道极具穿透力的锐利眼神, 更是叫他心里又虚又慌。   他咽了咽口水,游离的目光瞥到呆住的吾十九,又有些暗爽。   杜朝鼓起勇气, 继续道:“你们可能不了解这事儿啊,那我这些年和京都的世家子们交往, 见过的可不算少。”   “外室嘛, 那肯定得找个隐蔽的地方。毕竟这事儿就算是未成家也不是什么光彩的, 要是成了家的,就更得藏得严实。你看这地方,又出了京都, 又在个不见经传的山腰上, 多适合金屋藏娇。”   “还有这内院正屋,向来都该是爷的寝间, 偏这里是间女子闺房。”   “这宅院奢侈的装饰,还有院子里那一片朱砂红梅,就能看出主人自然不是一般的富贵。世家中有能力在京都外置办这么一处的女子,寥寥无几。”   “就是得宠的明瑟郡主也不能,毕竟淮南王家教严格。恐怕,只有公主才能做到。”   “但是当今圣上尚无子嗣, 唯有先帝留下的两位公主, 也都未出宫开府,亲事也还没有正式定下。”说到这里, 杜朝不知怎么,下意识地往谢逐临那边移过一点眼神。   对面冷淡的回视里划过凌厉。   杜朝赶忙惜命地收回乱飘的目光,继续道:“大抵更不会在这种荒郊买院子的。”   杜朝指了指那张八柱雕花填漆大床, 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不是我说, 就这床, 一看就是夫妻间的,咳,那种规制好吧。”   那大床下面繁复雕花里缠着的鸳鸯戏水图,虽不起眼,他隔着老远就一眼瞟到了。   任阮循望过去。那床榻金吾卫搜查后恢复了原样,其上被褥团乱,有一大部分垂下来遮住了底架。   她走过去掀开,果然看见底端榻架上的刻的鸳鸯,再细看那八柱,也有并蒂莲、比翼鸟等雕刻纹案。   这床目测,也确实不像寻常姑娘闺房床榻的宽度。   “也就是说,这闺房的主人,已经嫁做人妇了吗?”她环视屋中,“但这屋子里,却不见有她夫君生活的痕迹。”   卷宗记录里,这宅院虽大,除了这间屋子,就只剩一间像是丫鬟房的屋子,有住过人的形迹。   “这就对嘛!”杜朝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在外室这里,哪能留下把柄嘛。不然叫屋里的正妻,或是庶兄庶弟啊姨娘啊抓着把柄,或是叫朝堂上死对头参上一本,岂不是完蛋。”   “还有这些首饰衣裙,这么说也能解释啊。”   “这小外室自己喜欢温雅的,那养着美人的爷总不能送那些朴朴素素的嘛,多小家子气,哪能显出美人仰仗爷的财力来,哪里有成就感嘛。”   “所以啊,所以这外室那些华丽的衣裙啊簪花啊才崭新崭新嘛,因为人根本不爱穿戴,就把那些喜欢的素雅东西都用旧了咯。”   杜朝自觉逻辑洽得很,讲的眉飞色舞。   于是吾十九看他的目光,越发地不对劲。   “等等,你、你别这么瞅着我啊。”杜朝默默抱紧门板,又见满屋无言,声音越来越小,“我可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啊……当然,也不一定对啊……行吧,就当我乱说的……”   “不。”   任阮迷疑的心底渐渐有了方向:“我倒是认为,杜朝推断的依据都有一定的道理。”   “整个庭院没有强闯的痕迹,门口的锁也没有被破坏,我们来时只是单纯虚掩着。有可能是熟人作案,凶手匆忙逃离未处理好现场。不论是正室找上门来,先礼后兵,或者那人与外室感情破裂手刃情人,都有可能。”   “还有世家为了声誉,从中干涉处理外室,都是能说得通的动机。”   “我们可以从这条线往京都查。”她一边分析,一边翻阅着卷宗,将金吾卫方才在宅院各处的侦查记录都收入眼底。   听到任阮的肯定,杜朝的腰杆一下子就挺起来了。   他积极道:“查这种事儿可简单,我和你们说,就只管往那些名贵的胭脂啊绸缎啊珠宝啊,这种铺子去多查查,包管能找出些端倪来。”   “像之前副骁骑钱统领,他家夫人就是在家里翻到了兰心阁的账,一把就揪住那个狐狸精了。”   “像京都这些有头有脸的铺子,还有上门|服务。指不定里头的娘子还见过这庭院里的人呢。”提起这些,杜朝张口就来, “上回那个什么参领在外头养的小外室,就是叫正室在逛衣裙铺子时发现尺码不对抓住的。”   “上上回,都司家的嫡长子在外头和个小寡妇私通,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啊,你们肯定多少都听了一嘴儿。不过这细节嘛,你们猜怎么抓到的?”   “咳咳!”   眼见着杜朝说书的瘾儿上来,任阮连忙假咳两声,示意他口里稍微遮拦点。   “任姐你别急,听我慢慢讲嘛。”杜朝会错了意,抱着门板,朝她做了个安抚意思的摆手。   任阮:“……”   她突然想起来方才看过卷宗里关于吊杀尸体的报告那段,好心指了指他怀里的门板:“杜小朝,你猜这个尸体为什么会一松门就直接扑出来?”   打算大侃一场的杜朝紧急刹车,愣愣摇头。   她忍着笑,装模作样地抬头望了一眼上面:“主要是这房梁,实在是太不结实了。悬梁的尸体也承受不住。”   只见房屋上面层层交错的横梁中,有绕了几圈和尸体脖颈相同麻绳的一根,大概是不堪受重,从原来的结构中滑脱出来,连着掉落两层,一直斜落搭到门框上方一根梁上。   吾十九早看不惯杜朝那得志小样,指着房梁一唱一和:“可不是嘛,那尸体‘咻’得一下就滑下来了。”   杜朝不自觉地把门板抱得更紧了。   “谁知道啊,偏偏这屋子修的,在门上槛上又一点也不偷工减料。”吾十九见状,更来劲儿了,“尸体‘咻’得一下滑下来,又‘砰’得一声撞在屋内的门上,诶,就是没撞开。”   吾十九故意放低语调,阴森地靠近杜朝。   “于是在这个遍地碎尸的深宅里,无人发觉的尸体就这样一直被吊在门内,双脚悬空,迎面紧紧贴着门,直到你杜朝来到门前。”   “尸体不瞑目的双眼隔着窗纸,死死盯着一门之隔的你,门被稍微一松,就——”   “‘咻’!”他在杜朝耳边骤然大声一喝,“那一下,直冲你索命!”   杜朝吓得一激灵,惨叫一声放开门板,跌坐在地。   吾十九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还抱这门板抱得和宝贝一样,那尸体可是和其中一面亲密接触了好几个日夜呢!”   一想到自己方才仿佛把那具腥臭扭曲的尸体抱在怀里卿卿我我,杜朝生无可恋,面如土色地两眼一翻,向后一栽。   “喂!你干嘛!我就恶心下你!”   吾十九唬得也顾不上笑,一个箭步过去托住杜朝的头:“你是不是男人啊,一大把年纪柔弱成这样,我跟你说别乱来啊,这里的金吾卫只会治尸体,不会医活人!”   任阮见状,心中也升起几分担忧懊悔。   早也知道杜朝是个空有高大身板娇养大的官家少爷,不就是让他闭嘴,怎么偏就想了这么个损招呢。   但她往杜朝这边关切的步子才迈开,那边更娇养长大的人儿传来一阵更病弱的清咳。   谢逐临非常优雅又不动声色地,从一直倚着的杜朝对面那门框上直起身来。他捂着暖炉长身玉立,见任阮视线过来,又垂下眉眼,修长苍白的手虚悬在颜色淡薄的唇边,咳了几声。   那几声衬着他低冽嗓音,矜持里又透出几星撕心裂肺之感。   真是见者心软,闻者怜爱。   任阮往杜朝那边的步子,立刻调转了个方向:“谢大人,你还好吗?”   她还记得今日一见面时,就注意到他眼下的疲态。   迟疑一瞬,她还是小声地将心中的推测问出了口:“你是不是,又发病了?”   七分假的清咳停了一停,谢逐临眸色深深地望向她。   少女略带紧张地扶着他的袖子,剔透的眼眸里盛着真切的关怀。   他的手落回暖炉:“为什么这么问?”   “……那具刺青尸体。”   明明已经被说过尽可先忘却此事,她还是没忍住:“上次你的病也——”   ——也是因为在大理寺画像师见到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是否也有刺青呢?这桩刺青案也是连环杀人吗,为什么金吾卫都一直没有告破呢?   似乎,还成为了他触发隐疾的心魔?   但剩下的话儿终究被她强行咽了下。   前些日子在衙察院一谈及刺青,便不欢而散之景还历历在目。既然此案被衙察院封锁极严,谢逐临也好像在刻意回避,她何必再问。   只是,死者都是后脖带有刺青。那个刺青……谢逐临也有。   他会有一天也成为被害者吗?   任阮脑海中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压下忧疑,将此话带过:“只是见你面色有些不太好,又咳嗽。担心是天气太凉,这里又没地龙和火炉。”   既然他现在不愿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就算瞒着她,若是有一天谢逐临真的有危险,她一定也会尽最大努力去救他的。毕竟他对她的帮助和保护,早就远远超出初见时的无心伤害。   毕竟,在她心里,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任阮下定决心,抬头笑道:“好了,既然现场的第一轮侦查工作已经完成了,咱们也先回京都吧。”   “在等待这些现场证物和样本化验检查的同时,再沿着杜朝提出的那条线去查,相信很快就能找出眉目的。”   自然地安排完接下来的工作,她才想起刚刚倒下去的人,赶紧回头去看:“对了,杜朝还好吗?”   刚还冲过来接人的吾十九早翻了脸:“哪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一直紧绷的小胆子,冷不防被我吓破防了!”   “快点起来!没个大老爷们样儿!”   被吾十九嫌弃地往外直推的杜朝,很不要脸地一面哼唧吾十九的不怀好心,一面往吾十九身上滚,趁乱把自己摸过门板的手往他身上使劲擦。   让你幸灾乐祸!让你吓我恶心我!   望着鸡飞狗跳的两人,任阮哭笑不得。   她还在纠结着是继续看戏,还是好心拉架,身后的高大青年直接伸手,丝毫没有嫌弃她衣裙上蹭的脏污,拉过她的手腕,云淡风轻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牵得角度力气柔巧,没叫少女踉跄一步。   谢逐临好像没听见她那句“刺青尸体”,语气平稳地问她:“顺着杜朝提出的这条线,你想先怎么查?”   “若是外室,屋内这具尸体,又该从何解释?”   这话里似乎含了几分考验的意味。   任阮才被又突如其来牵手动摇的心神一收,思索着道:“也如杜朝所说,先从那些京都铺子入手吧。但不一定全先从珠宝绸缎这类开始。”   “那些肉米之类,常给贵人供应的铺子也该重点排查。”   “无论是不是外室,从这里开始总不会错。毕竟再如何掩人耳目,只要这里住了人,基本的生活需求总还是不能断的。”   “至于那具男尸。”她还不能轻易下断论,“还是等那些样本进一步检查和进一步的尸检报告出来,再进行线索的串联推断吧。”   言罢,虽自觉没有什么错漏,任阮还是有些忐忑地看向他。   谢逐临不置可否,侧脸低眸,撞进少女清晰澄澈的杏眸。   他漫不经心地错开视线:“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给大家拜个晚年!祝大家新的一年万事胜意!   感谢在2023-01-20 23:14:19~2023-01-24 21:3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沈南颜 15瓶;夕夏阳阳、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朱砂红梅   ◎你可知道那具上吊男尸是谁?◎   清晨微露, 小蛮便已在小院里支起方桌,将买来的早点一一摆好,才开始在小池旁开始自己每日的举重晨练。   平安从外面浣洗回来, 左手环着装有干净衣裳的木桶,右边还搂了捆什么在怀里。   “把衣服晾了就来吃早膳吧。”小蛮擦了擦汗招呼她, 瞥见她怀中的长条形的东西, 看不清楚, 便问,“今儿怎么,是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平安在晾绳下面将木桶放了, 把怀里的东西给她看。   竟是一捆含苞待放的红梅枝。   她手一松, 小蛮便闻到幽幽传来的香气,稀奇道:“从哪里折了这么些花来, 还没开呢,就比着外头那些野梅香多了。”   平安:“路上碰到富贵人家丢弃的,见好,便拾来了。”   她找了个瓶子,将红梅插好,放到早膳的方桌上。   一听这话, 小蛮顿时有些欲言又止:“平安啊, 咱家现在也不算穷,没必要再捡些旁人不要的东西回来。你要是喜欢, 找我拿些银钱去买就好。”   平安展开湿衣的手停了一下:“我洗干净了的。”   小蛮见她放了衣服,转身欲去拿走瓶子,连忙改口道:“插着也怪好看的, 就放那里吧。”   到底平安从前在人贩子那里吃了许多苦头, 难免养成些陋习, 以后慢慢教就是了。   小蛮顿时有些后悔多说,怕又惹起平安的伤心事。   于是任阮刚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时,两人正在小桌前拉扯。   她睡眼惺忪,望了望上了三竿的日头。   “你们自己早起,怎么不叫我?”   昨儿在宅院的取证调查应该有些眉目了,她还想早点去衙察院看看进度呢。   不过见桌面上的早膳小食样样精细,虾饺糯粥,基本是自己喜欢的,她还是颇高兴地坐下来:“今儿的早点香喷喷的,真是难得丰富啊。”   “好嫩的虾馅,吃着不像是杨姨的手艺。”   任阮迫不及待咬了一口虾饺,才注意到桌边两人纠缠在手中的花瓶,“这是什么?”   “没什么,平安见好看,折的花儿。”   小蛮怕再多说引得平安多心,将花瓶夺过来搂在怀里,把话儿岔开:“哪里是杨姨的的手艺,奴婢今晨去东街特意为姑娘买的。”   “昨儿姑娘在屋里画画,用功到深夜。奴婢想让姑娘休息好,就没叫您,昨晚还让杨姨今早不用来。左右我能自己上街,给姑娘买点好的补补。”   “别说虾馅新不新鲜,杨姨恐怕连虾饺也舍不得给姑娘包!”   说起那个她们搬来小院后雇着做饭的杨姨,小蛮一肚子不满。   她想起前段日子那些清汤寡水:“明明姑娘给她开的工钱也不少,咱们的伙食费还是单独给她拿的,偏生就是舍不得做些好的,味道也差强人意。”   以她看,这杨姨就是欺负他们家里只有一位姑娘,没脸没皮地捞油水。   且自家姑娘往日一投入画像,总是废寝忘食的,对于入口的饭菜又不甚在意,可不就叫这人愈发变本加厉,又偷工减料又躲懒的。   “姑娘还是别请她了,平日里饭点来这也是三迟四晚的,倒像是请了位千金姑娘一样。”   但任阮注意力还在那花瓶上,将此事随口应了两声,便指向小蛮怀里的瓶子。   “这瞧着像是红梅?拿来让我看看。”   “诶!”小蛮只好把怀里的瓶子重新放回桌上,“这颜色稀奇,奴婢还从没见过这么赤红赤红的梅花,和朱砂似的,等到开了,指定会好看。”   朱砂?   这两个字一下子击中了任阮的敏感处。   她黛眉一扬,轻手取出几支细看。   越看越觉得,这几支竟和昨日宅院里那一片朱砂红梅的模样极为相似!   可这寻常路边哪里会有朱砂红梅?按照杜朝所说,京都也只极为极富极贵的人家,才有几株。   她正色问:““平安,你在哪里摘的?”   “在路上捡的。”   平安无甚隐瞒,娓娓道来:“奴婢素日浣衣回来的那个时辰,从往常往家里走抄近的那条僻静小路,十有八九都会遇着京都的一些圾车。今早遇着的圾车打眼一过觉得奇怪,似乎比普通的都小些,奴婢就多看了几眼。”   “然后奴婢就不近不远地跟着,瞧着那车在路上几处残砖上连磕碰了好几抖,从里面跌出来几支花来。”   “奴婢见花好看,就捡拾了回来。”   平安看了任阮一眼:“昨夜姑娘画里有红梅,奴婢以为姑娘喜欢。”   她昨日见任阮回来得晚,屋内还一直亮着灯。她得了小蛮令去送温奶时,正看见任阮伏案疾绘,其中好几幅里都含了鲜艳似火的红梅。   任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昨日回来,她凭着记忆一直试图在画纸上修复上吊死者的容貌。   奈何进展不顺。心烦意乱时,她确实随手画了些记忆深刻的朱砂红梅。   任阮捏着梅枝,喃喃道:“昨儿念着红梅,今日便有了,这也太巧了。”   平安沉默了一下,突然说:“姑娘现在查的案子,和这红梅有关系么?”   她对于任阮在大理寺和衙察院查案之事,早有耳闻。   任阮沉浸在思考中,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奴婢认为,这红梅可能真的有蹊跷。”素来寡言的平安主动提出,“那辆圾车,奴婢怀疑根本就不是京都官府的圾车。”   “你说什么?”   任阮这下彻底回过神来,惊异地抬头。   “那条小路因着素日无人,官府也不管,有些路砖翘了缺了,也没人来修。”平安一边晾着衣服,一边面色平静地解释,“但是咱们这些走惯了的人,哪里有坑都一清二楚。”   “而且那条小路无人的原因,除了僻静,还因为京都有些圾车常从这里过,大多数人嫌晦气。”   “清早虽然天光还没大亮,但无论是奴婢还是拉圾车的车夫,就算看不清,走惯了也能如履平地。”   “奴婢常走这里抄近路,那些圾车的大小、规制,都眼熟极了。可今早遇见的那辆,完全不是京都官制圾车,倒像是用四轮马车改造的。”   在被任阮买回来之前,平安其实在许多主人家几经辗转。   其中不乏富贵人家。她什么都做过,小时候还当过马童,是以对这些马车之流,还算懂得。   平安:“那圾车一过来,我就留了心眼,将掉下的花儿都捡走了。其实我捡来还没洗时,这花枝就已干净得很,一点不像在圾车里待过的样子。”   “那车颠簸几段,大约车夫也谨慎,忽地停了下来。”   “正好我因为顺走了花儿,心里警惕,一下子就闪进了另一条小巷子里。果然车夫折到后面来,又回走了一段,专门看了是否有掉落,还将盖布掀起来检查。”   当时天色朦胧,所幸平安眼力惊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圾车里分明就只有几盆平放着的红梅。”   “那装红梅的盆,一看就是极富贵人家里的,镶嵌了好多金玉。”   任阮越听越震惊。   按照平安的描述,这红梅若真是朱砂红梅,那她岂不是正好撞见了疑似毁灭案件相关证据的现场!   她追问:“然后呢。”   平安:“然后奴婢就觉得只怕蹊跷。所以才将那几株用布条捆好,藏在怀里不让别人看见,带回来给姑娘看看。”   小蛮也差不多听明白了,骇然道:“你既知道这花有猫腻,还敢往家里带!”   “你这,你这不是存心给姑娘找事儿吗!”小蛮按捺不住生气,“平安啊平安!你快些,趁着人家还没发现,把这花儿埋了,别给姑娘招惹了祸事!”   一向听小蛮话的平安这回没动,只看着任阮。   “先等等。”任阮按住小蛮的手,“平安可能……立大功了。”   “走,咱们去衙察院!”她一下子站起身来,抄起花瓶就往门外走。   刚行两步,她又刹车回头:“快,先找块布来,把花包严实了。”   若真是朱砂红梅,绝不能让它大喇喇地暴露在京都街头。   这下平安动作很迅速,麻利地将花瓶套入布袋子里。   小蛮看着二人,又茫然又担忧,急得直跺脚。   这算什么事儿!姑娘才歇了多久,今早连个早点也没吃什么,又要出去颠簸。   正在这时,任家小院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正忙的三人瞬间顿住,面面相觑。   任父不在京都,任家根本没有往来的应酬。自从搬来这么个僻静的小地方,还从未有人造访过任家小院。   会是谁呢?   该不是傅重礼当真这个时候找上门来了吧?   想起那人曾说“上门拜访结交”的话,任阮有些心烦意乱。   经历过大理寺审理司前一事后,她可不认为傅重礼现在会真心上门和自己结交。在他心中,只怕已经把她彻底打入“谢派”,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吧。   走到门后的小蛮拉紧门环,扬声问:“谁啊?”   敲门声愈发急促凶狠。   小蛮唬得一颤,强撑着大声道:“若不说话,可不开门!”   外面总算传来一声捏腔拿调的:“我~”   那人故意掐尖了声音,又延着拐音,听起来滑稽又怪异。   任阮和平安:“?”   唯独小蛮却是扑哧一笑,毫不犹豫地开了门。   “吾十九,你吓死我们了。”   门一开,果然是靛蓝衣服的小少年,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任阮也松了口气,赶紧将布袋掀走,将那红梅展示给他看:“来得正好,十九,你瞧瞧这是不是朱砂红梅。”   笑眯眯的吾十九笑容一散,他挠挠头:“这些花儿草儿的,我不认识。”   她失望了一瞬,很快又到处找被掀掉的布袋:“没事,你驾车来了吗?咱们现在就去衙察院,给谢大人看看。”   “我没驾车啊。”   “姑娘想见大人,还用坐马车吗?”吾十九跳进来,拦住任阮又要遮花的动作,笑道,“这有什么好遮的,拿着走就是了。”   “啊?”任阮一脸莫名地被吾十九拉走。   “不是啊十九,你不知道!这要真是朱砂红梅,我可能有重大发现。要是被旁人看见,打草惊蛇怎么办?”   吾十九步伐不停,轻松道:“不就是去见大人,谁能看见?”   他带着任阮迈出任家小院,还不等她手忙脚乱地想遮掩手中的红梅,就已经在隔壁的高大朱门前站定了。   她懵懵抬头,望见头上悬着的“谢府”匾额,才想起自己有位邻居。   “说起发现,咱们也查到了些挺重大的。”吾十九一边推门,一边道,“比如说,你可知道那具上吊男尸是谁?”   “他就是这场碎尸案的作案凶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4 21:32:51~2023-01-26 21:4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沈南颜 5瓶;夕夏阳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好冰   ◎这便是死者生前正常的面容。◎   任阮大惊:“什么意思?凶手已经在现场自杀了吗?”   那么这场案子岂不是基本告破了吗?   “不能完全这么说。”吾十九摇头, “从目前的尸检报告来看,那具上吊的男尸,只能说是碎尸凶手。”   “你的意思是, 这幕后另有主谋?甚至被碎尸的死者后面,可能还存在一个杀害凶手?”   “呃, 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 你还是直接来看吧。”   吾十九松开手, 面前的高大朱门徐徐而开。   谢府入眼便是庭院当中一处怪石嶙峋的假山迎面压来,使来人不得轻易窥见院落全貌,威严神秘。任阮原以为在那山腰宅院中见过的假山流水, 已是巧夺天工。   却不想此处的巍峨矗立, 虽无山间宅院的华美婉约,却更是悬石陡峭, 颜色苍冷,遗世而独立,只此一山,便已能让人心生敬畏。   身后迅速收拾画箱跟来的平安,一时竟愣在门口不敢轻易踏入那高槛,仰望着失了神。   任阮心里只记挂着案件, 虽亦被一震, 却无心欣赏,只抱了花瓶, 步履匆匆地随着吾十九踏上草间径道。   谢府的庭院很大,单这一个前院,就抵上好几个任院了。这里完全不似山腰宅院那般朱楼碧瓦, 锦天绣地。各处峻宇飞甍, 淡墨重楼, 处处透出一股极其低调又清雅的威压。   转过一棵高大苍翠的松柏,终于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一处半开放式的亭阁,当中有几个修长的靛蓝身影林立,簇拥着中间一张长案,上面堆满了厚厚的章折,许多折页还散摊到了地面。   亭阁前的宽敞小坪上,摆着一具长方条形的物什,用白布盖住。   匆匆跟在自家姑娘后面的平安一惊,经过时闻到类似淡淡的酒气里又杂了点腥臭,不由寒毛直竖。   这该不会是一具尸体吧?   她待过的那些贵人家里,哪一个不是对家中风水看重至极,任何污秽之物沾染门庭都忌讳极了。真的会有人将尸体直接大喇喇摆在自家前院吗?   这位京都以残忍无情闻名的冷面阎王谢大人,好像和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官不太一样。   她心中一边想着,一边听了自家姑娘的话,手里捧着花瓶往亭阁上去。   饶是摸爬滚打这些年,平安心中还是有些七上八下。   就这样直接捧上去给谢大人看吗?她家姑娘好像都还没有当面行礼见过大人,就直接全神贯注地蹲在白布前了。   虽说她已察言观色地从金吾卫对任阮的态度里,衡量了些任阮在这里的地位。可这般毫无尊卑的失礼行为,真的不会被打出去么?   平安的余光一扫,只见任阮已经侧耳听吾十九说了什么,便直接将那白布掀开了。   果然是一具尸体!   平安心尖颤了颤,好歹没有失态,尚算平静地将花瓶交给上前的一位靛蓝衣人。   那人接过,送到了堆满章折的长案后面。   不多时,那厚厚的章折间传来一个洋洋清冽的声音:“是朱砂红梅不错。”   话音未落,长案上左侧最高的一沓章折突然被人随手一推,蓦地向外倾倒过来,稀里哗啦落了一地,露出跽坐在后面的人来。   平安被吓了一跳,勉强维持住低眉顺眼的模样,站在亭阁台阶下。   听完平安关于红梅由来的讲述,谢逐临眉眼里带了几分倦烦,将手中的批笔也一并掷到散落四处的章折上。   “都送回宫里去。”他不甚在意地起身,“告诉小皇帝,本侯忙。这些空架子的拉扯废话不必再推给我看。”   吾十六应了声“是”,便上前收拾。   “睿王之事,叫他自己定夺。”   谢逐临长袖一拂,心不在焉地跨过一地狼藉目光,落在不远处正专心观察尸体的少女。   “你亲自进宫送去。顺便告诉他,太后那里,我不希望再听到与公主的传言。”   自家大人轻飘飘抛下的话里,“你”虽未点名,亭阁几个金吾卫中,却只有一个吾十七无声地拱了拱手,领命而去。   亭台前的小石坪里,一身简单襦裙短袄的少女已经开始打开画箱,将画架支了起来。   谢逐临在她身后立住,低眸看见她翘长的睫羽,拿笔的手露出一段皓白的玉腕。   “把握多久?”   任阮笔下不停:“一个时辰足以。”   这具上吊男尸,昨夜她已经做足了功课。研究完衙察院送来的尸检报告抄本,她又结合了昨日在现场亲眼的观察,通过系统的现实画像互联功能,画了许多草稿进行模拟还原。   今天见到的尸体,不仅经过了仵作的防腐处理,也被仵作尽最大能力进行了遗容整理。   但这个时代的仵作技艺发展,到底没有现代的法医精湛,将尸体的受损面容恢复得并不完整。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从仵作所恢复的部分,与自己昨晚的许多模型中的一些特征相吻合,两两结合,基本能够确定下这些部分。   她迅速挥动着画笔,时不时俯身再去仔细捏翻尸体的脸,复又重新勾画。   吾十六一边迅速收拾着章折,一边往这边瞟。   按照常理来说,二门不迈的任家姑娘,也许能练得一手惊世画技,凭借天赋对人面骨相极为敏感从而成为优秀画像师。但若是涉及到与仵作博大知识相关的,尸体受损脸部的重建,或许有些天方夜谭了。   其实这仵作恢复出来的部分清楚的特征,金吾卫并非不能查,还是范围太广了。   而且就目前的复原来看,此人竟似乎并非他们之前所推断的,是京中任何一个世家中的子弟。   若为名不见经传,被用来当刀使的小人物,这便更难查下去了。   但少女运笔的姿态颇有信心。   因为她当然不是那个凭借天赋的任家小姐,她是前世能在警局被当成第一杀手锏的天才画像师。   她虽不清楚如何精确判断死亡时间,不擅长如何痕检现场疑点,但面部隔皮断肉的尸僵走向,眼珠暴突框型畸变等等,凡是与面部有关的知识经验,她攻无不克。   她警局任阮靠的不是天赋,是比天赋更高的学习和实战。   仵作剩下无法完成的面貌复原,她甚至都不需要再次动用系统商城。   尸体就摆在面前,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甚至半个时辰才过不久,她就已经将废稿全部压入画箱,举起一幅彻底完成的画像:“这便是死者生前正常的面容。”   这么快?   吾十六将信将疑,不由得给一边的吾十二递去一个眼神。   金吾卫第一部 卫中,唯有吾十二精通仵作之术,对于尸体的学问极为精通。此次验尸整尸,亦是他主刀。   吾十二会意,上前道:“任姑娘,不知可否予我一观?”   “请。”任阮将画像递过。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端详着画纸的吾十二身上。   只见他先是略惊地睁大了眼,很快又将眉头紧皱。   他又蹲下身去,一边对照着画像,一边在死者面部上方虚空画着什么,时不时还上手用不损害尸体的力道,横扯竖拉。   “这……”他紧锁的眉头随着动作慢慢松开,“这幅画像,实在太完美了!”   吾十二的眼中兀的迸发出赞崇的光来:“任姑娘,你是如何推演出尸体眼球暴突前的眼廓形状的?还有这里,尸体面部被窗户横木挤压的青淤变形导致脸型的肌肉受损,尸僵畸变里的这个因素我竟没有考虑到!”   他握着画像,很是激动,一扫方才的沉着,嘴如同机关枪一样吐出许多仵作的专有名词,恨不得就地和任阮进行热烈的学术探讨。   “任姑娘,还有颧骨这块,我修复时很下不定手,你是如何想的?”   “任姑娘,你师从何人,可否与我引荐一二?”   吾十六在心里托了托惊掉的下巴,非常识自家大人眼色地,默默拉开陷入对知识渴求的吾十二。   “大人,既然画像已出,属下现在就去核查此人身份。”   他一拱手,得了授意后,立刻闪身去办了。   至于被拉开的吾十二,已经在指挥着其他金吾卫搬离尸体,只能一脸不舍地望着自己刚遇到的一“尸”师。   要不是大人在这,他定要拉着任阮围着尸体,好好交流个三天三夜。   吾十二一步三回头。   虽然对吾十二的热情措手不及,但任阮对于自己宝刀未老的作品,还是很满意。   她心情挺好地高高举起手,向他挥了挥作告别。   不过才挥了两下,她的手腕就被几根熟悉的修长手指包住。   因为画像一直暴露在冷空气里的手腕冰凉,被骤然包围在温暖的大手里,舒服得让人喟叹。   但温暖的大手刚将她的手拉下,就毫不停留地一触即离。   谢逐临脸的温度和手丝毫不成正比,他睨她一眼:“好冰。”   一下子冷热交替,画像入迷的任阮总算后知后觉这冬日的冻人温度,赶紧扯了扯后缩的袄袖,想把露出的手腕遮住。   还未将层叠的袖口扯清楚,冻得知觉已浅的手,忽然感受到一阵腾腾的热气。   低头一看,才发现吾十九变戏法儿似的,提了一个景泰蓝五足八方火盆来。   里面烧着炭火,无焰无烟但有光,热气甚旺,一下子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走啊任姑娘,去亭阁里坐坐,这里风大。”   吾十九提着火盆走在她身边,悄咪咪道:“姑娘还没来,大人就叫我把这备好了,早知道姑娘肯定手冷。”   任阮不禁一面走,一面把手伸在上面。   被冬风冻得迟滞的筋血仿佛一下子活络通畅起来,任阮烤得极其满足,脱口而出笑他爱添油加醋:“既早备好了,怎么不早拿出来。”   叫她画像时白白受冻。   不过话一出口,她自己就反应过来,尸体还在这里呢,若有明火靠近,再好的防腐工作也白搭。   吾十九将火盆放在亭阁里的任阮座前,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将衙察院整理好的卷宗递给她。   “任姑娘此言差矣。”谢逐临拣起一本章折,神色淡淡地含沙射影,“若这火叫尸体再生了蛆虫,岂不是让姑娘,又要平白为死者再减去几日阳寿了?”   任阮:?   等等。   蛆虫?死亡时间?   这意有所指的玩笑让任阮一顿,她看了看卷宗,又看了看谢逐临。   “果然那具上吊男尸身上的蛆虫,是另有蹊跷的吗?”   “此案的蹊跷可不止这些。”   谢逐临抬了抬手上的东西,任阮这才看清那并不是长案上章折的一本,而像是一卷新送来的报告,上面墨迹都尚未干透。   “还有你带来的那几枝朱砂红梅。”   早在听完平安所说的朱砂红梅来历,就已经有一队金吾卫出动,前去探查今日出京都的那辆可疑圾车。   任阮忙问:“所以那辆圾车,果真与此案有关联吗!”   但谢逐临只慢条斯理地扬了扬手指,示意她先打开卷宗。 第52章 禁忌之爱   ◎吾十九脸上的荡漾差点抑制不住◎   同样是现场侦查, 金吾卫的卷宗报告比之大理寺,要详尽许多。   根据现场血迹的分布规律、形状、人体组织的残留状况,可以基本得出推断:死者是在内院正屋被杀或者完全失去意识, 接着被拖拽到前厅进行分尸碎尸。   因为在室内,且没有被凶手处理, 地上的拖拽血痕也还算明显, 从中可以看出死者没有挣扎的痕迹。   在前厅各处收集到的碎骨、破裂的内脏、黏液、器官组织等等, 由于实在过于细少,经过仵作的鉴定,只能判断其中部分的尸骨来自存在一位年轻女性, 且她也在生前服用了品红散。   而且这位女死者体内的品红散代谢率, 与福膳斋尸骨中鉴定的相差极小,几乎可以断定是来自于同一人。   再将福膳斋冰桶和山腰别墅前厅中的碎尸, 含有品红散的部分进行尽力拼凑后,最多也只能凑出五分之二的手掌,其余全是一些不成型的组织碎片。   由于前厅里的碎尸里和福膳斋冰桶一样,出现了重复的组织碎片,可以推断出除了品红散女死者之外,还有第二位死者。   但是两边多出的尸块是否属于同一人, 还无法下结论。   吾十九:“因为山腰宅院里除品红散死者, 长住的生活痕迹应该也只有一位丫鬟。我们初步推测,这个丫鬟如果不是帮凶的话, 极大可能就是另一位受害者了。”   “只有一位丫鬟?”   任阮奇怪:“且不说这么大的庭院如何打理,这地方偏僻,却只有两位女子居住, 未免太不安全。”   “没错。”谢逐临长眉微挑, “此事存疑。所以, 我让他们将整座山都搜了一遍。”   吾十九迫不及待地给她往后狂翻:“这段重点在后面,这里这里!”   看完吾十九所指的侦查总结,任阮才知道,原来这座不起眼的山里,居然以那宅院为中心,暗藏了兵甲暗中驻扎的痕迹!   “莫非……”任阮眉头一蹙,“这背后竟是一场偷养私兵,妄图造反的阴谋吗?”   难道状似养外室的宅院,不过是一层挡箭牌?   若真如此,此案岂非更加晦深难测?   “不不不!哪有那么严重!”吾十九连忙摆手,凑到任然耳边兴奋极了,“这不明摆了是一桩爱而不得,外室囚笼的禁忌之爱吗!”   已经在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朝堂阴暗权谋的任阮:?   谢逐临淡淡地给她解释:“这些痕迹并非操练和私造兵器之流,只是一些长期监视、驻守留下的行踪。”   “对啦对啦,虽然他们撤走前收拾了一番。但这种算漏了点蛛丝马迹,又怎么能瞒住我们金吾卫。这不是关公耍大刀嘛。”   吾十九附和:“简单来说呢,就是有人在这个山腰宅院附近布下了不少的兵甲,并且应该是掩藏在山林之中,不仅监视宅院,应该也在保护宅院的安全。”   “我们还在后山发现了一处还未处理干净的地方,地上尚存了些油烟、家畜的味道。”   “土里也有新翻的痕迹,我们发现了一些篷布碎片、柴薪。十一哥一到那里,立刻就判断出这里原来应该建起过一个小厨房。虽然用的大约是易拆迁的简单搭构,但通过掩埋在周围的厨余垃圾来看,用的都是些足以供给宫里的高贵食材。”   “那些兵士的大伙饭哪里能吃上这些,你想想看,这能是供给谁的?”   任阮眉头稍松:“想来是宅院里的那位外,嗯……那位姑娘?”   这样一来,也就能解释为何两位女子会相依居住在半山腰,且走访的周边人都从未知晓山上宅院的存在,更别说与她们打过照面了。   “所以说呀,这样一看,外室之说十有八九是真的!”吾十九直接挑明了她咽下的词语。   “任姑娘你瞅瞅,又是把人囚禁在京都之外的山上,又是强制将自己的富贵宠爱加于美人之身,啧啧啧。”吾十九的声音和嘴角一起抑制不住地增大,“权势滔天大贵人,温婉素雅小美人,这是什么超级精彩的刺激爱情。”   任阮温柔地伸手摸上吾十九的脸,然后毫不留情地把脸上那张吵嚷的嘴,从自己耳朵边用力移开。   “精彩爱情?”任阮揉了揉饱受摧残的耳朵,“那么现在心爱的小美人被杀,怎么不见那位大贵人出手?”   她冷静道:“答案一,他不够爱这位小美人,不敢冒着暴露两人关系的风险去为她查凶报仇。”   “答案二,他就是那个,害死小美人的凶手。”   任阮瞥向吾十九:“怎么样,哪一个答案更符合你说的那般精彩爱情?”   “……”吾十九吃瘪,怏怏地供出背后人,“这都是杜朝胡猜的,和我没关系啊,我说出来发散一下思维嘛。况且我可是第一部 卫的金吾卫哦,才不相信这种乱七八糟的。”   都怪杜朝,昨天回去之后硬是缠着他,套了老多话,然后张口就给他编故事。   结果一听就上头了,那胆小鬼说起书来倒是一套一套的,给他这颗从小除了衙察院外格外贫瘠的心灵,弄得荡漾非凡。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一波三折的凄美故事啊,嘿嘿。   想起昨儿听的那些香艳话本,吾十九脸上的荡漾差点抑制不住。   任阮懒得再理他,继续翻阅起卷宗。   昨日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发现点,那就是前院的脚印。   整个庭院的作案场地,在现在的发现中,只有内院正屋和前厅。两屋中间是尸体的拖拽痕迹,还有凌乱无比,根本多到分不清的血脚印。这些都是凶手在案发现场留下的。   毕竟两屋之间,只有专业侦查能力强的金吾卫在此探查过,他们一众人都是从干净的游廊绕到内院去的。   当然,不排除这混在一团的脚印里,还存在着另一位当时还幸存的受害者的奔逃印记。   比如那个凶多吉少的丫鬟。   整个宅院并没有无关外人误入的迹象。   重点还在于前院的脚印。所有的脚印都属于同一个人。虽然有步向假山的,步向溪流的,但基本都是从屋内往外走,一直到门口,没有回程的脚步。   案发至少在京都那晚大雪之前,后来天晴融化的雪水,带走了前院最初的所有罪证。   雪水融化需要时间。也就是说,在杀人碎尸后,还有人在这座冲天血腥的凶宅里至少待了一天一夜,才离开了此处。   任阮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待了这样久,却没有把里面那么多的罪证给销毁,这是为何?”   这人难道希望自己作案被抓吗?还是说……   她背后腾上一股凉气:“还是说,有第三个受害者?”   或许第三个受害者因为之前被伤害得没有行动能力,一天一夜才缓过来,努力支撑着自己逃离了这个地狱。   谢逐临却是轻笑一声:“任姑娘这回,索性直接将那具上吊男尸的存在抹杀掉了么?”   啊对!还有那具在内院正屋上吊,被推定为碎尸凶手的男尸。   衙察院将这具男尸确定为碎尸者,主要是因为他身上各处沾染了许多前厅一致的尸块碎片,并且通过对比他衣服、头脸上与前厅碎尸处的喷溅血迹,也高度吻合。   可是她就是因为这具尸体,才更怀疑有受害者生还这个可能性啊。   任阮指着卷宗上确定的死亡时间:“这个时间,是在京都大雪之前。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凶手已经自杀死亡了。”   “那么之前没有行动能力,被凶手误以为死亡的受害者,在此之后奇迹般存活下来,成功逃出生还也不是没有可能。”   谢逐临闻言,又问她,“那他身上的蛆虫呢?”   她一下卡住,才想起看卷宗前,这个就已经被他强调过的关键问题。   “尸检报告中写得好像不是很明白。”她连忙又翻回去,“嗯……仵作的判断是,尸体中途曾经历过一段温度偏高的时间。”   成功画完像后她对尸体的关注就下降了许多,是以看这一段时,她只是一眼带过。   所以看到温度偏高,她潜意识里直接就将其断定为大雪后回暖的那几天。   此时再回看,结合之前谢逐临为她准备的火盆,任阮豁然开朗。   “莫非,在碎尸凶手上吊后,还有另外一人曾在正屋里取暖?”   她向后一翻,果然发现了关于内院正屋中的火炉鉴定,其中存在新生火的碳灰。   看来前院的那串脚印,大概率便是属于这位取暖之人。   “既如此,第三位受害者,就几乎不可能存在了。”任阮思量道,“尸检报告中,这位碎尸凶手的上吊方式,完全确定是自杀。”   这具男尸体格壮实,没有搏斗的痕迹,手上甚至都没有拉拽脖间粗绳留下的纤维和擦伤。   按照常理来说,就算是自杀上吊,死者也会本能地在临死前去拉松脖上的束缚。   可是这具男尸没有。   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位在凶宅中取暖,待了一天一夜的人,就站在凶手前面,强迫他自主地将他自己的脖子套入绳索,并在上吊之时将其向下一拉,直接扼杀?   这样不仅做出了自杀的模样,也直接掐断了那段本能的挣扎。   “很好。”   谢逐临:“那么任姑娘认为,这个人,是什么人?”   任阮犹豫:“想逃避追捕,嫁祸同党的帮凶?亦或者是死者及时赶回来的夫君,为死者报仇?”   帮凶的话,动机并不明朗。她其实更倾向于是死者的夫君,那位养外室的贵人。   毕竟山上那些兵士都没有出手保护自己主子的女人,最大的可能就是主子本人的授意。   而要除掉自己外室的理由就太多了,政敌或者正室发现后赶紧毁灭存在、玩腻了斩草除根等等,再寻一个替死鬼凶手,令其自杀在现场,就能直接草草结案。   不过,为什么一定要用残忍的碎尸手法,甚至送到酒楼做成肉羹呢?   这还是一个没有解决的疑点。   当然,还有以上这些,大多都停留在说得通的推理阶段,还需要更多能够支撑的证据。   任阮叹气,任重而道远啊。   “不,这个案子,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谢逐临薄唇微微翘起,“多亏了你家小丫鬟发现的那几枝朱砂红梅。”   “什么?”   他将手中那卷新的报告放上长案:“昨日我已有猜测,但还不够确定。”   “今日沿朱砂红梅顺藤摸瓜,总算印证。”   谢逐临眉目深幽,状似不经意地岔开话题:“对了,今日来,任姑娘怎么不带上自己的小朝弟弟?”   任阮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第53章 萧氏   ◎告诉我,为什么?◎   任阮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昨日与杜朝分别时, 那小子还一直拉着她讲东讲西。她当时沉浸在复盘里,没仔细听,只记得他再三强调要她答应今日再带上自己。   她随口应了声, 他还信誓旦旦翌日一早就来任家小院。   结果今天她睡到日上三竿,也没见杜朝半点影子。   她迟疑道:“可能被杜少卿发现了?现下关在家里吧。”   待会儿或许可以让小蛮去杜府旁打听一下。   “杜少卿?”他漫不经心道, “说起来, 大理寺职权更迭起于那桩桥头女鬼案。”   “任姑娘可曾想过, 区区一个对此案毫无贡献的府尹,凭什么得到这个朝中众人虎视眈眈的高位空缺?”   任阮微怔。   朝堂局势对于她一个平民百姓来说,向来是一知半解的。   况且她觉着杜府尹资历又老, 断案又算是大理寺内少有的清正。如今大理寺有升职空间, 杜府尹晋了少卿,也挺自然的。   “官场之中, 没有那么多自然。”   谢逐临眉梢间掠过一丝冷气。   听出他提及杜家父子二人时的语调微妙,任阮心下不安,连忙起身去看长案上那卷新的报告。   京都所有出城记录,都尽在衙察院掌握。是以很容易便查到了那辆可疑圾车。   果然如平安所推断的,这辆圾车并非京都官制,而是由私家马车改造的, 伪装后将三株朱砂红梅偷运出了京都, 在京都外的一家客栈被抓了。   那辆私家马车只是路边寻常的接客车,但这三株朱砂红梅, 来自于京都萧家。   京都萧家的家主萧鸿远,三朝帝师。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任太子太傅, 现膺殿阁大学士。   她不由一惊。   如果没记错的话, 杜朝曾经和她说过, 他的母亲就是姓萧啊。   谢逐临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杜少卿的正室夫人,是萧家三房的女儿。”   “而现任大理寺卿傅重礼,其生母是萧家长房的嫡长女。”他冷淡道,“傅重礼空降大理寺,萧家自然会让自家郎婿也跟着水涨船高。”   虽说杜少卿娶的萧家女儿,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三房中的庶女。但这段姻亲关系的轻重,从来是绝对上风的萧家说了算。   从前再两不相交,但凡萧家突然想要一个臂膀,杜府尹就必须站好阵营。   他们能轻易将他拨上少卿之位,自然也能让他如那个倒霉的前任少卿一样,被外调苦寒之地后再无音讯。   “所以说这个宅院,是萧家中的人置办的吗?”任阮心下一紧,“难道还和杜朝有关系吗?”   可是昨日在山腰宅院,杜朝的陌生和害怕并不似作假啊。   而且,就那个憨实又胆小的“小杜大人”,真能反了天了给她搞这么一出?   谢逐临似笑非笑:“那就请你的这位,幼弟小朝来问问吧。”   话音未落,便有两个金吾卫抓着人,从亭阁后面转了过来。   定睛一看,那垂头丧气被夹在中间的,不是杜朝又是谁!   吾十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姓杜的?你什么意思?你耍我?”   难不成,昨天他拉着他套衙察院查案细节的话儿,还给他讲那么多有趣的话本,都是心中藏奸,有所图谋咯?   吾十九捂住心碎的胸口。   更重要的是,自家大人怀疑杜朝,扣抓杜朝,居然把他这个贴身心腹也瞒在鼓里!   被带上亭阁的杜朝小声道:“……我没有。”   亭阁内忽然陷入了一段沉默。   安静了半响的任阮,终于开口,语气平和地问:“小朝,和我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垂着脑袋的杜朝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小朝”,不由自主地,猛然眼眶微酸。   他没说话。   任阮放下报告,走到他身边。   杜朝这个人,生得周正又长得高,这些日子跟着她还混出了一点肌肉。摆在那里,不熟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哪家才貌双全的得意郎君。   她直接抱着手臂,歪着脸凑到杜朝低着的脑袋下面,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张委屈得不太聪明的苦脸。   “行了,就你,我还不知道么?”任阮站在台阶上,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杜朝光溜溜的脑门。   “就你那二两心眼子,杜少卿连大理寺都不敢让你待,还能放你去捅出什么杀人案?”她叉着腰,“平时‘任姐任姐’叫得甜,现在姐问你话,就装听不见了?”   杜朝紧绷的肩膀慢慢地松下来一些。   但他嘴唇空蠕动了两下,只把头埋得更低了,不敢看任阮。   “杜朝。”她语气一沉,严肃道,“你告诉我,在现场你被惊吓成那般模样,何以还有心思关注到床架上雕刻的鸳鸯戏水图?”   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小小一抖。   那张八柱雕花填漆床大体都是被罩在朦胧的帷幔里面的,虽然前方被拨开部分,但下方的底座也被垂落的被褥遮住了大半。   别说当时应该被吓得神思恍惚的他,就是常人远远地站在门口,若非刻意留心,也很难以注意到上面复杂雕花里混缠了象征夫妻的图纹。   “你在现场还发现了什么?”   她盯着他,猜道:“现场究竟有什么让你心神大变,让你突然要将我们往外室这个方向去引导?”   现在想来,以杜朝的性格,他谈起外室之说的样子,实在是笃定到让人起疑。   无论新发现的什么线索,他都要一股脑将其圆入外室之说去。   虽然当时的确听来还算合理,叫她一时都没有留心到杜朝状态转变的不对劲。   任阮强行把他的脸捧起来,目光一错不错地凝住他面上的神情变化。   “告诉我,为什么?”   杜朝双手攥拳,挣扎许久,才嗫嚅道:“那个簪子。”   “那根白玉素簪,我认识。”   任阮停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死者被杀时头上戴着的那根簪子。   当时地上摔在地上的断裂白玉碎片,都被金吾卫收入物证袋里送出屋去,杜朝一直在门板处,确实能将许多送出来的物证收入眼底。   后来她还从重新要回那物证细看过。   “你说你认识那根簪子。”她眼前一亮,“那你岂不是认识这根簪子的主人吗?”   “不认识。”   杜朝:“这支簪子,我只是从前在我爹送给箫家的年礼里见过。”   那时还在钱塘,他的母亲见了这簪子,原是觉着太小家子气,要从年礼里挑出来的。结果他爹坚持,说是这簪子虽工艺素雅些,用的白玉却是极其罕见的月田玉,也差不到哪里去。   两人还为此争论了一番,使得小杜朝对此印象很深。   “我母亲一直想要娘家的扶持,父亲却不肯完全站队萧家。”杜朝垂下眼,“是以后来父亲凭着自己上任京官,也没有带我母亲随任,说是我母亲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接她过来。”   纵使母亲在娘家这方面偏执了些,他到底还是对父亲单抛下母亲在钱塘之举,心怀不满。   任阮有些歉意地放下手,又问:“那你为何偏要将我们往外室这方面引导呢?”   “我不是要误导大家!萧家有人金屋藏娇之事,我本来就有耳闻!”杜朝有点着急,“一看那个簪子,我就知道这个案子,十成十和萧家脱不了关系!”   “可是萧家权势颇大,我怕再拖下去,很多踪迹都被他们处理干净,或是祸水东引了。”   任阮:“你想让萧家出事?”   “我当然想。”杜朝直认不讳,“这等事对萧家而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足够动用位任大理寺少卿的我爹。”   其实在傅重礼空降大理寺,杜府尹无大功直升官之时,他们杜家已经和萧家绑在一起了。   但是他那个脑袋顽固的爹,就是不肯承认,就是强撑着面上装聋作哑。   不让又怎会将他送出大理寺这个漩涡?   “只有让我爹清楚认识到,他已经被萧家无可拒绝地收入阵营了,才能逼他将我娘接来京都。”杜朝咬牙,“对不起,任姑娘。之前没对你和盘托出,是不想将我娘牵扯太多。”   他娘萧氏性子固执,是个大家族教育下的完美女儿,虽然嫁入杜家,却一心只为萧氏的荣辱。   可是对他杜朝却是疼宠上天的好。   “小朝”这个称呼,自少时随父上京后,他再也没听过了。   杜少卿对他这个长子很算溺爱,但杜朝知道,父亲已经不指望自己能有什么大出息,杜少卿将希冀和严格都放在了他那几个庶弟身上。   唯有萧氏,爱他亦信他,鼓励他。   杜朝眼眶通红,淌下泪来。   “我只是想将萧氏尽快揪出水面,但若是直说,势必要牵扯到我娘与萧氏的关系。她独自在钱塘这些年身体并不太好,我怕衙察院的审问吓着她。”   “所以只能尽量假装自己发现了端倪,不引火烧身地,将你们往萧家这里引导。”   他抬臂按了按眼眶,压制住抽噎,看了座上神色无澜的谢逐临一眼,自嘲又有些感激地笑了笑。   “不过果然,我这样浮夸又拙劣的演技,半点骗不过谢大人。”   昨日随着车马送任阮回去后,他为了试探自己那些话是否起到作用,又私下拉着吾十九胡侃了许久。   原以为自己做的还算自然,没想到刚告别吾十九,转过街角就被另一个神出鬼没的金吾卫掳走,直接带到了谢逐临的面前。   他抖如筛糠,以为要面临一场严刑拷打。   然而谢逐临轻描淡写:“不想说?”   “那明天再说。”   然后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明天再说的含义,就被直接送回任府了。   原来,明日是任阮在这等着他呢。   亭阁中的谢逐临好整以暇地端详着杜朝神色变化,眉尾挑了挑。   “萧氏进京,我已安排下去了。”   还在擦眼泪的杜朝一下愣住。   “到你了。”他从容自若地向后靠去,“继续说说,你有耳闻的那件。”   “萧家金屋藏娇之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8 22:12:38~2023-01-29 22:4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身份   ◎难道真是林兄吗?不,绝对不可能!◎   “……”   杜朝平复了一下心情, 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萧家在外的声誉,一向是是书香簪缨世家。这等事情, 别说京都,就是萧家里许多人只怕都被蒙在鼓里。”   “或许, 连衙察院也对此不曾耳闻。”他试探性地偷瞟了一眼座上的人。   谢逐临面不改色, 如炬的目光让杜朝立刻触电般缩了回来。   任阮:“那你又是从何听来的?”   “淮南王的三子林策, 从前也在我京都玩得好的那几个世家子里。”他老实道,“旁人都以为林策后来收心不再同我们玩乐,是因为承了淮南王的世子之位。”   “这背后更大的原因, 恐怕只有我知道。”   杜朝:“林策最后一次同大伙儿一起喝酒作乐, 是在杜府,恰逢我做东。”   “那场大家都玩得很尽兴。近散场时, 个个酩酊大醉,不是胡言乱语地笑闹,就是栽在席面上呼呼大睡。”   他们玩乐向来喜欢将小厮随从之流屏下的,几人亲自斟酒玩笑,独爱这种不受束缚的乐趣。   “到最后,因为又要给他们说话本, 又是这场东家, 席面上就剩了我一人还算清醒着。”   那天,杜朝将两个歪倒到地上的少爷扶起来, 正待叫下人各自领回去散场时,林策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一边嚷嚷着要看月亮, 一边把他往外拐。   杜朝有点心急, 再拖下去夜就要深了。   这些世家子都非富即贵, 他一个府尹之子实在算不得什么。能忝列其中,多亏那说书的技能和诚挚单纯的性格。   再晚下去,明天在大理寺值班的老爹回来不好交代不说,这些世家上门要人,他也难解释。   但醉醺醺的林策力道依旧很大,一下子就搂着他的脖子,跌跌撞撞到了后院的僻静处。   “你今儿说的这个书,不好!不好!”   林策熏天的酒气喷到他脸上:“这个小倩,明明当鬼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得很!依我说,让她跟了那个破书生,还当了妾!这分明是个再悲剧不过的悲剧!”   没他高的杜朝手忙脚乱地扶人,口里安抚道:“是是是,下回我再给林兄编个好的!”   “最不是人的就是那个书生!家中有妻室,却还要去招惹女鬼!”林策不依不饶,“你要让这个书生做的丑事都揭发出来,叫他身败名裂!”   杜朝心里后悔极了今日说这么一段书。   他也就是在外头的野话本里,随便挑了一个,谁知竟让这位林大少爷耿耿于怀。   杜朝嘴上百般答应着,努力想把林策拖回去。   谁知这时林策突然给了他一拳,怒气冲冲道:“姓萧的!你还是不是男人!我姐姐还怀着孕,你怎么敢那样对她!”   林策指着杜朝的鼻子,迷离的眼里透出威胁:“你给爷等着,你要是不赶紧断干净,和我姐姐跪着认错,爷就亲手,把你和那外室一起碎尸万断!”   听到这里,任阮面色一变:“他当真这么说?”   杜朝点头又摇头:“这是林兄的原话没错,但那都是醉后失了理智的气话,做不得真的。”   虽说如此,她还是陷入了思忖。   不得不说,“碎尸万段”这样的放话,在这个真正实现了的案件里,实在是令人无法不敏感。   淮南王妃只生了一个明瑟郡主。现淮南王世子林策,是行三的庶子。他只有一个姐姐,林姿,早年嫁给了箫鸿远的嫡长子萧俟。   杜朝叹道:“我当时真以为自己也醉了,才听了一嘴幻觉。”   “萧俟大人虽生得俊美绝伦,当初让多少京都贵女心折,这么多年来却都只林姿一妻,连一个妾室也没有。萧林二人举案齐眉的夫妻佳话,也一直在京都羡煞众人。”   “直到第二天林策暗中来试探我,我才确信这是真的。”   那天林策先是语气生硬地问杜朝,他有没有醉后失言。杜朝只犹豫了半秒,就决定对真相缄口不言。   萧林这样的人家,绝不会让知晓此等丑事的人有好下场。   甚至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他拿出了生平最好的演技,捂着那晚被揍肿的下巴,用开玩笑的语调要林策未昨晚耍酒疯打醉拳负责。   “他大概是信了,脸色一下子放松许多,勉强敷衍我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后来他给我送了些贵重的文玩和一些经典的精装话本,说是赔礼。不过那晚后,林策再没出现在我们的聚会里。”   “再不久,他竟然成了淮南王府的世子。”   杜朝回忆完,又环视陷入沉思的众人,忍不住补充道:“我认为就凭那句几年前的气话,将林策划为嫌疑人未免太冤枉。他这个人,虽说有时急躁了些,但本性真的不坏。”   “我知道。”任阮拍拍他的肩膀,“现在有了你的坦白,咱们查案的方向清晰太多了,绝对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的。”   “不过。”她语气一转,“你方才话里说,林策‘竟然’成了世子。”   “为什么是,竟然?”   杜朝也说不清楚:“就……大家都没想到,毕竟他非嫡非长的,素日也总和我们说王府出生有什么用,混日子罢了。”   他结结巴巴的,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这句下意识的话儿。   谢逐临:“因为他没有成为世子的理由。”   “论长,林策行三,上面还有两位兄长;论嫡,淮南王妃不过双十年华,完全能够再诞下嫡子;论才华——”他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杜朝,“——常年混迹于饮酒听话的本世家子圈中。在京都的才名,还比不过林策那两位庸碌的庶兄。”   “何况淮南王风华正茂,根本不到必须要请立世子的年岁。”   那个时候,新帝初登基不久,他也还没彻底把控衙察院。兵荒马乱,朝堂扰攘,太多阴暗藏在了当时的众多荒唐事里,有些被新朝的利刃揭破,更多的却还潜伏在旧党的泥沙中深陷。   他敛下薄薄的眼皮,平静的深眸里掀起了暗澜。   任阮试图在这些话中抓到什么:“也就是说,林策这个世子之位,完全名不正言不顺,其中一定藏了什么猫腻。而且说不定,与他姐姐和萧俟之事有关?”   火光电石之间,她忽然开了一点窍:“难道,难道这是一场交易吗?”   杜朝不解:“交易?”   “如果真如你说,表面对妻子忠贞不二的萧俟,其实在外金屋藏娇。”   “明明性子急躁的林策已经知道了姐姐所受委屈,这些年来萧俟所做之事却一直没有暴露,而林策还出乎意料地成为了世子。”   “这太反常了。除非,萧俟用一个世子之位,将林策封口。”   杜朝听得一愣一愣:“好有道理。”   她得了肯定,又兴奋地回头去看谢逐临。   对上少女亮晶晶的期待眼睛,后者还在阴鸷翻滚的眸光闪了闪,褪回成素日的清清冷冷。   然后他开口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猜想而已。”   任阮刚提起的高兴劲儿一下子有些泄气。   “纵然是猜想,那除了这个解释,还有什么可能更合理呢?”   “萧家再势大,堂堂淮南王世子之位,若是能随意予夺,岂非天下都要改姓了。”他耐下性子,“淮南王虽是异姓王,却也是手握实权。况且他的性子,更不是能让人随意拿捏的。”   肉羹碎尸案惊动了其最疼爱的小女儿明瑟,淮南王可是连夜进宫上奏,请得圣上严查。   闻言,任阮有些苦恼,但很快她又振作了精神:“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整个案件的嫌疑方向,我们已经能够确定下来了。”   那根死者佩戴的白玉簪子、可疑圾车运出的朱砂红梅、金屋藏娇的外室之说……这一系列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萧家。   但想起朱砂红梅,任阮还是有点儿疑惑。   “想要销毁朱砂红梅这种严格说起来,其实莫须有的证据,为何一定要将它运出京都去呢?”   其实只要随便将其在府内烧毁,或是掩埋,都能够无声无息地处理干净。偏偏萧家选择了用车运出京都,宁愿去冒将把柄直接递出的风险?   杜朝想了想:“毕竟朱砂红梅实在珍贵,寻常人哪里舍得将这样美好的花朵摧折。”   “珍贵是珍贵,一株价值千金呢。”吾十九总算能插上话,“我亲自带队在京都外的那客栈抓着的,问得清清楚楚,准备拉出去卖个好价钱呢。”   “萧家如此权势,应该也不缺钱吧。会不会是有人别有所图,将这故意放到明面上去吸引注意?”   “干嘛总把问题弄这么复杂嘛。”吾十九耸耸肩,“几千金对于一个世家来说也不算少了。而且一个富贵人家,看着光鲜亮丽,光鲜亮丽也是要支撑的啊。”   收入多,开销也大嘛。   吾十九已经等不及要出动了,他朗声道:“大人,既然萧家嫌疑已定,属下现在就去带人排查。”   眼见吾十九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不见,任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不待再讨论些什么,另一道靛蓝身影瞬间闪到了亭阁前。   是得了画像后去查上吊男尸身份的吾十六!   吾十六快步向前:“大人,男尸身份已明。”   “此人名唤郑毅,旧年曾是淮南王府世子的侍卫。”   什么?!   杜朝不敢置信得几乎要叫出来。   难道真是林兄吗?不,绝对不可能!   “一个月前,郑毅被淮南王世子林策从奴册中除名,不知所踪。”吾十六一边汇报,一边将文书呈上,“郑毅是淮南王府的家生子,应当是单独被归还了身契。”   他还想起顺手查到的事:“之前福膳斋那群被带过来的人里,有一个人叫郑适,是郑毅的兄长。”   “郑适同样是淮南王府的家生子,也在一个月前的同一天,被林策消除了奴籍。”   “不过郑适消籍后在京都有迹可循,找了一处离萧府很近的房子住,邻居们说他成日里就在街上闲逛,东看西看。后来人就进了福膳斋,当了后厨的打杂。”   说着,吾十六忍不住看了一眼任阮:“多亏了之前任姑娘机警,才让这又一个关键之人留下性命。”   掌勺王永石中毒而死,就叫他们失去了继续审问的机会。还好有任阮提出“全部人都有可能被投毒”的猜想,经过紧急探查,果然在所有从大理寺来的福膳斋人身上发现了毒素。   所幸及时毒发前遏制住了毒素的扩散,否则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就要无声息地早早带着线索死掉了。   吾十六:“属下已经让人立刻提审郑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9 22:42:08~2023-01-30 21:5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 2瓶;C1aric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口供   ◎姐给你兜着!◎   有了之前掌勺王永石的教训, 衙察院这次提审郑适马不停蹄,极高强度地连续审问了一整夜。   用杜朝唏嘘的形容来说,审讯结束时, 那个郑适神志不清地瘫软在审讯室里,已经和一堆人形的肉泥没有区别了。   “这个郑适, 一问三不知!”吾十九很不高兴地哼道:“依我看, 本来也和一堆人形的肉泥没有区别!”   尽管金吾卫的手段将郑适整个人的底细掏得一干二净, 所得到的讯息仍差强人意。   皆因为这个郑适,竟然是个没主意到脑袋空空的工具人。   根据郑适的交代,他虽是兄长, 但因为打小脑袋不灵光, 一向是全面听自己弟弟郑毅的话儿。大约一个月前,郑毅找到他, 说是主子开恩免了兄弟二人的奴籍,从此可以离开淮南王府。   由于是几代家生子,郑适本不想离开自己的父母亲人,奈何郑毅好说歹说,才同意陪着自己的弟弟出府闯荡。   刚出府,郑毅就直接将郑适带到了那间离萧府很近的房子里, 将他安顿下来, 说是让他盯着萧府里一个叫萧俟的人。只要这人一出府门,无论去哪, 都要立刻告诉郑毅。   郑适听弟弟的话儿习惯了,自然照做。   而郑毅自从出府,却不像之前和他说的那样兄弟二人一起闯荡, 反而一直寻不见身影。郑适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外面做什么事, 只知道每次萧俟出门, 就把家里弟弟留的那只信鸽放飞。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消失许久的郑毅,终于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郑适面前。   “他说给我找了份工作,在福膳斋的后厨干点杂事儿。”郑适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但是福膳斋那些冰桶里的尸块,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之前在大理寺,他就遭过一轮关于冰桶尸块的问话了。   因为真的完全不知情,表现的茫然害怕也毫不作伪,才让大理寺从他身上什么也没查出来。   “我们反复盘问过,这个郑适虽然被他弟弟弄进了福膳斋,充当的角色也就是个辅助和监视的工具罢了。”吾十九摇头,“他们知道郑适脑筋死板,完全不让他知晓这些行动的来龙去脉。”   不过依据郑适的口供,可以推断一开始郑适应该是被安排在萧府门口做哨兵,方便他们跟踪萧俟,摸清楚山腰宅院的位置。   之后在福膳斋,郑适被挂名在掌勺王永石的名下打杂,时不时被王永石叫去做一些打掩护的事情,方便王永石和郑毅或者其他幕后人的接头。   再结合采买婆子的口供,王永石将尸块运入后厨那天,应该也是把郑适支去将她的注意拖住,才让他抓住了机会,神不知鬼不觉把尸块混入冰桶中。   吾十九看了一眼杜朝:“所以说,郑适郑毅两兄弟是帮凶这点,没得跑了。”   同样没得跑的,还有在林策身上的巨大嫌疑。   杜朝正握着手上的帖子,坐立难安。   “怎么办,真让我一个人去吗?”他企盼地望着任阮,“任姐,你陪我一起去呗。”   任阮拒绝得很干脆:“不要。林策又没有请我,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再说,她如今在京都也算是小有名声。一个陌生女子出现在席上,肯定会引起林策的怀疑。就算他当场没认出她,事后一查,也能知道她是协理破案的画像师。   杜朝顿时头疼极了。   这张帖子是林策下给他的。   大概是这几天他一反从前游手好闲公子哥的形象,在京都公然与靛蓝衣人们走得有些近,引起了林策的注意。   最要命的是,昨天他是在前往任家小院的街上,正优雅地用着油条豆浆早膳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金吾卫直接抓走的。   好家伙。   要不是他昨天回家时还全手全脚的,恐怕京都关于他小杜大人的议论,会从杀人放火传到杀父弑君。   更别说是可能心中有鬼,指不定一直有在留心他举动的林策。   杜朝人还没到杜府门口,林策的邀约帖子就已经在此等候了。   “怎么办,他肯定怀疑我被金吾卫严刑拷打了。”杜朝慌得团团转,“我们都有数年不曾联系了,这个时候请我喝酒,除了这案子还能有什么。万一我露馅了,让他发现已经查到他头上了怎么办?”   要是林策知道当年自己其实听见了那句话,萧林两家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杜朝赶紧拉任阮的胳膊:“好姐姐,你就陪我一起去吧。”   至少任阮在的话,肯定会有金吾卫跟来,好歹有个安全保障。   任阮瞪他一眼:“之前瞒我瞒得挺好,遇上事儿了又开始叫姐姐?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不敢!再不敢了!”杜朝一听有戏,加大哀嚎,“以后任姐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有啥都第一时间告诉姐!都听姐的!姐叫我打狗我绝不撵鸡!”   她听着好笑:“行了行了,姐陪你去。”   其实本来也没放心杜朝这傻小子一个人去。   “你们隔壁的包间我已经定好了。”她嘱咐,“林策问什么,你照老样子装傻就是了。要是问起昨早的事儿,或者什么和金吾卫有关的,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好。”   反正她现下在外的印象已经和衙察院绑在一起了,把杜朝往与她交往密切这个理由上推,总还能勉强转移降低对方一点防备。   杜朝点头如小鸡啄米。   --------------   留仙居门前。   再次排练了几遍可能会有的对话,杜朝掏出小怀表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差不多到和林兄约的点了,任姐,我去了!”   任阮应声:“别紧张,反正有我在旁边听着呢,套话什么的也不用你做,我来观察就行。”   昨晚一接到杜朝的消息,她就立刻拜托吾十九在隔壁包间动了一点手脚。   “好!”   杜朝受到鼓舞,气势汹汹地冲到马车门前,突然又一脸可怜巴巴地回头:“任姐,你比我晚进是晚多久啊,你不会抛下我吧?”   之前说好的,为了掩人耳目,让杜朝先进,任阮随后再入。   但一想到刚进去就孤军奋战,杜朝心里虚得很。   “马车在后街绕一圈,我就进来。”任阮拍拍他的肩膀,“差不多五分钟,呃,就是你这小怀表走这么一段。”   她在杜朝的表盘上比划道:“指针走到这里的时候,我保证,我肯定在隔壁稳稳给你坐镇着呢,你就放心大胆地冲!姐给你兜着!”   “好!!”   杜朝心潮澎湃,一脸视死如归地跳下马车,冲锋陷阵去了。   一见杜朝进了门,驾车的吾十九立刻按照原计划,挥鞭驱车往前,准备绕路去了。   今日的吾十九特意将金吾卫的靛蓝服换下,只着了一身寻常衣衫。   车里的任阮翻阅了一会儿卷宗,因为颠簸看着有些不适,便掀开了一点车帘往外看去。   恰逢马车骨碌骨碌驶过一户高门,石狮威严,悬匾烫金。   她不经意地往上瞥了一眼,掀着窗帘的手骤然一顿。   这是——任阮忙将帘子掀大,将头尽量不太显眼地探出去一点,转脸眯着眼努力看清——萧府?!   林策定的这个留仙居,竟然离萧府如此之近么?   还未从震惊中回神来,她忽然又听得马车后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少女呼唤。   “任阮?”   她惊疑地回头。   京都之中她应当从未结交过什么年龄相仿的少女啊,能是谁呢。   前面的吾十九显然也听到了呼唤,一扯缰绳让马车慢了下来,他迅速回头望了一眼,低声道:“这是淮南王府家的马车。”   后面一辆繁复贵丽车架缓缓驶来,随行的丫鬟正快步奔向任阮的马车。   “请问可是任阮任姑娘?”   得了她的点头,丫鬟福了一福身:“任姑娘,我们郡主请您下车一叙。”   只见那车架在萧府门口停住,众丫鬟从上面扶下来一个珠翠罗琦的少女来。那少女的掐金挖云锦绣小鞋一着地,主人就很是热情地冲任阮挥手,笑得春光明媚。   “任姑娘,好久不见呀。”   明瑟郡主很是不怕生地直接拉住任阮的手:“上回幸好有你呀,周姆姆一倒下,连我也慌了神。要不是你那么冷静地主持大局,我说不定要在福膳斋闹笑话了呢。”   虽然仔细想想觉得自己也没帮什么大忙,任阮还是大方笑道:“哪里,郡主言重。”   “民女不过是之前在大理寺协理画像,见惯这等凶事,才比旁人多了几分镇定。”   她一边应付着,一边想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和对方告别,毕竟杜朝那边时间也不早了,自己也该到场了。   谁知明瑟郡主一下子被激起了兴趣:“看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啦,任姑娘,你能给我多说说吗?”   那天遇见任阮后,她就让自己的贴身丫鬟出去打听了好多。   “我听说之前那个桥头女鬼的案子里,你直接飞身救人,穿了一身九天玄女的衣裙,纱带飘飘,当时还有祥云环绕在你身边,是真的吗?你可以再给我表演一次吗?”   任阮:嗯?   “还有还有,听说你不仅会轻功,还特别能打,和凶手在漫水阁里大战三天三夜。最后开门时,天光大亮,你一身浴血,身后的凶手尸体轰然倒下,整个京都的晨曦都被你的刀映成了红色!”   任阮:哈?   “还有你的箭术!听说当时凶手在护城河上做法,从地府里召来无数白衣女鬼翻江倒海,使天地失色。是你在百米开外一箭让百鬼穿心,最后直中凶手邪恶的眼珠,将他定在船桅上永世不得超生!”   明瑟的双眼闪闪发光,迫切地将任阮试图逃离的双手拉回,真诚道:“任姑娘,你真的好厉害!”   在现代一直算是社牛的任阮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小姑娘的话尴尬到脚趾扣地。   这些离了大谱的京都传闻,到底是谁编的啊!!   任阮面色诡异:“呃,其实呢……”   “啊,对了!”明瑟郡主看到贴身丫鬟的眼色,连忙打断她,“萧老太太的生辰宴要开始了,我也该进去了。”   被打断的任阮立刻松了口气。   进去好,快进去吧,她也能趁机溜了。   但明瑟转脸就更加亲热地挽上她的胳膊:“任姑娘,你今天应该没有什么急事吧,不如陪我一起去给萧老太太拜寿,怎么样?”   任阮:……当然不怎么样。   她真是难得见到比自己还能自来熟的,一边搜肠刮肚想推辞,一边维持住面上礼貌的笑:“民女身份低微,只怕是不好。”   “这有什么关系!”明瑟郡主毫不在意,“本郡主喜欢你,你就是郡主的好朋友,谁敢说你身份低微?”   她连忙又找事推脱:“其实今日民女只是途径此处,还要——”   “姑娘!”吾十九突然从后面冒出来,截了话儿笑道,“姑娘要买的东西,奴才已经买好放上马车了,咱们现在是回家去吗?”   明瑟一听,大喜道:“既然今日出来的事已经办好了,那任姑娘就和我一同去吧!”   接收到吾十九暗下挤眉弄眼传达的信息,任阮面上“你小子背刺我?”的眼神逐渐转变得成心照不宣沉下眼底的隐秘。   她转而摆出一副盛情难却,又有几分为难的模样:“郡主厚爱,民女实在感激。按理应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事发突然,也没有为萧老太太准备寿礼,这实在是……”   “这有什么,你只要愿意陪我来就是了,其他都不用你操心!”   明瑟郡主一听她松口,眉开眼笑地就将她往萧府门口带,嘴上一直叽叽喳喳地和她说话。   一进萧府大门,左右仆从立刻齐齐下拜,“参见郡主”之声恭敬整齐。   然而这时的明瑟却是脸色一变,高傲冷淡地走过,连句“免礼”都吝啬出口。   她凑到任阮耳边,不开心道:“我本一点也不想踏足萧家的,这里的人儿我没一个喜欢。”   末了,明瑟又拉着任阮笑道:“还好有任姑娘,不然我来萧家祝这么久的寿,人都要膈应死了!”   原来是拉她来解闷调解心情的。   任阮环顾四处,假装好奇地小声问:“萧老太太寿辰,怎么今日萧家却没大迎宾客,老太太也太低调了些。”   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况她还记得萧老太太应是有诰命在身的。   既然是诰命夫人的大寿之日,那她方才经过萧府时,怎会如此门庭冷落,实在奇怪至极。   作者有话说:   被遗忘的杜朝:无所谓,我会自己投胎。   感谢在2023-01-30 21:54:22~2023-01-31 22:0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夕夏阳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姻亲   ◎有故事?◎   明瑟闻言, 撇嘴道:“低调?那个老太婆,巴不得自己的寿辰办得能和太后娘娘比肩呢。”   这话实在敏感。一直垂首跟在后面的贴身丫鬟,也忍不住提醒自家郡主注意措辞。   “本来就是, 反正那个老太婆也不喜欢我,听了就让他们听了去。”明瑟不太服气, 声音还是渐渐小了下来, “再说, 林姿又不是我的亲姐姐,萧府和我有哪门子亲缘。”   被她亲热挽着手臂的任阮只微笑着,不置可否地安静听她一路的抱怨。   原来林策因为要承淮南王世子之位, 早年已经被淮南王王妃记在名下, 成了嫡子。   按理说林姿与林策一母同胞,又嫁了萧俟, 也该抬为名义上的嫡女。   但不知道为何,哪怕这些年林姿几次回门都隐晦提起,淮南王和淮南王妃偏都没有这个意思。   “三哥哥对我好,对父亲母亲也好,我才愿意他当我嫡兄。林姿和那个萧老太婆一样,讨厌我还要面上装得多疼爱我, 我才不要她当我的嫡姊。”   明瑟拉着任阮, 大吐自己以前被林姿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牵连的苦水。   什么宴会上泼人水嫁祸啦,撞衫贵女推锅啦, 在新贵才俊面前装失言得罪其他千金啦……虽说林姿一般不敢直接把矛头对准受宠的明瑟,但到底在外让同是淮南王府出身的明瑟丢了不少面子。   任阮和吾十九听得津津有味。   这不就是前世看的那些精彩宅斗照进现实嘛。   萧府的前园修得九曲回肠。纵横交错的游廊、小径旁边错落着白岩假山、藤萝柏树,几处大小池塘里金鲤甩尾, 上悬金丝笼里鸟雀啾鸣。   两人不知在萧府丫鬟的带领下转过几个弯, 才终于豁然开朗。   迎面一个穿浅粉石榴团福菱锦缎裙的女子, 梳着堕马髻,戴碧玉长簪珍珠珰,生得如水一般的温婉,被几个仆妇簇拥而来。   正是从前淮南王府行二的庶女,后来嫁给萧俟的正妻,林姿。   她远远见了明瑟,就温温柔柔地唤道:“郡主来了,臣妇有失远迎。”   及面前,她仿佛看不见明瑟脸上的冷傲,柔声细语:“萧大人还没下朝,外子卧病,不能亲自来迎接郡主,还望郡主勿怪。”   任阮在明瑟后面默默听着,梳理着几人的信息。   这个萧大人应该指的是林姿的公爹箫鸿远,她的外子自然是萧俟。萧俟居然卧病了?莫非是外室被杀,一时过于悲痛?   还有这位萧俟的正妻,笑意温婉可人,接人待物平和自然,似乎对丈夫出轨之事毫无所知。   林姿:“老太太盼着您好久了呢,让臣妇先来接您去见她。”   “萧老太太盼着我来?”明瑟仰起脑袋哼道,“上回本郡主就不小心弄坏她一根破树枝,那老太太脸都气歪了,恨不得拿拐杖把我赶出去。”   “郡主说笑了。”林姿笑道,“您是老太太最喜欢的姻孙女,老人家疼啊宠啊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舍得赶您。”   明瑟顿时很不高兴:“姻孙女?本郡主和她有哪门子姻亲?”   “你该不会是说你吧林姿?你又算我哪门子姐姐?”明瑟拉起任阮的手,加快脚步越过林姿,“本郡主今日,是代表淮南王府来给萧大人的母亲祝寿,和你可没半分关系!”   她一往里走,后面大片郡主随行也立刻跟上,很快将林姿几人孤零零甩在身后。   明瑟雄赳赳气昂昂,仿佛她才是整个萧府的主人。   小时候她来萧府不多,闯过祸事却不少,为了捉弄自己不喜欢的那个萧老太太,把这里的布局摸得了如指掌。   甚至不用带路,她自己就能拉着任阮熟门熟路地往萧老太太的院落去。   越往那个方向走,萧府里办寿宴的气氛才稍微显露出来。   明瑟看到几个抬着寿礼的小厮经过,想起之前任阮的问话来:“哦,任姑娘不是好奇为什么老太太这回办寿没个声响嘛,还不是因为她那个宝贝孙子。”   “萧俟,你知道吧,就林姿嫁的那个萧家嫡长孙。”   “就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突然大病一场,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明瑟道,“叫萧老太太吓坏了,原本准备寿辰的大排场全部撤下,发出去的请帖也顾不得了。说是怕老人家的大喜,小辈承受不住,把病冲重了。”   “然后许多请的世家也都纷纷知趣,礼到人回避,偏偏我淮南王府不识趣,一定让我来走一趟。”   “本来一直说是三哥哥来的,本来也该他来嘛,反正是他的姐姐嫁进来了。”明瑟嘟嘴,“结果这个三哥哥,临到出门又突然不知有什么急事,把寿礼和拜寿的任务都推给了我。”   “要不是父亲带着母亲进宫了,才舍不得我这样被赶鸭子上架呢。”   “不过算啦,谁让三哥哥平日对我百依百顺的,就帮他这么一次。”她嘟着的嘴又扬起来,“而且还有任姑娘陪我呢,我就发回善心咯。”   “反正要是萧家敢欺负我,任姑娘就把他们全都揍趴下!”   尽管已经和这小郡主解释过桥头女鬼案的真相,明瑟看她的眼神还是如同带了层滤镜一般,简直能随时自动给她想象成披风烈烈,手持缨枪的女战神。   对上明瑟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她失笑,忍住揉对方白嫩小脸的冲动。   “好。”   在杜朝吾十九耍赖时心如磐石的任阮,此时面对明瑟扑闪扑闪的湿漉漉小鹿眼,捧着起软成一滩水的心感慨。   谁能拒绝把你当做超级英雄的可爱甜妹呢!   今日萧老太太的院落,可谓是整个萧府最热闹之处。还未到门前,就已远远听得一片笑闹之声,许多萧家的少爷姑娘都前来祝寿,各种奇珍异宝的寿礼一路排到了院外。   一直不近不远跟在明瑟一行人后面的林姿,此刻终于走上前来:“郡主,老太太面前还是不要闹小脾气了,臣妇带你一块儿进去。”   她笑容柔婉,仿佛对之前明瑟的出言不逊完全没放在心上。   明瑟虽被宠得有些无法无天,终究在贵族里长大惯了,有些表面功夫还是愿意做一做的。她抬起下巴:“要进去就快点,别在这里和我套近乎。”   “是。”林姿顺从地应了,却不动。   明瑟有点不耐烦:“走啊,今天在萧家给你点体面,让你走前头给本郡主带路,还磨蹭什么?”   林姿温婉笑着,忽然转向明瑟手中牵着的任阮。   “郡主,不知这位姑娘是?”   “本郡主的玩伴。”明瑟不欲多和她拉扯下去,抬脚就准备往里走,“你不要这体面,本郡主可自己进去了。”   “等等。”   林姿微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任阮:“臣妇看这位姑娘打扮,大约是淮南王府上新来的丫鬟罢。”   任阮不恼不卑地对视回去,由她打量。   今日她和往常一样,穿的是最简约的小袄和襦裙,头上也只被小蛮强行点缀了一支珠花,确实朴素得不如萧府里的大丫鬟。   “郡主素来体恤下人。”林姿微笑里掠过一丝阴暗,“但这等一品诰命老夫人的寿辰,郡主这般拉着她进去,只怕要贻笑大方。”   “若是不熟知郡主之人,还以为淮南王府借着一个丫鬟来羞辱萧家呢。”   她意有所指:“毕竟当年郡主带着个卑贱的小奴婢来萧府时,可就让萧老太太很不高兴呢。”   “你什么意思啊林姿!”明瑟被戳中伤心事,差点炸了,“要不是你当年没事找事,老太太会不高兴?而且当初要不是为了救你,我的小媮怎么会死!”   有故事?   任阮面上努力降低存在感,暗下竖起耳朵。   “小媮?”林姿摆出苦恼回想的模样,歉意地一笑,“原来当初在萧府救落水臣妇的丫鬟,叫小媮啊。臣妇这些年执掌萧府中馈,都忙忘了。”   她向前一步,话里带了几分羞辱的意味:“说起来,这丫鬟家中臣妇还没打赏呢,不知郡主可还知道她家中下落?”   “林姿!你算什么东西!”   明瑟气得发抖:“凭你也配打赏小媮?丫鬟怎么了,本郡主身边的哪个丫鬟,不比你林姿强!”   满面笑容的林姿脸色一冷,很快又恢复成惯带的温婉:“郡主教训得是。”   “从前在王府,臣妇这个庶妹便什么也不是,连郡主身边的一个小丫鬟的指甲也比不上。”她低眉顺眼,“如今出了嫁,自然也要摆清自己的位置。”   明瑟怒气本就未消,见她如此,更气不打一处来。   “你少摆出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像从前淮南王府亏欠过你什么似的!”   “我告诉你,任姑娘才不是什么丫鬟,你给我滚开,别挡道!”   明瑟说完,拉着任阮就要进门。   林姿还没让开,老太太院落里出来一个穿金戴银的大丫鬟。   那丫鬟气质沉稳,一瞧便是院里主事的老人儿。   丫鬟先向明瑟行了大礼,才朝着林姿道:“老太太问,外面是何人在吵闹,里头那么多人说话,都听见动静了。”   她语气带了责备。   “郡主驾临,少夫人没嘱咐小厮唱喝便罢,竟和郡主在老太太门前争执起来了。”   林姿在这位大丫鬟面前,却不敢摆一点架子,格外顺和地解释道:“并没有争执,只是孙媳怕妹妹年幼不懂规矩,扰了老太太不高兴,才在门前叮嘱一二。”   这下差点又点燃战火,明瑟指着她:“谁是你妹妹?林姿,你赶紧给我滚开,别挡着本郡主的路!”   眼看着可能又要引发一场口舌之争,任阮有些头疼地拉住明瑟,温和道:“民女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怕紧张表现不好,就在外面等郡主出来吧。”   任阮一说话,明瑟一下子被顺了些火,但仍不情不愿:“你在外面空站有什么好玩的,我在里面也无聊,何必分开。”   见任阮犹豫,后面不声不响的吾十九眼神都要递烂了。   明了的任阮又是百般安抚游说,暗示自己对萧府的风景很感兴趣,明瑟才松了口。   她不舍地放开手,说出了吾十九最期盼的话儿:“那让我的琥珀陪你吧,萧府的园子倒是还算能看得过去,你可以去边玩边等我出来啦。”   “送完寿礼,我就带你一起去吃宴席哦。”   琥珀是明瑟郡主的贴身丫鬟之一,有她在身边,萧府便不会太为难阻拦任阮四处走动了。   感谢于明瑟的细心,任阮笑着应了话儿,目送着她被众人簇拥进了院落。   众仆妇丫鬟拥着的中间,林姿落后明瑟一步,突然状若不经意地回头,正对上任阮的视线。   那一直温柔淑雅的眸光里蓦地闪过一道森寒的光芒。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31 22:01:25~2023-02-01 22:0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沈南颜 5瓶;夕夏阳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美谈   ◎这下面埋了东西。◎   琥珀是从小陪着明瑟郡主长大的贴身丫鬟之一, 对萧府也还算熟悉。   她领着任阮和吾十九,往风景最好的园子走:“萧府的花林最绝,这里的匠人据说还曾在宫里侍奉过花草呢。虽说现下入了冬, 单单剩了梅花也足可赏。”   “而且这会儿大家都在萧老太太院子里呢,姑娘去, 尽可独占美景了。”   任阮抓住机会套话:“听说梅花里有一种, 叫做朱砂红梅, 名贵漂亮得很,寻常富贵人家都轻易见不到。不知到了萧府,可否一开眼界。”   “姑娘还知道朱砂红梅!”琥珀惊讶一笑, “那您可是来对了, 京都有这品株的人家寥寥无几,萧家便是一个。”   “这朱砂红梅开起来啊, 如同熊熊火焰在半空燃烧。策少爷形容得好,云蒸霞蔚,冷香傲然。”   琥珀兴致勃勃地说着,目标明确地带着两人转过一个插满绫花的蔷薇架,踏上一条白石板路。   “萧老太太寿辰,大概是嫌冬天萧条着不喜庆, 府里人弄了些装点。”琥珀指着各处树枝上垂下来的水晶悬灯, 红绸珠带,许多草垛上还挂了缤纷的绢花。路旁精致的玛瑙、翡翠盆景更数不胜数。   到底是自小在淮南王府里服侍的, 这些普通人见了都要晃眼的华丽,琥珀不以为然。   她笑道:“这些假的终究是死物,待姑娘见了朱砂红梅, 才能真正体会到冬景的乐趣呢。”   任阮也笑着应和, 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琥珀闲聊。后面的吾十九则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不断留心着这一路的细节。   在她的有意引导下,琥珀话匣子越发打开:“说起萧府的朱砂红梅啊,我们郡主还有一段趣事儿呢。”   “记得那时萧府刚得圣上赏赐了这几株朱砂红梅,邀请不少世家来赏雪看花,咱们淮南王府自然也在其列。”琥珀道,“那时郡主还小,因为萧老太太说她苛待庶姐,气得把开得最好的几枝朱砂红梅全折下来了。”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全塞给了当时还是淮南王府二姑娘的萧少夫人。说是尊萧老太太的话儿,庶姐想要什么都该给。”   “萧老太太被气得脸色发白,二姑娘诚惶诚恐地想献回去找补。咱们郡主偏雪上加霜,把老太太当宝儿似的朱砂红梅又一劲儿从枝杆上全撸了下来,一半凶巴巴地插到二姑娘头上,一半做仙女撒花落了二姑娘满头满脸,狼狈极了。”   “那些掉在地上价值百金的花儿,还全被郡主假装关心时给踩了,萧老太太险些气晕厥过去。”   “不过三姑娘着实太不知好歹。闺中时,就在王府里每日不得安生。出了门,还要在萧府赏花会上指桑骂槐,暗示王妃和郡主不容她。”   说到林姿,琥珀放下了捂嘴笑的手,气愤道,“这没良心的,甚至还想继续装可怜无辜,拿朱砂红梅借题发挥,责怪郡主损伤御赐,不敬天子。”   “好在当今圣上从小也疼郡主,听闻后下了口谕,说是小姑娘顽劣而已,又给萧家赏了一株朱砂红梅,便将此事揭过去了。”   任阮配合地点头。   如此,这位与萧俟郎才女貌两情相悦,成为一段民间佳话的女主角林姿,并不是什么好角色啊。   任阮想起林姿进院落前回头的那个阴冷眼神,不禁起疑。   这个被丈夫出轨的无辜正妻,在这起肉羹碎尸案里也完全无辜吗?   聊到萧俟,琥珀叹息:“萧俟少爷,早年可是整个京都贵女的梦中情郎。”   出身萧家,芝兰玉树的嫡长子,当今圣上自小的伴读之一。及冠之年高中探花,游街时赢得满路掷果盈车,少女怀春帕袖招。   连太后也曾戏言着赞他一句“多情美少年,屈指芬菲近”[1]。   后来萧家着手准备给萧俟相看婚事。就在整个京都俱万分瞩目这位“多情美少年”,猜测其究竟会迎娶哪家德才兼备又貌美的高门贵女,还是直接尚公主时,萧俟竟然选择了淮南王府一个小小的庶女,林姿。   两家下定时,京都一片哗然。   就连萧府开始也是百般不同意,奈何萧俟一意孤行。   一直温和听话被给予厚望的萧家嫡长孙,平生第一次逆反。他扬言,若要成亲,整个京都圈的姑娘可以进萧家门的,只有林姿。   此言让京都无数少女以泪洗面,相思情断。   没有人能想明白。论身份才貌,林姿一个淮南王府不受宠的庶女,虽生得不差,但在美人倍出的京都贵女里实在不起眼,也不曾有什么惊艳四座的才名。   甚至在一些心里门儿清的贵妇眼里,这个时常在大场合闹出些“无辜”动静的林姿,是极上不得台面的小家教养代表。   “那时倒是有几户没啥底蕴的人家来王府里提亲。那些少爷,都是眼皮子浅的,被二姑娘那套我见犹怜的扮相给糊了眼。”琥珀和自家主子同仇敌忾,“她也就是那几分温婉柔顺的模样端着,才蒙蔽了些人多看几分。”   “也不知这才望高雅的萧俟少爷,怎么也叫猪油蒙了心,对她非娶不可了。婚后就算无子,却连一个妾室也不曾抬进门来。”   婚后两人举案齐眉,即使林姿一直未有生育,萧俟都没有再松口纳妾。   是以京都对此的质疑和看笑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慢慢成了一段突破出身和名声,佳偶天成的美谈。   “难不成被下蛊了?”琥珀重重摇头,“这算什么美谈,实在是一朵鲜花插在了……唉!”   任阮听着,不知怎么就神思发散起来,一下子联想到山腰宅院的那个外室。   温婉柔顺。   这个林姿给她的感觉,莫名和那个外室有几分相似。   这对佳偶实在奇怪。若是萧俟真的如传言那般对妻子矢志不渝,又怎么会寻找外室呢?既找了外室,又为何寻了一个和自己妻子颇为相似的类型?   还有林姿。   自己的丈夫已经卧病不起,严重到萧老太太都小心翼翼到不敢大办寿辰的地步。她出来迎客的姿态,依然光鲜亮丽,仿佛没受分毫影响。   究竟是貌合神离还是另有隐情?   任阮思忖着,向后稍微侧过脸,想和吾十九交换一下信息。   这才发现,身后的人早不知什么时候下了白石板路,远远地在园子的墙边紧贴着走,佝偻着背眉头紧皱,时不时还要蹲下去一会儿,被盆栽挡住看不见人了。   这小子也太明目张胆了!   虽说现在没什么人,可就是叫琥珀见着了也不好解释啊,万一琥珀怀疑他们鬼鬼祟祟捅出事,不继续带路了怎么办?   任阮正想上前一步跟紧琥珀,挡往对方可能往吾十九方向的视线。   不成想面前的琥珀突然猛地一下,刹住了脚。   没反应过来的任阮差点直接撞上去。   “怎么了?”   “就是这里啊,怎会没了?萧府的朱砂红梅居然不在了!”琥珀惊讶地指着前面。   任阮探头,果然看见前方一堆假石旁边枯黄的草坪上,有几处被翻挖过的光秃,在这花团锦簇的园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数了数,那光秃的地方正好有三处。   与可疑圾车上运出的三盆朱砂红梅,数量也对上了。   琥珀有些尴尬:“听说萧府这个地段的水土最好的呀,这么多年他们都没舍得将梅树挪位,怎么今日来居然都不在了。”   “难道是萧老太太大寿,给移植到老太太院子里去了?”   毕竟之前给人吹得太过,一来却扑了个空,琥珀很不好意思:“任姑娘,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我去找一个萧府的奴才问问。”   任阮正愁没有好机会脱离琥珀的视线,立刻善解人意地点头应下,琥珀便急急忙忙往园子外寻人去了。   琥珀的身影一消失在转角,任阮见四周无人,旋即下了白石板路走向吾十九。   “你怎么回事,虽说是进来借机探查一番,你也太不遮掩了。”她一把拉住正准备爬墙的吾十九,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吾十九神情严肃:“这墙根下面埋了东西。”   “我方才在白石板路上,就总感觉隐约有些奇怪的味道混在空气里。”他说,“本来还以为是施的甚么肥,谁知越往墙边走,这味道越发不对劲。”   吾十九指着脚下的墙根:“直到这里,我清楚地闻到了血腥味和尸腐味。”   任阮心神一震,忙蹲下依言凑近他指的那处,细细嗅闻。   先是整个园里弥漫的泥土味加重,再靠近,骤然一股淡淡的腐烂尸体味道突破重围,冲入鼻子。   她大惊:“难道是碎尸案件中的其他尸块,竟被埋在萧府吗?”   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她抄起旁边掉落的枯枝,就想挖开一探究竟。   “诶诶,先等等。”吾十九拦住她,“若不是这里,我们空挖太久,容易惊动萧府的人。要是凶手真是萧家人,肯定会把我们赶出去,到时候又开始拉拉扯扯,不就给了他们转移证据的时间嘛。”   任阮对于气味的敏锐也不低:“可是这里不就是味道最重的地方了吗?”   她看着抬起头的吾十九,马上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尸块可能埋在墙的另一端?”   也是,尽管这里是整个园子气味最重的地方,但如果隔着墙的那端才是真正的埋尸地点呢?那挖此处,便是完全的无用功了。   任阮从墙根的地方往后退,逐渐能看到园子墙对面的建筑:“啊,这里,应该是萧府的后院。”   “在比较私人的院落里面埋尸,的确比在花园里埋尸,被发现的几率小很多。”她想了想,“毕竟花园里匠人们要移植、松土什么的,难以把控,若要刻意吩咐避开就更引人注目了。”   吾十九仔细研究着:“而且这里的松土痕迹和旁边比,并无太多异样。”   “周围虽然有一些虫蚁往这里来,但更多只是在墙根这里徘徊,却不往下钻。”   发现疑点的激动平复下来,一分析,竟发现墙对面埋尸的可能性更大。   两人达成一致后,为了避免碰上萧府下人或是回来的琥珀,又重新回到了白石板路上。   “等等,对面这个院子,我问过琥珀。”张望的任阮忽而反应过来。   之前的和对方的闲聊里,她可没真闲着,从目之所及的景色建筑话题发散出去,连淮南王前天晚上被王妃赶出主卧睡书房这种事,都勾出来听了一耳。   “墙对面那个院落,如果和上次琥珀来萧府时一样的话——”她眼神一凝,“——是属于萧俟夫妇的。”   如果埋藏的真是品红散死者的尸块……   是林姿?萧俟?还是夫妻合伙作案?还是萧家其他子弟觊觎嫡长孙的地位,而做出的杀人和嫁祸?   无论如何,任阮摊手:“反正就凭我俩,现在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去对面更进一步了。”   萧府高贵的嫡长孙院子,哪能让你一个客人随便进去,还乱挖破坏。况且她虽由明瑟郡主带进来,到底还只是个平民,吾十九现在明面上的身份也只是她的小厮。   就算吾十九亮出金吾卫第一部 卫身份,也不能在正一品大臣的家中无令胡来啊。   她摇头:“只能等谢大人下朝了。”   话音未落,园子外面突然远远传来一阵喧哗来。   两人狐疑地对视一眼。   怎么回事?   琥珀这么久没回来,不会是出什么变故了吧?   “等不及了。”吾十九看了一眼树下投落的日影,“这个点,已经差不多下朝半个时辰,大人此时没到萧府,一定是在宫中有事绊住了。”   “我从隔壁院落的后面翻进去,不会被发现的。确定好埋尸地点再来找你。”   “任姑娘,你见机行事。”吾十九匆匆丢下这句话,人影嗖得一下闪进树林里不见了。   任阮愕然,但吾十九早没了踪迹,琥珀又迟迟不见,她索性转身,往出园子的方向回走。   既然已经下朝有段时间了,那么箫鸿远应该也已经回到萧府,萧老太太那边的宴前祝寿大约也要告一段落了。   她记得路,很快出了园子,往萧老太太院落的方向准备去找明瑟郡主。   往这边愈近,那嘈杂的喧哗声便愈发大,渐渐能听到其中间杂几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任阮不安地加快了脚步。   刚转过往萧老太太院落的大路,就见两排队列整齐的大理寺衙役小跑而过,个个颜色凝重。   不待震惊,身边又有紧忙跑过的小丫鬟,窃窃碎语随风送到她耳边。   “想不到明瑟郡主看着娇娇美美的,居然这般歹毒!”   “我早说呢,你看她一来骂少夫人的凶样子就知道,这种刻薄坏心的人敢藏尸块,有什么好意外的!”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晏几道《生查子》感谢在2023-02-01 21:08:25~2023-02-02 20:4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萧府世家   ◎难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藏尸点◎   明瑟郡主?藏尸块?   任阮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快步上去,想要拉住小丫鬟细问。   奈何两个小丫鬟嘴里嘟囔着话儿,脚步却不慢, 抱着手里的东西一下子跑没了影儿。   随着大理寺衙役的出现,整个萧府原来还算喜气洋洋的氛围, 一下变得紧张不已。有几个打扮精致的贵妇满脸受惊, 在丫鬟仆妇们的拥护下出来。更多的是萧家的下人们, 似乎都得了这惊人的消息,撒腿就往事发的地方跑。   任阮被挤在人流中向前去。这回在一片混乱里,畅通无阻地进了萧老太太的院落。   才进门, 就有一股和墙根处类似, 却更为刺鼻的腥烂尸臭味扑面而来。院落中间被众人团团围住,叫刚踏进门槛的任阮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耳边都是人们嘈杂的纷纷议论:“天呐, 好像真是人的尸体!被切成这么多块!”   “明瑟郡主未免太过心狠手辣。这样大喜的日子,夹带这些血腥秽物!她是要咒咱们老太太,还是要冲撞咱们病重的少爷啊!”   “我看啊,分明是淮南王府想要毁了咱们整个萧家的运道!郡主怎么了,这种恶人就该让大理寺抓去砍头!”   任阮听在耳中,心中又惊又疑。   尸块被发现了?难道除了墙根处还有别的藏尸点吗?藏匿尸块的怎么又成了明瑟郡主呢?   她连忙拨开人群, 口中不断说着“借过”, 想进去一看究竟。   好在经久不散的腐败味道令在场的许多人都很受不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便使得原本在外围的任阮没费太多力气, 就到了人群最前面。   她一眼就看到了堂屋檐下,被几个衙役围住的明瑟。   分别时还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小姑娘,这会儿站在几个凶神恶煞的高大衙役中间, 强撑着着一张惨白的脸, 眼下通红, 明显是被吓坏了。   明瑟前面,几个华服男女扶着一个拄了拐杖的老太太,情绪似乎很是激动,口中对着她左右交攻。   那老太太头戴祖母绿抹额,一身暗红底祥云仙鹤吉祥纹样团花金绣圆领袍套在福圆的身形上。满头银发,脸上虽有皱纹却不显老态龙钟,保养得极好,只是眼尾褶皱眯吊,叫人瞧着不甚宽厚。   想来这位便是萧老太太。   那萧老太太抻着手,抖个不停,指着面前的人似是在破口大骂。   那抖动的手指偶尔对着低眉顺眼的林姿。更多时候,几乎快戳到明瑟脸上去了。   老太太身边那些华服男女们,有些虚拦着老太太,有些站在前头面色激愤地附和,还有大半看戏似的立在后面,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萧家子孙们也是众相百出。   任阮眯着眼扫过,没直接轻易往那边过去,转过脸目光落在另一处。   那是院子里除了萧老太太身边,人最多也最少的地方——在右边台阶下琳琅满目的寿礼堆中。   许多大理寺的衙役都围在那处忙碌,围观众人也皆伸着脖子好奇地往这边看,却又不敢真的靠近。使得那块在拥挤的院落里空出一块真空地带。   此处也是尸臭的来源之地。   她看了一眼孤立无援的明瑟,还是非常冷静地,先走向了寿礼堆。   靠近之后,她才看清原来衙役们重点调查的东西,是一个半人高的五彩寿字珐琅翠底大肚春瓶,正在被他们从一个铺了红丝绒的礼箱中取出来。   礼箱外面刻了“淮南王府贺寿”的字样,显而易见,正是明瑟郡主带来的寿礼。   有两个衙役捂着鼻子,使着铁质长筷,从里面夹出几段血肉模糊的尸块来。   骤然浓烈的腥臭味迸发出来,引得众人惊叫抱怨声起,连临近的几个衙役也禁不住远离了几分。   她抓准机会,仗着娇小的身形钻进了衙役内圈,本想近距离仔细瞧瞧,却被一个发觉的衙役伸手挡住了。   那衙役打量了她这一身朴素装扮,断定她不是什么贵人,便语气强硬道:“大理寺办案,都退避!”   “衙役大哥,我姓任,从前也为大理寺的案子画过像。”她解释,“里面的碎尸若是还算完整,我可以帮你们重构死者的身体和脸。”   不想那衙役听了任阮的姓氏,反如同被踩着什么禁忌词似的,警惕极了地在她脸上又打量一番,更加不耐烦。   “我管你姓人姓鬼,再不闪开,就治你妨碍办案的罪!”   “去去去!”他直接挥手赶人。   任阮不死心,又在这附近的衙役脸上巡梭了一遍,发现竟没有一张脸是曾经与自己打过交道的。且众衙役在听到她姓任后,望向她的眼神都不带什么好意。   她泄气地向后退了几步,心中警铃微动。   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温润到让她毛骨悚然的声音。   “任姑娘。这么久不见,你对案件的执着,还是如此让人感动啊。”   她顿时僵住。   那人悠悠地叹息一声:“怎么了,任姑娘?难道因为没有谢大人在身边束缚着你,总算得见我,高兴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吗?”   她从紧张到干涩的喉咙里勉强挤出:“……傅大人。”   早该想到的,傅重礼的母亲与箫鸿远一母同胞。外祖母大寿,他当然很大可能在场。   难怪大理寺此次出动如此之快,听闻她的身份后又态度如此微妙……只怕这里尽是傅重礼的亲信。   任阮背后冒出几滴冷汗,慢慢地回过身,还没思考好如何自然地面对他。终于,不远处听到动静的明瑟发现了这边。   明瑟一把搡开挡路的林姿,向她跑来:“任姑娘!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她原本强撑着的高傲声音在抓到任阮时,突然带了几分哽咽:“咱们走!这个萧府,本郡主再不来了!”   明瑟胡乱地抹了抹眼睛,拉着任阮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后面的萧老太太气得捂胸口:“反了天了!大理寺在此,你这恶毒的丫头片子还敢畏罪而逃!还不来人,把她给我扣下!”   被明瑟那一推,林姿顺势倒地捂嘴道:“郡主若是问心无愧,何不留下来好好配合,也能让大理寺还您一个清白。”   她假惺惺垂泪:“若是这样走了,岂不叫人怀疑心中有鬼,落实了罪名吗?”   眼见着许多萧家仆从和大理寺衙役依言团团围上来,挡住明瑟的去路。明瑟大怒回头:“放肆,你们都放肆!”   “本郡主的道你们也敢拦?”   原本以为只是来参加寿宴,明瑟身为郡主,带的随行虽不少,但大多都是貌美柔弱的丫鬟,还有部分留在外院等待。   是以冲突一发生,淮南王府在场的丫鬟们虽然尽力保护着主子,也难免叫明瑟被挤推到。   “本郡主好心好意来祝寿,选了极好的寿礼奉上聊表心意。在你们这里,莫名就沾染了这些血腥东西,本郡主还没觉得晦气呢,你们倒是自己跳脚,就要来直接给我扣罪名!”   林姿软着声音火上浇油:“郡主快别说了,老太太的寿辰,怎么能提晦气?”   “好啊!她是郡主!她有什么不敢的!”萧老太太脸色怒涨如皱巴的茄子,“我告诉你,林明瑟,别说是你!今天就是淮南王在这里,也得给老身我老老实实磕头认罪!”   “郡主,你就先认错吧,怎么能这样和老太太说话呢?”   被丫鬟扶起来的林姿劝道:“寺卿大人都在这里,还能冤枉了您不成?郡主不敬尊长,辱骂萧府也就罢了,臣妇只怕旁人见了,还要怀疑郡主杀人藏尸后急于撇清,才如此行事呢。”   林姿捻着手帕,动作柔弱地拭了拭眼角。   一番真情切意的劝话,倒把好几个罪名悄无声息地扣给了明瑟。   围观的一些其他世家宾客听着,也各怀心思地私议起来。   “什么寺卿大人,不过是你们萧家的一丘之貉!”明瑟脸上还挂着泪,怒火中烧得有些失了理智。   “大理寺算个什么东西?那不是你萧老太太,随手拿来逗最心爱小外甥的拨浪鼓吗?怎么,大理寺的官服随心披扯还不够你们萧家玩,现在还想污蔑一个本郡主进去,替大家开开眼?”   这番惊世骇俗的话一出,乱哄哄的院落猛地一冷。   傅重礼面上的微笑慢慢收回,眼底涌出浓重的阴戾。   任阮心道不好,赶紧反抓住明瑟的手,示意她快别再说了。   虽说萧家此前把手伸到大理寺独霸换血之事,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甚至这里在场的世家,哪一个没有不少在官场操纵的动作呢?只是从没人,真的敢把这种事情搬到明面上来说。   毕竟除了皇帝,哪一个世家胆敢称自己能够左右朝堂?   况且京都还有一个无孔不入的衙察院。明瑟此刻在这里放的话,只怕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能传到皇帝耳里。   萧老太太捂住胸口直抽气:“你!你!”   就算世家的确有这样的势力,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罢了。如此挑明,饶是羽翼未丰的小皇帝,也必然不会允许皇权被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   纵他们素来不太将小皇帝放在眼里,但小皇帝终究也是皇帝,绝不会给他们好受的敲打。   好好的寿辰被闹成这个样子,萧老太太实在被气得胸闷气短,“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终于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萧府年纪最大的老祖宗昏倒,叫萧家人骤然慌了神,急得七手八脚去扶,直叫大夫。   本怒极了的明瑟见状,一时也有点蒙在了原地。   至于任阮,没有谢逐临在这里,她哪里欲多留,早回头急切地寻找起空隙,想要直接趁乱一走了之。   但院落里随即踏进来的人,彻底阻挡了他们的退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2 20:42:01~2023-02-03 18:5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沈南颜 5瓶;C1aric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是非   ◎像她这种乖巧良民◎   “都安静!将老太太抬进去, 好生照顾着!”   一道威严浑厚的声音,冲破混乱的吵闹。   萧家现任家主箫鸿远,面色肃厉地踏进门槛来。   他下朝后, 本想立刻回府。谁知才出了金銮殿,就被谢逐临的人拦住, 说是圣上有请。   于是在御书房里耽误了半响。   其间听闻了家中变故, 他本以为嘱咐早下朝的傅重礼先去, 能够将家中事镇住。不想自己刚回府,朝服还没脱完,就听得到处在喊“老太太昏倒啦!”。   箫鸿远匆匆带着萧府的侍卫和大夫赶到一看, 场面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好外孙在是在场, 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温润的脸一见了他,甚至流露出几分挑衅。   箫鸿远心中一刺。   终究重礼还是没能放下当年的事, 不肯完全站在萧府这边。   罢了。箫鸿远很快收拾心神,几条果断的命令下去,昏过去的萧老太太被抬进了屋里,世家宾客们被好言请往上厅,围观的萧家仆从清散去各司其职。   混乱的局面一下子被控制下来。   至于被萧府侍卫堵在门口的明瑟任阮,箫鸿远似乎并没有让他们走的意思。   “郡主。”箫鸿远点了点头就算见过礼, “老夫上朝时不能亲自接待郡主, 使得萧府待客不周,叫郡主闹心, 实在是罪过。”   明瑟早在自家父亲口中,听过箫鸿远这老头面甜心苦之名,毫不客气:“待客不周?”   “萧大人玩笑了, 你们萧府哪里是把本郡主当客人, 分明把本郡主当做替罪羊才是!”   她说着, 火气又上来:“赶紧的,让你萧家的侍卫给本郡主让开!”   箫鸿远面色沉稳:“明瑟郡主,无论如何,这尸块是从淮南王府送来的寿礼里发现的。”   “郡主不仅对本就受惊的老太太出言不逊,甚至还要不管不顾强闯出去,到了如今也无半分悔改歉意。”   “难道这些,都是淮南王府的意思?”   听到箫鸿远将自己的言行上升到王府,明瑟立刻急了:“分明是你们信口雌黄!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那些罪名强加在本郡主头上!”   箫鸿远:“我萧家光明磊落,第一时间便报了官府。大理寺在此,郡主却仍不肯配合,甚至在毫无证据之下,出言污蔑大理寺与我萧府勾结,这谣言惑众之罪,难道也是老夫强加给郡主的?”   明瑟一时被他强词夺理的话儿一下气得噎住,竟不知说什么话儿来反驳。   箫鸿远淡淡一笑,看向傅重礼:“傅大人,萧老太太寿辰之日,府里不宜将这些污秽凶物久留,还请大理寺先行带走,再加调查。”   “还有,劳烦傅大人带走尸块的同时,也顺路将郡主请去大理寺一块儿坐坐吧。”   傅重礼嘴角噙着笑,却不动弹。   明瑟闻言不敢置信,一时也顾不得长幼尊卑了,慌乱道:“箫鸿远,你敢!?”   身为三朝帝师的殿阁大学士箫鸿远发话,自然与和萧老太太和林姿多半停留在嘴皮功夫的那番虚张声势不一样。   明瑟当然知道,他是真的敢不将她这个郡主放在眼里。   向来无法无天的小郡主这回是真的怕了,脑袋嗡嗡作响。   当众将她堂堂郡主从萧府逐出去,还被衙役送往大理寺,那她明瑟郡主此后的名声和脸面岂不是荡然无存!就连淮南王府在京都的威信,也会受到不小的牵连。   可若箫鸿远坚持动手,她身边只有几个无缚鸡之力的丫鬟,根本反抗不了。   “并非是老夫敢不敢,明瑟郡主。”箫鸿远温和道,“老太太的情况尚未明了。若醒了,再见着罪魁祸首在府中,老太太又不好了该如何?淮南王府也不想承担这个责任吧?”   “萧府,实在接待不下郡主这等贵客。”   眼见萧府的侍卫已经在衙役之前逼近,一直静观其变的任阮终于还是站了出来,将完全慌了神的明瑟挡在身后。   “萧大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颇。”她不卑不亢道,“大人既然说证据,那么萧府又有何证据能够证明,这寿礼中的尸块,是淮南王府藏入的呢?”   “且不说淮南王府在这种场合,竟会如此不加遮掩地直接在自家寿礼上动手,实在太过明目张胆。”   “再者明瑟郡主携寿礼进来后,先是入老太太的内屋,和众宾客们向老太太拜寿祝福,坐了许久。这期间,寿礼一直摆在院子里,许多人来来往往,却没有发现异样,唯独萧少夫人一来,便闻出了其中的不对。”   任阮将自己之前在人群中听到的经过,逐步分析:“寿礼进门时,就从淮南王府仆从的手里交到了萧家仆从手里。”   “寿礼一路入院,可都是萧家仆从亲自抬举而来。萧少夫人路过之时,都能闻到其中气味,为何那些近距离抬着箱子的萧家仆从,反而没有发现半分不对?”   “只能说明那个时候,淮南王府送来的寿礼中并没有尸块。”   “到这里,已经可以将淮南王府最大嫌疑这顶强加的帽子,完全摘掉了。”   任阮言罢回头,看见有几个宾客大约是坐着无趣,听见院落的动静,又出来看热闹。   她不受影响,继续道:“还有那段宾客们和老太太在内屋寒暄,到萧少夫人出门经过时发现恶臭的时间。”   “我前面已经说过,那段时间多少人在院子里人来人往。每一个经过的人,都有抛尸的可能。”   “也就是说,当进门时寿礼已经易主给了萧家,且这时其中没有尸块时——”她将院落中的人扫视一圈,“——淮南王府和郡主先入为主的嫌疑,就已经可以排除了。”   “而此后萧府在嫌疑时段,有机会接触寿礼的所有人,都具备同等的嫌疑。”   明瑟听得一愣一愣,到这里赶紧抢白道:“那段时间,我没有出来过!”   “自从进了内屋,我畏凉,就一直坐在里面烤火,等着寿宴开席。直到外面传来林姿的尖叫声,我才和大家一起出来的!”明瑟着急地看向后面的那些宾客,寻求认同。   一位公侯家的夫人先点了点头:“的确如此,郡主坐在本夫人身边,我们聊得甚是投机。”   明瑟郡主虽然被宠坏了,对这林姿此类自己厌恶之人极其不加遮掩,但在京都圈子里的整体形象还算讨喜。   于是其他贵妇也附和起来:“没错,那段时候郡主确实一直在屋内,没有单独再出去过。”   “郡主来得比本夫人早。本夫人进来时,也还没有闻到院子里这股恶臭。”   得了众人的肯定,明瑟逐渐找回底气:“就是!既然如此,我淮南王府的嫌疑完全可以排除!之前种种,全都是栽赃陷害!”   “如此咄咄逼人恨不能置我于死地,指不定就是你们萧府自导自演呢!”   见局势有逆转的趋势,躲在宾客后面的林姿忍不住走出来,怯生生道:“可是,就算郡主本人没有出来,谁又能注意到郡主的丫鬟是不是一直在屋内呢?”   见她又出来泼脏水,明瑟怒气复燃:“林姿,本郡主今天就——”   任阮赶紧抓住她的手,示意她冷静一点。   “老夫妇也不是有意要独独污蔑郡主的。”林姿被吓到似的后退一步,柔柔道,“只是事实如此。就算是其他客人,谁也不能注意到谁的丫鬟,是不是真的都没出来啊。”   刚刚还声援明瑟的贵妇们声音立刻一静。   这便是将怀疑的火烧到他们身上了。   丞相夫人冷笑道:“萧府的意思,竟是要将我们也一同扭送大理寺吗?”   对上这群背后是京都各大势力的贵妇们,箫鸿远态度还算缓和:“少夫人无知言论,并非萧某之意。”   林姿认错也很快:“老夫妇知错,都是老夫妇不加思考,太过口直心快,还请各位夫人见谅。”   虽是认错,林姿又是怯柔示弱地捏着帕子,一脸委屈的模样叫几位贵妇看得很是不爽。   到底自持身份,没有人愿意多搭理林姿,有两位贵妇当即冷冷拂袖而去。   明瑟压制住怒气,心情复杂地看向任阮。   有一说一,其实她觉得林姿后面那句也有点道理。   如果不是萧府自导自演……抛尸之人可能真的藏在前来赴宴的宾客中。   任阮看了一眼林姿,也有些心情复杂。   奇怪,为何林姿要突然扯上这些不好惹的贵妇们下水呢?   就算是要重新将明瑟拉下水,后面的话一出,完全是画蛇添足,对萧府百害而无一利啊。   明明林姿怎么也不像是这般心直口快之人。   箫鸿远不为所动:“无论如何,郡主抹黑萧家,气昏老太太,淮南王府又是否要对此事给出一个说法呢?”   明瑟瞪大眼:“本郡主抹黑你们?抹黑什么了?”   抓着明瑟的手带着提醒意味地收了收,任阮目光一沉。   好个箫鸿远,转头就将她先前提出的分析全作没听见,直接将矛盾转移。她算是看明白了,箫鸿远真正在乎的,根本不是这院落里尸体的真相。   而是他萧府的脸面。   “萧大人和萧少夫人都口口声声,又是说郡主杀人藏尸,又是说不敬尊长,甚至要阴谋论至整个淮南王府。”任阮朗声道,“首先杀人藏尸这一罪名,大家都可以证明,至少现在郡主根本就没有最大嫌疑!”   “而不敬尊长之说,两位则一直仿佛站在道德制高点,反复将这个罪名强行按在郡主头上。”   “那么就请两位再仔细说说,郡主究竟是哪句话辱骂萧府,又是哪句话不敬尊长了?”   任阮象征性地停顿了一秒,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莫非是那几句,被萧府众人轮番诬陷后逼急了的自辩?还是在萧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的辱骂下,郡主难以忍受的反击?”   “都说尊长,可不见贵府有几分爱幼的修养呢。”   “大家都只瞧见,贵府仗着在自家府邸人多,欺负一个独自上门做客,才刚及笄的小姑娘。”任阮咄咄逼人,“如此待客之道,实在让大家耳目一新。”   这一番话,听得后面留下的几位贵妇脸上都出现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眯着眼观战的傅重礼勾了勾嘴角,兴致盎然。   这位任姑娘,比上回在审理司门口胡诌时的模样,要更有意思了呢。   箫鸿远阴冷的目光凝视了任阮片刻,却不回应。   他反问:“你是何人?”   “民女姓任。”她介绍自己时礼貌性地一福身,却是背向问话的箫鸿远,礼朝对着宾客的方向。   众贵妇面上淡淡,并没有要搅和进来的意思。倒是丞相夫人冷着脸睨她一眼,微微颔首。   望着少女不甚恭敬的背影,箫鸿远冷笑一声,喝道:“大胆刁民,擅闯萧府,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围在四周的萧府侍卫一拥而上,从没反应过来的明瑟手中粗鲁地抢去任阮。   两个侍卫将她反手一扭,便将人控制在了中间。   “这是做什么?”明瑟急得上去拉扯侍卫的手,“任姑娘是我带进来的,你凭什么抓她?”   “此女潜入萧府,谣言惑众,恐怕与萧府出现的藏尸脱不了干系。”箫鸿远充耳不闻,“将她押下,由我萧府侍卫亲自送往大理寺。”   傅重礼不愿掺和,他索性派自己的人动手。   “你!你根本就是颠倒黑白!”明瑟简直气昏了头,“指鹿为马!混淆是非!你也配做我大夏的殿阁大学士?有你这样的昏官霸居高位,难怪朝堂昏暗至此!”   护在郡主身前的琥珀几乎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这、这些话都是淮南王曾在府中私下抱怨的,怎么就叫郡主听了去,这会儿竟如此口不择言!   完了,萧家恐怕更加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院落里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箫鸿远盯着明瑟,幽冷下来的目光慢慢挪到被挟制的任阮身上。   “慢着。”箫鸿远悠悠开口,制止住了萧家侍卫准备带着任阮出府的脚步。   他在明瑟恐惧又含了一丝希冀的目光下,残忍开口:“先将此女拖下去,于萧府正厅打三十大板,再送去大理寺。”   三十大板!   别说是任阮一个还未及笄的娇弱少女,便是成年男子结结实实受了三十大板,也会落得半身不遂啊!   更何况,萧府得了令,只怕会对任阮下死手。   明瑟拼命摇头:“你快放开她!姓萧的,你不能这么做!你凭什么处置本郡主的朋友!”   “哦?”箫鸿远冷漠一笑,“此女挑唆郡主如此出言无状。老夫不过是出手,替不懂事的郡主教训她罢了。”   “还是说,老夫三朝帝师,连当今圣上都心服口服旧任太子太傅,竟不配管教明瑟郡主?”   明瑟嘴唇发抖,自知说不过箫鸿远,也顾不上什么郡主仪态了,只能死死扑上去抓住任阮,不让萧府侍卫带走。   双方虽然力气悬殊,但萧府侍卫碍于明瑟的郡主身份,终究不敢太过蛮力,恐伤到她,一下僵持在原地。   拉扯中心的任阮,这回居然有点心如止水。   这个时代官场的是非颠倒,她早就已经在大理寺里切身体验过了。如今再见,倒没什么意外,甚至看着明瑟这幅模样,还有点感慨当初的自己。   她面上很是熟练地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孤高模样,心里却暗暗抱怨这帮萧府侍卫。   怎么好好的大男人要留长指甲,抓得她疼死了。   孤高的脖颈伸久了有点僵,被拉来扯去的任阮神色不动地稍稍别头,活动了一下颈椎,顺便观察一下周围该出现的人出现了没有。   然而举目望去,唯有箫鸿远看她如看死物一般的淡漠,明瑟哭得可怜兮兮的脸,傅重礼挑着眉似乎在等她求饶的微笑,还有面前侍卫们胡乱挥舞的手臂。   啧,吾六骗人。   ——“你周围不是好几个金吾卫护着安全吗。”   原来自己也没那么让谢逐临起疑嘛。她就说,像她这种乖巧良民,谢逐临怎么会不识泰山地派人时刻监视她呢。   算谢逐临识相。   任阮在心里抬了抬下巴,忽略掉莫名涌上来的一点失落。   行了,既然那几分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也该脱身反击了。   她活动了一下被拉压得酸痛的手腕,还不待嘴炮出击,身上的桎梏骤然一松。   惯性让她控制不住地没站稳,向后跌倒在地。回头一看,本钳制住自己的那几个壮实力大的萧府侍卫,已经被全部掀翻在地。   在她头顶的吾十六很是轻松地拍了拍袖子。   诶?   同时,院落外传来的冽然嗓音几乎寒冷到极点:“萧大人好威风。” 第60章 女尸   ◎我才不知什么死,只管活就是了。◎   话音未落, 院落门口成排的萧府侍卫就被靛蓝衣人们挤散。金吾卫动作迅速强硬,很快在院落前开辟出一条道来。   道路尽头一人长身鹤立。   是谢逐临。   他尚穿着一身紫色的朝服,紫底绣金仙鹤云纹, 腰间玉带銙在阳光下寒气灼人。   “谢小侯爷。”箫鸿远仿佛没看见吾十六那番动作,摸着胡须端了长辈的姿态, “今日小侯爷莫非, 也是来参加府上老太太的寿辰么?”   “只可惜府中变故, 今日的寿宴恐怕不能招待,谢小侯爷请回吧。”   他颇为傲慢地斜眼瞧着远处。   却不想谢逐临仿佛没看见他,连虚与委蛇的招呼也懒怠出声, 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停在任阮面前。   她还保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   修长瓷白的手指从暗紫的宽袖中徐徐展开,放低伸向她。   这回他的手指没有落在少女纤细手腕, 而是动作轻柔地牵住了她的柔若无骨的小手。   任阮眨了眨眼。   感受到自己的手安安稳稳陷在微暖的掌心里,她看着谢逐临,突然发现他不仅没有带手炉,冷淡的眉眼里上次见面时的倦意也减淡了许多。   看来他的上次的隐疾发作,应该恢复得不错了。   她心情颇佳地借着他的力,轻巧地从地上起来:“多谢大人。”   谢逐临冷冷睨她一眼, 低低的磁音滚到她耳边:“不知死活。”   不知怎么, 任阮忽然大着胆子,往他肩膀靠了靠, 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死皮赖脸地仰头笑道:“不是整个京都尽在大人掌握呢么,我才不知什么死, 只管活就是了。”   面无表情竖着耳朵的吾十六:?   奇怪?这话术好像有点熟悉?   谢逐临绷着脸, 没再低头看她明亮的双眼, 轻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   还是这么爱油嘴滑舌。   被完全忽视在一旁的箫鸿远脸色沉沉,眼底阴晴不定。   他早就已经看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不顺眼了。年纪轻轻,不过靠着上一辈之事走运掌了点权,还敢在自己面前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谢小侯爷若无要事,还请勿妨碍老夫教训府中闯入的逆贼。”   箫鸿远脸上乌云密布,转头厉声吩咐道:“还不快将此女拖下去!”   原本被金吾卫逼到角落的萧家侍卫闻言,只好又硬着头皮冲上来。   还没能靠近任阮半步,自然又被金吾卫们毫不留情地撞拦住,纷纷跌退回去。   箫鸿远反笑:“谢小侯爷这是要插手老夫的家事?”   “还有这满屋的金吾卫。”他眼神摄人,“谢小侯爷带着这么多兵士强闯我萧府,甚至与我萧府侍卫如此冲突。”   “还是说谢小侯爷其实,是想借机造反?”   谢逐临遗憾摇头:“萧大人的气量,还是这样小。”   顶着对方阴沉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向下一抖,其中的明黄色旨令赫然展开。   “经过初步查断,萧府所发现的尸块,与衙察院当下正在调查的一起肉羹碎尸案相关。该案牵扯众多,事关重大。”   “是以圣上亲笔,允我搜查。”   他抬了抬手上的卷轴:“看清楚了,萧大人?”   箫鸿远心中暗恨。   好个小皇帝,如此轻易便允下了衙察院搜查萧府的请令。哪里是真关心此案,分明就是在落他箫鸿远的脸面。   “圣上旨令,岂敢不从。”箫鸿远皮笑肉不笑,“只是老夫却不知,衙察院何时有如此手段。萧府的藏尸被发现也不过几个时辰,衙察院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进行初步查断。看来,金吾卫早就将整个萧府玩弄于鼓掌之中了吧?”   他话里话外,都在暗指谢逐临手可遮天的僭越。   谢逐临无所可否,掀眼望向后面的傅重礼:“此案既然归属衙察院,那么傅大人,就不劳这些你大理寺在此妨碍了。”   有了底气的任阮也探了探头,明目张胆地跟着谢逐临往傅重礼的方向看。   这么不客气的话儿,两人又势同水火,该不会又要引发一场大戏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傅重礼不过是将温润一敛,嘴角带了讽意道:“如此,傅某告辞。”   之前在大理寺的针锋相对荡然无存,傅重礼漠不关心地从院落那头飘然而过。   众衙役得了命令,只得将手中的物证工作等通通交接给金吾卫,队列着无声地退出。   经过谢逐临时,他歪了歪头,意有所指地笑道:“谢大人向来铁面无私,若是查到了什么不好动的人,可别叫高举轻放,叫傅某看轻了。”   谢逐临神色淡淡。   一旁的箫鸿远心中复杂,浑浊的眼瞳里微微缩小。   傅重礼大笑一声,并不看箫鸿远,目光掠过谢逐临和少女相牵的手,又去逗旁边愣愣看着的明瑟郡主:“明瑟,时候不早,傅哥哥送你回去?”   “……”明瑟犹豫地看向任阮。   方才傅重礼虽未直接帮着萧家,也未听箫鸿远的话让衙役绑她,可终究还是从头到尾冷眼站在一旁,不管她生死。叫她对这位自己一直喜欢的“傅哥哥”,不由生了芥蒂。   傅重礼仿佛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温柔地补充道:“淮南王和王妃,这会儿应该也在府上等着妹妹了。”   任阮考虑了一下,也劝明瑟先跟着傅重礼回去:“郡主放心,谢大人在这里,我不会有问题的。”   毕竟之后的查案繁忙,明瑟留在此处她也难以两边照顾,若是再出现什么状况,更不好和淮南王府交代,不如先将她送回。   而傅重礼此人,虽然城府颇深,站在谢逐临的对立面,可似乎和萧府也有过什么不好的渊源。暂时看来,应该也没有对明瑟郡主有害的意思。   明瑟迟疑片刻,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跟上了傅重礼。   大理寺一撤走,院落里的金吾卫立刻开始全盘行动起来。   那个半人高的五彩寿字珐琅翠底大肚春瓶已经被细细检查过,其中藏入的尸块也被捞出来给仵作验过,不时就有金吾卫直接过来汇报。   “大人,瓶中的尸块已经确定,都是属于那具服用过品红散的女尸。”   “大人,淮南王府送来的其他寿礼也筛查过了,确定没有其他尸体的存在。”   “大人,这个院子里各个宾客送来的所有寿礼已经清点过,并没有发现其他寿礼中有尸块存在。”   “大人,瓶中捞出的尸体已经和此前收集的尸体拼接完毕,整具尸体除了头部,基本拼凑完成。”   ……   被拼凑好的无头女尸经过仵作二次验尸,报告也很快送了过来。除了萧老太太院子的搜查,金吾卫已经开始扩大范围,往院落里正厅和萧府其他地方扩散,一一侦排。   任阮凑在谢逐临身边,一目十行地看过验尸报告。   由于无头,关键信息并不多。   这具女尸身上的伤痕经过检验,与山腰宅院上里许多碰撞拖拽的血迹痕路吻合。身上所穿虽然已经破破烂烂,但还能判断出是一条藕荷色百褶月裙。裙子所用材质和剪裁,与山腰宅院正屋衣柜里那几件素色衣裙都有相同之处。   结合之前金吾卫在京都的走访结果,这条藕荷色百褶月裙与那几件素色衣裙是同一批,出自京都一家名叫绮罗阁的定制单。   虽然定制的贵人之名被特意隐去,不能记入铺账,也就无从得知顾客是谁。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具女尸的确就是山腰宅院那个正屋的女主人。   不过因为这五彩寿字珐琅翠底大肚春瓶中的尸块较大,仵作拼凑结合后,发现死者死前有过滑胎,且应当就是由于服用了大量的品红散。   而掺杂在福膳斋那部分的零碎尸块,属于品红散女尸的部分,基本都是位于死者的腹部。   而死者有孕已经到了六七个月,体内成型的胎儿却不翼而飞。仵作判断,凶手应该在杀死女子后,又破腹取子,并将划开的腹部肉和另一位受害者的尸体掺杂在一起剁碎了。   但无论是在福膳斋的冰桶,还是萧家这个春瓶中,都没有发现属于胎儿的尸体组织。   任阮疑惑喃喃:“那么胎儿究竟去了哪里呢?”   难道是那种黑婴交易,为了卖给那些不孕不育的夫妻?可是这位死者怀胎的月份虽到了六七月,在这个医疗不发达的古代,就算取出来应该也难以成活吧?   就算凶手的目的是为了杀母留子?可又为何要将死者的肚子泄愤似的剁碎呢,还有另一位受害者又是谁呢?   她若有所思地抬眼,忽然看到了正在屋檐下垂泪的林姿。   由于金吾卫搜查,所有人都被禁止在了原地。   所以尽管院落里在进行着尸体的检验拼凑,那些本在外面的贵妇也不得不捂着鼻子忍受着。   林姿也在其中,姿态柔弱地缩在一个体态较丰腴的夫人身后,低头捏着帕子拭眼,似乎对眼前这具尸体又害怕又可怜。   尽管林姿的反应作为一位豪门少夫人,看着再正常不过,任阮心里却倏地闪过一丝什么。   孩子……身孕……   ——“姓箫的!你还是不是男人!我姐姐还怀着孕,你怎么敢那样对她!”   ——“也不知这才望高雅的萧俟少爷,怎么也叫猪油蒙了心,对她非娶不可了。婚后就算无子,却连一个妾室也不曾抬进门来。”   回想着林策和琥珀的话,她不由一惊。   也就是说,林姿也曾经怀过孕,却不知怎么没有生下来。   而丈夫的外室却怀了孕。破腹取子,泄愤碎尸……这样的动机实在无法不让人心生怀疑。   任阮正兀自震惊,突然发现身边人持着验尸报告的手微微收紧,青色的血管从冷白的皮肤上难以控制地凸起。   感受到他的不对劲,她问:“怎么了?”   谢逐临闭了闭眼,手指慢慢松开她,低声自语:“果然。”   任阮怔怔地看着他走到那具女尸边,蹲下伸出干净的手,触碰女尸的肩膀。   面对已经有一定程度腐烂的尸体,他没有半分嫌厌和退缩,平静无波的脸上甚至透露出若隐若现的悲伤。   好像只有在面对那些有刺青的尸体时,她才看到过谢逐临这样的情绪。   任阮低头看被塞到手中的验尸报告,女尸的脖颈后面并没有发现任何刺青。   反倒是死者左肩上有一个梅花形的胎记,被仵作在一片黑黑密密的笔记外,用红色的颜料画得十分精细。   瓣形花状,竟与朱砂红梅十分相似。   谢逐临缓缓收回手,接过一旁金吾卫递过来的白布,亲自为这具满目疮痍的女尸轻轻盖上。   他将眼底情绪掩在睫羽下,声音冷淡:“吾十六,去请萧少爷出来吧。”   “是。”   吾十六领命,转身就准备出门。   “慢着!”   箫鸿远沉厚的声音里压抑着怒气。   “俟儿病重不能下床,谢大人这是想干什么?”   谢逐临起身,脸上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目光冷如寒星:“萧大人这是要抗旨?”   “皇上是允你搜查没错。但你以为,这是哪里?”箫鸿远阴郁道,“老夫的府邸不是你的衙察院,谁给你的胆子,随意将我儿呼来喝去?”   还没踏出院落门的吾十六被许多箫鸿远身后的萧府侍卫挡住。   “当真以为老夫往日不屑同你这黄毛小儿计较,你如今就可以踩到老夫头上了吗?”   箫鸿远一挥袖子,将门口一盆福橘“砰”得带倒在地,摔得粉碎。   “谢逐临,老夫告诉你。”他阴沉沉地裂开嘴笑,“今日俟儿若有半分不好,我要她偿命。”   箫鸿远猛然抬起手,杀气凌厉地指向任阮。 第61章 林氏   ◎另一位受害者……我可能知道了。◎   院落中气氛正万分紧张之际, 一个靛蓝身影突然从墙外翻了过来。   空中滚了一个利落的跟斗,那人在墙头又借力踏了一脚,轻巧地飞过众多萧府侍卫, 落在院落中央。   他手中拎着一个木盒,站定后很是骄傲地抬起头来, 得意洋洋地对着周围或惊或疑或喜的众人, 甩了甩自己帅气的刘海。   正是此前告别任阮, 去确定墙边埋尸真相的吾十九。   吾十九举起手中木盒:“大人,这是在萧家少夫人院子里发现的尸块。”   避开后院众多仆从翻进去后,他在那个院子外做了点手脚吸引注意, 很快偷偷摸到了花园和这院仅隔一墙的同一处。才蹲下去一瞧, 便闻到了比对面更浓烈的尸腐味。   不同的是,院里的这个地方被刻意放置了一盆植株, 上面盖的肥料很厚,企图用花肥掩盖住这里气味的不对劲。   那肥料厚浓得几乎要将盆中的植物烧死,欲盖拟彰之意赫然。   他搬开花盆,动作很快地挖了一个手臂那么深的洞,终于找到了被草草裹在布里的尸块,收进了自己路上顺来的木盒子里。   吾十九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扔了一块陨石。   炸起来的水花通通溅向了一个人——正躲在宾客后面的萧府少夫人。林姿。   “什么意思, 萧府之中竟然还有藏尸?”   “这般情况不是很明了了么, 萧少夫人恐怕才是将尸体暗中抛入华南王府寿礼的人吧。这抛尸就抛尸,怎么还遗漏了些忘带了呢, 萧少夫人?”   宾客里有早看不惯林姿的,当即便出声嘲讽起来。   众目睽睽下的林姿浑身都僵住了。   半响,箫鸿远怒雷般的声音才将她震醒:“林氏, 还不滚过来解释?”   林姿如梦初醒, 颤巍巍地起身, 摇头道:“妾身没有,妾身一介妇人,哪里敢在自己的院落里藏尸呢!”   “何况妾身与阿俟住在一起,妾身若糊涂,难道阿俟也糊涂吗?”她哭得凄切,“阿俟如今卧病不起,妾身每日在佛堂前苦苦祈福,又怎么会让这等血光之物近了阿俟的身呢!”   林姿哭得真情,所言恳切,听得些心软的人几乎不忍。   谢逐临淡淡地看着她,如同在看地上的尘埃。   “萧大人既然不愿让自己的爱子先出面,那就从萧少夫人开始吧。”   吾十九早看不下去林姿的装模作样,接到自家大人的指示,当即将木盒的盖子一掀:“萧少夫人,你当真不认识这是什么?”   只见那木盒中血肉模糊,腐气冲天,叫许多围观人捂鼻不敢再看。   林姿也捻起帕子,娇娇地尖叫一声,避开视线。   “我不过是一介无知的后宅妇人,大人们为何苦苦相逼。”她啜泣着,“这等污物,我如何得知。只怕是有心之人见不得阿俟好,将此物偷偷置于我们的院子下咒呢!”   “亦或是原来阿俟的病,就是这等东西招惹而来的,也未可知!”   林姿身子摇摇欲坠,上前抓着箫鸿远的衣袖,凄凄哀哀道:“公爹,您可要为阿俟做主啊!他这样的年纪,怎么偏就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够了!俟儿还没死。”箫鸿远心烦意乱,“这么多人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林姿便缩回手,继续垂着脑袋柔弱抹泪。   “好演技,好演技啊!”吾十九惊奇地拍着手,“原来不止那些穷凶恶极的犯人会撒谎演戏,这高门里的夫人也不遑多让啊。”   他又一拍脑袋:“啊差点忘了,前者萧少夫人也脱不了干系呢。”   林姿怯怯地抬眼:“妾身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小大人,一来便这般咬着妾身不肯放松,还请小大人高抬贵手。”   “差不多得了!”吾十九正眼都不想看她,掂了掂手里的盒子,“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吃得时候倒是挺高兴,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满院大骇。   吃?!?   萧少夫人居然有吃人肉,食尸体的怪癖么?!   林姿像是被猛击了一下,瑟缩着哭起来:“荒谬!太荒谬了!”   “妾身堂堂萧府少夫人,怎么会去吃尸体!”   “哦?但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肉啊。”吾十九举着木盒一步步走向她,“七个月胎儿,身上的紫河车可新鲜吧?”   他故意把那木盒凑到林姿脸前:“萧少夫人确定不再仔细看看?真的不是你吃过的那个活胎吗?”   “紫河车”之词一出,林姿瞬间面如白纸。她双臂乱舞,似乎是被那冲上面门的腐肉和恶臭刺激,试图将木盒打翻在地。   早有准备的吾十九灵活一躲:“这可不行呢萧少夫人,这可是关键的物证哦!”   他笑嘻嘻地捧回木盒,稳妥地交到金吾卫仵作的手中。   扑空了的林姿双腿发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一直捻在手中的帕子也飞落在旁边草坛的泥地里,沾了脏兮。   目睹一切的众人张嘴结舌,心理各异。   紫河车这物,在场的各位贵妇们再熟悉不过了。   传言从孕妇体内生取出的七八月胎儿,其紫河车最能抗老除皱,美白养颜,教老妇焕发出少女般的光泽肌肤。只是那物实在血腥到令人膈应,别谈生取,便是药铺中处理过的,也甚少真有人愿意用。   虽说偶尔圈子里也有哪家夫人偷偷试了紫河车的话儿流传,但真真用杀人取胎而食之事,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已经有贵妇拿帕子捂住嘴,做干呕状。   吾十九继续将自己的探查结果一一道来:“萧夫人还不肯承认?可惜那后厨煎熬紫河车的药罐子,却没处理干净呢。”   林姿捏紧的手中指甲几乎要嵌到肉里去。   吾十九兴致勃勃地摸上腰间,将腰带下的布条一松,大家才发现他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解开包袱,其中果然露出一个被安放在锦盒里的药罐子来。   这是他抓问了那院子里一个大丫鬟逼问后,在京都一家当铺中追回来的。   “黑窑铜胎剔牡丹纹的药罐,啧啧,难怪你院子里的下人舍不得拿去砸了,应该趁机大赚了一笔吧。”   地上的林姿忽然转身,反手就给了正想扶起自己的贴身丫鬟一个响亮的耳光。   “说!究竟是谁指使你的!”她咬着银牙,“我待你不薄,你怎么能串通旁人这样害我!”   “偷我的药罐子去煮这等东西!你好毒的心肠!少爷病重,一定也是你这贱蹄子在外面勾结做的好事!”   那贴身丫鬟冷不丁挨了一掌,捂着脸不敢置信,扑通一下跪下来喊冤。   “奴婢没有!奴婢就是长了浑身的胆子,也不敢害少爷和夫人啊!”   林姿哭眼抹泪:“一定是那回你勾引阿俟叫我撞见,我不过拿针扎了你几下,你便怀恨在心要报复我!”   一听针扎,那丫鬟的手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又哭着磕头:“奴婢不敢!奴婢冤枉!”   主仆二人一时都在地上,两方哭闹不止。   “行了行了,你院子里的丫鬟都招了呢,别演了!”吾十九无语,“就那个你留在自己院子的一个贴身丫鬟啊,叫什么虹芬的。证人已经被送衙察院了啊,你要再这样,拉回来当面对质也不是不行。”   其实本来就想直接拉来对质的,只不过他逼问的时候猛了点,最后给人整得吓错乱了,只好先送回衙察院。   不过没关系,让衙察院的弟兄们搞定好了,口供记录也能早点出。   林姿含泪道:“大人既如此说!就将那丫鬟请来也无妨!索性妾身无辜,又有何惧!”   “大人既然有人证,那便快将人证请来对质!”她抽泣着,又催促吾十九,“不然就凭借大人的一张嘴,将这样的罪名扣在妾身头上,空口白牙地将人逼死,妾身下了地府也不得安宁!”   林姿一手撑地,一手捂面,侧蜷着腿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话里仿佛受了极大的冤屈,底气十足。   吾十九噎了一下。   搞什么啊这女人,要不是自己查出这么多东西,真要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冤屈呢!   箫鸿远眯了眯毒蛇一般的目光,扫过那林姿身边不停磕头喊冤的丫鬟:“把这背主的丫鬟拉下去,杖毙!”   很快便有萧家侍卫将人拖走。   那丫鬟惊恐地挣扎求饶,指甲在地上抠出了长长的血线。不多时,外面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谢逐临立在女尸身边,静静地看着,并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慢慢地,喊声渐小,只剩下了板子重重落在肉上的沉闷声音。   “差不多了?”他淡漠道,“吾十九,继续。”   “是!”吾十九复朗声道,“萧少夫人如此自信,不如让金吾卫中的医卫把脉,是否近日服用过紫河车,一探便知!”   无论萧府对着丫鬟的打杀是找替死鬼也好,还是将帮凶掩杀也罢,脉象总是骗不了人的。   刚刚还理直气壮的林姿哭声一滞:“既然金吾卫现下已经认定妾身是凶手,把脉又还有什么作用!脉象如何,不仍旧是凭衙察院的大人一张嘴左右么!”   “金吾卫要羞辱妾身,何必费如此心思!”   林姿哭哭啼啼:“你们一个个,分明是要逼得妾身一头撞死,头破血流,才能让大家知道清白!”   说完,她猛然一个起身,冲向最近的一处高高的假石。   “胡闹!简直是胡闹!”箫鸿远怒色满满,“还不快将林氏拦住!”   离得近的几个萧府侍卫慌乱地奔跑向林姿,却又不敢真的与少夫人有过大的肢体接触,一下子你撞我撞你,狼狈至极。   吾十九对此嗤之以鼻。   演,就演呗。一个丧心病狂到要吃生胎养颜的女人,会舍得真撞壁破相!   却不想,只听一声“咚!”得一声响,林姿竟真的以毫不收力的姿态狠狠撞上了假石,身子缓缓地滑落下来。   院落里安静了一瞬,随即有人尖叫起来。   “救人!快救人啊!”   林姿在一片骚动中艰难地抬起头来,原本光洁无暇的左额角撞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血口,还在不断地涌出鲜红的血来。   她容色凄楚地推开来搀扶的侍卫:“妾身这般……咳咳,你们衙察院可满意了?咳咳……”   咳喘间,她“哇”得一声,吐出来一口血。   这一番动作下来,又让在场许多人本各持的态度动摇起来。   “萧少夫人如此决绝,莫非真的……”   “真说不清楚啊,早闻衙察院内里审讯本就丧心病狂,难道向来都是这样屈打成招的?”   “嘘!不可说啊……”   箫鸿远立刻怒喝:“还不快将林氏扶下去!”   面对院落里对衙察院四起的议论,谢逐临置若罔闻。   “萧少夫人不肯配合,难道还要我教你们如何为她请脉?”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正要昏倒过去的林姿,轻飘飘的话里如同淬了极寒的冰。   话音未落,便有金吾卫拨开萧府侍卫上前去,也不等林姿自己虚弱地躺倒下来,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地直接将其按倒。   原本奄奄一息的林姿这时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疯狂地摆着手臂,不让金吾卫触碰到自己的手腕。   “妾身就是宁死,也不能叫你们羞辱了去!”   她一面挣扎,一面将衣裙滚蹭得凌乱不堪,有意无意地将隐约露出的锁骨往抓自己的金吾卫手上送,口中仍不堪受辱地哭喊道:“放开我!何不让我再撞一回!死了干净!”   一直勉强维持着表面沉稳的箫鸿远,这回气得血痰上涌。   堂堂萧府的少夫人,竟在这么多人注目下被旁人随意按倒,还衣衫不整,形容泼妇。   他一时不知是骂林姿,还是骂谢逐临,只能面色铁青地吼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还不将人拉开!”   本被这阵仗懵住的萧府侍卫只得也冲了上去,院落里一时混战。   任阮蹙着眉退了几步,注意却落在了林姿撞过的那块假石上。   那假石是处人工坛景的一部分,高高的石块上面雕砸出了几道曲折的细小沟渠,从上引水沿渠而下,在假石上模拟高山流水之景。   而林姿在假石上磕碰的那处血迹,正好在其中一道小渠中段。   很快便有细细的流水从小渠淌来,将血迹冲下,流滴到坛景下方的小池里。晕开在池水中的血水如索命的红线,惊得其中锦鲤四散窜游。   任阮的心脏也仿佛被那丝线狠狠缠紧了。   她骤然回头,拉住也准备拥上去抓林姿的吾十九,声音艰涩:“十九,可否请你现在立刻去一趟山腰宅院?”   “另一位受害者……我可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紫河车是胎盘   文中的功效什么的基本都是我夸张乱编的噢(对手指)   瞧见评论区的萧鸿远:区区小儿,口出狂言!还想让老夫下线?老夫老当益壮,还能蹦跶!   感谢在2023-02-05 20:54:36~2023-02-06 19:1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药架子   ◎你杀不了我◎   混乱的院落里, 终究是金吾卫占据了绝对上风。   林姿像是待宰的年猪一样,双手双脚被按在地上。   金吾卫们不像萧府侍卫,任凭她从刚开始夹枪带棒的哭喊, 到后来惊慌无措的闹腾,从头到尾毫不留手, 将人牢牢挟制住。   于是医卫很是轻松地探到了她的脉象。   衙察院没有那些冗杂的规矩, 别说什么隔帘、丝线探诊, 连隔开肌肤的手帕也不用。医卫的手指重重地按在林姿的腕脉之间,反复压探,痛的林姿叫得越发真情实感。   须臾, 那医卫起身禀道:“大人, 这女子短期的确用过紫河车。”   他仔细将其中的脉象一一解释,然后道:“这味紫河车药效猛烈, 不同凡响。的确是新鲜的七月胎儿当即入药,才能达到的效果。”   “且寻常人应该还承受不住这般虎狼之效,更何况此女如今已有一月身孕,本该禁用紫河车。虽然此女用药后短暂出现面色红润,肌肤细腻的趋势,但恐怕已经体下恶露好几日, 孕吐胸闷尤为强烈了。”   林姿怀孕了?   这个消息在许多人的耳中, 震惊程度已经大大超过了其真的服用了紫河车。   箫鸿远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对着自家大夫, 焦急地指向地上的林姿:“快!你快给她把把!当真有身孕了!?”   他盼了这么久的嫡孙,居然在这么个荒唐的日子里来了?   这回金吾卫虽然还压着人没放,但也没有阻拦萧府大夫的靠近。   那大夫冷汗直流地探完脉, 连滚带爬地出了金吾卫的包围, 向箫鸿远磕头:“禀告大人, 少夫人她,她的确是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而且也确实在短期内服用过药效极为虎狼的紫河车!   当然,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来。   此言一出,看着林姿,箫鸿远内心顿时掀起极其复杂的波澜来,他深吸一口气,还是道:“快将少夫人扶起来。”   堂堂一个世家少夫人,被当众压在地上,钗鬓散乱,脸颊衣裙皆是灰土,狼狈至极。   今日萧家的脸面算是被丢尽了!   被仰面按在地上的林姿,自从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就再没挣扎过。她任凭金吾卫扣着,愣愣地望着天空,眼睛里一片空洞。   直到萧府大夫的二次确诊,她空空的眼里才淌下一滴,不同之前收放自如的泪来。   她有孕了?她真的又一次……可为什么是现在!   “恭喜萧大人了。”谢逐临语气里丝毫没有恭喜的意思,“但还不忙,萧少夫人同此案之事,还没完全理清呢。”   “十六。”   被点到名的吾十六手中捧着从吾十九那里接过的药罐,上前一步。   “萧少夫人,这个从你贴身丫鬟手中流出去的药罐子,又熬制过你曾服用的紫河车,又在凶案现场出现过,如此巧合,你又该作何解释呢?”   他将药罐翻转过来,露出下面漆黑的底部。   “在作案现场,通过其中一具吊尸中异常的蛆虫问题,我们重点查验了屋中的那个镏金镶红宝石雕花火炉,发现其中燃烧残留的碳灰时间比之死者死亡时间,要近上不少。”   “综合天气和现场足迹,我们得出结论:凶手在杀死受害者之后,在凶案现场至少还停留了一天一夜。”   “为什么凶手在杀死受害者且碎尸之后,没有立刻逃离呢?”吾十六看向林姿,“萧少夫人,你怎么想?”   然而此前一直闹腾不停的林姿充耳不闻。   她呆呆地望着天空,一动不动,眼睛里不受控制地不断淌出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来。   吾十六便自己继续道:“巧的是,我们在火炉中的碳灰里,还发现了一个架子。”   一边说,他一边从旁边的证物盒里举出一个铁质的八脚小架。   “一开始我们并不知这是什么,医卫看过,才知这是熬药时用来在火上架起药罐的药架。当时我们也并未对此引起重视,毕竟受害者也可能本身有熬药的需求。”   “可惜的是,萧少夫人的马脚没能藏好。”   他举起另一只手,再次将药罐的底部展示给众人看:“这个药架和药罐底部的火烧痕迹,正好严丝合缝。”   “也就是说,那个在现场待了一天一夜的凶手,恐怕就是你了,萧少夫人。”   “你的确有不得不留在现场的动机——传言里紫河车从孕妇肚子中活刨出来效果最好。你想要最新鲜的紫河车,所以在杀死受害者后,直接在现场架起了药罐熬制!”   说话间,已经有宾客不自觉地远离了些林姿,面露惧恶。   听到紫河车,死尸般的林姿眼珠微动,她下意识想抬手去摸自己的小腹,却被金吾卫毫不松懈地压回到地面上。   谢逐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瞳深处一片冰冷。   “稚子何辜。”他薄唇微动,“……她又何辜。”   送走吾十九的任阮走过来,正好听见他声音渐小的后一句,不由一怔。   这位被夺胎的死者,似乎真的是他的故人吗。   箫鸿远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究沉声道:“林氏既有孕,如今冬日严寒,衙察院还要让她躺在地上?”   纵使之前他再百般试图遮萧府的羞,现在金吾卫所摆出的证据,已经完全能够将林姿带走审问。他再如何打太极,也无法空洗她身上的嫌疑了。   但林姿的生死他漠不关心,他在意的是她肚子里的嫡长孙。   谢逐临无动于衷:“带走。”   正当压制着林姿四肢的金吾卫们反手准备将人抓起时,许久不动的她突然又一次剧烈挣扎起来。她不敢大动自己躯干,只双腿双脚疯狂地甩蹬起来。   “我不走!我是无辜的!”   林姿一扫之前诡辩时的柔弱贵夫人表象,瞪大的眼睛里透出不择手段的光。   “是,我是吃了这个孽种的紫河车,哪又怎样!”她尖声大叫,“都是这个贱人,她勾引萧俟!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勾着旁人的夫君在外头偷腥!”   “她凭什么怀孕!谁知道是不是萧俟的孩子!都做了外室这等下作东西,也不知怀的是在多少男人那里骚的种!”   她越骂越脏得不能入耳,面容扭曲,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仪态。   檐下的贵妇们都别过头去,恐污了眼耳。   那尖利的叫骂声中,突听得“锵”的一声,一道寒光蓦地闪过,瞬间架在了林姿的脖颈上。   叫骂声戛然而止。   林姿哆嗦地不敢动,眼睛拼命往下面锋利的剑刃瞧。   尽管之前还敢装模作样地撞一撞假石以扮清白,现在的她只一心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再没了那般气焰嚣张。   箫鸿远抬起的手僵在半空:“谢逐临!你这是要做什么!你难道还想当着众人的面枉顾法纪吗!”   任阮心中担忧,忙大声提醒道:“萧少夫人亲口承认,死者系萧府少爷萧俟的外室,且她嫉妒死者有孕,将其胎儿的紫河车夺走食用。这口供可都记下来了?”   立刻有做文书的金吾卫应声。   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执剑的谢逐临缓缓抬起头,撞见任阮澄澈双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切和忧心。   他眼瞳深处浓重的杂黑渐渐褪去,恢复成不见底的幽纯深邃。   尖锐的利刃猛地下移,在即将划开地上人腹部的一刹那,他轻飘飘地一松手。   长剑擦着林姿的肚子,垂直插在了她撑着地的右手手指间隙之中。   只差一分毫,就能叫她开膛破肚,指断血流。   之前被抽走剑的金吾卫立刻上前,将自己的剑拔去归鞘。   瞬息之间,地上的林姿已经满背冷汗,手和肚子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谢逐临冷然吩咐:“放开她。”   随着自家大人令下,本压制着林姿的金吾卫如获大释,立刻跟着自家主子,与地上人退开一段距离。   果然见极大的惊吓和放松后,林姿面如金纸,哇得一声呕吐出来,同时感受到下腹一阵痉挛,涌出一股热流。   一阵混着骚气和血腥的气味弥漫开来。林姿的裙摆湿了一片。   萧府的大夫匆匆看过一眼,低头给愣住的箫鸿远解释:“少夫人应当是受了惊吓,气血逆涌。此前又有体下恶露之症,才见了红。”   而且还失禁了。   后面那句他还是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箫鸿远扬指怒骂道:“谢逐临!大夏律,囚犯有孕者,凡伤刑死罪一律延后执行,不得伤及腹中胎儿。何况林氏如今还未被定罪!你竟如此胡作非为!”   谢逐临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所以,先定罪。”   这边箫鸿远正警惕,摸不清他究竟是真有后招,还是故弄玄虚,那边的林姿又开始作起妖来。   剑锋和周围的桎梏一撤走,林姿也顾不上自己的丑态,连忙双手捂住小腹,脸上浮现出迷离的笑容。   “孩子,我的孩子还在……”她呢喃着摸着腹部,忽然听到谢逐临的话,一下子瞋目切齿,“你想抓我?想杀了我把我和我的孩子分开?”   “你想都别想!”   “都是那个孽种害得我身子一直不爽利!贱货的种就是贱货!”林姿骂完,又喘着气用力笑道,“你杀不了我,不就是吃了个紫河车嘛,可那贱人又不是我杀的!”   不是林姿?!   那会是谁?   任阮紧紧盯住她的神态,却发现那种笃定的有恃无恐又一次回到了林姿的脸上。   “杀死那个贱人的是淮南王府的侍卫,和我萧少夫人有什么关系!”   任阮忍不住上前:“可你已经承认当时就在作案现场,你又如何能证明自己不是帮凶或者这背后的主谋?”   额上的创口还在流血,林姿顶着半张脸的红色,忽然笑起来,状如鬼魅。   “我是没有一个好夫君,但我有一个好弟弟啊。”   “好弟弟见不得我受夫君的蒙蔽,替姐姐将外室除去。这孽种也罪该万死,不如叫姐姐来物尽其用,夺了紫河车养养美貌,这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正惊耳骇目,门外突然传来一道难以置信的青年声音。   “阿姊?!你在说什么?”   任阮回头望去,便看到仿佛许久不见了的杜朝正拼命拉着一个黑衣青年的胳膊,不让那满脸惊痛的青年直冲进来。   地上的林姿徒然僵住了。   拉扯的两人旁边,又有两个金吾卫带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擦肩而过,先一步进了院落。   谢逐临狭长的眼睛微眯,瞧着那新进来的两拨人,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愉悦:“很好。”   “那么,继续定罪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6 19:14:04~2023-02-07 19:3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沈南颜 5瓶;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旧债   ◎他可能只是共情了。◎   林姿的僵硬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人都来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刚挣脱就奔进来的林策本是一脸惊怒交加。待离林姿越近,越能看清自己素来柔弱美丽的姐姐现在狼狈不堪的模样时,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嘴唇空动了几下, 质问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林策艰难道:“他们,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随着林策的靠近, 林姿伸手支在地上, 撑着往后退,突然窘迫地将湿透的裙角往身下藏。   “怎么,还要来仔细看看我现在有多不像个人形?”她有些恼怒地瞪着林策, “滚开!”   林策眼中受伤:“阿姊, 你别怕,我在这里。”   林姿猛然抖了一下,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眶一红。   但不过瞬息,她又如梦初醒地摸上肚子,深吸一口气,抬头尖声道:“都是你!我都说了,阿俟就是暂时被外面的女人蒙蔽了双眼嘛, 随他去就好了!都是你, 非要将那外室赶尽杀绝!”   林策呆住:“阿姊你?”   “你好狠毒的心思!让郑氏兄弟杀人抛尸,还将我骗去现场, 吃了阿俟骨肉的紫河车!”林姿又开始哭起来,“为了不让人发现,你还将那外室和院子里的丫鬟都碎了尸!”   她没了手帕, 只能捻起自己的袖子拭泪, 又操起惯用的柔弱姿态来。   可惜以她现下蓬头垢面, 血尿横流的模样,再无半分令人怜惜之相。那袖口上沾的污物,直让人作呕。   “郑氏兄弟?”林策握紧拳头,“阿姊,不是你说你要去捉奸,萧府中的人都不靠谱,找我将他们要去的么?”   “你究竟干了什么?阿姊?”他摇着头后退,“杀人、夺胎、碎尸……真的都是你做的?”   “郑毅和郑适呢?他们去了哪里?”   “还有明瑟,是你刻意将尸块投毒给她的嬷嬷?她只是被宠坏了,你何必这样报复!”   “够了!”林姿忽然爆发,“明瑟明瑟,你如今还真是她称职的好嫡兄啊!怎么,万千宠爱的小郡主回家找你哭诉了?你要来给小郡主出气,来找我这个歹毒的坏女人报复了?”   “我告诉你林策,你心爱的小妹妹还不是受了你的牵连,才让她的好姆姆差点不绝于世呢!”   “阿姊,我不是为她来——你、你在说什么?”   林姿扑上前来,揪住林策的衣摆:“一声声阿姊好动听!那我便问你!当初阿姊送给你的福膳斋贵席柬,你为何不去,为何将它转送给林明瑟那个贱人?”   那是一张她特意为林策预定好,先买好过单的福膳斋柬书。   林策:“我那天要随父亲赴宴,没有时间去,正好明瑟想去,便想着阿姊的心意不能浪费,才给了她。”   “我的心意!我的心意!”林姿歇斯底里,“你是辜负了我的心意!为什么吃下那团肉的不是你!为什么林明瑟要将那肉羹赐给外间那个老婆子!为什么不是你们吃下了那团肉!”   “阿姊……阿姊你,你给我那张柬书,只是为了让我吃死者的尸块?”   林策脸色苍白地后退。   “好风光啊林策!在我在萧府被磋磨被打压,我痛不欲生手染鲜血的时候——你!”   “淮南王世子林策,在世家的宴席上意气风发享尽荣光,好风光啊!”林姿怪笑,“真是太可惜了,怎么就没让你也尝尝那新鲜的人肉呢?”   “还有那位天真的小郡主,怎么就没让你们也沾一沾我这等恶人的痛苦和血腥呢?”   “别说了阿姊!”他猛地将自己的衣摆从她手中扯出,连退好几步,“林姿,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当时,很久不愿意见他的阿姊突然来找他借人时,递给他柬书让他好好吃饭时,那么温柔,那么细心体贴。他真的以为,阿姊放下了嫡庶的心结,重新变回了小时那个和他相依为命的阿姊。   可是现在再回想,当时借人的温柔,不过是想找他要把杀人刀。   当时让他好好吃饭的嘱咐,不过是她那一腔让他一同堕入深渊的扭曲恨意。   林策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世界都快要崩塌了。   任阮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时,杜朝还躲在她后面不断叭叭着自己在留仙居的壮举。   “任姐,你不知道,我刚开始可猛了。仗着你在我隔壁,对着林策那是一通猛攻啊!”杜朝兴奋道,“我那叫一个超常发挥,装傻充愣,给他忽悠得把自己的底给掏干净了!”   他先是按照计划把任阮搬出来,然后讲了些阿姐因过人画艺被衙察院要挟,自己舍身救姐日日操劳各方奔走的苦情励志故事。   总之一阵卖惨博情,竟然真的成功将一个淮南王世子给骗了过去。   多亏了跟着任阮后见识过的那么多胡说八道。再加上在众人前隐瞒自己对案件知情之事,变相成了演习。他自己都不知道,碰上真场合时自己能演的这么溜。   任阮听罢低声叹息:“他可能只是共情了。”   迟钝的杜朝:“你说啥任姐?”   杜朝没多纠,继续兴致勃勃地汇报。   酒过三巡,两人手挽手互诉衷肠,杜朝足足听了一个时辰林策和他阿姊小时的苦难王府求生记,林策在阿姊出嫁后疏离自己的悲痛之心,林策对最近阿姊又亲近起他的喜悦巴拉巴拉。   一整个悲情怨种弟弟。   饶是杜朝都能听出,林策就是个被他阿姊利用的纯纯工具人。   “没什么。”任阮不知怎么说,便问,“你又是如何将林策带到这里的?”   “不是我带的啊,我要知道你们背着我跑这来了,我哪还有那么大底气留仙居套人话儿啊!”   杜朝对她怒目而视,视了两秒又乖巧道:“是他聊着聊着忽然有下人来报了什么信儿,说是他姐姐要他即刻去萧府。”   “我听到萧府两个字,怕有变故,厚着脸皮跟来了。”   杜朝冲那边的姐弟俩努努嘴:“看来林姿是要把自己这傻弟弟利用到底啊,拉过来背大锅哦?”   报信儿?林姿既然想林策背锅,怎么会在这种关键时刻让他到萧府来打岔?   若不是林姿,又是谁拿了她的名头报信儿?   任阮思索着转眼看去时,林策已经被金吾卫拉开了。   “这样风光的一个淮南王世子,你凭什么啊林策?你当真以为你这么个被王府放弃的纨绔庶子,轻轻松松便改头换面飞黄腾达了?”   “可知你如今的地位是怎样来的吗,林策!”   林姿被扯得扑倒在地,几乎是切齿腐心,“就是赔上你这一辈子,你都还不了我林姿的债!”   在金吾卫手中的林策失魂落魄。   箫鸿远震喝:“荒唐!林氏,你给我闭嘴!”   他不欲在众人面前,将萧府所剩无几的体面再跌破下限,转脸压着怒火向谢逐临:“林氏已疯,还请衙察院将她直接带走。一切讯审,按大夏律进行便是!”   反正按照大夏律,林氏的孩子最后还是归萧府接回。   至于林氏本人,别说保她,他恨不能现在就当场替儿子休弃。   箫鸿远又冲宾客们一拱手:“家中老母犬子俱卧病于床,实在受不得这等闹腾。今日萧府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海涵。他日老夫必定亲自携礼,登门致歉。”   谢逐临波澜不惊地扬了扬长眉。   “萧大人,这定罪还没结束呢,您别急。”他摆出一副慢慢玩的轻松姿态,“您要知道,萧府要定罪的,还不止萧少夫人一个呢。”   箫鸿远正眼中喷火,忽然见那个和杜林两人同时进来的五花大绑的男人,被金吾卫从后面猛地一推,跪倒在地上盖了白布的女尸面前。   “萧大人可认得他?”   伴随着谢逐临的问话,吾十六伸手抓住那男人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拽,迫使他吃痛抬起头来。   那男人方脸阔额,小眼蒜鼻,脸上皱纹很深,是极其普通的沧桑中年男子长相。   箫鸿远觉得眼熟,却没有什么确定的印象。   “萧大人不认得,萧少爷想必会眼熟的很。”谢逐临冷笑,“此人名叫文东,可是当年萧俟在宫中伴读时的书童。”   文东被推跪下后,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向着白布下的尸体哐哐磕头,口中哭喊:“孜熙郡主!都是奴才对不起您啊!奴才罪该万死!”   一声“孜熙郡主”,顿时叫整个院落沸腾了起来。   宾客们惊骇不已地面面相觑。   孜熙郡主?这位当年以美貌和才华名动京城的郡主,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当年六子夺嫡时,最有登基希望实力也最强的兆王,在其他几王联合下最先落马,整个王府落得了满门抄斩。其中兆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孜熙郡主,纵使自幼被接在宫中教导,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本以为这京都闻名的情深才俊萧俟偷腥,已经够让人惊愕失色了。谁知外室,居然还是个早该魂归九天的罪臣之女!?   箫鸿远最先反应过来:“谢大人,老夫看这人是疯魔了不成?早就薨逝的孜熙郡主,怎么会是此案的死者呢?”   “我俟儿旧年在宫中的书童,可是早已病逝了。”   他阴鸷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浓重的警告。   “谢大人,还不将这胡言乱语,蔑视皇权的假冒贼人拉下去?”   “奴才不敢说谎!奴才千真万确就是当年萧少爷在宫中的书童啊!”   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的文东,自然听懂了萧鸿远灭口封嘴的言外之意,当即吓得向谢逐临膝行过去。   “谢大人,奴才都招了!那个御厨王永石早就投靠了萧俟少爷,杀害孜熙郡主和抛尸碎尸,那都是他们干的啊!与奴才无关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怎么杀害死者的竟不是凶案现场挖紫河车的林姿,却成了一直在萧府卧病的奸夫萧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7 19:37:21~2023-02-08 20:4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ogbrother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美丽又剧毒   ◎你知道那天的贵客是谁吗◎   文东生怕自己像宫斗中那些被牵连的奴才, 拖下去就再没了声息,忙冲谢逐临猛磕了几个头,嘴巴皮子迅速翻飞着把自己知道的全吐露了出来。   大夏每一位得势家族送进宫与皇室伴读的子弟, 其书童都从宫中赐下,以示恩宠。   而文东就是当年萧俟伴读时, 在宫中的书童。   可以说他见证了萧俟从启蒙小儿, 到才华横溢的美少年的全部时段。   而这个时段里, 还有一个与萧俟相处更亲密,陪伴着他一路成长到名满京都的人——孜熙郡主。   由于自身的美貌和乖巧,大概更多是先帝有对兆王的忌惮牵制, 孜熙郡主自小就被接入宫中教养。   她娇弱却不娇气, 善良却又坚韧,虽然是郡主, 却有着不输于公主的仪态与容颜。整个大夏皇宫,没有人不喜欢孜熙郡主。   于当年那批一同读书的富贵子弟,她是许多人的白月光青梅。   但是对于孜熙郡主来说,她只有一个竹马。   那就是萧俟。   同样高贵的出身,势均力敌的才貌,彼此特殊对待的情谊。所有人都以为, 孜熙和萧俟这对真正的金童玉女, 会就这样顺利地一起长大,结为琴瑟之好, 白头相守。   但是谁也没想到,先帝猝然驾崩,六子夺嫡。   有一段时日, 宫中午极门外那片青石路上, 永远蒙着洗不干净的血痕, 一层又一层,缝隙里积攒成了腥臭的黑色。   孜熙郡主身后的整个兆王府,也成为了命绝此处的亡魂。   后来萧俟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身为箫鸿远的嫡长子,萧府并没有给他太多沉溺儿女情长的时间。   先成家后立业,萧府借着各种名义举办了许多场实则择亲的宴席,来逼迫萧俟从中走出。   谁也没想到的是,天之骄子萧俟,在众多京都贵女中,选择了最不起眼的淮南王府庶女林姿。   心碎的京都少女们曾纷纷断言,萧俟不过是叛逆择选一无是处的未婚妻,来向萧府表示抗议罢了。   即使知道萧俟深爱孜熙郡主多年,她们反而为他的深情而更加沉醉。   毕竟这个深情美少年的爱人已故。   那为什么这份深情,就不能降临在她们中的某一位身上呢。   然而让她们再度跌破眼镜的是,萧俟不仅放出了非林姿不娶的话,还当真在林姿过门后不纳一妾,传出了不少恩爱典故。   心碎的京都少女们只能再度心碎地承认,这份深情被转移给了那个一无是处的林姿。   但是文东不这么想。   对于在萧俟最快乐那段时间,与其几乎寸步不离的他来说,只是在见到林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为什么这位深情美少年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林姿。   因为她的眉眼,和举手投足的气质中,实在太有几分昔年孜熙郡主的影子。   但是再仔细一看林姿,还是会发现她和孜熙郡主,实在差得太多了。   孜熙郡主体弱多病,又因为兆王太过张扬的缘故,不愿也不能出席太多宫宴等大场合。所以虽然美名远扬,但其实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文东时常庆幸自己是其中一个。   孜熙郡主的温婉善良,就像是一轮真正散放着柔光的明月,温柔地照拂着每一个人。   而林姿那几分温婉,就像是一根廉价的小烛火,刻意要钻进华丽庞大的花灯中,撑起的微弱光廓那么勉强,那么生硬。在见惯人情世故的眼里,轻而易举就能识破虚假的伪装下的野心和小家子气。   但是在以大方明艳为美的大夏京都贵女圈中,再加上眉眼的几分相似。文东知道,她已是满足萧俟痴心的最好选择了。   可是当知道真正的明月并没有陨落时,廉价的烛火还会被人看在眼里吗?   “孜熙郡主的确没有死。当年,有贵人救下了她,还帮助她离开了京都。”文东说,“但是她偷偷回来了,还找到了奴才,想请奴才将一封书信转交给萧俟少爷。”   当时凭借曾是萧府少爷宫中书童的身份,在新帝登基时,文东也求了恩典,得了一份能时常出入宫好差事。是以联系萧俟,对他而言并不难。   “孜熙郡主是个顶好的主子,曾经也给了奴才恩典,奴才是想好好报答她的!”   文东思及从前,痛哭流涕:“都是奴才不好,叫王永石那个萧家的走狗,偷探到了此事,将郡主的行踪暴露了!”   那个王永石虽是孤儿,其实背后也有一段故事。   王永石曾有一个老母独自在宫外,被地痞流氓劫家而亡。当时王永石在苦苦哀求御膳房总管时,被来此帮孜熙郡主取糕点的萧俟撞见。   萧俟说了情,还给了些银两,王永石才成功出宫替老母收了尸。自此便一心一意效忠了萧俟。   后来文东和王永石因为同服侍过一个主子,又是同一批求到允出宫恩典的宫人,还有些走动。结果不留神间,就让王永石知道了孜熙郡主的信。   王永石将送信的差事半抢半求地揽去了。   “后来我隐约听说,孜熙郡主再出京都时,被萧少爷拦下了。”文东说,“后来王永石只带了萧少爷的口信儿和好些赏赐来,叫奴才将孜熙郡主的所有事,都烂在肚子里。”   “奴才心里不安,追问好久他才讳莫如深地说,孜熙郡主现在很安全。”   但到底他对孜熙郡主有愧,一次出宫碰上了王永石行踪鬼祟,他立刻就跟了上去。   七拐八扭到了一个京都偏僻的院子,院子又大又富丽,一看便不是王永石自己住得起的。他扒在墙头一看,却见那院子里一对的璧人,不是孜熙郡主和萧俟又是谁!   只是那和煦阳光下,萧俟低头万分温柔珍惜地为孜熙撩起发丝,却只得了她冷冷的闪躲。   两人共躺在原木藤椅上沐浴着春日的阳光,本是多么温情的一幕,可女子的皓腕却被捆绑在一边的椅栏上,磨出了深深浅浅的红痕。   “孜熙郡主她是被迫的。”文东涕泗横流,“萧俟少爷已经成亲,又与少夫人是出了名的恩爱。郡主纵温柔却也心高气傲,怎么可能愿意做妾,更别说是外室!”   而且那个时候,他记得萧少夫人还传出了有孕的喜讯。   但那喜讯没过多久,就又听闻萧少夫人的孩子不知怎么的,没了。   文东又一次出宫,偷偷摸去那个院子时,已经人去楼空。   “再后来,奴才也再没见过孜熙郡主。”   但萧府一直也没传出萧俟外室被抓或者纳妾的消息,京都也风平浪静。他知道,孜熙郡主应该是被萧俟转移到了更隐蔽的地方。   任阮听着,心中已在计较。   林姿传出有孕到孩子没了这段时间,萧俟紧急将孜熙转移,想来更重要的是因为意识到林氏姐弟发现了此事。   “我的孩子不知怎么没了?”   果然林姿一听到此,放声大笑:“是啊,都说是我命薄,是我没本事,是我将自己的孩子不明不白的流掉的。可你们谁又知道,萧俟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他——”   “姿儿。”   打断她的是一脸病容的萧俟。   他一身白衣,看起来憔悴非常,才过而立之年,便已经鬓生白丝。虽然此时形销骨立,轮廓分明的五官里,却仍可见当年“多情美少年,屈指芬菲近”的风流美貌。   箫鸿远铁青的脸一顿,亲自迎上去焦忧斥道:“胡闹,你这样的身子,谁许你出来的!”   萧俟被丫鬟扶进了门,咳喘着气推开父亲,期待地望向林姿:“姿儿,听说你怀孕了?”   “你又有我们的孩子了,真是太好了。”   他凝视着地上狼狈的女人,似乎完全看不见她身上不堪入目的脏污,满心满眼只有她这个人。   林姿张着嘴,也突然安静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她那今天已经快流干的眼睛,又一颗一颗滴出泪来。   萧俟温柔地说:“乖,姿儿不哭。姿儿不用再说话,姿儿跟着丫鬟先下去收拾一下,好不好?这里都交给我。”   林姿的泪更加汹涌。   又是这样。   他又是这样,认真望着人的时候仿佛爱浓烈得足够将对方的整个世界沉溺。   她其实看过很多萧俟这样的目光。   第一次见面时,他说:“林姑娘姿容独绝,萧某一眼已觉与旁人不同。”   刚成亲时,他说:“阿姿垂首低眉的姿态,甚美。”   她有孕时,他说:“希望是一个姑娘,眉眼像阿姿,生得与阿姿一般娇柔温婉最好。”   那些时候他看她的模样,真叫她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最好最真诚的爱。   可是在他说“林姿,记住你的身份,像你这种虚伪恶心的女人,你见都不配见到熙儿”时,他说“林姿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怀爷的孩子”时,他说“你不过就是一个爷闲来逗趣的廉价玩意儿”时,也是这样看着她。   其实从头到尾,他看她的目光,都与现在有什么分别呢。   萧俟生了一双形状很完美的桃花眼,看狗都深情。   林姿当了这么久的面具狗,不想再当了。   “好。”   她像曾经一样,无论前一秒被伤得多痛,只要萧俟愿意软下来对她一分,她就能笑成他最喜欢那般娇美柔弱的模样,连弧度都不差半分。   那是她知道孜熙郡主的存在前,就潜心琢磨了很久的笑容模板。   后来才知道,她那样笑和孜熙最像。   于是她这样笑着:“阿姿什么都听阿俟的。就像当时孜熙郡主回来,阿俟不许阿姿让真正的阿孜知道他碰过她,要她把五个月已经成形的胎儿打掉,她哭求了三天三夜,还是听了话。”   这话将他宠妻的名声撕得粉碎。   萧俟第一次在林姿面前产生了失去控制的感觉,他咳喘着蹙眉:“阿姿,乖,你又说疯话了。”   语气里的温柔骤淡,透出浓重的警醒。   林姿还是那样笑着,一字一句道:“就像,就算阿俟杀了人,要阿姿顶罪,阿姿也义无反顾。”   “……”   “阿姿,我怎么会杀人呢。”   萧俟慢慢舒展开眉头,微陷下去的憔悴眼窝闪出有恃无恐的光来。   就像是美丽又剧毒的花朵被迫卸下了伪装,同时也将自己反击的杀手锏随之浮出。   “孜熙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我没有害死她的动机。而且孜熙被杀那日,我正卧病府中,还有贵客上门探望我呢。”   “你知道那天的贵客是谁吗,阿姿?”   一头雾水的众人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萧俟温柔地微笑起来:“是衙察院的金吾卫指挥使,谢大人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8 20:46:22~2023-02-09 19:0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沈南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是假的   ◎多大的仇怨啊◎   这下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了谢逐临身上。   他挑了挑眉, 并不接萧俟的话。   就在萧俟还待再开口时,他慢条斯理地反手接过身后金吾卫递来的文书。   那是方才混乱现场里各人的所有口供记录,被全部清晰记列。   “萧家少夫人林姿, 承认死者被杀时自己在现场。一开始试图诬陷淮南王世子林策,后自攻自破, 承认只是利用林策, 并试图抛尸在福膳斋使林策食用尸体满足自己的私欲。”   “结合对林策的单独问话, 衙察院确定淮南王世子林策,对此案并不知情,无罪。”   谢逐临翻过一页, 淡淡宣布。   魂不守舍的林策惊愕抬起头, 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回头看杜朝。   杜朝心虚地别开目光, 吹着口哨望天。   别看他啊,他也才知道虽然当时任姐不在,还有金吾卫在暗处听着呢。   想到此,杜朝的背脊又挺了挺。   瞧瞧,现在他就是不用凭任阮狐假虎威,衙察院也会派人配合自己的行动了。他小杜大人真是前途无量啊。   这时, 吾十六步履匆匆, 捧着方才金吾卫搜查的卷宗从后面过来了。   “大人,根据方才金吾卫在此院落的排查, 发现在淮南王府的寿礼入此院后,各府宾客齐聚萧老太太内屋时,还没有发现寿礼中有异样的气味。”   “而那段可以抛尸的时间里, 除了萧少夫人, 并没有任何一位宾客亲自出过内屋。”   任阮恍然。   难怪当时在推断作案时间时, 林姿要刻意用随从出入无人注意的借口,将内屋中所有宾客都拖下水。   但这并不能掩饰林姿的罪行。   “在十九发现林姿院中墙边的胎儿尸体后,属下以那处为原点向各方向又进行了重点搜检,果然就在埋胎儿尸体那处旁边的一个大花盆下,又发现了新挖掘的痕迹。”   “最终我们又在萧少夫人后院搜出了被掩埋的许多沾血木碎木屑,经过鉴定,应当是之前装过死者其余尸块的木棺,为了方便掩盖被劈开后埋下的。”   结合以上,向淮南王府的寿礼中投入尸块的,正是萧少夫人林姿。   林姿静静地听着,并不反驳,脸上的诡异笑容里只流出几分遗憾。   “真可惜啊,肉羹叫明瑟那个贱人躲去了,就连这尸块也能让她全身而退。”   任阮望着她痴笑着出神的模样,不禁叹息。   这场临时兴起的嫁祸其实并不够巧妙。   大概林姿病态的精神,已经岌岌可危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阿姿。”萧俟瘦削的手指在自己胸口的衣襟骤然收紧,“我不是告诉你既然孜熙已死,从前之事就都算过去了吗?”   “你动了她的尸骨?”他一字一句,“你怎么配动她的尸骨?”   林姿吃吃笑:“我不配,难道你配吗?萧俟,你是不是以为我爱惨了你,爱到就算你把我践踏到尘埃里,也能心甘情愿为你舔靴子?”   “说什么呢,阿姿。”萧俟阴郁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   “就算阿姿不再爱我,也该为我们的孩子着想,是不是?”   他蛊惑地将嗓音压低,像是滋滋吐着含了剧毒的蛇信子。   林姿像是疯了一样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眼嘶声大哭。   “林姿辱尸抛尸之罪已定。”   谢逐临的目光扫过诡异的夫妻俩间,最后落在穿着如丧服的白衣男人身上:“那么,萧少爷,该到你了。”   “将碎尸运下山,并将其中一部分抛入福膳斋冰桶之人,为昔年宫中御厨,现福膳斋掌柜王永石。”   “此人虽在审讯时毒发身亡,但结合其口供和金吾卫的走访调查,还有多人的证词,可以确定,其一直为萧俟在外囚禁孜熙郡主之事奔走遮掩。”   “囚禁?”萧俟反驳的重点却让人意料不到,“我与孜熙两情相悦,怎么会是囚禁呢?”   林姿笑够了,推开来来搀扶的萧府侍卫,脸上满是讽刺。   “萧俟,你私藏罪臣之女,本身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萧俟:“阿姿,你总是那么天真。”   “你可知文东口中那个将孜熙暗中保下的贵人,又是谁呢?”   他笑起来,如绽放的花朵连同尖刺一起毫不保留地展开。   “也是咱们这位守正不阿的金吾卫指挥使,谢大人哦。”   林姿一僵,骤然放大的瞳孔死死盯住谢逐临。   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谢逐临仿佛没听见,平淡道:“证据确凿,林姿萧俟二人,均为此案嫌疑凶手。”   “带走。”   金吾卫一拥而上。   “谢大人。”萧俟退到萧府侍卫身后,强调道,“您可是萧某案发当日不在场的见证人。”   林姿更是剧烈挣扎,看谢逐临的眼神恨意满满:“姓谢的!你自己都犯了滔天的欺君之罪!你凭什么抓我!”   谢逐临神色冷淡地合上文书:“赦免孜熙郡主,是先太皇太后当年,亲自下给当今圣上的口谕。”   “我不过是替圣上行事。”   那时兆王府满门抄斩,正是由当今圣上,也就是当年的宣王监刑。   他声音冰冷:“萧府若有疑议,大可进宫亲口询问圣上,看看谢某究竟是欺了哪位君,又犯了何等罪。”   众人脸色各异。   无论此言真假,以谢逐临在朝中独一无二的圣宠,没有人会傻到真的进宫面圣。   先太皇太后已故,谁也无法知道当年她是否真的下过这道口谕。但既然谢逐临敢当着这么多世家的面放出此话,那孜熙郡主被赦免之事,如今就是真的。   林姿心中恨得在滴血。   萧俟顺势露出微笑。   “至于萧少爷所说的不在场证明,谢某实在好奇。”谢逐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孜熙郡主被杀究竟是哪天,连衙察院也不能完全确定。”   如果说郑毅的死亡因为有尸体存在,还能大致推断出一个死亡时间的范围。那么被分尸碎尸的孜熙郡主,在今天于春瓶中找到大部分尸块前,根本无从鉴定。   只能说孜熙的死亡时间是在郑毅死亡之前。   “那么萧少爷是如何笃定地知道,孜熙郡主死亡当天,就是谢某登门探疾之日呢?”   萧俟的微笑顿了一顿。   “还有,萧大人老不晓事,竟放言萧少爷从前在宫中的伴读已经过世。”谢逐临抬眉,“所幸萧少爷虽缠绵病榻这么久,还认得这位旧年的忠仆。”   萧俟的微笑彻底消失了。   没错,在他方才的话里,已经间接承认了刚刚的人证的确就是文东,自己旧日的伴读。   可毕竟那些切实的证据,现在都落在林姿头上。倘若萧俟不曾与林姿纠缠多言,衙察院给萧俟冠上的嫌疑还不够落实,想直接带走他审讯还需多费些功夫。   但是现在——   饶是老谋深算的萧鸿远也头冒了冷汗,他咬着牙低声对萧俟:“这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当真瞒着老夫做出偷藏孜熙郡主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就罢了,你就算杀了她,怎么还让林姿将此事闹成这样?”   萧俟面色冷硬,不置一词。   吾十六打断父父子俩的私下交流:“萧少爷,你若坦白此案,还能从宽!”   “有什么好坦白的呢?”萧俟强词夺理,“就算此人是文东又如何,这也只能证明我的确与孜熙情到浓处之时住在一处。”   “至于孜熙死亡的日子,谁不知我萧俟因病已经半月不曾出门。”   “关于此案的消息也是道听途说,随口一道罢了。卧病之时每日都有世交上门探望我,就算孜熙被杀那日不是谢大人,也有旁人为我作证。”   任阮听着他的强辩,眉头越蹙越紧。   这个萧俟,实在太过可疑。   况且,说到王永石……   王永石效忠萧俟,而萧俟与林姿不过是名头夫妇,且关系畸形僵硬,王永石没有听令于林姿的理由。所以萧俟必然也与此案逃脱不了干系。   不过这对夫妇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在现场吊死的碎尸刽子手郑毅,和郑适一同出自淮南王府,是林姿借着捉奸名义暗中调入自己手下的。   根据郑适的交代不难推断,郑适应当是被安排在萧府门口监视萧俟,而郑毅那边通过跟踪萧俟,确定金屋藏娇的位置。随后又先将郑适安排进福膳斋里后,再由郑毅碎尸,郑适掩护王永石将碎尸运入冰桶中做了肉羹。   郑适的口供里表现得很清楚,郑氏兄弟在此事上和王永石是合作关系。   那么问题来了,王永石显然属于萧俟的人,而郑氏兄弟则为林姿效力,他们为什么会合作?   是王永石背叛了萧俟,还是萧俟收买了郑适兄弟?   亦或者,这两拨人背后的主子,其实也是合作关系?   任阮突然感到通体一寒。   萧俟和林姿,那些京都无数人羡艳的夫妻佳话是假的。那这么多年对白月光孜熙郡主的深情呢?放不下痴心到不惜找眉眼相似的替身陪伴身边,也都是演出来的吗?   杜朝嘟囔:“从来只听过宠妾灭妻,真的会有人联合正妻一起,将外室杀害并碎尸吗?”   “若是厌倦了外室,一拍两散就是了,又不用像休弃明媒正娶的妻子那般麻烦。”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多大的仇怨啊,把人弄那么惨。”   而且人还怀着孕呢,又是破腹又是碎尸的。   萧俟再薄情寡义,竟然连自己的骨肉都舍得下手?   任阮心中正掀起众多猜疑时,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回头看去时,吾十九正压着杜朝的脑袋冒出来,对她露出了一个满载而归的龇牙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9 19:01:50~2023-02-10 20:1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ogbrothers、C1aric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同心佩   ◎是她普信了?◎   “萧少爷, 你想要的证据,来了。”   吾十九志骄意满地推开众人,大声宣布道:“经过任姑娘的提醒, 我们重新搜查了案发现场,并在前院假山下的溪流里, 发现了此案第二个受害者的残尸。”   更准确地说, 残尸是在溪流下面的淤泥里发现的。   杜朝惊奇地私下偷问任阮:“此前金吾卫寸寸搜找都没发现的地方, 任姐你怎么这么厉害,凭空就能发现这么个想破脑袋也猜不到的地方!”   “也不算凭空。”她小声给他解释,“还是林姿撞石时, 给了我启发。”   那个山腰宅院尚留存在前院的脚印里, 基本都是由屋内往外,一直到门口, 没有回程的方向。留下脚印的时候已经是雪水融化后,整个凶案已经发生了许久,而且凶手也没有整理现场的意思。   按理说,此时凶手的目的,应该是直接离开现场。   但通往门口的路上,凶手中途一拐, 又步向了假山和溪流。   这已令人怀疑, 所以当时金吾卫搜查此处时下了更多的功夫。   假山被敲开敲碎,检查是否有中空藏尸的可能, 那池子里的血水也被打捞过数次。   没有发现异常。   而林姿所撞的那假石,上面“高山流水”之景却突然提醒了任阮,山腰宅院里那假山下的溪流池子, 应该也是活水才对。   死水忌讳, 而且也不利于大户院景的打理。   那么可疑的点来了, 除了假山之上那被撞后成喷射状的干涸黑色血痕,还有下面的溪流小池,为什么会成了一池发臭的猩黑死水?   这里既不是谋杀现场,也非碎尸现场,就算曾经有受害者挣扎至此,染红的血雪融化入池,也不至闷腐成这般模样。   进院时那股熏天的腥臭,基本都源于此池。   于是任阮想到了那个,一直如同蒸发了的第二位受害者。   这次吾十九重回现场,目的明确的搜查进行得更彻底,金吾卫们直接将池水彻底抽干了。   池水才抽到见底时,他就已经有了重大发现:那浅浅一层的血水里,漂浮着的一些块状絮状人体组织已经清晰可见。   这些沉淀在底的小残片,都是金吾卫在打捞时极难发现的。   再挖开底下淤泥,果然发现那其中的引水的小口正如任阮所猜测的那样,几乎被完全堵住了,血黑的淤泥里埋了大块的尸体。   “第二位受害者的尸体被埋入池子的部分,只有一个头和躯干。”   剩下的部分被和孜熙郡主的腹部肉一起,碎尸后出现在了福膳斋的冰桶里。   吾十九:“死者为男,经过筛查,其身上所穿的是萧府亲卫的服饰。”   众宾客始料未及,怎么萧府的亲卫也成了受害者?   萧俟面色沉沉。   像萧府这样底蕴深厚的簪缨世家,对于家中受宠的子弟都会给予专门的亲卫。虽然都属于萧府护卫,但各个少爷姑娘的亲卫,通常所穿的护卫服都会被自己的主子加以区分。   所以吾十九特意补充了一句:“是属于萧俟的亲卫。”   “死者的面部受损并不严重,经过调查,确认此人的确属于萧俟名下的亲卫,名唤凌岭。”   “几年前,萧俟名下的亲卫中有数名从萧家在从京都明面的视野里消失,凌岭就是其中之一,在衙察院深度调查后,发现这批亲卫被萧俟暗中调往了山腰宅院,监视和保护孜熙郡主。”   “经过我们的仵作尸检,在凌岭的腹中发现了一枚玉佩,是死者生前吞下的。”   吾十九高高捧起的证物盘上,一枚带血的鸳鸯同心如意佩在阳光下润润生辉。   “其上正反两面都有一个小小的刻字,正面为‘俟’,反面是‘熙’。”吾十九说,“此物应该在京都甚有名气,相信在场的大家都不陌生吧。”   恍然的声音四处皆起。   在场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这枚玉佩来历的。   这段旧日少年人肆意爱恋的佳话,在如今的京都都人尽皆知。   数十年前在孜熙郡主及笄宴上,先太皇太后想为她最疼爱的小郡主择婿,被当时正外调远在粤州治水的萧俟知道。少年萧俟不顾暴怒的萧鸿远,连夜纵马赶回。   意气风发的美少年,千里走单骑,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小郡主的及笄宴上。   他连在场的帝王和皇后也不管不顾了,急匆匆地闯进来,将自己亲手雕刻许久的鸳鸯同心如意小心翼翼地奉上,多年的满腔爱意争先恐后又颠三倒四地从言语里冒出来。   教数时就能面不改色地舌战群儒的大才子,面对心爱的姑娘,众目睽睽下满脸通红,倾诉得词不达意。   他生怕小心呵护了那么多年的娇花,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便被旁人捷足先登。   这对京都万众瞩目的青梅竹马,终于彼此确定心意。   那枚玉佩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后来孜熙也亲手雕刻了一枚同样的玉佩送给萧俟,从此便挂在了萧俟腰间,再也没有离过身。   哪怕是和林姿成婚后。   “这一枚正是孜熙郡主雕刻的玉佩。”   “而萧俟雕刻送给孜熙郡主的那枚,正面是‘熙’,反面是‘俟’,我们在凶杀现场收集的一些珠宝碎片里,也发现了那枚玉佩的残片。”   萧俟本就阴沉的眼睛骤然怒目如电。   “而随着凌岭被牵扯出来的那一批萧府亲卫,衙察院也查到了他们的踪迹,并对其中部分人进行了紧急抓捕和审讯。”   其中大部分亲卫都只在山上进行守卫封路工作,日常能够靠近宅院送饭的只有寥寥几人。   而凌岭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厨。   “但凌岭在那些萧府亲卫的口中,却有许多私通孜熙郡主的流言。”吾十九啧啧道,“案发的半个月前,上山的萧俟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传闻。”   这个时间点也正好和萧俟在朝中称病时对上。   “案发前几天,山上的那些亲卫接到了撤离的命令,而同时,凌岭也从他们当中消失了。”   任阮听着,目光仍然凝在那枚玉佩上。   真相似乎已经昭然若揭。   她之前还在疑惑,萧俟再薄情寡义,竟然连自己的骨肉都舍得下手?   那如果,不是萧俟的骨肉呢?   能够不顾昔日爱人意愿将其囚禁的男人,在知道爱人背叛时,做出这样的报复举动,的确不会太让人意外。   萧俟低着头,双手紧攥,脖子上的青筋暴突。   谢逐临的话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萧少爷,谢某来萧府探望你那日,可还在你榻上的枕边看过这枚玉佩呢。”   一直卧病在床的萧俟贴身之物,为什么会忽然跑到京都外的凶案现场,还进了死者之一的腹中呢?   “胡言乱语!你们都在胡言乱语!”   暴怒的声音从萧俟喉咙里猛然迸发出来,他抬头,双眼血红。   “孜熙当然爱我!她只会爱我一个人!我们许下过生生世世的承诺,她怎么可能会变心?!”   “凌岭不过是个可耻的小偷!是他将我与孜熙的玉佩偷走了!他该死!他该碎尸万断!”   “我没有杀孜熙!我没有!”萧俟神态癫狂,“我没有!我没有杀她!”   他剧烈得抽搐了几下,忽然痛苦地抱住了头,下一秒又疯狂地挣脱了赶过来的萧鸿远,向着众人不断咆哮:“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死了孜熙!”   “我没有杀她!都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孜熙!”   谢逐临冷眼看着,平淡地再次下令:“将嫌疑人带走。”   被萧俟挥开的萧鸿远跌撞在了一堆萧府侍卫中,金吾卫们乘机涌上,很快制服了已经有些失去理智的萧俟,分出的另一小批也将地上的林姿抓起,往门口带去。   这次,回过神的萧鸿远想再说什么,喉间却生涩梗住。   太荒唐了,想他萧鸿远在朝堂纵横半生,老来竟纵得最宠爱的嫡长子,在母亲的生辰这天进了衙察院。   他的颜面何存,萧府百年声誉何在啊!   谢逐临泰然自若地招呼萧鸿远:“嫌犯已拿下,谢某告辞。”   眼见院落里的金吾卫顺利地依次撤出,任阮也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个案子大体已经水落石出了。至于作案的具体细节,那些前因后果,将林姿和萧俟审讯过来,大概也能完全明了了。   她欢欣地和杜朝退让到在墙角,准备跟在大批的金吾卫后面一起出去。   正想着出了萧府先去哪一家馆子庆祝时,她软软的发髻上忽然落了一只大手。   她大惊失色,赶紧捂住自己好不容易扎好的发型,嗔怒抬眼,却撞见了谢逐临一张比自己还臭的脸。   “干嘛!是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诶?”   他面色冷冷,声有愠意,和她翻旧账:“私自带吾十九闯萧府,你好大的本事。”   如果今日他在宫中调查文东这边时出了差错,或者萧府掩拦信息的手段再厉害些,让他没有及时赶到怎么办?   她就准备为这么一个不干己事的案子,英勇就义?   任阮无所谓:“反正你会来的嘛。”   “诶,谢大人,您能不能给我透个底。”她胆子越发大了,还冲他挤眉弄眼,“您到底给我在身边安排了几个金吾卫啊?”   谢逐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   他不冷不热地打击她:“别太自信。”   嗯哼?是她普信了?   她这样天上无双的画技加上敏锐如鹰的查案小天赋,还不值得几个拉风的保镖吗?   任阮不信,还待逗缠他几句,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人群中,林姿不知什么时候从金吾卫的手中脱身出来,正一脸平静地握着匕首,高高举起。   在一片尖叫声里,她将匕首狠狠扎进了萧俟的胸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0 20:10:52~2023-02-11 21:1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英雄   ◎非礼!你非礼!◎   林姿是在突然装着腹痛难忍时, 突然暴起的。   金吾卫的医卫在最后面,跟着被抬起的尸体。林姿捂住肚子痛叫出声,离得最近的萧府大夫哪里敢耽误, 匆遽提着医药箱子冲了上去。   抓着林姿的金吾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手先让萧府大夫诊治。   毕竟女人怀孕时极其虚弱, 一磕一碰都可能大出血死亡, 何况是现在本来就半身是血的林姿。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林姿从才打开的医药箱子里猛地夺过一把匕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骤然扑到萧俟身上, 奋力一刺!   萧鸿远瞳孔骤然放大:“俟儿!”   他悲痛非常, 养尊处优惯了的年迈身体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一下子就将先反应过来跑在他前面的任阮, 还有林姿身前两个迅速赶到的金吾卫通通撞开,如恶兽一般死命掐住了林姿的脖子。   “林氏!我要你给我儿偿命!”   林姿纤细的脖子在他褶皱的大手下仿佛一折就碎,遑论萧鸿远下得就是毫不留手的死劲。   栽倒的萧俟在前面被一众金吾卫围住。而林姿是在往院落回跑的路上被萧鸿远截掐住的,一时之间,离得近的都是些手足无措的萧府侍卫。   杜朝傻在原地:“这个萧家怎么没有一个正常人?”   眼看林姿已经两眼翻白,被撞翻在地的任阮立刻爬了起来, 强忍着手肘的剧痛跳起来, 直接用臂弯从身后锁住萧鸿远的喉咙。   脖子上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萧鸿远下意识放开了掐紧林姿的双手, 他怒吼了一声,反手去搬扯脖子上的桎梏。   任阮见好就收,林姿一脱离困境, 她也赶紧松开圈住萧鸿远脖颈的手臂。   反正迅速赶来救场的金吾卫们, 不会再给萧鸿远第二次发动攻击的机会。   但到底男女力气体型悬殊, 虽然萧鸿远年过天命,然而在极其悲怒下爆发出来的力气,还是将她猛地甩了出去。   呼呼风声中,她向后一栽,很快被环进了一个温热怀抱里。   不太意外的,带着冷调的松竹清香弥漫鼻尖。   心里涌上一点小小的得意,任阮把正好盖在脸上紫绣金云的广袖往下拉了拉,还没忘记冲那些愣住的人们大喊:“还不快救人!”   一语惊醒呆愣的众人,因变故徒然安静的院落瞬间又忙碌了起来。   与此同时,她头顶低低的声音再次带着危险落在耳边。   “任阮,你是不是当英雄当上瘾了?”   他这次连“任姑娘”的表面功夫也不唤了。   任阮正长舒的一口气当即卡壳。   谢逐临面如寒冰,一把抓过她的手用了巧劲儿一拉,少女整个人就轻飘飘地在他怀里转了个圈,被迫面向他直视那双能冻死人的冷眸。   同时直面的,还有自己被抓起的手背侧面,长长一段的破皮擦伤延伸进了袖子里。   “嘶——”任阮这才感觉到疼,一边倒抽着凉气,一面不安分地观察他的神色。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借着受伤的苦肉计蒙混过关,谢逐临淡漠地松开手:“回去算账,任阮。”   头一回同在一起查案,他直接没再多看一眼地略过她,只留了一个冷到摄人的背影。   “吵架了?”杜朝探头。   任阮:“……没有。”   “哎呀!任姐你受伤了!”杜朝瞥到她手侧的伤口,大呼小叫,“你没事吧?要我说你也太莽了,萧家人真的个个和疯子一样,这么多金吾卫在这里呢,你干嘛偏要自己上!我去给你叫大夫!”   “小伤而已。”任阮哭笑不得地拉住他,侧过身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向不远处的萧鸿远。   对方正被紧张的侍卫仆从们团团围绕,却再没了刚开始一家之主的威风气势。萧鸿远佝偻着身子,胸脯剧烈起伏,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   察觉到她的目光,箫鸿远艰难地喘着气望向她,眼底涌出浓重的森然戾气。   这扑面而来的危险气息,和谢逐临方才给她的完全不一样。   任阮知道,萧鸿远已经对自己起了真正的杀心。   对面煞然的目光忽然被一道靛蓝挡住,吾十九笑嘻嘻道:“任姐姐,今儿你可真是立了大功!大人让我带你一起回衙察院呢,肯定是要好好奖赏你!”   任阮:……最好是。   早感受到背后不怀好意目光的吾十九却会错了意思,拽着少女一边走,一边撇着嘴安慰:“放心吧,萧鸿远这老狗爱惜皮毛得很,不敢借此对你发难的。”   “咱们衙察院不参他一本意图劫狱,阻碍办案,就算好的了。”   闻言的任阮却不觉轻松,反在心里对萧府又添上了许多警惕。   如今萧鸿远对她只怕恨不能立刻处之而后快,从此萧府和她,肯定是势同水火了。   往后在京都行事,都必须要再对萧家提起十二分的留心和提防。   ————   衙察院的审讯室外。   杜朝缩着脖子,坐牢一样坐在小桌边,求助的目光时不时就要往外面的任阮那边瞟一瞟。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来衙察院地牢一游的时候。   围在周边的审理室里时不时就要传出令人牙酸的锯拉声、刮刀声皮鞭声,各处惨叫不绝于耳。正前方通往地牢深处的长道黒不见底,偶尔还会有类似野兽的嘶吼声远远传来。   吾十九吓唬他,说是无数的厉鬼等着把他拖下去分尸啮食。   饶是杜朝知道,那其实大概就是一些被关押在底下,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疯子发出的痛叫,但还是忍不住在听到时,一个接一个寒噤地打。   要是真有厉鬼存在,衙察院这种血债累累的地方,只怕厉鬼已经堆叠到天上去了吧。   杜朝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很是怨念地望着一门之隔,正被谢大人强行按在外面经医卫包扎的任阮。   萧俟现在已经几乎没了心跳,被送到谢伯那里抢救。林姿的情况也不算太好,现下奄奄一息,仅仅也是能说话的程度了。   不过在衙察院,只要嫌犯还能喘气,都得到审讯室里先走一遭。   要不是他任姐执意在审讯室外等一个结果,他早溜之大吉了。   “咯吱。”   审讯室的门终于开了,吾十六在杜朝期待满满的目光里走出来,摇了摇头。   他擦着满手的血,目光越过杜朝,落在后面:“大人,林姿说她要见任姑娘。”   这个林姿,虽生得柔弱,无论是威逼利诱还是数般酷刑,竟比那些大汉还硬骨头。   杜朝回头,果然看见谢逐临逆着光站在门内的颀长身形。   “见她何意?”   “林姿不肯对我们多言,一直闹着要见任姑娘,哪怕我们用那腹中胎儿逼迫,她也不肯松口,只是一定要见任姑娘。”吾十六道,“林姿说,只要任姑娘单独来见她,她什么都说。”   逆光中的人影沉吟了片刻。   苦哈哈举着被包成粽子手的任阮一进门,就听到吾十六后面的话,立即从堵着门后的谢逐临身后探头出来。   “那还等什么,还不带我去?”   谢逐临头也不回,长臂往后一展,就把她冒出来的小脑袋套住,一把从身后搂到怀里。   任阮举着伤手跌跌撞撞,失去平衡的身体一栽,脸就埋进了他硬邦邦的胸膛。   她龇牙咧嘴叫他的名字:“谢逐临!手撞到了!痛诶!非礼!你非礼!”   进了衙察院就被他押去处理伤口,趁着他冷飕飕的那句“算账”还没来得及开始算,她赶紧借题发挥,胡乱开始先往他头上扣帽子。   本就紧张的杜朝听到她叫谢逐临全名,人都要厥过去了,冷汗一波接着一波往外冒,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但不知怎么,他又有点管不住自己乱瞄的眼睛。   好怪,好怪啊。   如果说之前都是谢大人乐于助人,对危机中的任阮顺手送送温暖,他还不太觉得什么。不过现下风平浪静的,怎么越看越觉得这姿势不太对呢。   甜蜜,诡异的甜蜜啊。   杜朝突然觉得自己着迷于缠绵话本的拉郎配之心,猛不丁开始熊熊燃烧。   可惜喊着非礼的任阮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小鸡仔,毫无反抗之力地被谢逐临搂着脖子霍地捞到身前,眼冒金星,撞在胸膛上的鼻子生疼,快要离地的小鸡脚挣扎得很无力。   乐于助人的谢大人低下头来,高高的鼻尖几乎抵上她的,皮笑肉不笑:“你还知道痛?”   她艰难地翘开刚包扎好的伤手,很苦情地想到之前被自己锁喉的萧鸿远。   好的,原来是这种感觉,难怪萧鸿远想搞死自己。   他眸中如幽潭深深:“下次还逞英雄吗?”   任阮乖巧摇头:“不逞了不逞了,一定等谢大人英雄救美!”   谢逐临刚准备放开的手臂一顿。   任阮也是一僵,很想穿越回去给自己嘴巴直接封上。   怎么回事,最近好像在他面前越来越口无遮拦了!那些个现代就爱的油嘴滑舌跑火车的习惯,怎么越来越刹不住了!   还好在她的脚趾把鞋扣穿之前,谢逐临还是及时地松开了手。   任阮如同脱缰的野马,撒丫子就往审讯室跑,头都不敢回一下。   她语调平稳,意图掩饰住自己不太平稳的心跳:“带我去见林姿。”   “……哦。”吾十六难得反应了一下,跟着风风火火的任阮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去去看自家大人的意思。   谢逐临云淡风轻:“把审讯室的尖锐物什全部撤走,你就在门外,随时候命。”   吾十六:“是。”   有他在,自然不会让林姿再故技重施。   听到谢逐临声音的任阮越发举步如飞。   望着少女逃也似的背影,后面的谢逐临薄唇及不可见地扬了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1 21:10:37~2023-02-12 20:5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旧梦   ◎我差点就死了。◎   审讯室里所有的刑具都被撤了出去, 只剩下墙边两柱灯火,照亮整个空荡压抑的密闭空间。   林姿状态比任阮以为的要好。   她在萧府时的满身脏污被清理过,那身不堪入目的浅粉石榴团福菱锦缎裙, 被换成了一套干净的素衣。之前满脸的癫狂也不见了踪影,林姿平静地坐在屋间中央的一张椅子上, 双手交叠放于并拢的膝盖。   门合上后, 林姿定定地望着任阮许久, 才温温柔柔地开口:“任姑娘。”   如果不是她素衣下摆浸透出来的血渍,和椅子底端绑着脚踝的铁索,几乎要让人以为见到的还是那个温婉优雅的萧府少夫人。   但见识过林姿发疯的样子, 任阮没轻易靠近, 只在距离她半丈左右的距离停住了。   “说吧。”   林姿歪了歪头,反问:“你想听什么?”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杀害孜熙郡主的凶手究竟是谁?萧俟到底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凌岭是萧俟杀害的吗?”   林姿:“你的问题太多了。”   任阮不太客气:“是你自己说的, 只要我单独来见你,你什么都说。”   “什么都说,是啊,那从哪里说起呢?”林姿望着她,眼神逐渐飘忽,“问题太多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 有这样多的问题呢?”   林姿飘忽的眼神在她脸上盘旋,像是透过时间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小媮, 你知道小媮吗?”   任阮点头。   她当然知道,之前明瑟郡主与林姿争执之间,提及过这个名字几次。   记得小媮好像原来是明瑟郡主身边的一个丫鬟, 为了救在萧府落水的林姿, 去世了。   任阮有点警惕:“怎么, 小媮长得和我很像吗?”   “不是长得像。”她目光落在远处,“是你们给人的感觉一样,那么可恨。”   任阮反而兴趣来了:“展开说说。”   “一样的身份低贱,又一样的横冲直撞,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只不过是得了明瑟的偏爱,就能踩在我的头上。”她语气逐渐发狠,“凭什么?难道我林姿不是金枝玉叶的淮南王之女吗?凭什么我活得竟还不如你们这些,被明瑟施舍了点脸面的贱婢平民?”   “但是这些,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什么小媮也无关紧要,啊,不对。”   “或许我该更恨几分那个愚蠢的贱婢。”   “毕竟就是当年那场在萧府的落水,叫我第一次遇见了萧俟。”   林姿的声音慢慢悠荡起来,她眸光游离,像是陷入了一场梦一样的回忆。   那是萧府为了给萧俟择妻,举办的一场冬日赏梅宴。   她被从湖中捞出来时,瑟瑟发抖地抬头,看见御赐的朱砂红梅开在银装素裹的雪地里,像是艳丽的火焰熊熊绽放,与红梅下少年美丽的脸交相辉映,少年身形修长挺拔,遗世而独立。   她知道,他是整个京都最负盛誉的美少年,萧俟。   萧俟看见她的第一反应是礼貌地避开视线,免湿透的她失了名节。   但他的眼神只是不经意间匆匆一过她的脸时,就根本控住不住地将视线重新移回来。   林姿香肩半露,怯生生地拢住衣裙,仰着小脸含羞看他时,能感受到阳光在自己脸上落下的重重花影。   只那一眼,她便得了这位“多情美少年”的青睐。   至于京都那些少女的心碎酸言,和着那天她身后湖中小媮渐小的呼救声,明瑟被萧老太太训斥责骂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悦耳。   这些全都被她当做了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回味一番的凯旋庆歌。   凭什么不值得庆祝呢?成功污蔑明瑟推自己下水,找准了萧俟单独在梅树下的机会露脸引诱到手,还借着那个愚蠢贱婢为了给明瑟洗清嫌疑拼命救自己的心,将那贱婢永远地留在了冰冷的湖底。   一箭三雕,她林姿总算将那些人都踩在了脚底下。   后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定亲、成婚、举案齐眉。萧俟那些日子对她独一无二的偏爱,在她的推波助澜下大肆传遍了整个京都。   那段时日啊,美好得她自己都差点完全相信了。   但是梦就是梦。哪怕萧俟永远望她的眼神那么深情又虚幻,哪怕她想要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孜熙已经死了,现在真真切切陪伴在他身边的是自己,他爱的也是自己。   现实里孜熙郡主的影子就是有如跗骨之蛆,她怎么也逃不掉。   萧老太太总是一脸刻薄地挑着刺,折磨她,恨她将自己乖巧的嫡孙勾引着,挑了逆反的婚事。   “孜熙那孩子,怎么就命薄!否则我萧府嫡长孙媳,哪里轮得到你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还有萧家那些恨她执掌中馈的姨娘妯娌们,有意无意,便要反复提醒她孜熙与萧俟那段没有人能横亘进去的少年时光。   哪怕是一些萧府的老仆,都会不经意地叹息怀念那个最温柔和善不过的美貌小郡主。   孜熙是死了,哪怕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头死了,所有人也都还在爱着她。   除了林姿。   那些怨恨在一次次“孜熙郡主”的阴影笼罩下来时,一次次地加深加重。   她早将这个从未谋面的郡主恨入骨髓。   直到她有孕。   知道自己真的有了萧俟的孩子时,林姿不敢置信地怔了好久好久,才感受到那几乎要疯掉的欢喜。   从来不信神佛,反正满手鲜血只等堕入地狱的她,第一次虔诚地在庙里拜了好久好久,求佛祖的宽恕,保佑她的孩子平安。   虽生在王府却从小苦惯的她,哪怕在执掌萧府中馈后暗揽了不少金银,也从来都是抠搜着花。   但当她将自己这些年攒的全部钱财捐给庙里,看着为自己孩儿求的不灭海灯亮起来时,心里却是满是从来没有泛起过的,如水一般的平和宁静。   从前在王府中带着不争气的弟弟夹缝求生,后来用尽手段争了门好亲事,又在萧府历经风刀霜剑严相逼,还要精疲力尽地扼杀靠近萧俟的那些娇花。   这么多年,她心中填满的永远是嫉恨、怨毒、愤躁、忿恚……直到她有孕。   “那个时候我想,我什么也不在乎了。”林姿交叠的双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小腹,眉眼里溢出真正的如水温柔,“什么孜熙,什么萧府贱人们,我统统都可以不在乎了。”   “我有了一个孩子啊,一个真正流着阿俟的血,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啊。”   林姿恍惚地笑了一会儿,忽然又神色一变。   她双眼通红地抬头大吼:“可是孜熙那个贱人回来了!”   “她回来了!我的孩子没有了!”   任阮被她忽然爆发的满腔痛恨惊了一下,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是萧俟把你的孩子打掉的吗?”她想起之前林姿在院落里的控诉,“他不是与你伉俪情深吗?”   至少表面上,萧俟不是一直对林姿一心一意吗?   林姿自嘲道:“因为我不自量力。”   因为她发现萧俟忽然开始夜不归宿的秘密后,还想拿肚子里的孩子作筹码,求他回来。   从前萧俟那些虚情假意的迷魂汤,当真把她灌得晕头转向。什么“一眼已觉不同”,什么“甚美”,什么“生得与阿姿眉眼一般最好”,顶着那双漂亮深情的桃花眼,叫她的防线溃不成军。   叫她以为她也许在他心中,真的有了一点点位置。   哪怕她能感受到萧俟那些相敬如宾背后的疏离,那些夜深阑静时他在她耳边一声又一声“孜孜”其实并不是“姿姿”。   那些不同,那些他想要的眉眼风流,都是属于孜熙的。   可惜,她自欺欺人了太久,她不该坦白的。   那个秘密是孜熙啊,像她这样低劣廉价又虚伪的恶心女人,就连提及也不配。   她不该让他知道自己发现了孜熙的存在。   所以萧俟索性将那张岌岌可危的爱意假面撕得干干净净,他迫不及待和她这个恶毒心机的女人也断干净,投奔向他那个干净的白月光温柔乡。   “可是苍天饶过谁!萧俟还不是照样失去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他还想要那一轮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明月!”林姿笑得泪流满面,“可他也不想想,现在这个禽兽一样的萧俟,还配得到明月的拂照吗?”   任阮心神一震:“所以说,孜熙郡主真的移情别恋了?”   “孜熙郡主腹中的那个孩子,是凌岭的吗?”   林姿不答,胡乱抹了眼泪,捂着嘴笑:“凌岭啊,我见过他,生得高大俊朗,性子是真正的纯净,居然还爱害羞。”   “除去低贱的身份,当真是个惹人喜欢的好郎君。”   “虽然是个厨子,竟还很能扛痛,被萧俟发狂地剁去手脚的时候,还能忍着去温柔地哄孜熙那个贱人,让她‘闭眼’。”   她歪着头回忆:“啊,我还尝了凌岭做的糕点呢,虽然沾上了一点血,还是能尝出极好的滋味,甜而不腻,美味得叫人心尖发颤。”   “都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胃,其实女人也适用呢。”林姿噗嗤一笑,“任姑娘,你说是不是?”   任阮蹙眉:“凌岭是萧俟杀的?那孜熙呢,也是他动的手吗?”   林姿回答得很积极:“是呀是呀,剁完了凌岭这个奸夫,可不是就轮到淫|妇了嘛!”   “可是你肯定想不到吧,一个怀了旁人孩子的淫|妇,萧俟居然不介意。”她的笑容逐渐扭曲,“他居然还想安抚几乎被吓疯了的孜熙郡主,想带她走,重新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他甚至想和那个淫|妇私奔。”   “他要抛下整个萧府,还有我,和那个怀了野种的淫|妇私奔!”林姿面目狰狞,“他竟然以为孜熙不爱他是因为萧府,因为我,因为他没有一直陪在她身边!”   “多好笑啊!多好笑!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吗?”   她眉目悲切:“现在的萧俟,和我这等肮脏罪孽的低贱玩意儿,又有什么分别。”   任阮沉默了一会儿:“那杀害孜熙郡主的人,其实还是你吗?”   “我?”林姿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萧俟会让我近孜熙的身?”   哪怕她早就利用郑氏兄弟摸清了孜熙的位置,萧俟不断戒严的守备,根本让她摸不到孜熙的一根头发。   凌岭的存在被萧俟知道时,他是真的大病了一场。   在萧俟心神俱乱的时候,她才好不容易带人第一次进了那座山腰宅院。   萧俟疯狂地砍杀完凌岭时,满脸是血地抬头,空洞麻木的眼神正撞上愣在门口的林姿。   “我差点就死了。”   林姿至今想起他那个如看待宰动物一样的眼神,都忍不住腿如抖筛。   “如果不是因为孜熙郡主,我差点就死在那里。”   她说:“孜熙郡主,是自杀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2 20:50:16~2023-02-13 20:3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石榴裙   ◎都暴露在日光下吧◎   就在失去理智杀红眼的萧俟, 提着刀准备向门口的林姿走来时,屋里传来了孜熙的一声痛呼。   孜熙站在妆镜边,双手握着插在胸口上的剪刀, 慢慢地抬起因为痛苦而皱在一起的美丽脸庞。   大片大片的血从她胸口处蔓延开来。   萧俟几乎是立刻丢下了刀,手足无措地飞奔回去:“不!不!孜孜!大夫, 快叫大夫!”   但孜熙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含着恨意, 决绝地望着惊恐的萧俟, 趁他还未赶到,素手重新握紧,将剪刀用力一拔。   喷溅而出的鲜血将偌大的整个妆镜都蒙上一层红雾。   “孜熙刺得那么准, 还怀着孕, 流了那样多的血,怎么可能还能活。”林姿含着笑, “所以他就只能那样绝望地抱着孜熙,哭得不成样子。”   “只可惜比之我当初喝下那碗红花汤的情状,还不够。”   任阮垂着眼,静静地听着。   林姿格格笑道:“不过,还好惊喜藏在后面。”   “萧俟这个没有心的衣冠禽兽,居然恸心伤臆到昏过去了。”   大概之前因为凌岭之事, 萧俟那场大病还未好全, 这厢大悲大痛的刺激下,再承受不住。   “既然如此, 那身为萧少夫人,当然是由我来替他善后啦。”林姿心情很好地叙述,“没错, 就是我亲手把那个孽种剖出来, 亲手将紫河车剥好放入了早准备好的药罐子里, 亲手在那个屋子里生起火,为自己熬一罐美味的补药。”   她自被迫强行落下胎后,就发了疯似的苦读医书。   好像如果自己当年懂些医术,也许就能偷偷留住自己的孩子。   后来知道孜熙怀孕,她更是发了狠地将妇人孕胎之事都细细研究,准备好了一切的计划。   她每天都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林姿桀桀道:“终于,连上天都要将这个机会拱手送到我面前。”   萧俟不省人事,她便拿了他的令牌,将宅院周围的亲卫全部撤下调走,又找了些借口将萧俟送回萧府。然后只留下心腹郑毅,关上了宅院的大门。   “萧俟欠我的孩子,欠我的血肉,他该还我的。”   林姿笑够了,眼中又漫上苦涩:“但我还是不敢动孜熙。”   醒来的萧俟不会放过她。   她必须要给自己日后在萧府留下余地。   “可是萧俟的清醒比我预料得快。”   那晚狂风暴雪,她狼吞虎咽完那一锅腥味尚存的汤药,木然地坐在血淋淋的屋中。   萧俟回来了。   他一脸平静,环视完遍地是血的正屋,没看林姿,只一把抓起郑毅,要他将凌岭没埋进去的四肢拖出去剁干净。   郑毅在林姿一边哆嗦一边使得眼神示意里,领命去了。   萧俟跪下来,温柔地怀抱起已经被开膛破肚的孜熙。   他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为她整理凌乱的仪容,声泪俱下,旁若无人。   本惊惶不已的林姿忽然就平静下来。   她冷笑地停下奔逃的脚步,抓起药罐和地上散落的腹部肉,将屋内自己的痕迹全部清理干净,才退出去。   “我把那块肉丢到了郑毅正切得正欢的正厅。”林姿不在意道,“然后我就直接冒着大雪离开了那个宅院。”   出门时,看见送萧俟来的王永石,正侯在外面。   “于是我就让他把那些碎尸,全部都运走。”她说,“既然萧俟把给王永石安顿了个福膳斋的差事,凭什么我不能利用呢?”   后来的事情和任阮推测的差距不大。   林姿虽然离开,却还派了人在山腰宅院外面监视着。因为一直没有动静,监视的人还在天快亮时,踩着雪进去窥探了一回。   那时被留下来碎尸的郑毅已经死了,萧俟让他自缢在了屋里。   半空中摇晃的脚尖将那人立刻吓了出去。   而萧俟一个人在那个死寂的宅院里陪着孜熙呆了很久很久,久到监视人差点就要进去看看他是否还活着时,萧俟终于出来了。   他面无人色地背上背着孜熙,才出了门,就再度昏厥了过去。   监视的人吓了个半死,生怕萧府的大少爷死在自己面前,赶紧报信给了林姿。   “我把他们带了回去,萧俟自然好好安顿,至于孜熙那个贱人,也是我亲手将她分尸。”林姿面带痛快,“真不愧是明月一般的人啊,切割起来也格外令人愉悦,埋在院里踩在脚下的感觉,更是让人兴奋不已呢。”   任阮:“你将林姿分尸,萧俟难道会放过你?”   “当然不会。可是宅院一行我也意识到了,他的身体不行了。”林姿眸光阴恻,“既然他大病之时圆了我这样多的愿,那为什么不让他一直缠绵于病榻。”   她敢趁他昏迷时将他的骨肉和白月光都一一粉碎,为什么不敢隔离他的亲信,彻底将他架空?   萧俟沉迷于自己构建的温柔乡里时,她林姿可在萧府血雨中持续着这些年不停的权利厮杀呢。   “只可惜,今日对明瑟的布局得失了分寸,顾此失彼,叫他抓着机会,居然借我的名义将林策弄来了萧府搅浑水。”林姿有些苦恼地摸了摸唇,“看来之前我的布局,或许也存在着些疏漏呢。”   任阮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确如此,比如朱砂红梅。”   “明明焚烧或者折掩就能销毁的一个证据,你为何一定要运出京都去?”   暴露的风险太大了。   “啊,还有这个。原来那车是被你们截下来了,才如此认定了萧府。”她嗤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想吗?”   她倒是想把那满是碍眼记忆的红梅树一把火烧了干净,但朱砂红梅是御赐之物,萧老太太更是宝贵着呢。   最后只能先借着说将三株都移入盆栽,放到老太太院落里贺寿,才勉强将东西暂时运出了萧府。   “毁灭证据?我本来也没想毁灭证据,那梅树我看着膈应,拿出去换换钱罢了。”   要是想毁灭那些作案痕迹,她就不会将那整个宅院都大喇喇地留在山腰上,半点未动了。   “我累了,更不想再走进萧俟精心为那个女人打造的地方。”林姿闭了闭眼,“发现就发现吧,你也许不信,我一直隐隐期待着这一切都暴露呢。”   那些阴暗,那些爱恨,那些扭曲,都暴露在日光下吧,再一起轰轰烈烈地毁灭。   最后成一捧灰,被风吹散得干净才好。   “那林策呢?”   任阮想起杜朝的拜托:“你其实并不一定要从林策那里要人,对吗?你能坐稳萧府少夫人的位置,执掌中馈,怎么会却没有自己的心腹呢。”   “你从一开始,就想将林策拖下水来。”   林姿并不否认:“凭什么我一个人在这里痛苦呢,而林策踩着我的血骨,干干净净做一个风光淮南王世子呢?”   “为什么?林策对你的手足之情不浅。”   “手足之情!我和他还剩什么手足之情?”林姿脚下锁链激烈作响,“别忘了他现在是谁的手足!你以为我现在还算什么?”   “可是我看到的明明是,变的是你。”任阮解释到一半,忽然觉得很无力,自己有什么好与她在此纠结的呢。   林姿已经钻到牛角尖里面去了。   于是任阮转问:“你说他踩着你的血骨,为什么?林策能得淮南王府世子,是因为得了萧家的助力吗?”   “难道是萧俟打掉你的孩子,所给的补偿?”   提及此,林姿咬着牙浑身颤抖,半响才稍微平复下来。   她轻不可闻地说:“筹码之一罢了。”   淮南王虽没有手握实权,到底还是个有封号的世袭亲王,萧府还没有随意左右那么大的能耐。   “等着看吧,京都只怕马上又要变天了。”她晦暗的眼里恶意的玩味骤起,“以如今京都的形式,只怕会比六王夺嫡更昏暗。”   “可惜啊,我看不到了。”   林姿遗憾地摇了摇头,突然抬眼顶住正在沉思的任阮,阴冷冷地勾了勾唇:“不过,你似乎和那个衙察院的谢小侯爷,关系匪浅啊。”   “原来你不还止攀上了一个明瑟。”   “任……阮是吧,你可真是好手段啊。”   任阮猝不及防,敛了眉道:“我与谢大人是合作关系。”   林姿笑她天真:“你以为那些眼角眉梢的情绪,骗得了我?”   “他心悦你。”   林姿极其笃定。   任阮一怔,忽而想起方才谢逐临近在咫尺的幽深瞳孔,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林姿的目光细细在她的脸上巡梭,恶意的笑加深:“你心动了?”   “我没有。”任阮下意识反驳。   男女之间的情爱吗,这些都是她在前世沉迷画像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东西,更何况在这个危机重重的压迫而陌生的时代。   但反驳完,她心中又涌上几分难得的迷茫。   林姿好像从她脸上得了想要的答案,放声大笑:“好!好啊!”   “也是,谢小侯爷若早生几年,京都第一美少年的名号还不知花落谁家呢。若他没有‘冷面阎王’的凶名,只怕在京都少女间芳心纵火的盛况,更逾萧俟。”   “不过,任阮,你有没有想过谢小侯爷为什么救孜熙郡主?”   任阮记得吾十九曾随口透露的话儿,答道:“谢大人自小也在宫中长大过一段时间,想来与孜熙郡主也有情谊。”   “更何况,孜熙郡主被赦免是先太皇太后开恩。”   “太皇太后?”林姿鄙夷道,“你竟真信了这样的鬼话!”   她森然咧嘴:“人人都爱孜熙郡主,任阮,你又怎知谢小侯爷没有拜倒在孜熙的石榴裙下过呢?”   作者有话说:   这个案件还剩最后一点收尾啦,应该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吧(挠头)   下下章应该可以进入下一卷了!感谢在2023-02-13 20:36:52~2023-02-14 21:4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尘埃落地   ◎这样的好日光啊。◎   任阮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 门口的吾十六早就换成了吾十九。他手里捧着卷宗,杜朝站在旁边,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啧啧称奇。   听到门开的声音, 杜朝抬头招呼她:“任姐。”   任阮合上门,背靠在上面出了一会儿神, 才慢半拍地问:“看什么呢?”   “任姑娘你刚才在里面问出来的东西啊。”吾十九眼睛都挪不开卷宗, “这也太变态, 太精彩了!你不知道,就你问的那档口,咱金吾卫一直同步在查, 根据林姿说的那些, 顺藤摸瓜查出来的证据,基本都和她的口供吻合!”   看来林姿大部分的交代都属实。   任阮一顿, 问:“萧俟那边怎么样了?”   “不太中用咯,林姿扎得是真狠,心脉已断,救不回来了。”吾十九说,“不过谢伯出手,吊了一口气回来, 大人立刻亲自过去讯问了。”   他把卷宗塞到杜朝手里, 积极道:“任姑娘你找大人吗,我带你去!”   心乱的任阮下意识想拒绝, 但张了张口,还是沉默地任由吾十九兴高采烈地领着自己出了去。   的确还有一些东西,她还存疑。   他们刚进高楼, 迎面便遇上正打开内院门的吾十六。   看到他们, 吾十六便知是为了什么, 道:“萧俟死了。”   还不待他们反应,院门里踏出一个颀长的人。   谢逐临换了件青色的圆领独梭绢织常服,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任阮:“进来。”   吾十九和吾十六面面相觑,一个赶紧把任阮推了进去,一个非常识趣地出来,将院门严丝合缝地带好。   那三株被截下的朱砂红梅,竟出乎意料地正摆在院里。   原本含苞待放的花朵儿已大数怒放,花团如焰火锦簇,浓烈的明艳之色扑面而来,幽香阵阵,令人只觉如忽坠入了华丽仙境。   而花下的人似乎更超尘脱俗。   清隽卓然,在明媚红梅的映照下,如高山凉薄雪岭中徒然染上一晕暧昧的绯红,叫人敬畏仰望,又禁不住心驰神往。   任阮想起林姿的话,忽然有点理解她当初的一眼误终生。   见她只是瞧着自己出神,谢逐临微微挑眉:“没什么想问的?”   任阮有点慌乱地将视线落在旁边的朱砂红梅上,便道:“萧俟交代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与林姿所言相差无几。”   任阮犹豫了一下:“其实孜熙郡主的孩子,是萧俟的对吧?”   他沉默了一秒,低下头:“何有此问?”   任阮鼓起勇气和他对视,试图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什么:“林姿骗了萧俟,对吗?她想让萧俟亲手将自己的孩子,还有白月光,都逼上绝路。”   林姿说,萧俟欠她的血肉,欠她的孩子,她都要一笔一笔讨回来。   如果是凌岭和孜熙的孩子,她其实没有太大的理由,大费周章地破腹取剥。   就算是为了报复孜熙,将她开膛破肚。但把那紫河车熬成汤药呑进肚子里,以林姿的思维,应当是恨萧俟当初从她肚子里无情落下的血骨,她便将他另一个孩子夺回肚子里。   毕竟孜熙曾被萧俟强行灌下品红散,想落下那个他眼中的孽种。   林姿还含着恨意嘲讽道:“真不愧是孜熙啊,就算被其他野男人搞大了肚子,萧俟都舍不得用红花伤了她的身子。”   可品红散到底对未孕的女子也不宜,更何况孜熙服用后,药素最后都积累在了胎儿的紫河车中。   这哪里是补药,分明就是毒物。   但熟读医书的林姿还是将它吞食殆尽。   “是。”   金吾卫在凌岭住过的屋舍里,找到了几封措辞隐晦深情,却不曾递出去的情书。   凌岭倾慕孜熙,且一往而深。   谢逐临目如寒星:“或许孜熙也动了心,但他们从头到尾,都不过止乎礼。”   果然啊。   林姿果然在言语中藏了许多文字游戏。她如此机关算尽,又怎么可能在入狱后就良心发现,对着任阮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任阮颦了黛眉,将林姿的一些话儿又拈起来,仔细思忖。   “孜熙郡主当年,真的是被先太皇太后赦免的吗?”   “不是。”他平静地说,“是我暗中将她救了出来。”   她停了一下。   “是当今圣上要你去的吗?”   “不是。”他说,“我自作主张。”   任阮怔了怔。   原来谢逐临在胆大包天放肆抗旨这方面,这么多年前就已经炉火纯青了。   但提及此事,他眼眸几不可察地暗淡了几分。   当年他的实力还不够成熟,勉强送孜熙出京都后,就一直忙于游走在夺嫡之后混乱的朝堂战场,没能及时发觉孜熙的回京。   倘若他留心一点点,倘若他能周全地再多布置一些眼线,孜熙今日的悲剧,或许就不会酿成。   谢逐临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任阮本想继续追问,却隐约察觉到对面的低气压,便将话儿拐到了另一个疑虑上。   “还有,傅重礼。”   “我们在之前的调查里,受到了他的颇多阻扰,可在林姿的交代中,他似乎却没有真正参与到此案中。莫非他真的只是看不惯衙察院吗?”   亦或者他隐藏在更深的层次里,尚未暴露?   谢逐临:“他与萧家有些旧年恩怨。”   “他不会帮萧俟,但也不想看衙察院过于轻松地查到真相。”   “他只想让京都的水越混越好。”   “就像林姿对你说的那样,他背后还有别的势力,随时准备混水摸鱼。”   “这是一场情杀。但案中的萧府,淮南王府,傅重礼,甚至你我,又都不止在区区一场情杀案中。”   闻言,朱砂红梅下的娇小少女皱着脸,仿佛一下陷入了极大的难题,深思中的花瓣唇紧紧抿住。   谢逐临动了动幽幽的眸光,等待了片刻,才意有所指地问她:“林姿对你说的那些话,没别的想问了?”   啊。   任阮有点苦恼。   是有的啊。   其实最想问的,被她刻意往后延了又延。   ——“任阮,你又怎知谢小侯爷没有拜倒在孜熙的石榴裙下呢?”   但是好像这样的问话并不礼貌,也太过无端。   谢逐临一直凝视着她,深邃的墨瞳中暗流翻涌,少见地透出一点明亮的,仿佛带了一点期待的色彩。   她酝酿许久,目光游离到一朵娇艳的红梅,脱口而出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问题:“林姿已经认罪,她会被怎么判?”   “……”   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听到答案,她心神不定地,把目光移回眼前人身上。   谢逐临已经垂下密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   他冷淡转身:“待尘埃落定,即刻推出午极门,斩首示众。”   --------   尘埃落定的时日来得很快。   刑期没有延迟。林姿肚子里的孩子虽然还没有完全流产,但已经留不下来了。   大多因为那满含品红散毒素的紫河车。   林姿被带出衙察院的时候,看见被丢弃在门口还未清理的那三株红梅。   她被锁在木枷里的脑袋努力动了动,弯下好几分腰,才看清那一堆枯木折枝残瓣,原本出自萧府的名贵花盆碎了一地。   朱砂红梅娇贵非常,极其脆弱,花期也比寻常红梅要短上许多。   但绽放才不过几日便悉数凋落,对这素来精心伺候的娇花来说,大概也是头一遭。   林姿眼睛有点干涩,抬头望了望天。   今天也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浅金的阳光穿透洁白的云朵,平等地在每一个人身上笼罩起茸茸的温热。   这样的好日光啊。   林姿痴痴地望着天空,望得干涩的眼睛被阳光直射得刺痛无比,淌下泪来,也舍不得挪开一丝一毫。   六王夺嫡那场惨烈的混战之后,曾经血流成河的午极门,已经和平地沉寂许久了。   飞檐坐异兽,红墙琉璃瓦。阳光下的午极门熠熠生辉,与其后金碧辉煌的皇宫融为一体。   直到林姿被一把推得跪倒在门前。   她还是拼命抬着头,死死地盯着头顶的艳阳。   晴空明媚,白云净洁。与她初见萧俟那天的日光一样好。   忘记这么多年痛不欲生的爱恨纠缠,忘记无数个日夜的心机算计,忘记一路走来残忍双手的鲜血淋漓。   最后忘记那天她脚下踩着的浮沉尸骨,忘记她苦心孤诣的刻意设计。   她恍惚记着,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无辜少女一样,懵懂地破水而出,天真地仰着湿漉漉的小脸,好奇又羞怯地看岸上的人。   红梅似火,花影重重,少年不经心地挑过一眼,从此青涩的慕艾就落于她一身。   她还记得他温声软语:“林姑娘姿容独绝,萧某一眼,已觉与旁人不同。”   后来的记忆在好日光下,全氤氲成了一场美梦。少年少女情真意切,为一见钟情对抗名利与身份,对抗整个京都。   互诉衷情,携手同游,相定终生,洞房红烛,举案齐眉。   直到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利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那冰冷的白光,将虚无缥缈的梦境劈得粉碎。   萧俟厌倦嫌恶的脸,落胎的那碗褐黑刺鼻的红花汤……所有的记忆都变成了虚伪怨恨,血肉模糊。   被粗糙的大手强行按下头颅时,泪流满面的林姿看到落在木枷上跳跃的阳光。   木枷将她脖颈以下的部位挡住,那年的好日光再也不能落到她的肩膀。   曾经焰火般明媚怒放的朱砂红梅,已成了一地破败。   再也没有重重花影中的一片,能恰好在她左肩开出一朵模糊的花斑。   她那些费尽心机的讨巧设计,到头原来敌不过上天随手捉弄的一笔。   时辰已到,刽子手举起利刃。   呼啸风声里,林姿脑海里最后浮现的,不是萧俟,不是孜熙郡主,也不是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   小小的林策脸上带着新添的伤痕,从怀里掏出两个已经被压扁的冰凉寿桃形的馒头,献宝似的递给她:“阿姊,生辰快乐。”   那晚也是除夕夜,整个淮南王府欢声笑语,灯火通明。   她只能牵着弟弟脏兮兮的手,窝在王府发霉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挤在一起取暖。   小林策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握着拳发誓:“阿姊不哭,以后阿策有出息,给阿姊过一个全天下最好的生日!”   小林策说这话时,除夕的烟花恰好咻咻升空,缤纷绚烂全落进了他稚嫩的瞳孔里。   映亮了里面对阿姊满满的依赖和心疼。   白光落下时,林姿嘶哑地呢喃了一句:“又快到除夕了啊。”   可惜,她再不能牵着阿策的小手,一起看烟花了。   血花喷涌,尘埃落地。 第71章 懵猴子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辰时钟响, 金銮殿高门大开,众臣鱼贯而出。   各色朝服混在一起,三两结伴, 不时相互道礼寒暄,延续着朝上的机锋向外行去。   毫不客气地拒了小皇帝的御书房邀约, 谢逐临闲庭信步地孤身走在人群的最后。   冷面阎王凶名在外, 通常没有朝臣敢来找他搭话。   不过今日, 谢逐临才踏出高高的门槛,就看到一身绯红的傅重礼在台阶下如中流砥柱,逆流而立, 向他露出一个微笑。   谢逐临波澜不惊地将向前迈的步伐换了个方向, 吩咐身后的吾十六:“今日从午极门出。”   谁都知道谢小侯爷倍受皇帝宠信,府上马车独得了随意入宫的恩典。   但见那挂了“谢”字灯笼的马车, 骨碌碌往午极门的方向去,还是有几个大臣不禁窃窃私语。   一大臣啧啧道:“午极门昨日才行的刑,谢大人不守规矩也就罢了,倒也不嫌晦气。”   “人家掌的衙察院,赵大人你莫非忘了那是个什么野蛮地方?”旁边的御史嗤之以鼻 ,“哼, 什么冷面阎王, 我看他就是对那般血腥地求之不得呢。”   “话虽如此,说起这个午极门, 明明也太平了这么多年,忽然出了一个萧少夫人,真是让人唏嘘。”   中间须发皆白的老臣抚着胡须, 目带忧患地摇头。   马车驶远, 众臣的声音渐小地听不见了, 一向沉默驾驶马车的吾十六头一回,忍不住有些嘀咕:“大人何必绕开傅大人,倒显得咱们衙察院怕他似的。”   马车里静寂无声,修长的指骨略略掀开车窗帘,露出半张云淡风轻的脸。   他在意的从来不是傅重礼。   淡然的目光远远落向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午极门。   他眸底微沉。   同样的红墙琉璃瓦,现今的午极门却好像从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摇摇晃晃地脱离出来,又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沉血雾。   那段晦暗的那段时日也是这样,从午极门开始,那血雾蔓延至整个皇宫,再将整个京都、整个大夏吞噬殆尽。   谢逐临面无表情地放下帘子,心中绕上若有若无的郁气。   他一时想起很多遥远的故人。   眸底翻涌间,车榻上的一件月白鹤氅忽而映入眼帘。   情绪一顿。   淋湿的少女倔强蓦地闯进脑海里,勇敢奋力地将那些回忆全部挥散,然后回头,坚定不移地望着他。   她问:“谢逐临,你怎么做?”   谢逐临垂眸,目光逐渐平静。   如今不同往日。   他已经足够为想保护的人,撑起一片朗朗乾坤。   ----------   衙察院,高楼。   小院里横七竖八放置了许多陈旧的画框残骸,中间立着了个崭新的画架,少女在中间手执画笔,正洋洋洒洒地在纸上笔走龙蛇。   谢逐临进来时,任阮正好收了这副画像的最后一笔。   “谢大人。”她脸上还带了颜料,扭头得意地将画举起来给他瞧,“你看看,可还满意?”   他心情颇明朗地,从她鼻尖上的一点墨迹移开,转向她手中画像。   然后目光猛然凝住。   画像上是一位年轻的女子,五官挺拔英气,冷若冰霜,眉眼间与谢逐临有六分相似。她通身素白,唯有手持缨枪上一点鲜明的红,恣意张扬。   这是那十九幅画像之一,昔年的谢侯夫人。   谢逐临的母亲。   之前的画像在还未损坏时,其实已经因为经年的颠沛,晕染模糊了许多。   就算努力地辨认太多次,他记忆里母亲的脸,还是像流沙一样满满消落,越来越遥远。   而现在,年轻的母亲好像就栩栩如生地站在她面前,终于清晰无比。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步伐迟缓地走过来,慢慢地,很珍惜地伸出手。   任阮眼尖地看见他垂下的微红眼皮,松开画纸,很贴心地说:“既然谢大人满意,我就先去休息啦。”   她转过身背对着不看他的情绪,一边往盘旋长楼的方向走,一边故意大声道:“对了,之前大人不是说那个洞口还等着我修吗,我先去看看咯。”   一面说着,她脚下飞快地转过楼梯角,很快就看不见小院中央那堆画像了。   给足谢逐临空间,任阮才慢下脚步,轻松地活动了下筋骨。   上朝前她就已经来了衙察院,画到现在,才堪堪完成一幅受损最小的画像重摹。   她动了动酸痛的手腕,顺便打开系统空间瞄了一眼。   上个案子没有动用额外的系统特殊功能,而且根据案件的难度,这回成功画出郑毅赚得的画像值,差不多有两千点。   再加上这两天她在衙察院随手接的几个小案子,累积起来将近三千点了。   今日趁着上朝前,她带着那堆破损的画像,和谢逐临试图交流了一番。虽然谢逐临对于画上人身份不欲多谈,但任阮还是能察觉到这十九个人对他的重要性。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明明是很重要的人,谢逐临却好像对这画像上人们的脸,全都记不太清楚了。   得到的信息实在不足,她只好再次使用了一次性的“身临其境”。这回第一次的友情价没有了,系统毫不客气地扣掉了她整整一千点画像值。   任阮心在滴血。   但好歹还是完成了其中一幅,开了个好头。而且“身临其境”的使用是有限制的,如果画像受到损坏,进入的画中场景也会残缺,过于严重的甚至会直接无法使用。   很不幸,除了那幅谢逐临母亲的画像,其他十八幅画像,基本都有或多少的损坏。   她现在的画像值就剩一次“身临其境”的机会了,还不一定能够成功将画像准确画出。   看来只能先努力赚些画像值了,有空再看看系统商城里还有没有别的适用功能。   嗯,要填补刚穿来时候闯的祸,都还任重而道远。   还好当初夸下海口的那个三天之约,被接连来的案子一拖再拖,不然就凭这一堆残破画像,和谢逐临莫名其妙模糊的人脸记忆,她岂不是开局就寄了。   任阮靠着栏杆,很沧桑地迎面吹着冬风。   忽然听得有人叫她:“任姑娘。”   任阮左看右看,没见到人,那清越的少年音里便带了笑:“任姑娘是来亲自修砌这个洞口的吗?”   这下她留意听辨出了声音的方向,低头一看,不远处的地面上,吾十七堪堪露出一个脑袋,咬着松针朝她懒懒散散地笑。   再走近几步,任阮便认出了他钻出来的那个洞口,正是那晚她栽落下去的位置。   她蹲下来,见那洞口方方正正,边缘还有断裂的粗糙痕迹,果然是年久失修的人工机关。   任阮梗了一下,委婉道:“这么久了,谢大人平日在密室里头顶不冷吗?”   该不会真的特地等着她过来修吧。   她悲痛地想起当初和谢逐临争锋相对时放的狠话,再想起前两天小案子到手的赏金,奢华宽敞的马车接送,精致美味的工作餐……   她顿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早知道衙察院不似自己误会的那般,她直接麻溜一步到位,还在大理寺扑腾什么啊。   “这个密室,是大人平时专门用来放画像的地方。”吾十七低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下面,也委婉道,“你知道,现在没东西可看,大人很久没来了。”   “……”   好的,她的锅。   任阮:“或许这附近哪里有卖水泥什么的?嗯,或者木板?总之就是你们用来修葺房屋的材料?”   她撸了撸袖子,“来吧,早点干完早赎罪。”   吾十七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突然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他笑得咬在唇间的松针尖尖都在乱颤。   “任姑娘,你可真有意思。”   任阮正琢磨他话里的褒贬,忽然冒出来的吾十九一巴掌拍向洞口处的脑袋:“十七哥,都说了让你少在这种灰尘多的地方待,赶紧给我出来!”   来势汹汹的巴掌,带起的风却轻得连吾十七的发丝都没吹动几根。   吾十七握住他的手,从下面一跃而上。   “看看而已,说不定就看出些东西了呢。”吾十七耸耸肩,任由吾十九恨铁不成钢地将那松垮的衣领拉得严严实实。   他没管在自己衣服上到处拍灰的吾十九,探头看还蹲在地上的任阮,戏谑道:“任姑娘还不起来,难道想就地取材将这洞口填了?”   但蹲着的任阮看的却不是那个机关口,而是机关旁边的楼梯拉杆。   那里雕刻着一只形状奇异的神兽。   个头体态都肖似狮虎,头顶茂密鬃毛,身披斑纹五彩,如她那晚所摸一般壮身长尾,四颗尖利獠牙从龇嘴中呈弧形向上弯生而出。   而她当时所碰到的一处奇怪凸起,正位于其中一颗獠牙,应当是机关的触开点。   她蹙着眉思忖了一会儿,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角:“这是你们什么特有的神兽吗?”   这个形态特征,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给她一种熟悉之感。   “这是驺吾。”   被拉衣角的人俯下身来,清醇冽然的嗓音吹得她耳朵发痒。   不是吾十七,也不是吾十九。   任阮有点意外地抬头时,差点撞上谢逐临线条明晰的下巴。   他已经恢复了素日如常的清漠神色,深幽的眼瞳对上她时,眸底里波光温浅。   “这是金吾卫的象征瑞兽,衙察院创立之时,其中的兵卫,便由当时的陛下取‘驺吾’之‘吾’,而赐名。”   他伸手扶她起来,耐心解释。   吾十九很配合地揪起来胸口的衣服,指着上面的暗纹刺绣给她看:“诺,咱们靛吾服上都绣着这小老虎呢。”   原来如此,任阮恍然。   谢逐临忽然屈起指骨,在她挺翘的小鼻尖上温柔一划。   任阮:??   她大惊失色地捂住鼻子,想起之前吾十九的吐槽,忽然觉得自己原地又成了懵猴子。   好怪,这又是什么意思?   让她别转移话题,赶紧把地上那个方正的洞给填了?   谢逐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抬起在她鼻尖上蹭下墨印的瓷白手指,扬了扬。   “多谢。”他低声道。   任阮松了口气,又有点儿不好意思,摆手道:“应该的。”   说完空气里就好像陷入了一点无话可说的尴尬气氛。   任阮脚趾扣地的毛病又犯了。   前世她这样的嘴炮社牛,从来不知尴尬为何物。偏偏在谢逐临面前,她有时候就是……自己也说不出来自己的微妙。   她求助的目光移到旁边,吾十九不怀好意的笑正憋得脸红,吾十七还在望着那洞口旁的驺吾雕刻出神。   任阮只好自己干巴巴道:“还剩十八幅,有些被损坏得太大,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我今天回去多研究一下,明天也早点过来。”   “不急。”谢逐临放下手,“明天跟我进宫,圣上要见你。”   “见我?!”   他附在她耳边,偏不说话,呼吸间的温热惹得她讶异的心和耳朵一起痒起来。   谢逐临对着少女染上红晕的耳朵轻笑一声,总算慢条斯理地开口。   “连续两起御批大案立了大功,任姑娘,带你进宫领赏。” 第72章 讨赏   ◎谢逐临,你不行◎   翌日是休沐。   宫门前的侍卫难得清闲, 熟练地准备挺直身板打盹,就听见一阵马车轱辘声。   侍卫只得不情不愿地打起精神,正准备看看是哪个倒霉蛋休沐日还这么早进宫, 目光瞥到丝绸灯笼上锋利飘逸的一个“谢”字,登时一激灵。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又是开宫门, 又是见礼, 直到马车从头前轱辘远去, 才擦着冷汗抬头。   见鬼了,大白天见鬼了。   休沐日连圣旨都招不来的谢小侯爷,今天居然主动天不亮就进宫了!   倒霉蛋谢小侯爷立在御书房外, 亲自伸手, 搭住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少女。   任阮扶了扶有点歪了的发簪,又将襦裙上的小褶抚平, 才好奇地开始环顾起四处。   大夏的皇宫,各处都是红墙琉璃瓦,金碧辉煌柱。玉阶拾上,及入御书房内,晃眼的满墙错落挂了名贵书画,高长的明金嵌边雕囄龙纹书案上奏折堆叠, 龙延香袅袅其中。   御前总管太监抱着拂尘, 低眉顺目地立在书案边。整个御书房寂静空荡,再不见其他人。   任阮悄悄踮起脚往高高的书案后面瞧。   皇帝呢, 该不会还没起吧?   谢逐临抬手,将身后侧不安分的少女脑袋轻轻按下去,才不慌不忙地开口唤了一声。   “楚询, 出来。”   楚乃大夏皇姓。楚询, 该不会是当今圣上的名讳吧?   一边感慨着谢逐临的无法无天, 任阮一边绕过他按头的右手,从他左边肩头探出脑袋来。   只见那高案后面叠的老高的奏折动了动,又听一阵稀里哗啦的书页倾倒声,奏折堆里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俊脸来。   俊脸眼下顶着黑眼圈,语气烦躁:“谢逐临,这个点,你是不是活腻了?”   任阮立刻往身前人宽背后头缩了缩。   圣上好像有点起床气。   谢逐临:“臣心系圣上,唯恐圣上久待,特早早入宫,恭候在此。”   “去去去!少在朕面前拿腔捏调!”楚询哼了一声,“赶紧,那个小姑娘呢?拿出来给朕瞧瞧!”   想起这一茬,楚询起床气消了大半,奏折中间的脸饶有兴致地向上一顶,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哗啦纸页掉落在地的声音。   任阮:……   这个皇帝,好像和她想象的那种面不形色,不怒自威的模样,不太一样啊。   谢逐临:“圣上谨言,若把人吓跑了,可就无人能赏了。”   “哟,还护起来了。”   楚询非但不生气,反兴趣来了,丧脸一下子消失在奏折堆之中。   片刻后,边有披了明黄大氅的一个修长人影从书案侧边绕出,背着手,姿态骄矜地直奔谢逐临身后去。   那步调飞快,看似优雅,实则急不可耐如饿狼,任阮仿佛看到一双幽幽绿眼直扑过来。   她忍了忍和他绕柱走的冲动,求助地望了一眼谢逐临。   见他好整以暇地装瞎,任阮只好自己先福了福身,想着电视剧的话术:“民女任氏,见过圣上,圣上万福金安。”   要蹲深一点还是要跪啊?第一次见皇帝不会是要行大礼的吧?这朝代是说万福金安吗?还要补点什么恭敬话吗?   任阮心里正纠结,楚询已经到了眼前,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免了免了。”   话音未落,他已开始踱着步子,左右上下地全方位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明眸皓齿,肌肤皎如温玉,干净朴素的棉布襦裙也掩盖不住她的活灵生动,毫不露怯地任由他打量。   大方笑起来时,莫名有种让人一瞧便心情轻盈跳跃起来的感染力。   想起自己后宫被强塞进来那些各带假面的嫔妃,楚询快酸死了。   “谢逐临,人家小姑娘在衙察院为你画个像,出生入死,还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你就让人穿这进宫?”   楚询刻薄挑刺:“你看看,穿得还不如朕宫里的一个洒扫丫鬟。谢逐临,你真够小气。”   “还有这头上戴的,脖子手上也空荡荡,腰间连枚玉佩也没有。这样的美人,谢逐临,你真是暴殄天物。”   “再说了,你手下那些金吾卫不是个个以一敌百吗,怎么连个能画像的也找不出来,还得让一个娇弱小姑娘去那些凶地卖命,谢逐临,你不行。”   任阮刚开始听着好笑,越到后面越禁不住拧起了黛眉。   “圣上。”她瞄准楚询叭叭挑刺的间隙,插进话来,“您大概是误会了,民女是画像师,只是于谢大人衙察院中协理破案。”   不是在谢大人的床前侍寝。   “况且,这样的衣裙民女穿着很是舒适,也适合走探案发现场。”任阮提了提裙摆,“圣上治国,厉行节俭,民女响应御召,不敢有违。”   楚询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商女堵得说不出话来。   谢逐临立在她身后,矜持地抬了抬下巴,睨他一眼。   楚询发誓,他绝对在谢逐临那双日常冷淡的狭长眼睛里,看到了毫不遮掩的嘲笑和炫耀!   他咬了咬牙,这才正眼将目光重新落回任阮身上,正对上她不卑不亢的微笑。   这一下猛然让他联想到自己偷摸看过的那些话本里,美丽脱俗,不逐名利遗世独立的悲情女主人公。   楚询表情诡异。   如果现在他甩下几千两黄金和珠宝,冷酷地不允许她再离开冰冷皇宫,她会不会倔强地红着眼眶,拔剑横在自己柔软脆弱的脖子,凄声说:“若要用这些困住我,我情愿一死!”   楚询诡异的表情透露出一点兴奋和跃跃欲试。   然后谢逐临那仿佛能看穿人心的冰冷视线,就带着一点警告意味地扫了过来。   小皇帝的尊贵龙口被他一眼定住。   楚询心里把谢逐临骂了个狗血淋头。   找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的这般女子,居然叫那个最不讨人喜欢的冷面阎王捞着了。   他面色不太好地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谢逐临,真有你的。”   言罢,圣上高冷地拂袖而去。   没看到两人眼神交流,自觉顶撞了皇帝的任阮有点不安。   不是吧,这就生气了?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今天不会赏没捞到赏,提着头回去吧?   谢逐临从容地提醒:“圣上政务虽忙,但宣了任姑娘觐见到此,还未赐赏呢。”   刚准备遁到高高书案后面黯然神伤的楚询,上台阶时差点脚步一滑。   他就是想看看能让这个阎王爷牵挂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现在人带来了,炫耀完了,还真打算找他这个受了大挫的要东西?   楚询愤愤用力抖了抖自己的大氅:“谢大人高爵丰禄,万贯家财,还用的着朕赏任姑娘什么东西吗?”   谢逐临顿了一下,自若道:“圣上贤明果决,体察民隐,及时御观凶情,下令严查,才促使屡起的凶案一一告破,肃清京都。如今宣臣请任姑娘进宫,自然也是要赏罚分明。”   楚询听得身心愉悦了点,勉强着看向任阮。   “说说吧,任姑娘,你想要什么赏?”   嗯……这要怎么回答?这不就和老板问你想加多少工资一样吗。   任阮有点为难。   谢逐临代她开口:“任姑娘身份不高,平日为案件在外行走,总有诸多不便。”   “也是,任氏商户之女,父亲又不在京都。”楚询随口道,“那就赐个郡君吧,正好朕登基之后还没封过这个,填个空缺也舒服。”   郡君??   有点太荒谬了吧。饶是对这些不够熟悉的任阮也知道,郡君之位,那可是皇族身份,唯有郡王县主之流得宠的女儿,或是赐封重臣女眷之诰命,才能有此殊荣。   士农工商,她这是从一个末流庶民,直接一跃飞升成了皇室身份?   论说大案,她也才破了两个而已啊,不至于吧?   任阮虽心中冷静,却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晕乎。   谢逐临居然还不满足:“郡君画技高超,天下无双,臣欲将她正式收入衙察院。为免朝中迂腐之臣多言,还请圣上口谕。”   她惊讶地抬眼偷瞥他。   这就改口了?谢逐临不觉得太猛了吗?   上座正喝茶的楚询一呛,烦躁地挥手:“行行行,就让任姑娘破例入你衙察院。”   “不过,她的腰牌你自己打,别想从我这要金子。”   “臣领谕。”谢逐临从善如流,“那圣上赐封任姑娘郡君的旨意尽可先慢慢拟着,臣就不打扰了。”   楚询求之不得:“赶紧滚赶紧滚。”   任阮早就想走了,闻言正准备谢完恩就溜,身子还没蹲下去呢,就被谢逐临一把捞转往殿外走。   且他还不忘好心地丢下一句话:“如圣上所说,若近日国库不盈,赐封圣旨里按照惯例赏赐的黄金,臣愿不日从谢府送进宫来,为圣上分忧。”   楚询气得把茶盏往桌上一砸,指着谢逐临的背影嚷嚷:“姓谢的,你别太过分!”   眼见那姓谢的背影清逸,携着身边娇小少女逆光飘然而去,楚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茶盏就往地上一砸。   他冲外面大声吼道:“谢逐临,你给朕等着!这郡君的旨意朕还要好好琢磨呢!”   就算君无戏言,那什么时候兑现,还不是他这个皇帝说了算!   听见身后御书房传来的清脆瓷器碎裂声,任阮有点担忧地问:“大人,咱们就这样走了?”   真的没问题吗?   谢逐临悠悠道:“别管他,最多也就是封你为郡君的圣旨迟几日下来。”   “那赐封为郡君这样的赏赐……会不会太过,嗯,就是……”她犹豫着,不知怎么说。   “不必多虑。封你为郡君,也不止是因为这两场重案。”他说,“箫鸿远曾几次暗中曾进宫面圣,请求赐死你。”   “什么?”   “他将爱子和林姿肚中孙子的死,都算在了你头上。”   谢逐临:“皇帝要打压萧家。况我在,萧鸿远动不了你。”   任阮怔了怔。   “且那两起重案得破,大大安抚的可不止是民心。”   “一桩桥头女鬼,让楚询得以拿大理寺开刀,大清朝堂。一桩肉羹碎尸,动摇了几个根深蒂固的世家,都是他的眼中钉。”他给她解释,“楚询封你为郡君,没有他说的那么随意。”   她表现出了值得一个郡君之位的价值。   “原来如此。”   捋清了一些其中门道,任阮恍然,随即仰着脸望向他,认真道:“多谢大人。”   尽管如此,若非他在身后支持,无论是封为郡君,还是进宫领赏,对她这等毫无家世背景的平民而言,到底遥不可及。   谢逐临听懂她道的不只是解释的谢意,薄唇微扬起一点弧度。   任阮:!   等等,是她看错了吗?谢逐临是笑了吗?   心中稀奇大盛,她睁圆眼,正想凑近细看,忽然听得东北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侧脸远远望去,好像还有滚滚的黑烟大股大股冲上天际。   怎么回事?   皇宫之中,竟然晴天白日地起火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是有点爱看霸总狗血文的怪癖在身上的。   假如稔任有读心术:他想用金钱拿捏我?!还有这等好事!   感谢在2023-02-16 18:44:19~2023-02-17 12:1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沈南颜 5瓶;frogbrothers、C1aric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焰光   ◎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那喧乱很快蔓延过来, 有几个脸上带灰的小太监颤巍着跑来,跪扑倒在前门,战战兢兢地禀报着什么。片刻后, 又有一批御前侍卫行色匆匆,格外凝重地往御书房而去。   原本随马车候在外头的吾十六也快步赶来, 肃然道:“大人, 是瑶池殿走水。”   “形势现下还未控制住。卫里探报, 此事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太后大怒,已下令封锁各宫门, 严禁进出, 势必严查。”   言罢,吾十六走进两步, 压低声音:“大人,玉芙公主她……”   好熟悉的名字。   任阮竖起耳朵。   但谢逐临沉下去的目光,止住了吾十六接下来的话。   下一秒,身后传来威严的重重“皇上起驾”的唱和声,明黄色的轿辇已经消失在了往东北方向的宫道。   任阮担忧:“竟然惊动了御驾亲自前去,火势很大吗?”   “不止是大, 火势诡异极了, 根本控制不下来。”吾十六斟酌了一下,竟不知怎么形容, “而且火势虽猛,却独独在瑶池宫一处烧着,不越旁的一步。宫人拿了水去扑, 竟反而越发旺了。”   “宫中传言, 说是只怕有妖邪作祟。”   吾十六话音未落, 宫里的辰钟声被敲响,遥遥地穿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让人只觉那声音凄如长啸,属引凄异,哀转久绝。   辰钟未绝的声韵里,谢逐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漠然冷笑。   他目光幽幽深深,远远落朝东北。   -----   瑶池殿。   还未靠近,便已可见那炽热的烈火熊熊,直冲云天,整座宫殿都被滚滚浓烟笼罩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最开始的吵闹慌乱已经被控制下来了,宫人们忙碌奔走,形成好几条运水泼水的接替线路。   吾十六所言不虚,那一桶桶的水下去,本就熊熊的火焰更是又窜上几尺高,噼里啪啦爆出火花来,极其骇人。   一身明黄的楚询正被御前侍卫们护住,紧绷着一张脸,全无之前在御书房的轻松。   看到驶来“谢”字马车上下来的人,他点了点头:“谢卿。”   谢逐临略一拢手,语气不矜不伐:“圣上。”   在外时,两人相处一向是端着明君贤臣的风范。   “听闻瑶池殿火势持久难灭,太后娘娘已心急如焚到将皇宫封锁。臣特赶来此处,不知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愿为圣上太后分忧。”   楚询眉峰皱起:“其他也没什么,宫殿烧了也无妨,只是玉芙似乎还在里面。”   “一批批进去的侍卫都没救出来人来,反而还折了好几个在里面。”   “太后急火攻心,被御医劝回慈禧宫里去了。”   难怪太后撑不住。以当下火势,宫中的侍卫都难以从中全身而退,何况是身娇肉贵的公主。   这位玉芙公主只怕凶多吉少了。   任阮心里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时又有几个前一批冲进去救人的侍卫仓皇而出,好些呛着黑烟,一瘸一拐,地扶着被困的瑶池殿宫人逃出。还有一个侍卫已经失去了意识,被同伴连背带拖地拽了出来。   眼见十来个瑶池殿的宫人都被救了出来,唯独不见玉芙公主,楚询烦躁极了。   “一群废物。”   谢逐临凝视着又一朵被泼水激起的高高火花,沉吟道:“何等火焰有蹊跷,只怕不是寻常之物引起的。不如请圣上容臣,即刻调用金吾卫,支援瑶池殿,查明真相。”   “赶紧赶紧!”楚询急躁地大手一挥,“还用问朕,这皇宫出什么事你就不能自觉点?”   后面那句他是降低音调贴着谢逐临说的,极其恨铁不成钢。   “神鬼之说朕不信,此事必定是人为。”他拍了拍谢逐临的肩膀,“这个案子就交给你衙察院了,务必给朕查得清清楚楚,也好给那个老妖婆交代。”   “至于玉芙公主,活着当然最好。死了,估计老妖婆又得发作一番。”   他越说越不耐烦,撩起大氅摆重新坐上了明黄的轿辇:“朕先走了,先去慈禧宫陪她做做伤心戏。”   将此间起火之事甩手,楚询一脸苦大仇深地端坐在御辇上,扬长而去。   任阮有点意外。   早听说宫中的两位公主都是先帝留下的,按理来也应该算是楚询的姐姐妹妹,怎么他竟丝毫不在乎似的?   任阮想想也罢,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室子弟间情感淡薄也是有的。只是听他言语间的厌烦,怎么似乎与太后娘娘,也并未如同名声之中的母子情深呢?   大夏重孝道,当今圣上是太后养子。   二人虽非亲骨肉,却向来有母慈子孝的美名在民间流传甚广,得了许多民心。   谢逐临注意到她,淡淡道:“当初萧俟与林姿,亦诸多恩爱典范,广受羡艳。”   “眼见都不一定为实,任姑娘。”   任阮忽然怔住。   -   几队身着靛吾服的金吾卫迅速入宫时,“谢”字马车正好出了午极门。   里面只坐着满腹狐疑和纠结的任阮。   方才瑶池殿前,一簇被清水掀起的火舌猛然蹿高,裹挟住一位离得近的宫人。那宫人惨叫一声,手中的水桶哐当一落,半个身子瞬间都爬满了火焰,直接栽进了火场。   被扒拉出来时,已经是有大半个手臂和腿被烧没了。   谢逐临不容置疑地叫停了所有泼水的动作。   与此同时,正想靠近火源仔细观察的任阮,立刻被提溜了回来。   他不分由说地将她塞进了马车,直接无视太后下的封宫令,将她安安稳稳地送出了皇宫。   替她放下车帘时,他俯身探进来,目中落了橙红色的焰光,满满倒映出少女有些错愕的脸,低声和她说话。   “火势猛烈,只怕还有爆炸的风险,你先出宫。”   任阮别扭地动了动唇,还是没再坚持。   她有些不自然道:“你也小心。”说完觉得突兀,又急急补充一句,“火灭之后,要是有什么发现,或者需要画像的地方,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   他应了声,眼眸里的焰光动了一动,将车帘轻轻放下。   其实平安也可以第一时间报一下的。   虽然说谢大人身手好得应该根本不用自己担心啦。   任阮还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补充这一句,马车已经缓缓驶动。   算了,万一人以为自己质疑他的能力,心存不满,以后给她穿小鞋怎么办。   现在谢逐临怎么也算自己的正式老板了,职场守则,少说少错。   任阮正独自思索,却发现这一开始还规规矩矩的谢府马车,才出午极门,马儿便和脱了缰似的,撒丫子跑得飞快。   习惯了吾十□□平八稳的驾驶风格,任阮差点被颠簸地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等到了停下,她虚弱地掀开车帘,正和姿态不羁坐在车前架的吾十七对上视线。   “任姑娘好啊。”他抓着马鞭笑,“地方到了,要我扶你下来吗?”   这才多久,就从皇宫到了僻静的任家小院?吾十七架马车,简直和开飞机没什么两样。   “我不回家,能劳烦你送我去杜——”她有气无力地说着,忽然刹住,“啊,不必了,任院就好,多谢你。”   今日进宫,她存了满肚子的疑惑,想去先找杜朝问一问。   不过还是自己在街上随便打个车吧。   这种贴地飞行,她坚决不想再体验第二遍。   吾十七看到她苍白的脸色,表示理解:“噢,看来任姑娘还没有体验过,我这等衙察院最高待遇的车夫。”   他抿了抿唇间的松针,一脸怀才不遇。   “你知道,吾十九一直哭着求我多带他体验几把,我从来都是冷漠回绝。这样的待遇,我当然要全无保留地留给美丽的姑娘。”   任阮:“……谢谢你。”   她忍着胸口翻涌的感觉,敷衍地笑了笑,从马车上跳下来,准备招手叫车。   谁知才将捞起的裙摆放下,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乖巧地蹲在街口买糖葫芦的摊位边,看到她,格外高兴地跳起来,冲她热情招手。   “杜朝?”   再看四周,哪里是什么任家小院,分明是杜府旁的长街!   任阮又惊又喜,回头看吾十七。   对方已经将马车调转了方向,目带狭促冲她吹了吹口哨:“看来任姑娘很是如愿,大人果真料事如神。”   还不等任阮反应过来,吾十七已经扬起马鞭,驾车消失在了长街远处。   她望着飞扬的尘土,眨了眨眼,忽然扑哧一笑。   这个谢逐临,确实有够了解自己的。   本来被强制送出现场,有点不甘的心,忽然就被理解的小雀跃填满了。   他担心她的安全,也知道她的执拗。   举着糖葫芦跑到少女跟前的杜朝,正看见她眉开眼笑,也高兴道:“任姐,听说你今天被谢大人带进宫,又是面圣又是领赏的,怎么样,一定受了圣上好大的嘉奖吧!”   什么时候他也能靠着自己,意气风发地入宫,在金銮殿上面圣受嘉啊。   不过想到任阮得了这样的殊荣,他也与有荣焉,搓着手道:“吾十九说,谢大人要我在这里接你。嘿嘿任姐,还是你想着我!”   一出宫就来找他分赏赐,真是他的亲姐姐!   杜朝探着头,往任阮身后左看右看。   任阮一个暴栗敲在他脑袋上,没好气道:“赏赐没有,闹人命的大事倒是有一桩要告诉你!”   杜朝一下子焉了。   “这里人多耳杂,我们换个地方。”   她左右环顾,找了一个清静的小饭馆,拉着杜朝进去,要了一个角落的雅间。   待菜上齐,屏退了小二,她才低声将在宫中的所见所闻都一一道出。   本来还动筷如飞的杜朝,听着听着,也慢慢表情严肃地放下了筷子。   “圣上和太后娘娘之间的关系,我不敢妄议。”他谨慎道,“从前我也有几次随父赴宫中宴,席上所见,的确是相互敬之如宾,孝慈和睦的。”   “但这个玉芙公主,可就有得说头了。”   “宫中唯二的两位公主,基本都不出席宫宴。其中一位是个体弱多病美人灯,受不得生风。但玉芙公主嘛,大概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身份尴尬吧。”   任阮记得之前隐约听过的消息:“似乎说,玉芙公主是先帝当年南下时,流落在民间的女儿?”   “这的确是大部分人知道的。不过也罢了,但凡如此,也不至于这么尴尬。”杜朝靠近桌子,神神秘秘道,“任姐你要知道,玉芙一直以来的传闻,都说她其实并非先帝当年遗落在民间的女儿。”   “而是太后娘娘,从前的姣贵妃之女!”   见任阮好像没明白过来,他加重音强调道:“就是说,玉芙很可能不是先帝之女,而是太后娘娘的女儿!”   少女倒抽了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说:   期末周更新真是生死有命(瘫倒) 第74章 承泽堂   ◎不祥之兆◎   瑶池殿的大火燃出的滚滚黑烟, 一直到天色已暮,才总算在京都的上空消失。   金吾卫尝试了许多办法,到下午时, 才将外圈的火势稍稍控制得小了一些。谁知这时宫殿中央又发生了爆炸,将火势再度扩大。   如此反反复复, 竟是天完全黑下来时, 大火才被基本扑灭。   原本朱甍碧瓦的桂殿兰宫, 已经被完全烧成了焦黑的骨架。金吾卫进去搜查时,废墟间还有几星顽强的小火苗,许多地方倒着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焦骨, 刺鼻的怪味和浓烟弥漫着, 经久不散。   玉芙公主没有被救出来。   在瑶池殿原本寝殿的位置,金吾卫在已经被烧成得只剩一半的床榻架子上, 发现了两具纠缠在一起的焦骨,四处还有玉芙公主天蚕丝寝衣的碎片。   床榻下摆着已经被基本烧完了的公主绣鞋。   据那些逃生出来的瑶池殿宫人说,火势大起来时,公主还未晨起。   而最开始的大火就是从公主的寝殿中爆发出来的,有胆大的宫人试图冲进火场去救自家主子,谁知那寝殿里猛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热浪的冲击将众人猛掀出来。   一时几个宫人或是被灼伤, 或是被热浪携带出来的碎片扎中,倒在地上鲜血淋漓, 惨叫连绵。   不到片刻,在从寝殿为原点延伸出来,接二连三的爆炸闷响中, 整个瑶池殿都被卷入了猛烈的火舌之中。   宫人们哪里还顾得上在大火最深处的公主, 四处抱头逃窜, 哭喊尖叫声此起彼伏。   公主寝殿前守夜的贴身侍女也没能逃出来。   一个在离寝殿不远的台阶下,被烧成蜷团的焦尸。另一个大概是忠心护主,第一时间反冲进了殿内,却被砸下来的房梁压在了屏风外,无法动弹,活生生烧没了半个身子。   杜朝唏嘘道:“综上所述,那玉芙公主,大约的确已经化作榻上的焦骨了。”   “可不是嘛。那火场中心正是在寝殿,榻上的尸体是所有遇害者里被烧得最严重的。虽然说人基本上已经成了焦骨,但就如今现场发现的线索,十有八九,就是遇害的玉芙公主了。”   吾十九丢开卷宗,啧啧:“不过最离谱的,还得是这榻上焦骨,居然有两具。”   “若非仵作鉴定过,两具尸体都属于年轻女性,只怕玉芙公主死后名节不保哩。”   任阮也陷入了沉思。   这的确奇怪。   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自己寝殿的榻上,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一个不知名的人来。   任阮猜测:“莫非此人就是纵火的凶手?将公主禁锢在榻上,才使得公主没有办法逃出?”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现场的情况,很棘手,很难判断这人究竟是想要将公主救出来,还是想要杀死公主。”   吾十九摇头:“这两具尸体上的血肉基本都被烧没了,也就是说,就算有挣扎的痕迹,也都被大火全部毁掉了。”   “我们能看到的,只有两具手脚纠缠的焦骨。”   “而且大火也将两人的一部分骨头烧得散架或变形了,还有一些应该是被爆炸波及,撒落到了寝殿内的其他地方。”   还好榻前有一处玻璃屏风,正好被倾斜着撞卡在了墙中,没有完全倒下,将大部分榻上人的尸块都挡在了内里,没太和外面宫人的尸骨混杂。   是以仵作收集散架焦骨重新拼凑的工作,进展得还算顺利。   任阮点头:“既然如此,那应该能从骨头中获得一些信息吧。”   “按理是这样的。不过——”   吾十九撇着嘴,从柜下掏出新出炉的尸检报告。   那榻上的尸骨,被拼凑出两副人体骨架。尽管被烧得焦黑,仵作确实还是从骨头中的得出了许多讯息。譬如两人都是十五六岁的骨龄,皆为女性,且身材都高挑纤瘦。   两人的头骨保存都算比较完整,但仵作在鉴定头部时,却惊奇地发现,两具头颅的五官骨架,竟然几乎相同!   “啊?两具一模一样的骨架?”杜朝回忆起之前见过的玉芙,“十六岁,身形高挑,这些都是公主的特征诶。”   “不过,既然两人骨架都差不多,仵作又是怎么分出两人的差别的呢?”   杜朝好奇地往验尸报告下面扫视。   原来那些焦骨上终究还有一些未被完全烧毁的地方,其中一人的骨头上透出幽莹的蓝色,应当是中了毒。   不过能透出蓝色的骨头不多,有些基本已经被完全烧缩成焦黑。   吾十九:“所以仵作虽然拼凑出两幅人骨,但只能供目前查案的参考,并不能完全确定。”   不过好在玉芙公主的床榻上方挂帘的架子,是牢牢固定在墙壁和屋顶上的,挡住了部分砸下的物什,所以整具尸骨还算完整。   且死者在火场中下意识地将头脸缩避住。虽然脸上的皮肉,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大火中被烧得千疮百孔,仵作索性将仅剩的一些焦肉剥离后,得到两人的面部骨架乃至整个颅骨,都还算保存得比较清晰。   是以当仵作面对这样清晰的雷同面骨结构时,简直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也就是说,现在的问题不止是这个不知身份的人,究竟是为了救公主还会杀害公主。”任阮蹙眉,“甚至我们根本不知道,究竟哪一具尸骨才是属于真正的玉芙公主。”   尽管其中一人中了毒,大概率是凶手给公主下药。   但也不排除是中毒将死的亡命之徒,想要将公主一同拉下垫背。   杜朝震惊:“这也太过稀奇!可查到宫中有什么人与玉芙公主长得很像吗?”   说起相像,大家最先想到的应该是先帝膝下另外一位公主,归善。但她与玉芙并非一母同生,且容貌也确实与玉芙不尽相同。   而且归善还好端端地在自己的宫殿里待着呢。   “既然玉芙公主是先帝去世后,才被太后娘娘找回来的。”任阮和杜朝对视一眼,“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生下的本就是一对双胞胎?”   杜朝接收到她眼里的意思,心中也不禁暗暗点头。   大夏旧时风俗,一胎双生是为不祥之兆。若是皇室或者贵族中出现了此般凶兆,素来都是隐而不宣,秘密扼杀,只留存一子。   虽然这些年来,这等残害血肉之事已经被许多读书人所诟病,被划为旧时的恶习,提倡摒弃。   但到底在一些封建贵族世家的眼中,私下里还是不容自家高贵门楣上,有一丝一毫的污点。   当朝太后贾氏,正是朝中老派世家的大头之一。   其兄贾丞相,更是一直上书请奏复旧礼乐教化。   “这就不知道了。”吾十九摸了摸下巴,“玉芙公主出生的时候,小爷也才几岁呢,那个时候金吾卫也才堪堪建立起来吧。”   “这么多年前的秘辛要查,估计难度很大。”   玉芙公主是被太后的人从江南带回来的,除了身上的信物和先帝当年留给玉芙之母的书信,其他的讯息在宫中寥寥无几。   且公主一被接回,就得了太后极大的宠爱,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质疑其身份的真假,更无从猜测什么双生子。   吾十九:“对了,太后的意思,是要咱们衙察院将公主榻上那具尸体的消息掩盖住,将此案以火烛的意外,速速结了。”   “太后不是极疼爱公主的吗,怎会将此事这样轻巧揭过?”   吾十九耸肩:“谁知道呢,这老妖婆昨天还哭得要死要活的,今天就没事人儿一样,还敢找大人施压。”   昨天还趁着大人在火场前指挥,将瑶池殿里好容易逃生出来或者被救出来的宫人,全都以护主不力为理,通通赐死。   还好当时有大批金吾卫在宫中,但也只暗中捞回了几个人的性命。   任阮惊道:“太后此举,倒像是要灭口。”   正常来说,心爱的女儿无妄死去,怎么会如此急着将现场的人通通赐死封嘴,至少该先一一审问,彻查凶手啊。   “所以嘛,这案子背后必然有更大的牵扯,大人当然不会如她所愿轻巧放过。”吾十九说,“大人的意思,现在火势已去,现场也已经把危险因素都排除完毕了,问姑娘是否愿意今晚再入宫,一同调查此案?”   总算是可以再身临现场了   任阮心中惊喜,自然积极应下,又问:“说起来,那诡异火势的原因,现在找到了吗?”   “这便是个更奇怪的点了。”吾十九摊手,“因为此事,大人一直调查到现在还没有出宫,任姑娘,你去了就知道了。”   ----   夜凉如水。   养乾殿旁边不远处,在月光下冷莹莹的承泽堂,终于难得点起了灯火。   先帝之时,承泽堂就已经特留给在宫中教养的谢小侯爷居住。后来楚询即位,更是将整个承泽堂都直接赐予了谢逐临。   在宫中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是历朝历代臣子极少有的殊荣。   谢逐临一进屋,便立刻有烧暖的地龙热气扑面而来,看见少女正盘腿坐在长毛波斯地毯上,身前摆着一张宣纸,低头涂画着什么。   他入宫总是来去匆匆,留宿宫中更是寥寥无几,就算途径此处,也是常常漠然地过门不入。   是以整个承泽堂,已经冷清了许多年了。   任阮听到动静,抬头冲他笑了笑,挥了挥画笔打招呼,接着又立刻专心埋头投入到画纸上去了。   少女的喜眉笑眼一闪而过,和着温温的暖气,仿佛满室春光明媚忽然在冰冷的深涧里绽放开来,将深封的厚厚冰层蓦地寸寸消软。   灯烛摇晃的光影之间,这派久违的平和温暖,让他一晃眼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承泽堂。   “啊谢大人谢大人!您回来啦!”   窝在旁边软椅里的杜朝一跃而起,大喇喇的嗓门一下子将他拉回现实。   跟着混进宫来的杜朝,很狗腿地给谢逐临移过一张红檀太师椅:“您快坐您快坐!”   自从经过肉羹碎尸案后,他对谢逐临和金吾卫的印象,早不似从前那般惶恐到避之不及。   谢逐临面色平淡地解开披肩,缓步走到任阮身边。   杜朝受宠若惊地捞着谢大人的披肩,乖巧地跟在后面给他解释:“听闻大人与圣上一直在御书房议事,任姐就先让我陪着去了瑶池殿,这会儿正复盘呢。”   盘腿没个正形伏在地上的少女,披下的柔软长发,在烛光里泛着温柔的光晕。   他顿了顿,才把目光移到垫着画板的宣纸上。   画的居然是整个瑶池殿的布局图。   任阮正好标记出最后一个重点,抖了抖画纸,扬起来给他们瞧。   “这场火灾,看来是早有预谋的人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8 23:12:19~2023-02-19 19:5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程咬金   ◎难道是因为这个?◎   去瑶池殿前, 她特意拜托吾十九找来了瑶池殿原先的一些建筑画像。再结合自己在废墟中的观察,她基本还原出了整个瑶池殿的构造布局。   “吾十九带我去的时候,把金吾卫之前发现的那些泼油点, 都一一指出给我看了。”   任阮指了指画像上那些标注出来的圆点:“这些都是在废墟里发现,有油痕残留的地方。”   在瑶池殿周围一圈都被倒了油, 而油的外圈, 又被精心铺上了一圈细沙。这也便是整个瑶池殿大火肆虐, 水扑不灭,却又没太危及到周边树木宫殿的原因。   那一圈细沙实在不算隐蔽。   虽然之前在惊慌救火中被忽视,但金吾卫一来, 立刻就发现了其所在。   不过由于瑶池殿前的细沙被许多泼水冲散, 且那些助燃的油燃烧得很彻底,残余的油也都被被冲进了细沙和泥土中, 原本是难以发现的。   最开始宫中侍卫在瑶池殿中的其他地方,并未发现什么明显的助燃物,判断各处基本都是被从寝殿中爆炸出来的火星波及,才迅速蔓延开来。   是以金吾卫的搜查重点放在了大火的中心,玉芙公主的寝殿。   这里被倒入了大量的油。   饶是火已经熄灭,走进去时, 还是能感受到脚时不时触及的滑腻。   整个瑶池殿, 虽然罗裙绸缎啊名画绢饰啊花草树木啊等等易燃物不少,但总也还有些空旷的地方, 譬如偏院里偌大的瑶池,譬如前厅花坛前宽敞的大理石舞坛。   但这场大火几乎是全覆盖性的。   就连瑶池上的大红酸枝雕花九曲桥廊,都被尽数烧断落入水中, 将原本澄澈见底的瑶池沉搅得一团焦黑浑浊, 池中的锦鲤尽数翻了肚皮, 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   谢逐临并不完全信任宫中侍卫的排查,令金吾卫重新寸寸搜查。   果然,在瑶池殿许多不起眼的地方,又发现了残余的油迹。   甚至在一片枯黑碎屑的瑶池里,也发现了水面上漂浮的油斑。   也就是说,已经被烧毁断落的桥廊,原来应该也被泼过油。   任阮将所有的被人刻意倒油的地方,全部走了一遍。   她很快就知明白了吾十九口中更奇怪的点,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这些设置的油点,根本就没有办法造成昨天那样冲天的火势,也很难引发一场又一场的爆炸。”   “不过这些点确实设置得很巧妙。”   她的画笔在各个圆点上连画。   “这些分散安插在各个地方的油点,正好能够将整个瑶池殿的火势连成一片。”   因为发现了设置的规律,任阮将金吾卫查到的油点点画出来后,还发现了一些理论上应该存在的空缺点。   在重新仔细检查过那些点后,果然也发现了油燃烧的痕迹。   杜朝点点头:“所以这些油,应该是凶手用来控制火势的助燃剂。”   “没错。”任阮肯定,但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但是仅凭最开始倾倒的油,根本不可能从天还未亮时,一直燃烧到傍晚。”   谢逐临接过画纸,眉眼不动。   “因为有人在里面持续不断地,添油加火。”   杜朝想不明白:“里面都烧成那样了,宫外都看得到的大火光,凶手要怎么在火场四处奔走继续倒油啊。”   不被活活烧死就是奇迹了。   “这也是现在还没有调查出的疑点之一。”任阮回头问谢逐临,“对了,可查出来那些油是什么成分,出自哪里的?”   “大部分是稻米油。”他淡淡道,“有一些房间里还倾倒了桂花油。”   不过桂花油都出现在瑶池殿居住梳妆的地方,公主寝殿里亦有。大概率是纵火犯就地取材,将姑娘们的头油一同利用起来。   纵火犯真正携带进入案发现场的,应该只有稻米油。   谢逐临:“所以现在暂时调动了大量的金吾卫,对宫中的御膳房进行排查,还有宫外大量稻米油的流动走向,都在被一一追溯。”   稻米油是大夏民众常用的食用油。   任阮听见,却不自觉地出了神。   “稻米油,桂花油。”她喃喃重复着,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方才暮色沉沉之时,她正好走到玉芙公主寝殿处。   整个公主闺房已经成了焦黑的颓垣断壁。她蹲在重点的床榻前仔细研究良久,将上面金吾卫画出的尸骨身形姿势线条牢牢记在心上,才起身准备就看别的地方。   不过大概是蹲久了,她猛然站起来时,险些腿软得栽坐回去。   任阮下意识伸手挥舞着,想抓住周围什么东西,借力稳住身形。   “哐当!”   她后腰撞倒了什么东西,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像是零碎物件在小空间里碰撞的声音。   回头一看,是离榻不远处一个被烧得已经露出大半小屉的妆台。里面流露出来的金饰银饰都被烧熔得变了形,几支手镯烧缩皱成了戒指大小,胭脂、珍珠粉,螺子黛碎洒了一地,皆染上了厚厚的黑灰。   任阮当时没多想,揉了揉腰,绕过地上的物什,轻手轻脚地往其他处探查去了。   但此时脑海里闪过的东西,让她嗖得一下,立了起来。   杜朝吓了一跳:“怎么啦,这油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爆炸爆炸,难道是因为这个?”任阮还在出神,眉头紧蹙地左右踱步,心里不断揣测自己一闪而过的猜想。   她自言自语:“按照我被科普过的消防知识,好像也只有这个能说的通了。说不定就是当时被那些东西给迷惑了,才忽视了真正的罪魁祸首!一定是我没有看清楚去仔细辨认!”   “怎么回事啊任姐,这是怎么了?”杜朝听不懂,焦急地跟在任阮后面来回踱步。   该不会那个火真的是有什么巫蛊之术吧,他任姐真中了邪了?   她充耳不闻,脑海里还在急速回想之前的细节,双目无神地叨叨:“虽然傍晚光线不好,但我应该是没有看错的,只要能够分离出来鉴别一下,应该就能验证了。”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一道闪电,乍然的白光映在窗纸上。在各个灯火通明的屋内,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   任阮的眼神却一下子聚焦回来,她紧张地跳起来,问:“闪电了?刚刚是不是闪电了?”   杜朝以为她害怕,心中莫名有点暗爽,安慰道:“没事没事,咱们在屋里呢,电不到的。”   原来敢徒手闯凶手窝子的任姐,也有害怕的东西啊。   杜朝顿时感觉自己在任姐面前,那卑微的胆小鬼形象稍微站起来了,还镀上了一丢丢小光辉。   谢逐临轻冷冷地睨了一眼摸着下巴的杜朝。   下一秒,猝然一声惊雷,如同轰在头顶,震耳欲聋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刚刚还小得意的杜朝被唬得大叫一声,缩着脖子捂脑袋:“不是吧!救命啊,真有巫蛊来找我我们了?!”   谢逐临:……   任阮没理他,成真的紧张让她格外心忧:“果然是闪电!打雷了,只怕马上就要下雨!”   “快快快,咱们赶紧再去一趟瑶池殿!”她心急地抓上谢逐临的袖子,拔腿就往外跑,“爆炸的原因,我需要赶紧到现场确认一下!”   傍晚的时候她到现场时,金吾卫的搜证已经结束了,也就是说,她怀疑的东西还没有被收入证物袋里保存。   “若是晚了,大雨会把一切都冲走的!”   拉开门时,凌冽的夜来冬风刮过,让衣着单薄的少女立刻打了一个寒噤。   暮沉的天色里已经可见滚滚乌云,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任阮顾不得其他,撒腿就往瑶池殿的方向跑去。   自觉才丢了大脸的杜朝忸怩地跟到门口,瞬间被刺骨的冷风刮回了温暖的屋里。   他哆哆嗦嗦地重新单单探出一颗脑袋,见少女一身单衣跑得飞快,傻了眼。   “诶!任姐!你好歹穿件厚厚的披风再去啊!”   话音未落,他面前又是一阵带起的冷风刮过,杜朝摸了摸被扬了大半尘土的鼻子,才看清一个月白身影早飞身上马,纵马飞驰向着少女而去。   “谢大人!你们都去啊!不要这么急吧,好歹带把伞啊!”   杜朝嚷嚷的声音很快被甩在了身后。   任阮的记性很好,直直向着瑶池殿奔跑而去。   头顶的雷声越发滚滚,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看着眼前望不到头的黑暗宫道,任阮有点后悔一时的焦急冲动。   坐着马车来的路看似不长,原来这般难走。   忽然,“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耳边风声骤大,一只大手不分由说地斜探下来,将细腰搂住。   一阵失重感传来,任阮被来人向上一揽,腾空而起,转瞬间就落入了一个漫着清清松竹冷香的怀抱,绒绒温暖的大氅兜头落下来,将夜风中冻得麻木的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   感受到身后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和体温紧贴后背,身下骏马疾驰,陷在巨大氅衣里的任阮瓮声瓮气道:“多谢大人。”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度和温暖的怀抱完全不成正比:“任阮,萧府之行还不够让你长记性?”   这里是皇宫,不是她在外面那样可以随意奔走的的地方。   就算现在是金吾卫在值守瑶池殿,万一路上冲撞到什么不知道原委的贵人,又让她陷入危险怎么办。   任阮反应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只是一想到下雨可能会将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冲没,她实在心急如焚。   自己前世在警局的冲动劲头,还是没有完全改过来。   任阮痛定思痛地默默反思了一会儿,才在遮住眼睛部分的大氅拉开了一点缝隙,向外看看到哪里了。   这时一阵强烈的光芒照射过来,叫她完全睁不开眼睛。   一个尖利的太监声音训斥道:“大胆,何人敢在宵禁之时宫道纵马,冲撞了太后娘娘!”   与此同时,车轮轱辘声从太监后面的巷口里缓缓驶出,一众整齐的随行宫人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那太监大声叫道:“还不速速下来领罪!”   埋在氅衣里的任阮暗道不好,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竟杀出个程咬金来。   偏偏还是个十有八九不太好打发的太后娘娘。   若是耽误太久,没赶在雨前将瑶池殿的可疑证物收集走,岂非又是一场僵局。   头顶又一阵惊雷滚滚而过,那雷声压得极低,仿佛下一瞬就要直接轰隆落入皇宫之中。   谢逐临勒马,伸手落在身前氅衣鼓起来的少女脑袋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他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环着少女高高坐在马上,漫不经心答:“臣谢逐临,给太后娘娘请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9 19:57:49~2023-02-20 14:0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夕夏阳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下雨了   ◎是不是感动坏了。◎   一直埋在氅衣里的任阮琢磨着自己要不要也出来打个招呼。   好歹人家是个太后。   然而她才试探性地想往外钻一钻, 就被青年轻拍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了回去。   他没有让她露面的意思。   虽说好像挺大不敬了的,她还是乖乖地缩了回去。   宫中交涉往来,谢逐临比她明了。   但她还是禁不住心头的担忧, 小心翼翼地扒开氅衣前襟的一点点缝隙,凑近小脸看了看。   本就不远的阴沉乌云已经被风吹到了皇宫正上方, 在夜幕中沉闷地压下来。闷雷时起。   任阮心中暗自祈祷, 可千万别耽误太久啊。   原本还在嚣张跋扈的太监听到那赫赫凶威的名讳, 又看清了高高马上青年那张冷俊的阎王脸,顿时吓得两股战战,跪倒在地。   “谢、谢小侯爷!奴才有眼不识泰山, 奴才罪该万死!”   太监发着抖, 不住地磕头。   “没规矩的东西。”   后面的众宫人堆里传来一声微微沙哑的女子叹息。   最前面的一排宫人向两侧退开,露出来一辆八宝二重盖金凤翘首舆车。   闪电劈过, 一瞬间亮如白昼,将眼前景象照得一览无余。   穿着玫瑰红绸洒金五彩凤凰绣纹锦裙的女人正斜歪在舆臂上,生得丰腴娇媚,肤如凝脂,完全瞧不出已过三十的年纪,更不见太后的庄重严肃, 反是风情万种, 旖旎绰约。   太后贾氏眺着媚眼:“还不拖下去?这等没规矩的东西,还等着哀家亲自来教训吗?”   她话里意有所指。   谢逐临八风不动, 面不改色地看着绝望的太监被两个宫人堵了嘴,粗暴地无情拖走。   等到那太监被完全拖入黑暗,太后才好像刚想起马上的人似的, 捂嘴朝这边娇笑道:“谢小侯爷莫非是久不入宫了, 竟挑了宵禁这样的好时候, 在宫道上携佳人纵马。”   她的目光落在青年披氅笼在身前,那鼓出来的娇小人形。   谢逐临清淡无波:“太后既知,还请容臣无暇奉陪,免坏了佳人的好兴致。”   这话放肆极了,太后虚情假意的笑容顿时一收,放下手,凤目里射出冷厉的光。   谁知还不待她发作,谢逐临已经重新将缰绳一震,骏马嘶鸣扬蹄。   “太后娘娘请便。”   他薄凉的唇轻飘飘抛下一句,扬蹄的骏马便旁若无人地落地起奔,疾驰而去。   侧面的宫人们纷纷狼狈闪避,高贵大气的太后排场被冲撞得七零八碎,混乱不堪。   宫人的骚乱连累着舆车上的太后也被颠簸了几下,发髻间的瑞珠点金飞凤步摇斜滑出半,冰冷的珠串砸上她娇贵的脸。   太后压抑不住地怒气上涌,面色铁青地拍上舆臂,长长的护甲恨得几乎将舆臂上的彩漆刮花。   伴驾在舆车边的女官恭敬捧起她的手,温柔劝道:“太后何必与这时不知好歹的置气,来日方长,终究有他跪在娘娘膝下,悔不当初的时候。”   太后脸色稍霁,但眼底依然阴沉。   “今日随行里,凡是谢逐临纵马时动弹过半步的人,全部都送去慎刑司,哀家一个都不想再看见。”   “还有,方才谢逐临怀里的那个——佳人。”她冷笑一声,尖利护甲深深陷入女官的肉中,“去查,一个时辰内,哀家要知道她的全部底细。”   手掌传来极其尖锐的疼痛,女官似无察觉,恭敬垂首:“是。”   ------   从缝隙里看到太后仪仗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任阮才总算往上拱了拱脑袋,探出氅衣来透透气。   骑马带起的夜风里已经有了湿润之气,雷声越来越低,大雨真的要将至了。   前面终于能够看见瑶池殿在夜色里模糊轮廓,眼看着越来越近,她心中反而更加紧张,手指蜷缩着抓住氅衣里的绒襟。   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就暴雨徒然而至,将这一路奔波白费。又不知她心中猜想是否真能得到验证。否则这晚兴师动众,又冲撞得罪了太后,实在太得不偿失。   “太后娘娘看着好年轻啊。”   她和他搭话,试图转移一点迫急的焦虑。   谢逐临顿了一下,语气很淡:“她追求长生不老容颜永驻这么多年,不择手段,自然是有些成就。”   任阮微微一愣。   方才因为太后仪仗中宫人掌灯众多,颇为刺目,舆车上太后的脸一直晕在白茫茫的光晕里。   唯有之前那道闪电一瞬明亮时,让她看清了几分,是极其雍容娇媚的年轻模样。   听了谢逐临的话,她再下意识回想,兀突间不知想到了什么,总觉得那张脸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   但再想仔细探究那熟悉感的来源,却又无处寻觅。   她正苦恼寻思,骏马已到了瑶池殿前。   杜朝居然比他们先到,正抱着几把伞,可怜巴巴地蹲在驻守的金吾卫旁边,不敢挪动。   见任阮总算到了,他赶紧迎了上去:“任姐你怎么才来啊,我偷偷摸摸走小路都到了,结果一个人在这里吹冷风,这里的金吾卫都说不通,他们不让我先进去,你看看他们……”   好容易到了地方,任阮哪里顾得上和他寒暄,简短解释了一句:“路上遇着人,耽误了。”   言罢,她已经匆匆踏进了瑶池殿。   遇着人?这宫里什么人能让谢小侯爷耽搁?   杜朝满腹好奇,偷偷看了一眼刚刚抱少女下来的冷脸青年,心里暗戳戳兴奋。   哎,要不是来这渗人的火灾凶案现场,月下共骑这种事,也太浪漫了吧,这可是话本里才子佳人你侬我侬的标配剧情啊。   “轰隆!”   一声爆炸般的惊雷遽然在瑶池殿上方炸开,整座颓垣断壁都似乎震了几震。   杜朝旖旎的梦游一下子被惊醒,下一秒,他便感受到了落在手上的一点湿意。   糟糕,开始下雨了!   他连忙撑开一把伞,抱着剩下的伞撒腿向里面跟上:“任姐!任姐!你找到那个可疑的东西了吗?已经下雨了!”   瑶池殿里处处被烧得焦黑,废墟残骸混在漆黑的夜晚里,犹如奇形怪状的鬼影各处摇曳,看不清细节虚实,阴森得让人头皮一阵发麻。   任阮手里提了一盏金吾卫给的宫灯,正蹲在寝殿的妆台旁边,仔细查看着此处地上的什么东西。   散乱半熔的朱钗首饰下面,破碎的发油瓶花瓶残碎片片,还撒了许多胭脂膏脂、珍珠粉、眉黛屑等等。   她一次次捻起地上不同的粉末,提起宫灯靠近仔细观察,又置于鼻尖细细嗅闻,甚至试探性地放进唇间舔了舔。   两次三番后,少女似乎终于确定下其间一种的成分,眼睛一亮,又提着宫灯起身往瑶池殿其它地方走去。   怀着直接的目的搜寻,任阮这次没有忽略掉一些犄角旮旯里的细节,很快在寝殿外圈的各处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任阮心中确定的光芒越来越盛,刚想踏出寝殿扩大范围,就听到了杜朝由远及近,惊叫的提醒:“下雨了!”   声音未落,一滴冰冷的雨就滴落在了她提着宫灯的手背上。   “糟了!”任阮慌忙回头去找谢逐临的身影,“大人,快,得赶紧让金吾卫将这里的证物收集起来!”   乍一回头时,以为明明一直跟在身后的颀长身形,却完全不见了踪影。   唯见黑漆漆的断瓦残恒,还有一些暂时没有被完全清理干净的骸骨,风声肆虐过废墟,如同凄厉鬼魂的尖叫,暴雨欲来时的沉闷让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滴、第三滴冷如刀割的雨滴落下来,寻不到人的少女,第一次感觉到恐慌。   “谢大人,你去哪里了?”   她提起裙子,扬着宫灯,极力压制住不断涌上来的无助,一边大声呼唤,一边往来时的路上照寻着。   但是没有,空空荡荡的满地颓焦,连之前听见声音的杜朝也不见了,只留下一片毛骨悚然的凄凉死寂。   任阮茫然地站定,扬起嗓音:“谢逐临!”   少女清越的声音在空荡的废墟里清晰地响传,回复的却只有一叠又一叠的回声。   再这样下去,雨就要大起来了。   任阮咬牙,不再寻找,果断转身往瑶池殿的寝殿跑去。   她匆忙将宫灯置在地上,跪在妆台边,迅速地将地上的粉末通通兜进自己的裙摆。   至少她自己还能收集到一点东西,就算马上下起暴雨,她还能在寝殿有遮挡的断壁下窝起来,护住这些东西,等到天晴再拿到衙察院去。   任阮已经打定主意,收集粉末的速度越发快了。   专心将东西兜好,她不经意地往外瞥了一眼,见地上还没有湿什么,心中又惊又喜。   看来她还有时间把外面的粉末也收集起来。   但刚踏出去,任阮就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来。   头上传来了淅淅沥沥雨声击打的声音,地上和自己的身上,却不见一点雨水。   她手臂挽着宫灯的长柄,双手提兜外系的裙面,狐疑地抬头。   预想乌云密布的夜空不见,却是一层黑色的极大布幕,将整个瑶池殿都笼罩在了其中,淅沥的大雨砸得被拉紧的布幕都在小幅度地抖动着。   任阮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古代专门用来遮雨的油布。   仰着脑袋的少女背后,久寻不见的颀长身影终于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谢逐临幽眸冷沉,薄薄的唇瓣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怎么,任姑娘见到本侯如此得力,是不是感动坏了。”   听见他的声音,任阮先是一喜,下意识想要转身奔过去,和他分享自己确定的成果,却被对方漠然刻薄的目光和话定在了原地。   她刹住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谢逐临,你说什么?”   猝不及防的薄情陌生,让她连素日叫惯的敬称也忘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0 14:01:06~2023-02-21 19:4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暴雨   ◎你也会做错吗?◎   淅沥的雨声转成了倾盆的暴雨, 霹雳爆炸般重重又密集地砸在油布上。   他眼瞳中寒光泠泠:“任姑娘,你满心满眼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什么?   “破案?画像?还是地位,赏金?”   谢逐临不带情感地逼近她。   任阮脑袋一片空白, 对上他仿佛在看陌生人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   “任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他盯住她后退的距离, 冷意肆虐, “被本侯说中了?”   “不是……”   少女被当头一棒打蒙的脑袋, 终于艰难地运作起来:“谢逐临,你怎么了,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任姑娘做错什么了?”   他慢条斯理地伸手将她臂弯间的宫灯抽出来, 讥刺道:“你也会做错吗?”   她岔开眼, 茫然里泛起恼怒来。   还有难过。   “没有解释吗,任阮?”   她站了一会儿, 才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在玉芙公主的寝殿里,发现了爆炸的真正因素。”   任阮抬了抬拢提着兜裙的手:“是面粉,而且应该是大米磨制成的。”   桂花油,让她一下子联想到自己第一次入寝殿时一瞥而过的狼藉妆台。   爆炸,稻米油, 则让她想起了稻米油的原料也能被制作成面粉, 而后者遇明火爆炸,是前世警局科普的消防知识里屡次强调的。   粉尘悬浮于空气中达到一定浓度, 燃烧爆炸起来的威力不亚于炸弹。   两相结合,她很快在自己那些一眼而过的记忆里,找到了可疑的对应点。   那妆台底下混在一处或黛或红粉的屑末里, 虽染了脏黑, 还是能看到其中掺杂的白色粉末。   乍一眼看去的时候, 众人应该都不假思索地,将此物归结为敷脸的妆粉。   但是任阮犹记得卷宗上,有寥寥无几的两三句瑶池殿宫人的初口供。   其中有一,玉芙公主上妆,用的是铅华。   那是一种将白铅调和珍珠粉等养颜成分,化成糊状的面脂。   那这些白色的粉末会是什么?   脑海中再闪过途径瑶池殿各处时,都无意瞥见的零散白末,她心中当即警铃大作。   这很可能就是爆炸的罪魁祸首!   果然,在赶来仔细辨别过寝殿里的白色粉末后,她确定下来,这就是面粉。   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寝殿里怎么会有面粉这种东西呢?   毫无疑问,这是凶手带来的。   而在寝殿外面寻到的四散面粉残迹,也支撑了粉尘爆炸这一作案手段的推测。   听完少女条理清晰的复盘,谢小侯爷的冷脸却没有分毫缓和。   他无所容心地把玩着手里宫灯的长柄,问:“解释完了? ”   “谢大人若不信,大可将这些粉末带回衙察院进一步鉴定,看是否为面粉。”她说,“还有,也可以让金吾卫扩大搜索范围,检查瑶池殿各处,看是否都被扬了粉尘。”   他沉默片刻,不再看她,锋冷冽然的眉眼一敛,反手将宫灯插回她的臂弯。   说的很好,但这不是他想要的解释。   “ 任阮,你──很好。”   他出口的话一顿,终究依然落成了冷冰冰的讽讥。   谢逐临冷淡淡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任阮呆立在原地,五味杂陈。   下一瞬,原本凄凉死寂的废墟里,忽然涌现出一大批靛蓝衣人来。   他们手中提着罩住火烛的宫灯,分批往瑶池殿各个方向行动探查,将整座废墟照的恍若白昼。   杜朝也混在其中。   他手里还傻乎乎地撑着那把伞,颠儿颠地朝任阮奔来:“任姐,你在这里啊。”   任阮将兜起的粉末都转交给拿着证物箱的金吾卫,放下裙摆,安静地理了理褶皱,才直起腰来,看向杜朝的眼睛。   “你去哪里了?”她第一次语调有些冷锐地这样盘问他,“我明明很清楚地听到你的声音,一直在往我这边过来。”   “你说下雨了。我走出寝殿往你声音传来的地方去,可是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不止是你,所有驻守在瑶池殿的金吾卫,刚才全部都消失了。”   “杜朝,你去哪里了?”   “啊?我……我刚刚,就是……”杜朝被她被一番问题打的措手不及,吞吞吐吐,“你知道,就是……呃……”   任阮脸色一沉,她加重语气:“杜朝,告诉我。”   杜朝顶不住,眼一闭全交代了:“吾十六把我拖走了,说是谢大人的命令,让我不准出声!”   不准出声?看着她一个人在原地焦急,很好玩吗?   任阮简直要气笑:“这是什么意思,这样严肃的案件,恶作剧吗?”   “反正谢大人有他的道理。”杜朝不太服气地小声嘟囔,“任姐你不也是,你也知道是在宫里这种地方的案件……”   顶着少女狐疑和错愕的灼灼目光,他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再说,索性抱着伞跑了。   只留下任阮一个人立在原地。   头顶的油布密集啪嗒雨声作响,周围灯火明亮,侦查取证的金吾卫们脚不沾地地来回穿梭,忙碌至极,时不时低声交流着进展。   唯有少女低着头,孤零零地站在一个被烧焦的花坛边上。   以她为圆心,周围空荡安静,仿佛被整个明亮而活跃的人流隔绝开来,独她一人僵硬地,陷留在那个阴森凄厉,鬼影摇曳的漆黑残恒里。   --   衙察院的鉴定报告出来得很快。   夜半时分,就已经确认在瑶池殿各处搜集完毕,得到的大多白色粉末,的确是面粉。   而且如任阮大胆的猜想一样,这面粉并非常用常见的小麦面粉,而是用大米磨制而成的。不过现场的面粉并非出自御膳房那般精细,而是颗粒不均的粗糙。   很像是凶手自制的,或者从什么不正规的地方临时赶工出来的。   而无论是大量稻米油的来源,还是大米粗磨的面粉的出处,都没有在京都各处店铺货郎那里发现踪迹。   于是金吾卫扩大了范围,已经开始往京都外的货源延伸调查。   任阮在承泽堂的西厢房睡不着,想起自己之前落在正厅里的画纸和画箱,索性披了衣服,推门而出。   从长廊转过,远远就见正厅里还亮着灯光,大约还有人在里面。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才靠近侧边扇门,她便听见了里面有人交谈的声音。   是吾十九的大嗓门。   “大人,属下已经捧了圣上的旨意,将那两具尸骨从太后宫中强行接出来了。那个坏妖婆脸都气歪了,属下还特意举着圣旨,在她面前晃悠了好几圈。”   之前大火才扑灭,太后就先发制人,声东击西,趁着金吾卫正忙着暗救那些被赐死的瑶池殿宫人,派人直接把玉芙的尸骨夺走,还放言说是为了立刻下葬,以寄哀思。   但案情未明,衙察院怎么可能放手。   “这妖婆心眼真是坏得很,果然这不分由说的赐死,根本不止表面,还耍了这一招等着我们呢。”   吾十九拍马屁:“还好有大人留心明鉴,属下才能及时请旨,赶在她毁掉尸骨前,把此案的死者抢回来。”   这位太后的举动实在处处反常。   看来贾氏很可能本身就与这场瑶池殿纵火,脱不了干系。   任阮正站定在侧门前思忖,突然回过神来发现,屋内的交谈声已经突兀地停下了一段时间。   下一刹,她面前的扇门被人从里面猛然拉开。   “啊,是你啊任姑娘,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吾十九充满杀机的表情在看到任阮时,一下子变成了笑眯眯,“来来来,快进来啊。”   任阮侧了侧头,目光越过门口的吾十九,看到里面淡然端坐的身影。   正迟疑着准备抬脚,屋内的人已经在她这段犹豫里拂袖起身,目不斜视地转进了后边的屏风门。   听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她心中冷哼,反而毫不示弱地大方踏了进来。   她径直走到地毯边,将之前随意丢掷的画笔和宣纸捡拾起来。   “任姐姐,你来拿东西啊。”   眼见自家主子一声不吭就跑了,和平日护得跟个宝儿似的任姑娘,现在一个来一个就走的。   吾十九难得局促,厚起脸皮往任阮身边凑:“咋啦,和大人吵架啦?”   任阮憋着气道:“民女哪里敢和谢大人争执。”   “那你们怎么见着对方和见了鬼似的,避之不及啊。”吾十九叉着腰,“不对劲吧,小爷我在的时候还好好的啊,肯定是杜朝那个呆子,给你俩搞砸了。”   说着,吾十九撸起袖子,就准备冲出去把杜朝从被窝里拽出来干架。   “和杜朝没有关系。”她叫住吾十九,“何况,避之不及的是你家大人才对。民女可是谨守本分,哪里又敢再劳动十九大人。”   吾十九苦起脸,作揖道:“好姐姐,你对着我,可别再一口一个民女大人的啦!生分极了,听得我好不自在。”   也罢,他此前去出收回玉芙公主尸骨的任务,想必对此事也不知情,何必迁怒。   她便收了语气里若有若无的刺,单刀直入:“方才我在门口听见你们说玉芙公主的尸骨回来了,现下尸骨可还在宫中?”   吾十九还以为她要问大人的事,准备的满肚子劝和话儿,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   “呃,噢,是啊,就停放在承泽堂的后院里呢。”   吾十九正答着,看到任阮眼中一下亮起来的光,赶紧补充:“尸骨也运回来没多久,这个点,仵作还在检查呢,你要看,也得等到明儿了。”   毕竟之前金吾卫的仵作只进行了初检,就被太后夺去。如今归回,自然是要重新再细细验查。   任阮刚燃起来的念头就被精准扑灭,只得作罢。   她将画箱收拾好,又看了一眼那屏风,突然觉得兴趣缺缺,索然无味。   于是告别了吾十九,又自提着画箱,回房安寝去了。   少女被灯拉长的纤细身影在侧门的窗棂糊纸上渐渐矮下去,屏风后才慢慢踏出一个披着月白氅衣的修长青年来。   “任姑娘好像也有点生气诶,大人。”   吾十九左脸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右脸挂着“啧啧大人也有今天”,语重心长:“大人,这姑娘啊,您就不懂了。咱们不能憋着噎着,您和姑娘相处,和跟咱金吾卫说话,那能一样吗?”   谢逐临清冷的眼尾一压,目光从窗棂,移向兴奋搓手的吾十九。   破天荒地,他没有立刻叫这一脸欠揍的小子滚出去。   吾十九顺杆就爬,很兴奋地给自家大人传授经验:“和姑娘相处啊,您首先得会端正态度。首先呢,姑娘是不会错的,就算她错了,那一定是你先错。”   谢逐临硬绷冷肃的眸光动了动,还是没开口,眼底居然反而隐约流露出一点思索来。   作者有话说:   吾● ppt戴师●十九   感谢在2023-02-21 19:45:46~2023-02-22 13:5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借 10瓶;夕夏阳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讨厌   ◎告诉我◎   “其次, 姑娘对你生气,那是在乎你,把你放在心上。你捧着爱着珍惜还来不及, 怎么能对她甩脸色。”   吾十九滔滔不绝:“烟柳阁的翠翠姑娘说的好,要不是心里装着你这死鬼, 哪个姑娘愿意为旁的不相干臭男人生气变老嘞!”   甩脸色, 他有甩脸色吗?   正循着吾十九的话儿沉吟的谢大人, 听到后面半句,瞬间清醒,冷下脸来。   “烟柳阁, 吾十九, 你好大的胆子。”   才觉露馅的吾十九立刻捂住嘴,推锅道:“属下可没有去过这些地方, 都是十七哥惯常走动烟柳花巷,讲给属下听的!”   谢逐临不为所动:“绕皇城,九十九圈。”   吾十九垂死挣扎:“其实属下就是在烟柳阁的墙外路过,不小心听了一耳……”   “天亮前不见,就绕京城。”   吾十九嗖的一下没影儿了。   夜晚阴沉昏暗的暴雨过后,灿烂的黎明从被洗净的湛蓝天空后喷吐而出。   承泽堂的后院一直没有停歇。仵作连夜尸检, 靛蓝衣人手捧证物盒, 来来回回地在承泽堂各处鉴定文书,不时还有宫外的金吾卫从暗处翻进, 汇报外面线索追踪的进度。   唯有西厢房被众人绕过,安安静静不受半分声响。   任阮做了一个噩梦。   醒来的时候,巳时的钟声都已经过了三响。   从榻上坐起来缓了一会儿神, 她才后知后觉地被窗外渐上三竿的日光刺醒。   竖着耳朵听了一番外面的悄无声息, 任阮有点失落, 慢腾腾地下了榻,就着已备下的净水洗漱过,外面还是毫无动静。   刚开始的失落早一点点积变成含了赌气的干劲,她提起画箱,满脸不在乎,昂首挺胸地拉开门。   管谢逐临抽什么风,案子总是要破的。   顺着众多金吾卫来去的大流,她很容易找到了后院的方向。   不想才踌躇满志地转过最后一个廊角,就险些和对面迎来的一个高大身形撞个满怀。   她眼角一瞥见那抹熟悉的月白,就反应极快地向后一仰,用力过猛到差点将后脑勺磕到。   看着少女对自己如见了鬼似的避之若浼,谢逐临冷凌凌的的目光染上暗色,收回了撑在廊角垫住少女后脑的手。   他云淡风轻:“要不要聊聊?”   “不想聊。”她回答地很快,“谢大人,民女赶时间。”   她换了一只手拎好画箱,抬步就要绕过他。   可惜廊道狭窄,挡路的修长青年又个高大得很,她心中有气,偏要和他拉开最大的距离,一不留神便被地上凸槛一绊。   偏偏余光又见着侧身后的人伸手来扶,她下意识就想再闪避开,重心更是不稳,一下栽撞上了方形雕花大柱。   任阮顿时感到后腰一阵麻钝的疼,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想起之前在瑶池殿撞上妆台那一下,她龇牙咧嘴地捂住大概已经青中透紫的后腰,心里骂骂咧咧。   下一瞬,在她心里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人,居然冷着脸,转过来俯身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少女还算高挑的身形,在他怀里娇小得很。   他轻松地一手护着肩背,一手搂起腿弯,正好避开她受伤的后腰。   谢逐临迈步回走,稳稳当当。   冷不丁一下被公主抱起来的任阮立刻就懵了。   直到发现自己离后院越来越远,她才如梦初醒,急道:“谢逐临,你干什么?”   “快放我下来,我还要去看那两具尸骨呢!”   她昨天特意在系统空间里练习了好久的骨架模型和泥塑建模。   只要尸骨的面部和之前她看到的验尸报告上的损耗程度相差不大,她还是有一定的把握,能够将尸骨的面容重新捏塑出来的。   谢逐临无动于衷:“不急。”   “先吃早膳。”他径直往侧堂走去,“再看伤。”   他一眼就发现少女跌撞时的模样不对。   看出他的态度强硬不容拒绝,任阮也不挣扎了,索性抱着手臂,冷嘲热讽:“谢大人好阴晴不定,民女这两日当真是水深火热。”   谢逐临充耳不闻,步入侧堂,将少女放在黄花梨竹节圈椅上。   桌上已经摆了藕粉、高汤鸡丝面、杏仁奶羹、鲜虾葱花灌汤包、碧梗白玉粥等等热气腾腾的膳食。   全是她极喜爱的。   任阮面色仍冷,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移上了桌面。   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从椅背后面传来:“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平安!?”   她又惊又喜地回头,果然看见平安正有些拘谨地站在后面,向她微微笑了笑。   “你怎么能进宫来?”   才问出口她就有些后悔。普通商家的丫鬟还能如何随意进出宫中,自然是谢逐临下了令。   她赶紧往她身后看,转移话题:“小蛮怎么不见?”   “小蛮姐姐近日身体不太好,还躺在任院的床上。”平安答,“谢大人说姑娘在宫中查案辛苦,无人照顾,便接了奴婢进来。”   平安小心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冷脸青年。   “大人细心,还特意嘱咐安排了人,在任院里照顾小蛮姐姐。”   任阮担忧之余,又有点意外。   这下躲不过承了他的情,她只得带着几分生硬道:“多谢。”   谢逐临淡淡掠过她一眼,没说话。   空气陷入一点僵持。   反正食不言寝不语,她直接埋头大快朵颐,吃得很香。   风卷残云般解决完早膳,又有一位身着靛吾服的女子面无表情地提着医药箱进来,动作十分迅速地给她检查过撞伤,上了些敷药。   从来没有见过女儿身的金吾卫,任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只可惜这女子来去匆匆,冷若冰霜,除了必要的医嘱,半句话也不愿多说。   等到上完药,遮挡的屏风被宫人撤下,任阮才发现谢逐临还好整以暇的坐在侧堂里。   桌上正摊着新送来的卷宗。他垂着清冷的眉眼看了许久,仍停留在其中的一页。   宫人和金吾卫们都退出了房间,平安也从屋里撤走了碗碟。眼下整个侧堂,又只剩下了两人。   为了避免空气再次陷入僵持,任阮先发制人:“民女的伤也看了,早膳也用了,如今是可以到后院去看尸骨了吧?”   他眼睫动了动,掩饰性地随手翻了一页,才抬头和她对视,眉间染上一抹郁色。   “一个夜晚了,这便是你想和我说的?”   任阮愕然。   一个夜晚怎么了。   她难道还为了他这通突如其来的冷漠夜不能寐,思索一晚上因果?   漫漫长夜,她前半段在系统空间里反复建模研究,后半段噩梦连连,哪里有精力分给他谢大人。   不过这会儿,她摸了摸舒缓多了的后腰,晨起那会儿的烦躁生气到底消了几分。   她直接叫他:“谢逐临。”   “我真讨厌和你玩猜谜游戏。”   她直直道:“你总是问我,问我有什么想说的。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生来就是处在明争暗斗,漩涡中心的上位者。   你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表达一个态度,就等着底下的人团团转,抓破脑袋去领悟,然后把你想要的双手奉上。”   “可是我不习惯。”   “我没有想要好多金钱好多权利,什么郡主郡君这样的身份地位,我统统都不稀罕。   我只想要平平安安地,靠着自己的努力,能够在京都好好生活,就够了。”   “有一套小房子,有一台车——我是说一辆不错的马车。有足够吃好喝好的银子,就这么简单。”   “我只是喜欢画像,喜欢探案解谜,也想要用自己的力量为一些含冤而死的受害者昭雪,努力让坏人伏法,让一些真相不被掩埋。仅此而已。”   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儿一股劲地全吐了出来,任阮身心舒畅不少。   她看向他,认真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面的青年半耷下眼睫,声音里情绪不辨:“你讨厌我?”   任阮:?   说了这么长一段,他就只记得这么半句?找茬是吧?   “我不讨厌你,我只是讨厌这样的弯弯绕绕。”   她尽量耐心解释,“我们之间可以简单一点吗,谢逐临?不要总是你追问着我,逼着我去猜你想要的东西。你告诉我,好不好?”   “告诉我,谢逐临,你想要我的什么解释?”   她双手撑在桌上,有点紧张地捏着拳头,身体前倾靠探向他,眼睛里期待的水光潋滟。   谢逐临半耷的眼睫总算缓慢抬起,清清淡淡的眸光里倒映出她的一点明亮。   他薄唇幅度极小地挣扎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挤出一句话:“我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吗?”   任阮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冷淡俊脸上,沾染上别扭的意味。   她睁大眼睛:“看出来了啊。”   瞎子才看不出来。   他不自然地冷哼一声:“从你二话不说就冲出承泽堂那里,我就开始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吗?”   任阮忽然好像抓到了点由头,原本理直气壮的气势一矮:“也、也看出来了啊。”   他一错不错地凝着她,眼里幽深翻涌。   等了片刻,大概是想起她之前的话,只好又自己勉为其难地开了尊口。   “任阮,我不知道你把衙察院,把金吾卫,把——我,置于何地。”   任阮心下一颤。   猜测的由头好似越来越清晰,心虚感也随之油然而生。   “从最开始的漫水阁,到萧府,再到昨晚。你总是这样,任阮,哪怕此前保证得有多好,就像刚才,你在我面前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字字珠玑得恨不能让人鼓掌叫好。”   “可是你从来不改。”   作者有话说:   期末周要持续到三月六号,这段时间更新有点忙不过来,每天21点没有的话就不用等了噢,摸摸大家!   小竹子:必须把这爱画饼的冲动独行侠小豹子给扭回来!不然莽到掉进危机四伏森林里的陷阱,我是绝对不会去捞的!   感谢在2023-02-22 13:57:19~2023-02-23 20:1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菲菲呀哈 6瓶;frogbrothers、C1arice 2瓶;夕夏阳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刺客   ◎步步紧逼◎   她仿佛被击中似的怔住了, 岔开视线,心中翻江倒海许久。   她明白他的意思。   前世的平等法制社会,因为犯罪画像师身份在警局的各种保护和优待, 都造就了她在案件上不假思索的冲动。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陌生的时代, 她潜意识里一直是孤身一人。   尽管在相处中慢慢和衙察院的大家熟悉, 也好像往朋友的方向越来越近了, 但是每到一些关键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只把自己一个人圈在领地里。   “我只是……”   她试图解释:“你知道,我很多时候的猜测都只是灵光一闪, 没有办法确定。所以我只是想自己先去验证下来, 再告诉大家。”   万一猜错了,兴师动众的, 岂不是很尴尬。   案件调查,本来就是争分夺秒的。   定量的人力和时间,要分给许多条线索和各个调查方向,本来就很容易沉没掉许多成本,很多时候都会因为一念之差,将过多调查分散在无关紧要的方向上, 而使得真正通往真相的路开垦缓慢。   而晚一步, 真相被掩盖的,可能还会越多。   不敢完全确定自己推理方向的正确性时, 她当然会谨慎不发,担心将衙察院引上与真相背道而驰的弯路。   “我以为这样更好。”   她解释完,又一次很认真地把反思的态度摆出来:“但是在一些行动上, 我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对不起。”   必须承认的是, 从漫水阁,到萧府,再到皇宫,这一路她的横冲直撞里,如果没有谢逐临,自己绝不可能这样顺风顺水。   哪怕自己在冲上去和站出来时,不是没有为后路充分思虑。   她其实不娇气,给自己留的后手设想里,受点皮肉伤之类的,在她的计算中,都是一些得到结果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已。   所以如果没有谢逐临,她绝对不可能这样轻松又体面,全须全尾地从每一场危机里脱身。   这样的偏袒和保护里,饶是刚来时对这个世界充满警惕和谨慎的她,也不由自主地松懈了身心,将前世被保护得太好的那些冲动鲁莽流露出来。   谢逐临仍然眉头轻皱。   “不只是这样,任阮。”   她便站起来,诚恳地认错:“对不起,谢逐临。以后我一定……”   “任阮。”他打断她,低低的声音仿佛叹息。   “你只是不信任衙察院。”   “不信任金吾卫,不信任——”   ——他。   哪怕好像这段时日的案件里,她也算是一直在他身边,嬉笑怒骂,鲜活地融入在金吾卫中,共同进退。   可是很多时候,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游离。   宁愿自己以身犯险,宁愿不计后果地冲锋在前。哪怕有一点真心的信任,她至少会在冲出承泽堂时,回头看他一眼。   可是她没有。从来都没有。   哪怕他已经在不经意间,将这个满身反骨的少女划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自觉地投入了许多不在计划之内的心思和精力。   其实一开始自己给她的定位,并不值得这些。   更何况超出计划所大大耗费的,完全没有得到对等的回报。   谢逐临冷静地想,是时候及时止损了。   沉默中,任阮张了张嘴,准备的许多话一下子就堵在了喉咙里。   ——“只是不信任。”   这句话像是一根尖利的箭矢,瞬间精准穿透,将自己混沌尚存的心思击揭,骤然明了出最中心的一点。   还没等她将箭矢勾出的一团乱麻理清楚,后院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道类似烟火升天的嗖咻声。   她停下思忖,疑惑起来。   大白天的,怎么会有烟火?   对面的谢逐临,眼神却是骤然一凛。   “出事了。”   这是金吾卫中极其紧要的信号。   果然门外的纷乱脚步声忽地大了,任阮还是第一次在金吾卫间听到这样透出慌乱的阵仗,她心下一提:“该不会是尸骨出了什么差错吧?”   她还没来得及亲自验查呢。   话音还未落,门上就传来一段急促而有规律的敲击,吾十九神情凝重地进来。   “大人,后院有变,玉芙公主的尸骨被劫走了!”   怕什么来什么。   皇宫之内,临近天子居所,满是金吾卫的承泽堂,竟然在青天白日里遭到了刺客的劫杀!   那刺客轻功和武艺都极其高强,不仅盗走了两具尸骨中的一具,还将原本守在此处的两名金吾卫全部杀害。   其中一位被杀害的金吾卫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腰间的红色警报筒拉开。   大批赶来的金吾卫,让刺客放弃了继续奔向另一具尸骨,提着麻袋瞬间消失在了墙头。   遇害金吾卫的尸体在一片压抑悲沉的气氛里,被抬了下去。默哀了几分钟,众人才在后院中开始行动。   确定剩余尸骨的完好,金吾卫死者的尸体鉴定,新的凶案现场痕检。   但刺客留下的信息很少。   据目击的金吾卫描述,因为是白天的劫盗,刺客没有穿夜行服,只是穿了一套很随意的金枣红色常服。   那颜色乍一看很显眼,实际却很容易融入在皇城里环环层层的红墙琉璃瓦里。   而且那颜色款式,也与宫中众多太监的服侍极像。   也就是说,这是一套能够在白日皇宫里完美隐匿的刺客服。   而那两具死亡的金吾卫,一个应该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一刀毙命。另一个也只交手了几招,就被一刀劈在了致命的胸口。   谢逐临如淬了万年寒冰的目光沉在高高的红墙上。   “是我轻敌了。”他从牙缝中冷冰冰地挤出这几个字。   正是因为在青天白日的皇宫,承泽堂又位处天子居所附近,就算是往日无人居住的冷落时候,也没有谁敢擅闯权势滔天谢小侯爷的宫殿。   更何况瑶池殿一案,大批金吾卫进宫,又有谢逐临亲自坐镇承泽堂。   就算是天子,要强闯承泽堂的后院,恐怕也要掂量许久。   所以事实上,谢逐临正是拿捏住了常人的心理,一开始就没有把太多的金吾卫空空放置在承泽堂看守。   趁此案被调入宫中的众多金吾卫,都被他一批批地秘密四散进了偌大的皇城。   真正留守在承泽堂的金吾卫,其实还不超过二十人。   除了贴身的几个第一部 卫外,大多还是仵作,医卫,痕检等人。而白日被安排在后院看守尸骨的,也只有寥寥二人。   能够在两个金吾卫毫无发觉的情况下靠近,并秒杀其中一人,且另一人也完全不是对手,这个刺客来头必然不小。   尽管被杀的两位并非第一部 卫,但到底是百里挑一的金吾卫。   吾十九愤怒地咬牙道:“我看,不止是因为背后的主子胆大包天,这个刺客自己的身份,肯定也不简单。”   吾十六脸色也很难看:“敢在白日大摇大摆地闯进这里,对金吾卫这样毫不畏惧的利落杀害,如此身手心态,整个大夏怕是都寥寥无几。”   这些年衙察院的凶名赫赫,哪怕是再高超狠辣的杀手,面对一身靛蓝的金吾卫,也会不免信心动摇。   谢逐临冰冷的眸光一动。   “现在寥寥无几。”他将愠色沉淀下去,“若放在十年前,指不定还能算比比皆是。”   “既如此,十九,即刻去向圣上请旨。”   他眼中阴翳渐起:“封锁众宫,寸寸排查。”   如今他本不欲在皇宫之中再高调妄为行事,奈何在暗处的对方步步紧逼,将刀口斩向了不该碰的地方。   吾十九早累了满腔的怒火,得了令,立刻吼应而下。   待吾十□□风火火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才面无表情地回头。   冷凌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滑向已经决定要冷落的计划变数。   而这位变数,早就紧紧跟着仵作,凑在了那具仅剩的尸骨前面。   剩下的尸骨,是含有诡异蓝色的那具。   经历了这场伤亡的劫盗,尸骨被重新小心地放置在了院子中央,几个靛蓝衣的大汉背围此处,警惕地巡视着四周的动静,眼中还带着对同伴殉职的伤痛。   小小的少女蹲在一堆高大壮实的金吾卫中间,面色严肃,检摸着形状渗人的焦黑尸骨。   她娇嫩的小脸毫无惧意,眼角却清晰地挂着湿润的泪痕。   他想起众人有些混乱地涌入后院时,连他也被眼前倒在血泊中的熟悉尸体震神,沉郁的情绪混在一片细碎的骚乱里,身后矮处传来的一声极细的压抑抽泣,淹没在悲痛的承泽堂中。   但现在那声抽泣,又从她的泪痕里,重新从无意或者刻意的忽略沉陷里,挣脱出来。   谢逐临眼无波澜地将目光重新移开。   他唤来吾十六,吩咐道:“宫中不再安全,仵作一检完成后,你亲自护送这具尸骨出宫,入衙察院安置,再进行之后的调查。”   顿了一下,他又若无其事加了一句:“还有任阮,和那具尸骨一起,今日由你一同带出宫。”   原本将她家中丫鬟接来,是想照顾她,让她参与配合衙察院接下来在宫中关于瑶池殿纵火案的调查。   但依照如今形势,只怕宫中接下来的涌动危潮,就要席卷到明面上了。   任阮不宜再久留此处。   否则以她的身份和身手,稍有不慎,就会被拿捏成为自己的软肋。   更何况纵马那晚,她已经在宫中最具有嫌疑的人面前,露了踪迹。   吾十六明白,正要下去安排,忽然那后院虚掩的门被人猛地撞开。   来人气喘吁吁地进来,众人定睛一看,竟是才领命而去没有多久的吾十九。   吾十九面色铁青:“大人,太后来了。”   “她连凤辇都不下,直接闯进了承泽堂,门口的金吾卫拦不住,眼下人已经过了前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3 20:18:17~2023-02-26 23:3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屏风前后   ◎这起案子,不是只有你衙察院能查◎   手还放在焦骨上的任阮猛然抬起头。   前脚承泽堂才发生了劫盗案, 后脚太后就堂而皇之地闯入,还将要去请旨的吾十九挡了回来。   这胆大包天白日劫盗承泽堂的刺客,背后之人是谁, 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她下意识站起身来,但欲要跟着踏出去的脚, 又被硬生生收了回去。   “我能去吗?”   这次她总算记得, 先叫住了谢逐临, 认真地望着他说:“我认为太后指使刺客的可能性很大。而且,我需要仔细地,亲眼看看太后的脸。”   那夜闪电下短暂地一瞥, 实在太模糊了。   谢逐临无动于衷:“你, 现在跟着吾十六出宫。”   “和玉芙公主的尸骨有关。”她急急补充解释道,“这具尸骨的面部骨骼还算清晰, 特征也尚存。我有一定的把握,能够复原尸骨的脸。”   众人皆是一震。   复、复原一具焦骨的脸?这要怎么复原?   吾十九惊讶得满腔怒火都忘了,张大嘴:“任姑娘,都这样了,你也能画啊?”   少女目光清澈坚定:“我能。”   但不是百分百的把握。   纵然尸体下意识的动作,和死者在火场的特殊位置, 让尸骨的头脸比之身体其他部分, 要保存的比较完好。   甚至其实尸体被运出来的时候,面部虽然被烧的面目全非, 却皮肉尚存。   而两位死者的躯干以下,多处已经露出了焦骨。因为爆炸,还有一人手臂都飞出了榻外。   但将尸骨头脸部大面积烧伤的血肉剔除掉时, 得到的头骨, 还是有不可避免的变形和烧缩。   所以要想仅仅凭借手中有的头骨, 复原面部,其实还是有困难的。   何况这个时代,还是没有建模的辅助电子设备。   ……其实还是有的。只不过以高到离谱的价格,空悬在她的空间里,能利用的只有便宜兑换的粘土模塑。   聊胜于无,也算是能增加一点筹码。   不过,现在摆在眼前的,还有另外一位场外辅助。   若真如杜朝所说,太后贾氏,才是玉芙公主的亲身母亲呢?   任阮想起昨晚一瞥后,莫名其妙掀起的那一缕熟悉感,更加坚定了要仔细研究太后皮面骨相的心。   所以哪怕没有完全把握,她也只能这么肯定地说,否则现在的谢逐临,只会将她直接送走。   “我可以躲在暗处,绝不让太后看到。”   她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恳切请求:“等我看过太后,我立刻就出宫,好不好?”   “太后的脸,对于复原玉芙公主的脸,真的至关重要!”   太后和玉芙公主?   此言一出,有心思敏捷的金吾卫,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吾十九也出言帮忙。   “大人,就让任姑娘躲在屏风后面呗,反正有我掩护着,肯定不叫那个坏妖婆发现的。”   经过此前一次次被任阮的精妙画技折服,吾十九已经对任阮关于画像任何不可思议的保证,都深信不疑。   谢逐临看了吾十九一眼,不带情绪道:“屏风后面。”   言罢,他已拂袖转身,直向前院而去。   “是!属下一定看紧任姑娘,绝对护得严严实实,不会让她暴露分毫的!”   吾十九反应很快地大声保证。   得了默许,任阮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望着那淡然无波的月白背影连一分视线也未在自己身上停留,毫无留恋地消失不见,心中很不习惯地空落落了一瞬。   太后的凤辇在承泽堂的正堂前,被拦了下来。   仗着皇权威严,金吾卫不敢伤到自己的凤体,贾氏索性一个侍卫也不带,只让四个辇夫平平稳稳地抬着,二话不说,就往承泽堂闯。   若她如往日一样,前面浩浩荡荡的一群宫人开路,金吾卫还能不留手地将仪仗拦下。   而现下就光秃秃一抬步辇,叫他们反而不好强硬动作,竟只能空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眼睁睁目睹端坐在上的太后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   但谢小侯爷!不会在乎这些。   凤辇才堪堪靠近正堂的门槛,他便随手从身边吾十六的腰间抽出一柄剑来,旋手一掷,凌厉的剑光便破空而出,嗖得一声直冲而去。   门口的四个辇夫吓得僵住不敢动弹。   只见那剑光迅猛,几乎是贴着凤辇前左方那位辇夫的头皮,斩向了上方的抬柱。   连一声木头劈裂的声响都没有,剑已直接切割过整个抬柱,“叮”得一声,斜插入了后面精美奢华的凤凰刻雕,正中细长的脖颈。   整个凤辇骤然一矮。被剑锋撩过的辇夫已经吓得双腿发软,举着手中半截抬柱,恍惚地跪倒在地。   剩下的辇夫也吓得不轻,哪里还能稳住整个凤辇,颠簸得上面原本风光无匹的太后娘娘左右摇摆,在一阵凤辇轰隆的坠地声中,狼狈地向前一倒,险些窘迫得脸着地栽出。   贾氏扶着已经凌乱不已的沉重发髻,声音发狠:“谢逐临,你好大的胆子!”   “行刺哀家,你是要造反吗?!”   “太后娘娘言重。”   他不疾不徐:“臣不过是在自己的宫殿中练剑,隐约听闻有女子不知怎么闯进来,还以为是冷宫中的哪位太妃不慎走丢了。谁知,竟是太后娘娘。”   这番话叫太后脸色一下子难看到了极点。   好个冷宫中的太妃?他这分明就是在拿她比那些被废弃的疯妇!   一个小小的臣子,不过受了几分父辈的荫庇和皇帝的宠信,当真是无法无天,竟然连她这大夏最尊贵的女人,都完全不放在眼里!   太后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正待发作,谢逐临忽然侧脸,淡写轻描地吩咐吾十六。   “还不将那剑取回来,免得再惊扰了太后。”   她的目光便也不由自主地下移,这才清楚地看见那锋利的剑刃斩断一柱抬杆后,依然后劲十足,深深嵌入凤辇前那只高傲昂首的凤凰脖颈,见华丽彩漆的羽雕刻劈得粉碎。   再偏一寸,这剑光嵌入的,可能就是她的脖颈了。   太后裹在厚厚貂羽下的背脊骤然一麻。   走来的吾十六道了声“得罪”,便伸手将剑利落拔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原本被劈嵌了大半的凤凰脖颈,被这一抽剑,居然正好被彻底斩断。   高贵华丽的凤凰首掉落在地上,还被收剑回身的吾十六“不小心”踢了一脚,骨碌骨碌往正堂里面滚去,一直滚到了一架楠木珐琅八仙刺绣屏风前。   任阮和吾十九正窝在那屏风后面。   那被踢过滚得脏兮兮的凤首,头上长长的华丽羽冠早不知摔到了何处,秃头落魄,像个五彩斑斓的丑陋鸡头。   任阮不禁感慨。   属下随主,吾十六也是真狠呐。   吾十九更是在屏风后面爽的上蹿下跳,恨不能自己亲自出去,把那活着的“凤首”踩得稀巴烂。   屏风外,太后染了鲜红丹蔻的长指甲几乎要被她折断在手心里。   “放肆!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当着哀家的面斩凤首!”她指着吾十六,眼中喷火,“谢小侯爷不会管教下人,莫非还要哀家亲自来不成?”   谢逐临淡淡掠过一眼:“太后强闯,臣接驾不周也是难免的,圣上宽和体恤,想来也能理解。”   好啊,还敢搬出皇帝来压她。   太后咬着银牙,到底还是记得此行的目的,加上此番强闯的确理亏,只得抑制住内心不断上涌的怒火,尽量维持住高贵的仪态,从一片狼藉的凤辇上下来。   “今日哀家来此另有要事。此等狂徒,待日后,哀家再亲自来找小侯爷一同算账。”   冰冷地瞪了吾十六一眼,她提起裙摆,昂首便进了正堂。   待理所当然地在堂上的正位坐下,太后抬起下巴,翘着珠光宝气的护甲,道:“将玉芙公主的尸骨带上了,哀家要瞧瞧。”   屏风后的任阮和吾十九立刻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才被盗走了尸骨,太后便要来瞧,莫非这是来上赶着明晃晃,将刺客背后之人的身份挑明了,就此宣战?   这架楠木珐琅八仙刺绣屏风被精心设计过,有几处刺绣藏了极不起眼的缝隙,从正面看不出端倪,却能让人在后面毫无遮挡地轻松窥探。   任阮此时便紧紧贴在其中一处绣隙前,试图将那正位上的太后面容尽收眼底。   刚躲进屏风后面时,任阮就已经在系统空间里准备好了纸笔。就等能够近距离观察时,将其面部特征和细节全部一一记下。   谁知偏偏屏风摆在正堂的后门旁边,又有视角受限,只能看到立在堂中的颀长身形,遮挡住了太后好半张脸。   任阮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靠右一动,就和后脑勺长了透视眼一样。   气得她荒谬怀疑,谢逐临根本不想让自己看清太后的模样!   只听得太后娇柔的嗓音传来,透着阴沉:“谢小侯爷怎么还不将玉芙的尸骨带上来?”   “玉芙贵为公主,又是哀家最宠爱的孩子,若是她的尸骨有半分闪失……”太后恶劣地勾起红唇,“谢指挥使,这起案子不是只有你衙察院能查。”   “我看那新晋了大理寺卿的重礼,就很好。”   谢逐临的声音依旧平静:“太后来的不巧,尸骨才被送出宫,正入衙察院细查。”   “是吗?可哀家怎么听说,你要去找皇帝请旨抓刺客呢?”她声音徒然尖利起来,“谢逐临,若是玉芙没事,你这么个命硬的天煞孤星,能抓什么刺客?”   颀长的背影轻微一僵。   屏风后面的吾十九差点气炸:“这个老妖婆,真是鸡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他撸着袖子,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和她干架。   任阮拼命拉住他,压低声音劝:“别动!大人不会想让她发现我们的存在!”   面上虽理智地劝拉着吾十九,她心中其实也颇不平静。   此前那十九幅画像,异常的吾六,诡异的刺青尸体,谢逐临特殊的隐疾和特定时候的情绪流露,太后指责的微妙语气和用词,他和吾十九的反应……种种都瞬间从脑海中一一闪过。   很奇怪。   她直觉这看似随意的晦气骂词中,可能藏着一段被掩埋的往事。   任阮正沉思,屏风外面端坐在上位的太后忽然从谢逐临的背后歪出头来,一张浓桃艳李的脸冷不丁撞入她的视线里。   风流清晰的红唇凤眼,哪怕钗鬓歪斜,也遮不住的光艳逼人。   骤然清清楚楚地瞧见这样摄人的美貌,叫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太后眯了眯凤眼,丹蔻长甲按上红唇,状似好奇问:“哀家怎么好像听得,这屏风后面有些动静呢?”   还在不安分闹腾的吾十九一下定住。   绣隙后的任阮仿佛正和她美艳犀利的眼睛对上,不免分外紧张起来。   “昨晚谢小侯爷怀中藏的娇,莫不是这会儿躲在了这里?”   她唇边噙着恶意的笑,起身走向屏风,“哀家倒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入谢小侯爷的眼。” 第81章 车夫   ◎太后言传身教,臣领受了。◎   眼见一身华服灼灼耀人的太后渐逼近, 屏风后的两人皆是心跳如雷,僵不敢动。   吾十九强忍住带着任阮直接从屏风后破门逃走的冲动,从面前的绣隙中紧张地看向自家大人, 心中不断默念祈祷,大人倒是给个信号啊。   但谢逐临的背影岿然不动, 任由太后带着试探和讥锐的神色, 优雅地缓缓进前。   一屏之隔的少女也在忍。   她忍的, 是即将被发现的慌乱和焦急。   任阮无声地深呼吸,强迫自己沉着冷静下来,不去求助地看谢逐临, 而是保持头脑清醒, 死死地盯住越来越近的太后。   贾氏一绕过谢逐临,整张明艳的脸就一览无余。随着靠近, 面部的细节也都越来越明了地被她尽收眼底。   常高居上位的太后,出行亦是前呼后拥。能够近距离直视的机会,太少了。   意识中的系统空间,任阮动作迅速地在早准备好的画纸上,唰唰起笔。   妩媚风流的翘尾凤眼,高挺鼻梁盒形翘鼻, 很有几分异域风情。菱形花瓣唇, 正红的口脂点染饱满。   整张脸艳抹浓妆得瑰丽无暇,看不出一点细纹。   但随着太后的逼近, 空间里她画笔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   不行。   这样的话,有些棘手了。   她蹙了蹙眉,不由自主地更贴近了屏风一点, 想看的更清楚仔细些。   吾十九大惊失色。   对面太后都已经站定在屏风前了, 任姑娘这是想和那个坏妖婆亲密贴脸吗!?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还得格外小心的拉住屏风后面的楠木扶手,生怕任阮看得一个入迷,直接把屏风扑翻了。   屏风外,太后已经停住,却不先将后面的人揭开,反而不急不忙地欣赏起上面的八仙绣图来。   “谢小侯爷这屋里的摆设,实在是老旧了。”她艳色的长甲滑上绣花前的玻璃护屏,意味深长,“瞧瞧这幅八仙过海,哀家记着,好像还是先帝赐下的吧。”   她微笑着回忆,尖利的长甲“笃笃”敲了敲玻璃护屏。   “那年还是冬至宴,谢侯爷和谢侯夫人还尚在呢……”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突如其来的“咔啦”,正紧贴在绣隙上的任阮,感觉眼前瞬间满是斑驳裂痕。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吾十九眼疾手快一拽,紧接着,屏风前传来剧烈的玻璃碎裂声。   一片噼啦啪啦清脆掉落声中,整座屏风随即向后一倒,轰然将后面的小门撞开。   与此同时,吾十九动作极快地带着任阮,借着此声掩护,俯身从屏风和后门的小斜角破出。   被忽地迅速带离正堂前,任阮正好从一个小角缝匆匆一瞥,看见谢逐临冷峭的侧脸。   震耳欲聋的破裂碎地和太后撕心裂肺的尖叫中,他漠然回头,黑洞洞的墨眸如在看死物:“太后实在不当心。”   “既知道老旧之物不可留,怎么还敢随意触碰。”   他声如极冷极寒的风轻飘入耳:“太后言传身教,臣领受了。”   还沉浸在太后面部探究的任阮,不由得怔住了。   她跌跌撞撞被吾十九拉跑了许久,都还没有缓过神来。   待到了安全的内屋,吾十九才叉腰松口气:“吓死我了,大人真是,偏偏要等到那个坏妖婆这么近了,才吱个声。”   “怎么样任姐姐,那妖婆的脸,这下你总算是看得一清二楚了吧!”   一阵剧烈奔跑后喘了半天气,她才摇头回答:“清楚是清楚了,但是还不够。”   任阮想了想:“十九,你见过太后的素颜吗?”   “那个妖婆的素颜?!”   还在往窗外探看情况的吾十九差点栽出去,他匪夷所思地回脸,一边眉毛高高扬起,一边眉毛撇得老低。   “这么说吧任姑娘,反正自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过那女人脸上的面粉低于三寸。”   夸是夸张了点,不过吾十九一直坚信,见过太后素颜的人应该都已经投胎了。   他甚至怀疑先帝的驾崩,该不会是哪天晚上在太后宫里不小心看到了些不该看的。   “也就是说,现在从来没有人见过太后完全不加修饰的脸吗?”   任阮在识海空间里举起那幅完成得差不多的太后画像,喃喃:“她的脸,我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有一些线条走向,越修饰,反而越并不够原来的自然好看。她的上妆,似乎更像是在掩饰一些特征一样。”   “啊?什么意思?”   吾十九也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   任阮没再多说。   其实她也说不出来,毕竟这些都只是一点,自己也没有摸到实际的感觉。   她总觉得这张脸,哪怕被艳裹浓妆遮掩许多,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在今日近距离的冲击下,越发浓烈,可又缥缈极了。   没有头绪。   原主的记忆里连皇宫都没有进过,更别说见过太后本人了。   究竟是因为什么,因为谁感到熟悉呢?玉芙公主吗?   可是她自己也只堪堪摸过一具可能是公主的尸骨而已,对焦骨的建模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被打断了。   因此事实上,她现在对公主的脸,根本还没有完整的概念印象。   那么这一缕熟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正堂那边动静已停,吾十九接收到传来的信号,从窗户上收回脑袋:“太后现在自顾不暇,任姐姐,我带你出宫。”   “啊对,还有那具尸骨。”他一拍脑袋,“十六哥还在大人身边,还得我一车拉走送衙察院去。”   他赶紧起身:“我现在得赶紧去把证物棺调出来。”   方才因为太后突然的造访,还未来得及转移出宫的剩余那具尸骨,被紧急藏入了承泽堂里。   “任姐姐,你先去在承泽堂后院的南门那里,马车和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我随后就到!”   叮嘱完,吾十九一下便消失在了窗户外。   承泽堂后院离这间内屋并不远,任阮记忆和方向感都很好,几个转廊跨门,很快就看见一个虚掩的小门外,停了一辆不起眼的普通马车。   她看过去时,虚掩的门外正好探进来一个脑袋,焦急地张望着。   看到任阮,脑袋的主人眼睛一亮:“任姐,这里!”   是杜朝。   她一边提起裙摆加快脚步赶去,一边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啊,金吾卫不是要把咱们一起送出去吗?”杜朝赶紧把虚掩的小门打开,“你总算来了任姐,我们都等你好半天了。”   昨儿他睡得晚,今天赖床又赖到了日上三竿,才被后院劫盗的骚乱吵醒。他才趿着鞋睡眼惺忪出来,就被紧急通知赶紧收拾东西,马上要出宫。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瑶池殿之事,任姐对自己生气了,要赶他走。   委委屈屈抱着包袱出来,才听闻承泽堂一个上午意外频发。   又是刺客又是太后的,他终于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再乖乖听言来了小南门等着,看到背着任阮行李的平安也后脚来了,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这起案子才堪堪起步,连任姐都要突然被送出宫去,看来宫中很不安全了。   一想到此,很惜小命的杜朝恨不得立刻飞出皇宫。   任阮听明,理解地点点头。   的确,杜朝是自己带进来的。既然要出宫,自然得安全地将他一起带出去。   马车窗的帘子从里面被人掀开,露出平安的脸:“姑娘,奴婢扶您上来。”   “哎呀,平安妹妹你坐着吧,我来就行!”   杜朝已经殷勤地伸着手臂给任阮搭上马车,全无瑶池殿那晚的小芥蒂:“车夫都催了老半天了,要是再晚一点,临时令牌就难出去咯。”   搭完任阮,他自己也跨上马车,憨憨笑道:“还好任姐你掐着点,不然我差点就亲自回去找你。”   等等,车夫?   什么车夫?   正准备掀开帘子进车厢的任阮一顿,她留心四处张望,才发现马车另一边正了,还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   那人穿的却不是一身金吾卫的靛吾服,而是枣红色的太监服侍。   他低着头,带红色流苏穗子的太监帽檐又宽又大,落下的阴影看不清脸。   谢逐临怎么会安排一个宫中的太监来送她出宫?   “你是何人?”她警惕问,“吾十九还没到吗?”   那人声音沙哑:“吾大人叫奴才先送姑娘几人出宫,他随后就来。”   任阮抓着车帘的手骤然收紧。   吾大人?谁是吾大人?衙察院之内,对于第一部 卫的金吾卫,从来都是以后位数号来敬称的。   此人果然有问题。   “这样吗。”她将沉下去的目光往平安和杜朝两人递,声音却平稳地继续道,“那你们再等我一下,刚刚跑得太急,我放在身上的那幅画像,好像掉在后院里面了。”   说完,她便立刻要下车。   但那人身手很快,眨眼间功夫就从马车另一边翻过来,将任阮的后路挡得严严实实。   “任姑娘,临时令牌只到午时之前。过了时辰,可就出不去宫门了。”   对方沙哑的声音从阴暗的帽檐下传来,“无论您落下了什么,都会有人替您随后送来的。我们还是先出发吧。”   任阮心中警铃大响。   此人根本并非谢逐临的人!   莫非其实太后此番突如其来的造访,竟然还存了调虎离山趁乱要将她灭口的心思吗?   偏偏以眼前此人的身手,他们三个根本就不是对手。   看来只能拖到吾十九来了。   任阮正待再找借口多说几句,那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拖沓,忽然伸出手将她往车厢里面猛地一推,接着翻身上马,扬起鞭子狠狠一抽。   随着一阵马儿嘶鸣,马车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向前狂冲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7 12:20:39~2023-02-28 15:5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 5瓶;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岔口   ◎她怀了谢小侯爷的种?◎   也站在马车前缘的杜朝, 本想去扶被推倒的任阮,谁成想那人力道极大极狠,加之马车猛然起跑加速的惯性, 将两人一同带着,双双跌倒进了车厢之中。   好在平安反应很快, 跪垫上去, 接抱住了自家姑娘。   杜朝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的额头正栽撞上坐榻边的硬木, 整个人被颠簸的马车带着,在车厢里左滑右撞的,苦不堪言, 痛叫连天。   三人好容易艰难地相互搀扶起来, 头昏眼花地勉强稳住身形。   这马车的速度极猛,整个车厢仿佛置于汹涌的海浪, 簸荡不断。   任阮伸手拉开车窗帘,外面漫不见尽头的红墙宫巷,迅速倒退着。   她压低声音问杜朝:“这是何处?”   宫中纵马驾车,应当极容易被发现拦截才是。可明明是白日,这里却一片死寂,荒无人烟。   杜朝捂着额头看了一眼外面有些斑驳的墙体, 有气无力:“八成是冷宫那边的宫道。”   “怎么办啊任姐, 他到底是谁啊,该不会要把我们拖到冷宫灭口吧。”他泪眼汪汪, “你说谢大人会知道我们被拐走了吗,我还不想死啊呜呜。”   “行了,不至于。”   她没好气道:“再说了, 你怎么知道, 不正是你谢大人见你没用, 把你拖出去解决了呢?”   杜朝也不汪了,傻傻呆住。   时间紧迫,任阮不再逗他:“好了,与其空寄希望于旁人,不如先靠自己博一线生机。”   她正经道:“这人想来是宫中那些不希望瑶池殿纵火案真相大白的势力所派,很可能,和那劫盗尸骨的刺客,背后是同一人。”   说不定,那人就是此时还在承泽堂的太后。   她争分夺秒地问道:“所以,这辆车究竟怎么出现在承泽堂的?你和平安如何会毫无防备地上了此车?”   “还有那个车夫,你们之前可和他有过什么交流?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了吗?”   杜朝还瘪着嘴没开口,尚算冷静的平安已经接过话儿来,条理清晰地一一解释。   原来两人的确都是被金吾卫通知,各自收拾了行李,往后院的小南门这里来等车。   平安来得早些,那时虽然门前不声不响地停了一辆马车,但她见马车边不是熟悉的靛吾服,也就没有轻易靠近,只缩在小门内观望着等待。   后来杜朝垂头丧气地,也背着包袱来了,一见平安,立刻神气活现了起来。   又见外头停了马车,杜朝二话不说,热情十足地就带着平安过去。   平安对宫中陌生,只信得过自家姑娘身边的人。见那车夫虽然不是金吾卫,但杜家少爷如此笃定,便也跟上了车。   “你倒是还有几分警觉。”任阮有些意外地看了平安一眼,又恨铁不成钢地去揪杜朝的耳朵,“至于他,他有什么好热情笃定的,十有八九是发现原来出宫有我陪着,得意忘形了!”   被说中的杜朝忍着惨叫,头顺着她揪的方向跟过去:“错了,错了任姐!”   “任姐你先想想办法啊,我可不想死在宫里啊呜呜呜!要不我们赌一把,先直接跳车吧!”   到底情况紧急,她暂时先放过了杜朝,拧眉望向窗外。   这个速度,跳车必然难料伤亡。   况且宫道通长,岔道稀少,但凡被驾车的人发现他们跳下,以他的身手,扭头抓回轻而易举。   到时反而自己还挂了伤,更难有反抗逃跑之力。   任阮将头探出窗外,前后也皆是望不到头的宫道深处。她又回到车厢,轻悄悄地掀起一点前帘。   那人没有坐在车前缘,而是直接坐在马上,背影壮硕,腰间一柄大刀赫然。   强行夺过马车的驾驶权,以他们三人和对方的悬殊武力,只怕也是螳臂当车。   但若不自救,两眼一抹黑地坐以待毙,必然凶多吉少。说不定吾十九还没赶来,他们已经在宫中不知那个犄角旮旯死得透透的了。   任阮四下巡梭,脑筋极速运转起来。   这宫道虽然乍一看整条直道,仔细眺望,却也每隔几道红墙,两边便有或大或小的巷道岔出去。   而拉车狂奔的骏马上,那人一手扯着缰绳,一手始终放置在腰间大刀的刀柄上,背部紧绷,似乎时刻防备着身后的变故。   任阮心生一计,与平安对上眼神。   聪敏的小丫头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立刻心领神会,从包袱摸出个什么藏进袖子里,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   “诶!这位大人!咱们还有多久到啊!”平安忽然毫不遮掩地将车帘掀开,扬声坦荡问道,“还有啊,不知道谢大人吩咐您,要送我们从哪个门出宫呀?”   正望天等死的杜朝惊掉了下巴。   这、这是在干嘛?怎么反而和敌人套起近乎来了?就算那人没直接撕破脸说明来意,那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这可不是什么热心车夫。   人家可摆明了是来劫人害命的!   果然,那人头也不回,将刀“噌”得一声,亮出半截。   他声音沙哑冷漠:“闭嘴,滚回去。”   杜朝一脸“我就说”的表情,耸着肩膀看向任阮,哪知后者只示意他不要随意出声,随后格外矫揉造作地从车厢里跌倒了出去,啜泣道:“平安,我好难受,怎么还没到啊?”   颠簸中,任阮紧紧抓着门框,呈格外娇弱状:“我好想吐,头晕眼花,平安,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行了……喘不上气来了……”   “姑娘!姑娘,你再坚持一下!”   素来面上总带着安静木讷的平安,突然也格外灵动夸张起来。   她扑到任阮身边,带着哭腔对纵马的人道:“这位大人,奴婢只是想知道出宫的门离医馆近不近,我家姑娘身子不好,从小虚弱多病,常年只在鬼门关前吊着一口气,哪里受过这番折磨,若不赶紧就医,只怕都要厥过去了。”   任阮很配合地伏在门框上,激烈地咳喘起来。   “大人若不肯说,至少还请驾得慢些,也能让姑娘少受些罪,万一禁不住折在了路上,奴婢可怎么和谢大人交代啊!”   平安嚷罢,大声哭起来。   后面的杜朝目瞪口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啊,这主仆二人声情并茂,一唱一和,张口就来的碰瓷技术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那人听罢,果然有些动摇。   他手虽未从刀柄上扯下,却回过脸来,看了眼任阮的情况。   任阮心下微微一喜。   会在意她的死活就好。看来此人的任务,也并非要将她带走直接折磨致死。至少,是要把她这个活人先带到背后主子面前去。   见此招有效,任阮顺势更无力地倒靠进平安怀里,纤细的脖子直接在她手臂上脱力仰落,俨然一副已奄奄一息的模样。   车速立刻肉眼可见的慢下来一点,那人盯着任阮,很是狐疑:“不过是推了一把,颠簸几下,怎么就要死了?”   他警惕地拔出刀,指向杜朝。   “你!赶紧探探气,看还有没。”   冷不丁被点到的杜朝小躯一震,在他阴冷的目光里颤颤巍巍地蹲下去,伸出手指去探任阮的鼻息。   那人目光死死盯着杜朝的手指。   平安也盯着杜朝,生怕这个脑袋简单的小杜少爷露了馅。   就连任阮朝向车厢的那只眼睛,也忍不住稍稍睁了睁,试图给杜朝交换一下信号。   谁知,五只眼睛注视下的杜朝,探鼻息的手一抖,猛地扑通一声,十分配合地跪了下来。   “任姐!任姐你不要吓我啊!啊呜呜呜,都是我不好,刚刚被推倒的时候没有扶稳你啊!”   杜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起来,拉起任阮垂下的手悲痛欲绝。   任阮差点被他这响亮的一跪给吓得蹦起来。   还好她演技优秀,硬生生把自己压下去了,仿佛还是一副吊着口仙气,随时准备蹬腿歪头的模样。   果如所料,那人心里又信了三分,马车的速度越发慢了下来,逐渐平稳了些。   任阮眯开一点的那只眼转了转,估计了一下现在的车速,只要姿势得当,跳车应该还算可行。   接下来,就是要等到一个合适的岔路口了。   那人听杜朝哭嚎得凄凉,回头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多,又见平安怀中少女又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心里越发没了底,不耐烦道:“到底死是没死?你再吵,我就将你扔下车轮碾碎!”   杜朝顿时像只没掐了脖子的鸡,嚎声一哑:“死倒是没死……”   趁着那人回头看路,任阮裙下的脚极快地踹了一下杜朝。   “啊!”他痛得嗷叫一声,在那人怀疑的回眸中,又立刻将痛叫的微调硬生生扬起来,假装成压制不住的抽嚎,“啊——任姐!我的任姐,你好惨啊!这位仁兄,你要再这样驾车,我任姐没死也要被你震死了!”   但这回大约是真担心时间耽搁了,那人并没有再放慢速度,只是不似之前的粗暴纵马,将车稍微驾驶的平稳些后,反而还加快了。   任阮数着宫墙拼砌线,在心里计算着下一个合适的岔口。   就快到能够跳车的好路段了,此时加速可不行。   看到两位姑娘对自己的暗示,杜朝只得又硬着头皮和他搭话:“这位仁兄,你再慢点呗,我家姐姐是真的受不了这么快的速度。”   见那人无动于衷,他绞尽脑汁:“仁兄你看啊,这吩咐你带人过去的大人,肯定得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任姑娘是不是。你之前还给她推了那么狠的一把,要是路上还颠簸死了,岂不是功劳成了罪过!”   “少废话!”那人被他们再三的闹腾弄得心烦,“哪有人这么容易死的,有口气在就行了!”   杜朝旧话重提给他洗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啊兄弟!我姐姐和寻常人不一样啊,她自小身子就弱得很,连稍微走快一点都要昏厥过去的,哪里能经受的住哟!”   那人冷笑一声:“若真这般弱不禁风,怎么还能在萧府里中气十足地带着金吾卫,四处打砸叫骂呢?”   此话一出,三人皆愣。   萧府?   任阮几乎是立刻想起了谢逐临之前所说的话。   这也难怪,如今一心想至自己于死地的,除了箫鸿远还有谁?   杜朝这下反应得很快,顺着对方的话同仇敌忾:“哎呀,萧府那是什么人家!我姐姐哪有那个胆子,都是谢大人要寻由头对付萧家,把我姐姐推出去做筏子罢了!”   “再说,今时不同往日。妇人的身子,兄弟你也知道,什么时候最受不得折腾嘛。”   他故作悲伤:“可怜我姐姐,被谢小侯爷那个负心汉利用得彻底,还是死心塌地,如今还怀着身孕,又因为他受了这般无妄之灾,真是太惨了,我的姐姐啊!”   任阮:?   她拼命忍住想抬起来踹人的脚。   那人颇惊异地回头,好似放松了一点警惕,沙哑的声音里透出半分兴趣:“她怀了谢小侯爷的种?”   “可不是嘛!”杜朝见有戏,立刻打起精神,即兴发挥,娓娓道来,给那人编了一段可歌可泣荡气回肠的爱情酸甜苦辣狗血话本。   平民贵族,天真姑娘和心机侯爷,山盟海誓后的冷淡薄情,三者插足,爱恨利用……   杜朝讲得唾沫星子乱飞,那叫一个精彩绝伦一波三折。   那人虽没说话,却明显将注意力渐渐集中在了杜朝的故事里,连车速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大约是觉得反正后头三人也翻不出什么真正的风浪,其中一个据说最棘手的也已经苟延残喘,他警惕渐退,头回得越来越少。   任阮虽然黑着脸脚趾扣地,但还不忘集中精力,趁机观察着合适的时机。   按照计算的规律,应该就是过了这一面红墙……就要到了。   会意的平安立即将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滑入任阮手中。   注意到两人动作的杜朝也不声张,暗自抓好了门框,嘴上讲得更起劲了:“有一晚啊,那个红翠姑娘从谢小侯爷的房里出来,正遇上要来告诉小侯爷怀孕喜讯的任姑娘……”   那人目视前方驾车,听得专注。   任阮已经看到了等待已久的两端岔口。   是时候了!   原本命若悬丝的少女忽然暴起,将手中的匕首在车厢套马的麻绳上狠力一割。   车厢骤然失去动力,抖动着慢了下来。   马上人亦猝然感受到不对,瞋目回首,怒火中烧,但还不待他调转马头,少女手中的匕首已经凌厉破开空气飞来,直中马臀。   惊马吃痛,带着那人癫乱地向前狂奔而去。   趁此时机,三人迅速跳车,往马车倾倒向的那条岔道——对面的另一条,飞奔逃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8 15:57:23~2023-03-01 16:5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菲菲呀哈 3瓶;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归善   ◎若想知玉芙之事◎   冷宫地处偏僻, 离宫中真正人多繁华之地遥远。   任阮本来还有些担心凭仅他们三人脚力,恐怕不等跑到得救之处,就会被后面制服了疯马折返的那人重新拿住。   谁知他们运气还算不错, 选择的那条宫道并不算很长,才跑到另一个岔口, 就远远遇上了众多宫女, 簇拥着一抬绮丽的步辇, 浩浩荡荡而来。   杜朝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捂着胸口松气道:“是公主仪仗。”   闻言,任阮和平安也慢了下来。   但她却仍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只保持着距离观察着, 考虑是否要再拐到另一条宫道去避开。   当今圣上年岁尚轻,并无子嗣。   宫中唯有先帝留下的两位公主。   除了已经被烧死在瑶池殿的玉芙公主, 眼前这抬公主规制的步辇上坐的,必然是另一位,归善公主了。   “你去哪啊任姐,公主在这,咱们总算是安全了。”杜朝把贴着墙走的任阮拉出来,很是高兴道, “任姐你别怕, 我与归善公主也算是旧相识,公主人很好的。”   死里逃生, 杜朝格外兴奋,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叽叽喳喳。   说是归善公主虽然养在太后膝下,却和那位心狠手辣的完全不同, 人如其名, 心慈好善。   归善公主生的亦是雪肤花貌。宫里的声名里, 常赞她有当年孜熙郡主的风范。   任阮并不任他拉动,疑惑道:“公主金尊玉贵,怎会无事来冷宫附近转悠?”   连番历经了刺客劫盗、太后突访、歹人拐抢之后,她实在对一切突如其来的巧合,都心存猜忌。   何况这位公主,还养在太后膝下。   “呃……这个嘛……”   杜朝犹豫了一下,还是和盘托出。   原来归善公主的母妃出身并不光彩。   太后当年还是皇贵妃之时,归善的生母范答应,只是她身边的一个洗脚婢。   某日先帝醉酒时,来了皇贵妃的宫殿。在没有通传之下,稀里糊涂撞上了范氏,又稀里糊涂地将人临幸了。   也不知范氏是福厚还是福薄,一举便得了龙胎。   这自然成了一直怀不上子嗣的皇贵妃的眼中刺。   何况次日清醒,先帝自觉失颜,虽给了个答应的名分,却再没过问。听闻有了龙胎,也只是随口嘱咐了两句,请皇贵妃照料。   先帝子嗣颇丰,并不在意这么一个低贱婢女肚里的孩子。   “那个时候的皇贵妃还在求子,估计是怕损了阴德,还是让范氏将公主生了下来。”杜朝说,“再后来公主长到八九岁时,范氏不知犯了何罪,被打入了冷宫。”   “公主尚幼,自然就被拨到了皇贵妃膝下,赐名归善,养到了现在。”   范氏当年之事虽没外传,但宫里的人精们多多少少都能猜到,大约就是皇贵妃这么多年怀孕无望,想要去母夺子,用公主再招一个皇子来肚子里。   抱姊招弟,也算大夏民间常有的迷信风俗。   可惜,一直到先帝过世,皇贵妃成了太后,也没能如愿。   后来新帝即位,宽仁孝慈,给了归善公主能常去冷宫探望生母的特权。   是以冷宫附近,能看到公主杖仪之事,宫中早已见怪不怪了。   杜朝给她打保证:“你放心吧任姐,公主和太后绝对不是一丘之貉,她的性子温柔,是最和气不过的了。”   任阮听在耳里,心中已有了些计较。   在范答应扶养下长到八九岁,那时的公主自然已经记事。   太后堂而皇之地去母留子,难道不怕,留下的是一只失恃含恨的蛰伏狼崽吗。   她心中不免对这位归善公主起了好奇,目光又从那宫人群中细细扫过。   步辇下跟随的,都是些纤细的姑娘。便是抬辇的,亦是粗使的宫女。队列齐整,没带什么遮挡的羽扇,一目了然,也看不出什么歹人藏匿的端倪。   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让杜朝步伐轻快地迎了上去。   花攒锦簇的歩辇停下,宫人将其上轻纱向两边挑起,露出一张婉嫕静秀的美人面。   归善公主声音细细:“杜公子何故在此?”   “在下与自家姐姐跟着谢小侯爷进宫办事。宫阙深绕,一不留神就找不着路了。”   在公主面前,杜朝端着正经的姿态,拱手有礼道:“不知公主可否赐借在下一位知路的女官,将在下与阿姐引回承泽堂,在下不胜感激。”   步辇上的归善公主垂眼,却不急着答话,只将目光越过杜朝,落向后面跟着福身行礼的少女。   “杜公子的姐姐?”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早听闻杜少卿家中儿郎有三,个个神采英拔,才兼文武。却还没听得过哪位杜家的姑娘呢。”   杜朝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吧,归善公主明明早就知道啊,自家爹爹哪里有什么女儿!反倒杜少卿一直想要女儿的盼望,在京都还算是出了名的。   今天的公主怎么有些反常,全然不像从前那般万事不过问,只安静帮忙的善解人意。   倒有几分揭穿刁难的意思。   杜朝笑容有些尴尬,正想着要寻个什么远方亲戚的由头搪塞过去,归善已经抬手示意落辇,从宫人中央飘然而来。   她行如弱柳,袅袅婷婷径直路过杜朝,停在任阮面前。   “这位姑娘生得真好看,本公主乍眼一见,便觉得极有眼缘。”   她很温柔地牵起任阮的手,清凌凌的眼波里透着真诚,“宫中没有什么与本公主年龄相仿的姑娘,实在是常年寂寞。”   “更别说姑娘这等出众又合心意的妙人儿,更是难见。不知道你可愿意,陪本公主说说话?”   猝不及防落入被对方娇嫩荑柔包裹住,任阮有点无措,手收也不是,回握也不是。   “陪公主说话,是民女的荣幸。”   她嘴上应付着,求助的眼神直往杜朝身上送,“只是眼下谢大人急着送我和小朝出宫,想来今日是不行了。”   傻眼的杜朝也反应过来,附和道:“是啊是啊,殿下,谢大人备下的马车,这会儿还在承泽堂等着我们呢。”   “殿下要是想找阿姐说话,改日阿姐定然早早入宫,伴侍左右。”   杜朝说得热情,心中却嘀咕。   越来越反常了,归善公主的性子,不是从来都有些羞涩怕生的吗,居然会主动去牵任阮的手!?   然而归善眼中失望,却不肯放过机会:“承泽堂离此处路远,不如姑娘与我同乘坐步辇。”   “一来免了腿脚之累,二来这路上也能陪本公主说些闺中秘话,寥解沉闷。”   任阮自然不愿。   首先这公主规制的步辇,她一介平民上坐,本就不和规矩,更何况是与公主同乘。   再者与这位归善公主,不过初次见面,又哪里有什么闺中秘话可说。反是对方反常的热忱,实在与杜朝话中介绍的怯柔性格相差甚远。   心头原本消下去的几分怀疑警惕,又重新席卷了上来。   见她犹豫,归善松开手,眼眸中涌上失落受伤:“姑娘不情愿,想来是嫌弃本公主的步辇才从冷宫中出来,恐沾染了晦气。”   “本公主知道,这宫里的人,都看不起这个出生卑微,又性子孤僻的归善公主。”   “他们都说,本公主纵然养在高贵的太后娘娘膝下,还是烂泥扶不上墙,朽木难雕。和冷宫中的范答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家子气。”   归善盈盈的眼中滚出泪水来,轻声细语:“姑娘也是这样看归善的吗?”   顶着柔弱公主楚楚可怜的目光,任阮头皮一紧:“民女当然不……”   “哎呀,公主盛情,任——阿姐你就别推脱了。”杜朝最看不得姑娘家流眼泪,秃噜了下嘴皮子,赶紧打圆场道:“反正就去承泽堂这一趟路,也没什么大事。”   任阮仍是犹豫。   虽然都是身份悬殊,但她能够和谢逐临同乘一辆马车,不仅是因为熟悉,也是因为没有谁敢置喙谢大人身侧是谁,又给了谁特遇。   而且尽管这样,在谢逐临过于张扬地给自己区别对待时,她还是会选择低调避开。   比如之前的御医之事。再比如乘谢府马车时,她也从不过于抛头露面。   在这个时代,没有对等的身份时,这些无疑都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何况现在是在格外捕风捉影的皇宫之内,何况眼前还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孤女公主。   只要踏上这抬步辇,不会有人指责公主不守规矩,他们只会将不知天高地厚蔑视皇权的污水泼在自己身上。   若再深一层,她这张在众人眼中,已经被完全划入衙察院麾下的脸,与太后养女归善公主,如此亲密地共乘一车,自宫中明晃晃而过,又会在多少暗流中激起凶猛的波涛?   眼见任阮将为难摆在了脸上,归善的哭腔一淡。   她从腰间解下真丝锦帕,在绯红的眼尾轻轻按了按:“看来姑娘顾虑颇多,并不愿同本公主这等烂泥搅和在一起。”   尽管对方话里哽咽,眼尖的任阮却瞥见,归善公主锦帕下的泪痕尚在的脸上,绽出了一抹隐约的奇怪笑容。   她心头一跳,并不声张,只嘴上含糊:“公主金枝玉叶,何必妄自菲薄。”   “本公主好心伸出援手,却不想姑娘竟然不愿承情。”归善向前踏出一步,靠近任阮。   “姑娘不肯上我的步辇,莫非,还是之前的车架更合心意一些?”   归善公主嗓音清柔,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声,将话儿吹到少女耳边。   任阮的身体忽然僵直住。   她慢慢地将视线移向凑得极近的公主。   后者被泪水洗过的眼瞳清澈见底,仿佛那句话语并没有什么暗示威胁之意,只是受伤小姑娘幼稚敏感的一问。   两人正目光交错碰撞间,忽然听得一阵急急错落的马蹄声,四面八方的宫道里忽然涌出一大批的靛蓝衣人来,迅速将公主仪仗团团包围。   归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猛然后退一步。   谢逐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熟悉的低醇磁性里,带了难以察觉的怒气。   “过来。”   他没有指名道姓,任阮却莫名知道,他说的就是自己。   正待回身,她的手忽然又被归善公主霍地抓住。   “任姑娘。”   归善附上她耳,语速极快道:“若想知玉芙之事,三日后亥时,御花园等我。”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归善已经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轻巧地将少女发梢上挂着的一枚小叶拿下,微微一笑,与她道别。   仿佛方才那一瞬的靠近,除了姑娘间礼貌的亲密动作,再无其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1 16:51:36~2023-03-02 18:42: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夏阳阳 5瓶;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你很贵   ◎也不看看什么档次。◎   骏马嗒嗒而来, 其上的谢逐临一言未发,略一俯身,就将她单手捞搂起来。   裙角飞扬里, 任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便已经跨坐上了马背, 稳稳当当地被身后人环抱在怀中。   他面色冷峻, 缰绳一拽, 骏马便疾驰而出。   跟在后面骑马的第一部 卫亦无声跟上,众马奔腾,一时间尘土掀飞, 路边浩荡的尊贵公主杖仪被忽略得很是彻底。   归善手里捏着帕子, 维持着怯柔姿态,安静地目送着马上两人远去。   待各个宫道包围的金吾卫们也随之如潮水般褪去时, 她才收起锦帕,面上的低眉顺眼一点一点冷下来。   有宫人上前,小心翼翼问:“殿下,咱们现在还去探望范答应吗?”   袅袅婷婷转身坐回步辇,归善公主靠着精致的雕花靠背,向上仰了仰美丽的下巴, 眯起的盈盈眼眸里软糯荡然无存。   “不急。”   “听闻母后方才在承泽堂受了惊, 本公主怎么能不去慰问一番呢?”   她压制住上扬的嘴角,细声细气道:“如今第一要事, 自然是去慈禧宫。”   -----   刚刚才好容易推辞掉与归善公主同乘一车,转眼间,自己就被谢逐临环在马背上, 招摇过宫。   这回还是清清朗朗的白日里, 也再无氅衣帷帽的遮掩, 她就这样被迫堂而皇之地,从公主前嚣张而过,还在整个皇宫面前露了脸。   还没当上郡主呢,人已经被架在比公主还张扬的位置上来了。   “别动。”他感受到怀里人的不安,低声道,“任阮,你该要开始习惯了。”   她四处找地缝的动作一顿。   “一味的遮掩逃避,并不能为你挡住所有的算计。你已经看到了,任阮。”他说。   “后宫,朝堂,哪一个不是不吐骨头的狼窝虎穴。”   “你再不信任我,也不得不承认,旁人眼中,你浑身上下都写着我谢小侯爷的名字。”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廓,薄唇吐出的话语却不带太多温度,“任阮,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她不太习惯地歪歪头躲过,揉了揉耳朵。   “说的也是,这接二连三的意外,实在不像是意外。还有那辆来路不明的马车,冲着我来的目的也太明确了。宫中的人已经盯上我了。”   “毕竟在衙察院的出入我也没太刻意掩饰,他们只要想查,到底不是难事。”   任阮思索着附和道,好似没注意到他话里不似寻常温和的意味。   “那我听你的,这些天都不进宫了。正好,尸骨不是一起运出宫送衙察院了吗,我就多待在衙察院里好好研究一下,也避一避宫中的风头。”   她盘算着,用自认特别乖巧的语气,给他递台阶。   毕竟之前因为长久沟通不明了不及时,而积攒爆发的小冲突,确实自己的原因也占了不少。不过既然把问题说开了,应该也算是和解了吧?   但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过于沉闷的呼呼风声里,任阮琢磨着这不对的气氛,决定继续暂时当做没察觉。   她还想继续试探他的态度,于是找着话题,又将之前惊险的马车逃生讲给他听,绘声绘色,说到刺激的地方时,差点在马背上手舞足蹈起来。   谢逐临眼疾手快,捞住差点扭掉下去的少女。   “你是一向机敏。”他握她腰的手微微收紧,“但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以身犯险。”   “我在宫中安置的金吾卫,没你想象的那么迟钝庸碌。”   就算那假冒的车夫走的是极其偏僻的冷宫那一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亦有察觉到踪迹的金吾卫紧急来报。他便已经一边迅速将面前太后之事解决,一边抽调兵卫,各处包抄,暗中埋伏。   根本不需要她这般履险蹈危,行险徼幸。   “这样啊。”   她停了兴致勃勃的讲述,过了一会儿才问:“既然大人并不愿意看着我铤而走险,为何迟迟不让人动手将我救下,一定要等到归善公主想将我带走的时候呢?”   扣在细腰上的大手徒然一松。   半响,他的声音才不冷不热地从后面传来:“任阮,你很贵。”   “我在你身上倾注了许多时间和权财,为的是你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画像之术。如今你既已当着圣上的面选择入我麾下,就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   “你是一杆画笔,除了画像,不该再多无谓之想。”他沉了沉声,“最重要的是,别让本侯最金贵的笔折了。”   所以,保护好自己。   他补充:“还有,归善公主并非善类,不可轻信。”   说话间,他手中缰绳从她身侧绷直上扬,骏马嘶鸣着加速踏蹄。   金吾卫开道,谢小侯爷名贵的汗血宝马远远才出现在外宫道,宫中大门便徐徐打开恭候。   而辉煌高大的门扇将将开到一半,骏马已经宛若一阵旋风掠过,向着宫外飞驰而去。   任阮抬头看了一眼开始西斜的太阳,这个点的阳光已经不如正午时候的强烈了,但到底还是有些刺目。   眼前一下子被强光刺激,虚虚实实地浮现出橙红的阴影圆点。   她捂了捂眼睛,耸肩道:“原来大人是这个意思。”   所以其实他的眼目,早就已经在她百般使计逃生时,将所有情况都收入眼底了。迟迟没有动手,迟迟旁观着她执刀劈绳跳车,只是因为他不想。   他在等,等这背后,又一个可能出现的相关之人。   比如,正好在这个时候去冷宫探望的归善公主。   “我的画技是很金贵,放眼整个大夏,也算是前无古人,举世无双。”任阮放下手,欣赏似的上下动了动细指,“唉,可惜我这么金贵的小画笔,在大人心里还是能随便抛出去,当给敌方放松警惕的可怜诱饵啊。”   “不过没关系啦。”她心平气和地说,“我明白,要破案破局,总是需要一点小牺牲的。”   骏马在速度极快地穿过几条僻静的街道,在任院面前猛然刹住。   谢逐临翻身下马,漫不经心地耷着狭长眼睛,如玉般的修长手指张开,一把抓住她还在欣赏的小细指。   大手向下一翻,他做出扶她下马的姿势。   任阮盯着他托在自己手下的宽大掌心,没有像之前那样,第一时间不假思索地借力而下。   他声音冷冽:“你不会有事。”   就像之前的马车事件,只要那假冒的马车夫一有异动,暗箭随时会精准将其性命取走。他没有想过让她出事,更别说任何牺牲。   她想了想,还是扶着他的手,轻巧地下了马。   “知道啦,谢大人手眼通天,我向来可以随便不知死活的。”任阮踮踮脚,玩笑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全无芥蒂似的,“多谢大人送我回来,今天尸骨刚入衙察院,我就让给那边的金吾卫,他们先看着咯。”   她踏上任院的台阶,神色如常地和他道别,然后转身离开。   “任阮。”他叫住她,“你说过,我们应该坦诚一些。”   她回过身,对上他漆漆的深眸,点头道:“是这样的,多谢大人没有瞒着我,关于车夫之事您的算计。”   谢逐临眉头一跳,还是暂且压下想给她仔细说理的心,先将问话抛出:“分离之时,归善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任阮有点惊讶:“宫中这样多金吾卫的眼目,我和归善公主之间的来往对话,竟然没一一汇报给大人吗?”   “噢,也是,公主最后那一句递话,遮掩得很是不错,寻常人肯定都难以注意到。”   她一脸才想起的恍然,然后靠着门框,非常诚恳坦诚地说:“但是呢,对不起谢大人,我暂时还不想告诉你。”   在对方惯来镇定淡漠的表情出现裂痕之前,少女笑眯眯地反手推开身后的门,轻盈地跳进门槛里。   “明天见啦,谢大人。”   ---   明天来得很快。   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任阮没来得及休息,看望过还躺在床上的小蛮后,就马不停蹄地将宫中看到的经历的一切,都开始仔细复盘。   杜朝和平安,很快也后脚被金吾卫送出了宫。   进过一趟宫的杜朝对此案真正上了心,不肯回家,索性也留在了任院,想跟着任阮明天一起去衙察院再看看究竟。   至于,平安当时跳马车的时候,一个包袱都没拿,唯独记得带上了自家姑娘的画箱子。   历经了一番磨难的画箱子重新回到任院,甫一打开,就让任院里的灯火一整夜都没有熄灭过。   于是第二天焉巴的吾十九来接人时,开门迎接他的是六只比他还焉巴的黑眼圈。【看小说:玖橘推文】   “不是吧,我没把你们看牢被罚就算了,大人现在丧心病狂到连任姑娘都不放过?”吾十九有气无力,“不行,都是这个纵火案闹的,要让小爷抓着真凶了,一定把他抽筋扒皮。”   杜朝打着哈欠问:“话说,昨儿那个车夫呢,你们抓到了没?”   “肯定抓到了啊,大人第一时间就派金吾卫在周边埋伏好了,不然怎么能那么及时出现,把任姑娘从归善公主手里捞回来啊。”   吾十九抱着手臂坐在车前缘:“你们也是,一看那马车,驾车的别说是个太监了,就是寻常金吾卫,大人都不会给任姑娘安排的好吗?”   这杜呆子,什么时候见任姑娘上过非他们金吾卫第一部 卫当车夫的马车?   也不看看什么档次。   “不过,虽然围堵住了,那人确实也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的。”吾十九活动了下昨天刚舒展的筋骨,“当然啦,没有小爷我厉害,百招之内就擒服了。”   这回金吾卫片刻未停,将人直接擒送出了宫,直送衙察院审讯。   “审了一夜,这会儿应该该吐的都吐干净了。”   马车停在衙察院门前,叭叭了一路的吾十九跳下马车,大大咧咧招呼:“下车了下车了。”   偌大的马车厢安静如鸡,车帘纹丝不动。   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自己的聒噪下,身后实在过于安静,吾十九顿时紧张地大步回身,一把掀开车帘。   然后三个七倒八歪,姿态各异的睡颜,就非常冒昧地闯进他担忧惊恐的视线里。   无语的目光下移,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靠近车帘睡得最香甜的杜朝,嘴角上还挂着亮晶晶的可疑物。   回过神来的吾十九,很贴心地“唰”得一下将车帘扯回。   谁知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帘子悠悠荡荡地掉下来,正好盖住底下四仰八叉的杜朝。   很安详。   于是吾十九在呆愣了几秒后,双手合十地虔诚念叨了句什么,然后十分果断地揪起帘下人的脸。   他面不改色,出口成赃:“杜朝!你死定了!你居然把大人马车上的宝相云雁锦缎帘压塌了!还不快起来赔钱!” 第85章 一鳞半甲   ◎我真的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公主殿下。◎   昨日送入衙察院的尸骨和假车夫劫匪, 经过金吾卫一整夜的检察审讯,终于新出炉出两本厚厚的卷宗来。   本来还在犯困的任阮一翻开,瞬间就清醒过来, 迫不及待地一目十行。   她一边迅速浏览着,一边将之与自己昨晚复盘的种种细节结合。   零碎的线索终于从这混沌的几日里被一一挑出, 串联起来。   首先是最开始瑶池殿的这一场大火。   整个瑶池殿里被有预谋地, 按照能够将火势连接起来的精确定点, 在各个可燃物缺乏的空旷处,泼了许多稻米油来助燃,以确保火势的蔓延。   还有散落在各处的大米面粉, 也是被凶手用来制造爆炸的重要原料。短时间内, 爆炸能够迅速壮大火场声势,将整个瑶池殿立刻拖入了无措的恐慌之中, 使得帮凶能够混在其中,为火场持续泼油添火,这场猛烈的大火也能得以一直持续到黄昏。   任阮颔首道:“所以哪里有什么妖邪作祟,不过都是人为的罪恶罢了。”   手上正抱着宝相云雁锦缎帘的杜朝,游魂般飘过来,听到这句, 眼睛才稍微聚焦:“就是啊, 怎么就碰着鬼了呢?”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梦过游,第一次在谢大人的马车上睡着, 怎么这么巧就鬼上身,就闯下了这等大祸。”   一醒来就兜头背上巨额债款的杜朝想着想着,更是委屈:“人为, 肯定是人为。”   他捧着手上扯痕皱巴巴的缎帘, 欲哭无泪地四处环顾。   桌边的吾十九若无其事地吹口哨, 见杜朝目光过来,摸了摸鼻子,赶紧殷勤地给任阮翻另外一本记录卷册。   “是啊是啊,任姑娘你看,这里就是从我们当初救下瑶池殿那些宫人那里,得来的口供。”   当初太后用急着灭口的手段,吸引了大半金吾卫的兵力。   尽管这一次调虎离山,让太后成功抢在衙察院之前,将玉芙的尸骨先从瑶池殿夺走。但到底金吾卫从其中救出来的瑶池殿宫人身上,调查的也不算全无收获。   救出来的宫人有五人。   其中三位,皆只是在外殿洒扫的小丫鬟。另外两位,一个是公主姆姆身边的丫鬟,另一个是专司公主梳妆的宫女。   那三位小丫鬟自不必说,年纪尚小,又只在外殿走动,是最底层的小宫女,平日连公主真颜都难能一见,遇着此事,早吓得哆哆嗦嗦,话也说不利索。   专司公主梳妆的宫女叫采薇,原应算是很贴近且了解玉芙公主的。   可惜几个月前,采薇一不小心在挽发髻时,将玉芙公主的一根长发缠在了象牙梳上,便惹得公主大怒,一把将象牙梳摔掷在了采薇脸上。   那一下不巧,断裂的象牙梳划烂了采薇大半张青春俊俏的脸,留下好长两道翻肉的血痕。   惹了公主不快,又面容受损,采薇立刻被调出内殿,被分去做了最脏臭的活儿。   采薇对此一直怀恨在心。于是当有人找到她,想让她在纵火那日趁乱泼油时,采薇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看到这里,杜朝激动:“果然,帮凶这便浮出水面了!”   “一鳞半甲而已。”吾十九泼他冷水,“偌大的一个瑶池殿,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泼油的帮凶。”   根据任阮此前绘制的瑶池殿素描平面布局图,再结合她标定计算出来的各点,金吾卫推测,混在瑶池殿混乱人群中加泼稻米油,扬撒面粉的,至少有七八人。   采薇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并且这些最底层的帮凶,都是单线向上被联系,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到底有哪些人也参与了此事。而那个联系采薇之人,也只是幕后真凶手下布局的又一个节点而已。   那人见采薇时严严实实蒙了面。只知他穿着极其寻常的太监衣服,声音刻意地沙哑难辨,根本无从追查。   采薇还在那场火灾里,眼尖瞥见了一个被安排位点正好相邻的宫人,那宫人挥舞的手里落下细细密密的白色粉末。   没过多久,那边便有爆炸声传来。   不过当时浓烟滚滚,烈焰灼人,她没能看清那个宫人的脸,更别说靠近了。   吾十九摇头:“除了采薇,其他那些助长火势之人,应该不是葬身火场,就是折在太后的赐死里了。”   因为出事时谢逐临正好在宫中,是以整个衙察院出动得很快,将瑶池殿立刻包围了起来。在里面推波助澜的帮凶,没有人能突破猛烈的火势和外面重重的包围潜逃出去。   每一个都过了金吾卫的眼。   加上太后对被救出的宫人无差别赐死,整个瑶池殿,的确只幸存了这五人。   “看来这个采薇,也只是单纯地被当刀使了,眼下除了从她身上知道瑶池殿大火蹊跷的纵烧真相,再得不出什么别的了。”杜朝失望,“那背后真凶呢,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焚烧宫殿?杀害公主的意图又为何呢?那具和公主极为相似的尸骨,又从何而来?”   越说越没头绪,杜朝丧气道:“五个幸存者诶,居然一条突破性的线索都没有。”   “别急。”任阮打断他的嚷嚷,目光落在新翻过的卷页上,逐渐加深。   “突破点,这不就来了吗。”   最后一位幸存者,是公主姆姆身边的那个丫鬟,叫做兰露。   两个月前,向来贴身陪伴玉芙的公主姆姆,忽然被送出宫外去颐养天年。而身为姆姆大丫鬟的兰露,却跟着姆姆院里其他的宫人一起,全部都被留在了宫中。   “奴婢担心姆姆没有人照顾,还去请求公主将自己一同遣送出去。”兰露哭诉,“可是素来性子极好的公主殿下却发了好大的脾气,将茶杯都摔在了奴婢的肩膀上。”   玉芙训斥兰露质疑自己的孝心。说是既然送了姆姆出去享福,自然是会妥善安排,哪里轮得到她这个低贱的宫女来置喙。   吾十九眼瞅着任阮看到兰露的部分,补充道:“这个公主姆姆,我们在从兰露口中得知后,立刻去寻了她的行踪。”   “奇怪的点来了,玉芙公主的姆姆自从出了宫之后,就和人间蒸发了一样。那处在宫中传言的豪华赏赐宅院,根本就是京都僻地一处破烂的马厩!”   而且经过走访,宫外根本没有一个人,再见过公主姆姆。   也就是说,这个姆姆,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公主姆姆常伴公主身边,行教导敦仪之事。”杜朝也听入了神,一下把手上的缎帘都忘记了,赶忙道,“若非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公主姆姆是绝不能被轻易废弃,或者打发出去的。”   “玉芙公主也才十六岁,她的姆姆能年迈到哪里去,怎么就需要颐养天年了。”   杜朝疑惑说着,忽然惊呼:“莫非,莫非是这个公主姆姆撞见了什么事,或者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想来如此。”任阮神色凝重地向后翻,继续看兰露的口供。   虽然这位姆姆现下大概已经被灭口,但既然兰露是姆姆贴身的宫人,应该也能察觉到什么细枝末节吧。   遗憾的是,虽然一直伴行在公主姆姆身边,兰露居然在姆姆出宫前,就已经有整整几个月不曾见过公主本人了。   就连公主姆姆,那五个多月前,也忽然被公主疏离,无诏不得入殿。   任阮不由得心中一跳。   五个月前。   她想起什么,立刻翻回到关于采薇的口供部分。   果然,采薇忽然遭到玉芙公主斥责打骂的时间,也差不多是五个多月前!   而此前玉芙公主的名声风评,一直都是多愁善感且孤高的,持着公主风范,从不肯轻易责骂宫人,更别说亲自上手打砸了。   难道说,是在五个月前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玉芙公主性情大变。   任阮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莫非那具与玉芙公主宛若双生的尸骨主人,就是在五个月前出现的吗?   她赶紧接着往下看。   据兰露回忆:“公主的奇怪,应该是从盂兰盆节之后开始的。”   盂兰盆节在七月半,的确正好与现在相隔五月有余!   兰露说,自盂兰盆节后,公主就极少再踏出瑶池殿,连日长久地蜗居在寝殿里。就是瑶池殿外殿的宫人,都再难以见到其真颜。   从前玉芙公主虽也不是个爱交际的活泼性子,到底在慈禧宫那里走动的还算勤快。后来竟连日地二门不迈。   说来也奇,素是极重孝礼的太后娘娘也不曾怪罪,反而不时来瑶池殿探望。   “可公主倒也并非身体有恙。”   “那段日子里瑶池殿非但没有召过太医,就连姆姆担忧地要请太医时,还被公主当着整个瑶池殿的面,直接轰出了寝宫,下了好大的脸面。”   这对于一个在宫中备受尊敬的公主姆姆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羞辱。   “奴婢也不知道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盂兰盆节后,就连姆姆入殿时,唯有身边不带一人,请见数十次也才能得见一次。”   “后来姆姆那次被逐出寝殿后,更是再也没能见过公主殿下。”   兰露回忆完,又犹豫着坦白:“但是……不过……奴婢、奴婢其实可能,也不是再没见过公主殿下……”   那是公主姆姆要被送出宫去的前一天。   她提前在内殿伺候的小宫女那里得了风声,心里惶恐极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违背禁令,私自往寝殿方向去,想给姆姆求情。   自从盂兰盆节后,瑶池殿的公主寝殿附近,便被太后娘娘派遣来的宫人们严防死守,若无传召,寻常宫人绝无可能擅近。   偏偏那一天,也不知是什么运气,竟让她误打误撞地绕过了所有宫人,摸到了寝殿西侧的窗下。   “我真的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公主殿下。”   兰露眼神飘忽,茫然又害怕。   那时整个寝殿都陷入了混乱的奔走,她才到窗下,就听见有凌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过来,只能匆匆往窗内瞥过一眼,便慌不择路地逃离了。   但那匆匆一瞥,看到的却不是一位优雅美丽的公主,而是一个脸色蜡黄,披头散发的狰狞疯子。   兰露现在想起那双凹陷下去的血红眼睛,都不由得战栗。   尽管那人神色癫狂,蓬头跣足,在几个宫人的拉扯下抽搐舞动,犹如上身的恶鬼。   可兰露还是一眼就从那扭曲的五官里,窥见玉芙公主昔日美丽的影子。   她连滚带爬地出了寝殿,所幸殿内的宫人似乎都被寝殿内里的疯子分去了注意,倒真让她那般跌跌撞撞的,竟没被察觉地全身而退了。   虽然兰露一提起此事就吓得打颤,只知道反复嘟囔:“那一定不是公主殿下,一定不是……”   但通过反复的套话和心理逼供,金吾卫已经确定,兰露所看到的那个形状疯癫的女人,并非惊吓后的幻觉,是确有其事。且很可能,那就是玉芙公主本人。   任阮沉思:“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或许那是公主榻上另一具尸骨的主人。”   两具极其相似的尸体骨架,加上脸部骨构的高度重合,这两人必定有着能与双胞胎媲美的相像外形。   那么兰露将那人扭曲的脸先入为主,认作宫殿的主人玉芙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的确如此!所以当时兰露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咱们现在还真不能确定。”   吾十九猛点头,又生怕关于案子的讨论断了,让杜朝反应过来找帘子的茬,才安静一秒,他便立即无缝衔接地递上尸骨有关的报告。   “任姑娘你看看。这几次断断续续的验尸报告,都整理在这里了。” 第86章 阎王爷   ◎有没有一种可能◎   说起这回瑶池殿纵火案的两具关键尸骨, 实在是命运多舛,颠沛流离。   先是在现场好容易被灭了火,金吾卫不过草草初验, 就让太后用调虎离山之计,夺去了慈禧宫。   接着才在承泽堂停了多久, 又让贼人钻了空子, 将其中一具抢去。   最后全副武装送出宫入衙察院的, 只剩了那具骨覆诡蓝的尸架。   在经历了慈禧宫一游和承泽堂后院骚乱后,还不免有些撞残缺件的。   其中最要命的是,这具尸骨的面部, 也收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   “我就知道, 那个老妖婆把尸骨抢了过去,绝对不会空等着咱们去夺回来的。”吾十九咬牙切齿, “要不是我们当时来的及时,这尸骨损伤的,可就不止这一点点了。”   任阮叹气:“这本来也不算一点点。”   昨天在承泽堂后院她就已经仔细看过了,尸骨的下巴应该是被暴力拆卸过,本就脆弱的下颌骨部分断裂,早就全无原生的形状了。   吾十九为难挠头:“本来在瑶池殿现场的初检还好好的, 这已经是咱们仵作能修复到的极限了。”   “从慈禧宫回来就这样了, 明摆着都是老妖婆刻意弄的,扰乱我们呢!”   他愤愤道, “还有那具在承泽堂被劫走的尸骨,十有八九也是落到了那个妖婆的手里,这会儿, 说不定都化成灰了!”   尸检报告上, 仵作也通过骨骼断裂的走向等痕迹, 推断出了下巴曾被有意拆卸过的结论。   任阮猜测:“这个太后娘娘,好像是在掩盖什么。”   又是要将这等纵火大案草草了结,又是要急着杀人封嘴毁尸灭迹。   无论她是不是真凶,她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想要尽快将此事背后的一些东西掩盖下来。   可是当案件的中心都落入太后手中时,她却又并不急着将一切都处理干净,反而先对着受害者的下巴做起了手脚。   很怪。   她蹙眉。   难道说死者的下巴里,或者口腔中,曾含着什么重要的物证吗?   可惜翻回前面的瑶池殿现场初检部分,也没能发现什么有关的线索。   初检时火苗还未被完全扑灭,周围也仍在排爆,仓促之下,仵作只能大体检查死者的身份特征之类。加之当时天色渐晚,工具也不足,并未深入探查死者的口腔和下巴。   后来衙察院将尸体夺回来时,乍一看,除了表面上一些磕碰,尸体与现场时候的状态相比,还算大差不差。   但等剔除了其上骨肉,金吾卫才发现,原来其中一具的下巴上,人为粗暴破坏的痕迹极为明显。   回看剔除骨肉前的报告上,也没有发现此处上有什么明显异常。   不过这也是自然,太后既然动过此处,必定将那些不该被发现的东西,都清除得一干二净了。   “为何要动下巴呢?”   结合这具尸骨上的诡异蓝色,任阮想不出第二个解释,“难道下巴里残存了毒药的痕迹?”   杜朝附和点头:“完全有可能。我看上面仵作也说了,尸体的腹部和躯干都被烧得萎缩焦烂,根本没有办法提取胃部和食道的内容物来进行检验。”   “可没这么简单嘞!”   吾十九摆着脑袋提醒她:“任姑娘,后面还有一句话呢。”   ——死者尸骨上所带之蓝,其色奇异,观之蹊跷。经仔细检验,并非中毒内渗,实为他人刻意涂添之物。   “什么?!”杜朝难以置信,“搞了半天,这具尸骨其实没有中毒!”   任阮也有点愕然:“可是之前的我们看过的验尸报告里,不是确定那幽莹莹的蓝色,就是中毒所致吗?”   为此他们还将尸骨中毒与两人身份结合,进行了一番动机可能性的推理。   吾十九摸着嘴巴,底气不足:“呃,有可能仵作第一次验尸,验错了?”   “你放屁!”   突然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骂从身后传来,三人极其同步地,被吓得身躯一震。   这熟悉的声音让吾十九立刻缩起了脖子。   果然下一瞬,他就被一只大手粗暴地拎起来,丢到了桌子后面。   吾十二另一只手还夹着验尸刀,威胁似的冲他晃了晃:“吾十九,你再在外头随意败坏我‘金吾十二刀’的名声,小心我把你绑到仵作台上,做成你最爱吃的五芳斋烤乳猪。”   五芳斋的烤乳猪,是京都民间最出名的十道佳肴之一。   选取肉质最细嫩柔滑的整只乳猪,左右干净利落大花刀十二道。   而为了精细入味,乳猪浑身上下,还有肉眼难见的,极其细密的几百道小花刀。   吾十九向来对五芳斋的烤乳猪爱得欲生欲死。还时常玩笑,要将这乳猪的制法,添进衙察院的刑罚里来玩玩。   于是吾十二威胁完人,还思考了一下。   这算不算奖励他?   好在桌子后面的吾十九已经一个哆嗦,乖乖巧巧地爬起来,端正坐好。   “任姑娘,这位是我十二哥。”吾十九翻脸很快,很狗腿地巴巴转移话题,给任阮介绍,“咱们金吾卫第一仵作!此案的两具尸骨皆经他手,绝不会出半分差错!”   那蓝色尸骨的蹊跷,就是吾十二火眼金睛发现的。   “呦,任姑娘!”吾十二瞧见任阮,脸翻的比吾十九还快,“真是好久不见了,上回咱们说到哪里来了?”   肉羹碎尸案里相见那一面,还未尽兴的学术交流,可叫他惦记了许久。   “正好!我这几日研究瑶池殿纵火案的两具尸骨,颇有些心得和疑虑,想寻人好好交流切磋一二。”他那痴劲儿上来,双眼放光地拉着少女,“关于尸骨伪造说,从前寻常案件,将尸体作伪证之人不少。这及入骨干的手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实在稀奇有趣!”   杜朝一脸碰了鬼的表情:稀奇是真的,哪里有趣了?!   只要一想起之前看过的那些黑烂血肉和腥味焦骨,他都忍不住不寒而栗。   然而沐浴在杜朝同情目光下的任阮,反而眼前一亮:“等等。”   吾十二身为衙察院的首席仵作,其业务能力她自然是信得过的。既如此,那么问题就出在尸骨上了。   两次验尸,真假中毒的两种结果。中间的唯一变数,就是慈禧宫那一游。   她再一次确定:“十二,你确定尸体在历经慈禧宫前后的验尸里,你都没有出什么差错吗?”   吾十二坚定答:“不可能。”   瑶池殿那晚火一熄,他是第一个赶到尸骨旁边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虽然尸体上的残留焦肉还没有被剥离,到底还有许多处烧得露骨,血肉炸飞脱落,初检时,就得以让他发现其中一具透裸露骨头上的幽幽蓝色。   那的确是死者身中重毒的表现。   她又问:“能确定是什么毒吗?”   “不能。”这回吾十二摇了头,“初检时工具简陋,没有深入提取成分细研的条件。本来是想在承泽堂准备进行深入查验的。”   谁知,让那突如其来的劫盗打乱了阵脚。   后来尸骨送入衙察院,他仔细再验,立刻就发现了尸骨上的幽蓝,不过是人为刷涂上去的浮色罢了!   “好。”任阮目光一凝,“这样看来,太后所做的手脚,恐怕并不止这一具。”   杜朝:“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刻意混淆我们的视线,将两具尸骨对调了。”任阮解释,“我的意思是,另一具被夺走的,才是真正的中毒尸骨。”   尸骨停留在承泽堂的时间不长,那时衙察院的许多尸检设备还没有运进宫来,仵作检验的重点,放在了是否被太后损坏上。   接着就是后院的劫盗。   一直到被转移入衙察院,尸骨才再一次经过全面而深入的检查,发现了“中毒”的蹊跷。   而当时在承泽堂后院的检验里,依旧是一蓝毒尸骨,一正常尸骨,并没有引起仵作们的特别注意。   任阮总结:“既然此具透出的蓝为假造,那么真正的中毒尸骨,应当就是被贼人劫盗而去的那具。”   太后能让人伪造出假的蓝骨,自然也能将真正的蓝骨掩盖,真假混淆。   “又套了一层调包交换!这两具焦骨的身份还没弄清楚呢。”杜朝云里雾里,头疼道,“本来就真假难辨了,还要搞这么绕。”   要说如此苦心孤诣的太后不是真凶,他杜朝第一个不信!   吾十二醍醐灌顶,拍手道:“我就说当时尸骨刚回来时,远远看着,就已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只可惜当时没有头绪,竟被蒙蔽了过去!”   “这暂时还只是我的猜想。”任阮按捺住他们激动起来的情绪,理智提醒,“没有真正确认过那具被盗尸骨上的痕迹之前,暂时还不能下断论。”   她问吾十九:“之前封锁众宫,可发现了那个贼人的踪迹?”   “没有。”提起这个,吾十九握紧拳头,“那人一翻出承泽堂,就如鱼入了海似的,根本寻不到半分身影。”   那人武功高强是其一。   但这样多身手敏捷的金吾卫出动,也没能找到一点方向,说明这宫里,必定还有权势不低的人在为他掩护扫尾。   任阮了然。   这倒也不太出人意料,毕竟那盗贼是个能瞬息间斩杀两位金吾卫的高手。   她思忖着起身,给他们打气:“现在案件的情况差不多都理清楚了,虽然疑点重重,却也还不算完全断了线索。”   “不如,先让我先看看剩下的那具尸骨吧。”   吾十二点头,仔细把手上把玩的验尸刀收好,才大步流星地带着众人向仵作司的方向走去。   几人从衙察院宽大石板的路道走过,行至一处白石天桥下,便见阴暗处一扇十分不起眼的石色大门,上用黑漆笔走龙蛇,书一“窆”字。   这便是衙察院的仵作司了。   吾十二一边开门,一边回头给他们打预防针:“对了,昨夜细验,我将骨架拆得到处都是,不太好看。你们应该都经得住事儿吧,别大喊大叫的,惊了这里的冤魂。”   “哦对,更别吐在我的地盘上啊。”   说是“你们”,他的眼睛,却只明晃晃地往娇气的杜少爷身上看。   杜朝:?!   他们应该无冤无仇吧?   还是说,什么时候他在山腰宅院出丑的事,还有这胆小的名声,都已经传遍整个衙察院了吗?   素来有大喇叭名头的吾十九心虚地别过脑袋,难得好心地给杜朝找点面子:“哎呀,十二哥,一回生二回熟嘛。”   可惜杜朝不给他面子。   门才被吾十二“哐当”一开,漆黑的内屋一瞬间亮起昏黄的灯烛来。   门开带起的风将灯烛吹得明明灭灭,于是在一闪一闪的阴森昏黑里,墙上挂着的仵作刀具冷光凌凌,满屋人骨四散,盈盈的蓝色犹如鬼火。   杜朝是被那人骨和“鬼火”簇拥中的一张人脸,吓得失声大叫起来的。   那脸极其冰冷苍白,在眇眇忽忽的灯火里一阴一明,长眉高鼻落下的阴影分割冷脸,在一片尸骨刀血中,透出触目惊心的妖冶美丽。   “吾十二。”那脸的主人吐出比脸更冰冷的语调,“再让我看到这么乱的仵作司,你的刀就得重新打一副了。”   在吾十九和杜朝前面威风放话的吾十二顿时肌肉一颤。   他默默地把心爱的小验尸刀揣进兜里,然后乖巧垂头进来收拾一片凌乱的台面。   眼见吾十二吃瘪的模样,吾十九心中暗爽,也不嘲笑刚刚杜朝的失态了,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把他往里面带,还招呼任阮。   “来来来,欢迎来到咱们衙察院的仵作司啊,随便坐随便坐!”   仵作司的灯火被吾十二小心地一一点起,又盖上灯罩。   骤然明亮起来的光芒,将其间的幽诡森然的气氛一下子驱散。   杜朝这才看清,那张俊美得如从阴间爬出来的脸,不是谢逐临又是谁。   他悄悄抹了抹冷汗。   金吾卫指挥使冷面阎王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啊。   屋中光明亮堂,将这仵作司内挂了满墙的形状各异的锋利刀具和骨架照得清清楚楚。   许多棺材像是废弃的木箱一样被随意堆叠在角落里,其上还覆盖一层干涸漆黑的厚重血痕。焦黑发腥的骨架四处挂着、散着。进门正中央一尸检台上放了大半尸骨,旁边还随手插着黑了刃的几柄小刀。   那台面上细看过去,竟还满是细细密密,偶有断裂的深深抓痕,仿佛活人在上被生剖开时,剧痛之下疯狂抓断了指甲而留下的,实在引人联想得栗栗危惧。   杜朝软着腿,欲哭无泪地想,这灯还不如熄着呢。   再看任阮,早就已经越过他们,直奔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尸检台而去了。   杜朝理直气壮地挣脱吾十九,在门前坚决不挪一步。   任姐不怕怎么了,应该的!她可是天天能在冷面阎王前活蹦乱跳的女人!   直到一直毫无存在感,静静跟大家在身后的平安,也面无惧色地稳稳上前,替自家姑娘打开了画箱,支起了画架子。   杜朝:……   在门口的杜少爷还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时,任阮已经单独拣过死者的头骨,近距离、全方位地仔细又小心地看过了一遍。   谢逐临看着她。   少女反复将头骨翻来覆去地看,一时拿起画笔又放下,一时又手指夹着画笔,在头骨上虚虚临摹,却迟迟没有真正落笔到纸上。   半响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不能画?”   正蹙眉苦恼的任阮抬眼一瞥,正对上他清冷里隐约透出挑衅的狭长双眸。   她心中好笑,放下头骨,故意端详起手中那支紫檀管刻雕兰太仓宣笔来。   “听大人此言,怎么好像对这支有价无市的名贵画笔,竟不太自信起来了呢?”   “何谓自信。”   他眉目淡淡,亦有意顺着她的意思道,“本侯手中,再金贵的东西,亦不稀缺。若不好画,就给任姑娘换了新的更好的来。”   “这样啊。”任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想了片刻,索性撂下笔,忽然笑盈盈问:“那若是任姑娘画不出来,大人也准备好新的更好的,要来换了吗?” 第87章 反向   ◎那么,听证画骨,又如何?◎   仵作司内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谢大人?”她毫不胆怯地追问。   被追问的人本就冷凌的眸底慢慢沉下, 结成了冷气四溢的寒潭。   饶是在人情世故方面略有些迟钝的吾十二,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吾十二拍了一下吾十九,压低浑厚的嗓音问:“这对话怎么听着怪怪的呢?”   吾十九没防备, 差点被这结结实实的一掌给拍成高低肩。   他讳莫如深地摇摇头:“看来这架,是还吵着呢。”   “吵架?”吾十二半信半疑, “任姑娘性子这么好, 怎么会和人吵架呢?”   虽然与任阮接触不多, 但吾十二心里,如此胆识过人又对尸体的学识如此丰富的姑娘,自然是个好人。   当然最让他难以置信的, 任姑娘吵架的对象居然还是自家大人?   上一个和自家大人吵架的, 好像还是个白胡子肱骨大臣。那时大人还有几分气盛,和那个白胡子老头在金銮殿, 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了整整一个时辰。   不过现在那个大臣的坟头草,应该也有半人高了吧。   “这位十二大哥,你不懂。”   杜朝看出他在想什么,早把什么生理恐惧都抛在了脑后,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一脸荡漾地挤到吾十二身边, 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点拨他:“此吵架, 非彼吵架。”   吾十九抢着道:“就拿任姑娘问的这个问题来说吧,这可是一道融贯上下五千年经典的送命题。”   杜朝笑容邪魅:“不过谢大人要是答错了嘛, 这架,反而就吵不下去咯。”   吾十二:……   听完两人一唱一和的解释,他倒是更云里雾里, 摸不着头脑了。   注意到那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三个脑袋, 任阮过眼一瞧杜朝和吾十九的神色, 便大致知道了他们激情四射的八卦心思,不禁好笑。   但再转回,看到对面声色情绪被慢慢收敛起来的谢逐临时,她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好没意思。   衙察院和她,本来甚至连合约的甲方乙方都不算。   现在她所得到的一切特权便利,都是建立在她高超的画像技术之上的。若是有朝一日她江郎才尽,衙察院重新寻找能够胜任的画像师,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连劳动补偿都不用付的。   她耸了耸肩。   明明自己不是把心态调整好了吗。在他昨日送自己回任院时的道别还那么完美,今天这借题发挥的一问,倒显得自己像个怨妇似的。   任阮有点懊恼地低头,盯住手上那支紫檀管刻雕兰太仓宣笔,把思绪立刻重新拉回到案件和尸骨上。   虽然犹豫许久,但她其实也不是画不出来。   只是头骨的磨损,比她想象的,要更严重些。   从吾十二仵作的角度来看,于头骨上,大概能看在眼里且最在意的,是下巴部分的脱离。纵观整具尸骨,他更重点检究的,还有躯干四肢各处的更多改变。   但身为画像师的任阮不同。   她侧重于受害者的脸部,关注点只在头骨。于是头脸所有细微的末节,都被无限放大。   摸骨画皮本就极为困难。一点点小小的偏差,都可能让死者脸部的复原走上南辕北辙的歪路。   首先下颌骨区域,就已经完全不能再用。   再看回上半张脸,不知是太后那边动手时的不管不顾,还是火场中本身的磕碰,也有不少地方或磨或折,受损之处虽小却多。   昨晚的复盘准备中,其实她早在系统空间中挑好了准备的工具。   时间回溯器:将任何物品放入其中,便能设置该物品回溯到指定的时间,从而使其恢复成设置时候的状态。   但是回溯器的试用启动画像值就不菲,若要设置到案件发生前的时间,她全部的画像值也不够。   而且在今日仔细看过头骨状态后,在不知道一些损伤实际发生时间的情况下,她也不能保证,将头骨回溯到太后动手前,就能有完全的把握还原面部。   多方权衡,她恐怕还是得仅仅依靠自己动手。   看来今日不画个几十张,是不能把所有的模型一一塑涵出来了。   她叹了口气,先从画箱中,直接拣出来了厚厚一沓画纸来。   听到少女的叹息,冷冷沉默半响的谢逐临眸光总算一动。   他面无表情道了声:“进来。”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几人正疑惑,忽地听得后面的门一动。   接着两个年轻的姑娘低着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吾十六。   那两位姑娘皆穿着宫女的衣裙,脸色憔悴,局促地站在原地,恐慌地绞着手指,不敢抬头。   任阮微讶,看了一眼谢逐临。   “这两位莫不是,瑶池殿里的兰露和采薇吗?”   那两位宫女听到自己的名字,轻微一抖,下意识齐齐福礼:“奴婢见过姑娘。”   这边是应了她的发问。   瞧见少女讶异的神色,谢逐临眼底寒气微略散,淡然压下眼尾,道:“任姑娘不是最擅长证词画像了么?”   一个每日为玉芙公主对镜挽发的采薇,一个常跟着公主姆姆伴驾的兰露,皆是极熟悉玉芙公主容颜不过的宫人了。   见她还在迟疑,他又将话牵回前题来:“任姑娘方才所问,甚是有趣。”   “于我而言,若是最难得金贵的东西,如何舍得随意更换。”   他意味深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唯有应是要愈发雕琢,使之光彩愈然焕发,才更显其连城之璧的价值。”   不会有丢弃。   若是画不出来,他就提供线索,创造机会,将一切都准备好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供她施展。   一听此言,后面的杜朝和吾十九瞬间两脸欣慰。   吾十九感动得眼泪汪汪:成长了,大人终于成长了啊!   真不愧他之前那番苦心孤诣传授的男德教学!   杜朝亦是万分感动地捂着胸口:找到了!标准答案!   再浪漫具象化地加工一点,他可歌可泣的新话本雏形,这不就横空出世了吗!   唯有任阮,立在原地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极其不解风情地,义正言辞道:“不行。”   杜朝&吾十九:?!?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要现场见证一对璧人的分崩离析了吗?   没注意到那边两人悲喜交错的情绪,任阮冷静地就着案件道:“我现在还不能通过证人的描述,来直接画玉芙公主的像。”   她解释:“两具焦骨的身份未知。若先绘了玉芙公主的脸,难免先入为主。”   宫中除了瑶池殿的宫人,见过玉芙公主的自然也不少。   但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先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去通过他们口中的描述来画像。   因为这起案件画像的重点,是要将真假公主区分开来。最关键的,就是要从两具尸骨还原出来的面部特征中,去寻找不同。   在两具尸骨本来就高度相似的情况下,如果直接利用其他主观的外力,先在自己脑海中有了其中一人的确定形象,必然会让她在接下来的模塑工作时,不由自主地产生偏差。   唯有排除掉外界的干扰,完全从尸骨的本身出发,才能有更大的把握,将其中微小的细节区别抓住。   谢逐临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说:“被劫盗而去的那一具尸骨,暂时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在短时间内寻回。”   况且更不知那夺走尸骨的背后人究竟是什么目的。   很有可能,那人劫盗而去的尸骨已经被彻底毁掉了。   他伸出修长骨干的指,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她手中的紫檀管刻雕兰太仓宣笔杆。   “不如从反向入手。”   说话间,他低了低头看她,束发玉冠上的长带从少女柔嫩的面颊轻轻撩过。   痒痒的。   “任姑娘。”青年低冽声道,“听证画像,摸骨塑皮,皆是你的拿手好戏。”   “那么,听证画骨,又如何?”   任阮心神一震。   听证画骨!   原来他口中“反向”的意思,竟是让她通过兰露和采薇有关于玉芙公主的容颜印象描述,打破表面的皮脸,直接将其真正的骨相画出来么?   这实在是个极其有挑战性,却又出乎意料地,似乎算是个能打破僵局的绝妙突破点!   她本纠结苦恼的眼中,很快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这种画法,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任阮跃跃欲试,“不过并非全无把握。”   说干就干,她起身,动作迅速地重新铺展好画纸,提笔饱饱蘸取了墨水便,开始连珠似炮地,向两位紧张的宫女提起问来。   两人刚开始都受了极大的惊吓,惧恐无措,也不知从何说起。   好在任阮面对案件相关的各色证人众多,经验丰富。在她一连串温和且针对性强的引导下,两人都渐入佳境,慢慢开始顺着任阮的思路,条理清晰地叙讲描述起来。   兰露跟着公主姆姆,监教玉芙的仪容和礼教多年。对玉芙的面容,从素颜到各类妆颜,都可以说是了然于心。   而采薇,因着时常为玉芙公主挽发,对要与发髻相得益彰的头型和脸骨等,也很有一番比旁人都深刻的留心印象。   两位证人表达描述的信息很是顺利有效,任阮这边的画像工作亦进行得算是如鱼得水。   昨晚在系统商城,除了时间回溯器,她其实还看中了另外一样仪器。   那是个电子3D建模投影仪。   虽然这仪器在现代警局只是个普通的辅助设备,但到了这科技落后的古代,身价还是一下子狂飙起来。她忍痛花掉了五百点,才换来了两个时辰的使用权。   好在有了科技设备的加持,头骨重塑建模这等复杂的工作,在系统空间中完成得很快。   根据两位宫女的描述,利用意识空间里素描的便捷画具,再通过空间现实画像互联功能,任阮举笔如飞,纸上很快便有了玉芙公主头骨的雏形。   最终在现实,她将整个头骨的画像,精选输出成了正向和侧向两幅。   可在众人渐渐从惊奇到赞叹的目光里,这笔尖在画像上越是细化,任阮的眉头就越是忍不住越拧越紧。   画像空间中,她飞快动作的手猛然停下,抬眼,死死地盯住被投影在半空的3D头骨。   这是已经完成的,从证词中反复精化细化过,玉芙公主真实确切的头脸骨相。   她抬起左手,指尖虚虚左右滑动,控制着半透明的头骨投影全方位转动。   果然,看得越仔细,她此前就一直记在心中的猜疑,就越发地浓重起来。   如此有迹可寻的相似骨相……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空间中的任阮蓦地起身,翻箱倒柜地从旁边的列柜中,找出一张之前收得极其认真的画像来。 第88章 手滑   ◎这究竟真的是错觉吗◎   那是之前在承泽堂屏风后面, 她在系统里所绘出太后画像的原图素描。   画像空间中,任阮举起太后贾氏的画像,认真对照起半空中玉芙公主头骨的投影。   显而易见, 两者的骨相走势,五官构造, 实在太多近似的影子了。   她心中疑心更甚, 又操作起仪器, 将之前模拟的玉芙公主皮相调出,一并披在投影的头骨之上,投影出一颗完整的公主头颅。   如此再看, 两者眼角眉梢间, 亦能发现出更多有迹可循的相类面颜。   果然,杜朝口中那些“玉芙公主实为太后娘娘亲生”的流言, 渊源有自来。   难怪啊,方才在模塑完玉芙公主头骨,构建脸部皮相的时候,她总觉着除了那两位宫女的讲述描绘之外,自己在心中总是若有若无地,偏向另外一个参照物。   原来自己的潜意识里, 早就在听两人描述时, 就将两人相似的端倪一一提记而出了。   不过,这些表面的证据, 还不太足够。   任阮思量片刻,心神一动,忽然划开系统商城, 看了看列表顶端的画像值计数。   大概是因为刚刚成功建模出了玉芙公主的头骨和脸表, 才被扣去的“电子3D建模投影仪”那五百点画像值已经回正, 还很豪横地加上了奖励的两千点。   这还犹豫什么!她果断抬手就往商城列表下滑,再一次回购了另外一样商品的试用时辰。   ——“身临其境”。   这一次她要穿回的画像,就是她自己亲手画的那幅,太后贾氏。   这边的现实中,任阮乍然起身,对此起彼伏惊叹声充耳不闻,反而毫不爱惜地将手中玉芙公主的两幅画像弃如敝履。   她弯腰铺展开崭新的画纸,在一片转为疑惑的目光中,再次提起了笔。   而画像空间里,意识形态的任阮,已经在一道白光中,重新回到了画像那天的承泽堂。   但这一次不同的是,她没有再躲在那架楠木珐琅八仙刺绣屏风后面,而是堂而皇之地,立在屏风外正堂的中央。   第一次穿进自己的画像,任阮还有些不适应。   特别是后退几步,瞧见吾十九正分外紧张地拉着屏风的把手保持稳当,还有另外一个自己正紧紧趴在屏风的绣隙上观察,任阮心中的感觉更是微妙。   原来她那天认真画像的姿势,从这个角度看,真的很像一个偷窥狂。   任阮难以接受地扶额,琢磨了自己这姿势半响,才拍拍脑袋,赶紧转回身投入正事。   彼时的太后,正将将在正位上施施然坐稳,神态娇媚傲气地一抬下巴,命令谢逐临将玉芙公主的尸骨带上来给她一看。   被命令的青年在正位的台阶下,长身玉立,散发出的冰冷上位者的威势,竟比高坐正位的太后贾氏还要更压迫骇人许多。   任阮目的明确,直奔上面的太后贾氏而去。不过经过谢逐临时,还是忍不住带着怨气狠狠撞了一下。   之前在屏风后面,就是因为这人离谱的站位,左遮右挡,害得自己在前期一直难以看清太后的脸部!   要不是她心理素质强大,能冷静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在太后近距离靠凑到屏风前时毫不退缩,才能完整地将画像完成,有了这回穿进画像的机会。   不过可惜,她当然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地将这讨厌的人撞开。毕竟身临其境的世界里,她进入的状态,是意识中的意识。   也就是说,如果认为身临其境中的境界,是意识形态的话,那么她在自己本身以意识形态存在的系统画像空间中,再次以意识穿进了身临其境的世界里,就相当于比此间境界更多套了一层意识。   所以,她虽然能触碰到画像中的人物,却对他们无法产生任何影响。   不过这一下狠狠的碰撞,也算是小小地出了一口气。   任阮心口稍舒,头也不回地上了正座,直接对着上面的太后贾氏,就是一阵下手不轻的揉脸摸骨。   多少带了一点个人情绪。   与此同时,系统画像空间中的任阮已经抓紧电子3D建模投影仪最后的使用时间,重新开启了另外一场骨骼的模型塑造。   再与此同时,现实仵作司中的任阮提起笔,开始在新的画纸上重新描绘出太后贾氏的画像。   不过这回,画的是贾氏的头骨构形。   吾十九凑到画纸旁边,好奇道:“任姑娘这又是在画什么啊,不是已经把玉芙公主的骨头都画的那么清楚了吗?”   杜朝也疑惑地摸着下巴在旁边,却越看越觉得眼熟,他赶紧捡起那两张玉芙公主的头骨画像。   “虽然我不太懂这画像啊,不过……”杜朝把手中的画像挨到画架旁边,对比道,“不过,任姐现在画的头骨,好像和玉芙公主的还蛮像诶?”   说不出来的神似,就好像,好像是玉芙公主的成熟版本。   “像吗,哪里像了?”吾十九大大咧咧地和他抬杠,“都是骨头,有什么好像的。不是都说,剥去皮囊,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吗——诶?等等!”   任阮新的头骨画像已经到了收尾阶段,突然看出点什么的吾十九话锋一转,失声叫道:“不是吧,真有点眼熟啊,这,这不是……”   “这该不会是那个坏妖婆吧!?”   正好收完最后一笔的任阮将画架上的画纸取下,神色凝重地举起道:“没错。”   “我这一次画的头骨,正是太后贾氏。”   杜朝立刻想起了之前的对话,一脸震惊,欲言又止:“任姐你难道是,该不会你的意思是……”   该不是自己之前告诉任阮关于公主的生世八卦,竟然真的被她通过画像找到证据了?   任阮的回答很快肯定了他的猜测:“没错,从两人的骨相来看,玉芙公主与太后贾氏,极可能有不浅的血缘关系。”   “砰!”   少女话音未落,画架后方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几人来不及消化这话中的含义,便忙齐齐回头看去。   谢逐临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被碰掉的箱子,其上搭扣的锁被摔脱,里面零零散散的手骨和小臂洒散开来。   他面不改色地对着错愕的几人,冷冷解释:“手滑。”   吾十二心疼地怪叫一声,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太后太皇的,连忙扑上去,小心翼翼地收拾起自己的宝贝。   谢逐临若无其事地绕过他,走到画架前,将太后和玉芙公主的画像拿起,一一看过。   眸中的神色渐渐加深,他垂下的长指一撩,将剩下的几张一并掀夹在指尖。   “任姑娘辛苦。”谢逐临收了画像,便漠然地别过脸吩咐,“十九,好生送任姑娘回去吧。”   突然被差使的吾十九以为自己听错了:“啊?送谁回去?”   难道不应该是将采薇和兰露送回去吗?   这才把像好容易画出来了,围绕玉芙公主画像的破案推理不是就要刚刚开始了吗,怎么反而要莫名将与此案极其重要的任阮给送离衙察院?   这一命令下得戛然而止,好像还很有些过河拆桥的嫌疑诶。   “我现在不走。”任阮也觉得莫名其妙,“玉芙公主的头骨构造,我已经成功地画出来了。接下来就该是将画像与衙察院这具尸骨进行对比了。我画出来的画像,我怎么能离开?”   即使是再相似的同卵双胞胎,在头脸骨架的构造上也会有足够分辨的差异。   如今又有了参照,只要在排除了所有外力外损因素后,衡量确定过头骨图和这具尸骨完全一致的程度,就能够知道,到底哪一具焦骨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了。   “尸体有关之事,吾十二比你更擅长。”   她坚持道:“人面骨相上,是我术业专攻之处,吾十二未必比我更能面面俱到。”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不欲再与她争辩,“一个时辰内?”   明明白白的头骨画像已出,又有精通仵作之术的吾十二辅助,任阮还是很有自信的:“足以。”   他顿了一下:“既如此,我在内院等你。”   “记住,一旦确定完成,立刻来见我。”   不容置疑地冷冷言罢,谢逐临便直起身,向门外而去。   见阎王似的谢大人离开,忍了半天的杜朝瞬间被解开封印,脚下抹油地溜向画架旁边的少女:“任姐任姐,那个太后和玉芙公主……”   他还惦记着这惊天大瓜呢。   被提醒的吾十九也是好奇心大盛,正待也凑过去听一耳,却被吾十六一下子给揪住了。   吾十六公事公办地打断他们:“大人有令,任姑娘与吾十二共行尸检之事,不许旁人打扰。”   他扫视了一眼屋内剩余的人。采薇和兰露在宫中早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立刻识趣地垂首而出。   吾十九和杜朝一下子也焉巴下来,只能对着任阮一步三回头,无可奈何地被赶出了仵作司。   不过一盏茶功夫,刚刚还人满热闹的仵作司,一下子就陷入了空荡的安静之中。   任阮望着被合上的门,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对吾十二道:“我们开始吧。”   这么几人里唯一高兴的,就是吾十二了。   这回一步三回头的终于不是自己,吾十二身心格外舒畅。好容易能够不受打扰地与自己惦记的一“尸”师共同验尸学习,他自然格外珍惜这次机会,撸起袖子就开始抄家伙。   任阮作出的画像,因为是从系统空间用素描画法导出来的,格外精密细致。每一根骨头的走势搭向,凹凸形状,都清晰明了到了极点。   而现在他们所要做的,只要将尸骨头脸各处与画像进行对比。   此事说起来简单,实际的难度和工作量都极大。   不仅要将一些扭曲形变的地方通过分析损因重新还原虚模,还要结合医学仵作学等等理论知识,利用复杂的可能性计算,确定是否每一个关键的特征部位都可以与画像上的头骨对应上。   忙着仔细对照尸骨和画像的间隙,任阮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在画架下那一沓厚厚的画纸里翻了翻。   刚刚所有关于玉芙公主画像的草稿和成画都还在,唯独属于太后贾氏的那两张正侧面的骨相画,已经不翼而飞。   甚至她压在很下面,在承泽堂屏风后面画的那一幅太后画像,也一同消失了。   本来忙碌得昏昏沉沉的任阮徒然一清醒,想起谢逐临离开前,在画纸上一掠而过的指尖。   毫无疑问,能在衙察院丢东西,除了落在他的手里还有谁。   她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此前相关的一些细节,不由得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好像每次一触及到太后贾氏,谢逐临总会让她隐隐有一种错觉,似乎他并不欲让她将太多的视线放在太后贾氏身上,而且一直在试图遮掩、撇清,或者回避。   可这究竟……真的是错觉吗? 第89章 我以为   ◎你说的对◎   高楼中的小院里, 之前任阮画像时搬出来的那些画框残骸仍在,横七竖八地随置着。中间的画架亦是分毫未动,画架延台上, 任阮搁下的画笔交叠在一起,连毫尖的方向也与离开时别无二致。   修长颀高的青年换了厚重的黑狐毛大氅, 立在画架前的身影显得愈发阴冷沉暗, 叫寻常人都不敢升起半分靠近的心。   被吾十九推进来的任阮, 见着这满院的凌乱,先是愣了一下。   刚刚在仵作司,这人不是还对着吾十二凌乱的仵作间挑三拣四的, 怎么到了自己这里, 这么多天的摊子是半点不收啊。   她不愿冒着碰伤损毁周围那些画框画卷的风险进去,只在门口站定, 将手中的报告扬了扬:“谢大人,结果已经出来了。”   “现今衙察院在衙察院的这具尸骨,并不属于玉芙公主。”   这具被伪装中毒的尸骨并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也就意味着,最开始那具骨泛幽蓝身中奇毒的尸骨,才属于真公主。   任阮道:“所以, 我还请十二重新将初次尸检的报告翻出, 重新结合回忆复盘了一遍。”   “我们发现,当时的检验里, 玉芙公主尸骨上所透露出来的颜色,也并非新中之毒,而是经过日积月累的沉淀, 旧毒渗入进了骨髓之中。”   也就是说, 在瑶池殿纵火之前, 玉芙公主就已经被下了毒。   不过就案发现场玉芙公主尸骨的颜色来看,部分旧毒上还覆盖着较新亮的蓝光,说明在公主死亡之前,应该还在摄入新的毒素。   所以这具神秘尸骨死前毒杀公主的嫌疑,依然存在。   可惜,因为玉芙公主的尸骨如今不知所踪,仅仅凭着吾十二的回忆和初检报告,他们很难再得出其他更有用的信息来了。   将所有新的发现转述完,任阮停顿了一下,刻意将最在意的留在最后:“大人,关于太后娘娘,不知道金吾卫可调查出了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心中升起怀疑后,她特意将那些卷宗重新翻阅了一遍。   案件发生后的所有重点线索流向,现场细节,尸骨痕迹等等,都在卷宗上记录得事无巨细。   宫中其他与此案稍有关联的人物,比如归善公主、与瑶池宫住的相近的妃嫔、与玉芙公主有过小摩擦的一些官家夫人等等,也都做了详细的追踪档案。   唯有一个太后贾氏,明明与玉芙关系和接触都极为密切,却在这么厚厚的一沓卷宗里,只字未提。   “我以为,在这场案件中,到目前为止嫌疑最大的就是太后娘娘。”   她紧紧盯着他,语带试探:“可是目前金吾卫所有的调查案卷里,我还没找到关于太后娘娘的那一份。不知可是被重点抽调出来,放在大人那里?”   框卷中间,那漠冷的背影动了动。谢逐临将手中的画像放回画架上,缓缓转身。   他神色很淡,并不否认:“太后背后牵扯颇深,关于她的调查,皆只在地下秘密进行。”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了她的过问。   “原来如此。”任阮按下心中计较,又换了一个角度试探,“对了,我在画玉芙公主的骨相图时,发现她与太后娘娘有许多相似的特征。一般而言,这样的巧合,是非血缘联系而难得的。”   但问题就敏感在,即使两人是名义上的母女关系,仔细追溯起来,两人是绝无可能有任何血脉相连的。   太后出身簪缨世族贾家。而玉芙,只是先帝南下时宠幸一个瘦马而不小心留下的孩子,还是在先帝去世后,才被太后娘娘接回封了公主之位。   两人若真要有什么能亲密到,能从骨相皮囊就能推演出来的血缘关系,那么恐怕……只能是真正的母女。   既然玉芙明面上的生母是假的,那么明面上的生父呢?   如果……那么不说贾氏现在的这个太后之位,就是整个势焰熏天的贾家,也要被这混淆皇室血脉的欺君大罪给牵连得难以轻易善了。   任阮心跳砰砰,目光一错不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谢逐临没看她,云淡风轻答:“玉芙自幼养在太后膝下,母女情深,这些年是出落得越发像太后了。”   一副并未明白她话里深意的坦然模样。   任阮暗暗咬牙。   杜朝都有耳闻的流言,身为衙察院第一把交椅的谢小侯爷,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且以金吾卫对皇宫信息的控制掌握,就算这是多年前暗流的风语,也应当早查得一清二楚了。   索性院中只他们两人,她直截了当地挑明了:“大人,玉芙公主其实是太后娘娘亲生的女儿,对吗?”   少女有一点尖锐的问话刚落,高楼前便有一阵冰冷的穿堂风过,将头顶光秃肃杀树梢上挂着的最后一叶枯黄,凶狠地席卷而下。   谢逐临敛了眸,将那落在其中半框尖角上的枯叶拾捡起来。   看不出他的情绪,任阮有点烦躁,深吸了一口气:“谢逐临,你是在保护太后吗?”   她半质问半猜诈,连番发问:“为什么卷宗里没有关于太后的专案?为什么在承泽堂时你明明答应了让我看太后的脸,却故意在我画像时百般遮挡?”   “太后到底在这起案子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那你呢?你又究竟是站在怎样的立场,要包庇一个嫌疑犯?”   一旦开了这个头,心中一直积蓄的疑问和情绪就如放闸的洪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任阮咽下喉间的哽意,觉得自己也莫名其妙。   突然之间,除了案件上的猜疑,还有这些天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直在被刻意忽略的,那些沟壑和意难平,都同时化成了从压抑心底迸发出来的一点点委屈。   一点点而已。   谢逐临的目光从少女水光微泛的眼睛别过。   他的指尖捻住枯叶的细柄,不甚平静地一收紧,枯叶便摇摇颤颤地旋了半面,将那脉络纵横犹如阴暗处丑陋蛛网的反面,翻转到里面。   “任阮。”他隐忍的冷冽音调难得轻软下来,仿佛叹息,“朝堂后宫,实在太深太复杂。”   “身为画像师,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他看着枯叶丑陋的背面,“剩下的,就交给衙察院吧。”   她渐渐平静下来,低下头沉默半响。   她轻声说:“我受够了。”   “我不想再假装这些问题都不存在了,不想再每次与你相处的时候都僵硬别扭得难受至极。”任阮上前一步,认真地望着他,“就现在,在衙察院,趁着没有宫中那些突如其来的混乱打断,我们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她向他确定:“我们还算在冷战,是吗?”   谢逐临的目光依然落在枯叶上。   “不是。”他冷静道,“我从来没有和你冷战的意思。”   “那现在我们算什么?”任阮忍耐道,“时而相敬如宾,时而冷言冷语,这几天我们之间尴尬到了冰点的僵硬气氛,算什么?”   “算你之前那些屈尊降贵的模样装累了,原形毕露了是吗,谢逐临?”   他垂下的眸底阴霾沉浮:“和我的相处,让你感到难受至极?”   任阮先是一怔,紧接着一股无名火便难以控制地不断上涌。   “你为什么总是在混淆重点?”   “我知道,之前的案件中,我是做错了很多事。只顾自己到处闷头闯,擅自行动不计后果,这些我都承认,也都反思。我也向大家,向你道歉。”   “你说我是不信任你。”她承认,“是,刚开始,我的确不信任你。甚至害怕、戒备你。”   毕竟换了谁,对一个初次见面就将刀剑横在自己脖颈上,且在一个陌生地方凶名赫赫的人,都难以立刻全然付诸信任吧?   “可是我有眼睛也有心啊。”   “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伸出的那么多次援手,金吾卫屡次在危境中对我的帮助,我都看在眼里。”   “是吗。”他将枯叶托在掌心,截过她的话,“可是我感受不到你的心,任阮。”   “我说过了,没有什么冷战。”   谢逐临眉眼间重新拢上了那层许久不见,如寒山陈雪般的薄凉冰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既然与我的相处,只让你感到我的高高在上,让你感到至极的难受和别扭,那就保持距离吧。”   这也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及时止损。   任阮被这句“保持距离”彻底钉在了原地,她满腔的怒火冷却了片刻,才重新沸腾起来。   “我以为那天在承泽堂,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以为那时我们之间的矛盾,已经算是解决大半了。”   “我以为后来的那些小情绪,只是这场争吵的一点后遗症,比如彼此一点强要面子,无关紧要的的拌嘴。”她难掩失望地摇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谢逐临终于抬眼看她,长眉冷然一蹙,“你以为我有耐心,一次次地看着你水火不避,入死出生?你以为我愿意一次次地,站在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背后,为她挡去所有的明枪暗箭,还要费尽心思地遮掩住自己的偏待,免她被时局拉入水深火热,却只能得到一次次的不信任和忽视?”   “你说的对,本侯这样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权官贵,真心计较的,只有利益得失。”   任阮被他突然劈头盖脸的一番话砸得头重脚轻,心中汹涌的情绪冷热交战,几乎要将她溺死。   她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我以为,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   高楼小院中瞬间陷入极端的寂静。   直到呼呼的穿堂风声再次席卷而来,滚烫的面颊被吹得冰冷,任阮昏沉的脑袋才稍微清醒,想起自己说了什么。   她才清醒一点的脑袋,立刻又陷入了更昏沉的天人交战中。   任阮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不敢看面前人的反应,别过脸,极力维持住自然的语气,继续道:“既然如此,就如谢大人所说的吧。”   保持距离。   这也是应该的。她能身为衙察院的画像师,做好自己工作的职权义务,和指挥使老板保持好上下级的关系,不被穿小鞋,能按时按约地拿到打工的钱两,这就够幸运了。   对面的人迟迟没有动静,她行坐不安,摸不准他的态度,只觉整个高楼院中的寂静如死一般。   可她心中亦乱绪如麻,哪里还有闲心继续煎熬揣摩。任阮再待站不下去,低着头,也不知自己口中找了个什么借口,匆匆逃也似的离开了。   少女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院门良久,萧萧梢枝下披着黑狐毛大氅的青年,才慢慢地动了动已经僵住许久的手指。   脆弱的枯黄叶片“咔嚓”一声,碎裂在了骨节分明的如玉指尖。 第90章 阴差阳错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隆冬前的短暂回温结束后, 京都开始了漫长的降雪。   北风呼啸,从长夜到短昼,连绵不断的鹅毛大雪, 将整个京都天凝地闭。好在银装素裹的街道上,众家挂起的大红灯笼, 重新添回些许鲜艳热闹。   从混乱芜杂的案件中抽身出来时, 任阮才发现,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腊月二十九。   再过两日,就是新年了。   任家小院里也被平安添置上了许多年货, 挂了新的春联。   新年的红窗花仍是心灵手巧的小蛮新剪。她本也想亲手将窗花贴上, 奈何身体的病痛反复,如今乍然还寒, 一下子又卧在病床上难以起身。   平安提着烧冷的炭盆从屋里出来时,正撞见送完大夫出来的任阮捏着方子进房,满脸忧心忡忡。   一见她神色,平安便知情况不好,走到她身边才压低声音关心道:“姑娘,大夫怎么说?”   任阮摇头:“这个也没看出什么, 只让小蛮好好休息, 说是或许养些时日就好了。”   可自从桥头女鬼案漫水阁那一遭后,小蛮就一直将养着, 还是这般反复难好,常有严重得下不来床的时候。再加上陆续请的好几个大夫,都只说身体旧疾有恙, 却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实在叫人难以安心。   “姑娘放心, 奴婢一定照顾好小蛮姐姐,不会让她沾半点重活。”平安认真道,手上又将新点的炭火钳夹起,添进炭盆里。   她埋着头专心添好炭盆,提了把手起身,才发现任阮还立在原地,凝思出神。   等到她将新炭盆在小蛮屋里安置好,又出来时,少女仍是一动未动,神色凝重,黛眉紧蹙着。   平安便端了盏暖牛乳,搁在桌上。   “姑娘这些日子也劳神苦思的,现下好容易功成身退了,也该松懈点心神。”她试着安慰,“姑娘可是还在为小蛮姐姐忧心?小蛮姐姐天生力气大于常人,身体又素来强健,定会安然无恙的。”   少女摇头:“不止是为小蛮的事。”   “什么功成身退。”她叹道,“哪里有功成!真假焦骨是辨出来了,可这幕后真凶,作案动机,假骨来历,还通通扑朔迷离呢。”   “被迫身退倒是真的。”   平安默默听着,想起早晨在门口收的箱子:“对了姑娘,卯时衙察院的十六大人来过,把姑娘昨日画像的赏金送来了。”   昨日画像的赏金?   向来收赏金最积极的少女,这回却更是兴趣缺缺起来。   她从高楼落荒而逃那天,当然没忘记顺手在衙察院,把玉芙公主头骨画像的赏金兜走。所以这回送来的,应该是那天翌日,她又一次在高楼院中补画像后,而得的报酬。   任阮忍不住问:“就只吾十六一个人?”   “是,十六大人单独架着马车,拉了三大箱子的赏金呢,奴婢收在后面的库房里了。姑娘要去点一点看吗?”   “罢了,日后再看。”她现下没这个兴致,又问,“就只送了赏金来,他没留什么其他的话儿?”   “嗯……倒是也叮嘱了奴婢几句。”   平安在少女难掩期待待目光里,小心斟酌用词:“十六大人说,现下寒潮乍来,要奴婢好生照顾姑娘。”   “对了,十六大人还特意交代奴婢,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两日姑娘就不必来衙察院画像了。还说姑娘是个爱热闹的,那些烟火爆竹虽好看,还得千万上心,别让火花星子溅着姑娘。”   平安揣摩着她的心思:“依奴婢看,多半是谢大人托的话,借十六大人的口关心姑娘。”   任阮听罢,推开牛乳,抱着手臂嗤道:“什么关心,这就是挑明了,谢逐临不肯在除夕夜带我进宫。”   “姑娘想要谢大人带您进宫?”   平安“啊”了一声,疑惑道:“可是谢大人不是前天就已经被召进宫去了吗?好像到现在还没有出宫的消息呢。”   “他进宫去了?”任阮惊讶地站起来,“前天?”   那不就是她在高楼和他吵架的那天吗?   当时她还脑子一抽,口不择言的,说了“以为我们心意相通”这种暧昧的蠢话。   平安点头:“是啊,奴婢记得当时姑娘不是和谢大人一块儿在高楼里说话吗,后来姑娘单独跑出来,又转回去拿赏金的时候,奴婢就站在门口等姑娘。”   就在任阮兜着赏金出来的前几瞬息,她亲眼见一身黑狐氅衣的青年纵马从高楼中跃出,衙察院层层大门次第而开,黑衣白马的匆遽身影如疾风刮过,瞬间便没了踪影。   “奴婢依稀听得十九大人在嚷嚷,说是圣上急召。”   任阮更是讶异地跳起来:“圣上急召?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此前本就是姑娘在与谢大人单独说话,奴婢还以为姑娘都知道。”本诧异的平安察言观色,转而犹豫问道,“姑娘您,难道是又与谢大人争吵了吗?”   正抱头烦恼的任阮动作一顿,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算不上吵架,只案件上有些分歧罢了。”   面上虽强装镇定着,她心里却早已经懊恼到了极点。   那天对着谢逐临口不择言之后,她本来就尴尬得难以收场。本来是想先溜走冷静一会儿,可还不等她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说出这句话,她就非常绝望地想起来一件难以逃避的事情。   归善和自己的约定——在三天后的御花园。   正是除夕那日。   没办法,为了捞到入宫的机会,她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准备,还是翌日主动再次登上了衙察院的门。   为了显得自己坦坦荡荡,她找了修复那十九幅画像的借口。   为此,她忍痛将系统商城里的画像值花得一干二净,兑换了一次“身临其境”和一次记忆提取的功能,一直在高楼里从白天画到了黑夜,好容易才又重绘了两幅。   记忆提取用的是吾六。而她在衙察院的高楼坐了整整一天,谢逐临的半点音影都没冒出来过。   接待她的也都是些面生的金吾卫,别说吾十六和吾十九,就连稍微熟悉一点的吾十二、吾十七,也杳无踪影。唯独一个认识的吾六,那性子也是叫她提不起什么问话和试探的希望。   从衙察院无功而返时,任阮心里憋了一肚子的闷气。   其实也不是不能找其他金吾卫死皮赖脸地问一问,就算这些金吾卫不知道他们家的大人的心思,总该能从嘴里问出行踪来。但她不知怎么,就是不肯开口。   赌着气儿似的。   她在心里猛揍着长着谢逐临冷脸的沙包小人,愤愤想:不管她是不是失言,就算他说什么要做有距离的上下属关系,好歹、好歹得有个什么回音吧?   他不主动来说点什么就算了,现在她自己被迫大发慈悲地上门给点面子,这台阶他不但不要,还玩起失踪装死来了。   虽然现在知道那个时候,谢逐临已经被急召入宫一直未归,任阮还是忿忿不平。   好个谢逐临,这算什么借口!   别说人在宫里,就是在大牢里面,只要他想,总是能联系上自己的啊。   再说,昨天还一同消失的吾十六,今天不还是大摇大摆地来任院送赏金了吗,关于那天的话还不是只字未提!   暗示自己不许进宫的话,倒是让吾十六传得明明白白!   任阮气得叉腰:“谢逐临不让我看烟火爆竹是吧,我还偏就要看了。不仅要看,还要看最热闹盛大的!平安,收拾收拾,大不了,明天咱们翻墙进宫。”   平安默了一瞬,居然开始跟着她认真考虑起来:“姑娘,宫墙肯定是翻不进去的。而且很容易被当成刺客,当场格杀勿论的。”   “不过,除夕那晚宫中有夜宴,皇室贵族,世家宠臣赴宴的车马众多,或许咱们可以从这里想办法。”平安又想了想,“姑娘何不问问杜少爷?”   再一次感受到平安不同于寻常丫鬟的胆量拘泥,任阮挑了挑眉,随后无奈摆手。   “不行,他自己能被杜少卿带进宫去就不错了,别说捎上我。”   杜少卿本来就反对自家爱子掺和到这些尔虞我诈中去。他本来也没对杜朝寄予什么纵横官场的希望,连在稍微水深一点的大理寺都能将儿子踢出去,更别提宫宴了,反正杜朝也没什么官场结交的需求。   平安也有点愁:“到了除夕夜,那么多人入宫,宫中必然更加戒备森严。光凭姑娘,只怕难。”   “不如,我替姑娘走一趟衙察院,再去问问谢大人的意思?”她提议,“纵使谢大人此时人在宫里,但凭大人的权势,接姑娘进宫,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任阮下意识急道:“不许去!”   之前的话扔出去还没个响儿呢,她又这样眼巴巴地直接凑上去求人。画像还可以是说是职责所在,这算什么,未免也太丢人了些。   若是放在从前,她反正没脸没皮利益至上,哪怕对方明示过不允进宫,也还是会去极力争取。   但这回碰上谢逐临,她心里闷着的那口气还没散,她偏就不愿。   “又不是没了他就办不成事儿。”任阮思索道,“我记得宫中封禁,里面的宫人常年有私下与宫外递信儿啊交易之类的渠道,只要有银子就能办事。”   平安在京都街坊里摸爬滚打长大的,自然也听过这种黑市。   那些小宫女小妃嫔为了赚点补贴做的绣品、各宫消息的买卖、偷盗主子首饰摆设的运转、一些违禁药的偷渡……如此种种,皆能在那些阴私黑市里找到渠道。   虽难以保证将活人在宫里完好地运个来回,但只要银两足够,往宫里递个话儿,还是能办到的。   任阮要递的话儿,是给归善公主的。   毕竟是归善公主主动向她提出邀约。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首先就说明,归善公主本身也想要见她这一面。既然是双方各取所需,那她还客气什么,索性让归善公主自己想办法把她弄进去咯。   当然,这样也并非没有弊端。   从西街药房里出来时,任阮望向往黑市的路口时,心中那几分犹豫尚存。   捎话儿进去让归善公主想办法接自己进宫,虽然是个可行的法子,但那也就相当于告诉对方,自己目前得不到谢逐临的帮助了。或者说,她这一趟入宫,谢逐临并不知情。   况且,归善公主显然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纵使杜朝的解释里,碰巧出现在冷宫附近的归善公主情有可原。但从那日的接触来看,任阮对这场偶遇的巧合成分,持极大的怀疑。   把自己空无的底牌亮给一个嫌疑犯,并且孤立无援地进入对方的主场,这并不是一个好对策。   怀里抱着给小蛮抓的药包,平安望了望天色,催促道:“姑娘,咱们还去吗?再耽搁下去,时辰就不早了。”   下下策,但也是唯一的对策。   别无选择的任阮深吸了一口气:“走。”   谁知,主仆二人才迈了几步,忽然半空中一道灰线划过,接着听得平安怀里的药包“咚”的一声闷响。   竟是一颗不知哪里来的小鹅卵石,精准地砸中了药包。   任阮当是路边的捣蛋孩童,回头张望,却兀地在对面街店二楼的阁窗上,与一双温润里隐隐又透阴鸷的狭眸对上了视线。   “好久不见了,任姑娘。”   那人半身俯靠在窗棂上,身披厚厚的青荼色长绒锦氅,手中却还展了一把雪白的羽扇。他饶有兴致地优雅缓摇着羽扇,朝她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端的是风姿儒雅,清贵绰然。   “难得偶遇,怎么却见姑娘眉有僝僽。莫非,姑娘是碰上了什么烦心事?”   他玩着扇柄,一脸好心地向她发出邀约:“既如此,不知任姑娘可否赏面上楼一叙。也好让傅某有机会,尽力一解姑娘愁思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2 21:21:06~2023-03-14 20:4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尚公主   ◎谢小侯爷可以,我却不行?◎   才被傅重礼遣下的随从带入门内, 便是一阵浓重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其间娇俏丽影重重,繁复的连幔撩动中可闻见莺歌燕舞, 缭绕烟气里荡出丝竹靡靡之音。   这居然是一家其外不显的青楼!   任阮按下心中震惊,跟着随从循盘旋花楼上了二层。   二层的缭绕烟雾没那么浓重, 总算可以放下捂鼻的手来。任阮蹙了蹙眉, 还是忍不住隔着镂空的梯壁望了一眼楼下的靡丽绮艳。   这烟气的味道, 总觉着有些怪怪的。   她正思索,面前雕花隔门前嫣纱幔帘已被打起。   入眼便是隔间内置的那一大座被打塑成九曲流觞的长石,上有亭阁楼台, 池馆水榭之缩景, 形状奇异的光滑鹅卵石铺设在缩景的青苔浅水间。   想来那被用来砸掷药包的鹅卵石,便是出于此处。   见二层并无下面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子, 本还有点担心看到些不该看到的主仆二人,稍稍松了口气。   傅重礼已从窗上转回,倚靠在厚蒲软椅上,优哉游哉地摇着羽扇等她。   见她进门,白羽扇面朝对座一点:“任姑娘可要用茶?”   “不必了。 ”她没有要在此久留的意思,“ 民女今日还有要事, 不过是承蒙傅大人盛情, 上来与大人说几句叙旧的话罢了。”   傅重礼闻言,抬眉一笑:“是么?”   “犹记得任姑娘上回见傅某, 分明还视同陌路,怎么今日倒起了愿意叙旧的兴致来?”   还视同陌路,任阮愤愤地回想了一会儿, 上此与他相见, 分明是在萧府吧。   那次两人都没什么直接的交流。倒是他一直事不关己地在旁边看戏, 还摆出一副万分可惜她没被箫鸿远揍的姿态。   他恬不知耻道:“不过傅某向来大度豁达,从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任阮:“……傅大人多心了。”   “任姑娘说得对,傅某与姑娘,何曾有过什么芥蒂。”   “自从福膳斋初见,傅某就对任姑娘极为欣赏,早引为知己了。”他就坡下驴,口吻熟稔极了,“任姑娘若有什么烦心事寻人一诉,傅某自愿尽绵薄之力,为姑娘排忧解难。”   经历过对方大理寺审理司的刑房邀约,任阮对这藏刀的笑脸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她只先谨慎搪塞道:“傅大人实在客气。”   还是再听听这笑面虎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再考虑接下来的计划吧。   没得到她明确的回应,傅重礼便自顾自地侧过脸,看了看她身后的平安,   “民间的大夫鱼龙混杂,若是姑娘家中有什么症状疑难的病人,傅某这里倒有些医术高超的可用之夫,不说起死回生,诊断出个所以然,还是绰绰有余的。”   后面的平安被他不温不冷的眼神瞧得紧张起来,不禁抱紧了手中药包,往任阮身后收了收。   任阮心念一动,倒没先回绝,只微笑道:“家中病人还在静养着,暂无大碍,就先不劳动傅大人费心了。”   “既非如此,那任姑娘究竟是何故愁眉不展呢?”   傅重礼“唰”得一下收折起羽扇,慢慢步向她,故作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让傅某猜猜,姑娘竟是不急于家中那莫名病情反复的病人,看来大约,是还对某些残决阴私的手段不甚知情呢。”   这意味深长的语气,引得任阮一下提起了疑心。   “傅大人似乎对民女家中之事颇为熟悉。”她拧眉,“只是大人这后半句,民女愚钝,却不知是何意?”   傅重礼悠悠地摆了摆折起的扇柄:“傅某向来只爱随口推波助澜,却没有指点迷津的好心。”   这话倒是坦诚!   她没好气地腹诽了一句,还是依言将小蛮的病更牵挂在了心上。   虽不知傅重礼话中真假,但听他的意思,小蛮病情的反复似乎是有人为因素在其中。人命关天,宁信其有,看来得空她还得必须再好好查一查小蛮之事。   傅重礼欣赏着少女微变的脸色,愉悦道:“不为此事,那么傅某再猜猜。”   “啊,对,明日就是除夕夜了。”他看了看隔间里挂起的喜庆红绸,“这样热闹的年节,连青楼里都张灯结彩相聚庆贺着,姑娘怎么今儿还孤零零地在逛医馆啊?”   傅重礼笑意加深:“任姑娘,你的谢大人呢?”   终于说到此事了。   一开始没回绝他的邀请上楼,她就是为了引出除夕之事,且试探他的目的和态度。左右寒暄数句,这会儿总算得他主动提起,任阮却没想象中的惊喜,反心中堵意更甚。   “谢大人得圣上宠信,早被召入宫中伴驾去了,傅大人竟不知道么?”   她也环顾四周,不软不硬地刺他:“明日就是除夕夜了,傅大人怎么还孤零零地在青楼楚馆里打发时间呢?”   傅重礼的羽扇一停。   任阮面上仍端着不卑不亢,心下却顿时有些忐忑。   本就是因为进宫走归善公主这条路实在下下策,才临时起意来试探傅重礼的。若是闹翻,恐怕难以将计划继续下去。   但很快她又将自己说服了——傅重礼若是这样轻易翻脸,只能说明邀她“叙旧”的目的里,大概率也不含要带她进宫的意思。这样若是她主动暴露了自己的有求于人,反而更处于下位了。   再者,傅重礼比之归善公主,一个虎豹一个豺狼,危险程度根本不相上下。   只是目前此案的凶手嫌疑中,归善公主更大。且以现下的局势,在归善公主和傅重礼之间,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暴露出自己并不利的处境,自然还是与此案牵连较小些的傅重礼更为合适些。   都是与虎谋皮,她当然更愿意选择那个与眼下猎物争夺冲突更小些的。   好在,傅重礼只眸中冷意闪过,嘴角噙的微笑里并不见愠色。   “任姑娘火眼金睛。”他满不在乎地将羽扇随手丢开,缓步靠近她,“既然姑娘与傅某都是孤零零一人,何不索性凑在一起,也过个众乐乐的除夕夜?”   竟是歪打正着地,让他主动提出这话来了。   目的达成得有些顺利,任阮不禁更是警惕起来,故意笑探道:“傅大人说笑了。大人是晋平王府的世子,又是朝中重臣。除夕夜自然是要受邀入宫夜宴的,哪里能与民女一介白身同庆。”   “哦?说的也是。”   傅重礼深深的目光在少女略紧张的身上转悠一圈,眼波中潋起几分狭讥:“那不如傅某就回绝了宫中的夜宴,陪着任姑娘在宫外,好好度过一个难忘的除夕。”   糟糕,这不是背道而驰了吗。   她一惊,猛然抬头想补救几句,却差点撞上对方刻意逼近的下巴。   任阮反应很快地后退一步,总算看清了傅重礼眼中的似笑非笑的意味,立刻了然他恶意的逗弄,反不慌不忙道:“民间春节的寻常热闹,民女这些年早见得惯了。虽然觉得乏味无趣,但骤然同大人相约,反而又更添了拘束,还是罢了。”   假意婉拒了傅重礼,她又一脸云淡风轻地转移话题:“西街偏僻冷清,距大理寺也甚远,大人倒是有兴致来这里寻欢作乐。”   “寻欢作乐?”傅重礼皮笑肉不笑,“傅某来此,可是为了大理寺今日所接的一起重案。”   听到重案,任阮的职业病耳朵就忍不住竖起来了。   不过如今自己身在衙察院,手中又还有一起扑朔迷离的案子悬而未决,她还是硬生生地按捺下自己想要展开听听的心思。   瞥见少女唇瓣微动,却未立刻出声,傅重礼眉尾一挑:“怎么,任姑娘这回竟对案子无甚兴趣么?”   她的满门心思,还在他之前关于除夕宫宴话题上捉弄的欲擒故纵上,正煞费苦心地想着如何反擒一把达到目的,哪里有闲心再关心其他,只随口道:“大理寺重案,民女自然不便过问的。”   出乎意料的是,傅重礼居然露出一副“很想说但你不想知道就没办法了”的遗憾表情。   不过这不知怎么似是更遂了他意,他的心情反看上去更好了。   他一展锦氅回身,怡然自得地倚坐回软椅,笑意愈发温润:“也是,明日便是除夕了,谁还有心思放在这些血腥恶极的罪案上呢。”   “任姑娘既然看乏了民间春节的寻常喧哗,那可愿同傅某进宫去,也瞧一瞧这天家热闹。”   本以为没戏了的任阮一喜,哪里还记得什么大理寺的案件,忙试探他话里的真假:“皇宫非比寻常,除夕夜宴更是非贵族众臣不能受邀,岂是民女能随意来去的。”   傅重礼不凉不酸地轻嗤一声:“再不能随意来去,谢逐临也带你来去多回了。”   “怎么,谢小侯爷可以,我晋平王府世子却不行?”   “哦,还有呢任姑娘,谢逐临携你纵马过金銮殿之事,如今的京都可是人尽皆知啊。连你们二人的话本唱词,如今都在茶馆里流传开来了。”   他眯着眼:“怎么说的来着,天女下凡画神娘娘与铁面无私冷脸阎王,当真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呢。”   任阮的耳朵不自觉地爬上了绯红。   但还不等她涨着脸说些什么,傅重礼带着嘲讽的冷笑便如一道惊雷,朝她盖头劈下。   “不过呢,这京都佳话的风头就是一日一个样。前段时日还在唱谢小侯爷尚公主这般鸾交凤友的美谈呢,这过转几天,便成平民姑娘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故事来了。”   “尚公主?”任阮怔住,总觉着这自己从前也隐约听过这般风声。   她心中不好预感大涨:“尚哪个公主?谢大人曾有过婚约吗?可是下过旨意的?”   连番的发问暴露出少女不平静的内心,傅重礼却不急着回应,歪着脑袋低笑几声。   “任姑娘既如此上心,傅某就当姑娘应了这除夕宫宴之约了。”他薄唇间露出黠诈笑意,“真相到底如此,姑娘不是一进宫便知么?”   任阮还待再言,傅重礼却抬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春娘,送客。”   他招呼嫣纱幔帘外的老鸨,不欲再与她多说。   “任姑娘若想清楚了,明日午时之前书信一封与此处,傅某入宫的马车便即刻恭候。”   在神色复杂的少女被老鸨请出去之前,他颇为“好心”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任姑娘,皇宫不过一处冷冰冰的金屋,算得了什么。谁都能踏上几脚,坐拥那些空壳死物。”   纱幔内,被青荼色长绒锦氅簇拥的俊脸上,温润微笑慢慢平冷下来。   他一语双关:“你要看的天家热闹,才是真正的非比寻常。” 第92章 进宫   ◎说笑罢了◎   暮色将将西沉之时, 融金般的霞光落在大片金碧辉煌琉璃瓦,溅起的波光粼粼中,重重宫门徐徐而开, 各式宝马香车鱼贯而入。   泼天的光耀富贵,令人目眩头晕。   晋平王府世子的马车从宫门排队过检时, 引得前后左右等待的马车各贵人相议起来。   排在后面的护军统领夫人早等得不耐烦, 裹着披风大毛斗篷下了车, 拉着临近的銮仪使夫人闲聊。   她打量着前边挂了晋平王府字样灯笼的富丽马车,又看了看旁边随行的众多丫鬟和侍从,有些讶异。   “这晋平王府世子我记得, 素来是个温和谦逊的俊人儿。怎么今儿入宫的马车, 倒是难得这般显眼起来。”   銮仪使夫人了然地抿嘴笑:“再低调的儿郎,身边若是带了姑娘, 自然也是要装点一番的。”   “什么,这晋平王世子此次入宫,竟还带了别家姑娘?”   除夕夜宴,那些顶尖儿富贵世家的姑娘千金们自然都是各自随自家府上入宫。这由晋平王世子携入宫中的……真是稀奇,莫不是要一同求个赐婚?   护军统领夫人好奇心大盛,扯住銮仪使夫人追问起来。   銮仪使夫人挥着帕子, 压低声音:“就算是有婚约, 哪家未过门的贵女会公然与外男共乘一车入宫?那车上坐的,不过是个平平白身的商户女罢了。”   “听我夫君说, 是个叫任阮的姑娘,你可知道?”   銮仪使掌皇宫乘舆秩序,对今夜皇宫往来的车马人物, 俱登记在册, 一一对验过。   “任阮姑娘!”护军统领夫人小小惊呼了一声, “我如何不知道,当初不就是她在萧府协助着衙察院,将萧少爷和萧少夫人——”   她说到一半,又意识到这里是皇宫,忙捂了嘴,环顾四周。   好在萧府纵前些日子出了事,到底是根深蒂固的老派世家。身为三朝老臣的箫鸿远地位依旧,早早就进了宫。萧府其他家眷的马车,自然也排在他们这些二三品京官夫人的前面许多。   最临近她们两家的,只后面一辆其貌不扬的四轮马车。   那马车宝盖前翘角上挂的灯笼上书了个“秦”字,虽极力运得飘逸,但眼力毒的还是能一眼看出笔者的气躁,不免透出主人几分急功近利的轻浮来。   护军统领夫人便随意在脑海里过了一边京都的名门望族,果然并不记得有秦姓。   她于是收回视线,并没再多分心神。   不过宫中处处是耳朵,谁也不知道每个不起眼的耳朵后头,藏着哪些什么不能惹的大人物。   涉及衙察院和萧府,还有一个晋平王府,护军统领夫人一时也不便再多问。   “原来得罪了萧府的那个女子竟也是她!”銮仪使夫人却也大吃一惊,反拉着她道,“我只知她这些日子在京都风头正盛,民间都说她是什么画神娘娘下凡,就是从未蒙面的人,都能靠着旁人的嘴给画得栩栩如生。”   “诶,我听闻萧老太太寿宴那日你也去了,可碰上了她?真有这般神么?”   护军统领夫人哪里欲再多谈这些忌讳的话题,只摆手摇头:“我那日见情形不对,早早便告辞去了。”   能身为高位官员夫人的,自然都是人精。   见护军统领夫人如此,銮仪使夫人忙也抬起帕子掩了嘴。   只是这等奇女子在京都实在新鲜,她帕子下的嘴还是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咱们且将萧家按下不提。说起来,你可知前几日谢小侯爷携佳人从金銮殿纵马而过之事?”   护军统领夫人不可思议道:“莫非那位佳人也是……”   “可不是嘛。”銮仪使夫人啧啧着点头,“这才是最稀奇的。我还以为,这姑娘就算今日也能入宫,应当也是跟着谢小侯爷进来。谁知道,竟然又牵扯上了一个晋平王府世子。”   “我还记着,晋平王府世子不是前些日子还当了大理寺卿么。大理寺和衙察院,可向来是势不两立啊。”   銮仪使夫人越想越不对:“可不止,那萧老太太,还是晋平王世子的亲外祖呢!”   “不说旁的,就单独晋平王世子和谢小侯爷两个,好似也早有恩怨了吧。”护军统领夫人也砸着嘴回想,“想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一众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在猎场里骑射,独独他二人最出挑。”   她犹记得那日猎场上激烈碰撞的两相锐气,当真是针尖对麦芒。   “嗨!如今又同在官场,只怕更是势同水火了。”銮仪使夫人的注意还在前面晋平王府的马车上,“你说这任姑娘啊,到底是有什么手段,难道就凭着画个画,竟然能在水火之间来去自如了?”   尤其是冷面阎王凶名在外的谢小侯爷。   向来他的传闻都是鲜血淋漓的,何曾还沾染过这般戏剧性的桃色绯闻。   “我看,这任姑娘八成,得生成个天仙之姿。”   銮仪使夫人正猜测感叹,忽然瞧见前头动静,连忙一推护军统领夫人:“诶诶,快瞧,萧鸿远萧大人往晋平王府的马车去了,大约是要寒暄几句!”   萧鸿远位高权重,又沾亲带故的,车中的晋平王世子和任姑娘,想来该要下车相迎。   两人立刻踮了脚张望,期待满满地想要一睹这位任阮姑娘的真容。   谁也没有注意到,后面那辆其貌不扬的马车上,车厢边角被掀开一点的车帘正不易察觉地放下。   里面的人侧回耳朵,重新端坐回椅座上,官袍下的手紧握的手青筋暴起,低垂下的眼睛里恶毒阴霾剧烈翻滚。   ------   听见车厢外随从的小声报告,正品茗的傅重礼眼中先是滑过一丝冷厉。   他停了一瞬,忽然看向旁边不自在许久的少女:“萧鸿远啊。”   “任姑娘,你说要是萧大人知道,他恨不能啖血吃肉的人现下就在我马车上,他会怎么办?”   眼中的冷厉瞬转为兴味,傅重礼微微一笑,“也不知那道貌岸然的老头,能不能忍住在天子门前拔刀杀人的冲动呢?”   少女恍若未闻,还在埋着头,很不习惯地拉扯身上的华服。   被忽略的傅重礼微笑一冷:“看来任姑娘与萧大人也叙旧心切,很想要傅某主动去引荐一番啊。”   任阮闻言,总算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吧傅大人,你自己都快恨死那个老头了,为了杀我,还要委屈自己和他虚与委蛇?”   傅重礼一噎,才冷下的神色顿时有点挂不住。   “任姑娘还是这么伶牙俐齿。”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傅某说笑罢了。”   少女正歪着脑袋扶住没插好的珍珠簪子,不甚在意地敷衍应和:“傅大人还是那么爱说笑。”   傅重礼:……   正想着如何治一治面前这无法无天的人儿,他忽然注意到她头上摇荡的珍珠闪出润泽的光芒,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又在少女身上巡梭了一遍。   今日的任阮总算脱下了那一身布裙,换了他备下的华冠丽服。   软烟色百蝶穿花羽缎斗篷上绒绒的白毛簇拥着小脸,上了淡淡胭脂的面颊艳若桃李。回鹤髻上点缀着圆润光泽的东珠,愈发衬得柔发如水。   他心情又愉悦起来。   “任姑娘今儿,可是傅某亲手打造出的盛装美人。傅某又哪里舍得这样的如花美眷,还没在宴席上惊艳四座,就凋零在宫门之外呢。”   此时外面的萧鸿远已经被随从引过了过来,正在马车外高声道:“许久不见,世子何不下车与老夫一叙啊。”   “莫不是车中有旁人,将世子牵绊住了?”   傅重礼嘴角噙着的笑意浸出几分不怀好意来:“听听,萧大人实在盛情难却。傅某不待见他,让任姑娘替我招呼一二也是好的。”   说罢,他便作势要拉开车窗帘。   这回任阮倒是真有点慌。   虽然笃定傅重礼厌恶极了萧鸿远,不会愿意与他多费功夫。可这狗为了折磨吓唬她,故意拉开帘子让萧鸿远看到自己这种事,是绝对做的出来的!   “算了算了,傅大人,时辰也不早了。”   她赶紧按住他拉着帘子的手,口是心非,“今日是除夕,民女如何都是小事,若是傅大人为萧大人坏了年节的好心情,那才得不偿失。”   开玩笑,宫还没进呢,怎么能在外面众目睽睽之下就把自己给暴露了。   要知道她今儿为了摆脱藏在身边的那几个金吾卫,还特意趁着洗浴的功夫,与小蛮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利用出门就医的由头,在西街上了傅重礼的马车。   所以这个时候,“任阮”应该在家里郁闷地呼呼大睡才是。   但凡这帘子一掀开,她跟着傅重礼进宫的事,不出三息的功夫,肯定会传到谢逐临耳朵里去。   她可不想在这进宫最后的紧要关头出什么差错。   她急得赶紧偷偷撩开另一边车窗帘的一点缝隙,对着贴身侍从连声催促:“快快快,前面不是就要到我们过宫门了么,还不跟上?”   那侍从犹豫,眼神忙越过少女,投向后面的自家主子。   傅重礼兴致盎然地欣赏够了少女团团转的紧张模样,才悠悠地放了茶盏,默许地挑眉。   得了自家主子的暗令,停下的马车立刻起步,仿佛没看到车边的萧鸿远,朝着宫门潇然而去。   从缝隙里看到被落在后面一脸阴晦的萧老头,任阮心中暗自舒畅,顺带嘴上不走心地关怀感谢几句:“萧大人是一品大员,朝中资历极老的重臣。傅大人就这样视而不见,不会被御史参一本吗?”   这不正合了她意么?   傅重礼睨过少女压制着得意的眉眼,冷哼了一声:“谁敢。”   就算有,萧鸿远那个拿腔作势虚情假意的老匹夫,也会主动将这些奏折都拦截下来。   他蹙眉想着,心中生出一股无穷尽的烦躁和戾气来。   未觉的任阮还在兴奋自己总算如愿进了宫,趴在车帘缝隙那里观望着皇宫里的布局,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马屁:“那是自然,傅大人贤良方正,才高行洁,简直无懈可击,御史们再捕风捉影,也难揪出什么错处来!”   ……呵。   刚刚要御史参他一本的也是她。   傅重礼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灵动活跃起来的少女,渐渐将心头躁涌的阴郁压制下来。   见她犹为着顺利偷渡进宫而心情大好,他敛了敛唇边意味不明的冷笑。   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   更何况,方才进第一道宫门时,他可没有授意下面在銮仪使那里,为她的身份有过半点遮掩。   在这重重宫阙里,但凡一人知晓,一传十十传百,消息流转比寒风过境的速度慢不了多少。   今晚,有的是热闹为他的年节好心情,再添上几把愉悦的火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5 15:40:02~2023-03-17 07:5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梅林   ◎两刻钟◎   过了昭德门, 许多入宫的马车和大片随仆便要停下。各府的贵人在此整歇片刻,只可按阶携几名仆从,步行入宫。   不过仍有几辆权高位重的马车能脱众而出, 直入昭德门。   望着远去的晋平王府马车,被拦下的护军统领夫人和銮仪使夫人下了车, 依旧没能瞧见那位传说中的任姑娘, 只能失望对视地叹了一口气。   后面那辆秦姓的马车自然也被拦在了昭德门外。   里面的人死死盯着远去的“傅”字灯笼良久, 直到昭德门徐徐关上,才将铁青的面色勉强恢复如常。   那马车帘被小心掀起,从车厢下来一个容貌清秀, 低眉顺目的青年来。   昭德门这边, 晋平王府的马车也停在了一处殿所前面。   傅重礼终究不是能在宫中横行的谢小侯爷。   马车行至昭德门后,已算是在朝中得了圣上颇大的恩宠。   好在能进昭德门的, 都是些极德尊望重的高官显爵,各府马车自持身份地远远相停,还有两三辆身份更贵重的继续前驶进了下一重宫门。   停在边角的晋平王府马车并不算太起眼,又在众多侍从的围护下,任阮很是低调地下了车。   傅重礼在她后面自若地翩翩下阶:“辰时马上就到了。任姑娘,你还有两刻钟。”   今夜宫中的除夕宴摆在太和殿。辰时二刻前, 所有宴宾俱需到场。   拉着平安拔腿就准备跑的任阮刹住脚, 意外道:“等等,夜宴我也要去吗?”   她可是做好了一进宫就阴暗爬行的准备啊, 没人告诉她,一个偷渡进来的小平民也算宴宾啊。   “任姑娘野调无腔惯了,可别带上傅某。”傅重礼笑吟吟地和她划清界限, “傅某只答应了带姑娘进来, 又不是做什么悖逆不轨的帮凶。   姑娘姓甚名谁, 何时进宫,自然都是规行矩步地报上礼部銮仪使的。”   不是吧!搞半天她这一路的行踪,居然还是过了明面的!   任阮大惊失色:“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跟着你进宫来了?”   所以她之前那一连李代桃僵、声东击西的计划,一进宫门就全都暴露了?本来宫中各处动静就难逃谢逐临的眼睛,更别说这等明面的上册登记。   一定要让她这么像小丑吗。   “礼部负责此事的人,自然是清楚的。”   傅重礼无所容心地抬眉,“除夕宫宴,哪位宾客不是非富即贵的,往来人物之登记私密,按理来说都是要严格封秘的。”   “但这宫中嘛,任姑娘应该也清楚。”   “辰时二刻之前,姑娘若是没有回到傅某身边来,发生了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比如被宫中侍卫当做刺客抓去,或者冲撞了哪位名公钜卿、宫中显贵,可就不要怪傅某翻脸不惹人了。”   他温柔地摊了摊手:“傅某只是随手将姑娘捎进来。至于任姑娘为何一心要进宫,要办的什么事儿,傅某可是一概不管。   办的砸了,更与傅某无关。”   任阮心中一震,已经立刻开始环顾周围的宫道,提起了十二分的谨慎和警惕。   这傅重礼将自己事不关己的看热闹态度,已经摆得明明白白。   他不是谢逐临。   若她今夜在这宫中性差踏错一步,毫无疑问,傅重礼只会眼都不眨一下地将她推出去,说不定还会兴致盎然地将这除夕的爆竹声再添上一把更响的火苗来。   “该抓紧时间了,任姑娘。”   他随手掸了掸披氅,“宫里头可没有什么秘密,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的确是时间问题。   那么按照傅重礼话里的意思,谢逐临现在应该暂时还没有得到自己进宫的消息。   不过以金吾卫在宫中密密麻麻的眼线,她暴露是必然的。   他说的没错,唯一的办法只有在被发觉之前,迅速与归善公主汇合,将能得到的线索都掌握下来。   时间紧迫,带好帷帽急着出发的任阮却又停了一停脚,把脑袋探了回来。   她掀起帷帽的前纱,一脸无辜地冲傅重礼道:“对了傅大人,若是辰时二刻之前,民女被抓到了怎么办?是不是还可以报一下大人的名字避个难?”   傅重礼刚优雅地抬起手,准备潇洒抖开的羽扇卡在了半空。   对面的少女还双手撩着纱,仰起鲜眉亮眼瞧他,期待里隐隐透露出几分理直气壮。   本来就是嘛,他自己说的辰时二刻之后翻脸不认人。那辰时二刻前,他俩应该还可以临时算下一根绳上的蚂蚱吧?   那她借着他大理寺卿加上晋平王府世子的名头,稍微狐假虎威保个小命,也不算太过分吧?   傅重礼卡在半空的折羽扇总算落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天色:“任姑娘,再耽搁下去,你可是连二刻的时间都没有了。”   少女期待的小脸顿时一垮。   小气鬼!难怪和谢逐临不对付呢!   谢小侯爷虽然冷脸冷心,好歹出手大方的很。   任阮一边松手将帷帽的纱放下,一边有点愤愤地想。   果然这狗肯带自己进宫,纯纯是想在宫里这片混乱闹剧里添柴加火。再加上她和衙察院的密切关系,要是自己寄了,他还能乐见其成地给谢逐临添上一大笔麻烦。   少女帷帽的面纱赌气似的一垂而下,将那张娇艷的小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傅重礼别眼过来时,只模糊里瞥见她最后一点嘴唇。   点了嫣红的口脂,鲜嫩花瓣拢起似的微撅,叫他莫名看出一点委屈的意味来。   眸光微动,他挑了挑眉,执着羽扇的手往下,伸进披氅在腰间玉带一滑。   下一秒,半空一道白线兜头抛来。   任阮隔着朦胧的纱看不清楚,下意识便伸出双手捧接入怀。   他勾唇温温一笑,善解人意地朝着西北方向指了指:“对了任姑娘,御花园在这个方向哦,可别走岔了路。”   还不等懵懵捧着手中物什的少女反应过来,傅重礼已经拢起披氅,领着晋平王府的随侍们扬长而去。   -----   御花园的确坐落在皇宫的西北角。   任阮和平安走的是傅重礼指点的小道。这一路人迹罕至,除了中间差点撞上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疯女人外,还算顺利地成功从园南的小门进来了。   园南是一片梅林。两人借着那红梅簇拥的交错矮枝头,小心翼翼地踩着雪,往里面继续走着。   走在后面的平安手里还拿了折下的一根叶子繁茂的树枝,特意将两人留下的脚印扫得混乱难辨。   她一边挥舞着树枝,一边警惕地望着四处,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小声问:“姑娘,那个疯女人好像看见我们了,她会不会……”   那个疯女人跌跌撞撞从一处宫室里跑扑出来,口里还在大声唱着音调诡异的歌。好在她们发觉得很快,一下子便缩回了旁边的巷道里。   不过两人仗着距离甚远,雪后的天气又雾蒙蒙的,还探出一点来往那边看了看究竟。   那疯女人才跑出宫室没几步,就被从宫室里追出来的宫人捉拿住了。   但当她被粗暴地按倒在地时,平安清清楚楚地看见,疯女人毫无挣扎被强压在地上的头,忽然抬了抬,往她们这边投来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着那一眼里,疯癫形状中透出一道锐利的清明。   平安当即一个激灵,猛然往回后仰,动作很快地将旁边窥探路形的自家姑娘,也一起拉回墙后。   那个时候任阮已经脱了帷帽。   进了皇宫最后一道大宫门后,众多贵妇千金们都会将头上遮掩的帷帽摘掉。   带着帷帽虽遮挡了容颜,却在一众面容朝天的宫人中,更显得鬼祟可疑。   平安望着自家姑娘一览无余的脸,心中后怕阵阵。   明明御花园和冷宫相距甚远,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怎么会遇见这么个蓬头散发,大冬天里衣着单薄的疯女人呢?   “宫里被遗忘在角落里发烂发臭的人多了,哪里止冷宫。”   没看到那一眼的任阮没太放在心上,拿前世看宫斗小说的经验安慰平安,“到底已经是神志不清明的人了,那样被宫人对待,应该还是个没有身份的罪人。她就算真说出什么,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平安想想也是,但心还是没完全放下来。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任阮,轻手轻脚地往梅林深处去,又忍不住问:“姑娘,傅大人怎么知道咱们要去御花园啊?”   “难道他和此案也有关系?”   此时任阮已经停下脚步,掩在一颗粗壮的梅树褐干后面。她先往左前方探头看了看,才回头答道:“不重要了。”   关于此案傅重礼暗中追踪了多少,在背后推波助与否,是不是与归善公主合谋诱她入局,现在都不重要了。   在当下前后阻滞的迷局,唯有归善公主这个方向,能透进极微小一缕希望的光线。   哪怕那缕细光中危险的尘埃漫浮,她也必须要赴这个约。   “应该就是这里了。”任阮压低身子,招呼平安过来,“你瞧,前面那株朱砂红梅下面站着的,是不是归善公主?”   平安闻言,连忙也将身子弯下,小心扒开一点错杂的梅枝缝隙,往那个方向望去。   果然见梅林正中央,几颗朱砂红梅树下,立着一个披着水粉色斗篷的女子。那女子带着斗篷的兜帽,背对着她们,身形高挑,的确与归善公主有几分相似。   但看不见脸,总归不敢确认。   平安又往旁边看了看,顾虑道:“这女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公主会独自来赴约吗?”   身为皇室的金枝玉叶,至少也得带一两个心腹在身边吧?   任阮倒没太在意这个。   她的目光往旁边看得更远些。在确认了周围近处没有其他人潜伏着后,又见那背对她们的女子一直安静站在约定的朱砂红梅下,偶尔张望,像是在等人的模样,心下渐坚定。   任阮慢慢直起身道:“来不及犹豫了。”   平安拉住她,小心地往旁边挪动了一点:“姑娘先别急,等我远远绕着瞧一瞧她的脸,若真是公主,再作势让姑娘上前。”   这样的确稳妥些。   任阮点头,正要放平安去,余光忽然瞥见那边梅林间石板道上的动静,惊得忙反手将平安拉回。   忽地这一下差点让平安栽倒在地。   还好任阮紧紧接环住她,紧张地比了一个“嘘”。   平安极力将差点冲出口的惊呼咽下,顺着自家姑娘指的方向看去。   糟糕,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不知哪位贵人的仪仗浩浩荡荡而来了!   平安正心急,忽然发现那石板道上众宫人簇拥的绮丽步辇,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任阮已在她耳边沉声道:“是归善公主。”   平安大惊。   这、这等涉及凶杀案件的隐秘邀约,归善公主怎么会如此光明正大,且大张旗鼓地而来?   况且……她惊疑的目光缓缓移向朱砂红梅下,那穿着水粉色斗篷的姑娘。   既然归善公主在步辇上,那她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7 07:54:11~2023-03-19 20:5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颗榴莲糖 20瓶;快乐加倍~ 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急中生智   ◎自家姑娘真的没点前科在身上吗◎   只见那浩荡而来的公主仪仗在朱砂红梅前的石板道上停下, 簇拥在前的宫人散开,从绮丽步辇上被搀扶下来的,果然是归善公主。   今日是除夕, 归善公主穿得比往常华美些许。   藕荷色缠枝遍地花缎面锦褙子,下面系了蜜合色百褶蝶穿花苏缎裙。她妆容明娇, 头上一支芍药花顶凤凰垂首金步摇, 全然不似上次相遇时的清淡低调。   然而端着公主风仪施施然下辇的归善, 在看清树下那水粉色斗篷姑娘的脸时,却是神色骤然一敛。   归善公主低眉,轻声唤了一句:“梦柯姑姑。”   原本周身难得一见隐隐透出的高贵风华, 一瞬间便在她的低眉敛目中, 收得彻彻底底。   归善公主走近朱砂红梅下的水粉色斗篷,竟还先浅浅一福身:“姑姑怎么在这里, 不知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莫非是太后身边的心腹大女官?   躲在不远处梅树后面的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虑。   可太后又如何会知晓归善公主与任阮的相约之地?看归善公主的反应,应该事先也未知啊。   朱砂红梅下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归善公主,没回礼,只冷冷道:“太后娘娘只当公主如今心野了,早没将娘娘踩在脚下, 准备够着高枝去吃里扒外了呢!”   “小善岂敢。”   一国公主对上太后身边的女官, 竟透出几分掩饰不住的低声下气:“太后娘娘误会了,小善只是赴宴路上见着梅花开得好, 心里记着太后喜欢朱砂红梅,想进来折几支抱去献给娘娘。”   “哦?”梦柯姑姑并不领情,冷笑道, “公主向来心思重, 难为还记得太后娘娘。”   她放下斗篷的兜帽, 故意幅度很大地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太后娘娘只忧心着,别是公主如今年岁渐长,行差踏错,勾上了外头的乱臣贼子。”   归善公主垂着眼,委屈道:“姑姑这话严重,小善实在不敢接。”   “且不说小善如今还待字闺中,便是听也没听过这等污言碎语。如此空穴来风的丑话,姑姑今日之言传出去,败坏了小善的名声事小,若是损了大夏皇室的威严,该如何是好!”   说罢,也不等梦柯姑姑再发难,她先动作很快地掏了锦帕,捂着眼小声啜泣起来。   这一下立刻让梦柯姑姑有些下不来台。   但她到底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含糊哼笑一声,便继续毫不客气道:“奴婢也只是转述太后娘娘训话,监促公主敦仪。公主出此言,莫不是对太后娘娘有何不满?”   归善一副伤心抽泣得岔了气的模样,用一阵柔弱的咳嗽代替了回答。   “公主也不必说什么空穴来风。太后娘娘方才可是亲眼见着,太和殿前,谢小侯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碰上圣上的车架都未理睬,马蹄匆匆地直往梅园的方向来。”   梦柯姑姑冷笑道,“昨儿公主不愿陪太后娘娘一同赴宴,好端端的,偏要晚些入席时。太后娘娘心细如发,便留了心眼。果然,公主今日怎又这样巧地,偏要往御花园的梅林绕路。”   “好在娘娘料事如神,叫奴婢在这里等着。不然以后又要叫你这没良心的白眼狼寻些牵强的由头,给糊弄过去了!”   树后的本就心跳砰砰的任阮听到这句,差点直接心脏骤停。   谢逐临往御花园这边过来了?!   这马上就要到宫宴的时间了,众人都在入席,连皇帝都要到场了,他这时候出来凑什么热闹?   任阮头疼地扶额。   一路行来御花园附近太太平平。唯一的异样,不就是她自己么。   就算是谢小侯爷真来和归善公主“私相授受”,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来了,御花园周围的金吾卫不得成一片铜墙铁壁,她这小鱼还能漏网?   平安掏出小铜表,急道:“怎么办啊姑娘,辰时已经过半刻钟了。”   往前,归善公主现在正被梦柯姑姑纠缠着脱不开身,一时半会儿根本脱不开身与她相见。   往后,按照梦柯姑姑的话,谢逐临已经纵马往御花园来了,说不定转个角就能精准入瓮。   进退两难。   她拉住已经开始往后退的平安,下定决心道:“事到如今,不如一搏。”   平安为难地望了望前面一哭一骂的热闹场面,还是听话地重新俯身回来:“奴婢听姑娘的。姑娘想怎么做?”   任阮犹豫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姿态傲昂的水粉色斗篷上。   时间太紧迫了,短短一刻多钟,还要将回到太和殿的路程时间一同计算进去。   她根本刻不容缓,没有时间再想更稳妥的法子了。   犹豫很快变成了坚决,任阮回头低声道:“平安,快,把你前面那片围裙解下来。”   围、围裙?姑娘指的是她系的那一片式衬裙吗?   平安脑袋卡壳了一下,虽然不思其解,还是在任阮的催促声中动作很快地将衬裙解开,递了过去。   好在这衬裙材质轻薄,只是装饰所用,脱下也并不受冻。   任阮接过衬裙,一边在手上展开又折叠成想要的形状,一边口中将计划迅速倒给平安:“待会儿,趁着那个梦柯姑姑背对着这边,没发现咱们的时候,咱们直接包抄上去。”   “我将这布往她脸上一套,你就立刻抄树枝上头。”任阮指了指平安手里之前用来扫脚印的枝杈,“别太用力了,打晕就行,别见血。”   “明白了吗?”   ……   平安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家姑娘手上的衬裙,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树枝。   急中生智是这么生的吗?自家姑娘真的没点前科在身上吗?   “这样行吗,姑娘?公主能看到咱们这个方向,万一公主暴露咱们了怎么办呀。”   平安顾虑道,“还有这树枝,也不算结实,若是一下没打昏,那姑姑挣扎起来,怕是要闹大。”   “所以还得再赌一把。”   任阮没急着捞起衬裙就走,她深吸了一口气,先拔下了头上的镶了最大一颗东珠的簪子。   东珠簪子被她寻了特定的角度,送出树干外。   这个时候正是太阳西沉的最后一段时间,夕霞回光返照似的从云层后面迸发出比此前渐弱光势更明媚的霞光来,透过交错的梅枝花隙,从东珠上折射出明亮的光来。   谢天谢地,身为画像师的她对空间结构极为敏感。那东珠承接到的阳光,被精准地反射到归善公主的泪眼之上。   任阮生怕她没反应过来,轻微晃动着手臂,那光斑便在归善公主眼中上下跳跃。   很快,再一次放下拭泪锦帕的归善公主,眼波微动,望向了刺目光斑投来的方向。   一片寂静无人的红梅林中,微风拂过,只听得花瓣间沙沙作响,霞光落的满地金红被带起圈圈的涟漪来。   仿佛并无异样。   如果她没有看到,那可疑光斑来源的方向上,有棵梅树的树梢上挂了一支画笔的话。   归善公主攥着锦帕的手指松了松。   她压下上扬的嘴角,面上仍维持住谦恭的神态:“姑姑教训得是。”   “只是现下时候不早,宴会就要开始了。小善迟到被罚不值一提,要是耽误了姑姑在娘娘面前伺候,小善罪过才真是大了。”   梦柯姑姑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公主还想去赴宴?”   “伴驾太后娘娘入席这等天大的荣幸,可是公主自己给脸不要脸的。太后娘娘便吩咐了,公主既然想迟些,那便是不去也无妨。”   “况且这谢小侯爷还没到呢,奴婢可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命,来见证公主好姻缘的。”   “这公主自个儿挑的高枝还没到,奴婢怎么敢违令先去呢?”   归善公主眼底一冷,仍是柔柔笑道:“太后娘娘心疼小善,知道小善喜欢安静,不爱去凑那些热闹,那小善就在这里,给太后娘娘再仔细多挑些漂亮的梅枝。”   梦柯姑姑格外看不惯她这等装天真糊涂的嘴脸,嗤之以鼻,并不搭话。   “只是可惜辛苦了姑姑,还在在这里陪着小善。”   见不能支开她,归善又放了帕子,轻声细语:“虽小善不能到场,终究往太后娘娘和圣上那里送的贺礼还是要到的,还请姑姑允我后面那些抬了礼箱的仪仗,先往太和殿去。”   “一来聊表小善对太后娘娘的孝心。   二来圣上那里,也不至于失了娘娘调教出来的公主礼数。”   梦柯姑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便只又挖苦嘲讽了几句,并未阻拦公主仪仗中的人的离去。   而不远处,任阮和平安已经兵分两路,从梦柯后面的两边包抄过来,各自躲在临近的一颗梅树后面。   当归善公主看到画笔却没有声张,而是试图将梦柯姑姑支走时,任阮就基本确定,自己赌对了。   但凡她没有意识到画笔代表的含义而惊讶出声,或者直接告诉梦柯姑姑一同过来将任阮擒拿下,那么今日的宫中之行,就只能以失败告终了。   但是,归善的聪慧和见面的诚意,她赌对了。   在发现无法支走梦柯姑姑时,归善的应变也很快。被先支走的那一部分人,应该是她并非心腹的宫人。   望着那一拨仪仗宫人转过宫道看不见了,任阮做了几个深呼吸,掂了掂手里的树枝。   为了避免平安失手,最后还是由任阮来做击打的活儿。   她虽不精通医术,但因着画像的缘故,对人体的构造也算是烂熟于心。   精准打击致人昏迷的那个度,还是能够信手把握的。   任阮握紧树枝,紧紧盯着梦柯的背影,等待着出动的时机。   对面的平安则紧紧地盯着任阮,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等待着自家姑娘的命令。   终于,在归善往任阮的方向拨弄着梅枝时,对其颐指气使的梦柯姑姑,也一边嘴上不停,一边不由自主地往这边转过身来。   就是现在!   任阮立刻向平安使眼色。   会意的平安从树干后一窜而出,手中的衬裙迎风大开,她两手一扬,对着梦柯姑姑的后脑猛然兜头套下。   接着平安又是倾身一扑,捏着布两端的手一收,将梦柯姑姑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随即而上的任阮毫不犹豫,平安一扑倒梦柯姑姑,她抄手就是一杈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都无需补上第二下,地上被套着布袋的梦柯姑姑叫都没来的及叫一声,便一动不动了。   饶是做好心理准备的归善,也有些慌乱地想去试探鼻息:“死了?”   “没死,昏过去而已。”   任阮对自己的手法很自信,她一跃而起,拉住归善就往步辇上按,“别看了,时间来不及了,快,现在就起驾去太和殿。”   还有不到半刻钟,应该是勉强能赶上傅重礼的“宵禁”。   “我会混在你剩下的伴驾宫女里面,公主殿下。”任阮动作很快地将身上的珠钗首饰脱掉些许,“你想告诉我的那些玉芙之事,正好路上说。”   所幸她今儿穿的虽比平常华丽些,但放在宫里,比之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也显眼不了太多。   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自己,任阮抬头,归善还维持着被按在步辇上的姿势,柔弱的目光还没转换过来,晦暗难辨地,在她和地上的梦柯姑姑身上扫视。   “公主殿下不必担忧。”   任阮丢掉手里的树杈,轻轻一笑,“民女向您保证,这位姑姑只是不小心被掉落的梅枝砸晕过去了而已,不多时便会自己醒来。”   “可殿下若是还不起驾,误了时辰,亦或是——”她想了想,“——不愿意对千辛万苦进来见殿下一面的民女,好好交心。”   “那民女只能遗憾地提醒殿下,梦柯姑姑最后看到的,只有您哦。” 第95章 你很好   ◎她也见不得我好。◎   任阮隐隐的威胁果然拿捏住了几分归善的软肋, 步辇很快起驾。   地上的梦柯姑姑被归善遣去的宫人扶起,探过鼻息后确认还活着,便立刻往御医院送去了。   剩余的宫人只三四, 加上平安,簇拥在步辇旁边, 倒也能遮掩住最里面紧紧挨着辇边的任阮。   归善公主侧倚在她行走这边的步辇搭手上, 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了个遍:“任姑娘今日真是光彩照人。”   步辇边的任阮一直紧张得眼观八方耳听六路, 哪里有心思和她先寒暄互吹一阵子,不客气道:“殿下,咱们开门见山吧, 你要告诉我有关玉芙公主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   辇上默了一瞬,归善公主忽然轻笑一声:“莫非谢小侯爷喜欢的, 就是任姑娘这般真性情的女子?”   怎么又扯上谢逐临了?   眼见着步辇已经出了御花园,任阮心急如焚,正待再次打断,辇上的归善公主忽而从侧依的姿势直起身,优雅端正地往后面靠去。   “说起谢小侯爷,任姑娘可知道, 玉芙公主还曾被太后娘娘试图指婚给小侯爷呢。”   她眯着眼看渐沉下的夕阳, “前段时间,京都的酒间茶坊里, 可处处都在津津乐道谢小侯爷尚公主,才子佳人鸾交凤友的美谈。任姑娘应该也听到了些风声吧?”   任阮面无波澜。   坊间的传闻她还真没听说过。不过此事,她确实已经从傅重礼嘴里差不多听了个来龙去脉。   大概就是太后娘娘一头热, 一心想把玉芙公主和谢逐临牵线搭桥, 自知下懿旨不会被谢逐临买账, 还屡次在圣上面前提起。   只是谢逐临不松口,饶是圣上也不会随意下旨。   况且以她的观察,当今圣上分明与谢逐临的关系才更紧密些,如何会理睬太后这般无情无理的要求。   “看来任姑娘果然早有耳闻呢。”   见她无甚反应,归善公主眼中滑过一丝浅浅的失望,复又笑道:“不过我猜,任姑娘听到的,应该只是太后娘娘乱点鸳鸯谱吧。”   “唉,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归善公主似是说到动情之处,眼泪说来就来:“被困在深宫之中,谁又能知晓玉芙妹妹苦苦的相思之情呢?只能每日望着两隔的宫墙,兀自神伤罢了。”   任阮小小地吃了一惊:“公主的意思是,玉芙公主并非对谢大人无意?”   “谢小侯爷丰神俊朗,又有逸群之才。虽表面上手段果决了些得了点凶名,可这京都的少女们,哪一个私底下不对这般龙章凤彩的儿郎心生倾慕。”   归善抬起低敛的眉眼,“谢小侯爷身负圣宠,进宫频繁,玉芙妹妹自然也难以幸免。”   她盯住辇边的少女:“难道任姑娘在衙察院与谢小侯爷朝夕相处,难道就没有半分动心?”   任阮始料未及,差点脚下打绊。   “听殿下的意思,看来太后娘娘对玉芙公主果真如传闻般的宠爱啊。”她赶紧把话题拉回来,试探道,“玉芙公主倾慕谢小侯爷,太后娘娘便一心想为她请得这门好婚事,倒也是一番慈母心。”   归善闻言,笑意立刻带了冷。   “慈母心?”她重新望向那天边转为昏沉的落日,面无表情地捻起帕子,将方才一闪而过的泪光拭去,“囚禁爱女,任其生灭,好一片情真意切的舐犊之情。”   任阮心下一震,立刻想起之前在兰露和采薇口中听闻的话来。   “我听说盂兰盆节之后,玉芙公主的性情大变,成日缩在瑶池殿中,精神也有些不好。”她忙问,“殿下为何却说是太后娘娘囚禁了玉芙公主?盂兰盆节上,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竟然让高贵优雅的一国公主,变成了蓬头跣足的狰狞疯子?   “盂兰盆节啊。”   归善放下锦帕,扯了扯唇角,“还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呢?不过是向往年一样,祭祖祈福,追悼追悼那些个亡魂罢了。”   任阮自然不信:“可依照众多瑶池殿宫人之说,玉芙公主正是在盂兰盆节之后,才出现了不对。”   “谁知道呢,玉芙妹妹不是倾慕谢小侯爷日久么,相思情萦绕心头苦苦,茶不思饭不想的。盂兰盆节鬼门大开,玉芙便是真被勾走了魂魄,也未可知。”   归善公主带了讽意地哼笑一声:“这自古以来,女子为相思癫狂之事也并非没有先例。玉芙妹妹病的神志不清,太后娘娘自然不会让她出去,免坏了大夏皇室的尊望声名。将她禁足在瑶池殿,不是情理之中吗?”   任阮眉头微动,又问:“那殿下方才所说的任其生灭呢,太后娘娘难道没有为玉芙公主延请御医么?”   “玉芙妹妹所得的,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小病小痛。”归善公主语调里带了掩饰不住的轻蔑,“若是大费周章地延医问药,岂不是将皇家的丑闻暴露出去了?”   “还未出阁便那般一心扑在男人身上,还害了这等难以启齿的疯病。”   归善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少女身上打转:“若不是太后娘娘仁慈,如此不知廉耻的东西,可是该拉出去浸猪笼,游街涮羞的。”   察觉到她话里映射的任阮眉头一蹙。   这一路归善口中的话,大多都主次不分前后矛盾,仿佛轻飘飘地张口就来,在刻意逗耍捉弄她似的。   心中不虞大盛,任阮面无表情地伸手,直接撑着步辇右边的搭臂,忽地收脚,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在其上一压。   她玩乐似的摇了摇悬空的双脚,抬着步辇的宫人却是骤然失了平衡,将上面的归善公主向右猛地一颠簸。   毫无预料的归善公主花容失色,竟还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此时步辇已经踏上了往太和殿的大宫道,周遭人来人往。   那一声惊呼和步辇抖斜的动静不大不小,立刻引得不少捧着碟碗果盘的宫人侧目。   任阮已经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落地,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   步辇虽然很快恢复了平稳,但归善公主整个人仍维持着狼狈伏在步辇右侧的姿势,双手无措地捧着自己凌乱歪斜的头面。   余光瞥见对方花容失色的脸,任阮心里稍稍舒畅。   果然宫中女子最害怕的就是失仪,这一招和谢逐临学的,还算解气。   任阮睨了她一眼,故作不解问:“殿下一直强调玉芙公主的刻骨情深,难道谢小侯爷真有这么大的魅力么?”   她将问题抛回去:“民女还挺好奇的,这般龙章凤彩的儿郎,原来公主竟幸免了么?”   缓过来的归善撑着右搭手慢慢起身,却不正回身去,反而愈发探出身来,逼近任阮,声音徒然阴下来,却不答她的话:“任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归善的指甲在搭臂上微陷:“太和殿前,任姑娘此举难道是想刺杀本公主么?”   “民女只是好奇罢了,毕竟公主实在是,好生奇怪。”   任阮也不接她的话,反而毫不畏惧地迎上去, “殿下面对梦柯姑姑,一言一行里都对太后娘娘孝思不匮。转脸与民女再说,便是阴阳怪气,一口一个虎毒食子,手段狠辣。”   “再唤起玉芙公主,亦先是亲亲亲切的姐妹俩好,转过话儿又恨不能将其钉在耻辱柱上。”   “好生奇怪的还有太后娘娘。”   “明明太后一直对玉芙公主宠爱至极,为何玉芙公主一患病,便将她弃之不顾了呢?”她凑近归善阴恻恻的眼眸,“可是殿下你,明明才是一直默默无闻不得太后青眼的公主,怎么反而现在还能得伴驾太后一同入席的殊荣了?”   “殊荣?”归善冷冷道,“这等殊荣,本公主可受不起。”   “太后怎么会对玉芙公主弃之不顾呢,她们二人向来母慈子孝得很。   她手指几乎将锦帕绞碎:“真正的弃子,是本公主才对。”   任阮目光落在她手上面目全非的锦帕,扬了扬嘴角:“殿下真性情,何必再端着温柔良善的面具再兜兜转转,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吧。”   归善阴冷的眼眸一动不动,死死回盯住少女的澄澈瞳孔。   任阮面不改色,直言道:“瑶池殿纵火案你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玉芙公主的疯病真的只是所谓的相思?”   “那具和玉芙公主几乎一模一样的尸骨,到底是什么人?玉芙公主的疯病和她有关吗?”   “还有太后为何再三试图毁尸灭迹,她和此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一阴一清的目光在紧张气氛中对峙半响,归善总算别开眼,靠回步辇上,冷冷笑出声来,却不急着再开口。   眼见太和殿越来越近,任阮实在忍不住有些急躁起来。   “殿下这是何意。” 她强压住怒气,“今日相见可是殿下先下的邀约。”   “不难看出,公主其实对太后积怨已久吧。与民女合作,不正是动摇太后的好机会吗?”她利诱完,又威逼道,“还有那位梦柯姑姑。有并非殿下身边人的民女作证,想来姑姑被梅枝砸昏的意外,听起来也更可信些吧?”   步辇上的归善垂下眼眸,似是在思量斟酌,沉默中黑如点漆的瞳仁里阴寒翻滚。   一直到步辇几乎快到了太和殿前,她才抬起阴鸷摄人的眼,迸出一句:“若非我是个失败的弃子,那日失火的,恐怕就是蕙琦阁了。”   任阮一怔。   正当此时,步辇下地,众宫人齐齐下礼。“归善公主到!”的重重唱和里,辰时二刻的宴始钟声被轰然敲响了。   归善公主在宫人簇拥里步履匆匆地进了殿。   任阮下意识想追上去再细问,忽然惊觉刹住——时辰已到,傅重礼已经与她划清界限。   现下她彻底成为宫中的偷渡客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拉着平安,低着头混在来往宫女里,试图寻一个僻静的地方先歇下脚。   平安一边埋着头跟着自家姑娘快步行走,一边憋着气小声问道:“姑娘,你说这归善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是她主动说要告诉我们线索,临了咱们千辛万苦进来,偏又不肯全盘托出!”   任阮一针见血:“她不想太后好,也见不得我好。”   “咱们与她无冤无仇的,她何苦这样。”平安愁眉道,“便是奴婢在旁边听着,也知道她话里恐怕没有几句真的,咱们难道这一趟进宫竟这样打了水漂吗?”   “虽不真,但也未必全是假的。”   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过后,任阮将平安拉近旁边的一个小阁里,道:“添油加醋,去头掐尾,端看咱们怎么提取甄别了。”   “至于是不是打水漂……”她叹气,“咱们还是得先想想,怎么从宫中脱身出去。”   要是一个行差踏错,别说打什么水漂,她俩就直接搭沉进去了。   叹息完,任阮便沉吟起全身而退的法子。   冥思苦想良久,才忽地惊觉身边的平安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了。   她忙抬头去看,却见平安已经被身后不知什么人捂了嘴,正睁着惊恐的眼睛,拼命给自己使眼色。   登时,任阮感觉到自己背后也有一阵冰冷的风席卷而来。   她背上鸡皮疙瘩瞬起,吓得闭了眼转身,慌乱掏出一直小心揣在怀里的东西,举起来大喊道:“阁下且慢,我是晋平王世子的人!”   冰冷之风骤停。   殿中逮然陷入一片煎熬的死寂。   任阮克制住颤抖的身体,不敢睁眼。   终于,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比方才的冷风还要冰寒至极的轻嗤。   “晋平王世子的人?”   熟悉的低磁声音带着凛然的寒气缓缓而来:“任阮,你很好。” 第96章 查案的知己   ◎你不要和傅重礼走。◎   这冷冰冰的声音实在熟悉至极, 任阮不由得为之心神一震。   原以为自己陷入死亡险厄的胆颤心惊,忽然一瞬间就烟消云散。   少女小心地睁开一只眼。   映入渐扩大清晰的两条眼帘缝里的,果然是心中所想那张眉目深寒的冷清俊脸, 俊脸上黑曜石般的狭长眼眸微眯,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将她旋吸而入, 散发出浓烈的危险气息。   任阮:……   想起两人之前没头没尾的事情, 她心中别扭之心顿起, 将扑面而来的危险气息都忽略了过去。   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把眼睛闭上。   少女讪讪一笑,慢半拍地察觉到对方冷冷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东西, 才后知后觉地忙将手收回来, 遮掩道:“谢大人,好巧啊。”   可惜谢逐临的动作比她快。   修长的手指摩擦着那仍带了少女体温的长方玉牌, 翻将过来,边缘雕花细枝缠绵盘旋到中央,其上一个明晃晃的“傅”字,格外刺目。   少女忐忑地望着神色越发沉下的青年,正想着如何开口解释,玉牌忽然被抛了回来。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 触手却觉不对。捧起来一看, 却是另外一枚金玉打造的崭新腰牌,背面“衙察院”三字在神兽驺吾的图腾中威势赫然, 翻过正面,竟是龙飞凤舞的“任阮”二字。   “这、这是给我的?”少女惊喜地举高腰牌,“这后面的‘任阮’二字写得可真好, 观这笔势, 倒像是大人的墨宝!”   笔走龙蛇, 纸落云烟,与任院隔壁那力透匾背气势磅礴的“谢府”二字,显然同出一手。   任阮翻来覆去地看着,爱不释手。   现下有了自己的衙察院腰牌,她岂不是可以像吾十九他们那样,轻轻松松地进出皇宫了。   少女正欢欣雀跃,还没高兴多久,手中的腰牌忽地又被一抽而去。   她茫然抬头,冷脸的青年正把玩着手中的两枚牌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实在抱歉,谢某竟一时给错了玉牌。”   “姑娘原是晋平王世子的人,如何能让衙察院的腰牌亵渎了去。”   任阮尴尬得假咳两声:“大人误会了。”   “只是因为傅大人带我进的宫。大人也知道,皇宫里险象环生的,我又身份平微,无奈之下只能借了傅大人的名号一时护身。”   谢逐临面庞如结了冰般冷漠至极。   “谢某竟不知傅重礼的名字在姑娘心中,有这样大的威势。怎么,难道换了谢某的名号,就会让姑娘在这里宫中寸步难行了么?”   “还是说,谢某叫姑娘抬不起头来?”   任阮一噎。   那也得她能用才行啊!这不是瞒着他进宫嘛,报他名号不是自投罗网吗!   仿佛一眼看穿少女为难脸色的背后所想,他薄淡的唇掀起一丝冷笑:“任阮,你还知道我不让你进宫?”   “既然如此,为何要来?”他走近两步,高大的身形将娇小的少女全部笼罩在阴影下,“你不是说,我们心意相通吗?”   “这就是你的回答?”   他咬着牙的微哑磁音洒在她敏感的耳朵。感受到对方还带着满身威压在逼近,任阮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有些退缩地推了推面前宽阔的肩膀。   “什么回答,我不明白。”她面颊泛上滚烫之感,“等等,谢逐临,那日是我口不择言了,你别误会!”   被四面八方扑笼下来的雪松清气罩得喘不过气来,她第一次觉得这清冽的香竟让人灼热不安,慌忙别过脸解释道:“心意相通,就是……就是平日里查案所推所想,我以为一直与大人常能思及一处方向去,应当算的上是知己罢了!”   逼近在面前的冷淡呼吸滞了一滞。   半响,他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抛出这几个字:“查案的知己?”   一向云淡风轻的谢大人第一次体会到胸口被气得发闷的感觉:“任姑娘不是晋平王府的人么?这个知己,傅大人恐怕比谢某更合适。”   他冷眉冷眼地抽身,就要拂袖而去。   被一通贴脸输出的任阮还有点懵,正犹豫着要如何再解释清楚,那带了几分愤愤之意而去的高冷背影忽然自己一停。   没听到挽留的谢逐临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盯住原地懵茫望着自己的少女。   想起前时两人关于坦诚直接的种种误会和争论,他压下冷情的眉眼,耐下性子又回到少女面前,低头沉声问:“任阮,你到底看没看我的信?”   还是说,与傅重礼一同入宫,就是她的答复?   “信?”   出乎意料又在他想要的情理之中的,少女很是意外地瞪圆了眼睛:“什么信?你给我写信了?我没有收到啊 。”   心口压抑的郁气徒然消散些许。   他还是禁不住面色铁青,冰冷的口吻透出几分不信:“任阮,衙察院送来的赏金箱子,你竟连开都没开过?”   就以她那视银如命的财迷性子,收到赏金能忍住不仔仔细细地查点一番?   然而,在他笃疑目光下的少女,眼睛越瞪越圆,几乎要将那琉璃似的眼珠子惊瞪出眶来。   “等等,不是……可我真的没见过什么信啊。”   任阮赶紧在脑海里搜刮着回忆,忽然灵光一闪,结结巴巴道:“该不会、你该不会是夹在昨儿早晨吾十六送来的那几箱子赏金里吧?”   见青年深沉冰冽的目光微微一动,任阮恍然,有些懊恼地张了张嘴。   的确,若换了往日,便是再小的赏金她也要兴高采烈地开箱,好好欣赏一番自己努力赚来的闪着光的饱满小银元,还要难舍难分地和小银元亲热一番,再幻想一会儿自己攒够了银子换豪华大院大车的美景。   不过那天早晨,她陷在对谢逐临装聋作哑的闷气里呢。连听见吾十六都心烦,哪里肯多看那秉公办事似的送来的几箱冷冰冰的赏金。   “平安接来便收进库房里去了,我当时正为着案子心力交瘁着呢,哪里有心思打开细看。”她心虚道,“再说,大人一向言行必果,难道还会短少了我的赏金不成。我这都是对大人的崇敬信任。”   油嘴滑舌。   谢逐临面上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心中积攒的悒闷却又不由得飘散开许。   见他面色稍霁,少女大着胆子道:“虽然没见着信,总归现在直接相见了。大人若是有什么话儿,只管当面说好了,我洗耳恭听。”   她目光亮晶晶地仰望过去,谢逐临却眼波躲闪,周身的寒气猝不及防似的凝固住了。   青年冷白如冰雪的耳根,居然蓦地沾染上了几丝淡淡的粉红。   “怎么了大人,我在听呢。”任阮心跳砰砰,似有所感,故意睁大澈凌的双眼,反客为主地凑近他,“大人方才说什么回复?莫非是在信里问了我什么问题么?”   这回轮到谢逐临身体一僵。   他微微梗着脖子,不和凑近自己下巴的少女对视,盯着她头顶回鹤髻上点缀的名贵东珠,转移话题地冷声道:“任姑娘今日难得打扮得如此焕然一新。看来晋平王世子在京都傅郎盈车的美名,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啊。”   “大人这话怎么酸溜溜的。”   任阮忍了笑,先发制人道:“若非大人不肯带我进宫,我哪里还需要与傅大人虚与委蛇。”   “再说,大人也一直提点我,宫中并非寻常民间。今日又是这样隆重的除夕夜宴,我自然不能如往常一般荆钗布裙,失了礼数,也丢了咱们衙察院的体面不是?”   咱们的,衙察院。   谢逐临冷压下的眼尾微微一缓。   “舌头灵巧,反骨倒是硬的很。”他还不至于被她这几番花言巧语给蒙蔽过去,“你既知我不允你进宫,为何还要千方百计地混将进来,甚至不惜同傅重礼合作?”   他分明早就告诉她,傅重礼此人表面温润如玉,实则阴暗危险如蛰伏的毒蛇,决不可太过靠近。   任阮顿了顿,犹豫了一秒要不要将归善公主的事情向他全盘托出。   谢逐临目光如炬,当即冷哼一声道:“归善此人,我也警醒过你。”   “‘归善公主并非善类,不可轻信。’”任阮赶紧复述给他听,“你瞧,我一直记在心里呢。”   “只是瑶池殿纵火的真假焦骨案子,现在不是陷入了僵局当中吗。归善公主与玉芙公主关系虽不亲密,到底还是朝夕常见的。且以她可疑的表现,显然对此案知晓些什么。”   但此案查到现在,却还没有发现与归善公主直接相关的证据,无法大张旗鼓地将她彻查清楚。   而就在这等僵局中,归善居然能够主动递出线索到眼前来。这样的机会,她怎么能放过?   “况且,大人不是已经将我从衙察院的这个案子里踢出去了吗,难道还不许我用自己的方式继续一查?”任阮犹记着他的此前的狠话,气还没消,“大人若是觉着不妥,只管像前几日所说那般,和我保持距离好了。”   此言一出,屋中气氛又是一滞。   已经被松开的平安和吾十九一起蹲在角落里,立刻双双捂住了紧张的心跳。   不是吧,好不容易这回见面,在前头听着应该是消除了点芥蒂,怎么这会儿子又开始翻旧账了?   可别再吵得两相别扭的,又得落得好几天都不得劲儿。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傲气的谢大人竟没有直接争锋相对,反而不太自在地与凑得太过近的少女退开一步,态度肉眼可见地忽然软了下来。   任阮正被挑起了旧忿,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反瞧着他退开的步伐,含了怒气黛眉愈发高抬。   “傅大人真是言出必行。”她也退开一步,冷声道,“既如此,大人也说过此案我为画像师的职责已尽,衙察院之外的私人生活,还请大人也保持距离,勿要干扰。”   言罢,她转身就要出去:“平安,我们走。”   但平安还没来得及应声,少女的手腕已经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扣住了。   青年清沉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哑意:“去哪?”   任阮绷着脸,头也不回:“民女与晋平王府世子一同进的宫,自然是去寻世子一同赴宴,再一同出宫。”   虽说现在距傅重礼定下的辰时二刻已过了太多,她心里也没底对方见着自己是什么态度。可现下当着谢逐临的面,强撑着也要理直气壮。   又不是没他不行。   手腕上温热的大手不肯放开:“除夕夜宴已始,傅重礼没法出来接你。”   “那民女就在外面等他。”   “夜深天凉,你还未用晚膳。”   “民女不冷不饿,不劳大人操心。”   两人小孩斗嘴似的一来一回。少女气鼓鼓地想挣脱而去,偏那轻松攥扣住纤细手腕的大手虽力度轻柔,就是分毫不让。   他不想让。   从那日高楼小院里她脱口而出那一句真情流露后,那些原则、底线、谋略、大局,猝然就无法控制地天摇地动。   她走后,他无时无刻的心神不宁,天人交战。一直到知晓她同傅重礼进宫,心上掀涌而起的惊涛骇浪再也压抑不住。   此前所有构建起来自欺欺人的高墙,尽数分崩离析。   他让不了。   直到任阮没了耐心,回头怒视他:“谢逐——”   “临”字还未溢出来唇间,手腕上的圈力蓦地一牵,少女整个人便被踉跄地拉跌回去,不轻不重地撞进青年鸦青色鹤氅的怀抱里。   清冽的雪松叶香登时灼热馥郁起来。   他轻悠里含了无奈的叹息,从头顶传入她耳中:“别在我面前称民女。”   脸骤然埋进厚软清香鹤氅里的任阮脸上一热,差点忘了方才的争执,忙推了一把他,嘴硬道:“谢大人说笑了,民女本是普通商户出身,不自称民女,还能自称什么。”   不是要保持距离吗,那就好好划清界限啊。   被她推搡的青年却一寸也不肯松开,冰冷冷的低音软和下来:“你不是普通商户家的姑娘。”   任阮浑不在意地嗤笑一声,刺他道:“那大人倒是说说,我不是普通商户家的姑娘,却是什么?”   不然是什么千金贵女?当今圣上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谢逐临垂下长长的羽睫,遮住眼中冰雪融化开的柔波流转。   他抬起手,为她将发髻上勾落的梅花花瓣拂落,没回答她有些锐讽的问话,只闷闷道:“你不要和傅重礼走。”   任阮偏要和他抬杠:“我不和傅重礼走,难道和你走?”   他薄唇微抿,松开攥住她手腕的手,长臂一展,将她彻底搂入怀中。   拢在少女瘦削肩膀的手带了珍惜的意味,微微收紧。   他沉磁的声音里泛起引人沉醉的醇意,带起她鬓角毛绒绒的小碎发:   “和我走。” 第97章 如何答   ◎我见犹怜,莺惭燕妨。◎   鬓角的小绒发在脸侧拂动, 带起痒痒的灼意。   任阮脑袋滚烫昏沉,差点就沦陷在着同样醇意沉醉的温热雪松香气里了。   谢逐临低头看她。   少女纤细白皙的脖颈蔓上浅浅的红晕,一直染到本就点了胭脂的面颊, 连成一片娇嫩的云霞。她软烟色百蝶穿花羽缎斗篷上白毛绒绒,被少女呼吸带起, 在他的手指间撩拨。   他喉结一动, 眸底先是一喑哑, 又蓦地转挑起酸意的清明。   “今日的衣服也是傅重礼给你挑的?”他沉音里掩不住的嫌弃,“不适合你,不如换去。”   这忽然冒出的一句稍稍将少女从昏沉里拉拽出来, 她下意识也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不适合我吗?”   “那又怎样, 我才不换。”她偏在他紧抱的怀里扭了扭,艰难地伸手裹紧了自己的羽缎斗篷, 拒绝道,“我自己挑的,反正我喜欢得很。”   干嘛,今日的妆发虽然让傅重礼参谋过,却都是她自个儿挑拣的。既然这妆造在宫里没失了礼数,那她只管自己喜欢就好了, 才不要取悦谁。   谢逐临……也不行。   谁知头顶的声音沉默了一下, 反而语气轻缓起来,改口很快:“你挑的自然好看。”   他松开环抱, 退开一点,将清冷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   狭长眼眸里见惯的清冷里,融着轻微翻涌的温温情愫。   “我见犹怜, 莺惭燕妨。”   任阮叫他看的有点不自在, 正思量着说些什么, 忽然腰间被他系上一样物什,有些沉甸地落在裙面上。   低头一瞧,原来是方才那枚刻了自己名字的衙察院金玉腰牌。   她哼了一声:“这回不怕亵渎我了?”   谢逐临装没有听见,颇为满意地看了又看:“还是这样更般配。”   言罢,又面无表情地,随手将另外一枚玉牌也取出,往侧面的黑暗里一掷。   角落的吾十九赶忙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任姑娘天人之姿,叫这等不知何处来的污浊废物近身,才是真的亵渎。”   退出那溺人怀抱的任阮,将他冷面上微酸的情绪一览无余,凝滞的思维总算渐渐运转起来。   她有些奇异的目光在眼前人身上巡梭几回,忽然灵光乍现,不假思索道:“等等啊,谢逐临。你该不会是——”   “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话音未落,黑暗角落里传来“嗵”的一声。被少女语出惊人唬得跳撞到头的吾十九捂着脑袋,龇牙咧嘴。   “我没事!我没事!你们继续,千万别管我!”   被平安按下去的吾十九努力缩着身子,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将被撞破的关键气氛重新补救回来。   然而当任阮回头看过来时,已经不由自主转移注意,笑话起无措道到手舞足蹈的吾十九来:“又不是问你,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吾十九脸涨的通红,借着期期艾艾摆手的遮挡,还在疯狂给少女身后的青年使着眼色。   还愣着干什么啊,这种好时机,不上更待何时!   自家大人的心思都昭然若揭了,还捂着掖着做什么!他可不想再经历前几天那生不如死的低气压了!   本怔在原地谢逐临眸光一敛,低声道:“方才归善问你的话,你如何答?”   啊?什么话?   她和归善那一同混乱的拉扯交锋,相互抛出的质问实在太多太多了。任阮没反应过来,由着他握住自己的肩膀,被轻柔地扳回身来,茫然地抬眼望他。   谢逐临羽睫颤了颤,如刃的眉峰一压,蓦然及不可见地掠过一丝难为情来。   颜色淡薄的唇空动了几下,话还未出口,他忽然又觉得少女凌凌眼瞳中清晰可见的自己格外别扭,有些难以启齿地别过眼。   任阮还在迁思回虑着自己和归善的对话。   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不对劲:“慢着,谢逐临,你怎么知道我和归善公主的对话?”   她把脸凑到他别过的方向,疑虑地直视他问:“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我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在她去御花园找归善公主的路上?还是她跟着傅重礼进宫的时候?亦或是,她和小蛮李代桃僵之时,就已经被他察觉到了?   卡在喉间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反问呛了回去,稍松懈下来的谢逐临蹙眉一弛,很快忽略掉随之而来那几分若有若无的遗憾。   他迟疑一瞬,还是如实道:“你和小蛮的计划刚开始的确瞒过了我的人。”   “但你进宫,不该寻傅重礼。”   对于这位处在对立面的政敌,衙察院自然为这位晋平王世子、大理寺卿身边安插了无数眼线。傅重礼的一举一动,皆被衙察院密切监视着。稍有风吹草动,立刻会上达他听。   更何况,傅重礼根本也没想费劲帮她遮掩。   任阮有些气馁道:“所以从我进宫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盯上我了?”   “从你上了傅氏的马车开始。”   他压低音调,提及此,只觉得牙根痒痒:“任阮,你现在躲藏的手段还真是了得。若非今日,我还不知你昨天去为小蛮抓药时,就已经和傅重礼暗通款曲了呢。”   任阮目光心虚游移,不服气道:“你既早已察觉,为何还隐而不发,故意瞧着我东躲西藏?”   他解释:“如你所说,归善言行可疑,恐怕与这场瑶池殿纵火案脱不了干系。若我贸然将你拦下,自然也会引起她的怀疑,打草惊蛇。”   归善公主此人,常年以弱势安稳的性子蛰伏,极擅伪装,敏感狡猾。   这场邀约虽是她主动提起,但只要任阮露出半点泄露此事的端倪,必然会惊动归善,使得其因为警觉而掩盖可能会暴露出来的真相和线索。   唯有让任阮在对他的布置毫不知情的状态下赴约,才最稳妥。   一想到自己在里面团团转,任阮就没好气:“赴约是成功赴约了,可惜从归善公主那里得来的,还不是都是些真假混杂的谜面。”   “还有,这位归善公主也是奇怪。”她一直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分明我和她二人之间谈话进行的隐秘性,应该是咱们心照不宣的。为何今日她前往御花园时,却是盛装乘辇,众仆随从?”   这样大的阵仗,看起来她自己也根本没想遮掩啊。   且不说任阮明面上便是衙察院的人,若归善公主害怕惊动谢逐临,当然也应该低调赴约。否则就算一开始任阮没有泄露出去,谢逐临知晓见面之事,必然也会向她追问究底啊。   再者,归善敢大张旗鼓地与衙察院中人见面,难道就不怕传到同谢逐临不对付的太后耳中吗?   他似是想起什么,淡声道:“蛰伏忍耐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得以反咬,饶是归善,看来也难忍住心头大快。”   任阮想起方才归善对着那位梦柯姑姑毕恭毕敬的模样,有点半信半疑。   “你的意思是,归善今日这样张扬,是提前庆祝要在除夕夜宴上对付太后吗?”   不过若归善真有把握在今夜彻底摆脱太后的控制,确实是无需在意自己与衙察院的往来被发现。   可是之前梦柯姑姑倒地时,她分明还记得归善公主犹有些慌乱,甚至因此还被自己要挟住了。   任阮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想做什么?”   谢逐临:“太后所涉及之事,说大也大。但以她的权势,若肯舍得兵卒,也并非不能脱身。”   “你都查清楚了?”任阮立刻兴奋起来,“可是和瑶池殿纵火案相关之事?你这两日待在宫中,就是为了彻查此事么?之前的线索不是都中断了么,你怎么发现太后露出的马脚的?”   瞧着激动凑上来的少女,谢逐临眼底划过一丝受用。   他道:“此案的破局,还是从你而始。”   “得到你随傅重礼进宫的消息后,我遣金吾卫立刻将你二人从头到尾的接触联络循序追查,很快注意到那日他将你截住的西街。”   谢逐临神色一凝:“你可知,他去西街查的是什么案子?”   任阮紧张又懊恼:“他只说是大理寺的重案,我却轻轻放过了!”   她还记得当时傅重礼那故作高深的模样,还摆出一副对她没有刨根问底,自己不能一吐为快的惋惜神色。现在再想起来,真是气得她跳脚。   “我还以为他那是不过是装腔作势,原是故意在这里等我罢了,谁成想他竟还真知此案的内情!”   谢逐临冷静道:“他在西街查案是真,但忽然出现在西街的你,也算是他临时起意的目的之一。”   任阮焦急追问:“所以究竟查的是什么案子?”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窗外一阵剧烈的爆破声截断了他的答话,将门窗俱是一震,唬得众人惊恐回头。   该不是又发生什么爆炸案了?任阮心下惊惧,忙奔到窗棂边望去。   却只见蓝黑的苍穹中,“咻咻”几束光弧上冲,在夜幕中绽放出灿烂耀眼的几朵烟花来。   吾十九连忙提醒道:“巳时已到。大人,咱们该回宴席上去了。”   除夕巳时的第一重烟火后,圣上敬酒,与臣同乐。自家大人若是再缺席,只怕落下口舌。   谢逐临微微颔首,行至少女身边,沉声回答了之前的问题:“南楚边境,有禁品走私。”   说话间,他和她一起望向窗外。   夜空里灿烂绽放完的烟火正寸寸消逝,化作细碎的星火坠落而下,光芒渐淡地投向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太和殿。   “我早就说过,不欲让你进宫,是为此事所涉浑水实在太深,不愿将你过于牵扯。”他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如今你既一门心思要寻得个究竟真相,便也罢了。”   任阮眼睛一亮:“你要带我一同去赴宴?”   他冷哼道:“若再不依你,谁知下回你还想藏在谁的车架里。”   “不会了不会了,有大人撑腰,我还用得着多看谁啊!”她欢欣雀跃,“那谢逐临,咱们俩现在算是和好了?”   他正回头低声吩咐着吾十九什么,听到这句,半冷不热地睨她一眼。   “冷战是稚童才做之事。”   行吧行吧,他说没吵过就没有咯。   不过案件忽然一下被推动了一大步,又能去现场亲眼看归善的权谋大戏,任阮心情明朗极了,不和他计较:“大人说的是,咱俩谁跟谁!”   正待兴高采烈地跟着他往外去,她突然又反应过来,拉了拉他的袖子。   “诶等等,谢逐临,我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她生怕他不明确,强调道,“就是之前被归善公主的事儿绕开的那个!”   ——谢逐临,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才恢复了往日高冷谢小侯爷模样的青年面色一僵   他生硬道:“我的问题,你不是亦不肯答。”   “什么问题啊?归善公主问的那个?”任阮现在还没想明白是哪个呢,索性装模作样道,“那你先说,你先说了,我再告诉你。”   他犹疑片刻,忽地冰白耳朵又染上一层薄薄红。   青年掩饰似的冷咳一声,加快脚步:“信中有答,是你弃如敝履。”   信件?啊,夹在赏金里的那个吗。   被瞥下的任阮若有所思,再抬起头时,那挺拔身形披着的鸦青色鹤氅已经被远远拉成一道颀长的模糊背影。   她突然忍不住扑哧一笑,桃腮之间飞起娇嫩嫣粉,恍若在月光温柔照拂下的明媚鲜花。   任阮提了裙摆,含着笑踏过门槛追去。   少女银铃般的声音随风送来:“谢逐临,你再不等我几步,我可就要去再寻傅大人,借一借骏马了。” 第98章 钱塘   ◎又是这样的单线犯罪链。◎   隆冬已至, 凛冽晚风里送来幽幽香熏和火烛的味道。灯火通明的宏伟太和殿中丝竹声悠扬绕梁,透过横梁廊桥,远远可见无数宴席长案上辉罗耀列。   捧着佳肴美馔的宫女们鱼贯而入, 穿梭其中。   披着了鸦青色鹤氅的青年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回眸看她, 微微侧过的脸被身后的火树星桥朦胧映照出峻清光影。   随后而至的少女面带得色, 在他融了浅浅纵容的目光里, 喜眉笑脸地跑过,又反手拉了他的袖子,向前方那一片璀璨灯烛中而去。   头顶第一重烟火彻底卷旗息鼓时, 他们到了殿前阶下。   但此时太和殿的正门已闭, 若要入席,须得从其他殿门进去。   谢逐临云淡风轻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庄重正门, 正待吩咐吾十九直接将之启开,忽然有个一直在殿门口张望等待的小黄门往这边看见。   那小黄门焦灼的神色立刻一喜,赶忙心急如焚地迎将上来。   “哎呦,谢大人,你总算来了!”小黄门擦着鼻尖上的汗,急急道, “圣上已经催着您许久了, 这会儿正好还在后殿更衣等着您呢,还请您快随我来!”   谢逐临目光在小黄门身上的宫服上停留了一瞬, 认得这的确是养乾殿下的。   刚将手放在腰间刀柄上的吾十九,在自家大人的眼神示意下,默默退开了一点。   虽见这小黄门的脸有几分面熟, 知道是楚询的人无错。谢逐临还是没急着动步:“已到群臣敬酒之时, 圣上何故独自去了后殿?”   小黄门见他不动, 急得直跳,赶紧又上前来,小声解释道:“圣上在席间发现不对,有一道——”   话到一半,他猛然刹住,视线犹豫着落到凑过来的另一只耳朵上。   没听到后文的任阮转过脸来,很没自觉地无辜抬眼看向他们:“有一道什么?我没听清?”   小黄门尴尬的脸色复杂变幻。   谢逐临波澜不惊,对着小黄门令道:“继续。”   于是小黄门惊疑的目光在任阮脸上停留了一下,又来回偷瞟了好几回,才总算认出她便是曾被谢小侯爷相携纵马的姑娘。   他心中了然,又听得谢小侯爷冷令,连忙收回视线,正色禀道:   “——发现有一道鹿筋合浓汤里,落了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   莫非,是刚刚谢逐临所说的禁品?   任阮还在思索,身边之人已是神色微变。   小黄门着紧又道:“好在圣上敏锐,并未入口。但是此事重大,圣上也未在席上轻易声张,只借着更衣之名暂避进了后殿,让奴才速速来寻大人!”   “带我去见圣上。”谢逐临当机立断,举步便行。   任阮连忙也想跟上,可惜青年随之而来的一句沉声吩咐,不容拒绝地将她留在原地。   “吾十九,先领她入席。”   她只得望眼欲穿,瞧着那鸦青色鹤氅消失在往后殿门的方向。   行吧,毕竟是和龙体有关,她也不一定方便。至少现在还能光明正大留在宫里了。   身后的吾十九笑嘻嘻道:“没事啦任姐姐,不去就不去,宴会上肯定更好玩嘞。”   “再说了,你不在的这两天,我们衙察院可也没闲着哦。”他一边拉着她往侧殿走,一边兴致勃勃道,“听说你在归善那边也有收获,怎么样,咱们互通有无一下?”   这话立刻让任阮的沮丧一扫而空,她立刻提了兴趣,先拉着吾十九寻根问底起来。   “要说最大收获嘛,还得感谢任姑娘你。”吾十九领着路,回头笑眯了眼地看她们,“若非发现了稻米油和大米面粉的联系,咱们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查到太后的身上。”   任阮“啊”了一声,想起方才谢逐临的回答:“傅重礼原来是身处太后阵营的吗?”   她还记得从前他给自己讲三足鼎立的朝堂局势:   把持大半朝政的太后贾氏,羽翼渐丰的小皇帝,老牌世家为首的贾丞相。   “或许吧。”吾十九耸肩,“朝堂时势变幻莫测,利趋利往的。晋平王世子又是个面甜心苦、城府深沉之人,难说。”   反正,不是和自家大人一边的。   “但是顺着稻米油和大米面粉,我们一直在扩大范围搜查。除了皇宫御膳房、京都各处的米坊面磨处等,甚至调动了京都外的各处金吾卫,进行全盘的搜对。”   吾十九啧啧道:“你猜我们查到了哪里?”   大夏地域辽阔,任阮连地名都不记得几个,哪里猜得出。   她思及提到太后相关,便推测道:“难道是太后的母家,或者祖上所在地方?”   一般这种地方,那些贵族声望世代积累,算得上是地头蛇了吧。   通常又天高皇帝远的,应该做些什么阴私手脚也易于遮掩。   “没错!”吾十九肯定点头,“正是那个姓贾的坏女人出生的地方,钱塘!”   一说起“钱塘”二字,任阮不由得涌上一股熟悉的感觉来。   “当初桥头女鬼案里那个叫郑金的海盗,后来李代桃僵当上大理寺卿,我记得好像就是一个身在钱塘的贵人出手所扶持起来的?”   吾十九提醒道:“是睿王。”   贾氏在钱塘盘踞世代,是地方大族。   就连睿王楚穆的生母,亦是出身贾氏的贵女,后来和当今太后一起入了宫,时称小贾氏,在生睿王时难产而死。   后来楚穆被加封为睿王时,先帝将其封地也赐在了钱塘。   “好在桥头女鬼案时,大人就迅速将驻守在钱塘的那批疑似被渗透过的金吾卫彻底换血,才叫这回彻查里,在钱塘收货颇丰。”   吾十九啧啧道:“你们不知道,太后这个坏妖婆心眼子有多弯绕!”   “那些油和面粉,居然都是在钱塘暗作坊里出来的,千里迢迢运到了京都杀人!”   若非任阮一开始就将关键证物锁定,光是这从油和面粉两方面的调查,就要扩大许多范围且将不可避免地将金吾卫分流。   等到京都辐射出去的调查范围到了钱塘,恐怕已过了一两个月,那临时搭建的暗作坊早就被彻底灭迹了。   任阮:“钱塘素来有鱼米之乡的美称,那里又是太后母家。虽几经辗转,到底比各处都是眼目的京更稳妥些。”   “此事睿王也参与了么?”   “当年睿王还在京都时,就早成了太后忠心不二的走狗。钱塘暗作坊之事,若不是在他的操纵下,如何能成。”   吾十九很是气不忿儿,“可惜,咱们的人虽然查到了那还没来得及被完全销毁的作坊,明面上的作坊主却已经在家中自缢了。”   那暗作坊里当初雇的都是些散工。工期一毕,便又各自天涯寻事做去了。   好容易追踪到几个抓去审问,也一个个都毫不知情,只知道单纯在作坊里埋头赶工罢了。   吾十九痛心道:“唯一能够查到与睿王牵扯的,想来只有那个被推出来做挡箭牌的作坊主,偏又没了,死无对证。”   钱塘贾家势大,官官相护。   金吾卫奔走几日,也再难查出其他能证明睿王涉案的证据。   “那些生产作案工具的工人上面,是作坊主;作坊主上面是睿王,或者睿王手下的心腹;睿王上面,又是太后。”任阮喃喃道,“又是这样的单线犯罪链。”   同瑶池殿纵火时候的布置弯绕,异曲同工。   这里被查到的也都是最底层的帮凶,单线向上被联系,甚至他们自己都还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利用成了帮凶,成为幕后真凶手下布局的又一个节点。   而操刀者,仍躲在一个又一个棋子的背后,逍遥法外。   “可操刀者究竟是谁呢?”她颦眉沉吟:“太后贾氏吗?”   整个案件的调查进展到现在,无论是纵火现场,真假尸骨,证物追查的重重线路里,几乎每一个关键时刻,都有太后或明或暗的可疑身影浮现。   那太后贾氏背后呢?   还会有隐藏得更深的操刀者吗?   吾十九苦恼地摆手道:“谁知道呢,我看应该是没了吧。”   太后贾氏已经够狠毒了,还亲手把持了大夏近半的朝政多年。她背后若是还有人能都操纵,吾十九难以想象,该是多么可怕骇悚的人物。   说话间,几人已经穿廊入了偏殿,周围来往的服侍宫人渐多起来。   虽然众宫人见着吾十九云纹袖口的靛吾服,俱很是知趣地绕行而过,但任阮还是加快脚步,紧跟在吾十九身后,压着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才将之前与归善公主想见时候的对话细节一一道来。   吾十九听得眉头皱了又松,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大人说的果然没错,归善公主在此案中绝对没有我们现在能查到的这么清白。”   他领着任阮二人,停在一处很是宽长高大的紫檀边座嵌玉石四季如意屏风前,小声愤慨道:“小爷倒是要看看,她这次在除夕宴上,究竟想演哪一出!”   只要归善敢动手,太和殿里里外外的金吾卫虎视眈眈,还怕抓不住她的端倪?   归善若是露出马脚,那对她利害攸关的太后贾氏,自然也会无可避免地被牵扯出来。   届时顺藤摸瓜之下,还怕捞不到把柄吗。   想想就期待万分,吾十九摩拳擦掌:“快快快,任姑娘,你直接从这出去就好啦。   大人早就吩咐过给你留了位置。这个点也才刚过了前两道奉食,还能好好大快朵颐一顿。”   他指了指那座紫檀边座嵌玉石四季如意屏风与墙角间的留的小道。   任阮探头瞧了一眼。   这小道狭窄,最多供一个身形修长的成年男子通过。末端明亮的光芒里远远送来喧闹的声音,更衬得小道昏暗冗长。   “直往这里走吗?”她有点踌躇,“你不带我一同去?”   “大人给姑娘留的位置在女眷席,我得从另外一边进去。”   吾十九也是一脸可惜,他安慰道,“无妨,姑娘出了这小道,是先到席座后面的外廊。这时正是相互敬酒的热闹场呢,没人会注意到后头动静的。”   “且留的座上有个‘谢’字符牌,不怕认错。”   自己也赶着去看热闹的吾十九一边赌咒发誓,一边迫不及待地将两人往里推:“哎呀,好姐姐,你可别再耽搁了。再磨蹭下去,归善公主的好戏都唱完了!”   被推入小道的任阮才走了几步,听到“归善公主”四字,猛然想起,自己竟忘了问他关于太后和南楚边境的走私之事的细节。   正待回头叫住吾十九一问走私的禁品到底是何物,却发现那人已如皮猴儿似的,早跑没了影儿。   她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先跟着提了灯的平安,先向小道深处走去。 第99章 走投无路   ◎任姑娘还挺记仇◎   然而越往那小道深处走, 两人越觉出有几分不对劲来。听着声音渐大的喧闹声,平安犹豫地慢下了脚步,回头惴惴道:“姑娘, 奴婢怎么感觉,外面不像是女眷席呢?”   照吾十九所说, 这应当是通往在西长廊女眷席后的灌木小径上才是。   可越靠近尽头, 光亮里传来的喧哗声中男子的爽朗笑声和奉承唱和声, 便愈发清晰入耳。   任阮拉住平安向前探去的灯笼,蹙眉道:“的确有些奇怪,你先别动。”   小道狭窄, 还好两人身形俱纤细, 任阮勉强与平安换了前后位置,轻手轻脚地扶着墙, 向前缓慢试探而去。   及到了光亮还有几尺距离时,她眯着眼半蹲下身看去。   好家伙,映入眼帘的,哪里是什么珠围翠绕掎裳连袂的女眷席,分明一群豪门贵胄公子王孙,正觥筹交错, 传杯弄盏。   果然不对!   她正待后退招呼平安先原路返回, 却倏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手下扶着的屏风随着巨响陷入颤抖,任阮心惊地回头一看, 远处的平安面带惊慌地往她这边奔来。   “姑娘,姑娘……”她气喘吁吁道,“后面的路, 都被堵死了!”   这小道原是紫檀边座嵌玉石四季如意屏风与侧殿墙间留出的间隙, 用来隔开侧殿与太和殿西院。   这会儿屏风却不知怎么被忽然移动, 将两人来时的道路完全合住了。   也就是说,除了继续向前行,她们已走投无路。   平安紧紧抓着灯笼,无措道:“怎么办,姑娘?”   往前行,必然会闯入这前朝众臣的宴席之上。她一个无身份的女眷,本就会落得极大的口舌,若再有认得她脸之人,只怕会将衙察院一起拖下水来起风言风语。   可若留在此处,亦是落得完全被动的处境。   这屏风能被旁人倾动得将后路堵塞,谁知下一秒会不会被直接移开,将她们一览无余暴露在外?   若真如此,恐怕他们还得背上一个形迹可疑的莫须有刺客名声。   偏偏屏风又沉重得很,仅凭她二人,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前后为难,任阮还在拧眉权衡,面前的尽头光亮突然一暗。   出口处竟被衣袂翩翩的一人挡住。   那人手中攥着把羽扇,温柔的清朗声音里带了几分故作的惊讶,穿进小道里来。   “哟,这不是任姑娘吗?”   任阮喜忧参半,却没急着应声,悄推了平安一把。   会意的平安忙开口应答,故意捏了嗓音:“外头可是傅大人?”   那人影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傅某向来欣赏任姑娘高才大德,还奇怪着怎么今儿姑娘却违了时约。不想原姑娘竟是在此等待着傅某呢,无知误会,还请姑娘见谅。”   任阮心中怀疑的星火顿时窜升。   “你怎知我在此处?”   小道昏暗,灯笼又在她身后的平安手中。   寻常人若无意往里匆匆一瞥,两光相撞,应该也只能看见些形状模糊的影子。   偏生傅重礼像是目标明确地往此处来。才出现在尽头口,便知里头的人是她。   任阮警惕道:“方才屏风无故挪移,可是你着人做的? ”   “宴饮正欢,傅某瞧着这屏风遮挡了后头的好风光,叫宫人往后略放一放罢了。”   他承认得爽快,说话间身子漫不经心地往后稍稍扬了扬,歪过头,似是在打量屏风外的装饰。   傅重礼一退开些许,遮挡的烛光便面前泄落进来,本模糊背光的俊脸上戏谑之意,立刻明晃晃地落入少女眼中。   “瞧瞧,紫檀边座富丽,又有四季如意的好寓意。傅某早说,这屏风摆在那西长廊边叫灌木空空遮盖,实在暴殄天物。”   他欣赏着感叹道,“还是摆在此处,不仅彰显了天家底蕴,也应了年节的吉庆。”   任阮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里咯噔一下。   “这原本该安置着往西边女眷席的小道,也是你刻意将屏风调转,引我于此处来的?”   傅重礼摇着羽扇,微笑道:“任姑娘说笑了。傅某如何得知姑娘有爱走旁门左道的习惯。   谁能想到竟与姑娘有这等默契呢。”   “任姑娘,大好夜宴,难道还要将好时光荒废在于这等逼仄昏暗之处吗?”他收了扇子一扬,向外优雅地做了请的动作,“既然来了,不如出来与傅某小酌几杯?”   他压低的尾调里带了诱惑的意味:“下一场节目,可比方才姑娘错过的胡旋舞要精彩得多呢。”   里头的少女对他的厚颜无耻有些气闷,呛声道:“大人不是说,辰时二刻之后便要划清界限,民女可半分不能攀扯到大人清白么?”   “民女素来野调无腔惯了,可别一个不慎,将大人也牵连成了什么悖逆不轨的帮凶。”   傅重礼扬在半空的扇子一顿,也不恼,只噙了温润的笑意:“好熟悉的话。”   “没想到任姑娘往日瞧着大方无拘,却还挺记仇。不如这样,你——”   他才出半截的话儿蓦地一断,紧接着一个转身,又向后退了步,靠在小道的出口处,将本透进来的烛光再次遮挡得严严实实。   兀突又落入黑暗中的两人面面相觑,正惊疑不定时,屏风外传来一道苍老浑重又透着几分熟悉的嗓音。   “重礼。”   “老夫听闻今日你赴宴,竟带了衙察院那个姓任的女子同车入宫?”   是萧鸿远的声音!   任阮心道不好。   果然,她进宫之事只要有心人想打听,知晓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若旁人也就罢了,偏生萧鸿远也听闻了她的行踪。依照谢逐临的话,她如今在萧鸿远心里,已经挂上了杀子绝后的死仇牌子,恨不能生啖血肉,挫骨扬灰。   任阮毫不怀疑,若萧鸿远知道她此刻就在傅重礼背后,恨意上头之时能不管不顾地让她血溅当场。   黑暗中紧张的呼吸一滞,她听见自己慌惧的心在胸腔之中的剧烈跳动声。   好在傅重礼这次似乎也没有暴露她的意思。   此刻他连固有的温润腔调也荡然无存,只冷笑道:“萧大人,本世子的一举一动,难道还要事无巨细地向你一一请示?”   外面的萧鸿远沉声道:“昭德门前,你不敢同老夫说话,果真是因为带了此女在车上,是也不是?”   “与萧大人无关。”傅重礼冷若冰霜,“萧大人若无事,还恕傅某无心奉陪了。”   “你……”萧鸿远阴鸷的声音里透出忍耐,大约是想将气氛缓和一些,“好,大过年的,你既也不想提那个晦气东西,老夫不说也罢。”   “宴席热闹正酣,老夫却见你适才在这屏风前独立许久。”   萧鸿远的声音突然靠近了一些,似乎是想越过傅重礼一看究竟,“莫不是这屏风后面,藏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引得你如此入迷?”   小道后的主仆二人不由得双双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   “萧大人!”   幸而傅重礼带了薄怒的声音很快传来:“萧大人怕不是忘了,本世子姓的是傅,不是萧。   大人如此僭越,是为何意?”   “傅重礼!”萧鸿远好似也被挑起了怒气,沉声道,“这就是你和老夫说话的态度?”   “若非有老夫在背后替你打点,就冲着你今日昭德门前漠视长辈的那恣肆行径,明早就得有言官将参你的奏折送上两沓到御前去!”   箫鸿远喝道,“你以为你是那姓谢的灾星?!还有往日你干的那些种种不成体统之事,要不是老夫,你!”   傅重礼讥刺道:“若非是萧大人不识好歹,非要在昭德门前将一张老脸硬凑上来贴本世子,本世子何需萧大人这样打点奔走?”   “你!”萧鸿远浑重的声音仿佛被气得发抖,“放肆,放肆!你母亲若是还在,让她见到你现在这般忤逆不孝的模样——”   “住口。”傅重礼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冷到刺骨的冰,“你也配提本世子的母亲。”   外面舌剑唇枪徒然一止。   只剩下其后的宴饮喧闹落在暗道中紧张二人的耳朵里,渐渐清晰起来。   唯恐变故突生的任阮正心跳加速,傅重礼冷静些许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够了。”   “这屏风上的绣图,不过是叫本世子想起昔年,先慈为自己亲手缝制的四季如意香囊,触景生情,在此徘徊片刻罢了。   萧大人,你可满意了?”   他冷冰冰的言语里带了几分讽意,格外耐人寻味:“让萧大人失望了,这后头可没有什么大人感兴趣的销魂物什。”   “本世子亲自督查的案子,还不至于糊涂到将自己一同送下狱去。”   外面的萧鸿远再度沉默半响,才听得仿佛又苍老了几倍的声音响起:“重礼啊,老夫只是……你……”   他低沉地叹了一口,又沉默地在原地站了片刻。   良久,任阮才听见略带沉重的脚步渐渐远去。   不等傅重礼回身,她心中已经掀起来惊涛骇浪。   刚刚话里所说的什么萧鸿远感兴趣的,什么“销魂物什”,听着怎么也不像是自己啊。   看来萧鸿远也没想到会有女子闯到全是贵戚权门男子的宴席上来。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傅重礼在屏风后头藏了别的东西。   这东西,居然还和大理寺的案件有关?   难道就是那日在西街,傅重礼口中所说查的那起重案么?   如此一来,这东西岂不是与瑶池殿纵火案也息息相关!   蹲在昏暗中的少女正心念电转,忽然眼前本被遮挡的光直射而入,连带着外头的吵闹也轰然大声了起来。   她半捂住眼睛,尚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却听得那轰轰的喧豗里,有道惊恐的尖叫极具穿透力地刺入耳膜——   “不好,公主殿下中毒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4 19:42:06~2023-03-25 20:3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怎能失陪   ◎要真是这等伎俩,也太无趣了些。◎   公主殿下中毒了?   大整个夏皇宫中如今就只剩下了一位公主, 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从小道口转回身来的傅重礼,眉眼间还残余着方才的戾气,薄唇却温蛊地向上一勾:“还不出来么, 任姑娘。”   “比胡旋舞还精彩的节目,要开始了。”   半明半暗的小道里, 少女犹豫着向前踏了几步, 竖着耳朵探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方才一片太平祥和的热闹声已然荡然无存, 屏风外只听得些略带慌乱的脚步纷杂,满堂文武或焦或忧,询问事况和呼唤御医之声迭起。   透过傅重礼退开的缝隙, 她隐约瞧见本全是男子的宴席上, 又有不少宫女鱼贯而入,正配合着御医们重新检查着各处桌面上的食物。   他悠然道:“放心吧任姑娘, 这会儿正乱着,没人会注意到你的。”   “从这里出来,不过左转一个廊阶,多走几步就能到女眷席。再晚,恐怕就要错过了。”   任阮衡量着他话里的真假,踌躇少顷, 忽然不动了。   刚刚往外头匆忙一瞥中, 除了御医和宫女,她还隐约在皇宫侍卫里瞧见了许多靛蓝衣人。   金吾卫都到了, 吾十九那个冒失鬼这时总能发现把她弄丢了吧?   比起和傅重礼走,自然是在此等待吾十九找到她更为稳妥安全。   任阮心跳砰砰,祈祷着在此之前傅重礼千万别因为刚刚的萧鸿远心情不好而突然发疯, 强行将她暴露或带走。   她赶紧在话里拖延起时间:“傅大人似乎对今夜要发生之事, 都了如指掌。”   “听闻傅大人自幼也在宫中伴读, 应该与归善公主……还有和已故的玉芙公主,关系甚好吧?”   言罢,她略有些紧张地望向对面的人。   “点头之交罢了。”   傅重礼俯下身看她,清润的微笑才刚展开,突然一道靛蓝身影飞身而至,很不客气地将他撞开。   紧接着就是一张满头大汗的圆脸,着急忙慌往小道里一探。   吾十九简直泪眼汪汪:“任姑娘,总算寻着你了!”   “要真把你弄丢了,出个什么好歹,我的脑袋被卸成十九块,都不够给大人赎罪的!”   他抬袖子胡乱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手脚并用地将她拽出小道来,“走走走,我带你去找大人,归善公主那边出事了!”   这回任阮丝毫没有犹豫,任凭吾十九将她和平安拉出来,还贴心递了手帕给他。   “我没事。”她关切地追问道,“归善公主那边是怎么回事?谢逐临和圣上之事呢,已经处理好了吗?”   吾十九急着拉她赶紧去给自家大人安心,匆忙道:“这里乱,姑娘先和我去西长廊处罢,我路上再慢慢给你说!”   小道外已被赶来的大批金吾卫们并肩立围成一排,面上是在安席上贵人们的心,防止下毒刺客突袭,实则却是将屏风处的出口到往西长廊的路遮挡得严严实实,叫旁人难以看清此时而过的人。   宴席上唯一在靛蓝人墙这边的漏网之鱼,却是步伐一动,挡在刚要离开的少女面前。   傅重礼似笑非笑:“怎么才几刻不见,任姑娘如今对傅某与谢大人的信任,便乾坤颠倒了?”   被看出适才心思的任阮装傻道:“民女不懂傅大人的意思。”   “不过,还是要谢过大人刚刚在萧大人面前替民女做的遮掩。”   他皮笑肉不笑:“是吗。”   一向看不惯他的吾十九没了耐心,拉起任阮就走:“行了行了任姐姐,别和些无关紧要之人费口舌了,大人还在等着你呢。”   被落在后面的傅重礼望着被拉去的少女背影,目色里阴霾一闪而过。   旋即,他儒雅地抖开羽扇,风度翩翩地迈开步伐跟上去,慢悠悠道:“这等热闹,傅某怎么能失陪呢?”   -------   出了满是贵胄众臣的正廊院席,踏上往西边的宫廊时,簇拥在旁遮挡外人视线的众金吾卫们才渐渐散去,消失在各个方向继续各司其职去了。   此处宫廊已有面带惊慌的贵女扶着自家丫鬟的手,或各处私语,或来去匆匆。   任阮低头混在其中穿过,倒不打眼。   吾十九一面步履匆匆,一面告诉她:“归善公主是在第二道奉食要撤下去时,忽然口吐鲜血栽倒下去的。”   当时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尖叫了一声,立刻就将整个女眷席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好在这等宴席,御医都是在旁候命的。   吾十九在女眷席找任阮找得团团转时,御医已经到了跟前,对公主进行诊断抢救。   “那归善公主虽然看着虚弱,却连意识都还清醒得很呢。”吾十九撇着嘴,“依我看,她果然是准备动手了。下一步,说不定就要将下毒的证据指向太后了吧。”   要真是这等伎俩,也太无趣了些。   亏得他还期待许久。   “公主怎么会这样突然毒发?”任阮疑道,“那奉菜前试毒的宫人呢,竟没事么?”   “说来也奇,这尝膳官还真没事。我去寻你前,大人已经让咱们的人将尝膳官被拖下去,好生审问了。”   “谢逐临已经在西长廊那边了吗?”   她又问,“圣上也在么?”   一场宴席上,皇帝和公主的菜肴里竟然都被下了东西。归善公主若要自导自演,为何偏冒险到要将皇帝一同拉下水呢?   “大人和圣上听闻了这边动静,未免太后遮掩,早赶来此了。”   吾十九加快步伐,“我往正廊去的时候,见着那边的许多人也在往这边来。除夕国宴,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意外,混乱得很,也不知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西长廊外的草坪上。   挂了红笼灯花的飞檐青瓦下,丝竹俱歇,桌上精致奢美的佳肴也被弃之不顾,衣香鬓影在曲折回旋的长宴间慌乱掠掠。远远可见最近上殿处的右首处,围了众多贵妇娇女。   此处的金吾卫与御前侍卫亦在沿着各桌排验检查,提着药箱的白胡子御医面色凝重地奔走着。   靠近长廊围杆的草坪上,还站了许多衣着富贵荣华的外男。虽没踏进西廊,也都伸着脖子往里瞧着,不时摇头抚须,交头接耳一番。   正待跟着吾十九绕行进去的任阮脚步一顿,她在那围观的背影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她心中一喜,为不惊动旁众,只让平安轻手轻脚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于喧吵中悄然带到了面前。   “任姐!你进宫怎么不告诉我!”杜朝看到她,简直兴奋死了,“我方才还看到谢大人了,你现在是不是要去归善公主那边?能不能带上我?”   任阮别眼看了一眼廊栏:“我看西长廊里头也有些富贵子弟在。怎么你和这些站在此处的,竟不能入么?”   杜朝:“这里虽也都是些身份不低的官家子弟,到底是外臣。西长廊这边是女眷席,方便进去的,只有那些王爷啊侯府之类的皇亲国戚。”   既如此,只怕她也不好将杜朝一同带进去吧。   任阮正为难,吾十九不太情愿地回了头,道:“你之前递的书信大人看过了,松口叫你暂时协助衙察院一试。还不跟上。”   一听此言,杜朝立刻喜笑颜开,忙颠儿颠地跑到任阮身边来。   “行啊你小子。”她一脸惊异:“几日不见,杜少卿不仅肯带你来参加宫宴,现在连你入衙察院也不拦着了。”   衙察院可比大理寺的水,要深了不知多少倍呢。   提起杜少卿,杜朝的脸迅即一垮:“可别说了,我爹肯带我来这除夕宫宴,不过是一心想给我挑门好亲事罢了!”   “连我前些日子和你走的太近,他都为此都发了一通火气,我哪敢让他知道我还想进衙察院做事啊,那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还是等他做出一番成绩,正式进了衙察院,再告诉他爹扬眉吐气吧。   杜朝沧桑地叹息一口,又想到自己如今被谢逐临亲口允了协助的名义,很快高兴起来,积极道:“对了,方才你们不在,我倒来的早,看了些大概。”   本来他的坐席也是随杜少卿安排在正廊那边。因为厌烦自家爹爹到处牵红线,便借着醒酒离席,不知觉就往西边来了。   归善公主倒下的时候,他正走到灌木外的宫道那里。   宫女尖叫的声音一响,他便很快闻声绕过灌木而来,在廊栏外的草坪前,将事发的情状看得一清二楚。   “那里就是归善公主当时坐的地方。”   他指了指围在近上殿右首处的人群,“当时公主哐得一下就倒在桌上,将席面的碟碗撞推得咵咵落地,吓得周围的贵女和她的贴身宫女,阵阵尖叫连绵不断。”   当时太后娘娘的第一反应,竟是怒斥归善公主的当殿失仪。   趁着掀起的波澜,杜朝还和坐得离草坪近的相熟贵女攀谈了一番。   听她说宫中两位公主本出席宴席就少,今日难得一见归善公主,倒还迟到了一盏茶的功夫。   往日在贵女们面前很是和气的太后娘娘也不知怎么,当场便给了公主没脸,不仅众目睽睽之下冷言训斥了几句,还将公主的席位往下挪,竟坐到了明瑟郡主的下首去了。   这对于一位金尊玉贵的皇室公主来说,实在是没了极大的体面。   “还是公主口中吐了鲜血,太后才黑着脸叫的御医。”   “真没想到啊,太后对归善公主和对玉芙公主,那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杜朝感慨道,“就连赶来的圣上,都比她要上心些,很快就调来御前侍卫,和金吾卫一起彻查起来了。”   言谈间几人已经走近了归善公主的席座。   透过三两围在此处的身隙,几人隐约能看见还倒在桌面上的归善,面色苍白地睁着眼,手腕仍然在被把脉。   路过站的较远的两位贵女身边时,又听得其中一个用帕子遮着嘴,小声嘀咕:“公主有恙,太后竟也不让人扶进殿里去诊治,竟就大喇喇地叫人摆在远处,被大家看光了这狼狈样子。”   旁边一个悄声道:“你也不瞧瞧方才太后给她的下马威。”   “听说前些日子太后的脸还受伤了,今日看太后脸上的脂粉,还真傅得厚了好多。想来这段时日心里肯定憋着老大的火气,拿着撞枪口的公主作筏子呢!”   “我看啊,根本就是因为玉芙公主枉死,太后怕不是早将火气撒在了归善公主身上,恨她不能替死,才处处不顺眼的。”   “这也太狠心了些。明明都不是太后的亲生女儿,怎么偏偏……”   另一个贵女忙拉扯了她一下,两人便闭了嘴,挽着手快步渐渐远去。   任阮假装没有听见,只往坐席那边的人群张望了一下,不解道:“不是说圣上和谢大人早早来此主持大局了么,怎么这会儿却都没瞧见人?”   杜朝一拍脑袋:“啊,差点忘了说!就在任姐你来前不久,忽然有袖口有云纹还叼了根草的金吾卫过来,近身不知道禀告了什么,谢大人神色一变,人又就匆匆而去了。”   袖口云纹是第一部 卫的标志。还叼着草……莫非是常年松针不离开嘴的吾十七么?   吾十九脸色一凝:“不好,连十七哥都惊动了,宫中只怕除了此处,还有大事发生!”   “任姑娘,我且先去寻大人。此地金吾卫众多,你且别乱走动就好。”话音还未落,他已急三火四地转身,几个腾挪就消失在了人海里。   根本来不及叫住他的任阮无奈回身,正准备寻个低调的角落再观察事态,却猛然一下,和众人包围圈中的一双眼睛对视上。   归善惨白的嘴角还挂着鲜红的血,颤颤巍巍地抬着手指向她,说不出话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诡异声。   众人皆惊疑地顺着公主所指的方向望去。   周围经过的路人立刻默契地退开距离,本还混在人来人往中的任阮三人,立刻全然暴露在万众瞩目中。   任阮强装镇定地左右环顾,仿佛也在寻找公主所指的人。   视线无意识巡梭到身后时她才猛然发现,之前不近不远跟在后头的傅重礼竟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不见了!   还不等她细思,头顶忽然又传来一道凌厉女声,大喝:“廊前是何人?”   “皇室宴饮,怎叫这些不知身份的白身贱民也混迹进来了?”   原本在上座漠不关心瞧着热闹的太后忽地直起身来,骇然的目光死死锁在少女脸上。   她扯起一个充满煞气的美艳笑容,脸上厚厚的铅华被扯出森然的褶皱:“公主都亲自指认了,你们还在等什么?”   “还不将这贱民,给我拿下!” 第101章 攀咬   ◎难不成,衙察院也是共犯么?◎   任阮在心里也沧桑地叹了一口气。   行吧, 又来这套。   自从以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平民商户女身份上后,她都记不清有多少次面临这样的熟悉场景了。   上首最高座的太后咄咄逼人,气势熏灼的目光恨不能直接将下面的少女就地杖杀。   可惜这回在她颐指气使的命令下, 现场众人面面相觑,一片沉寂中竟无人敢动。   已经惊恐抱头的杜朝察觉到动静和想象的不一样, 小心翼翼地松开手, 埋着脑袋左右看了看, 才恍然大悟。   这宴席上除了金吾卫,大多都是只听圣上调遣的御前侍卫。慈禧宫的侍卫倒也有几个守卫在太后上座旁边,只是瞧着任阮亦面露为难, 左右相看着不知该不该上去拿人。   沉寂中渐渐也有了然的私语声起来。   “我还怪道太后娘娘为何忽然对着一位姑娘发起难来了, 原来竟是她!”   “这位姑娘夫人竟认识?听太后娘娘口中所骂的白身贱民,分明也是认得的, 只是却不知她如何得罪了太后娘娘,乃至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发起难来了?”   “萧府前段时日的闹剧你可知道?   我当日可是亲眼看着这位姑娘在府中破案呢,犀利大方一针见血,着实是现在小女郎中难得一见的飒爽英姿啊。”   也有离得近的贵女瞪大了眼,窃窃道:“我方才可瞧见,她进来时, 身边伴行的还是衙察院的第一部 卫呢!莫非, 莫非她就是传言中和谢大人共骑过金銮殿的……”   “连太后娘娘一声令下都无人敢动,我看十有八九, 真是那位。”   “诶,我还听说,那位曾经在大理寺以画像之术屡破奇案的那位姑娘, 也是同一人。”   “真的么?不是说那位画像师姑娘今日是跟着晋平王世子进的宫么, 怎么又道是谢小侯爷身边的女子?”   “啧啧, 此女恐怕……”   座下惊疑的纷纷议论声渐大,任阮听得有些尴尬。又见众目睽睽,索性装作没听见太后之前的发难,先理了理裙摆,很得体地向上座一福身:   “民女任阮,见过太后娘娘。”   少女清楚报出的家门,立刻又在人群中掀起了一阵波澜。   “任阮?还真是姓任,她果真是那位在大理寺立过许多大小功劳的画像师!”   “我就说,你没见着她旁边那位是谁吗?那是大理寺少卿的长公子呢。”   “等等,我记着晋平王世子带进来的那位姑娘,也是姓任啊。”   “可她之前不是刚刚和金吾卫进的西长廊么?”   ……   众人的议论落在太后耳中,本就叫她心中恨意更是深刻,见任阮如此,愈发觉得少女是在2十有八九地挑衅。   她面色铁青,恼羞成怒地一拍前面的桌案:“放肆!哀家的话如今也不好使了是吗,还不快把她给我拿下!”   见使唤不动下面的金吾卫和御前侍卫,她抄手抓起桌上一个曜变兔毫盏便砸向后头的慈禧宫侍卫。   贵逾三千绢的兔毫盏猛然碎裂在地,唬得几人不敢再犹豫,忙手按佩刀,杀气腾腾地冲向下面的少女。   众人正揪心这如花似玉姑娘的悲惨下场,忽见本散落在席位见搜查现场的靛蓝衣人们动作一顿,轰然齐齐出列,将孤零零的娇小少女护围在中间。   几个慈禧宫的侍卫对上一排凶煞冰冷的金吾卫,声势上立刻就落了半截。   本直冲任阮而去的步伐,肉眼可见地怯慢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和凶名在外的衙察院金吾卫们轻易硬碰硬。   可若后退一步,惹怒菩萨面蛇蝎心的太后,死得难看的除了自己,恐怕家中老小族人也逃不了厄运。   侍卫们硬着头皮正打算上,上首的太后先冷笑着开了腔:“衙察院这是想做什么?”   她漠然地挥手,让已经冲到近前的慈禧宫侍卫退下。   杜朝瞥见退下那几人如释重负眼里的感激之意,心中感慨,难怪吾十九整日说太后坏心城府之深。   太后这哪里是体恤下臣,分明就是度量着双方战力弱势,恐硬碰之下失了自己太后的体面。   太后语气微妙:“金吾卫此举是何意?”   “哀家不过是下令将这来路不明混入宫宴,又得了公主指认的刺客拿下,衙察院竟摆出一副要向哀家刀剑相向的威逼架势。   难道,是要造反?”   此言一出,西长廊里一直细碎不断的私语兀得一断。   造反、刺客、逼宫。   此三罪名无论沾了哪个,可都是削爵剥官且诛灭九族,遗臭万年的大罪!   一片提心吊胆的死寂里,任阮费力地将正好挡在自己前面的两个宽阔肩膀扒开一点,露出张无辜的小脸,明知故问:“太后娘娘说什么?”   ”那个要害公主的刺客贱民在哪呢?”   “娘娘别误会,民女奉了谢大人的命,领着金吾卫在此护驾呢。   他们此举,也是为了保护太后娘娘,免得那位刺客杀了回马枪,威胁到娘娘和殿下的安全。”   她又故作认真焦急地环视了一圈僵住的众人。   “太后娘娘可看清方才那个贱民长什么模样了,民女在此处四下环顾,却没瞧见哪一位,像是娘娘口中所说的暴徒呢?”   上首的太后眼中早翻腾起森冷的怒意。   好个任阮。   若无其事地指鹿为马,竟就这样四两拨千斤地将金吾卫起身以敌对姿势面上的行径,强饰成了正大光明的护驾。   太后艴然不悦地身子前倾,阴恻的目光锁住任阮:“满座皆是光鲜亮丽的世家贵戚,且有公主当众亲手指认。凭你再巧言令色,莫非将大家都当了瞽人不成?”   少女一脸惊讶:“原来娘娘口中所骂的贱民,竟指得是民女。”   “民女实在惶恐。”   任阮露出丝毫看不出惶恐意思的微笑:“在场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所出的千金才俊,个个耳明眼亮,自然无甚瞽者,更不存在聋聩之人。”   她转向还被御医们包围着的归善,“太后娘娘既说公主指认了民女,却不曾闻得指认的是何等罪名,又有以何为依据呢?”   她缓步走向右侧:“公主意识尚且清醒,太后娘娘既想为殿下查清真相,不如先听听殿下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话吧。”   随着少女靠近右首处的坐席,沿途的众人依次退开,及到了宴桌前,几个围旁的御医已下意识地给她让出了位置。   归善微微一颤,虚弱地抬起头,原本指着少女的手捂着失去血色的唇,原本只能只发出“嗬嗬”的声音的喉间似乎在不断挣扎,终于能模糊地迸出几个字:“咳咳……你……任姑娘……”   “咳……咳,梦柯姑姑……毒……”   艰难地迸出这几个不成句的字,归善又爆出一阵激烈的咳喘声来,不堪重负似的向后猛然一栽,再说不出话了。   有贵妇立刻失声惊叫起来,几名御医和医女也吓得够呛,赶紧手忙脚乱地施诊起来。   太后又惊又怒地拍桌而起:“任阮,你还道下毒之事与你无关!你区区一介白身贱民,深宫中的归善如何认得你?   必定是你早有预谋接近公主,花言巧语哄骗着寻了下毒的机会!”   “否则归善中了毒尚能勉强吊着神志,何以见到你,便情绪激动地昏了过去?”   她扬着奢华尖利的红宝石护甲,直直指向少女,厉声道:“事到如今,金吾卫再不动手将人拖下去审问,莫非是还想要将此女包庇到底不成?”   “还是说,衙察院也是戕害公主共犯么?”   众人呼吸一屏。   任阮不疾不徐道:“太后娘娘为着公主殿下心焦如焚,是为舐犊情深,自然是能理解的。但若这般断章取义,随意攀咬,实在是有失大夏皇室的风范。”   还不等太后为着话中“攀咬”二字发作,她轻巧地继续就着话头道:“太后娘娘既说,殿下是为着提到下毒凶手而情绪激动昏厥过去的,民女便要好心提醒娘娘一声,方才殿下所言里,还有一位梦柯姑姑呢?”   “诚如娘娘所言,民女不过是一介身份低微之人,并不通晓宫中之事。”   “却不知殿下所言的这位梦柯姑姑,可是殿下宫中的丫鬟么?”任阮义正言辞,“无论是否,想来都该抓取好好审问一番。若是别的宫里丫鬟,更是要将主子也一同请来,当着众人之面,光明正大地对峙一番。”   太后的脸色顿时青白交加,扬起的护甲尖尖更是气得微微颤抖。   许多竖着耳朵的贵人亦是面色一变,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这便是再不常在宫中行走的,也都知道,梦柯姑姑可是慈禧宫里太后眼前最得力的红人儿,是伴着太后娘娘从贵妃到皇贵妃再到如今的地位的绝对心腹。   可以说,梦柯姑姑的一言一行,那皆代表了太后娘娘的心意。   众人立刻将目光往簇拥着上座的丫鬟姑姑群里一瞟,却没见着那张熟悉的脸,登时各怀心思起来。   这样的大场合,太后的贴身女官梦柯姑姑竟破天荒没有伴驾?   再联想起今日太后对着公主的刻薄言行,众人心思顿起,许多道微妙的视线暗暗开始在上首、右座、廊前三点巡梭起来。   太后猛然收回手,强吸了一口气按捺下胸口滔天的怒火。   但很快,她心中又涌上一股不安来——梦柯明明被她派去盯着归善,为何归善来宴这样久了,她仍是迟迟未归?   不禁如此,连她派去寻梦柯的丫鬟,到现在也是杳无音讯。   “你这意思,是要指责哀家下毒?”太后掩住泛起的焦忧,森森勾起一个艳丽危险的冷笑,“任阮,你可知道,构陷哀家下,是何等的大罪!”   “民女不敢。”   任阮从善如流道:“原来这位梦柯姑姑竟是太后娘娘宫中之人。这不是更方便了,只请娘娘将这位姑姑唤来,与民女一同当着众人之面细细对质一番也就是了。”   太后冷哼道:“放肆!哀家宫中的人,如何能与你这等商户出身的贱民相提并论。”   “便是要审,自然也是哀家亲自将人送到宗人府里,按宫中的流程审问。”她轻蔑的目光在少女身上一转,“至于你。”   “既然这存了异心的金吾卫,哀家使唤不动,那便等圣上来此,再将你这贱民按在堂下,好好学一番天家规矩!”   太后掷地有声,刻意释放出的威压将整个西廊震得一默。   这归善公主之言要细究起来,分明含糊得很。   可若太后偏揪此对少女不利的点不放,地位卑微的少女又能如何。便是真无辜,也要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中,脱下一层皮来。   许多人不由得带了同情的目光,往任阮身上打量。   任阮几乎要被她的强词夺理气笑。   这些个上位者,一个个强泼脏水的话术,再换着外壳套,内里都是一成不变的阴狠强迫。   她正急速沉思的反驳之词,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一个漫不经心里带了几分低哑的声音。   “她不是什么普通商户家的姑娘。”   话音未落,原本排列开将少女护在身后的金吾卫齐齐转身,踏步震耳,冷肃恭敬地面向其后垂首。   浩大声势里,自西长廊未端的高柱中绕出一人。   鸦青鹤氅,矜贵傲冷。   这不是方才与圣上前后脚匆忙离去的谢小侯爷吗?!   众人正惊异,猝然间又听得左后方人群一阵被拨开的骚动中,也响起一个清温如玉的声音。   消失片刻的傅重礼从另一边摇着扇子,施然走出:“臣听闻,此处有人在寻慈禧宫的梦柯姑姑?”   “可巧,傅某方才路过一个小殿,正好将人带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6 14:06:40~2023-03-28 16:0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却是什么   ◎这话她今天好像听的不止两遍诶◎   一听公主话中另外一个关键之人——梦柯姑姑也被带往了此处, 众人皆炸开了锅,纷纷往傅重礼的身后翘首期待起来。   上座的太后面上却无半分欢欣之意,她猛然起身, 暗沉的目光从傅重礼身上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另一边淡然立在柱旁的谢逐临, 厉声讽刺道:   “谢大人所言, 哀家却不明白。”   “连此女自己都亲口承认了自己低贱的商户女身份, 怎么谢大人却将此矢口否认?”   她勾起猩红的唇,威逼似的,“哀家竟不知, 究竟是谢大人欺瞒御上, 还是说——”   “此女已然被谢大人纳入府中?成了贱妾,自然也就非贱民了。”   这话里的恶意羞辱满满。   引得围观的许多早有心思的贵妇臣戚们, 已然将颇为异样的眼光落上了少女。   还有些心存歹意的,扬了袖袍遮住撇下的嘴:“爷就说,古往今来,哪有这么大本事的女子!我看,之前京都传的那些神乎其神的破案啊画像啊,也不知是怎么侍候着小侯爷, 才得来呢。”   廊杆外, 一个穿鸭卵青长衫之人低眉顺目没在一群达官显贵中,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挪了挪步子, 将旁边几个纨绔之言更清楚地落入耳中。   “我瞧这姓任的姑娘生的也不过如此嘛。生得倒是几分姿色,可你们瞧瞧方才对上太后娘娘那副模样,一看就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 哪里及琦俪院的红药姑娘百媚千娇, 温柔小意?”   “谢小侯爷这么多年不近女色, 爷还当什么天仙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呢。现下一看,原还得是个贫嘴贱舌的草根子!”   “呵,大伙儿可别只看着表面。   依小爷这些年万花丛中过的经验啊,别看这小娘子面上又是刺头又是假正经的,怎么谢大人就偏偏看上了她呢?我看啊,必定是到了床上,可不知多销魂浪荡着呢~”   众纨绔闻言皆长袖掩嘴,心照不宣地□□起来。   那鸭卵青长衫人眉目带着习惯性的卑谦,不起眼地在一众眉飞色舞的纨绔中,按耐住内心渐起的心思,听着他们越说越兴奋的荤话儿,终于寻着一个间隙自然地插进去。   “诸位果真慧眼如炬啊。   不过,我方才在那边过来时,还听得西长廊的那些女眷说,这任姑娘,可好似还不止勾搭上了谢小侯爷这一处儿高枝呢!”   众纨绔立刻更加兴奋起来,仗着几人离西廊当正较远,声音又淹在此起彼伏的众议里,越发放肆,不知不觉围住出声这位鸭卵青长衫,追问起来。   那人摆出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还借着压低声音的姿势有意将眉目低垂,叫那些想探听劲爆话儿的纨绔们难以留心记住自己的脸。   但他口中吐出的话儿,音调不高却字正腔圆,在纨绔群中带了清晰可闻的恶意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你们可瞅见从另一边来的那位晋平王世子了?还有,正站在那位任姑娘旁边的那位杜公子?”   “各位公子怕不是忘了,晋平王世子如今所任,正是大理寺卿呢。至于那位大理寺少卿长子杜公子,虽现下无甚官职,从前任姑娘初入大理寺时,他正也是随父在大理寺中任了衙役的。”   “一介女流只画个什么像,便能侦破大理寺都难拿下的悬案。这般异想天开的吹嘘,诸位可信?”   众纨绔脸上早带了轻蔑不屑,纷纷摇头。   “那便是了,到底是这位任姑娘功夫了得。   诸位想想,这商户里出来的姑娘,哪里和贵家的千金一样学什么琴棋书画?”他垂下的脸落在阴影里,“抛头露面,市井浸淫,想来将那些下作玩意儿学了满身吧。”   众纨绔面上浮现出了然的嬉笑,遥遥望向廊中少女的目光,越发露出不加遮掩的轻贱下流意味。   那鸭卵青长衫火上浇油:“还有,你们可还听说过这位任姑娘最初成名的案子?”   “对薄公堂,画像救父,好大的本事。”   他说着,禁不住冷笑一声,“对着父子便能画出母亲?这等天方夜谭,想来也是为了掩盖这位姑娘背后做些下贱事儿吧?”   “为了救父,不惜共侍大理寺父子,这位任姑娘之孝心,实在是感人肺腑啊!”   这一番令人浮想联翩的大尺度话儿,在纨绔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几人骤然兴奋不已,愈发大肆地在廊中少女身上打量,口中污言碎语不断。   那鸭卵青长衫见目的达到,暗自勾起一个透着恨意的诡异微笑。   趁着纨绔们正激烈讨论,他忙又埋下脑袋,不动声色往人群中挪移出去,很快消失在了曲折蜿蜒的宫道上。   西廊内,虽因着有谢小侯爷在此,众人不似廊杆外草坪的放肆议论,却也禁不住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太后听着四处风言风语顿起,美艳的脸上终于阴霾略散。   行至少女身边的谢逐临眉眼冷沉,伸手将她斗篷帽领上绒绒白毛在狭窄小道里蹭上的灰尘拂去,才缓缓抬头望向上首的太后,狭长黑眸中淬出极寒的冰光。   但袖子上忽然传来的小拉扯感,将他刚启的薄唇一顿。   谢逐临按捺下危险的冷意,侧头垂眸看她。   任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少女充耳不闻周遭沸腾言议,担忧地小声问:“听说方才宫中又出事,竟把你和圣上都惊动了?”   究竟是何突发之事,竟比此处公主遇毒刺更为紧急?   她的目光在他格外苍白的脸色上巡梭。   无血色的唇瓣,额间有拭过痕迹还残留的细密汗珠,还有他另一只手拢在袖中的暖炉……这一切突如其来的眼熟特征,让她心中咯噔一下。   任阮蹙眉贴近他,迟疑道:“莫非,莫非方才在宫中又出现了刺青尸体?”   他垂下的眼睫微颤,毫无隐瞒地低低道:“是。”   她抓着袖口的手指骤然收紧。   目睹台下两人旁若无人的互动,太后本浮起几分得意上再度落了阴沉。   她扬了扬玫瑰紫洒金牡丹宽袖,起身娇笑道:“哎呀,谢小侯爷也真是的,不就是往府里抬了位贱妾吗,怎么对着哀家也遮遮掩掩的,险些闹了这样的误会。”   “来,任姑娘。”   她抬起丹蔻艳红的手,像是招猫逗狗似的,朝少女挥了挥:“还不上来叫哀家仔细瞧瞧。”   “谢小侯爷的眼光到底是独特,像这般商户贱民出身的女子,哀家还从来没有近近儿地看过新鲜呢。”   “哎呀,且等等。”太后招勾的指忽然又一收,“莫非哀家是看走了眼?”   她娇笑的脸蓦地覆上阴鸷和恶意:“这位商户出身的任氏,身上穿的是什么?”   听得此问,众人的目光忙往少女身上细细一扫。   那软烟色百蝶穿花羽缎斗篷在少女方才的奔走中系带松开几分,露出些许里面的藕色襦裙。   很快有眼辣的贵人道:“瞧着像是蜀地的丝锦。”   周围人皆附和起来。   得了想听到的应声,太后妩媚上挑的凤眼颇为满意地一眯。   众人的目光立刻又添上了几分复杂。   此前乍眼一看,稍稍打扮了些的少女落在盛装宴席中,既不算起眼也不至于失礼。但经过太后对少女身份有意无意的反复强调,这丝锦质地的华服,便很有些微妙了。   大夏自开国来,奉行重农抑商。   夏元帝令,农民之家许穿紬纱绢布,商贾之家只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紬纱。[1]   少女这一身,若要细究起来,必然是为有违大夏法规的。   “这商户出身的贱民不懂事,难道谢小侯爷也糊涂到到色令智昏地纵容犯法了么?就算此女要被纳入侯府做贱妾,到底哀家可还不曾听说小轿抬进门之事。”   “既然还未曾过礼,此女竟敢公然触犯夏法,甚至进宫舞到哀家和圣上眼皮子底下来了!”   “今日若是轻轻放过,来日谁还将我大夏律法放在眼中!”太后一拍桌子,气势汹汹道,“还不来人,将此女身上裹的丝绸锦绢,都给哀家扒下来!”   任阮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斗篷。   不是吧,若要认真算起来,她今日可除了自带的肚兜,从里衣到外衫,皆是新买的定制绸料。   要是真被拔了衣服,饶她非当代的封建保守姑娘,也禁受不住啊。   众人亦各怀心思,等着看谢小侯爷的反应。   这廊中金吾卫最多。谢小侯爷若是要拦着太后之人动手,自然轻而易举。   只是倘真如此,便也变相坐实了他纵容此女公然挑衅大夏律法的罪名,往后衙察院再外出执法,又如何服众?   众目睽睽之下,谢逐临波澜不惊地袖子从少女手中轻轻抽出,又抬了手,替她将颈下的斗篷锦带系好。   “太后娘娘所言不错。大夏律法,自然是至高无上,不容挑衅的。”   太后:“谢小侯爷果然明礼。既如此,想必是不需要哀家的人动手了。就请谢小侯爷当着各戚百官的面,大义灭亲,以证自己对大夏律法的尊崇敬重吧。”   做这么绝?   围观的众人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一直紧紧贴在自家姑娘身边的平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一错不错盯住谢逐临,暗下了只要谢小侯爷一动,自己拼死也要护住自家姑娘的决心。   少女后面的杜朝也紧张至极,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自己披肩的系带上。   若是谢大人当真要舍弃他任姐……就算能入衙察院的机会珍贵至极,但没有他任姐,他现在还不知道醉醺醺地失意烂在杜府的哪个角落里呢。就算是得罪了衙察院又如何!   而万众瞩目的谢逐临,还在不紧不慢地为少女打着斗篷系带上最后一个蝴蝶结。   “只是太后娘娘有一点错了。”   青年修长的手指将藕粉锦带细细拉绕好,松开手,冷清的目光落在少女微僵的脸上,渐渐染上几分温温的柔软。   他重复道:“任姑娘并非普通商户家的姑娘。”   被他专注目光笼罩住的少女蓦地一怔。   这句话,她今天好像听的不止两遍诶。   这样一触即发的危机之刻,她却很不合时宜地神游起来。   好像又回到几刻钟之前,不是在当下的堂皇富丽珠宫贝阙,也不是现在的高朋满座众目具瞻,他们在偏僻又昏暗的小殿里,也是这样交换着眼中隐晦的波澜。   她还带了赌气刺他,问他自己若不是普通商户家的姑娘,却是什么。   那时他不声不响,只环在少女肩头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收紧。   灯火辉煌和人声鼎沸,都被遥遥地抛在了窗外的夜幕深远。   而此时此刻,他们就身在此耀目闹场里。   青年幽深瞳孔满满只落着一张少女怔忡的小脸,病态苍白的面颊难以察觉地泛起极薄的绯色。   “她是我的座上宾。”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8 16:04:01~2023-03-30 07:3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头呢   ◎生怕任姑娘受着了一点委屈◎   原本持续在周遭不断的细碎议论声骤然一止。   谢逐临抬头, 云淡风轻地扫视了一眼全场:“任姑娘敏锐心细,画技高超,在大理寺时就协破数桩重案, 得觐见圣上嘉奖。   被臣奉为衙察院上宾,有何不妥?”   “圣上口谕, 允臣请任姑娘入衙察院。即是仕人, 身披绫罗, 又所触何法?”   什么?!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惊疑相觑。   一介女流,竟然得了御上的恩准得入仕途!?   此女奉职之处, 还是虽明面上被众人惧避, 实则权势滔天令人暗暗心向往之的衙察院?!   许多身无要职的纨绔更是神色复杂。   他们中的大多数,虽为富贵子弟, 要认真论起来在官场上实则不过白身。现下连一个区区女子,官品竟都能凌驾于他们头上了!   太后脸上隐隐青白交加,妩媚动人的假笑差点维持不住。   荒唐!女子怎可入仕!?   然而还不待她开口质询,从谢逐临来时的那道高柱后面,又转步踱出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来。   柱子边围立的人们立刻被簇拥的众多侍卫太监清开,那人脸色亦不太好, 一面大步流星往廊上来, 一边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瞧瞧你们那些没见识的样。”   “任姑娘画像之才天下无双, 便是女流又如何。   得此大才,是衙察院,是朕, 更是大夏之幸。”   在一片惶恐下拜的见礼声中, 楚询正好经过谢逐临处, 借着这喧声,私下低哼向他道:   “朕来的这么及时给你镇场子,你怎么感谢朕?”   谢逐临顿了一下:“西疆之事,自如圣上所愿。”   听他承诺,楚询总算舒展些眉头,心情颇好地先挥了挥袖子免众人拜礼,才继续向前走去。   “母后今日言行,实在失仪。”他先是步上台阶,停在太后面前欣赏了一会儿她精彩的脸色,“好端端朕新得的肱骨女臣子,若是叫母后这番不分由说的欺压为难给寒了心,这大夏恐怕便要失了位卓绝超群的栋梁之材啊。”   太后强撑住高傲的冷脸,正要摆出母后的架子:“圣上的意思,莫不是指责哀家如今——”   “好了,朕知道母后大约是为忧心归善,实在关心则乱了。”   楚询截了她的话儿,面上轻柔有礼地伸手放在太后肩上,实则力道不容拒绝地将她按坐了回去。   他浑不在意地朝另一个方向招了招手:“来,傅爱卿不是说将那位慈禧宫的什么姑姑带来了么?还不带上来好好问话对质一番,查出毒害公主的真凶,也还一还朕任爱卿的清白?”   摇着扇子一直在旁看戏的傅重礼总算被点到,便收了折扇,噙笑拱手道:“是。”   他向后扬了扬扇柄,示意下人动作,又回头朝上温润道:“圣上恕罪,只是这位梦柯姑姑嘛……臣虽碰巧带了来,人却出了些意外,恐怕不能应答圣上的问话了。”   意外?   任阮不禁也同众人一起往傅重礼身后望去。   什么意外?莫非……她那一下,竟让梦柯姑姑现在还没能清醒么?   不应该啊,她击打的位置和力道皆巧妙,事后还亲自探查过,的确是暂时的昏迷,不出半个时辰,自己便能清醒过来。   正惊疑不定,谢逐临声音低缓落在耳边解答道:“梦柯已死。”   什么?!   任阮还来不及惊回望他,只见傅重礼身后,果然有两个侍从抬着一个盖了白布的担架,垂首往西廊正中来。   伴着廊内掀起的惊呼,太后猛然抓紧了扶手,身子不敢置信地前倾,怒道:“傅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任阮也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凸起的白布,一下子抓住青年的衣袂:“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没有——”   “与你无关。”他沉沉的声音里带了安抚。   傅重礼悠然地往廊中央步来,盖了白布的担架紧随其后。随着尸体血腥和臭气渐近浓,廊内众人渐渐也将担架上的情状看的越发清楚。   忽然有个离得近的王侯道:“奇怪,这白布盖着的形状,怎的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听得此问,无数道目光在担架上更是反复流连起来。   等不及担架近前的任阮也踮起脚,伸长脖子仔仔细细看去。   那担架上的白布盖得平整,所躺的尸体亦平整,从头到脚的起伏并不甚大。   ……等等!   任阮心尚一沉,便已经有人指着那担架,失声惊叫起来:“头,头呢?这白布下面的尸体,怎么好似没有头!”   廊内瞬间炸开了锅。   少女拉着身边人衣袂的手一紧,低声不安道:“莫非最新出现的那具尸体……竟然是梦柯?怎会如此,这怎么可能?”   这些日子里京都每隔一段时日,便有这样诡异的无头刺青尸体出现。虽然每次她都直接或者间接地接触听闻过,但终究与自己所查主案并无关联,她也只是一略而过。   比起无头刺青案,在她心中留下更深印迹的,应该还是谢逐临每次因为刺青尸体而发作的隐疾。   可是这回,刚刚才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甚至还被她小小地算计了一把的人,转眼也成了那些诡异无头尸中的一具,实在给了她不小的冲击。   任阮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忽然又反应过来,抬眸担忧地望他:“你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若是白布揭开,惹得他当众发病该如何是好。   “无妨。”他将手中的暖炉拢入怀中,并不避讳她地坦言道,“方才已经发作过一回了,短时期内不会再度失控。”   少女的目光从他平静却苍白的脸上划过,心中不知涌起一阵什么情绪。   拉着青年衣袂的小手忽然往下一滑。她借着两人广袖的遮掩,轻巧地反手一捞,匆匆握了一下青年修长的指骨。   他微微一僵。   “好冰。”任阮已经自顾自地蹙眉沉思起来,“骤然的体寒。这样的病症实在奇怪。”   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在某些领域并不差,甚至神乎其神。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傅伯这样技比华佗扁鹊的神医,竟然都没能将此根治,甚至抑制改善分毫。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接触下来,她猜想,很可能是心理问题。   如果是心理障碍的话。   任阮想起傅伯那张和自家主子如出一辙的冷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对于谢逐临这隐疾的一筹莫展,倒是也不奇怪了。   “嗵。”   担架不轻不重地被搁置到了西廊正中央的阶下。   傅重礼立在任阮身边,朝一脸愁容的少女勾唇,意味不明的微笑一闪而过。   她还没反应过来,傅重礼已然转身上面拱了拱手,朗声道:“禀圣上、太后娘娘,疑犯梦柯姑姑臣已带到。”   “不过,这位姑姑所出的意外较为惨烈,臣以为,还是不要当众将此白布掀开的为好。”   他微笑着侧过身子,将后边的白布担架露现给上面一看。   “疑犯?什么疑犯!”   太后眼神里煞气翻涌,斥道:“放肆,晋平王的世子如今当了大理寺卿,却是越发没规矩了!今日尚无明确证据,便敢指着哀家宫里的人口口声声称疑犯!”   “若到了明日,这疑犯指的,是不是就成了哀家了?”   “臣不敢。”傅重礼温润有礼的笑容不变,“只是臣听见太后方才不也是口口声声,一直要将这位任姑娘指为毒害归善公主的疑犯么?”   “太后垂范,臣自然上行下效。   “既然要将公主昏迷前的话儿当做证词。那这其中被提及的人物,想来都是下毒的疑犯了。”   太后厚厚脂粉下的脸色顿时阴晦变化。   半响,她才咬着银牙扯起一个诡魅的冷笑来:“世子还真是随了母家。这嘴尖牙利的,果然和萧大人如出一辙呢。”   傅重礼温润的目光里霾色一闪。   太后抚掌大笑起来,故作起慈祥的口吻对着众人亦真亦假抱怨道:“瞧瞧,除夕年节的,哀家不过随口玩笑着任姑娘两句。一个两个的,都要和哀家急眼,生怕任姑娘受着了一点委屈。”   “真是一家好女百家求着呢。你们这些泼皮子,也不怕姑娘冷眼瞧着,只当是你们目无尊长,可看不上你们了。”   “不过,叫哀家说,若是看不上可才好。”   她又指着身边的楚询笑道,“来,任姑娘就该瞧瞧哀家这个亲儿子。”   “大夏最年轻的小皇帝,又生得龙眉凤目,英特迈往的。不止这顶天的富贵权势最得姑娘的心意,待哀家,那也是孝顺入微,伯俞泣仗。”   任阮无语。   这太后发什么癫。   在旁边缩着脑袋的杜朝更是差点跳脚。   干嘛,没见过这种要当面乱拆乱点的,整的好似她任姐就是个拜金爱权,招来喝去的随意姑娘一样!   什么坏女人,就是想变着法儿地给自家任姐泼脏水呢!   被点到的谢逐临和傅重礼眸底俱是一冷,尚未来得及开口,倒是楚询先说话了:“太后真是年纪大了。”   “老一辈嘛,平日里就爱乱点些鸳鸯谱,三位爱卿可别介意。”他假装看不见太后差点扭曲的脸色,随意挥手道,“这任姑娘如今可是我大夏第一位朝堂之中的女官,来日若婚嫁,那是朕都要亲自把关的。”   “谢、傅两位爱卿虽都是人中龙虎,也得任姑娘看得上你们才是。”   楚询玩笑似的地几句,算是为任阮解了围。   “行了行了,这些琐碎事儿改日再谈。”   他又不太耐烦地转回话题,“傅卿,那白布还不掀开?早点把此事查清楚了,朕还赶着去看后面两重烟火呢。”   “若有害怕的女眷,叫宫人先扶下去便是。”   圣上下令,廊中的御前侍卫们连忙开始清散场地。一些胆小的女眷,恐污了眼睛的王侯重臣,皆被扶了开去。   原本还有些拥挤的廊道很快空荡起来。   接了自家大人眼神的金吾卫先上前,将白布揭了开。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做了特殊隔味处理的白布甫一撩起,瞬间散漫出来的尸腥味还是令在场众人脸色一变,待再看清担架上的尸体情状,更是有不少人直接捂着嘴干呕起来。   任阮死死盯着架上尸体,不由得上前了两步。   担架上的梦柯姑姑原本系穿在外的水粉色斗篷已然不见,只着一身里面的袄衣,全然被水浸湿,裸露在外面的肢体部分都被泡得胀起发白。   脖颈之上果然空空荡荡,整齐的切口亦被水浸泡得皮肉翻起,格外渗人。   傅重礼:“禀圣上,臣是在往西廊这边来时,路过昆玉园时,在那处的鲤溪之中发现了这具尸体。”   昆玉园的鲤溪?   虽然不曾听说过这处殿园,任阮却不知怎么,瞬间提起了警疑。   此前出现有关刺青尸体的细节在脑海中快速掠过,无数信息相互碰撞之下,几枚碎片在混杂中渐渐重叠起来。   她猛然睁圆了眼,疑心更是大盛。   好生奇怪,这些无头刺青尸体所出现之处,怎么都与水有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30 07:30:44~2023-04-01 08:2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莱布尼兹薯条 14瓶;菲菲呀哈 3瓶;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毒物   ◎真的是她吗?◎   太后拢起珠光宝气的尖尖护甲掩了口鼻, 目露嫌恶怒气道:“荒唐,除夕这样的日子,竟有这等凶事牵扯到哀家宫中的人身上来了!”   “还不将人抬下去好好查, 摆在殿堂之上,实在晦气!”   “依哀家看, 这杀害梦柯和毒害善儿的凶手, 必定就是同一人!”   “母后不忙。”   楚询反而不紧不慢地, 在宫人抬来的藤椅上坐下了:“正因是除夕,朕才要将这些晦气事儿都在此夜了结了,免着新年也沾了这等不吉利不是?”   “傅卿, 你继续说。”   他看了太后一眼, 义正言辞地补充道:“梦柯姑姑之死,显然也是他杀, 自然也要立为案件。朕今日就授于大理寺与衙察院共协,务必就在今夜将此案毕。”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要让他二人不必讳忌太后,只管当心大胆地揭查了。   于是傅重礼先开了口,循着前话道:“臣至鲤溪时,昆玉园除了溪中的尸体,并没有看见其他人, 想来凶手作案之后已经潜逃。”   “臣着身边侍从, 将昆玉园附近的宫人寻来细问了番。虽无凶案现场的目击者,不过亲眼瞧见梦柯姑姑鬼鬼祟祟往昆玉园来的, 却有好几位花草宫匠。”   据那几位花草宫匠所说,梦柯姑姑是孤身行走来的,身边方圆几尺并没有其他人。   这也就排除了被人胁迫强行带至昆玉园的可能。   那几位匠人难得瞧见这位身份颇高的太后身边女官, 还诚惶诚恐地见礼问好。   那梦柯姑姑却是神态诡异, 将几人都呵斥开来, 并让他们都不许靠近昆玉园,否则就将他们的脑袋都摘下来。   楚询听及此,玩笑似的侧头看太后,道:“母后身边的婢子真是好威风。”   “所有大夏子民之立命安身,朕皆时时放在心上谨系着。这位母后身边的小小婢子倒是威风如猛虎,竟随口便要摘了朕宫里人的脑袋。”   “也不知从前奉了母后令出宫行走时,可有把外头的百姓吓坏?”   太后面色难看至极,勉强道:“今日大好年节,梦柯想来是玩的太疯喝醉了,才不知天高地厚说出这些浑话来。”   “臣也是这样想的。”傅重礼立刻笑应道,“所以臣还替太后拉着那几位匠人,又细细问过。”   “可惜,这位梦柯姑姑身上并无酒气呢。”   更关键的是,正是因为并无酒气,梦柯姑姑脸上的神思恍惚便更显诡异了。   据那几个花草宫匠回忆,梦柯往昆玉园来时的姿亦是踉跄扭曲。远看时,他们也当是只喝多了酒,但近中一瞧,便知不对。   那时梦柯面上已是呼吸急促,不时两眼翻白,说话时手总是难以抑制地往自己的胸口和脖颈抓摸,仿佛在极力抑制什么冲动。   那几人看了心中也害怕,强撑着奉承过几句便跑了远远,再不敢靠近昆玉园。   听到此般描述,太后脂粉下的脸唰得一白,虚拢在口鼻处的手指骤然一收,险些将护甲刺进肉里。   谢逐临冷淡的目光从上首一扫而过,将太后忽然的坐立难安尽收眼底。   任阮蹙眉:“这样的症状,莫非梦柯姑姑也被下了什么奇怪的毒物?”   “没错。御医的诊断,梦柯姑姑体内果然含有毒物。只是——””傅重礼微笑,“——这毒物,恐怕不是他人暗渡或者强下给梦柯姑姑的。”   这是什么意思?   寥寥剩下的些人群也起了好奇心。   傅重礼却先不提及此,话锋一转,将众人的注目抛给了上面的太后:“太后娘娘恕罪,关于梦柯姑姑,臣还得向娘娘请教一问。”   “众所周知,这位梦柯姑姑一直是娘娘的心腹。往年大小宴席,总是姑姑陪伴在娘娘身边。”   “可臣却听西廊的宴宾说,今日这样重要的除夕夜宴,梦柯姑姑却从一开始便没有伴驾在娘娘身边,不知是为何呢?”   廊内早有此问的众人纷纷点头,疑虑地望向上首。   太后极力控制神色,故作自若道:“还不是归善那孩子,哀家今儿原是要领着她一同入宴的。在慈禧宫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来,便先遣了梦柯前去瞧瞧,将人带来。”   她又捻了锦帕按眼角,喉头一哽:“谁知这一个两个的,竟都出了这样的事儿。”   “可归善公主入席时,西廊也并未有人见到梦柯姑姑的身影啊。”   傅重礼仿佛没看见太后的伤心,继续道,“难道梦柯姑姑并未听从娘娘的话儿去寻公主,而是偷偷与旁人约在昆玉园相见,才惨遭杀害?”   太后下意识反驳道:“荒唐,哀家慈禧宫里的人,如何会私相授受!”   “既如此,难道是姑姑其实是奉了娘娘的命令而去的?”   傅重礼接话很快,不等太后反应,立刻拱手朝着楚询道:“圣上,臣请来的御医在梦柯姑姑体内探查出的毒物,实是为我大夏百年禁药——鸦罂。”   “且经御医诊断,梦柯姑姑体内鸦罂毒素已有积年累月,并非一时之事。”他目光移向神色大变的太后。   “梦柯姑姑身为太后娘娘最贴身的心腹多年,却早沾染了鸦罂这样虎狼的毒瘾,娘娘难道就没有丝毫的察觉,甚至放任梦柯姑姑替您执掌着慈禧宫兹事,还常年以您的名义在外传令走动?”   众人脸色皆变。   大夏初建那几年,便有过鸦罂之祸。   毒瘾泛滥已至路烟聊聊,病夫满道,处处都是家破人亡,横尸枯骨。若非夏元帝雷霆手段血洗毒源南楚边境,净绝鸦罂,大夏子民还不知这荼毒的水深火热多久。   鸦罂,是无数大夏人都深痛恶觉之物。   而这位身为太后多年贴身心腹的梦柯姑姑,若是真如御医所断那边染上了鸦罂多年,凭那物瘾发作时歇斯底里如野兽的模样,太后怎么可能不知情?   任阮大惊之下,心里也是百转千回。   鸦罂,听名字便知,这应当是这个时代类似能够致人上瘾毒品之类的东西。   吸毒多年的人,她前世在警局见过的也不少。   那些人的特征明显——呆滞憔悴,皮肤的痤疮和溃烂,消瘦体态,针尖样瞳孔,恍惚精神……这些都是很难以掩盖的。[1]   而她方才在御花园里近距离接触梦柯姑姑时,根本瞧得清清楚楚——梦柯姑姑分明生得身材纤细有致,娇美的脸蛋依然红润细嫩,责骂起归善公主来神气十足,全然看不出有什么吸毒的症状。   况且,她也分明记得,归善让宫人探过梦柯鼻息后就火急火燎地催着往御医院送去了。   那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才被打昏的梦柯姑姑便毫发无伤地在昆玉园附近被人看见,却不急着去寻归善和她的麻烦,或者找太后复命撑腰,反而这般行迹鬼祟,甚至疑似毒瘾复发?   还有这位归善公主,不是说今夜要有大动作么?怎么开局闹着搅浑了好大一池水,反而不声不响地昏过去不理事儿了?   还是说难道一开始,梦柯和归善根本就是联手在她面前在逢场作戏?   任阮狐疑地目光移向上座。   可瞧着太后今夜在此的反应,却又不像是对这背后之事知情的模样。   牵扯到了鸦罂,再坐不住的太后忙拍桌而起:“傅重礼!你放肆!”   “臣不敢。”傅重礼不慌不忙道,“只是事关大夏百年根基,又得圣上特授严查,臣甚惶恐,不敢遗漏任何疑处。”   上升到这样的敏感高度,饶是太后也不好再随意发作,她深呼吸压抑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试图在心头不断涌上的恐慌中找回理智,组织语言将自己摘出去。   但谢逐临没有给她太多喘息的机会。   他冷淡的目光先是从傅重礼身上一扫而过。   “傅大人今日不过以晋平王世子身份进宫赴宴,虽身边未曾带有大理寺衙役一人,却能精准地发现西廊西侧昆玉园中的端倪,如此敏锐,实在令谢某佩服。”   这语调平静如一潭死水的话里,实在是叫人听不出什么佩服之意。   反而让人觉着死水下面,似乎还深不见底地藏了其他危险。   任阮的目光也循望向傅重礼身上,暗忖起来。   昆玉园位于西廊西侧?从正廊那边过来的话,按理来说,应当是要先穿过整个西廊才能达到此地啊。   众人尚且疑惑揣度,谢逐临已经轻飘带过,仿佛只是一句随意的调侃。   他面无异色地继续道:“不过梦柯被抛尸的鲤溪,臣方才也已亲自带领金吾卫,将此处仔细排查过了。”   早被绕晕的杜朝终于恍然了一点。   原来方才谢小侯爷的匆匆离场,竟然也是为了此事!那这样看来,一同离去的圣上应该也早知晓了此事咯。   同样思及此,太后收紧微微颤抖的手,余光不安又带了恼怒地在身边的楚询身上巡梭。   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谢逐临:“昆玉园各处,并没有发现可疑的凶手来去的痕迹。”   这也就是说,凶手来去昆玉园时,很可能就与寻常宫人无异。只是那手捧的托盘漆盒,或是扫帚擦帕里,藏着的却是一把锋利到能轻而易举割下梦柯头颅的刀。   有人已不由得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望向离自己近的宫人们。   然而谢逐临接下来的话,更是如惊雷投下,掀起了极大的恐慌骚动:   “在鲤溪中,我们发现了大量融沉的鸦罂成分。”   在骤然爆发的激烈讨论声里,一直不时分心观察着担架上无头尸体的任阮,却在此时彻底从喧闹中脱离出来。   她打量尸体目光兀地一凝。   这具尸体……真的是梦柯姑姑本人吗?   作者有话说:   [1]参考百度有关症状描述 第105章 太巧了   ◎案中案套着案中案◎   尸体虽然穿着与梦柯姑姑一模一样的衣服, 甚至连头上凌乱湿散的发髻、仅剩的一支摇摇欲坠的朱钗、耳朵上的碧玉环等等,都与她在御花园见到的无异。   可是尸体裸露在外的肢体部分,却迥然不同!   尽管那手臂已经被水泡得有些发白肿胀, 仔细观察之下,却不难看出原本的消枯。   这的确是一只身患毒瘾者的手。   但她在御花园时也看的很清楚。   那位梦柯姑姑的脖颈手臂, 明明都是饱满细腻的正常人模样。   这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任阮眼皮一跳。   所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梦柯姑姑?   还是说, 在御花园里的那个, 不过是归善公主着人假扮使的障眼法?   可是依她的观察,那御花园中的梦柯姑姑对归善公主的轻蔑唾弃,却也不似作假。   若真是归善的人假扮, 便是面上装得再趾高气昂, 一些口吻,身体一些下意识的习惯性谦卑姿态, 是很难掩盖住的。   更何况在她这个擅长以揣度证人心理为重要依据的画像师眼中,都没有捕捉到任何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那难道说,眼前这个被砍去头颅的女子,才是假的梦柯姑姑?   任阮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真假玉芙公主的案子都还扑朔迷离呢,这会儿案中案套着案中案,又冒出来一桩真假姑姑。   这时, 上座的太后也反应过来了, 直接矢口否认:“且慢,这担架上的人连头颅也没有, 如何能知道就是哀家宫里的梦柯?”   “就算梦柯曾被人瞧见往昆玉园去,却说不准是谁寻了个身形相似的鸦罂毒虫,割了头混淆视听, 企图来攀咬哀家!”   刚刚还几乎笃定的众人一下也有点摇摆了。   说得也是啊, 这头都被割去了, 又如何能证明这位吸食鸦罂多年的死者,就是梦柯姑姑呢?   瞧见周围反应,太后总算稍稍放松了些心头的慌惧:“更何况,梦柯的确常被哀家派着在外头走动传旨意,正因如此,大家这些年应当也都算是亲眼见过梦柯的状态。”   “那样鲜亮的一个贴心妙人儿,如何能和吸食鸦罂沾上关系!”   此话的确不假,已有些与太后来往密切的王侯点头,纷纷附和道:“是啊,梦柯姑姑生得朱唇玉面的,哪里像是吸了鸦罂之毒的模样?”   “莫非是有些大不敬的,竟存了陷害太后这样的恶毒心思!”   也有并非太后阵营的,虚掩着嘴在其中浑水摸鱼,提醒道:“虽说如此,可那些花匠宫人瞧见的,不也还是真真儿的梦柯姑姑么?那毒瘾犯了时候的丑态,又该怎么解释呢?”   “再说,就算这一具尸体没了头不能证明是梦柯姑姑,总归梦柯姑姑之前的确是被人瞧见了犯瘾的模样。还有那鲤溪里又发现了散落的罂粟,这不是都认证物证俱全了么。”   “可不是嘛,那几个花匠宫人亲眼见的脸到底真真切切就是她,莫非这梦柯姑姑还有个孪生姐妹不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任阮心中顿时一阵电光火石闪过。   孪生姐妹?近乎相似到一模一样的脸?   又一次擦上了瑶池殿纵火案时的真假焦骨的边,实在不能不让人疑心地将这两起案件联系在一起。   傅重礼对廊间逐渐聒噪起来的两派争吵充耳不闻,他察言观色捕捉到楚询递给谢逐临的颜色,便噙着笑,先一步开口禀告道:“圣上。”   “提及鸦罂,前些时日京都坊间已有流传的秘闻,臣已率领大理寺在各处暗坊中巡查多日,果然寻到端倪。”   “此次鸦罂流入,仍祸起南楚,从边境走水路一直入京。大理寺蹲守暗查多日,终于摸到几条流通的暗线,也在衙察院的帮助下,锁定了京都之内鸦罂流通的源据点。”   说到衙察院,他目光若有若无地往谢逐临身上瞥了一眼。   杜朝简直目瞪口呆。   什么,真是破天荒了!大理寺居然还能和衙察院和平合作,这不是一山能容二虎,月亮打西边出来撞太阳了吗?   众人也一时竟不知是该为此事震惊,还是为这鸦罂再度流入大夏之事而骇恐。   万众瞩目的谢逐临一脸事不关己,目不斜视地顺手捞了一把专心致志到快扑上尸体的少女。   看见亲密在少女斗篷领上抓捞的修长大手,傅重礼眼底的笑意一淡。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如今鸦罂在京都主要供货源,位于西街。”   这一句,总算让任阮猛然将视线从尸体上收了回来。   西街?!   原来那日傅重礼“偶遇”她时在那里所办之案,竟然就是这个!   “……”   谢逐临忽然若无其事地向前迈了一步,挡住少女落在傅重礼身上的视线,云淡风轻将话接过来:“禀圣上,金吾卫在钱塘所查的瑶池殿纵火案,也意外发现了鸦罂的踪迹。”   感受到少女转过来的满满震讶目光里,他才侧了侧脸,接着道:   “确定过纵火案的助燃凶火的材料源处后,衙察院一直在顺藤摸瓜寻察背后的主使。”   “不想钱塘地远,官场早浸淫腐坏,环环相护难有进展。”   突如其来的尖锐不讳让太后如坐针毡。   “但京都这根关于鸦罂的藤,倒是意外让我们循摸到了钱塘的大瓜。”   他冷峻的眼神毫不遮掩地将太后寸寸审视,“那生产罪物的暗作坊遗址中,竟挖掘到了鸦罂的残壳。”   于是金吾卫火速调整调查重点方向,再度将这个暗作坊寸寸查检,才发现这个作坊居然还藏了磨制鸦罂壳子的设备,混在大米磨之中,同时进行着制毒的勾当!   人群中倒吸凉气的声音频起。   一个繁华东南水乡,一个豪奢中央国都,竟都在不知不觉间被这鸦罂所浸淫了!   那大夏的其他地方呢,在还未被揭露开来的无数暗处,是不是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毒虫?   想到当年鸦罂之祸造就的地狱,人人不寒而栗。   目睹周围脸上渐起的义愤填膺,谢逐临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而今日又顺着昆玉园鲤溪发现的鸦罂之腾,衙察院摸到的瓜,却生在慈禧宫。”   这样一个轰头兜下的罪名,叫太后难再强装镇定,她怒容满面地一拂富丽广袖立起,尖尖护甲指着阶下喝道:“荒唐!”   “谢逐临,你可知污蔑哀家是什么下场?”   阶下的青年面无表情。   看到谢小侯爷难得被指着鼻子吼,楚询高兴地端起酒杯,眉开眼笑道:“母后还是这样的暴脾气,谢卿,你可别介意。”   在一片紧张的对峙死寂中,只听得圣上小小地啜了一口酒,才满意地轻砸了一下嘴,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这回慈禧宫的搜宫,是朕的御前侍卫亲往,母后倒也不必担心外臣乘机构陷。”   “可惜的是,在慈禧宫搜出来的鸦罂,还是比朕以为的要少啊。”   楚询放下酒杯,惋惜地轻叹了一口气。   下座已是一片呆若木鸡。   什、什么?!太后的慈禧宫,居然真的搜出了鸦罂?   还是圣上亲自着御前侍卫所搜!   在场的都是人精,立刻联想到谢逐临所说的前话。   ——钱塘地远,官场早浸淫腐坏。   天高皇帝远。赐封在各地的王侯,当地繁衍生息多年的世家,都极易在地方垄断势大,私下称霸。   而钱塘,两者俱占。   分封在此的睿王,盘踞多年的贾家,俱是一脉相承。   当钱塘和深宫太后处同时出现鸦罂,叫人如何不对这背后连接的贾氏一族,大起疑心?   “圣上如今行事,连礼义仁孝也不顾了?”始料未及的太后气得微微发抖,“除夕之夜搜查哀家的宫殿也就罢了,竟连知会过问一声都不曾。”   “圣上现今,是要把哀家这个母亲,至于何地?”   太后将发抖的手藏起,强撑住面上怒火,似乎是想将矛盾先转换到母子孝道之上来。   但楚询可不愿意接这顶大帽子,直截了当宣布道:“此次从慈禧宫搜出的鸦罂,共三斤二两。大多出自东侧殿厢房,还有后院的梅花林。”   他满意地扫视了一圈众人反应,才回头无辜笑道:“事出从急,鸦罂之祸关乎天下百姓,朕自然争分夺秒,想来母后应该不会怪罪儿子吧?”   太后不敢置信,跌坐在椅上,双目失神道:“怎么可能……”   “诬陷!这都是诬陷!”   “一定是有人要陷害哀家,将这些鸦罂都提前潜放入了哀家的宫里。”   楚询便起身,装模作样地走到太后座前,俯身摇头道:“朕原也不敢相信,鸦罂这样的东西,母后竟然会沾染。”   “但现在搜出之铁证如山,朕已下令将慈禧宫禁封。到底还是要辛苦一下母后,暂时先居留在长门宫中吧。”   这便是要将太后变相禁足了。   她几乎要将护甲嵌进楠木桌上去,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只得咬着牙道:“圣上细致至此,实在是叫哀家感动啊。”   “母后过誉了。”   楚询笑得格外真诚,仿佛要将太后口中的“细致”的赞誉贯彻到底,“前些日子母后身子不适,今儿又遇着接二连三这些事儿劳神伤心,想来现下已乏了。”   “来人,还不快些将太后扶去长门宫歇息,好生照顾着。”   天子下令,立刻便有御前的宫人往座前围上,恭敬又透出不容反抗之意地虚抬备接太后的手臂,齐声道:“请太后娘娘驾。”   听得楚询提及那句“身体不适”时,太后似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眼睑下微微一抽,泛着刺骨杀意的目光猛然掷向阶下的谢逐临。   他旁边还在整理思绪的少女也没能幸免。   任阮摸了摸鼻子,看着太后被簇拥而去的阴沉背影,才偏过头低声道:“她竟没继续胡搅蛮缠了。”   “圣上在此。且慈禧宫现在被发揭出来的牵扯毋庸置疑,再闹也无用。”   谢逐临一个眼神也没分给那被迫远去的女人,“她不会善罢甘休的。现下不过,以退为进。”   她有些担忧:“那怎么办?我们得抓紧时间,将她所犯的罪实锤下来才是。”   调查的时间拖得越长,太后掩盖罪证的机会也就越大。   谢逐临:“鲤溪的现场探查还在继续。等待进一步结果出来前,你可先随医卫将这具梦柯姑姑的尸体复检,看是否有新的发现。”   任阮点头应下,正待前去,忽然一个宫人又悲又喜地从内殿跑来。   “圣上!禀圣上!公主殿下醒过来了!”   方才昏过去的归善公主醒了?   任阮回头,心下不由得暗道:太后后脚刚走,归善便掐着点儿清醒过来,未免也太过巧合。   那宫人又禀告道:“殿下听闻梦柯姑姑遇害,哭得险些又昏过去。”   “奴婢们拼命劝住了,却听得殿下说,怪道方才昏迷梦见了梦柯姑姑,梦柯姑姑还带着殿下,去见了已故的玉芙公主。”   “奴婢依着殿下的话半信半疑去找,竟真在殿下所梦之处,挖到了一具棺木!” 第106章 尸骨异常   ◎她自然是不信的。◎   在满座哗然中, 一具棺木被抬了上来。   只见棺盖上密密麻麻都是被钉死的铜钉,上面还被贴满了许多黄色的血字符纸,格外诡异。   谢逐临冷然的目光落在其上, 沉声道:“开棺。”   话音才落,便已经有人不安后退几步, 惊恐向上劝道:“圣上, 此物瞧着像是些诅咒的巫蛊邪祟, 恐怕不易在此开馆啊。”   楚询不为所动:“朕在此,何惧之有?”   “莫非诸位是担忧朕之纯阳龙气,不足以镇压区区一棺阴秽么?”   这话太重, 四起的恐慌议论连忙不敢再响。   一片死寂中, 几个金吾卫很快上前,将那棺木上的黄纸悉数小心揭下收入证物箱中, 才开始起钉启馆。   任阮霍然起身,紧紧盯着那渐渐被推开的的棺盖,心跳砰砰。   群钉启毕,终于听得“轰”的一声,被完全推开的棺盖倾靠在地。   早早站近的少女将棺木中的尸骨一览无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被烧焦的骨架, 这熟悉的头骨形状……棺木中的尸骨赫然便是瑶池殿火烧中的另一架尸骨, 在承泽堂后院被劫走的那具,真正的玉芙公主啊!   任阮目光凝在尸骨上的焦黑颜色, 忙招呼忙着检验的医卫道:“快,先瞧瞧这里。”   今日吾十二并未随行,那医卫虽然不明所以, 还是依言往少女所指之处留了心。   这一留心便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医卫手中工具轻轻剐蹭之下, 竟是落下一层淡薄的灰层下来,露出骨里透出来的幽蓝色泽来。   果然!玉芙公主才是那个真正中了陈年积毒的!   她立刻振奋起来,忽然又想到什么,猛然回身飞奔向梦柯姑姑的尸体处仔细看过,犹豫半响,才拉过一个医卫悄声问道:“梦柯姑姑身上除了多年的鸦罂痕迹,可还中过什么别的毒?”   那医卫答:“不曾。”   虽然梦柯姑姑的头被割去不知所踪,但通过尸体各处的特征反应,可以基本判断出其死因实为溺亡。尸体的手脚有轻微挣扎的磕碰抓挠痕迹,结合花匠宫人口供,应该是在毒瘾发作意识模糊时,被凶手强行按在鲤溪当中窒息而死。   鲤溪底还被捞出了一个锦囊,经过检查比对,溪水中的鸦罂成分,应该就是从这个原本锦囊中泄露出来的。   凑过来的杜朝听罢,推测道:“这么说来,会不会是这个凶手就是用鸦罂将梦柯姑姑引诱到此地,然后将人杀害,随手把东西丢到鲤溪之中,伪造成梦柯吸毒过度神思恍惚,失足跌落溺亡的假象?”   任阮扶额摇头:“谁的失足溺亡,能在自己脖子上溺出个这么齐整的缺口,还将头都泡得不翼而飞了?”   “凶手根本就没想掩盖梦柯他杀的事实。”   至于这个被大喇喇扔在案发现场的鸦罂锦囊,也许是凶手出于某种动机,唯恐案发时不能立刻查到尸体中的毒瘾痕迹而可以留下强调提醒。   又也许其实是梦柯姑姑自身携带,想躲到人少的昆玉园中吸食几口以缓解毒瘾,在意外被人所杀时滑落到池子中,都未可知。   不过,任阮忽然转回梦柯这边,却并非是为了此,她忙又道:“既然如此,那你可知,这常年吸食鸦罂之人,骨头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常的特征呢?”   “比如说,透出那种偏蓝色的荧光?”   杜朝这回反应很快,蓦然瞪大了眼睛,目光又不由得往那刚刚开启的棺木上晃悠过去。   任姐的意思……莫不是怀疑……   “昔年吸食鸦罂之人的尸骨,皆被焚烧殆尽,并未有前载记录这方面之事。”那医卫不能确定,“且我大夏朝已有近百年不曾有过鸦罂流入,身患毒瘾者的骨相,的确难以认定。”   任阮指了指梦柯姑姑的尸体:“虽说还不曾有过这般研究,可如今这里不就有一具现成的么?”   “尸检进行得也差不多了,不知可否试着剥去某个部分的血肉,刮骨一瞧?”   要对关键的尸体进行损毁?医卫顿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家大人。   谢逐临已经从廊中央围绕玉芙尸骨的热火朝天中抽身出来,走到早注意到遛出来的少女身后,眉头不动地吩咐:“按她说的做。”   医卫登时正色应下着,正准备从手臂下刀,却被任阮拦住。   “从这里。”她在自己的后腰处比划着,“剖开二到三指的宽度,能够露出骨头,看得清楚就好。”   这个位置,是她记得吾十二初次尸检时所记录的,玉芙公主尸骨上幽蓝色泽最为显目的地方。   况且到底梦柯姑姑的尸体是重要证物,为了避免对随时可能因为新线索的发现,而需再度进行的尸检造成干扰,自然还是要尽量减小尸体的人为损伤。   医卫依言,立刻精准下了刀。   几番利落的拨挑切割下,很快分离了二指半宽的血肉,将其下的骨头裸露出来。   将内里看清的任阮眼睫一抖。   只见那骨头上所泛出幽深的蓝色,竟比之玉芙公主烧过的尸骨,还要更深重几分!   杜朝也惊立在原地半响,才喃喃道:“原来当时玉芙公主在寝殿里发疯的模样,竟然是犯了毒瘾吗?”   现在想来,兰露证词中的匆匆一瞥看到的的狰狞疯子,无论是蜡黄凹陷的脸,还是癫狂抽搐的身躯,果然与传言里沾染了鸦罂之祸的人相差无几!   “而这位‘梦柯姑姑’沾染鸦罂的年岁,大约比玉芙公主的年岁还要长。”任阮神色凝重,“也不知这鸦罂,究竟已不声不响地将大夏渗透多久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又不自觉地滑落到担架上的梦柯尸体,眉头紧拧。   因为方才要在后腰处刮肉看骨,原本仰躺的尸体被翻了过来,背面朝上。   少女回头看了青年一眼,先是俯下身遮挡住对方的视线,才小心翼翼地捻了帕子,将尸体零散在背部的长发撩了起来。   那后颈上的一道熟悉的刺青,立刻映入眼帘。   纵使色泽陈旧又被水泡得肿胀,还是能清晰地辨认出六角芒星的形状。   与桥头女鬼案那个死在池塘的目击证人,肉羹碎尸案那个井中捞起的枉死者,与吾六,与……谢逐临后颈的刺青,别无二致。   任阮盯着那刺青半响,才将头发重新覆盖上去。   这个刺青……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又为什么会让谢逐临一次又一次地触发隐疾?   她心中一阵沉闷。   换了从前,她并不愿意多费心神去探究这些必然牵扯众多隐秘的案子,唯恐将自己也搭落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专注自己负责的,能赚赏金的案子,明哲保身。   可是现在她好像不想再置身事外了。   或者说,从这起瑶池殿纵火案她画完像后,还惦记着要千方百计地掺和进来破案,大约也不只是因为归善公主那一句诱惑满满的邀约。   她放下帕子,余光落在身后青年苍白虚弱的脸色。   好像更是因为,她开始担心他了。   她想知道这刺青,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更害怕刺青诱发的隐疾,会在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夺走他的性命。   ……夺取性命应该夸张了点吧。   任阮越想越乱,忙左右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将这些胡糟的思维都赶出去。   “谢大人。”她索性回头,直接对上他的目光,“这个‘梦柯姑姑’,你可认识?”   “从前只要遇到身上有刺青的尸体,总能引起你剧烈的情绪波动,才致使隐疾病发的吧。”   青年敛下眼睫,沉默了一瞬,只伸出苍白冰冷的手指,替她将晃脑袋时松斜的珠钗扶正。   “是。”   谢逐临不辨情绪的低音才从薄唇中逸出,忽然一道清朗明亮的男声从前方近来,打断两人私下的交流。   “谢大人,这玉芙公主被劫走,金吾卫苦苦搜宫如此之久都不曾寻得一点踪迹。”傅重礼硬生生插在两人中间,温润的笑意里藏了极深的讥讽,“谁成想这水落石出,竟是最后靠了归善公主一个轻飘飘的梦境。”   谢逐临止住前话,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归善公主与玉芙公主血脉相连,便是有所感应也不足为奇。傅大人何以如此惊讶?”   傅重礼猝不及防地一噎。   这话他也说的出口。   是不是血脉相连,可微妙得很啊。   上座的楚询看着他俩凑一块就头疼,靠在椅背上遥遥吩咐道:“既然小善醒了,不如将公主请进来仔细一问吧。”   圣上的口谕传召下去,很快便有御医伴着宫人搀扶的归善从内殿缓缓而来。   归善口唇处的鲜血已被擦拭干净了,只是脸色仍然惨白发青。不过被搀着走了一小段路,坐下时已是微微喘气,浑身无力的虚弱模样。   她有气无力地见了礼,才半咳半喘地将自己的梦复述了一遍。   依其所言,她昏厥时毒素复发,意识水深火热之间仿佛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正遇上了脖子间系着一根白带的梦柯姑姑,满头是血的模样格外可怖,却死死纠缠着拉她往御花园行去。   及至御花园中央的太液湖,忽然梦柯姑姑向里面纵身一跃,将整个湖泊都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正当梦中的她惊恐万状时,却见梦柯姑姑忽又从水中破出,手里拉着一女子飘上了半空。   她才定睛看清那张脸竟是玉芙公主,便被御医施的针灸唤醒了。   归善艰难说完,便无声地对着那停在廊里的棺木垂起泪来,似是在为故去的妹妹伤心。   这般荒谬稀奇的梦话,自然也引起了众人纷纷的讨论。   有贵妇握着佛珠直念阿弥陀佛:“想来是公主方才情况危急,竟是在奈何桥前神往了一趟,正好遇上了死去的那位姑姑呢!”   “听来也奇,那位姑姑脖上系着的白带,莫非便是因为死后被割去了头颅,鬼魂只得用此物将脑袋重新束回脖颈上,真是造化弄人啊。”   太后阵营的人也忙混在里头搅动风向:“这梦柯姑姑到底还是心念着主子,便是枉死了,也要带着殿下寻到失踪的玉芙公主。”   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任阮的目光却是一错不错地凝在兀自落泪的归善公主身上。   什么白带、什么鬼门关、什么跳湖引魂……这些鬼话显然带了明显的引导意味,将众人往轮回鬼魄之说上套着解释。她自然是不信的。   太后一走,归善就这样巧合地醒来,且精准地道出了玉芙公主的埋骨处,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一开始就知道玉芙公主在哪里。 第107章 冒牌货   ◎该不会当年太后生的其实是三胞胎吧?◎   “太液池。”   上座的楚询听得笑容玩味:“朕还待今晚按旧例领着诸侯百官一同往此, 欣赏敲钟时候的烟花呢。这位刺客倒是贴心,先将玉芙送去,等候我们这么些天了。”   听出圣上玩笑里的不悦之意, 满廊渐渐噤了声。   御花园的太液池位于中央,是皇城最大的湖景, 向来人往繁华, 竟都未曾发现端倪。   实在是有损皇家威仪。   一片压抑的紧张中, 谢逐临眉尾微挑,淡淡道:“半月后是太后的圣寿节,太液池早让内务府接去布置了, 四处围起建造廊桥已有许久了。”   且瑶池殿纵火案还未发时, 太后就曾下过懿旨,说是太液池的廊桥要修为祭祀之堂, 以便圣寿节时能够在此祭祀先祖,慎终追远。   因着祭祀之堂前些时日内部完工,先帝等牌位已经被搬移入驻,金吾卫搜宫之时不便冒犯,只能囫囵吞枣地从此查过。   却不想,玉芙公主的尸骨, 竟然就埋藏在太液池底下的淤泥之中。   楚询冷哼了一声, 看向阶下长身玉立的二人:“既然如今瑶池殿纵火案的尸首已出,鸦罂之案也查摸到了新的线踪, 朕就将此案交予大理寺和衙察院协同调查。”   “限你们三日之内,连同今夜公主中毒和宫人割首的案子,一并查个水落石出来。”   “若是查的好了, 朕重重有赏。”他拂袖起身, “在此之前, 这京都但凡涉案之人,自是随你们拿问。”   “不过要是三日之内,没查出个让朕满意的结果出来,朕便是好好拿你们二人是问了。”   话的最后虽放了不硬不软的狠话,谢逐临和傅重礼两人心中却清楚,这意思分明是给了他们三日在京都不必顾虑阶级官制,只管放手查案的特权。   “行了行了,该主持的大局朕也安排好了,总归这个年节还是要过的。”   “这廊里又是尸体又是病气的,就该留给衙察院啊御医啊他们去头疼。”   楚询很是优雅地抖了抖袖子,爽朗一笑,招呼廊中剩下的王侯贵人,“还有两刻钟便是最后一重烟火了,不如都随朕往院中去,好好赏一赏今儿的夜色?”   宾客们脸色皆不好。   今夜接二连三的凶案频发,周围又是尸体横陈,谁还有心思过这么个除夕,更别说欣赏烟火夜色了。   但到底天子唤来,众人心中再心思复杂,面上也只能俱是捧场应和,佯装热闹地簇拥着御驾往外去了。   廊中这下彻底空荡了起来。   杜朝躲在任阮身后,一直看着后来的杜少卿瞪着眼随人流远去了,才抚着胸口直起身来:“好险啊,这样才好。那些人七嘴八舌围着,实在影响咱们办案的思路。”   “这话儿倒也偏颇了。”任阮还在仔细瞧着那具玉芙公主的尸骨,“虽然人多口杂,总归还是有些遗漏的信息,阴差阳错地叫我们捕捉到了。”   杜朝也蹲在了玉芙公主的尸骨旁边,皱着眉头看那裸露出来的蓝色荧光,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道:“这样看来,这个玉芙当真是沾染上了鸦罂之毒?怎么会这样呢,盂兰盆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任阮默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   “啊?”杜朝被这没来由的一句问的发懵,“啥意思啊任姐,咱们之前不是就在衙察院确定过了吗,就是这具的确中了鸦罂毒的尸骨,才是真正的玉芙啊。”   “可你别忘了,我们所得出来的结论,是通过兰露和采薇口中的描述画像。但我画出来的,是她们每日接触到的那个玉芙公主。”任阮看了一眼担架上的尸骨,“也就是说,只能确定是常年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玉芙公主,并不是衙察院那一具尸骨。”   “但那位和正常‘玉芙公主’生得近乎一模一样的尸骨,她又是谁呢?她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她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她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而这个常年以公主身份出现的人,才是替代品?”   通常情况下,大家都会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己熟悉的那个才是真的。   可如果只是因为被替换得足够早呢?   如果早在很久之前,真正的玉芙公主就已经被现在另外一个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取代了呢?   “任姐你的意思是多早啊?”杜朝挠头,“我以为就算是被换了,应该是在盂兰盆节的那个时候吧?”   原本知礼的公主忽然性情大变,暴躁易怒又出现毒瘾的症状,很有可能就是直接被另外一个人给取代了。   “你说的没错。”任阮沉吟了半响,“替换的这个节点,应该就是在盂兰盆节上。”   依据吾十二的判断,瑶池殿这具焦骨上所透出的幽蓝毒素,却并非是三四个月的吸食就可以积攒下来的。   这具尸骨吸食鸦罂的时间,至少在五六年以上。   杜朝赞同地点头,盂兰盆节上的玉芙公主他也见过,皓齿朱唇的,和往常一样,瞧着根本没有丝毫的毒症反应。   “但是,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盂兰盆节后被替换出来的那个玉芙公主,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呢?”   任阮重复着解释了一遍。   杜朝的眼睛再次被绕得晕乎起来,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尸骨,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少女。   谢逐临扫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她的意思是,从前光鲜亮丽出现在所有人视线中的‘玉芙公主’其实是假的,而那个被藏在暗处且吸食了多年鸦罂之人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一直到了盂兰盆节时,才重新被替换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任阮忙抚掌道:“没错!”   “我还一直想着,当年玉芙公主生下来时是不是有一个孪生姐妹呢。”杜朝还是有些晕乎,“照你们说话的意思,原来另外一个只是假冒的而已吗?”   可是人又不比器物,如何能轻易假冒出一个如此相像的替代品出来?   连这赤裸裸暴露在外的骨骼形状都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再高超的易容术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啊。   “孪生姐妹的可能,我之前也想过。”任阮道,“可是又有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梦柯出现时,我便有些动摇了。”   双生子本就少见。生得几乎难以分辨的双生子更是少之又少,偏偏又涉及案情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身边,实在是过于巧合。   但谢逐临云淡风轻地冒出了一句:“也不对。”   什么不对?少女略略惊讶地疑惑望向他。   “如今在衙察院的那具尸骨,是没有中鸦罂之毒的。经过你将其与兰露和采薇日常接触的玉芙公主骨相比对,却不相符。而现在这具从太液池挖出来的尸骨,按理来说,应该就是平日里与瑶池殿宫人相处的公主。”   他一语中的:“但她却又身中了多年的鸦罂之毒。”   任阮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原来自己也被绕了进去。   先不论眼下这具尸骨和衙察院那具尸骨,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   首先这具尸骨中了多年的鸦罂之毒,她应该只可能就是在盂兰盆节之后出现的那个癫狂的“公主”。   那么问题来了,此前正常地在皇宫中生活了多年的那位“玉芙公主”,又是谁?   在衙察院那具没有吸食过鸦罂的尸骨,却不能和兰露采薇所接触到的那位公主匹配上!   “所以现在停放在衙察院的那具尸骨,究竟是什么人?”任阮惊觉,难以置信,“难道说,还有第三位‘玉芙公主’?”   谢逐临目光沉沉:“衙察院一画,你应该是对那位‘玉芙公主’的骨相烂熟于心了,不若再好好看看这具尸骨。”   任阮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谢逐临口中的那个“玉芙公主”指的是什么——她所画的,不仅仅是兰露和采薇日常接触的那个常年行走在外界的玉芙公主,更重要的是,衙察院那具和她后来所画出的太后骨相之间的亲缘关系是匹配的!   “等等,等等啊,我重新梳理一下!”   从头晕到尾的杜朝举起手,一条一条仔细掰扯起来:“总而言之,现在停放在衙察院的那具的‘玉芙公主’尸骨,并没有中鸦罂之毒,但是也和瑶池殿宫人所见到的日常公主对不上号,可是……”   他压低声音:“……可是她确又与太后娘娘为母女关系。”   “那她究竟又是不是先帝的孩子呢,还是说真的就只是太后的私生女?”   任阮蹙眉着思量起来,拉了一下谢逐临的衣角,“谢大人自小常在宫中走动,想来和先帝接触颇多,再寻些从前伺候先帝的旧仆,也许我能将先帝的骨相也一同画出来比对。”   这样也能依照之前的方法,将那具尸骨与先帝的血缘关系也判断下来了。   “不必如此。”谢逐临沉声道,“金吾卫已经查过那一年的彤史。”   “她不是先帝的孩子。”   通过摸查尸体的骨龄,可以肯定她确确实实是生于先帝南巡那一年。   但问题是,当时还是姣贵妃的太后,却因为身体不适,并没有随御驾南下,而是留守宫中。   但就算前后放宽几月,依照彤史,姣贵妃都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怀上先帝的孩子。   更何况若真是先帝的孩子,姣贵妃又怎么可能将这样的喜讯秘而不宣?   无论当年先帝在南下宠信瘦马时,到底有没有留下所谓的子嗣,总之无论是这些年行走在宫中的“玉芙公主”,还是莫名出现在火场中另外那具几乎一模一样的尸骨,或者眼前这具身中鸦罂之毒的尸骨,都是假冒的皇家血脉。   “那她们中间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啊,我的意思是,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太后私生女?”   杜朝总算理清楚一点,又有些惊恐地问道,“该不会,当年太后生的,其实是三胞胎吧?”   他越想越有道理,正乐滋滋地准备拿着这个自认绝妙的可能去找任阮讨论,却在低头看清楚少女动作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差点咬到了舌头:“任任任姐!你这是?”   任阮正把手从棺木中尸骨的头颅里抽出来。   她有些讶虑地抬眸,回答的语气里却格外肯定:“不是。”   这具刚从太液池捞上来的尸骨,虽然表面上的确与瑶池殿案发现场时候的并无二致,可是她只需要将头部的骨相仔仔细细地与之前的结论印象对比过,居然很轻易地就发现了这具头骨与兰露采薇描述的不同。   甚至都不需要吾十二合作进行更深入的比对,因为这具尸骨的差异,比衙察院中的那具更大。   它并非众人日常所接触到的那位玉芙公主,连和太后骨相的相似程度,也大大地降低了太多。   这具尸骨的主人,与太后并无血缘关系。   最可疑的,也最让任阮肯定以上结论的是,她还在尸骨各处,发现了许多人为的磨损改造痕迹,而这些痕迹往往都坐落在各个版本“玉芙公主”的共性特征处。   就像是,被进行了很多次以“玉芙公主”为模板的整形手术。   杜朝惊呼:“所以这个太液池‘玉芙公主’,是完完全全的冒牌货咯!”   这样一来,三胞胎的猜想自然不成立了。难道说,另外那个被劫走且身中鸦罂之毒的“玉芙公主”也是假冒的了?   “等等啊,再等等。”   杜朝这回没被绕进去,瞪大眼睛指出来不对的地方,“这样一来也就是说,咱们还是不知道那位没有中毒的正常‘玉芙公主’的尸骨究竟在何处,也不知道那位盂兰盆节后被替换出来的中毒‘玉芙公主’的下落,反而现在又平白无故地多添了一具新的假货。”   衙察院里,又还停着一具是太后私生女,但又明面身份未知的尸骨。   “该不会所谓“玉芙公主”的尸骨,其实连四具都不止吧,到时候一具接着一具地冒出来,也太棘手了。”杜朝抱着脑袋烦恼。   这幕后真凶的动机,实在令人费解。   “恐怕新的一具已经出现了。”   谢逐临忽然语气平淡地道。   几人一惊,忙抬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不远处,有个靛蓝衣人正满头大汗地运着轻功,从小径草垛上奔跃而来。   那人未至,咋咋呼呼的声先扬:“大人,找到了!找到了!慈禧宫的碧虚泉下,果然有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不知何时被派去领队搜宫的吾十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5 22:42:52~2023-04-11 16:0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崇拜   ◎这正是她最想听到的答案◎   碧虚泉?   任阮不由得看了一眼谢逐临。   ……又是一处和水有关的地方。   他似有所察, 心有灵犀地侧头低声落在她耳边:“水恐怕是凶手处理抛尸的特定因素。”   她感觉自己心脏被什么细细抓挠了一下,正待细细咀嚼,吾十九已经到了眼前。   “大人, 以您的指示,咱们一进慈禧宫就直奔水景, 果然在碧虚泉下挖出来一具棺木。”   吾十九擦着汗道, “十二哥也已经应令进宫了, 他看过后很肯定,说就是承泽堂被劫走的尸骨。虽然有些地方被动了小手脚,但的确与当初在瑶池殿现场所检验之一, 是同一具。”   吾十九又看任阮:“不过是否为玉芙公主本人, 或者血缘关系之类的测定,还得等任姑娘来一锤定音。”   虽有画像, 到底骨骼各处立体精细,吾十二也不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单独全盘对照无误。   唯有画像的作者,真正摸透了各个骨相的任阮,才能够确切精准地判断出来。   任阮忙道:“那还等什么,快带路去慈禧宫。”   杜朝也小小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再出现新的鱼目混杂进来淆乱视线了。   那火灾现场另一具中了鸦罂之毒的尸体, 几经波折辗转, 也总算是再一次回到了衙察院手里。   不过按理来说,应该也不能确定是兰露采薇她们描述中的“玉芙公主”, 毕竟那位身上并不曾带有鸦罂之毒。   所以说,还是差一具尸骨没有找到咯。   杜朝皱着鼻子冥思苦想了一路,及至慈禧宫前, 差点撞上了那金碧辉煌的宫门。   他赶紧后怕地揉了揉脸, 小跑着跟上众人踏进了高槛。甫一进去, 就险些再一次被其中的辉煌夺目亮迷了眼。   太后慈禧宫的富丽堂皇是出了名的。尽管自大夏开元起宫中一直厉行节俭,偏自贾氏入主此处后,多年来都是毫不遮掩的奢美金阙,珠光宝气。   就连碧虚泉附近,也皆是名花贵草,玉砌金栏。   可惜抽干澄澈泉水的遮掩后,被暴露出来的淤泥翻堆在侧,发臭丑陋的内里一览无余。   淤泥边摆着一台与放才从太液池挖出几乎相同的棺木,尸骨已经被取摊在外头的仵作台上,吾十二正操刀忙碌着。   任阮过来时,看见旁边的金吾卫们还在忙着收拾那挖出来的棺木,证物箱里的符纸也格外眼熟。   黄纸血字,鬼画符似的字形都同方才太液池所出极为相似。   “任姑娘,你来了。”   忙碌的吾十二注意到她,神色凝重地招呼道,“这具尸体……我实在不能确定。若真如此,也太古怪了。”   难得一见在验尸上自信十足的吾十二吞吞吐吐,任阮眉心一跳,忙上前接过工具,俯身细细检验起来。   然而越是深入探查,任阮的神色也越趋渐凝重起来。   难怪,难怪吾十二不敢确定这等结果。的确是……太令人费解了些。   再次将头骨处翻检完毕,任阮总算是不得不相信地放下手,转向身后焦急等待的众人。   她迟疑着开口:“这具尸骨,与兰露采薇日常所见的公主并非同一人。”   众人点头。   这具尸骨身中多年鸦罂之毒,自然不属于那位正常的“玉芙公主”。   任阮顿了一下:“但是,她同太后,亦有血缘关系。”   众人的点头立刻齐齐僵在了半空。   什么?!   衙察院那具不才是太后的私生女吗,怎么这会儿又冒出来一个?   听到和自己一致的推断,吾十二一直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许:“而且这具尸体的骨龄我也仔细确认过,与衙察院那具几乎一致。”   也就是说,当年太后生下的,很可能真的是一对双生子!   目瞪口呆的杜朝一拍脑袋,忽然觉得自己此前关于三生子的猜想也不是那么荒谬了——若是那具还未被发现的,日常扮演玉芙公主的“玉芙”也的确是太后的女儿,可不就当真是三生子吗!   任阮蹙了蹙眉。   “所以当初死在瑶池殿的两具尸骨,都是太后的亲生女儿。”   难怪听说太后初闻噩耗时的悲痛不似作假。   可此后又是为什么,让太后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不仅没有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查出真相报仇的意思,反而还一直急着要粉饰太平,又是灭口又是对衙察院的调查百般阻挠的?   “大概是害怕玉芙公主是双生子之一的事情被旁人知晓?”杜朝猜测,“双生子在旧时是为天降不祥,这朝中本来就有许多封建到偏激的老派世家,更何况贾家还是那群老古董的牵头人。太后肯定对此深痛恶觉。”   再何况这对双生子,还并非先帝的血脉。   若是因为双生子之事被旁人留了心,再度翻查起经年的旧事,将太后偷情私生且混淆皇室血脉之事败露出来,这可是能扣上意图谋反而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如此一说,太后一直急于遮掩使绊的行为,也算是有了解释。”   任阮黛眉还是未舒展开来,“可太后的动机既然是要将这些真相都掩盖下来,又为何要伪造出另外的‘玉芙公主’尸骨出来呢?”   “还有衙察院从慈禧宫再度夺回来的现场那两具尸骨,太后又为何只是在其上做了些混淆掉包中毒与否的小手脚?”   按理来说,尸骨只要一到手,太后完全可以将此焚烧殆尽,以绝后患才是啊。   “还有那个在承泽堂后院将这具尸骨劫走的贼人。”她看向从碧虚泉下挖出来的棺木,“要想将尸骨连带棺木一起埋在泉下的泥土里,实在不是一个轻易的小工程。”   “太后自己的宫中,她不可能不知情。”   如此说来,那位贼人十有八九也是太后派来的了。   难怪当时贼人后脚刚走,太后前脚便强闯进了承泽堂中拖延闹腾,令本就猝不及防失去两位伙伴的金吾卫更难似寻常冷静迅捷,才叫那贼人滑溜的鱼儿似的跃入偌大的皇宫之中,没了踪迹。   “可太后将尸骨强行夺回,却仍不销毁,又是为何呢?”   任阮拿过一个证物箱,夹起其中一片从棺木上取下来的黄色符纸:“反而将尸骨钉死掩埋在自己宫中的泉下,贴上了这些古怪的东西。”   她仔细看着上面血红的画符,怀疑道:“这莫非是什么巫蛊之术的奇怪仪式?”   杜朝和平安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或大或小的惊恐。   大夏初建之时,巫蛊之术横行,其残忍血腥诡异的传说令现在的夏人也俱是闻之变色,不寒而栗。   巫蛊之术与鸦罂之毒,在大夏皆为人人避讳惧畏的毒瘤。   谢逐临眯了眯眼,淡淡道:“太后的母亲,出身南疆。”   任阮尚还未反应过来,杜朝已忍不住惊呼出口:“南疆!”   “从前只听说过太后进宫前,是记在贾老太太名下的后嫡女,只当是出身哪位小门小户家的呢。原来亲生母亲……”他喃喃道,“却不想,居然是出自南疆吗……这也难怪了。”   “南疆可是巫蛊之术的起源之地!”   杜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听闻那里的人,家家都养着一缸子的毒虫,遍地都是诅咒的黄符血字。”   谢逐临眉头动了动,不分由说地将证物箱从少女手中夺去:“别碰。”   任阮还在认真看上面字符的形状,忽然一下手落了空,哭笑不得:“不过是些纸张墨汁儿,又不是什么真能咬人的毒虫,我不信这个。”   他“嗯”了一声,自顾自道:“一会儿有圣水捧来,你仔细将手净了。”   “对对对,任姑娘,这东西古怪得很。虽然说咱们衙察院向来也对这些邪门歪道嗤之以鼻的,但能避免的总还是避免得好,宁信其有不——啊?”   凑过来的吾十九叨叨得正起劲,忽然被递到鼻子底下的一个证物箱生生卡住了话儿。   他一脸悲愤地抬头,无声抗议地望向随手将东西塞到自己面前的自家大人。   没天理啦,任姑娘摸不得,他吾十九就自生自灭是吧!   谢逐临目不斜视,没感觉到东西被第一时间接住,还略有不耐地向前一探:“吾十九,将任姑娘错带到那正廊的男眷席,又玩忽职守在西廊撇下人之事,还没拿你是问,现在连手脚也迟钝如斯了?”   ……好的。   “大人别急,属下马上就去寻人,将这符纸上头的意思查得明明白白!”   吾十九翻脸很快,赶忙笑嘻嘻地捧了东西一溜烟去了,生怕在面前碍了自家大人的眼,又逮着之前的过错来。   这边正沐浴在谢逐临虎视眈眈目光下的任阮则有些无奈,终究还是依言,在刚端上来的那一小鉴圣水里盥了盥手。   大夏信奉太阳是万物之源,尚太阳崇拜。   所谓圣水,便是由占卜出的吉日吉时接取天降无根之水,经过烈日的灼蒸,再度收集起来的干净水露。   通俗来说,就是将雨水蒸馏后收集的水。   但在大夏古来的风俗文化里,他们坚信雨水是天上光阳大帝所降下来在天庭洗净罪孽责罚的仙露,而经过太阳的再度蒸烤之后,变成了光阳大帝恩赐世人涤净后的圣水。   听着杜朝娓娓道来的科普,任阮忽然停下了撩水的手,问道:“那南疆呢?可有什么信奉的自然物么?”   “啊,南疆不应该就是崇尚这些乱七八糟的毒物啊巫蛊之类的吗,要说这个什么自然崇拜嘛应该是没……”   杜朝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正待将话儿揭过,偏偏又撞上少女格外期待的目光。   任阮急急道:“就譬如说什么山石啊、火啊、雷电啊、土地、或者一些传说中的动物和现实野兽之类的?”   他只得在肚子里苦苦搜刮起之前看过关于南疆的话本,冥思苦想许久,终于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要是这类物什的话嘛,我还真从前听过类似这一耳传说!”   众人皆屏气凝神望向他。   杜朝激动地拍着手:“是月亮!”   “对!我记得,很久以前的南疆人,就是借着月华大展巫蛊仪式的!”   任阮心脏一颤。   这正是她心中隐隐猜想,最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第109章 老妪   ◎旧时风俗◎   谢逐临瞳孔深处一震, 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道:“南疆百年记载,从不曾听闻过有关拜月的旧俗。”   “南疆都是些未开化的蛮夷之人, 所留下来的竹简什么的白纸黑字真真记载下来的书卷少之又少,多少东西都失传了!”   不过提起这个, 杜朝一下子自信了起来, “我素来是最爱看这些偏僻之地怪诞奇闻的。那好些关于南疆记载孤本, 不是我吹,就是衙察院恐怕都没人见过呢。”   杜朝自幼不爱读经书,反倒是常年醉心于那些个谲怪异辞。从各处苦心搜集来的孤本话册堆了满满一屋子, 为此可没少挨杜少卿恨铁不成钢的责骂。   “像是这种偏乡僻壤, 又没什么系统官学的地方,他们很多人其实本身都是不识字的, 很多习俗旧谈,都凭口口相传罢了。”   “所以仅仅只是靠那些流传下来的稀少书卷,根本很难了解到他们真正的文化。”   况且南疆路途遥远,真正传到大夏,传到京都的版本,都不知几经大夏多少文人之手, 早增改删减得面目全非了。   “所以啊, 要是想知道南疆真正的历史啊,文化啊习俗之类的, 还得是真正踏临那一片的土地见闻而来的第一手资料最为真切。”   任阮肃然起敬:“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莫非从前竟还亲自踏临过南疆?”   “……那倒没有。”   杜朝讪讪一笑,不过很快又抖搂起精神来, “不过幼年有段时日, 我的确格外醉心于南疆的文化, 挖空心思地四处求书抄闻,倒是运气很好,在一个小寺庙里,遇到过一位南疆老妪。”   当时他尚且年幼,还居住在钱塘。   那段时日,家中正逢父亲升官即将调任入京都时。父亲为着家族纠纷与母亲日日争吵,他烦恼不已,索性也日日避跑出去,常年在街上乱晃,到处听听市井小闻,凑凑各处热闹。   有一天,他不知怎么就到了一个小小的破败寺庙里,便碰到了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妪在里面呼呼大睡。   “若是寻常,我向来不爱管这些事儿的,怕被这种街头上的无赖故意磕着碰着,强要钱财去。”   那个时候钱塘的治安不比京都,街上时有些泼皮无赖碰瓷。那些人虽一般不敢乱碰什么有权势的官家少爷。却架不住杜朝是个心软单纯的,跑出来时又不甚穿戴不领书童随从,让人瞧着只像是家境有些殷实的小子罢了,结果被人误打误撞,当了好几次冤大头。   “不过我过时打眼一瞧,倒是觉着那个老妪格外眼熟,才留了心,忍不住踏进庙里去仔细瞧了一瞧。”   杜朝犹豫了一下,“这一看才知道,原来那人,我竟早些时候见过。”   他看向他们,小声道:“而且,是在贾家。”   任阮的双眼徒然睁大。   贾家?   等等,也是,在钱塘盘踞多年的世家大族,可不就是贾家么!   原来那个时候,贾家与南疆的联系往来,就开始这般密切么?   “我记得父亲刚接到调任京官的文书时,贾家就着人来请父亲上门一叙。”   “我父亲算是白身起家,原是极不愿意与世家势力牵扯的,到底碍于我母亲的面子,托病了几日,最后还是带着我去了。”   任阮疑问:“你母亲不是出身萧家么,怎么却又要强求杜大人与贾家交好?”   “萧家和贾家结为秦晋之好多年,那个时候往来密切得很,朝堂之上共同进退,宛若一家。我母亲要父亲与贾家交好,自然也是将自己划为萧家的代表之一。”   杜朝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么些年,时局复杂变幻,如今两家的关系倒是变得微妙许多,不似从前了。”   谢逐临微微颔首。   那些年前,别说是广陵萧家和钱塘贾家,几乎现在京都得势的世家,来往都极其密切。   譬如临安傅家、东洛陈家、奉天甄家等等,俱是姻亲交汇,团结一致到在朝堂上几乎威胁到皇家专权的地步。   后来先帝崩殂,幼帝即位。早年太后全权把持朝政,一力提拔贾家从世家中脱颖而出,引发许多不满。   当今圣上也在衙察院的辅助下,渐渐掌控了朝政大权,不断打压分裂世家,才使得现下的世家不再同从前那般熏天赫地。   杜朝:“大概是因为之前下的帖子我父亲总称病拖延,真正上门拜访时,反而不在贾家人的预料当中。”   “那日我们正好撞上了贾家请人做些什么驱鬼啊辟邪之类的仪式。当时贾家人请的,正是我后来在庙里看到的那位南疆老妪。”   “驱鬼?”   “对,好像是为着宫里头的太后祈福吧。我记得那时,遥遥听说京都的太后娘娘染了时疾不太好,贾家人便在太后出生之地钱塘,请了人做法事。”   杜朝回忆着,“我和父亲一进去,便见着满屋黄纸纷飞,血红的长线四处缠绕,一个老妪衣着奇异又褴褛,恍若癫狂地在屋内屋外跳动,口里还唱着些音调尖诡的曲子。”   “我当时还小,害怕得很。父亲更是看的脸色铁青,直叹荒唐讽刺,一口茶都没喝,就带着我匆匆从贾家出去了。”   “后来我好奇,着身边的小厮去打听,才从贾家仆从口中得知,原来那老妪出身南疆,心中更是觉着害怕又稀奇,便去寻了许多南疆的话本子看,越瞧越觉得古怪着迷。   是以在庙中遇着人时,反而不怕了,憋着心里那一股子好奇劲头,上前搭话。”   那南疆老妪倒也是个不遮不掩的,骨碌着浑浊的眼珠子打量了小杜朝两眼,只操着生硬的大夏话让他去给自己买了几个馒头,又打了壶美酒,便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许多南疆之事。   “关于南疆人旧年的月亮崇拜,我便是从这里听来的。”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大夏都尚未建立之时,南疆人也尚处在巫蛊术法的发源阶段。   早年的南疆人四处研究探寻巫蛊之术最为有效的画符施法。百般试验练功,终于发现七月半午夜之时,最冷浓的月华之下,以少女的新鲜血液入符,所得巫蛊之力最为强盛。   其实南疆起源时,就崇尚月亮之神。   这个发现更是让南疆人欣喜若狂,认为自己果真是月亮之上贬谪下来的仙人后代,于是越发疯狂地痴迷于钻研试验月华有关的巫蛊之术。   但是很快,南疆人就发现了不对。   这等方式作法所施就的巫蛊,反噬之力极为可怖。施法之人常常或七窍流血暴毙而亡,或是百蚁噬心,被不知名力量敲骨取髓。   甚至发展到后来,已经开始波及家人邻里,方圆十里横尸血流,寸草不生。   这样怵目惊心的后果,终于让疯狂的南疆人冷静下来。他们百般探寻原因,最后认为是因为自己过度借助月神的力量,贪得无厌使得月神降下了惩罚。   于是自此之后,所有关于月神之说的书籍记载都被烧毁,老一辈的南疆巫蛊人从此闭口不提,以至于南疆后人,竟大多都对南疆古来的月亮崇拜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地处遥远的大夏人了。   “不是吧。”任阮听得目瞪口呆,“你们这里,居然真的存在这些超自然力量?”   这也太违背唯物主义思想了!   任阮默默地消化了一下。不过一想到自己的穿越本身就够超魔幻主义了,南疆真实巫蛊之术的存在,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一边想着,任阮又一边默默地把自己刚拿出来的手重新放回了圣水里去。   谢逐临拢起眉峰:“既然南疆人为了避免惩罚反噬从此闭口不提,这老妪为何会对你全盘托出?”   “我当时听了也恐惧得很,恨不能飞奔回去找圣水洗耳朵。不过她说我反正不是南疆人,这东西反噬不到我身上。”   杜朝后怕地拍着胸口,但在谢逐临这一问的提醒下,忽然又想起了关键,“对了,那老妪还说,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贾家人恶毒不义,她就是故意要将这个南疆古来的月亮诅咒言道而出,将此转嫁到贾家之人身上,实施报复。”   “贾家人恶毒不义?”   “对,原来她竟是在做过法事后,被贾家人故意丢弃在偏庙中。”杜朝愤愤道,“那贾家人背信弃义,不仅原本说好的报酬一分没有,甚至还将这老妪身上所有南疆的法宝全都夺去。好像还整了抑制法术的火刑。”   奈何这位老妪却不是那些来大夏坑蒙拐骗的普通南疆人,的确是有真本事的,虽因为火刑法术虚弱,身上竟毫发无伤,贾家人又恼怒地往死里打了一顿才赶出来。   任阮亦是听得涌上几分义愤填膺,心中感慨过几分上位者的任所欲为,她又摘出杜朝话里的重点:“火刑?”   她心中揣着半分明白的猜测问道:“旧时制裁这些南疆巫蛊人,为何会用火刑?”   谢逐临眼中流露出些许了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明白了少女此前追问崇拜文化的来由。   他启唇道:“五行之中,月为阴,属水。”   任阮眼前一亮。   果然,看来这个时代的五行与前世也如出一辙!   杜朝点头:“是啊是啊,咱大夏拜日,日为阳,属火。旧时南疆边境的大夏人为了抵御南疆人的抢掠,都是拿着火把驱巫蛊的。”   “那么南疆拜月,月属水。”她急忙道,“慈禧宫的尸骨被压在碧虚泉下,昆玉园的尸骨又在鲤溪之中,这些都与水有关,且这些棺木上又四处贴满了疑似巫蛊的符纸。”   “你们说,这会不会是太后在布下的一整个庞大的巫蛊阵法?” 第110章 大方   ◎惹谁不能惹姑娘呢◎   “甚至, 这些阵法所用的尸骨,很可能还不止这些。”任阮索性再发散了思维,“还记得前段时日那些案子里的刺青尸骨吗?”   素莲祖母案, 证人之一死在离家几公里开外的偏僻小池塘;   桥头女鬼案,死者在大理寺画像司的洗笔池中被发现;   肉羹碎尸案, 刺青残尸被扔填在福膳斋后院的井中。   一直到现在, 眼下这桩真假焦骨案中所出现的新的刺青尸体, 又被埋藏在了鲤溪之下。   所有受害者都被抛尸在与水有关的地方,实在是太过诡异的巧合,令人不得不生出疑心。   空气不由得一静。   “若真是如此, 太后这是想做什么?”   杜朝先惊恐地张大了嘴, “巫蛊阵法之力邪乎得很,这些尸骨又分布得这么广泛, 若真成了阵法,岂不是要倾覆了整个大夏!”   “还有啊,太后身上也有南疆人的血脉啊,难道就不怕首当其冲的反噬?”   将目前这些刺青尸骨被发现的地点连串起来,起码覆盖了半余个京都了吧。   旧时南疆人拜月画的几米巫蛊阵法都闹得血流成渠,险些灭族。太后要真这么疯, 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沉默了半响的谢逐临动了动眼睫。   “或许, 暂且先不必将这些纷杂的案件都串联到一起。”他修长手指在袖中的暖炉上轻摩,“此前案件里刺青尸骨的发现地点虽都有共性, 但唯有此次在昆玉园发现的死者,被特地放入棺木之中,其上含有了疑似南疆符纸的存在。”   而之前那些刺青尸骨, 虽然都被抛尸在水处, 却都只是光秃秃的尸骨一具, 身上也没有发现南疆元素的影子。   所以究竟是否每具尸骨都与南疆有关,又是否真的是被以施展巫蛊之术的阵法作用,还都有待商榷。   说来也是。   任阮被这一下点醒,只得暂时将这个猜想按下。   她望着谢逐临的侧脸,想起什么,见周围又都是金吾卫,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才提起前话道:“说到刺青尸骨,之前我所问那位新被发现的‘梦柯姑姑’,谢大人既然认识,可否再展开说说?”   青年袖中轻摩暖炉的手指停住。   他静了一瞬,才道:“圣上限我们三日之内将此案查明。梦柯之事与此案并无太多决定性的牵连,不必多费心神。”   任阮心口一堵。   什么没有决定性的牵连,什么不必多费心神,他分明就是不愿告诉她!   “归善公主那边如何了?”   谢逐临已偏过视线,看向吾十六。   吾十六:“全凭大人所吩咐,已经请示过圣上了,归善公主现下被衙察院的医卫从御医处接手。”   谢逐临颔首:“把人看好,务必将气吊稳,我亲自讯问。”   吾十六心神一震:“是!”   此间吩咐毕,见天色已暗晚,谢逐临正待回身令人送任阮先回去歇息,便撞见少女不满的眸。   被晾在后头越闷越气的任阮,这会儿憋得酝酿出有些不高兴,一眼看穿他还未开口的话儿,先发制人:“该不会这会儿民女的画像师职责已尽,谢大人又要过河拆桥,好生送民女离开了?”   他眸光一怔:“你若不想出宫,也可先回承泽堂歇息。”   她没料到地噎了一下,别过脑袋:“案件的调查还未毕,至少今夜先将梦柯姑姑之事查清楚吧?”   短短两刻钟,先后出现了两位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梦柯姑姑,其中一个不仅身有刺青,还怀鸦罂之毒惨死在了昆玉园的鲤溪。   那么最开始她遇见的那个“梦柯姑姑”呢?   而现下躺在棺木里的那具有刺青的“梦柯姑姑”,他分明知道是何人,却一再对她避而不谈。   “不是避而不谈。”他低冽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事关刺青案,背后实在盘根错节。”   且案情冗长,又错综复杂,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说清。   谢逐临低头看她,狭长眼眸闪烁着幽深的光:“待此案结,出宫后任你审讯,可好?”   少女心头刚窜起的小火苗,扑哧一下,就被柔柔的冰雪落覆,哑灭得严严实实。   任她审讯?   任阮张了张口,灭得一干二净的火苗死灰复燃,转而窜上了耳根,烧成微薄的绯红。   “什、什么?”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真的愿意告诉我?之前那些案件里刺青尸体的来龙去脉什么的,不是衙察院最高重案机密吗?”   他正垂着情绪邃密的眼眸,闻及少女一时的结巴,眸中沉重略略一散,声音里不由得带上几分哑然失笑:“你如今亦是衙察院中人,有何不可。”   噢对,她现在也有衙察院的金腰牌了。   任阮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腰间沉坠下的物什,心里不知怎么却涌上一点点莫名的小失落。   还不待她理清那失落的由来,飞奔回来的吾十九咋咋呼呼的声音已经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夺去了。   “南疆!果然是南疆!”   他手上扬着卷宗,一□□似的掠至眼前,“大人,任姑娘,这些符纸果然是南疆字符!”   少女立刻将心头那点小别扭抛到了九霄云外,忙扭头问道:“那符纸上的字呢,是什么意思?可的确也是南疆的巫蛊术符么?”   吾十九急刹车,脸上的兴奋一弱:“呃,这个还不能确定。”   “衙察院中懂南疆语言的只有寥寥几人,而且也只是粗通些现在的话儿。”   吾十九指着卷宗上从现场证物上抄录下来的那些鬼画符,“这些上头,大多数都是百年前的南疆古文了,实在极难破译,他们也只能认出些几个变迁不大的字来,连贯都勉强。”   大家不免有些丧气。   谢逐临没伸手接过卷宗,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吾十九:“梦柯那边呢?”   “啊?哦!”   吾十九很快反应过来,自家大人此时并不想在刺青案上分费太多心神,连忙禀报道:“已经找到了,归善公主手下的心腹根本没把人送到御医院,只绑了塞住嘴,扔在御花园的淤泥池子里哩。”   他们搜找到此处时,这位梦柯姑姑已经醒了,正呜呜着哭天抢地,在淤泥里挣扎得满身脏臭呢。   说着说着,吾十九还忍不住往任阮那边一瞟。   啧啧啧,要不说惹谁不能惹姑娘呢。   一位任姑娘,下手那是真叫个快准狠。一位归善公主,面上柔柔弱弱任你拿捏,转头就能给你绑抛了。   “扔在御花园?”任阮扬眉道,“寻到的这人,可是那个我与归善公主相见时遇到的那个‘正常’梦柯姑姑?”   吾十九点头:“没错。人已经捞上来了,简单处理了下就扔去审问了。”   任阮若有所思。   归善公主如此行事,再结合起之前那些围观的权贵名门所说,倒是确实能够排除与御花园“梦柯姑姑”与归善公主是一伙儿,在自己面前演戏设套的猜想了。   太后派遣梦柯姑姑来监视归善公主之事,应当也是确有其事。   这边正说着搜查到御花园的细节,却见吾十六也从另一个方向快步赶来,拱了拱手道:“大人,御膳房和廊间宴席的搜查已毕,除了归善公主面前那碗羹汤,并无其他异常。”   “所有能够接触到下毒羹汤的宫人已被拿下审讯。归善公主的尝膳官在被用过刑后,承认是自己借着试膳之便,在公主的碗碟里下了毒。”   吾十六道,“医卫已经复查过了,那毒物虽瞧着厉害,其实分量控制得极好,及时就医,伤不了性命,只是虚弱些时日就能将养回来。”   这话叫任阮亦是心思顿起。   按照吾十六话里的意思,看来衙察院也是在怀疑这番下毒的闹剧,其实是归善公主自导自演了。   谢逐临:“可从这尝膳官嘴里撬开指示之人了?”   “不曾。这尝膳官只是见财眼开奉命行事,甚至没见过他上面吩咐人的脸。就连拿药时,也是约在一处地点,先后而至交接。”   查不到上面的人,能摸到瓜的藤蔓就直接断在了这个小小的尝膳官身上了。   任阮心里有些憋屈。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滴水不漏的单线切断追踪痕迹的犯罪!这样一环接着一环的案情席卷而来,全部断在了第二步。   满地都是攀上真相的云梯,却都空剩下第一阶的断绳萎落在尘埃里,叫人只能咬牙切齿看着高处的真凶逍遥法外。   谢逐临目光微动:“将梦柯和尝膳官一并扣下,即刻隔送回衙察院复审。”   “不论是大理寺还是内宫侍卫,一概回绝串提。”   吾十六眸光掠过了然,立刻正色站好道:“是!”   “公主宫宴中毒之事,今夜就从衙察院抄送好卷宗入宫。”他云淡风轻,“天亮之前,务必在圣上面前结案。”   “是!”   在旁边听着的几人有些云里雾里。杜朝懵道:“啊?这就结案了?不是连真凶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吗?”   任阮望着谢逐临的目光亦是复杂深思,心中隐约涌上些奇怪的不好预感。   “公主中毒,不过是是个引子。”他神色淡淡地转身,“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是什么意思?   因为此事不过是公主自导自演吗?还是说背后的真凶隐藏太深,根本无法从这一起小案中将其拽出水面,不如轻轻揭过先放松警惕,再待日后时机将其连根拔起,一同清算?   她犹思索,忽然听得谢逐临低头问她:“我去亲询归善公主,你可要来?”   少女于是暂且将这些影影绰绰的虑想放置一边,点头应下声来。   原本混乱狼藉的西廊已经被完全清场,还有众多金吾卫在此间翻搜检查。   虚弱的公主自然也不宜在此多停留。承泽堂又为赐予外臣之宫室,到底对于未出嫁的公主有男女大防。归善公主最后还是奉圣上令,被医卫转移到了金銮殿的侧间中。   进屋之时,归善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除了还带着苍白外,已经能端稳玉碗,自己坐直喝药了。   见几人进来,她放下玉碗,嗓音虚柔:“谢大人,任姑娘。”   此处虽处在圣上的金銮殿,但这侧间里里外外布满了金吾卫,倒也不担心隔墙有耳。   于是任阮也不愿再费神与她再虚情假意地寒暄攀扯,索性直截了当地笑道:“殿下好狠的心肠,原来要送梦柯姑姑去的御医院,竟是鬼门关。”   被金吾卫带到此处时,归善公主就已经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听及这般直言,也不意外地微微一笑。   她微笑里仍然带了纤弱的勉力:“任姑娘这是要来审讯本公主么?”   “事关罪案,本公主自然愿意配合。只是国有国法,不知任姑娘如今做了衙察院哪位判官?”   话里的意思,便是说她僭越了。   任阮微顿,笑道:“公主实在敏感,民女不过关心殿下,随口一问罢了。”   她对视上归善弱柔里讥讽暗泛的目光,笑意不变地起身开门:“既然殿下接下来要接受讯问,那民女便就此回避罢。”   “多谢任姑娘体谅。”   归善眯了眯眼,好心提醒道,“这侧间的门上蒙的是烟罗纱,姑娘可记着要站远些,别叫身影投在门上摇晃着,烛火拉扯时瞧着似是鬼魅。本公主现下,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惊吓。”   任阮正合门的手一停,笑答:“殿下放心,这个时辰想来快到最后一重烟火了,民女正急着去欣赏好光景呢。”   门合上的一瞬间,缝隙里传来归善娇柔的轻笑声:“幸而任姑娘这般大方,本公主也能有机会,与谢大人独自促膝长谈一番了。” 第111章 丁香花蕾   ◎还怕寻不到第二个‘尝膳官’么?◎   归善公主所言不虚。   从金銮殿这边的侧间出去, 各门各屏都是朦胧的烟罗纱糊就,四处环绕的重重灯火下,立在外边的人影难以藏身, 很轻易就能被里面的人发现。   这算是杜绝了她隔墙附耳的小念头。   是以任阮一出来,笑容就垮了。   闷闷地连着跨出好几个门槛, 回头时瞧见自己被各个方面投射出去的影子, 才终于落在了实实在在的墙上, 拉得又长又挤。   身后传来杜朝惊喜的叫唤:“任姐!你出来啦!”   再回过身,她便看见在不远处等候的杜朝和平安,正忙不迭地迎上来。   “怎么样任姐, 归善公主说了什么?真的是她干的吗? ”杜朝有点紧张地问。   到底他与归善公主曾是旧相识。从前记忆里坚定认定的无辜好姑娘, 忽然成了一连串凶案的嫌疑犯,实在让人心情复杂。   任阮摇头:“才刚开始呢。”   她一边回答, 一边也没停下脚步。一径往前行着,直到彻底从侧殿门跨出了金銮殿。   不是要单独促膝长谈么,她自然要给足空间啊。   杜朝和平安有些不解地跟在后面。   “怎么啦这是?谢大人审讯还不准咱们在外面等着,偏要赶到殿外去吗?这么神秘啊,我又不会偷师学艺。再说,我现在不也算衙察院中人了嘛。”   杜朝嘟囔着。   任阮耸肩。   人家当时一言不发着呢, 可不就是顺着归善公主的意思, 叫她最好润远一点。   平安也目露担忧:“姑娘,天气寒凉, 又更深露重的,小心染了风。”   踏着小小碎步的杜朝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袄披,附和道:“是啊是啊, 这外头实在是冷。任姐, 要不咱们找个火炉子烤——”他叨叨的话忽然截住了, “——傅大人?”   闻言,犹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任阮后知后觉地侧脸,果然看见一人立在右前方一个满枝灯彩的繁茂大树下,手里正把玩着合上的白羽扇柄,温文尔雅地向她微笑。   傅重礼将扇子收入袖中,向她走来:“今夜之案了结得如此之快,任姑娘怎么却好像怏怏不悦?”   任阮瞧见他,不由得心念一动,并不避开,反大大方方立住道:“民女愚钝,傅大人的话,却听得不甚明白,还请大人赐教。”   他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笑道:“有何不解?”   “今夜虽然纷纷杂杂的线索频出,却分明是将这本就如坠五里雾中的案情,搅动得更是扑朔迷离。傅大人怎的出口就如此肯定,今夜的案件就此了结了呢?”   她盯住他:“还有,更叫民女疑惑的,当属傅大人您。”   “昆玉园位于西廊西侧。傅大人与我等一同从正廊处前往西廊,又是如何完整地绕过整个西廊,恰好在昆玉园‘路过’?且又恰好,发现了昆玉园深处隐蔽在环绕花木中鲤溪里的尸体?”   傅重礼微微一笑。   “任姑娘还是这样咄咄逼人。”   他意味深长:“只是不知姑娘对今夜的案件,还想要什么结果呢?”   还想要什么结果?任阮蹙眉。   什么意思,真相不就是唯一应该被大家看到的结果吗?   他将少女脸上的防备和疑虑受尽眼底,低低笑出声来。   “傅某此前在正廊上与众多大人觥筹交错许久,实在有些不胜酒力,恐贸然前去众多女眷西廊失态冒犯,故特意绕远了路吹吹风,以醒酒清神。谁知一不小心,就走到了昆玉园。”   “这个解释,任姑娘可还满意?”   傅重礼挑了挑眉,“还是说,任姑娘比较想听到的是,傅某早知晓些隐秘暗闻,是以才胸有成竹地直奔昆玉园,精准地将埋藏在鲤溪下的尸体捞出来。再来一出恶人先告状,故意亲自送往御前,混淆视听?”   任阮定定地观察他自然的神态良久,才移开眼。   “倒也不是。”   她语气里带了似玩笑又非似玩笑的意味,顺着他的话儿道,“民女最想听到的,还得是傅大人亲手将受害人溺亡在鲤溪之中。”   跟在后面正和平安窃窃私语的杜朝,差点左脚拌右脚。   他猛然捂住嘴,惊恐的目光在前面两人之间来回巡梭。   不、不是吧,什么都敢说只会害了你啊任姐!   杜朝一个激灵,眼睛已经开始不安地往四周滴溜起来。   就他这个空架子可抵不住傅大人的拳脚啊,这个距离,那些守在金銮殿的金吾卫应该能及时赶到吧?   正当杜朝惶恐不安之时,安静了片刻的傅重礼终于有了反应。   他垂眼看向少女,才刚启唇,就不禁温声大笑起来。   傅重礼笑得眯起来的眼睛里润泽不再,却透露出浓烈的戏谑和兴致盎然。   “任姑娘,你还是这样有意思。”   任阮神色不变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寻出什么破绽,遗憾地移开视线:“可惜这幕后主使真凶,实在是藏得太深了。”   若真是傅重礼,倒清省许多事儿了。   他笑够了,又悠悠地道:“任姑娘何必如此苦苦纠结,此案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揭过便是。洋洋喜气地过好这热闹的春节,才是正理。”   任阮的眉头一拢,眸中不解的意味越来越浓。   明明无论是调查刚开头的宫宴中毒案和梦柯遇害案,还是调查陷入瓶颈的真假焦骨案,哪一个都还云里雾里呢,为何他却再三强调案件已经了结?   水落石出的又是什么?   真正要揭过的又是什么?   “大多数的人想要快些水落石出的是什么,自然这事儿就会如大多数之所愿。”   傅重礼仿佛看懂她的眼神,慢悠悠地在一处奇石凿就的小瀑布边停了脚步,反问她:“宫宴上投毒戕害归善公主的,不是公主的尝膳官么?”   她眉头依然没有松开。   是,也不是。   将毒物投入食物中的人的的确确是尝膳官没错,可他也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的一个杀手罢了。   尝膳官固然已经被捕,但这背后的主使真凶,也就是主谋,才是案件了结的重点。   而这位主谋,分明还让他们连踪影都抓不到半分。这样的案情进展,如何能了结?   “至于梦柯姑姑被害之案。”他又道,“金吾卫现下大张旗鼓搜查慈禧宫,又从里面抬出一具新的尸骨,这样的大阵仗,怎么能逃得过今夜宫中无数双精明的眼睛。”   “不过呢,谢大人似乎也没想要逃过。”   若想保密搜查,以衙察院精密的组织能力不是难事。   但就像他今日带任阮入宫一样,谢逐临在慈禧宫的行事,是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傅重礼半倚在小瀑布边的玉栏,看着瀑布下活水里甩尾的锦鲤,语气轻松道:“太后身边最重要的女官,众目睽睽之下被验出鸦罂之毒,与此同时,慈禧宫又被搜出了新尸——或许还有暂时没被搜查到的鸦罂罪证——这样明晃晃的嫌疑,饶是贵为太后,恐怕也要艰难一渡了。”   任阮的眼皮不由自主地颤跳了两下。   方才在慈禧宫忽略的细节全部浮上心头来。   若傅重礼所说,这次金吾卫们所搜查的动静确实不小。   从慈禧宫送出的证物盒,甚至好些是直接从金銮殿正门接连运过。   衙察院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谢逐临就是有意要让所有人看见,慈禧宫里的确有猫腻,且这猫腻背后的嫌疑几乎冲天。   傅重礼撩过一眼沉思中神色变换的少女,心情破佳地摸了摸腰间的锦囊,扯了丝绦,将几枚丁香花蕾倾倒在小瀑布下的活水中。   纷落而下的动静立刻引得水中各处游动的锦鲤迫不及待地聚拢而来,争先恐后地拱向那落漂在水面上的花蕾。   他抖了抖锦囊里剩下的花蕾,笑道:“若是太后这么一棵大树,主干震了三震。那上头繁茂的枝枝叶叶,还不知要如何天崩地裂得四散呢。”   “太后一被动摇,这牵连到的无数枝条里,还怕寻不到第二个能够结案的‘尝膳官’么?”   他望着水中争游翻腾的鱼儿,目光意味深长。   这话里的内涵已经昭然若揭了。   就连远一点的杜朝,都忍不住和平安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任阮自然也听明白了他话里的言外之意。   所以说,今夜所发生的案件,其实圣上和谢逐临根本就没有一查到底的打算么?   寻得一个浅表的凶手,便将此草草地迅速结案,只为了以平息民心恐慌,振大夏威严?   她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还是不太置信。   傅重礼挑着眼尾,目光从鱼移向怔忡在原地的少女,正待开口戏谑几句,却忽然顿住了。   “任姑娘。”他温柔轻松的声音徒然一沉,上挑的眼尾里染上晦暗的森然,“傅某给姑娘的牌子,为何不见?”   她还沉浸在复杂的心绪里,闻言下意识往自己腰间一摸,触手便是金玉的冷润。   金牌上“衙察院”三个大字灿然生辉。   至于那刻有“傅”字的玉牌……   任阮猛然想起被谢逐临毫不留情丢掷向黑暗里的那一道微弱的白光。   她不太自然地咳了咳:“十九见那玉牌沾了些污渍,取下来帮民女拿去擦拭一二了。”   “傅大人还请放心,玉牌安然无恙。待十九拭净回来,必然完璧送归大人手中。”任阮略带心虚地保证完,又急急将话儿转回来,“民女还有疑问要请教大人,今日在宫宴之上,大人是如何知晓民女在屏风之后的?”   “那处屏风原本就是安排着通往西廊而来的,可是傅大人你有意将其移开?”   “还有当时在西街的一遇。大理寺既然已经早早地对鸦罂之案进行了如此深入的调查,现下究竟查到了哪一步?其中的线索当真已经有能够毋庸置疑指向慈禧宫的么?”   “还有归善公主。今夜我与她的邀约,还有她在宫宴上的动作,傅大人究竟知晓几分?”   傅重礼冷恻的目光仍然在坠于少女裙边的金玉腰牌上巡梭,声音阴沉下来:“任姑娘莫不是以为,这偌大一个京都,竟全在衙察院的掌控之下了?”   任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得伸手在腰间拨弄了两下,将腰间系着的丝绦和香囊拢到前面来,又合了合斗篷半盖住。   行吧,果然自从他入主寺卿之位,大理寺如今在各处的眼线比之衙察院也不遑多让。   见几乎要被他阴鸷目光洞穿的腰牌忽然被遮盖住,傅重礼抬眸,冷哼一声。   “任姑娘这样多的问题,何不去一一询问那腰牌的主人,想必对方一定知无不言。于姑娘而言,傅某不过是颗可以随意弃之一旁的棋子罢了。”   “不想这大好年节,姑娘竟给傅某上了一堂‘过河拆桥’的好课。”   他手中一用力,锦囊里的丁香花蕾尽数涌出,倾洒在下面潺潺的活水里。   任阮也不想他竟会如此执着于一枚牌子。   到底也是,毕竟那“傅”氏玉牌瞧着便价值不菲,又被他随身携带,想来也意义非凡。   他虽带她进宫的目的并不纯粹,总归将那玉牌交予她本没有必要,也算是大半出自好意。   任阮愧疚又苦恼,在心里把姓谢的罪魁祸首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干巴巴地组织起措辞道:“大人误会了,这个腰牌并非归属旁人,是民女自己……”   话音未毕,忽然听得身后沉重的金銮殿门轰然而开。她不由停了话儿,转身望去。   却见那大开殿门中,吾十六手捧卷宗出,在两排金吾卫的护送下,凝重严肃地直奔御书房而去。   傅重礼冷笑道:“果然已经结案。”   “姑娘与其委屈自己在此和傅某浪费时间,不若亲自前去一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5 08:23:23~2023-04-18 07:3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结案   ◎任阮不信。◎   真的结案了?   任阮半信半疑地与杜朝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么短的时间内, 谢逐临就已经从归善公主口中得到了全部的真相吗?   这实在太过于让人难以置信。还是说,衙察院到底还是往着她心中暗暗担忧的那条路而去了?   “十六大人这模样,瞧着确实像是要去御书房交差的。”   杜朝远远望着, 嘟囔里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傅重礼嘴角噙着冷笑,事不关己似的回身倚靠着玉栏, 似是将兴趣全都转移到了扑腾游跃的鱼儿上。   任阮心中瞬间一阵迁思回虑, 正待急急迈步回金銮殿中一问究竟, 忽然却见那御书房方向又回来一个靛蓝衣人,逆着那一大批吾十六后头手捧证物箱的金吾卫,如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   她忙眼疾嘴快地将这风儿截住:“吾十九, 这里!”   正从少女身边掠过的吾十九急急刹车:“任姑娘?”他叉着腰刚要说什么, 忽然余光瞥见旁边碍眼的熟悉披氅,立刻撇嘴, 万分嫌弃地拉着她就走。   “不是我说,任姑娘你最近怎么老是和些坏水里的妖魔鬼怪泡在一起,小心可别一同被拖下去了。”   “我与傅大人只是偶遇。”   任阮不欲与他多纠缠这个,任他将自己一径儿拉开,只忙着追问道,“方才我瞧着十六带了许多人, 手里还捧了卷宗, 很是郑重地就往御书房去了,是怎么回事?”   “谢大人对归善的审讯已经结束了吗?结的究竟是什么案子?”   吾十九拉着她的步伐稍稍一慢。   任阮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接着就听见他的声音略有些不自然地飘过来:“啊是啊,就是圣上急着要的那几个案子嘛,十六这不就赶着去复命嘛。”   几个案子?看来还不止一个?   “就, 宫宴上公主被下毒啊, 还有那个什么姑姑的死, 还有之前的玉芙公主遇害案。”   见差不多将人拉得离傅重礼远远的了,吾十九总算松了手,咳了咳回头道,“你们知道嘛,这些案子都闹得沸沸扬扬,拖久了在京都影响也不好,圣上自然急着要将这些破事儿了结掉。”   任阮猛然睁大眼:“这些案子,无论哪个都还只查到半途,如何能这么一盏茶的功夫,尽数水落石出了?”   金銮殿内的归善公主究竟说了什么?难道她当真知晓所有的内情?还是说,她就是这一切环环相扣案件的主谋?   那谢逐临又是如何这样短的功夫里,竟然让这样一个最大的幕后主使将罪恶全盘托出?   她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却仍是不愿置信,只拿究根问底的眼神凝着吾十九。   面对少女满腹狐疑,吾十九有点顶不住,目光游移:“哎呀,今晚不是查到很多东西了么,哪里算是半途?”   他挥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又好似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索性挥挥手道,“任姐姐你要是想知道细节什么的,干脆自己去找大人啊,大人那里还有一份卷宗存着呢,比我说的详细。”   “我还急着回去给大人复命,就不陪你说话了啊!”匆匆言罢,他趁着少女一个没抓稳,又如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这回刮去得却格外迅慌,倒像是逃避似的。   果然有猫腻。   任阮蹙眉望着吾十九的背影,心里悬起的不安吊在胸口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难道真如傅重礼所言,对这些案件的追查竟都蓦地止步了吗?   旁边的杜朝默默听了半响,心中的不安反而沉沉地落了下来,他一拉少女:“任姐,我看这案结的,恐怕真的有问题。”   这么短的时间里,再加上吾十九反常的反应和傅重礼深意十足的暗示,实在不能不让他想起从前在大理寺看过的一些腌臜往事。   比如那些闯祸的贵族子弟,被报了官,便常常是寻个无甚身份的侍从啊奴婢啊之类的顶上罪名。   哪怕是杀人放火,只要受害者不是什么有背景有靠山的铁板,捏造编弄些也就草草糊弄过去了。   任阮沉默了一会儿。   这样的事若说是发生在大理寺,她或许不会觉着太过难以置信。   可是若说是衙察院,是谢逐临……她总不愿相信。   平安道:“姑娘与其在此纠结猜测,不如直直进去寻谢大人一看卷宗。”   “纵然有什么猫腻或是误会,当面两相交流下,总能解惑的。”   说的也是。   任阮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逃避意味压下,举步向金銮殿内走去。   沿着此前出来的路,她很是熟练地又带着两人抄了近道,很快便又看见了那些重重幛幛的纱帘。   原本殿内明亮的烛光不知为何此刻被熄灭了几盏,略有些昏暗的火光将三人的身影依旧拉得很长,张牙舞爪地投射往各个方向。影影绰绰,摇摇晃晃,像是藏在暗处的狰狞恶兽。   离之前归善公主躺着的侧间还有一个碧纱橱时,任阮被守卫在此处门槛的两个金吾卫拦下了。   金吾卫语气很客气:“任姑娘,大人说若是您回来,便请往东耳房去,大人在那儿等您。”   任阮略意外地停下脚步,忍不住向里面探了探头。纱影虽薄,但重重朦胧,光影昏曳,看不清虚实。   “归善公主呢,还在里面吗?”   “公主殿下已被送回自己的宫殿修养了。”   “什么时候送去的?我方才一直在金銮殿外,却不曾见到公主的仪仗。”   “大约也就一炷香的功夫之前。”金吾卫道,“殿下身体抱恙,不宜大张旗鼓地惊动。大人特意吩咐着低调送回宫里去的。”   他倒是贴心。也不知是恐惊动了什么。   任阮略一停,面上故意浮现出苦恼道:“谁道公主竟走得如此之急,又悄无声息的,我这里却还留着一只殿下掉落的玉镯子。本想着待问讯毕了交还回去,再和殿下说几句话呢,这下可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那金吾卫不以为然,“姑娘只管把东西给我们,保管平平安安送到。”   “况且归善公主的宫殿离这里不远。姑娘若是自己有什么话儿不方便与咱们说,随便寻个金吾卫带路,不过走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任阮心里微微一沉,瞥了身后的两人一眼。   平安和杜朝也皆是一副讳莫如深的了然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没再多提此话,只问清东耳房的方向,便道了谢,带着两人回身而去。   刚转过一个拐角,看不见身后那两个金吾卫时,杜朝就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小声道:“如此看来,此案了结之猫腻,怕是十有八九了。”   归善公主居然讯问后就这样被衙察院放走了,安安稳稳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宫。甚至就连离开都是一炷香的功夫前了。   再往之前的时间里一减去,这讯问才持续了多久!   就算是最简单的可能——归善公主确为真凶,可就这点时间,恐怕连三起案子的来龙去脉都讲不完吧。   更何况归善公主这一离开,衙察院竟是也毫无旁的动作,连禁足和禁止探视的意思也无,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难道归善公主真的全然无辜么?   任阮不信。   她蹙着眉,一边在心里将案情捋了又捋,一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转过侧殿东面的碧纱橱,再过几道横竖交错的长廊,便可见一架浮雕聚宝阁后的东耳房门,虚虚掩就。不等行至门前,就能从缝隙里看见正坐在桌边的青年。   耳房里的烛火比他们来时的侧间要明亮许多。谢逐临正低头看着什么,鸦青色的鹤氅衬得光下的冷脸更是苍白如雪。   冰玉似的手指翻过一页浅黄的宣纸,桌上小小的暖炉置在手边。   房间里一片静谧泠然,衬得门外微微喘气薄汗轻出的三人有些狼狈。   还没进门,杜朝和平安便皆忍不住屏了屏呼吸。   任阮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还是推了开。   听到门开的小小“吱呀”声,谢逐临头也不抬,淡淡道:“和傅大人聊得可还尽心?”   “看来大人的消息还是不够灵通。”她顿了一下,“不欢而散罢了。”   “想来大抵是没有大人与公主殿下相谈甚欢,风生水起。”   他才柔和下半分的脸色顿了顿,半是叹息半是轻嗤道:“又惹着你了,拿这话儿来刺我。”   他将手边的纸卷向她的方向一推。   “想知道的都在这里,只管自己瞧吧。”   任阮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已云淡风轻地转扬了修长的手,将桌上的小暖炉拢入掌心,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上,眉峰微抬地回望过来。   目光仍是寻常的幽幽深冽,仿佛坦坦荡荡。   素来藏在深处望她时独有的缓纵,也不加遮掩地从眼角眉梢里透露出来。   她有些不自在地错开视线,低头将桌上的纸卷取过。   才一翻开首页,一道鲜红的衙察院印章就刺入眼帘。印章下“结案”二字更是黑黢黢得如深渊,让人仿佛一瞬陷入失重。   她凝着脸,来不及细看,又“唰唰”向后翻,很快就看见了第二个、第三个鲜红的衙察院印章。   果然……如傅重礼所说,这是谢逐临手上另一份卷宗的备案。   而且,也果然正是那三起案件的结案卷宗。   她不由得神色复杂地再度抬眸看了一眼谢逐临。   他骨节分明的手正在暖炉的鎏金壁上轻摩,察觉到目光,抬眸自然地对上她的视线。   “……”   任阮忍住憋着的一肚子狐疑和质问,深呼吸了一口,将卷宗重新翻回前面,认真阅览起来。   第一篇结的是公主宫宴上中毒之案。   关于现场的排查,御医的诊断等等密密麻麻记载了三页纸卷,任阮没耐心看完,直接翻到后面。真凶那一行上,“尝膳官”三个字赫然入目。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心口还是闷闷一滞。   下一页便是昆玉园鲤溪女尸案。   依旧还是密密麻麻的现场勘查,证物分析,目击口供等等。心急的少女已经“唰唰”翻页,手指按在了真凶那一栏。   这回上面所写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小德子。   这是谁?   任阮颇为惊疑地怔愣了一下,连忙又搜寻着这个名字向前翻。   原来,这小德子隶属慈禧宫,本只是个最低等的洒扫小太监。卷宗里记载他的口供里,承认是由于前些日子因为躲懒被梦柯姑姑责罚,他怀恨在心,一时歹念徒生将其溺死在了鲤溪里。   “荒唐。”任阮还没看完,就已经忍不住蹙眉出声,“既如此,那鲤溪水中的鸦罂又如何解释?”   “小德子割去死者头颅的动机又何在?还有死者身上所带的成年毒瘾?还有死者后颈——”她刹住嘴。   ——后颈上那个诡异的六芒星刺青。   她抬头,带了半遮半掩的质问意味,和谢逐临幽深的眼眸直直对视。   他毫不回避,只将眸底的暗波几不可见地沉沉落落。   “我看看我看看!”杜朝迫不及待地也把脑袋凑过来,乱糟糟的翘毛一下子切断了两人间的视线。   “啊,这里这里,任姐看这段!”   “经核查,梦柯姑姑的确沾染上了鸦罂多年。由于死者在宫宴上毒瘾发作,小德子就是以给其送鸦罂的借口,将死者骗至当时无甚人过的昆玉园,将其残忍杀害的。”   杜朝随着自己手指滑过的文字读道:“经审讯,凶手承认割下死者头颅,是为混淆视线,企图使调查时能够晚些发现死者真正的身份,而避免过早地查到自己头上来。”   上面还记录,衙察院拿住小德子时,他已经收拾好金银细软,悄悄藏在了准备被运送出宫的圾车中,正要畏罪潜逃出去呢。   任阮仍是眉头紧皱。   尽管卷宗后面,还记录了从小德子居所里挖出的带血斧头凶器,尽管还有瞧见小德子在与作案时间吻合之刻,行迹可疑往昆玉园去的目击者证词。   人证物证俱在,顺理成章,严丝合缝。   但是,“就仅仅是一个小德子?”   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先压下心中越发激荡的愤惑,伸手从杜朝那里取回卷宗,又将之迫不及待地向后翻得“唰唰”直响。   直到看到最后瑶池殿纵火案件部分那个鲜红的印章,她才倏地停下来,沉沉盯住真凶那一栏。   任阮面色渐渐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复杂。   这一栏,竟是一片空白!   目光再朝前面的文字粗粗扫过,原来这桩瑶池殿纵火的结案之由,居然将玉芙公主的死因,归为——   自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8 07:36:15~2023-04-21 17:4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最后一重烟火   ◎看来已然是一刻也不愿再忍耐◎   “这怎么可能!”   杜朝先忍不住叫了起来:“若是自戕, 那莫名出现的其他几具和公主几乎一模一样的尸体呢,又该如何解释?公主自戕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玉芙公主贵为一国公主,又深受太后的宠爱, 怎么就想不开要自戕?   “还有瑶池殿幸存下来的那些宫人里面,不还有些是帮凶吗?”   白纸黑字的口供记录里明明白白着呢, 他们亲口承认, 是接了好处, 帮着幕后凶手在殿内各处泼洒稻米油助长火势啊。   “可如今这‘幕后凶手’,却成了玉芙公主自己。”   任阮几乎要气笑了:“所以衙察院以为,是公主本人隐姓埋名躲在幕后, 为了自戕而故意背地买通自己的宫人?谢大人, 这是公主托梦亲口告诉你的?”   这群幸存的宫人里,怎么就偏偏忽然有一个忽然开了窍, 还是说临阵倒戈,透露出有关公主为幕后的嫌疑证词来了?   怎么偏偏就这么巧,在圣上急于结案之时,叫衙察院顺利地顺着这条线索,将公主自戕的“真相”查得一清二楚了?   不对。   分明瑶池殿之事,也并非圣上所令的限时案件。圣上在众臣面前给衙察院和大理寺推过的案子, 分明是宫宴归善公主中毒和鲤溪尸体之事, 而且所限定的日子,也是三日之内。   何以偏偏现下就要急匆匆地将所有案件都整合到一起?   既然分明无需急于一时, 衙察院又为何要如此草率地为了将众案定棺盖论,甚至不惜疑似伪造口供?   谢逐临不疾不徐道:“自戕是为大罪。”   “玉芙贵为大夏公主,若是自戕, 有损皇室颜面。她若要为此遮掩, 亦是情有可原。”   “……”任阮憋着气道, “谢大人倒似乎还很为能够想出这么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结果,而万分满意。”   瞧着少女努力克制的模样,谢逐临不甚意外地眉尾一动,流露出几分逗弄的戏谑来:“只可惜,任姑娘却好似有几分不满意。”   岂止是不满意,简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任阮深呼吸。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和她嬉皮笑脸?   既然玉芙公主是为自杀,那此前所查那些扑朔迷离的种种疑点呢?   太后贾氏前后的可疑态度、被掉包遮掩的毒骨、承泽堂后院闯入的刺客、钱塘黑作坊、诡异的归善公主等等,全都被一笔勾销了?   他仍悠然地抚着金珐琅九转小球暖炉:“任姑娘不如再仔细瞧瞧,若是这卷宗有哪里不满意的,尽管说与谢某,也好再润色一二。”   ……   任阮微微咬牙,几乎要将手里的卷宗翻出火星子来。   然而粗粗浏览而过的记录越多,其中间杂的关键信息就越是清晰明了地浮现出来。她手中的卷宗越翻越慢,待到再一次停留到最后一页的鲜红印章时,抬起头的少女眼中,再没了之前的怒气。   她迟疑道:“你这是,准备对太后下手了?”   什么?   杜朝正被少女迅速翻飞的纸页整的头晕目眩,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目瞪口呆地在两人之间左看右看。不是,怎么忽然又扯上太后了呢?   哦对,太后这会儿还被禁足在长门宫呢。   见少女总算差不多反应过来,谢逐临眉梢里的戏谑渐转化为淡淡的愉悦:“不是我。”   “是圣上。”   任阮眼皮微微一颤。   正好奇地从少女手中捞过卷宗细看的杜朝,在细细看过之后,也逐渐弄明白了这里头的猫腻,不由得暗自啧啧感慨起来。   三起案件的结案记录中,尽管都没有明了直接地将嫌疑指向太后本人,然而每一桩,都很小心地特意在细枝末节里延伸着强调着,与慈禧宫缠绕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起公主宫宴中毒案件,凶手尝膳官虽然隶属御膳房,其姊妹却是在慈禧宫的大宫女。案发之后,不知为何那姊妹却正巧这时跌落在井里丢了性命。虽卷宗里因为真凶已出而没有被细查,但留心看来,让人觉着却很有畏罪自尽的嫌疑。   一起鲤溪无头尸体案,凶手小德子,又正正为慈禧宫的洒扫太监。死者“梦柯姑姑”,明面上的身份更是慈禧宫最受太后宠信的掌事宫女。从头到尾,都严严实实打上了慈禧宫的烙印。   一起瑶池殿纵火案,死者玉芙公主,又是太后最疼爱的养女。除了其中身为重要证物的现场尸骨几经波折,在慈禧宫游历过,还有那些好容易被从爆炸和大火中救出来的瑶池殿幸存宫人,又曾被太后下令强行带走赐死。这其中的种种疑点,又尽数落在了一个慈禧宫上。   当然这里头,又还藏着更多的猫腻。   比如那被绑了塞住嘴,扔在御花园的淤泥池子的真正梦柯姑姑;比如中毒剂量和症状控制得极为微妙的归善公主;比如多出来的那具“玉芙公主”的尸骨。   “太乱,太纠缠了。”   手中卷宗里那几句简简单单的真凶结词,底下却藏着深不可测的涌动暗流。   杜朝喃喃道:“所以这些都是圣上的意思?莫非是故意将案件都胡乱了结掉,放松这幕后真凶的警惕,以待日后顺着卷宗里面埋下的藤蔓,暗自顺着将之连根拔起么?”   原来那些细枝末节的可疑信息,都被衙察院从卷宗上尽数隐去,是为放长线钓大鱼么。   “胡乱?”谢逐临淡淡地抬眉,“此中每一起案件所结的真凶,可不曾有哪一个是替死鬼。”   与此同时,在重新仔细将卷宗前边的详察记录看过,任阮迟疑地点了点头。   的确,在这卷宗里无论是尝膳官还是洒扫太监,作案动机、行凶过程、罪证遗留俱交代得清清楚楚,他们直接行凶杀人的证据都确凿无误。   不算冤枉。   可是她心头,总还萦绕着一丝复杂。   沉默半响,她突然问:“那玉芙公主呢?”   那被以自戕结案的玉芙公主呢,又算什么?   少女冷不丁的一句,让气氛稍稍一滞。已经差不多想通的杜朝打圆场道:“哎呀,任姐你别这么较真嘛。”   “这些凶手,本来也确实是杀了人犯了罪的啦。”他拍拍少女的肩膀,轻松道,“咱们这又不算什么弄虚作假,顶多,少写了几个幕后真凶而已啊。”   “至于玉芙公主的这个自戕嘞,这也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嘛!”   杜朝俨然已完全把自己当衙察院人,坚决拥护自己爱戴的上司:“再说了,谢大人不是说了,这不咱们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嘛,总之以后还是得继续就着这案件往后深挖呢。”   “这结了案,咱又不是不能再翻案补写。”   ……是啊。身处这样复杂的封建礼制下的种种压力和无奈,若真的要寻求真相,很多时候反而不能如前世那样坚守绝对的法制。   她在心头叹了口气,不欲现下在此过做纠结。她还有更加在意,更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任阮轻轻拢了拢眉,看向谢逐临。   “既如此,那么归善公主呢?”她问道,“方才在里边,她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无论如何,她还是不能想明白,为何明明显然在这些案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角色的归善公主,在整个卷宗里所有嫌疑都消失殆尽,完全成为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他本在暖炉上随意摩挲的修长手指停住。   空气才静下来一瞬,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清脆的“滴答滴零”声。   谢逐临正待说话的薄唇微微一抿,在几人疑虑惊诧的目光下,转手从广袖中拾出一枚精巧漂亮的小西洋表来。   “原是要到时辰了。”他指尖在小西洋表上一滑,止住“滴答”声,抿住的冷冷唇线微扬,“吾一,开窗。”   杜朝正好奇地左顾右盼,寻找着这位吾一的下落,上前方早传来轻轻一道“咔哒”的窗栓开启声。   徐徐推开的窗框后,蓝黑的夜幕和辉煌星布的阖宫灯火已映入眼帘。   行至怔在原地的少女身边,谢逐临拾起她的袖角,一同往窗边去。   后面的平安也有些怔住,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为入宫备下的小铜表,才有些了然道:“马上就要正式过除夕了。”   “啊,那岂不是最后一重烟火马上就要来啦!”   杜朝顿时高兴起来,忙也赶到到旁边一个窗户,边自力更生地费力拔开窗栓,边招呼平安道,“平安姑娘,你也来看啊!”   “往年里这宫中除夕的最后一重烟火,可是盛大绚烂得很呢。若是不好好欣赏着看一回,实在枉入这一遭宫!”   “从小他们还和我说,这最后一重烟火下边许愿,最是灵验的!虽说我从小到大不知许了多少冤枉……嘶,你别说,这么仔细一回想,好像还真有些实现了……”   那边杜朝正拉着平安絮絮叨叨,这边的任阮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她对什么烟火,什么许愿没有太大的兴趣。她更想知道的,还是方才那些疑点背后的真相。   一只微冷的大手温柔地将她太阳穴边的手拉下来。   “任姑娘,归善公主之事,谢某也申请一同并入宫外的审讯里。”他冽磁的声音里混了清澈的雪松香气,从她耳尖氤氲而入,“可好?”   宫、宫外的审讯?   任阮半僵住身子,望着窗外火树银花的华灯夜景,终于想起之前自己追问有关刺青“梦柯姑姑”的背后真相时,他无奈的回答。   ——“待此案结,出宫后任你审讯,可好?”   耳尖一下子被雪松香气氤氲上薄红。她绷着脸,扭过头道:“批准了。”   头顶安静了一下,又传来低不可闻的轻笑声。   “啊!”隔壁窗户传来杜朝的失望叫声,一下子将这边的气氛打断,“怎么回事!都已经过点了,怎么还不见烟花!”   嗯?已经过零点了么?   任阮低头看身边人手中的小西洋表,果然见指针已经走过了最顶端。   然而夜幕中,仍是一片寂静暗淡。   夜幕下花天锦地的灯烛,此时也像是罩在玻璃壳里被按下了静止键的精致盆景,了无热闹生气。   谢逐临神色一敛,望向不远处的阴暗宫道里,有列队御前侍卫匆忙跑过。   “看来,卷宗不过才方送去——”他沉下冷冽的嗓音,“——圣上已然一刻都不愿再忍耐了。”   任阮心中一提。她忙顺着他的视线眺望过去,却不曾发现那隐蔽暗淡的宫道,反而瞧见了不远处那奇石小瀑布边的熟悉身影。   仍倚在玉栏边的傅重礼似有所察,侧扬过脸,隔着许多灯火,遥遥朝她温润地勾起唇角。   他身后的池水里落满了精巧可爱的丁香花蕾。   而终于察觉到这些花蕾并非鱼食的虚假后,蜂拥而来的锦鲤们很快一哄而散,愤怒地甩着尾巴激起小小的水花,各自往暗下水底的方向,急吼吼地沉游而去。 第114章 初一   ◎她做了一个噩梦◎   初一凌晨的京都, 下了好大一场暴风雪。   宫宴尽散,众人出宫之刻,其实就已经到了寅时。   尽管犹带了满腹心事, 然而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波折奔走,任阮一沾到床榻上柔软的被褥, 还是几乎是昏厥般的地瞬间沉沉入了梦乡。   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光怪陆离。   她时而在皇宫曲曲折折的幽黑宫道里, 拖着疲惫的身躯不停地奔跑, 头顶一会儿是太后怒火冲天的暴喝声,一会儿又变成了归善公主银铃般的诡柔幽笑。   时而又回到了漫水阁那个吱吱呀呀的昏暗楼梯上,抬眼看见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那扇门, 里面是小蛮痛苦的嘶吼哭泣。   然而还不等她快步奔上, 只听“啪嗒啪嗒”,身后又传来正在逼近的脚步声, 那人似乎怕惊动她而特意放得极轻。紧接着脚下的楼板忽然猛然穿出无数把带血的利刃,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时而她忽然又乘上了乌篷船,回到了原主幼时记忆里的故乡苏州。   寒山寺的桃花开得红艳诡异,仿佛要滴下鲜血来似的。她仰头看着看着,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随着船一直飘荡,飘荡到了钱塘的贾家前。   高门大户, 往来喧哗。   透过朱门, 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年轻时候的太后贾氏素面朝天,□□地被几个奇异南疆打扮的嬷嬷按进满是血水的浴盆里。太后癫狂如疯子似的挣扎许久, 忽然蓦地一撅,直挺挺地倒在浴盆中,皮肤迅速变成似尸体的青白色, 凸出来的眼球直直望向门缝外的任阮。   任阮心跳骤停。   下意识移开视线间, 忽然发觉那浴盆边按着人的南疆嬷嬷中有一人的侧脸似有几分熟悉。然而还不待定睛细看, 忽然她身后头顶传来一道破空的“咻”声,仿佛有什么尖锐东西擦着她的头顶嗖然飞过。   她忙回头望去,却见船尾的桅杆前,竟立着浑身湿透的陈文山。他满头满脸都是血,胸口插着的利箭尾羽还在颤动。   “任阮!任阮!”   见她看过来,陈文山像是忽然发了疯,一边用头撞着桅杆,一边嘶吼起来:“蔑视法度,滥用职权!任阮,你枉为警局的首席画像师!”   少女怔了怔,下意识后退的脚步忽然就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   “别听他的!”忽然,又一个沉重的中年男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急切道,“阮阮快走!回到谢大人身边去!”   “只有在谢大人身边,你才是最安全的!阮阮,快走!”   这是……任父任粤彬的声音!   她心神俱震。   “咚咚!咚咚!”   陈文山仍然在嘶叫着猛撞桅杆,头顶血肉模糊,几乎要见了骨头。   随着他激烈的动作,小小的乌篷船一下子在水上不安稳地晃动起来。任阮被摇得站立不稳,才迈开脚步,忽然一脚踩空,强烈的失重感瞬间席卷而来。   下一秒,任阮猛然从床榻上坐立起来。   窗外已经天光大亮,传来激烈的呼呼风声。狂风夹杂着暴雪,猛砸在窗门上,发出如同梦中陈文山头撞桅杆的“咚咚”声。   任阮抬手,拭了拭额间的薄汗。   好奇怪的噩梦。   才刚醒来,方才清晰真实得如亲身经历的梦中记忆,现下再试图仔细回忆起来,便通通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将所有的蹊跷和疑点陷入了模糊朦胧。   她疲惫地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极其重要的细节。   这时寝屋的门被轻轻敲响了:“姑娘是梦魇了么?”   走进来的是小蛮。   她手里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乳茶,小心地搁置在床边的格柜上。   任阮颇为意外:“怎么是你,平安呢?”她又抬头仔细瞧了她一眼,轻舒了一口气,“如今气色总算看着好许多。”   “昨儿姑娘和平安回来得晚。这会儿那一个还睡得沉沉呢,倒是姑娘先醒来了。”   小蛮将背风一面的窗户打开,半开玩笑半愧疚地笑道,“奴婢没帮上姑娘什么忙,反而像个废人似的在榻上躺着,拖了这样久的后腿。现下姑娘也只一心惦记着平安那丫头了,奴婢都失宠啦。”   被推开一点点的窗户外虽还能见风雪飘肆,也已是天光大亮。   明亮的日光从厚厚的雪层上反射过来,白茫茫一片亮刺得人头晕目眩。   任阮被她逗得扑哧一笑,裹紧被子倚在榻上,又随意和小蛮玩笑了两句。   “咚咚。”门又被敲响了。   这回是平安立在门前,轻扣了两下,笑道:“姑娘醒的早,到底还不如奴婢起床拾掇得快。”   小蛮笑骂道:“混丫头,大年初一的,你倒是爬溜着飞快,专专挑拣了话儿要来嘲笑自家姑娘了!”   “奴婢哪里敢。”平安反应很快,立刻带了笑,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喜庆的红灯笼来,提着灯笼摇了摇道,“大年初一的,奴婢自然是来找姑娘讨红包的!”   听着她熟练地吐出一肚子吉祥话儿,任阮心情越发轻松起来,摆了摆手与小蛮道:“你瞧瞧这个小丫头,早来家里时看着安静乖巧得很,现在滑头儿的真面目却是再藏不住了!”   小蛮也笑道:“真真是原形毕露了!”   主仆三人又打趣儿了几句,小蛮忽然立起身,急急道:“早膳还搁置在膳房,只怕要凉了,奴婢去看看。”   说罢,也不等两人回应,脚步极快地出了门。   任阮望了望她飞快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蹙眉道:“我怎的瞧着小蛮起身时脸色不太好?”   何止是不好。小蛮起身时两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霎间脸色苍白,冷汗滚滚,摇摇欲坠得几乎让人担忧她下一秒就要昏倒在地。   “怎会如此。”平安忧心道,“分明谢伯来过之后好转了许多,这会儿怎的又复发了?”   “谢伯?”任阮回头意外道,“可是衙察院的那位谢伯,他什么时候来过任院么?”   她怎么不知道。   “姑娘不晓得吗?”这回轮平安意外了,“此前来过好几次了呢。谢伯医术高明,小蛮姐姐的病情才稳定下来。这些日子渐渐好转了许多,昨儿个晚上就能下榻了。”   “奴婢还以为,是姑娘寻了谢大人请的呢。”   任阮出乎意料地一怔。   她好似的确在谢逐临面前提过一嘴小蛮的情况,却不想,他竟早就将身边的谢伯派过来暗中照顾了么。   “小蛮姐姐方才瞧着像是又不好了,不如奴婢现下就去隔壁请了衙察院来。”平安想了想,“哪怕谢伯不在,有个衙察院的医卫大人,也是比外头大夫好上千倍万倍的。”   她将手里的红灯笼挂起来:“姑娘也快些起来罢,一会儿想来谢大人也要过来拜年呢。”   “等等,等等。”任阮揉了揉还没完全清醒的脸,被这一连串意料之外的话儿砸得有点懵。   “什么隔壁?什么拜年?”   “隔壁不是谢大人的府邸么?”   平安指了指那红彤彤的灯笼,“这便是方才吾十九登门时,提予奴婢的。还说过些时辰,大约谢大人也要亲自上门来给姑娘拜年呢!”   任阮眨了眨眼睛。   所以说谢逐临现在,是彻底搬进隔壁那座寂静了这么久的宅院了?而且今儿个还要来给她拜年?   “没错。”平安点头,又将自家懵懵的姑娘从榻上半推半扶地坐起来,无奈催促道,“姑娘还不快些洗漱穿衣。奴婢先去瞧瞧小蛮姐姐,顺便将早膳端过来。”   目送着平安也出了房门,寝屋里一下子落入了寂静中。迎风那面墙上窗户被暴雪敲打的声音,便再一次清晰起来。   风雪打窗声里,噩梦里的记忆碎片重新涌上脑海,混乱地冲撞切割。   任阮头疼地晃了晃脑袋,努力将它们都驱赶出去,才起身披上了厚厚的袄衣。   踏入正堂时,平安已经将早膳都摆好了。   任阮左右看了看:“小蛮呢,她也还没用过早膳吧?”   “小蛮姐姐说有些不舒服,又回屋里躺下了。”平安面带忧色答道,“奴婢过去时,小蛮姐姐靠在膳房的灶台上□□,瞧着很不好。”   才坐下的任阮立刻有些坐不住了:“我去看一看她。”   “姑娘先用膳吧,奴婢去便是了。”平安连忙将她按回座上,“小蛮姐姐特意嘱咐过的,不许惊动姑娘您,一会儿又闹得她心里过不去,更是对病情不好了。”   接过平安塞来的小勺,任阮只得又坐了回去。勉强忧心忡忡地才吃了几口,便听得外头的院门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平安这会儿还在内屋里照顾小蛮,任阮忙放了勺子,自个儿起身往门前去。   手正待悬在门栓上一犹疑,门外的人似是察觉到她已至近前,赶紧扯着嗓子笑道:“任姑娘,是我们啦!”   听到吾十九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手指落上门栓。   门才开条缝,外头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硬生生挤了进来。一大捧堆叠得极高的红彤彤锦盒先入了任阮的门,紧接着是被压在下面的吾十九,颤颤巍巍地撒腿就往院子里冲。   那锦盒堆得比吾十九还要高出半个人来,最上头已然有了倾掉下来的趋势。   吾十九颤颤巍巍挺着腰板,满院子往那倾倒的方向追着,嘴里急着嚷嚷:“放哪里啊放哪里啊,任姐姐救命,真拿不住了!”   任阮瞧着他滑稽的模样忍俊不禁,本有些郁忧的心情不由得稍稍轻快了些。   她随意指了指:“放在院子里哪处都行,先歇歇罢。”   吾十九立刻一脸如释重负。   谁知他腿才蹲了半截,忽然听得少女身后一阵恶魔低语,很是适时地响了起来::“不许放。” 第115章 我介意   ◎谢大人,那个,你、你应该不会倒台吧?◎   “先绕任院之墙九十九, 再将手上的东西安安稳稳送到后院的库房里去。”   谢逐临飘然迈入门槛,补充道,“任院墙头瓦片, 若有一处不妥,便由你亲自全盘重砌, 再举份一模一样的礼, 复行九十九。”   “若再有不妥, 以此类推。”   吾十九哪敢反驳挣扎,才半弯的腿又迫不得已地颤颤巍巍地直了起来,不情不愿几个腾挪之下, 拉着哭丧的脸上了墙。   ……好狠。   望着墙上小心翼翼抱着高高锦盒狂奔的吾十九, 任阮默默感慨。   吩咐完的谢逐临垂眼看向少女,眸中清冷便柔下多分:“任姑娘, 初一这样的时日,也不请携礼拜访的谢某进来坐坐么?”   任阮低头看了一眼他大大方方还在往里踱步的皂靴:“谢大人好似,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啊。”   “那就不却姑娘盛情了。”   他仿佛听进耳里的是另一句话,立刻神态自若地在院中的小椅上坐下。   谢逐临瞧了一眼那桌上的膳食,又睨了一眼少女,状似无意道:“谢某急着给姑娘拜年, 偏偏又在宫中耽误到了这个点, 只怕自己院里已经来不及准备午膳了。”   “……”任阮默了一下,很上道地接话, “那不如请大人就在任院里用膳好了。”   “只是小院简陋,只怕委屈了大人。”   听得此话,他深深幽眸里光亮一闪而过。   谢逐临坐得很直, 优雅地举袖清咳两声, 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 冽冽缓声道:“我瞧着,甚好。”   哦,那就好。   任阮好容易和他掰扯完乱七八糟的场面话,忙提起自己眼下最关心的事儿:“我听平安说,谢伯此前常来任院为小蛮诊治,想来是你有心嘱咐的吧?”   提起小蛮和谢伯,谢逐临眸光微微一滞,才略微颔首。   “多谢你,小蛮的病情总算比初时稳定了许多。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又复发了。”   她面色担忧,恳切道,“不知现下能否再请一请谢伯来,为小蛮瞧瞧?”   说起来,从前诊治时她都不知情不在场,不能当面向谢伯请教。   小蛮的病情实在奇怪,寻遍外面的名医也查不出个实实在在的根由,正好请医术高超的谢伯过来,也能一解她心中悬着许久的惑。   “谢伯眼下并不在京都。”他声音低沉。   不等少女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谢逐临又道,“但衙察院还有许多并不逊色的医卫,即刻便可赶来为小蛮诊治。”   这便很好了。任阮心中松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向他表示感谢。   心中安定下来后,因为睡得太久这会儿实在饿得腹中不适的感觉便一阵阵冲了上来,她索性也坐下,先大快朵颐了一碗。   待腹中被温暖食物填充得饱饱满满,任阮才心满意足地放下勺箸。忽然对上旁边幽幽沉沉的目光,她才总算反应过来自己就这样把客人晾在对面良久。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向他一笑,试图找些话题缓解一下气氛,也表现一下自己身为主人的好客素养:“对了,不知道眼下宫中进展得怎么样了?那几桩案件呢,从圣上那里彻底了结公示了么?”   “我想着,玉芙公主那几具尸体肯定还藏了不少秘密和线索。”她向他确定道,“现下我既然已经有了衙察院的腰牌,是不是不可以常出入衙察院里验尸了?”   应该总算不用像从前那样,只能巴巴地等着他来请了吧?   听得这话,刚端着托盘从里间出来的平安险些没将茶杯端稳。   不是,喜喜庆庆的大年初一,客人带了这么多年礼来拜访,哪有主人一开口就是死尸凶案的啊!   她连忙将托盘扶稳端正了,颇有些无奈地望着自家傻姑娘,叹了一口气。   对面的青年倒是面不改色。   “随时恭候 。”   得了他的点头,任阮顿时打起精神,迫不及待站起来道:“既如此,眼下我正闲着,不如即刻就往衙察院里去仔细查一查!”   谢逐临静了一下,委婉道,“任姑娘,今日是大年初一。”   正收拾着碗碟的平安也扶了扶额,劝道:“姑娘,这大过年里,总归衙察院的那些大人也是要歇息的。”   墙头上刚好经过的吾十九幽怨地附和着点了点头。   人吾十二都还在放假呢。   眼见少女面露沮丧,谢逐临又启唇,将她方才所询之事一一道来:“昨夜送往金銮殿的卷宗,今日小朝会圣上已经全部公之于朝堂。”   往年来的初一早朝都是休歇的。只是今年在除夕爆发的频频案件实在恶劣,圣上便特意加召了一场小朝会来公布案情结果,以安民心,示皇家威效。   “现下的宫中,太后已经被禁足。但圣上暂时没打算动她。”他道,“接下来这段时日,想来朝中,甚至地方,都会有一场大阵仗。”   执政的太后被软禁,她旗下遍布各处的党羽,远在钱塘的母家靠山,都是楚询要借机清扫的对象。   这势必是一场血流成河,比年节还要更红艳凄厉的政治决战。   任阮听得也有些紧张:“那太后怎么会就这样束手就擒,乖乖呆在慈禧宫任由宰割呢?”   虽然事关命案和毒品,到底现下还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太后。到底贾氏贵为一国太后,又是在朝中浸淫、真正手握实权多年的政治家。   她怎么可能会坐以待毙?   谢逐临:“自然不会。”   “太后如今居长门宫中虽面上安分,背地已经开始广联党羽,恐怕很快就要准备打一个翻身仗了。”   任阮问:“那圣上为何还不动手?”   如若再等下去,不就让太后一党的翻身得逞了吗?好不容易得到扳倒太后的机会,为何不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   难道说,其实这些案件最后的真凶并非太后,是因为证据不足,所以才难以动手吗?   她这边正发散着思维,那边已经开口解了惑:“还不到时候。”   “圣上年幼即位,太后把持朝政多年。尽管近年一有衙察院协理圣上扶持朝中新贵,二有与贾家分裂的大派世家企图分庭抗礼,可惜这朝堂中她命中暗中的羽翼根深蒂固,遍布大夏。”   甚至明面上处于世家和圣上两派中的一些朝臣,这些年也常暴露出其实为太后旗下的马脚。   朝堂党争,真真假假,实在太过水深火热。   “要想彻底扳倒太后,还得从她那些繁茂的枝叶和底部粗壮众根开始。”他沉沉道,“唯有先断却最为要紧的那几根,才好从大干和余枝多管齐下,不容复生地扼杀殆尽。”   他平淡的语调配上残酷狠厉的话,让小院里登时陷入了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静。   任阮揉了揉有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不由得唏嘘。   还好自己只是个小小的画像师。这些个再波谲云诡的朝堂政党如何斗争,还好总归是不用她来烧脑的。   正略庆幸着,她目光忽然瞥到矜持端坐在对面的人,想起什么,大惊道:“等等啊!”   她紧张地跳起来,磕巴了一下嘴道:“谢大人,那个,你、你应该不会倒台吧?”   之前她频繁出入衙察院,又协理金吾卫破案,已然被外人划为妥妥的谢小侯爷党派中人了。   若是谢逐临倒台,那她岂不是也得一并连坐下狱,斩首午门,头悬城墙什么的?   他一怔,惯来清冷的脸上险些出现几丝裂痕。   见他没第一时间回复,任阮有点儿隔岸观火结果火烧自身的悲伤:“不是,我才刚刚摸到衙察院的腰牌呢。大夏太平了这么些年,怎么正好就让我这会儿这么大一桩事儿。稍不留神,不就得合着腰牌一起给搭进去了。”   “任姑娘放心。”他微微咬牙道,“谢某还没那么不堪一击。”   任阮反应过来对面的不满,赶紧从悲伤情绪中拔出来,安抚起维系着自己身家性命的上司:“那是自然,谢大人英明神武。这小小一场风波,哪里就能摧折到大人的巨桅了。”   “……”   谢逐临淡淡地扫了眼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少女,心中逗弄之心微起,故意敛了眉道:“也不一定。”   任阮猛然刹住忙着溜须拍马的嘴,大惊失色:“什么意思?”   他云淡风轻:“今日小朝会,我已领了圣上征伐西芜之令。十五一过,即刻启程。”   十五?正月十五么?这么快么?   那这些实际上还悬而未决的案件怎么办?衙察院和金吾卫怎么办?   她、她怎么办?   任阮怔愣在原地,唇瓣空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忽然就要征伐西芜?”   不是自家内部的朝政还没有理清楚呢,怎么又急着去打别人?不是说攘外必先安内吗?   “西芜贫瘠,入冬以来,大夏边境苦其抢掠烧杀多年。”他眸中渐凝为正色,“两个月前,西芜新王集结军马,甚至屠尽了地处嘉门关内的凉州,向我大夏边境侵犯了四十千米。”   屠城!   她心中猛地一坠:“这样重大的恶劣之事,我竟不曾在京都坊间有所听闻!”   “驻守凉州的将领顾氏,是为朝中世代忠良的孤臣之家。”谢逐临低音中带了沉重,“顾将军拼死苦守三月,终究弹尽粮绝被屠尽满城,忠魂枉逝,血流成河。”   院里陷入了沉重至极的气氛里,甚至连墙上的吾十九也神色暗淡地慢下了脚步。   任阮眼眶已然湿润。   那三个月的凉州该有多久绝望。   忠心耿耿的顾将军苦苦守着祖国的土地,守着身后的黎明百姓,等来的却不是朝堂的支援,而是矢尽兵穷,家破人亡。   “甚至衙察院得此消息,也已整整延迟了一个月。”   凉州地处大夏最边境的嘉门关内,距离凉州最近只有一个邺州。而邺州分明接到了拼死突围出来的信兵求援血书,却不仅将此事竭力隐瞒,甚至还将哨兵残忍杀害,彻底断了凉州与大夏内里的联系。   任阮心神俱震,无法理解:“为什么?”   凉州一破,接下来的不就是邺州么?   难道说邺州早已经被西芜之人渗透,其中叛国徒已经掌握了整个政权?   “驻守在邺州的兵将,是由贾家一力扶持而上的。”谢逐临冷冷道,“而一力掩埋下此消息的,正是太后贾氏。”   “知道为什么我暂时没动公主归善,也没有让凉州之事在京都传开么。”   他缓缓道:“归善公主早年已被太后许给了西芜和亲,十五之后,将由我作送亲使臣,亲自送其前往西芜。”   任阮反应了一会儿。   所以这一场和亲,表面上是护送公主前往西芜,实际却是暗下率领军队讨伐,征回凉州之城。   “你且放心去。”她的目光渐趋坚定,“京都总还有我在。就算我力微薄,也会尽力协助金吾卫,守护衙察院,将案件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沉重的眼眸里浮起一丝什么。   沉默半响,谢逐临才终于开口道:“往西芜之事还需完全准备,这些日子只怕没有太多时间来看你。”   她微微怔了怔。   “此前宫宴里种种,还有匆忙结案卷宗中的细节,想来你还有许多疑问。原是答应你,出宫便对你和盘托出,到底这些日子来不及了。”   甚至这一趟拜访,都是他刚从小朝会上下来便马不停蹄赶来的,匆匆披就的大氅里面还穿着来不及换下的朝服。   身后的吾十六看了一眼西洋表,颔首道:“大人,离您和圣上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刻钟。”   任阮忙摆了摆手,催他快去:“无妨,若是实在抽不出空来,你便是往西芜路上得空写信告诉我也行。”   事关国事。那几十万无辜惨死在凉州城的军民,比京都这些阴暗政治斗争里的,并不无辜的牺牲品,更迫切地需要一个昭雪。   “……”他动了动唇,沉默片刻道,“再忙,你受封县主之礼,我都不会缺席。”   嗯?!等等,什么县主?   任阮被这忽然冒出来的一句闹的摸不着头脑。   那个反悔得理直气壮的小□□帝,怎么忽然偏在这多事之秋又要给她封官啦?   还不待她警惕追问,他已垂眸起身,任吾十六给自己迅速系上大氅的衣带。   身后的几柄护送的伞立刻撑开,大门外的马车也有金吾卫打起了帘子。万事俱备。   但谢逐临转脚尚未行半步,便是一顿,回身望向她道:“任姑娘,之前承诺与你的审讯,恐怕不好在信件往来上进行。”   任阮不明所以,很是大度道:“玩笑话罢了,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幽深的眼眸深处情愫明明灭灭,“出使西芜前夕,来见我。”   “有些话,只能当面说。” 第116章 南疆旧诡录   ◎他们大约已经不在人世了◎   初一之后, 任阮就再没真正见过谢逐临。   她去衙察院的次数也算频繁,次次都能碰上偶尔逃罚出来转悠的吾十九,却每次也只能从他叭叭叨叨的话里, 才能知晓一二谢逐临忙到脚不沾地的各处去向。   只有一次,她与吾十二在仵作司中讨论尸体时忘了时间, 快凌晨的时候实在撑不住, 走到间外的小台阶上坐下小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间, 感觉到身上一暖。   她同困意混沌的意识挣扎了半响,忽然猛然意识到什么,倏地惊醒抬头, 却只能看见消失在昏暗巷道的一点模糊的影子。   猝然起身间, 身上厚厚的月白色鹤氅倾斜滑落,上面尚残存的温热里隐隐沁出清冽的竹松香气。   她正怅然若失地望着消失的残影后面渐渐的吐出一点晨曦, 倚靠在背后的门却兀突一下,被激动的吾十二一把拉开。   “嘿!任姑娘,快来瞧瞧这个!”   任阮差点仰首栽进去。   摆在仵作司的,的是他们已经研究了好几日的四具尸体——鲤溪里挖出来的“梦柯姑姑”;御花园太液池下的“玉芙公主”;还有在慈禧宫碧虚泉被发现的、与之前早早从承泽堂转移出来停放在此的,两具真正从瑶池殿纵火案发现场所挪移出的焦骨。   这些时日两人的重点,主要还是那从宫宴中新冒出来的两具。   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翻查检阅, 让仵作司内关于南疆的籍藏书卷散落得到处都是。除了衙察院藏书阁里尽数搜集来的, 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杜朝从自家多年珍藏里掏出来的倾情贡献。   金吾卫排查虽以谨慎细致闻名, 杜朝到底还是格外心疼自己心爱的珍本,于是也日日虎视眈眈地蹲守在衙察院里,生怕碰坏了半分页卷。   不过此时, 只听得“咔嚓”一声, 杜朝竟直接激动地举起来一页毫不犹豫撕扯下的纸卷, 嚷嚷道:“就是这个!”   他举着纸卷在在一具尸体边不断比划对照着:“果然没看错!你们看这团乱七八糟的鬼画符,居然真的和上头一模一样!”   什么南疆籍典上的符咒,竟和尸体上的什么记号一样?   莫非……   少女的目光落在杜朝手边的尸体。   这是鲤溪下面挖出来的那具“梦柯姑姑”之尸。莫非是……那特殊的六芒星刺青?   任阮的心立刻跳得飞快。   她不禁紧了紧身上的鹤氅,脑海中鹤氅主人脖颈后同样的印记一闪而过。   若是这六芒星刺青真与诡秘危险的南疆有关联……是不是……   心脏倏地被超出预料程度的担忧攥住,少女有些无所适从了晃了晃脑袋,不由得地加快脚步向前几步。   凑近之后,目光得以越过摆着尸体的高高仵作台后,她才总算看清楚,原来杜朝对着的,并非是台上的尸体,而是其后摆着的一具棺木。   躺在“梦柯姑姑”隔壁仵作台的,便是三具“玉芙公主”中的其中之一。   而立在中间的杜朝所细细对照的,却是其中一具从御花园的太液池中所挖掘出来的棺木——其表面所贴就黄色符纸上的,血色咒符。   “还有这里,感觉也能对上号!”   他举着撕下来的书页,各种横看竖看,“这里这里,还有这一个,若是颠倒过来,也能够和记载里的重合。”   看清此与牵扯众多的六芒星刺青并无关系,任阮狂跳不止的心脏才稍稍和缓下来。   她一面故作镇定地凑近去和他们一起细看,一面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无论如何,这回总得赶在谢逐临出使之前,一定要将这刺青背后之事向他当面地、正式地问个清楚才好。   “没错。”   吾十二也凝神细细瞧着,点头道,“看来当初任姑娘的猜想没错,这上头,果然是有关南疆巫蛊仪式的符咒。”   幸而那棺木上的符纸不知是什么材料特质的,与寻常道士佛家里的那些不同。触手滑腻,遇水不化,却又能将用来书符的鲜血牢牢吸附住。   是以尽管棺木在淤泥里埋了不短的时日,在被挖掘出来的过程中也有部分损坏和模糊,但对照着杜朝手中那一页上记载着的画符,还是能很清楚明了地发现许多能够重合的形状符号。   那饱经沧桑折磨的残破符纸,其上的诡谲咒画依然无比鲜红。   无数昏黄的符纸密密麻麻,覆盖在尸臭味道尚存的棺木上,仿佛无数只静静回盯着他们的眼睛,下一秒就要齐齐沁出血泪来。   毛骨悚然间,三人忽然同时想到了什么关键。   然而还没等其中一个开口,忽然三人又齐齐感觉到背脊一阵忽如其来的诡异发凉。与此同时,脑袋后上方传来一阵猛然的“轰砰”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咯吱咯吱,缓慢又怪诞得叫人头皮发麻。   杜朝差点尖叫起来。   吾十二和任阮对视一眼,齐齐回头望去,待看清原委,两人皱紧的眉头反而俱松开了一些。   原来只是窗外不知那个方向来的一阵阴风刮过,将仵作间高处的窗户刮得撞磕在了墙上,那风带起的劲儿,又将吹开的窗户依着惯性反复在墙上磕碰。   “整个大夏除了皇帝的养乾殿,阳气最盛的就是咱们衙察院,怕什么!”   第一时间也被吓到的吾十二走去关窗子,数落杜朝的声音中气十足到有些欲盖弥彰的心虚。   见是风和窗子闹出的幺蛾子,杜朝紧绷的肩膀稍微放下了一点,但还是根本安心不下分毫。   他又打了个寒颤,结结巴巴地说出了方才三人心中同时闪过的顾虑:“你、你们说,这个南疆符咒布下的阵法,到底是想诅咒什么?这个阵法,到底是结成了还是没结成啊……”   “而且,这个朝向的窗子,周围又都是高墙,从哪里吹来的阴风啊……”杜朝嗫嚅道。   衙察院的仵作司本来就位于四面环合的隐蔽处,又处在一宽阔的白石天桥下。   按理来说,怎么也难有风能够吹到此处来啊。且仵作司的窗户不同于寻常家宅或者闺房里头那等精巧纤细,俱是用铜铁打造,沉重得很,普通微风哪里能撼动分毫。   “该不会,该不会这脏东西已经开始缠上咱们了吧!”   “先别自己吓自己。”任阮安抚他,“就算真是什么凶狠的诅咒,南疆如此大张旗鼓精心布局,怎么可能就是冲着区区一个你来的。”   杜朝:“……哦。”   谢谢,有点道理。   “既然已经能确定是南疆的符咒,上面可有符咒用途的记载?”任阮左看右看,蹲下身去在地上散落的典籍中间翻找,“你方才是从哪一本上撕下来的页卷?”   说起这个,杜朝遗憾摇头,挥了挥手上的纸张道:“别找了任姐,那本是残卷。整本书,咱们手里也就只有两页。”   他从怀里掏出另外一页,递给她:“诺,我特地收在这里呢。”   任阮先是失望,见他收得好好的,便眼睛一亮地接过来。谁知才一瞥,眼里的光便无语凝噎住了。   这张页卷倒真真保存得完好无损,上面的字迹也叫一个无比清晰,只可惜唯有大大咧咧正中一行字——南疆旧诡录。   用的还是大夏的古体字。   ……很好,这残卷倒是残得巧妙,除了那关键的一页外,正好就只剩了个封面来。   任阮放下那页卷,抱了一丝希望道:“既然有了书名,或许还更好搜寻些?”她环顾四周,“说不定这残本里还有别的,散落在外头了?”   “从我这里送来的书卷,每一本我都了如指掌。这孤本原就只有两页,我记得清清楚楚。”杜朝肯定地摇头道,“而且这么多天的翻查,衙察院挑过来的南疆典籍我也都一一认真看过,再没有一本,能与棺木上的符咒对上号了。”   也就是说,目前在他们手上的所有书卷里,的的确确再无这孤本中相关的页卷。   关窗回来的吾十二接过那封面:“无妨,总归现下也算是有了个具体的方向。看来这《南疆旧诡录》里十有八九记载着真凶所布置的符咒阵法。”   任阮点头:“咱们就就重点沿着这条线去查,调动金吾卫往京都、大夏,甚至深入南疆去搜寻。既然这本典籍曾经从南疆流传到了京都,总归路上会留下些痕迹来的。”   她就不信,这孤本当真就是孤本。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尽全力去寻找。   “还有这张页卷上的字。”   任阮又接过杜朝手上比对成功的那密密麻麻的一页,蹙眉细看过,“我瞧着上面,似乎也不止有那些晦涩的符画。其中穿插,似乎还有些南疆的寻常日用字。只不过,似乎大约是很久之前的古繁体。”   杜朝惊喜:“任姐,你还能看懂这个!”   其实看不懂。但凭借她前世查阅一些小语种专著之类的经验,触类旁通,既然是书,就是写给人看的。这南疆符咒古书上,除了那些神秘的专有名词之外,总还有些用来解释说明的文字吧。   而且经过她仔细地寻找规律,的确有些部分的字体结构和笔势走向,与那些能和棺木对上号的字符不太一样。   “任姑娘说的有理。”吾十二振奋道,“我现在就将这面页卷送去衙察院内,即刻去寻些精通南疆语言之人进行翻译!”   这一翻译,便整整忙乱了三日也未曾送来确切的结果。虽说仅仅只有单薄一页,但那上头的符咒实在写得密密麻麻,还有些字符相互交错在一起。   尽管的确能够看出一些符咒和繁体字结构上的差别,但着手翻译的人却不敢掉以轻心,每一个字都要经过彻底的查阅和研究,实在工程量巨大。   在等待翻译结果出来的途中,任阮也没闲着,除了在仵作间里协助吾十二外,更多的时候是在衙察院高楼院中那一堆混乱的画框画纸中间,继续挥洒着画笔,潜心修复之前向谢逐临承诺的那十九幅画像。   身为大约是衙察院中唯一一个,认识大多数画卷上人物的金吾卫,作画时陪在任阮身边的,常常是吾六。   不过与其说在旁边永远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盯住少女的吾六是陪伴,不如说他是在时时刻刻审视和监督她。   前段时间复杂的公主尸骨案子让任阮在画像师系统里大赚一笔,攒下来的画像值换了好些功能。   吾六虽然态度不好,涉及自家大人的公事还是十分配合。有他的映象记忆辅助,任阮的效率很快,待到正月十四时,加上之前完工的画卷,不曾修复的已经只剩下最后四幅了。   暮色四合时,任阮就着平安点起的灯烛,总算完成了手中这幅的最后一笔。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向后一仰,欣赏起自己的作品。   这次修复卷幅的画中人,是一位垂髫之年的娇俏小姑娘。她梳着双丫髻,簪花上挂的小铃铛随着蹦蹦跳跳摇荡起来,白嫩可爱的小脸蛋上泛着红晕,杏仁儿眼笑得弯成了月牙,生动的神态几乎叫人错觉她下一秒就要从画卷上跳到看客怀中撒娇。   向来面色生疏冷硬的吾六竟也一时看失了神。   杜朝围着画框啧啧称奇:“任姐的画作还是这么栩栩如生。”   “我虽未见过这位小妹妹,不过这样一看,真真是如在眼前,仿佛已经见面相识过一场了。”   任阮满意地收着笔,听他赞叹,不由得笑道:“这画儿的出处,你还真见过几面。”   这幅小姑娘的画卷损害得很严重,系统空间里的大部分功能都难以适用。且画中人的原主吾六虽然见过,却因着对小孩子不甚留意,便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是以作画时凭他描述也实在寸步难行。   好在吾六犹豫再三,见试过多种方法仍收效甚微,还是向任阮透露了画中小姑娘的一些信息。   原来这位小姑娘,竟是她已经画过的十四幅中,其中两位画中人的女儿。   这些日子任阮画过的像虽然一经完工,就会被吾六迅速收入高楼中去,但禁不住杜朝每日都掐着点蹲守在她旁边,倒确实钻着空子将许多都观摩了个遍。   这些画像里大部分都穿着靛吾服,似乎都是些早年的金吾卫。还有那些残卷上袖口的云纹,让他不由得联想起了如今衙察院第一部 卫中缺失的前十位次。   画像里的女眷比较少,杜朝瞧了这么些日子,也只见过一幅。   他印象很深,画中女子戎装束发,金戈铁马,仿佛是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没错,那位便是这小姑娘的母亲。”   这下有了母亲和父亲的画像作为参考,再结合吾六记忆的补充,任阮才终于完美地将这一幅小姑娘的画像重绘了出来。   她望着画像上肖似之前从自己手中画出过的脸,心中忽然也有些感慨。   虽然吾六一直对这十九幅画像中人的现实之事百般回避,但结合此前的种种细节,她还是能猜出来,这十九位画中人大约已经不在人世了。   虽未曾与他们蒙面,但的确杜朝所说,这些日子潜心沉浸在其中的构想描绘,仿佛已经与每一个人都相识了一场。   任阮忽然伸了手,想去再碰一碰画中小姑娘的脸。然而手指还未近前,画像已经被人小心又极快地抽走了。   吾六手中极其小心地护着画卷,面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酷脸色:“既这幅已然画毕,便请任姑娘继续吧。”   任阮皱了皱眉,知道他这个性子,并不计较,便侧脸让平安再从旁边那堆残卷中挑拣出一幅来。   “诶诶,等等啊,天色都这么晚了,任姐你还画啊。”杜朝赶紧拦住平安,提醒道,“之前也就罢了,明天是什么日子,任姐你忘啦?”   “明天?”任阮停住刚拾起的画笔,歪头想了想道,“正月十五,怎么了?”   嗯,正月十五,是谢逐临将要出使西芜前的最后一日。   也是他说,要她来见一见他的日子。   想及此,她嘴角不由得漾出一抹笑意。   神神秘秘的又拖了这么久,她倒是当真要好好抓着这个机会审讯审讯他。到底有什么话儿,一定整军待发前,还偏要抽出时间来当面说。   不过十五这一约,倒也不着急。   她早听吾十九说,今儿谢逐临就又被召进宫中去了,指不定要明儿未时之后才能出来呢。   正好她在衙察院熬个夜,说不定刚巧赶上他回来,都不用再走了。   “哎呀,和谢大人有什么干系!”   杜朝恨铁不成钢道:“明天!正月十五!元宵灯会诶!”   “最重要的是,还有任姐你郡君的册封礼啊!” 第117章 灯女   ◎她只有一个谢逐临◎   卯时就被宫中派来的嬷嬷拎起来梳妆时, 任阮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不由得衷心在心里开始感恩杜朝。   若是昨夜再起一幅画像的重绘,只怕今儿她就要直接猝死在典礼上。   册封她为郡君的礼制一开始就准备得极为低调, 身边一直无甚动静。以至于之前谢逐临提过一嘴之后,她几乎将此事忘了个九霄云外。   直到后来杜朝的提醒, 她才想起好像吾十九的确也顺口提过, 说是此次瑶池殿纵火案和宫宴众案里, 她功劳卓绝,圣心大悦,便答应将此前应下谢大人的承诺兑现。   本说要从长准备, 风风光光地册封, 但谢逐临一力坚持,最终典礼才匆促地定在了正月十五。   而如今的京都风起云涌, 地方动荡不安频起,大夏边境的战弦更是一触即发。   一个小小的郡君册封消息,完全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前朝浪潮当中。谢逐临似乎也有意为她捂紧风声。   听吾十九说,连圣旨都是在御书房秘而不宣地帮她接下的。   好容易梳妆毕了,已近巳时。   盛妆锦服的任阮稀里糊涂地被宫中的嬷嬷们扶入金銮正殿中,稀里糊涂地走完了受封授印的流程, 又稀里糊涂地被推上步辇。   最后任阮又被扶入皇城门一处高高楼阁上, 宫中嬷嬷嘱咐着端坐在此处,等候吉时。   等候在此的平安今日也被重新梳妆打扮得隆重喜庆。见嬷嬷们退至屋外, 将门扇带关,她才忙上来握住自家姑娘的手。   “辛苦姑娘了,现在总算是可以歇一歇了。”平安给她捶着在金銮殿站得酸软极了的小腿。   “哪里能歇下, 不过是喘口气罢了。”任阮一沾到绣凳, 几乎要瘫软了下去, “也不知谢逐临怎么想的,金銮殿上的册封还好特特删繁就简,这会儿又偏生推我凑这个花灯盛会的热闹来。”   她顶着沉重的满头珠翠,有气无力地在妆镜前照了照,无奈道:“原来不过是封个郡君,这满身的赘物便要这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姑娘这样便承受不住了?”   平安抿嘴笑道,“来日若是封了郡主、公主的,岂不是要被那满头的荣华富贵压得趴下去了。”   “你倒是想的美,”任阮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促狭鬼,从前不都是细声细气在家中绕着你家姑娘我走的,现在就属你打趣得最欢。”   说着,她又有些失落地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屋间:“可惜小蛮却不在。”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代,那些挑灯奋笔的夜晚,那些生死攸关的险境,那些起起落落的嬉笑怒骂之时,忠心耿耿在她身边默默陪伴的,是小蛮。   她能够从一介获罪的商家女走到今天,得以阶级跨越地获封为皇家的郡君,背后那些一步步积攒起来的案件里,不顾生死追随左右的,唯一个小蛮。   一想到小蛮如今还因为曾经卷入自己探查的凶案而迟迟未愈,甚至今日都不能同平安一样穿着新衣来此一同庆贺,而只能孤零零地躺在萧索的空空任院中,任阮心中就一阵心酸。   和心酸涌起来的,还有一阵阵越来越浓厚的恐惧,和早早埋藏在内心深处,渐开始抽枝发芽的疑心。   初一那日,谢逐临应下派遣来的衙察院医卫来得很快。   据说是谢伯第一亲传弟子,平日都闭门不出潜心研习医术的吾十八。尽管吾十八来后,很快就将小蛮的病情稳住,可在她问及具体的病情起因后,还是难以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年轻的吾十八不善交际,任阮很轻易就能从他不自然的反应中看出,他其实是有所隐瞒的。   这样的蹊跷让之前关于小蛮病情之事中,被忽略的种种不对劲一下子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上,浮露接二连三的气泡来。。   任阮蹙着眉,忽然想到之前在任家小院里提及谢伯暗中诊断之事时,谢逐临一瞬间的默然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姑娘,还在想什么呢?”   平安的手在失神的少女前挥了挥,拉着她往前面落地的长窗边走去,“您快来瞧,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花车,还有宴席呢!”   这处高高的楼阁是为今日十五花灯节,特意在皇城玄武门前建立的,从此处长窗前悬落下的厚厚锦缎帘布掀撩起一点,便能瞧见不远处皇城外人声鼎沸的热闹,长街尽满,花灯煊煌。   平安只敢小心翼翼撩着帘布的一角,生怕叫外边的人发觉,但还是禁不住内心的激动,压低声音指着外面道:“姑娘您快看,杜公子也坐在前席上呢!”   那厚重的帘布甫一掀开,外面本被隔绝的喧闹一下子就涌入安静的内间。   节日热闹繁华的氛围扑面而来,任阮暂且将方才的忧思放下些许,目光沿着平安所指的方向去。   只见那挑着铺了水墨油纸的长长锦棚下,许多华服贵侯的人头攒动,哪里能看清楚杜朝在何处,反而倒是叫她先瞧见了立在锦棚外的傅重礼。   傅重礼今日虽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官服,但在皆为盛装的众人中,其实并不算显眼。   真正一眼吸引住任阮的,是矗立在他身边的那一尊极其高大的金色神像。   那神像被高高供奉在金堆玉砌,灯烛绕笼的花车之上。今日的京都阳光甚好,在那面色威严神像身上笼罩反射出的金晕,如同一层不容侵犯的神圣佛光,格外庄重肃穆,叫人顿生敬畏,心虔志诚。   平安自然也瞧见了这尊神像,但她不敢细看,目光才一触及,就诚惶诚恐地低垂了眼眸。   任阮倒无甚有意避讳之心,反而眯了眯眼瞳,细细将那神像从头到脚纳入眼底。   这就是大夏子民最为崇尚的金乌神像。   大夏习俗,每逢正月十五,便要举国供奉金乌神像,以示崇敬,祈求金乌神明能够庇佑大夏子民,以得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本固邦宁,国泰民安。   往年神像游街,花车之上还会有一位出身高贵的美貌少女,亭亭立于神像之前伴行。   大夏人民相信,少女是世间最为纯粹干净的事物,她们之中极高贵貌美的,更是能够借着正月十五以无数花灯构建起的供奉火祭,上通神明,传达民敬人愿,下惠信徒,将神明所赐下的恩典和福泽传递而来。   孜熙郡主从前就曾担任过许多年的“灯女”。她立于花车之上,衣袂翩翩,美丽圣洁的惊艳倩影一直到现在还流传在许多诗歌文赋中。   而近些年担当“灯女”的,则是极受太后宠爱的玉芙公主。   而今天,任阮还得稀里糊涂当一回“灯女”。   想到此,任阮就一阵心累。   而素来行事还算冷静自持的平安却忍不住捂住胸口,眼眶有些湿润道:“奴婢实在,实在惶恐不安。”   “从前奴婢在外漂泊时,都不敢肖想能够亲眼见一见神像。”平安面上是掩不住的激动,“如今托姑娘的福气,不仅能够一睹神像的尊容,竟还有福气能够陪伴着姑娘登上花车,为大夏子民祈福送祝。”   宗教崇拜的力量果然强大啊。   任阮心中只微澜起伏,有些感慨地瞧着,那城门下满满的大夏子民,无论是皇权贵胄,亦或是布衣草民,神像一出,俱是恭肃万分。   甚至还不待神像开始游街,便已有人忍不住双手合十,面色狂热地频频下拜。   她注视那些人满为患的狂热,一直靠着众多侍卫才能勉强维持秩序的街道,听了平安的话儿,这会儿倒真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几分紧张。   “这个谢逐临。”她又忍不住把他拎出来数落,“封个郡君便封个郡君罢,偏生还要推我上去做个什么‘灯女’。”   扶着头上沉重的珠冠,任阮叹气道,“依我说,正好趁着这么个盛事儿,偷摸着将那些个晋封的流程走完了才好。”   这么个明摆的大受瞩目的挡箭牌放在这里,谢逐临也不知怎么偏就不肯用,小心走完了受封流程,反倒又要把她一把推到众目睽睽下的风口浪尖去了。   平安道:“小杜大人说了,这还不是为着谢大人将姑娘放在心上,否则哪里会如此大费周章。”   郡君册封,品阶虽不高,到底是也要上皇家册牒的大事,礼数繁冗。更何况任阮出身于一介白身商贾之家,这样破天荒的恩赏,还从未有过先例。   “就是啊,任姐姐这话要是叫大人听到了,可得伤心呢。”吾十九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吓了主仆二人一跳。   两人四下环顾,才发现有个乱糟糟的脑袋正从顶上的横梁倒探下来。   吾十九敏捷地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稳稳落地,笑道:“大人之所以急着这般匆匆将任姑娘的册封礼提前,还不是担心繁复筹备和行礼途中,会有些不长眼的人乘机刁难,从中作梗啦。到时候大人已经出使西芜,遥遥路远,不就难以及时给姑娘出气嘛。”   “不过到底封礼风声压的太紧,又没请什么人来见证。再添上一个“灯女”的荣名,给咱们新晋郡君露露脸,也算是立个威,把那些不识泰山的人都震一震。”   见了吾十九,任阮微蹙的眉头早早舒展开了,也笑道:“知道啦。”   虽嘴上随口抱怨两句,她心里头还是门清儿。这郡君之位,其实微妙得很。   虽说听着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贵族身份,其实也不过是皇帝恩赐的一个虚壳罢了。   别说郡君,就是郡主、公主,乃至亲王、侯爵,真正让他们得以立足的,都不是这样一个皇帝信手挥挥就能赐下来虚虚的名头,而是他们手中的权势,囊中的钱财,背后的世交。   而她这样一个赤手空拳只有一身画技的商户女,能够在处处杀机的京都安稳活到今日,不过仰仗一个衙察院。   确切地来说,只是谢逐临。   然而若是没有一个能与背后权势所托举起来的高度相当的,名正言顺的身份,一旦头顶的保护伞稍稍偏松半点,伞下之人便会被无数虎视眈眈的疾风迅速撕碎。   想来这也是谢逐临急于举行她正式册封礼的原因之一——免她独自留在这捕风捉影危机四伏里的京都里是,不必如履薄冰。   而封礼之后,郡君身份尘埃落定。   此后再以一个风光的姿态首次出现在大众面前,便是将她这个郡君背后实实在在的依仗展示出来,叫人不敢因为低调的册封而将她看轻了去。   她低下眼眸,心中阵阵暖意和感动席卷而来,不知不觉地将不久前泛起的疑心和顾虑尽数翻压而下。   吾十九端详了脸带红晕的少女片刻,满意地拍手笑道:“任姑娘今日真是好看!我原以为宫宴那日见到的姐姐已经够姣丽动人了,原来姐姐的容颜,便是再反复的盛装,也压不下来,只更衬得绰约旖旎,丰姿冶丽。”   任阮笑瞪他:“你捉弄归捉弄着杜朝,这些油嘴滑舌的书袋子却没少和他学来!”   吾十九不乐意了: “小爷我本来就才高八斗!”   “哼,姐姐说我油嘴滑舌,可等一会儿让大人瞧见了,肯定也得看直了眼去!”   吾十九狭促一笑,还想拉着任阮打趣两句,忽然听得那左侧的门被外边的嬷嬷轻轻扣了两下。   屋中三人顿时一惊。   吾十九动作很快,立刻弹跳起来,又一个跟斗瞬息间便上了横梁不见了。   然而那嬷嬷并未进来,只在外头恭敬道:“吉时将到,请郡君出。”   任阮忙扬声应了。   平安也赶紧放下那窗边帘布,快步过来,手脚麻利地替自家姑娘检查着妆发,又整理起层层叠叠的裙摆。   主仆二人正紧张做着最后的准备,横梁上忽然又倒悬下吾十九半个身子来。   他倒挂着摇摇晃晃,咧嘴笑道:“哦对了,大人不仅叫我来瞧瞧姑娘可好,还顺便让我捎了句话。”   “‘花车灯烛环绕,仔细烧燎。’”   他想了想,又龇牙笑道,“还有一句,‘今日伴行花车臣为大理寺卿,姑娘自顾即可,不必费心多言。’”   总之,就是不要和傅重礼多说话!   吾十九递完话儿,便卷收起身。   门外的嬷嬷已经在又一次敲门催促了,他却不急着走,又盘坐在横梁上摸起袖子:“噢噢还有,大人特意嘱咐我给姑娘的。嘶,放哪去了,我找找啊……”   房梁上窸窸窣窣半响,总算在门被外头急躁的嬷嬷推开之前,一个小小的锦囊被轻巧丢掷入了任阮的怀里。 第118章 没良心的东西   ◎可别打翻了那烈烈油灯,烧焚了这锦簇花团。◎   吉时已到, 宫门大开,钟鼓齐鸣,神像游街。   最先出宫门的是浩浩荡荡的明黄色仪仗。   皇帝的御辇接受过子民们的跪拜和祝福之后, 跟在后面的花车才在一片僧侣唱诵,手持红梅枝的尼姑清洒圣水开道中, 徐徐出动。   花团锦簇登烛结彩的辇车上, 亭亭迎微风立于车头的任阮手中持着一盏半开放式的精致花形圣灯, 中间的火苗悦动明亮。   立在旁边的平安则举着洁白无瑕的长羽圣扇,将风隔绝,免她提灯中的火苗熄灭。   花车之下还有浩荡随行的宫人, 手中持着的无数柄遮羽长扇将金色的神像半遮半掩。   然而羽扇尚未展开, 仅仅是窥见才缓出城门的神像之冰山一角,皇城外的百姓中已然爆发出更为激动的拜祝声, 重重人海双手合十,虔诚地念念有词。   猛然席卷而来的声浪,唬得平安忙将羽扇展得更开些,小心翼翼地左右护住那跳跃的火苗,生怕它被震吹熄灭了去。   任阮也不免有些紧张,面对这样的人山人海, 不由得将背再挺了挺直, 维持住自己被宫中嬷嬷们突击训练的仪态。   花车边的骏马背上的傅重礼注意到,挑眼看了少女一眼, 本闲适牵着的缰绳忽然一扯,加快了几步,到花车前缘与她并驾齐驱。   “任姑娘今日好风光。”他嘴角含笑地抬眸, 和她搭话, “不对, 现在应当称姑娘为郡君了。”   任阮余光一扫,见是傅重礼,本想依着谢逐临不欲答言,到底想到什么,还是应了一声:“傅大人。”   未免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得不敬神像的口舌纷争,任阮熟练地使出了自己前世在课堂上练就的出声不动嘴技能,   她有意与他将之前种种做个了结:“除夕那夜,多谢傅大人的腰牌。几日前我已着人将其奉回,想来大人已经收到了吧。”   提及此,傅重礼眼眸晦暗,嗤笑一声:“郡君可是好大的体面,竟能叫金吾卫之第一部 卫十九,亲自登门送还。”   “那阵仗,真是给了傅某好大一个惊喜。”   听出他话中不虞,任阮便知道大约是吾十九在傅府闯的那一遭不太愉快,只怕没做什么好声好气的表面功夫,也只能无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十九年纪轻,若有不妥得罪,还望傅大人海涵。”   任阮的声音特意掩在起伏的喧闹中,傅重礼扬了扬眉冷眼瞥过她一目,本含了讥讽的话儿却忽然咽在舌尖。   他眸色幽转,忽然索性止住唇,侧过脸明目张胆地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   若论年纪,分明少女还要更小些才是。   而这位素来爱扬着幼嫩脸说些老气横秋话儿的小姑娘,今日之盛妆,竟比宫宴那日更为惊艳夺目,让见惯美人的他也一时挪不开眼。   只见她轻灵美目,黛眉红唇,眉间一抹金色的太阳云符更将通身的环姿艳逸上衬得高贵脱俗。庄重华丽的金黄礼服,与乌云重鬓上璀璨夺目的金玉和珍珠交相辉映。   少女手提一柄垂珠荷花半开状的金色神灯,火苗灼灼。身后的神像高大威严,仿佛矗冲云霄的身形将车前娇小的少女笼罩,更显得圣洁不可侵犯。   本目不斜视的任阮,似对这临近的专注目光有所察觉。   她眼皮微动,借着长长的羽睫遮掩向右下方睨过一眼,正好对上傅重礼微一怔的深深目光。   触及到少女秋水般带了懵茫的流转眼波,后者却是突然像被什么过于滚烫的东西燎到一般,迅速将眼神游移开来,惯来挂着的温润面具也流露出几分不自然。   他掩饰似的又扯了扯缰绳,将身下的骏马催赶着险些跑过花车。   好在傅重礼理智回笼得很快,在失仪越过神像下车轮之前,及时刹住,又若无其事地将骏马步伐慢下。   待到再与少女平齐时,他已又挂上了温润的笑意:“郡君今日实在光华夺目。”   “不过更光华夺目的,想来还须得是郡君眼前的盛景。”   “瞧瞧,满城都在向着郡君的方向跪拜祈福,仿佛将车上之人也一同奉若神明。这等场面,真是愉悦得让人头晕目眩啊。难怪这‘灯女’的位置,历年来都受到无数贵女的争抢和追捧。”   他状似无意道:“只是愈是在这般众目睽睽下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态,傅某可越得提醒郡君,仔细手中的东西。”   “可别打翻了那烈烈油灯,烧焚了这锦簇花团。”   他语调温和,话里却如同里含着幽幽吐着信子的危险毒蛇,叫任阮不由得紧了紧提着神灯长柄的手指。   少女神色维持波澜不惊,并不答言,目光却忍不住从周围的织锦连棚下的席位下扫过。   她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   譬如乖乖坐在杜少卿旁边仍难掩激动的杜朝,满脸期待憧憬望着自己的明瑟郡主,阴沉脸色目藏杀机的萧鸿远。   搜寻了好久,她才终于在正前方的御辇旁,看到了高高端坐于马背上的颀长背影,提起的心总算稍稍一松。   难怪谢逐临不能做花车旁边的神臣,原来是要在圣上身边伴驾。   不过这样也不赖,目视前方便能很轻易地瞧见他,比远远坐在宴席上擦肩而过便渐行渐远,叫她安心多了。   这边本被傅重礼隐晦莫测的话整得有些不安的任阮才稍稍调节好心态,那边前方的席位和织锦连棚外簇拥的平民百姓里,却忽然爆发出一阵恐慌的尖叫和呐喊起来。   任阮立刻心中又是一提,忙将目光往那边投去,却发现骚动爆发得愈演愈烈,迅速扩散开来,而那些过来的骚乱中,无数回首恐慌尖叫着的人们所看所指的,似乎……正是自己这处!   眼见随着无数人的指尖和目光都往自己这个方向聚焦过来,任阮心中涌上一股强烈不好的预感。   她正强撑镇定地微微低头,试图不动声色地检查一下自己身上的不妥,却听得身边的平安亦捂上嘴,险些失声尖叫出来:“姑娘!姑娘!”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姑娘!你快回头看!”   任阮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灯女的仪态了,猛地回头一看。   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的心直直坠入了谷底。   竟见身后那尊高大的金色神像之上,那慈悲注视着众神的威严目中,竟缓缓地流出了两道血泪!   人群中有人凄声大喊:“神明泣血,大凶!是为大凶之兆啊!”   一时之间,锦席中的王侯贵族和路边的百姓平民们均乱作一团。   许多人哆哆嗦嗦地蜂拥跪下,又是哭天抢地,又是祷告忏悔。   与此同时,那锦席中也渐渐有质疑的声音传来:“好端端的,如何神像双目中竟有血流涌出?”   “凶异之兆,素来是为神明天降喻示。莫非我大夏,竟将要有什么血光之灾?”   “什么血光之灾!依我看,分明就是今年那神像前的灯女触怒了神明!向来能提灯敬神明的,都是大夏冰清玉洁的美貌贵女。今年这个什劳子郡君,诸位想来都不知道她在坊间的私下传闻吧,听说她……”   纷杂混乱的议论尽数落入众人耳中。   金銮御驾下,锦衣持剑坐于御前头位骏马上的青年,面色已然冷沉一片。   “着金吾卫,立刻封锁控制长街。”他调转马头,冷声吩咐,“若有乘机散播谣言,扰乱民心者,即刻拿下。”   队列御驾两侧的金吾卫立刻震声应道:“是!”   眼见本来在两边威风凛凛给自己充场面的金吾卫立刻跑得没影儿了,御驾上的楚询在冕旒后面撇了撇嘴,借着嘈杂人声的掩盖,大骂谢逐临:“没良心的东西,有了姑娘就把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会儿要是跑出个刺客把朕搞没了,朕指定要你陪葬!”   “进棺木里那种!给你全身都缠满绷带,就看着朕坐拥珠宝美人,摸不着又出不去。也别想和你的小姑娘长相厮守了,就生生世世压在朕的棺木里!”   可惜那马上的人充耳不闻,已经一扯缰绳,往后面的神像花车疾驰而去。   花车上的平安已经惶恐无比,从小根植于心的信仰让她不自觉地跪下,不断替自家姑娘祈求祷告。   而离着最近诡异神像的她家姑娘倒是临危不乱,反而提了花灯迎了上去,踮起脚仔仔细细地上下探查起来。   听着周遭因为花车上少女放肆不敬的举动,而徒然增大的慌乱和指责声,傅重礼勾了勾唇,朝那赶来的青年温润一笑:“怎么,谢大人也来瞧热闹?”   谢逐临面色冷淡至极,仿佛没看见傅重礼,目不斜视地径直纵马而来,勒至于花车前,一个踩跃,便衣袂翩翩地落着花车栏内的少女身边。   “怎么回事?”   他低眸,眼中尽数是少女蹙着眉忙碌的模样。   “这神像不对。”任阮抬眼见是他,有些惊喜地松了松眉头,忙道,“我原以为是有人为制造恐慌,在神像中藏了血包伪造凶相,但一靠近神像仔细检查,却发现其中似乎另有蹊跷。”   她仰头看了一眼那高处仍在涌出血泪的神目,又伸手在抹了一下流下来的血滴,再度送到鼻尖确认。   半响,她回头看他,语气沉重:“这神像中流出的血泪,绝对不是什么鸡血猪血。”   这气味和流动形态、特征等,竟真像是人的血液!只是此血来的诡怪,她不敢贸然送入口中进行辨尝,不能极其肯定下来。   任阮闻辨再三,又犹豫道:“且这血中,似乎还有隐隐的尸臭味道。”   谢逐临眸色沉暗。   他抬了抬袖,立刻便有两个金吾卫亦翻身上来,将神像上流下的血液收集,送往下方的医卫处去进行专业的检验。   血液这边有人接了手,任阮也没有闲下。结果平安递来的帕子拭净了手,她又围绕凑近着神像,继续仔细观察嗅闻起来。   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踏上花车边阶再凑近查看时,少女的神色忽地一僵。她又左右挪移了两步,踮起脚确认几遭,才表情凝重地唤他:“谢大人,你来闻闻。”   谢逐临比她要高出许多,站在半米高的花车边阶上,便差不多能够达到这巨大神像的下颌处。   是以立上边阶,才一凑近那流血不止的神像,谢逐临冷冷的脸色登时微变。   神像身上这处所散发出的味道,竟非那干净圣洁的檀香,而是极其腥臭的尸腐味!   正在这时,花车下有金吾卫快步赶到,禀告道:“大人,方才送去的血已经确认,正是属于人之血液。且医卫言,此血当时是自死之人身上所取,其中已然有质变。”   听得此言,谢逐临幽深眼眸中变幻莫测,渐渐落成确定的意味。   他抬手指了指那神像,轻描淡写道:“取斧头来。” 第119章 神像   ◎这下面,似乎还有东西。◎   此言一出, 周遭一片汹涌尖利的哗然。   无数对金乌神信仰狂热忠实的大夏子民难以置信,疯狂呐喊,拼命哀求:“使不得啊!神明之像如何可这般侵犯!”   “罪过!天大的罪过啊!”   有人连衙察院素来的凶名也顾不得了, 破口大骂道:“谢逐临!你这狼子野心的狗官!毁我大夏神像,莫非是想将我大夏国运也一并毁掉!”   还有些激动的民众冲破了拦街的御前侍卫, 扑倒金銮御驾之下, 哭天喊地:“圣上!圣上!还请圣上三思, 请下口谕拦住谢大人,救我大夏万民啊!”   御驾几乎被绝望疯狂的民众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见着一场暴动即将上演,旒冕后楚询的脸几乎要黑成锅底。   好个谢逐临, 自个儿在躲在御驾后头为所欲为得很, 害得他在前面顶着这样多的压力。   楚询越看后头花车边被金吾卫控制得干干净净的场子,越是心情不好。他冷哼一声, 下当即令从后头调来更多全副武装的御前侍卫,很快将御驾前边的动乱暂时压制,才总算清净了些。   这边街头民众的暴动才将将歇下,那边锦席上忽然有人立起,拱手往御驾的方向,洪钟似的声音穿透琐碎的嘈杂:“圣上, 谢大人之举实在颠越不恭!”   “如此行径, 与造反何异!还请圣上下令,将这逆臣贼子拿下!”   又是那个不讨趣儿的。   索性有冕旒的遮掩, 楚询直接一脸不耐烦地抬眼过去。   哦,萧鸿远。   又是这个老家伙!一天天的,尽给他找事儿。   “圣上, 神像泣血, 必然是座前有不祥之物冲犯。今日座前的灯女, 近时在民间的声名多有不妥,实在有着不小的嫌疑。”萧鸿远眯了眯浑浊的眼,厉声道,“臣以为,应当先将此女拿下,好好审讯核查一番,若果真不妥,应立刻处死,以拨正我大夏之运道!”   此言一出,周围立刻有拥护萧家的朝臣纷纷起身应和。长街边才将将镇压下的的百姓更是群情激愤,登时又是一片骚动。   眼见着街头又要掀起一阵振臂愤呼的狂潮,甚至已经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少年,竟凭着瘦小的身子乘乱窜了出来。   几人一挤出,便不要命地撒腿狂奔,向着那捧着斧头往花车走的金吾卫包抄过去,想夺去斧头,在逞一把英雄。   然而金吾卫个个身手不凡,哪里能让这几个街坊小子近了身。   眼见那几个少年马上就要被赶来的花车的金吾卫按下,谢逐临却蓦地侧脸,如冰一般刺骨的冷冽目光俯将扫过,如同在看几只在尘埃中愚昧挣扎的蚂蚁。   那少年身后赶来的金吾卫见状,立刻生生将已经扬起的手止住。   然而毫不知身后已经被放过一回的那几个少年,明明只差几步便能登上花车,却反而自己迟疑下了脚步。   那高高花车上之矜贵淡漠青年俾睨中的意味危险至极,连带着极为沉重冰冷的威压,将几个莽撞少年压得喘不过气。   那胸口冲动起意的一腔孤勇,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轻飘飘地睨过一眼花车下已经双腿发软的那几人,谢逐临忽然直直伸手取过金吾卫手中的长斧,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斧头已经带着不可阻挡之势的凌厉之风,猛然落向金光闪闪的神像。   目瞪口呆的安静中,先是只听得一道木头的劈裂卡拉声,紧接着又是“轰隆”一声,圣洁的神像从胸口处分崩离析。   鲜血喷涌,轰然倒塌。   挥斧头的人角度和力道都用得极为巧妙,花车上最近的少女并未波及沾染分毫,反是那软着腿已跑到车下的几个少年,兜头兜脸尽溅得都是腥臭发黑的血液。   一片神像残骸的砸落中,竟还有一个头颅,直直轰坠到其中一人怀里。   周遭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了原地。   众人的第一反应是,谢小侯爷莫非当真是妄为到当众造反了?   第二反应见了这喷涌四溅的鲜血,又是大惊,莫非真是神像显灵临凡,竟真给这凡间的塑像赋予了血肉之躯!   而那底下猝不及防怀中抱了个头颅的少年,在闻着一股子腥臭腐烂的味道,又低头和一双不曾瞑目的狰狞暴突双眼对视几秒后,终于和几个同伴撕心裂肺地惨叫出声。   他疯狂将那头颅抛出,几人顿时作鸟兽散,向后疯跑而去。   周围早有准备的金吾卫反应很快,在半空中便将那头颅收入证物箱中,免受到半分破坏。   至于那吓破了胆的几个少年,哪里还有神魂在身,不过拔起无力的腿跌跌撞撞跑了几步,便各自绊住猛栽倒下,哆哆嗦嗦地抱着头说起了求饶的疯话。   这一下前车之鉴,立刻让所有起哄反对谩骂强闯的人安静如鸡。   谢逐临环视了一圈乖巧的群鸡,面不改色丢了斧头,回身向御驾淡淡道:“圣上,今日游街的神像,已被贼人掉包。”   “其中蹊跷,恐涉命案。臣自请圣上,恩准由衙察院接下此案。”   眼见着众人的脑袋齐齐跟着他的话儿扭过来,御驾上正嫌弃捏着鼻子的楚询赶紧放下手,正襟危坐地咳了咳道,正要应允:“朕——”   “圣上。”   在方才变故中躲避一身干净的傅重礼,此时却忽然从花车后面转出来,微笑着拱手打断。   “谢大人明日就将送归善公主出使西芜,这一去便是数月。此案关乎金乌神像,兹事体大。恐怕衙察院群龙无首,要侦办此案,力不从心呢。”   “不如臣自请领大理寺,从旁协理调查此案,也能尽快将其查个水落石出,定不负圣上之信任。”   谢逐临眸光一冷,正要开口,前面御驾上的楚询却立刻坐直了,抢先一步道:“准!朕准了!”   “多谢圣上。”   傅重礼颔首礼过,笑意更深地侧脸望向花车上的青年,“谢大人放心,待大人出使西芜,臣一定会好生照拂衙察院,等候大人归来。”   谢逐临仿佛没看见车下的人,只高高立在花车上,冰冷的目光如锋利的冰刀一般,往御辇上的人寸寸划过。   楚询也假装没感受到身上如同实质的冰冷视线,在心里不服气地吹了两声口哨,心安理得地窝进御辇里头去了。   摸了摸被晃荡的旒冕打的有些小疼的脸,楚询瘪了瘪嘴。   到底谁才是皇帝啊!   现在谢逐临一心就只想着他身边那个小丫头片子,又是从他这里敲诈金银财宝赏赐的,又是变着法从他这里敲些身份体面的,郡君灯女各种好听的名头都巴巴地往人家身上堆,生怕自己离开京都之后,那丫头片子因为身份被旁人给这什么委屈。   再看看他这个堂堂大夏最尊贵的皇帝!   明明他可是那个姓谢的白眼狼的金主诶,每次都是被掏的分毫不剩,还得不到个好脸色,这像话吗!   谢逐临盯着御辇,冷冷从牙齿缝中抛出几个字:“圣上决策,实在英明。”   察觉到外面越发冷到冰窖的氛压,楚询下意识小小缩了缩,又默默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膛。   朕又没错!朕是天子!天子做什么都都是对的!   朕就要让你心爱的丫头片子,趁你出差和别的男人混到一起!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给朕好脸色!   而这边仍然沉浸在这一惊骇变故中的众人,哪里能察觉到两人之间隐秘的暗流。   一段死寂的反应之后,众人渐渐定睛看清了眼前的行事。登时,跼蹐不安的尖叫和奔逃吵闹声混作一团。   只见那坠落到少年怀中,又被金吾卫在半空中劫去的,哪里是什么神像肉身!   分明就是一个从破裂神像其中滚落出来,血肉翻烂的腥臭人头!   再看这满地红中透黑秽气冲鼻的血,其中散落的金色神像残骸中,竟还间杂着许多尸体的碎肢!   譬如光秃秃一个人彘般的上胸膛、半截胳膊、扭曲的小臂,其上耷拉的变形手指仍然清晰可见。   一时之间,腐烂的尸臭冲破圣洁的檀香,叫许多人忍不住泛起了恶心,干呕起来。   花车上的平安近距离目睹了神像破烂,更是心神俱震,缓了半响才颤颤地扶着栏杆站起来。   她望向那神像被劈开后立见的中空内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惊呼道:“这果然并非原本的神明之像!这尊不过是以寻常木头仿制,在外头刷上金粉,以假乱真罢了!”   真正的金乌神像,是为金桐塑造,重达千斤。其中沉实厚重,哪里会留有藏尸之处!   任阮亦凝神望着地上四散的碎肢,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   见金吾卫们正在小心翼翼地将其一一从残骸中挑出,放置到证物箱中,她又望了望被劈去一半,还剩下半截身子立在花车之上的神像,忽然灵光一闪。   她忙又上前,踮起脚探看。   如今被劈砍掉一半的神像只剩了肚腹一下,勉强与她的眉眼平齐。是以她很轻易便能瞧见其中的情状。   只见那神像的中空以下,却只中空了小小一节,却不能一直望到外部形状的尽头。   少女蹙了蹙眉,又蹲下身子,在神像的腿部轻轻叩了几声,凝神听过。   “这下面,似乎还有东西。”   同样听出了少女叩声中奇怪中空感,谢逐临目色一动,本在花车下首候命的吾六立刻翻身上来,拾起旁边的斧头,从神像肚腹处开始谨慎地敲打挖凿起来。   不过片刻,阵阵“咚咚”声后只听得“咵啦”“咔咔”几声,神像中间的木板被小心劈碎,又一股浓烈的尸臭味道扑面而来。   原来那下头所谓的封实,不过是一层隔开的木板,再往下走,竟还藏有更多的残碎肢体!   眼见着金吾卫们将那神像下面新挖出来的残肢捞出,两条黑红血痂的大腿,两截被弯曲成弧形的畸变小腿,上面的脚趾已然没了指甲,腐肉模糊。   任阮忽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再结合起之前谢逐临那一劈砍,那些残肢从神像中滚落出来的方位,无论是头颅、胳膊、小臂,上胸,竟然似乎……俱是放置在神像所相应的肢体部位之中!   也就是说,在方才那盛大热闹的典礼中,提灯喜气洋洋立在花车上的自己,身后哪里是什么被悲悯众生的神像!   那金光闪闪的神像手脚内里,皆被惨死之尸块充斥。而神像高贵圣洁的头部之中,还有一个死不瞑目的腐烂头颅,正在后面幽幽地盯住自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6 07:34:33~2023-05-09 18:3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去见   ◎她要见的,不是她的情郎◎   毛骨悚然间, 任阮只觉得这满地的脏污血腥忽然冲熏满散开来,惚然一片。   今日难得的冬阳不知何时被漫天的沉沉乌云笼抑住。她闭了闭眼缓了缓,再睁开时, 却仿佛间瞧见那诡异可怖的猩红血气非但没消失,反而从佛像残骸边腾空而起, 猛然冲向皇城, 浓重的血雾在整个京都上空轰然炸裂。   她晃了晃身子, 有些昏沉地退了一步。   没有撞上冰冷又挂满灯烛的栏杆,而是落入了熟悉的怀里。   清冽微凉的雪松竹香,让混沌的脑海稍稍清醒。   她忽然后知后觉手中的沉甸, 低头一看, 才发现那花形圣灯长长的白玉灯柄,还被自己死死地攥在左掌心里。   迎风都只稳稳跃动的灼灼灯苗, 忽然“噼啪”一声响,爆出一朵诡异的灯花。   -   今年的神像游街之行,到此便只能仓促结束了。   现场收集的尸块,花车,连带着洒落各处的神像残骸等等,俱被送往了衙察院。   众侍卫费力九牛二虎之力, 总算是将长街中哭天抢地的百姓们驱散。至于那些锦席上的世家贵戚, 则早早避着晦气,皆匆忙散去了。   任阮随着谢逐临的马车, 一起去了衙察院。   今日游街行虽然中殂,好在此前的郡君授印等等加封仪式已毕,她如今也已算是名正言顺的郡君了, 到底不用重新再受一遭罪。   在衙察院的厢房里匆匆将繁复的礼服和头饰换下, 又沐浴净身上沾染的腥气, 任阮换了一身简单的棉布衣裙,又随手拿簪子绾了头发,便忙忙赶往仵作司来。   此时已近黄昏,薄暮冥冥,西沉日色在天边晕出一片灿烂的橘光。   吾十二带着几个仵作卫,正在其中忙得脚不沾地。   仵作司前的小阶上蹲着百无聊赖的吾十九,见到她,瞪大了眼睛起身招呼道:“任姑娘,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瞧瞧那尸块鉴定得如何了。”任阮往里面探头,问道,“怎么样,那尸体的头颅经过检查整理了么,可有修复重绘的可能性?”   “送来也才半个时辰不到,姐姐你也太心急了。”吾十九摆手,忽而又捂了嘴,故意打趣她道,“不对,任姑娘现下是郡君了,我哪里还能再叫任姐姐!”   他赶紧把懒散的身子挺直,夸张地拱手翘屁股弯腰,给她行礼:“雘郡君,失敬失敬啊!”   任阮被他逗笑,抄手便垂了一个暴栗:“好啊十九,什么郡君,你倒拿这些虚名来取笑我!”   吾十九揉着脑袋起身,笑嘻嘻道:“总归也是个郡君,现下我也有皇室中人罩着了,日后在京都报上咱们郡君的名头,岂不是能横着走!”   “你呀!”她好笑地戳戳他尚带婴儿肥的脸蛋,转步往仵作司去,“我先去瞧瞧那尸体的进展,晚点再来收拾你。”   眼见她踏上小阶,玩闹的吾十九总算想起正事,赶紧跨了一步上前,挡住她的去路:“诶诶诶等等,不是,任姑娘,这边尸检报告都还没出来呢。”   “不忙,咱先不忙哈。”   “任姐姐你放心啦,咱们衙察院的仵作那都是顶尖儿的。等他们把初步的尸检都完成好,咱们再去瞅瞅能不能画像,也事半功倍不是?”   他叨叨地把她往回推:“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跑这来了,大人明天凌晨就要启程往西芜去了,你们也不知道抓紧时间!”   正被推得一脸莫名的任阮听见,微微一怔:“凌晨就动身了?”   分别的时候,竟来的这样早么?   “可不是嘛。”   吾十九一脸痛心,“这太阳都要下山了,任姐姐你还在这里到处操心。你瞅瞅,你这打扮得什么样子,平安姑娘穿得都比你鲜艳些。大人这一躺西芜,怎么都得去个一月二月的,临行前最后一面,任姐姐你也不上上心?”   任阮被他一顿叨叨得有点懵,低头看了看自己从任院带来的素色棉裙:“这不是挺好的么?”   “好什么好什么!”吾十九一径儿将她推远了仵作司,塞进她来时的小厢房里,凶巴巴地关门,“快换衣裳,今夜必须打扮得光鲜亮丽,小爷才愿意勉为其难地给你再充当一回车夫哦。”   门被“哐”得一声合上,任阮眨了眨眼。   “姑娘回来了。”   屋内正整理她之前换下来礼服的平安不甚意外地招呼她,手里还在理着那珠串繁杂的冠冕,抽空指了指屋中摆在桌上的一个小衣箱,“方才十六大人送过来的,请姑娘更衣。”   “十六也来过?”   “就在姑娘走后没多久,十六大人便来寻您了,说是虽然明儿出使西芜的车队定在巳时,但不过寅时谢大人就要入宫向圣上述职,一直到临行前,只怕都不得抽身出来了。”   “十六大人还带谢大人的话儿。”平安转述道,“姑娘若是不忙,亥时之前,谢大人都在高楼等您。”   任阮有些意外地扬眉:“高楼里等我?”   她行至桌前,先开了衣箱。   只见那小箱里叠着一条丝绸襦裙,上面还放着一只雕花小长形盒子,再打开,是几支花样小巧精致的朱钗。   “不就是高楼里谈谈案子么,怎么还特特送了新衣裙首饰来。”   才沐浴更衣过的任阮不想麻烦,正待合上箱子径直去高楼寻人,平安赶紧伸手过来,将箱盖拦住了:“不就是扯个衣带,梳个发式的事儿,哪里麻烦!奴婢来服侍姑娘。”   她小心地将衣箱里的襦裙取出来,动作轻柔地抖了抖,绸泽的裙摆丝滑地倾荡而下,在窗外投射进来的昏黄霞光中粼粼泛波,流光溢彩。   “谢大人好周到的心思。”平安惊艳地举起裙子,“这样好的心意,姑娘何必辜负了。”   她又笑道:“谢大人这一出使便是几个月不见,难为这样忙碌的家国大事中,大人还能特特为姑娘留出心思。相识相知这样久,既然好容易还能有一场当面告别,姑娘自然也要重视才是。”   任阮步伐一顿,望着那跳跃在裙摆的碎金波光,晃了一晃神。   相识……亦也相知吗?   她与谢逐临之间,原来在旁人眼中已经算是彼此相知了么?   好像也是。   那些危险扑面而来之时总是将她及时搂过的有力手臂;那些她被威胁时总是如同天降的颀长身形;那些淹没在周遭无数恐惧嘈杂时唯独回首只望向她一人的冷淡眼睛;那些万众瞩目中只在隐晦袖下将她紧紧握住的温热掌心……   让人误会的亲密时刻,太多了。   可其实自从那晚两人在承泽堂爆发的那一回争吵之后,无论是后来一段时间的别扭冷战,还是后来高楼小院中言谈间她的失言,或者宫宴外偏僻小阁里他的言辞试探。   那么这些似是而非的模糊拉扯,到底都算什么呢?   它们掺杂在这些日子里,跌宕紧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案情起落中,这些莫名的暧昧,好像连她自己都蒙混过去了。   “姑娘想什么呢?”   平安为自家姑娘最后抹上一点嫣红的口脂,后退一步,欣赏着笑道,“谢大人果然会挑,姑娘穿这一身真好看。”   正出神的任阮眸光一动,慢慢地移动到铜镜上。   镜中的少女被万分期待的婢女精心打扮过。   薄施粉黛,娇嫩绯腮,花瓣朱唇,更衬得一双水眸汪汪含春,仿佛下一刻,便要趁着月上柳梢头,去见心心念念的情郎。   可只有任阮自己知道,这样仿佛春情懵懂的模样下,心头涌上的不是什么因两心相许而扑通的悸动,反而一层层翻涌上来的,是突然想明白什么的厌倦疲惫。   她要见的不是她的情郎。   如果不是没有忘记之前那些言语中一些拉扯细节里;那些说话间忽而转瞬即逝的一闷,空悬高楼的失落瞬间;如果不是现在被平安按在妆镜前,看着她很是小心地为自己挽起乌黑的鬓发,精心地比划着朱钗应该插在什么地方才好看时,发现自己空空心底,唯独剩下的一片平静。   她可能都要忘记了,他们之前,除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好看。”任阮定定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还是换回之前的布裙才好。”   平安正手脚麻利地将有些凌乱的裙摆一一抚平,闻言愣道:“姑娘说什么胡话呢。”   她连忙拉住任阮抓起要卸掉脂粉的帕子,“姑娘就算又和谢大人拌嘴了,怎么偏要拿奴婢可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成果撒气!”   任阮被她夺去帕子,无奈道:“没拌嘴。”   就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不过是一句口头上的邀约,寻常一场见面告别,何必这样盛装出席呢。   她没有生气,只是害怕过分的隆重里,好像自己会透露出更多没有真切回应的情绪来。   “姑娘和谢大人也不知怎么,分明两人彼此在意得很,总有时忽然莫名撞出些没头没尾的口角来。”平安不信,只收了帕子不肯还给她。   任阮笑了笑。   什么没头没尾的口角呢。   只不过因为有些情绪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头尾,却还有人偶然压不住侥幸的心,在飘荡的迷雾里面冲冲撞撞。   无从说起,所以也只能落得莫名。   屋里主仆二人一时无言,平安正警惕地将帕子揣进袖子中,忽然听得外头等得不耐烦吾十九挠门嚷嚷道:“好了嘛好了嘛,太阳都要下山啦!”   “再晚些时候,衙察院小膳房里的枣泥糕都要被抢光了!”   平安忙高声应道:“好了好了!”   然后不分由说就将任阮往门外推,“索性都已经打扮好了,姑娘只管放心去便是!”   任阮还没反应过来,边已经被她迫不及待推出门去。外面的吾十九立刻接收,又动作利落地把人塞进不知什么时候停在门前的一辆马车里。   从小厢房到内里的高楼院,短短一段距离竟还用上了马车。   吾十九也不知是怕小膳房的糕点被抢光了,还是怕车上的少女反悔跑了,一手马鞭甩的飞快。   不过几息之间,任阮已经被推立到了高楼院前。 第121章 熟悉   ◎臭猫。◎   整座让京都人闻之色变的衙察院其中, 最肃杀神秘的高楼,任阮已经不知道进出过多少回了,早就如入寻常无人之境。   然而这一回踏入, 心头却如同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兔似的,在胸腔扑通得很不平静。   明明今天的高楼小院, 才是真正的无人之境。   她从高楼的虚掩的正门推入, 空旷的间廊阒无人声。从前偶尔能撞见匆匆进出的第一部 卫也被不见踪影, 再往里去,静寥的小院只中央的一株凄零零的梧桐,树下她未画完的框卷架纸依旧散落未动。   任阮望着那梧桐萧索的枝头怔了怔神。   上一回留心在它身上, 还是那日落下的一叶枯黄, 被捻在谢逐临的指骨间。   他容色冷淡如冰,听她傻愣愣地口不择言, 说:“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   她垂下视线,忽然伸手摸了摸坠在裙面上莹润的金玉腰牌,想起从承泽堂回来之后,平安曾经很不解问自己的话儿。   “姑娘和谢大人,奴婢真真是看不懂。明眼人儿都瞧得出来这两个心意相通,偏生又总是你别扭来我置气去的, 到底是何苦!”   杜朝也曾半玩笑半认真地点她:“我看谢大人就是个冷葫芦, 但总归任姐你眼明心亮,又伶牙俐齿的啊!若是有哪里想不通, 直接问谢大人也就是了。”   “大人待任姐这般不同,难道姐姐还不懂大人的心意?”   他们说的对,又不对。   谢逐临待她, 的确是明晃晃逾越了寻常的不同。   任阮松开手中的腰牌。   可是心意, 究竟是什么心意呢?   她其实没忘记除夕宫宴那晚在小阁里的灼灼目光和压抑情愫,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那句质问:“你不是说,我们心意相通吗?”   此前种种的暧昧一直积攒压累到除夕那夜,在小小的偏阁里满满拥挤着仿佛呼之欲出。   她也没忘记初一那天他朝服也不及换便匆匆来任家小院向她贺新年,临走时欲言又止,冷冽目光里含了模糊的缱绻。   他要她来见他。   那样的氛围,和只差一句明言的对话,叫她那时几乎以为,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可是差了就是差了。   模棱两可就是模棱两可。   究竟是心意相通,还是逢场作戏情至兴起的随意逗弄,或者上位者为利用而若即若离的拿捏手段?   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办法如他们所说的直截了当。   这不是现代。   纵使明面上她似乎已经在京都如何风光,但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阴差阳错所站上的高台,其下不过只有一根不知坚固的柱子孤零支撑。   猜错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就如傅重礼所说的那样,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星小小的火苗,就能轻易将她身下所有依仗全部焚烧殆尽。   任阮立在梧桐树下愁眉苦脸。   初一那日在任家小院里,他口中只能当面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呢?   从前无数次的在意关照,留心为她铺设好的安稳荣华,再加上今日特特送来的新衣首饰。   她并不真的是原主这种未开情智的小姑娘,自然知道平安的期待兴奋是为何。   可若今夜要说的话,其实是那一星要将自己所有依仗都烧毁的火花呢?   露出动心端倪的下属太容易有非分之想。哪怕一开始的逾越并非自己。   但上面的人永远不会错。也没有任何一个理智的上位者,不会将这样的隐患掐灭的摇篮里。   更何况漠然无情如谢逐临。   任阮抽了抽鼻子,努力把沉重的心自嘲地轻松起来。   行了。   以后不准她蹬鼻子上脸事小,要是为此克扣她工资和奖金,可比杀了她还难受啊。   任阮耷拉着脸扯了扯身上的缎光晶莹的裙摆。   这莫不是断头抚恤金。   她做着心理建设,一步一小挪,慢腾腾地往刑场去。   忽然,任阮余光里见着空荡无人的院落里有个方向,什么东西突然动了动,心下登时微惊。   她忙侧脸去看。   只见那高楼内门旁边从来都是空置着的长躺椅,那已然结了蛛网的扶柄上,不知什么时候竟搭着一只苍老皱巴的手。   此时黄昏几乎已经完全阴沉在夜幕之下了,阴暗死寂的院落里,那突兀出现的手让人不由毛骨悚然。   躺椅慢慢地“吱呀”两声,缓缓坐起来一个双目布满白翳的老翁,眼神空洞地直勾勾望向她。   任阮认出椅上的人,有些迟疑道:“谢伯?”   记得之前吾十九不是说谢伯离开京都出任务去了么,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么。   也是,谢逐临出使西芜在即,此行任务艰巨危险,想来也需要谢伯高超的医术在身边保驾护航。   任阮想清楚其中其中关窍,也不害怕对方可怖的面容,反而上前了一步,笑道:“好久不见谢伯您了。”   “听我的丫鬟说,您之前为着小蛮的病情来过许多次,实在不胜感激,却还不曾寻着机会当面向您道谢。”   她福了一福身,还不待正式说些道谢的话儿,再顺便问问小蛮病情的细节,那躺椅上的人已经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谢伯声音沙哑:“大人在长梯上等你。”   言罢,便阖上了双眼,显然不欲再多言。   任阮被迫噎住,只得将话儿咽下。   眼见位置已经被指的这般清晰明了,再打转儿拖延时间也说不过去了。她索性心一横,也不寸寸挪腾了,直接大步流星地就往小院中央的盘旋而上的雕花楼梯而去。   长痛不如短痛,博一把。   转过盘旋长梯前的玉栏,任阮下意识第一眼,就先往地上熟悉的位置扫去。   稀奇的是,当初她栽落下去那个方方正正的,被谢逐临晾在这里风吹雨打许久的凄凉洞口,这会儿居然被填补上了。   她颇为惊异地多看了两眼,还是先压下好奇,抬头往上头瞧了瞧。   高楼里没有点灯,盘旋着渐渐缩小的轮廓消失在漆黑之中。寒冷的冬风呼啸而过,在其中撞出呜咽的渗人声音。   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挺像。   包括她如今立在这里的忐忑心境。   任阮深呼了一口气,试探地扬着脸唤了一声:“谢大人?”   反复的回声立刻混入风声里到处撞荡:“谢大人——大人——人——”   一直到回声消失,楼上也没有传来一声应答。   任阮仰着脖子环视了一圈,也没见到盘旋楼梯上每一层环形相连的屋间里,有哪一处亮了灯火。   怎么也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啊。   她盯着楼上漆黑的一团半响,还是决定不轻易自己贸然上去。   衙察院本来就处处都是禁地,更别说是高楼。第一回 来自己就不小心胡乱踩出个大篓子,就算现下不同往日,到底还是谨慎些好。不然万一谢逐临今日真是想拿她开刀,岂不是直把新由头往人家手上送?   还有,明明一个个都说约好了时间,约好了地点。怎么偏偏又不见人影?   莫非,这其实是他在离开京都前不放心,要给自己一个考验?   黑暗中的任阮顿时一阵头脑风暴。   好,只要不是金大腿要跑就行!不就是边界感考验吗!今天就是杜朝和吾十九那俩死对头女装在楼上抱着亲嘴!她任阮!也绝对不会踏上这长梯一步!   她一边信誓旦旦地捏拳,一边步伐坚定地向后退了两步。   谁知,第二步的脚尖才堪堪触底,忽然一阵猝不及防的踩空感,脚下传开遽然的碎裂声,叫任阮背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连忙张开双臂想要抓住什么,又拼命调整身型想要保持住平衡直立跑开。   可一切来得太快了。   熟悉的位置,被熟悉的强烈失重感包围着坠下去的一瞬间,少女生无可恋的双眼正好和洞口栏杆低处的张牙舞爪,仿佛在嘲笑她同一个地方都连栽两次跟头的驺吾浮雕对上视线。   臭猫。   半空中,还在想着那张一瞬而过虎脸的任阮在心里咬牙切齿。   还好意思瞪我呢!你也不看看你这小气鬼大人,连修个小小的洞口都要偷工减料!还来见他来见他,现在好了,以后直接想见面,直接对地祭酒,也省了这捉迷藏的功夫!   任阮听着耳边嗖嗖的风声,在心里从驺吾到谢逐临,通通骂了个狗血淋头。   自从上次她跌坏了下头的画卷之后,这密室好像就被清空闲置了。   记得蛮久之前,有一回吾十七从下面上来时,里头已是空荡荡只剩一片大理石地面了。   看来这回再没有什么画框画卷能给她缓冲。   很好,自己马上就要优雅地炸裂在大理石上了。   任阮咬牙切齿地闭上双眼。   但当呼啸风声停止的时候,想象中的冰冷和剧痛并没有到来。   她跌入了一个更熟悉的温热怀抱里。   还有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清冽雪竹香气,幽幽浅浅地将她包裹起来。   尚未睁开眼,她已失声叫道:“谢逐临!”   “我在。”头顶传来那人低沉的声音,冷淡的音色里带了罕见的笑意,“任姑娘实在,莽撞如初啊。”   他是在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时运了轻功接她,落地时轻巧稳当,仿佛方才一场危险至极的高坠从未发生过。   任阮试探性睁开一只眼,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熟悉的锋利下颌线。   “还是这样冒冒失失,单纯易欺。”他淡淡的叹息里透出无奈,“任阮,你叫我怎么放心将你留在京都。”   听出他语调里并非此前自己所设想的兴师问罪,任阮心中稍稍放下些许,被突如其来坠落吓到停滞住的思维,也总算运转起来。   她本就抱着警惕慎重的心思来的,琢磨起他的话反应很快,登时如临大敌地将两只眼睛都睁得浑圆:“谢逐临,你该不是故意的吧?”   那线条锋利的下颌微微一抽,仿佛在压抑笑意。   “任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西芜?” 第122章 我不想   ◎可惜我想要的,远比现在更紧密。◎   “我才不去!”   看出他对她质问的默认, 任阮顿时没好气地别过脸,下意识连带一扭身,才发现自己的脚还在人臂弯外晃荡着呢。   被这样小孩似的打横抱着, 她自觉更是没面子,强烈要求:“谢逐临, 你快放我下来!”   本稳稳抱着少女的青年顿了一下, 才弯腰, 倾下一边臂弯。   任阮脚尖还没触底,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啧,还是自己踏踏实实踩在地面上的感觉舒服。   她正绷着脸, 在心中默默感叹, 对面的人却低下头,半张脸落在密室里唯一一盏灯火落下的昏暗里。   谢逐临声音低沉:“为何不愿和我走?”   敏锐听出他依旧平淡声线里的沉郁, 任阮才松懈下的心又是一提。   她还没完全放下来来时的担忧,赶紧一个激灵立正站好,生怕刺激到他,立刻开始义正言辞地找借口:“西芜地处偏远又民风彪悍,民女身子骨弱,只怕人还没到地方呢, 就先折在路上了。”   “再说, 大人此行也并非当真为着一件和亲。”任阮柔弱地咳了咳,“民女身无武艺, 这纤纤细手只提得动一支画笔,只恐拖了大人的后腿。”   “再者,民女留在京都之中, 也能为协助大人打理好衙察院, 让大人没有后顾之忧, 岂不更好?”   谢逐临定定地看了满眼真诚的少女一会儿,一针见血:“你嫌路途苦长,又怕同我在一起性命不保。”   被戳中大半心思的任阮险些没绷住。   “嫌苦怕死,人之常情。”   她转而理直气壮,“再者,民女也是信赖担忧大人。大人文武兼备,此行必然顺遂无忧。若是添上一个民女,反而多了拖累,这才叫人担心。”   摇晃的灯火光亮在他幽深的眼瞳中一闪而过。   他敛了眸,淡声转过话头道:“从前不是将你这‘民女’的赘语习惯改去了么。如今封了郡君,为何反又重新挂回嘴边了。”   任阮后知后觉地捂了捂嘴,有些心虚。   还不是担心他今日要拿她开刀嘛,下意识就将刚开始同样提心吊胆时候的口癖重新吐出来了。   她赶忙顾左右而言他:“这里的画框被清出去之后,大人不是再没来过么,怎么今日又想起来了?”   “噢对了,那十九幅画卷,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重新修复绘就,现下还剩下四幅。”   提起这些日子,任阮不由有些恍惚地游离过视线,认真落在对面人的身上。   算起来,他们已有十余日不曾见过了。   青年长身玉立,身后的烛光从他清厉冷俊的轮廓吞融过来,将半张脸模糊在阴暗中,看不清神色。   而他如寒潭般的双眸却明亮得惊人,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其中隐隐汹涌的暗流,仿佛比背后的烛火还要炽热。   沐浴在这样灼灼的目光里,她却有些不合时宜地出了神。   她把视线落在他侧脸上跳跃的烛光。   密室里那盏唯一的灯火,是她今日在神像游街时手中持着的半开放式精致花形圣灯。   听杜朝说,圣灯的灯油向来是极其讲究严苛的,听闻取自北海的中稀鲸三头,无数繁琐复杂的工序后才能得制成二两。   此油燃灯,常风不动,无火燎烟熏,又有极特别的灼香幽幽。   而此时在这个除了头顶的洞口,差不多密封的地下室里,她却不曾闻得什么稀奇的香气。   反而是对面那人身上的雪松竹的冷香,一直若有若无地往自己鼻子里钻。痒痒的。   “多谢你。”   沉默中,他忽然道。   任阮摸了摸鼻子,回过神来,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是为画像之事道谢,摆手道:“本就是我那日贸然闯入的错。且这些画像早早就约定好要重绘了,谁知道忽然遇着这么多事儿,竟拖到了现在还没完成,害你此次出行,不能将它们都带上同去了。”   她记得前几天和吾十九闲话时,吾十九还提起自家大人早早地就吩咐了将那些已完成的画像尽数小心收好,要随身一同携去。   这些画像……这些画像中的人,应该对他来说都很重要很重要吧。   任阮有点自责。   “无妨。”他平静地安慰她,忽然伸了手,牵住她的衣袖,转过身来。   任阮不明所以,只顺着他牵动的方向转过脚,侧首望去。   原本被谢逐临高大身形遮挡住的烛光倾洒下来,将这个方向映照得亮堂许多。   她眯了眯眼,才终于注意到,那些被修复绘制好的画像,已经重新回到了这里。   十五幅画像,被很小心妥帖地一一挂置在墙上。意气风发的靛蓝衣少年、身披铠甲手握长剑的中年男子、素雅温婉的纤纤少女、活动可爱的小女童……每一幅都细腻动人,栩栩如生。   灯烛朦胧间,仿佛下一秒这些人儿就要笑盈盈地从画纸上走下来,向着下面一同微怔住的两人打趣笑语。   她对这些画像上的人再熟悉不过了。   这上面人儿的每一个细节特征,皆出自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建模对照,每一处描绘走势,皆从她无数张纸张上的稿塑而来。   任阮有些感慨,余光不由得向身边的人滑去。   谢逐临正好垂下眼眸看她。   漆黑的眼瞳被烛光反射出一星刹那而过的潋滟水芒。   她心神一震,漫上层层叠得的心疼和酸涩来。   比她更熟悉这些画上人的,是谢逐临。   而于他,其上的每一个人,都曾真正在他身边这样生动热闹地存在着。又在后来的许多个寂静孤身的时刻,被他一遍又一遍地透着画像凝望追忆过。   “你不带他们一起走了吗?”任阮轻声问。   谢逐临低低地“嗯”了一声,沉默良久,才道:“我早就猜到,你会想留在京都。”   “除了嫌苦贪生,我知道,你其实更是想要留在这里将剩下的谜团都一一解开。”他看着她,“你向来是这样的,一股子莽撞的劲头,不将真相掀个底朝天,怎么舍得罢休。”   任阮眨了眨眼,脸皮厚道:“就当大人是在夸我咯。”   “……”他薄唇微抿,忽然俯下身来,凑近少女。   青年高挺的鼻梁差点撞上她的鼻尖,任阮被他这一下猝不及防,身形一僵。   “怎、怎么了?”   他生得那样高,腰倒是好,俯身到与她双眸平齐的位置,还能保持这个姿势这么久,抬着狭长的眼眸细细盯住她,将她垂下的睫毛半遮住的紧张眼底,也一览无余。   在少女被瞧得有些恼羞成怒之前,他轻轻笑了一声:“是在夸你。”   “……哦。”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伸手去推他,“夸人就夸人,怎么就不会站直了好好说话?”   这种说着说着就靠近的小手段,到底是谁教他的啊。   肯定是吾十九从杜朝那些乱七八糟霸道将军强制爱什么的话本里听来,在他耳边可劲儿吹的歪风。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每一次他的靠近,的确叫她心猿意马。   他颀长劲高的身形在少女的推攮下纹丝不动。   “我不想。”他幽深的眼瞳微动,“任阮,你狡诈得很。装腔作势,油嘴滑舌起来,太会哄人。”   “不这样将你完完全全、近无可近地览在眼底,我怕错过你面上任何一抹可能意味着虚情假意的端倪。”   面对他理直气壮的逼近,她颇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大人和外面那些虚与委蛇的人怎么能一样。”   缩了半截,又觉得气势弱了显得心虚,任阮忙又挺直了腰杆:“大人待我不薄,我怎么会随意欺瞒?”   他长眉微挑:“果真?”   “自然!”话一出口,她又觉着太绝对,又补充强调道,“大人如此厚待,我自然是对大人知无不言,尽职尽忠的!”   和衙察院合作,她的确蒙受诸多厚待,但若是这厚待有一日忽然成了锋利的刀刃,她肯定还是得全副武装,溜之大吉啊。   比如今天这趟鸿门约会……等等,他这话问的,怎么话里意思倒像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什么的?   该不是在为后面的正式开刀做铺垫吧!   想到这里,任阮挺直的背脊一僵,双眼立刻满满都是警惕和戒备。   见少女忽然瞪圆了眼睛,他压下眉尾,薄唇里逸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为何总是对我如此戒备?”   任阮嘴硬:“哪里戒备。大人把我揣兜里,我把大人放心里。这不是靠的太近了吗,寻常人都不习惯嘛。”   她和他打商量,“呐,我这脖子都酸了,要不咱们就……稍微各退一步?”   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少女一直努力后仰的纤细脖颈划过:“方才还说我与外人不同,为何现在又避我如蛇蝎。”   任阮噎了噎,正想着如何辩解,忽然见他伸了手,骨节分明的长指触在她的额角,微微温凉。   怔愣间,他已将她踩空坠下时散乱的碎发拨开,然后稍稍直起身,修长手指沿着娇嫩的面颊滑到下颌。   他低头再次凑近她。   “各退一步?”   下颌处轻柔又不容拒绝的力量让少女被迫抬起脸来,直视他幽深的眼眸。   “可惜,我想要的,远比现在更近,更紧密。”   那清冷无俦的俊脸太近了,近到温凉灼热的呼吸交缠之间,任阮几乎在着浓郁的松竹雪气里晕乎到迟钝了思考。   什、什么意思?   他声音喑哑:“任阮,我心悦你。”   任阮迟缓的脑袋里顿时轰隆一声。   他说什么?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谢逐临没错吧?她现在不是累的在厢房睡着了吧?或者摔下来那会儿她其实已经寄了?   还是他真的在说,他心悦她?   手指仍停留在少女下巴的人面上平静,眼皮却不由自主地发绷,漆如夜色的眼眸微动,仿佛有些紧张地搜寻着少女反应的端倪。   而任阮混沌如浆糊的脑袋尚未将所有思绪理清,不知怎么,干涩的眼眶却忽然一酸。 第123章 束手就擒   ◎你不想和我成婚,还想和谁?◎   见她眼眶发红, 他不由得略有些无措地松开手,在原地顿了顿。   半响,他压抑了什么的清沉声音才慢慢落在她耳边:“吓到你了?”   任阮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犹豫了一下,诚实道:“有点, 但不多。”   她缓了缓, 又猛地后退一步:“慢着, 谢大人,你不是在试探我吧?”   这回他没有始料未及,竟真让她这大一退步得以从桎梏中挣脱开去。   少女得了自由, 赶紧背过身去快速将心头乱七八糟的情绪胡乱收起来, 待到表情管理妥当了,才雄赳赳气昂昂转回来, 左右绕着他仔仔细细打量起来。   他亦起身,本流露出些许的神色落回寡淡:“任姑娘若是因为并无此意而感到困扰,只直说便是,不必如此。”   “谢某还不至于落得纠缠不休的境地。”   没发现他表情中有不对蹊跷的任阮停住脚步,又听得此话,嘴角的笑容再压抑不住。   她咳了咳, 掩饰不住语调雀跃:“谢逐临, 你心悦我多久了?”   青年鸷沉下去的眸光骤然一滞,他侧过脸, 冷然的嗓音闷闷:“方才一口一个‘民女’倒是谦卑至极,现下仗着知晓本侯心悦你,竟胆大包天到连一声‘大人’也不唤了?”   “任阮, 你还真是——”   “还是什么?”她很快洞悉他生不起气来的纵容, 愈发大胆, 直接截过话儿来笑道,“不知死活?目无尊卑?厚颜无耻?不是吧谢逐临,又来?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啦。”   他面色冷冷,薄唇微绷的线条却仿佛在暗暗磨牙。   任阮瞧在眼里,故意凑到他脸下,愈发得意洋洋:“可是偏偏你就心悦这样的女子诶,谢逐临。”   “这可怎么办呀,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谢大人你也——诶诶!”   少女得意的小脸才晃荡两下,忽然被青年扬起的广袖兜了满脸。   谢逐临忽然张开右臂,将她的脑袋夹住捞过来,咬着牙根道:“既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任阮,还敢招惹我?”   她猝不及防被按到他劲硬滚烫的胸膛,眼见对方冒着灼灼光芒的狭长眼眸直俯近前,她心中一慌,赶紧捂着撞到的下巴,掩饰着嚷道:“痛痛痛!”   谢逐临不上当,收紧了臂弯不肯再放她走:“我改主意了,任阮。”   “本侯就是这么个不择手段,厚颜无耻,如任姑娘一般的人。”他低下冰雪一般圣洁清冷的面容,暧昧地附在在少女红艳的耳垂边,冽冽低音透出发狠的意味,“任阮,纵你不心悦于我,甚至避我厌我,我都没打算给你选择的机会。”   任阮本笑闹的脸一僵。   她慢慢放下捂着下巴的手,尽量自然地侧过脸和他对视:“谢逐临,你这话也是认真的吗?”   他眉目间依然笼罩着超然物外的清冷,只伸手漫不经心地给她揉下巴。   “明日凌晨进宫,启程前,我会向圣上请旨赐婚。”   心中本忽然沉沉的任阮又是一惊:“赐、赐婚?”   “不是,谢逐临,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她赶紧推开他揉下巴的手,“我可还没说过我心悦你啊!再说了,就算是两情相悦,这样快便走到了成婚的地步,也太草率轻易了些。”   他看了看被推开的手,神色淡然:“任姑娘若是全无心意,最开始我的这番话出口,姑娘从此对我就应当如待大理寺卿傅大人一般避之不及才是,如何还会在此洋洋得意。”   任阮一梗,双颊立刻爬上绯红来,声音一弱:“我那是……”   他忽然又抬了抬长眉,若有所思地打断她:“你说成婚?”   “出使西芜时日不定,其中恐曲折艰难,只怕不能一直及时关照到京都。我原是想向圣上请旨,以谢小侯爷未婚妻的身份,为你再添一重保障罢了。”   他清冷的眉目透出无辜的正气,“原来阿阮竟这般急不可耐,迫切想与我成亲么?”   他面上颇真切地流露出为难的挣扎:“只可惜西芜之行恐怕实在变数甚多,且婚礼筹备也繁琐稠杂。”   仿佛没看到少女的呆若木鸡,他又带了安慰的口吻道,“不过也无妨,婚礼之事,明日便能让衙察开始筹备。我定会带着阿阮的期待尽力快些归来,届时一归京,便可完婚。”   任阮被他这云淡风轻输出的一连串重磅炸弹,轰得呆若木鸡。   ……槽点太多她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先反驳。   阿阮?谁是阿阮啊?!   任阮忍不住摸了摸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任粤彬叫她“阮阮”还算理所应当。至于谢逐临,他是怎么能顶着这么一张矜贵漠然的脸,镇定自若地忽然唤出这么亲密肉麻的称呼的啊!   还有,什么急不可耐!谁急不可耐要和他成婚了啊!   “谢逐临!”   任阮愤愤不平地跳起来,正待涨红了脸嗔他,突然心中什么又梗了一梗。   倏然间平静下几分,她又半真半假地笑他,“如今我还没说喜欢不喜欢呢,你就要拿圣上赐婚来压我捆住我了。若是此前我真的主动说了心悦与你,岂不是要落得同当初孜熙郡主被萧俟掳走的下场一般,被你从此锁在高楼里再见不得天日了?”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对面那人的脸在半明半暗看不清变化的情绪,叫蔓延开来的、近乎滑向危险默认的氛围,让她本灼热的双颊骤然冷却下来。   任阮心中一开始活泼乱撞的小鹿,仿佛忽然之间错脚跌入了意外揭开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窒息泥沼。   她忽然有点害怕。   在小鹿即将沉落下去,少女的脚已经不自觉想要往后退的时候,他却突然向前走了一步。   原本半明半暗的脸一下子完全落到昏黄的柔光中来,谢逐临长眉微微一挑:“唬你的罢了。”   “只要你不欺我叛我,任阮。”他低头凝住她,“我怎么舍得。”   任阮心口梗意稍稍舒开半点,可是望着他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如同那潘多拉盒泥沼似的眼瞳,她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松懈下来。   她哼了一声道:“怎么,谢大人的意思是,日后若是我不过小小地撒个谎,便要将我置于永不见天日之地了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任阮。”   他不和她争辩,只低低轻笑一声,眯起的眼眸里带了狭促:“何况你不是心知肚明,我偏生就心悦你这样的女子么?”   这一声低磁又近在耳边,笑得她耳朵微微发麻。   又听他把自己之前取笑他的话儿又搬回来揶揄自己,任阮有些恼羞地捂住自己发烫的耳朵,避开他嚷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扭开脸不服气地试探道:“那若是你欺骗我,又该如何?”   “我不会。”   见她小情态生动可爱,谢逐临眼尾微挑,不由得又逼近一步,将少女娇小的身形全部笼罩在自己高大身形阴影之下。   “所以告诉我,任阮。”他温下微哑的尾音,“再不要带上任何顾虑地,告诉我。”   “你真正,真心实意地心悦我么?”   这一声低沉又郑重,平静的语调中仿佛含了汹涌海浪般而又压抑的浓厚情愫。   任阮怔怔地望着他那样深不见底的墨眸,心中无数复杂思绪也同时疯狂席卷而上。   初来这陌生时代时的剑拔弩张,孤立无援的大雨中那一柄停留的油纸伞,踏足险境时紧紧牵住她的大手,危机中永远及时的怀抱与退路……   她怎么可能不心动。   可是阶级与价值观的差异,还有这个时代风起云涌的纷争漩涡,都是横亘在他们中间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鸿沟。   她要怎么回答。   他在等。   任阮张了张嘴,半响,还是沉默地错开他的视线。   几乎是在少女视线偏离的同一瞬间,谢逐临幽眸深处暗藏的灼灼的光芒倏地一灭,汹涌的阴霾之间,重新流淌出的偏鸷之气如荧荧鬼火。   “我会在京都把它们照顾好的。”   她忽然说。   他眼中不断翻涌下沉,即将失控的情绪猛然一滞。   抬眸望去,原来少女的目光正深深落在他身后侧的墙面上,那栩栩如生的十五幅画像上。   “你不是早就猜到,我想留在京都吗?”   她回过头,很认真地微笑起来,“在你为了大夏出使西芜之时,我则会留在这里,尽我所有的能力保护好他们,也将他们背后所有的委屈和血泪,连同皇宫里那些隐秘的罪恶,一同揭露到青天白日之下。”   谢逐临眸光一怔。   “怎么样,是不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任阮郑重其事的脸色一变,瞬间换成灿烂明媚的笑容。   她叉起腰,再次得意洋洋起来,“怎么样谢逐临,你不是就喜欢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嘛!现在是不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对我更加更加喜欢了?”   他垂下眼眸,清冷的唇角颤抖了一下,隐忍地抿住了。   “不是吧,谢逐临,你不要不知好歹。”   半响等不到他应答的任阮有点急了,她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攥住他胸前的衣襟:“谢逐临,你之前不是还暗戳戳地闹小情绪吗,嗯?就算知道我本不会陪你同去西芜,还闷闷地不高兴以为我看不出来呢?”   “我告诉你谢逐临,陪你去西芜也许是表达在乎你的一种方式。但是就是因为喜欢你,我才更想要留在京都!”   她越说越来气,恨他这个时候偏又成了木头,踮起脚双手抓着他衣襟扯了又扯,“所以说!你既然心悦我,就最好保持住!心悦最好多一点,再多一点!”   任阮龇着牙警告他:“老娘在这个破时代,可是准备拿命和你谈恋爱啊!”   谢逐临安静了一下,忽然抬头,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清冽的雪松竹香气在越来越紧的怀抱中升温,变得缱绻浓郁而又炙热沉溺。   紧紧埋在他臂弯里任阮瞬间熄火,她没有犹豫,第一次在他的怀抱中伸出手,郑重地拥住他的腰。   少女毫不掩饰的热切回应让谢逐临身形微微一僵。   “你……”他声音微涩,“你不必为了明哲保身而委曲求全。任阮,我说过我不会纠缠。但若是你哄骗我——”   他声音骤然发狠,然而后面的狠话还没吐露出半点,薄唇已经被少女柔嫩的小手毫不客气地捂住了。   “哄骗什么呀,我才不怕你!”她凶巴巴,“都说了愿意和你谈恋爱了啦!”   “就算我之前确实看起来摇摆不定,那也是因为你之前不也让人看不明白嘛!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就在一起啊!”   反正无论如何,她就是不想再像之前那样被情绪束缚得喘不过气的日子了。   什么鸿沟,什么危机四伏的政治斗争,要存在就存在,要来就来!难道不和谢逐临在一起,已经身为衙察院第一画像师的自己,就会被京都那些阴暗处的虎视眈眈所放过吗?   好不容易正视了也理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又正好与对方心意真正想通,为什么不纵情恣意地谈个痛快?   至于两人间可能会出现的冲突和矛盾,就等到出现再说好了!   至少此时此刻,他们两情相悦,心意相通。   他的薄唇贴在少女柔软的掌心,轻微地蠕动了两下,温润的触感叫任阮有些心痒痒,她忙收了手,却在半路被对方轻轻地抓住,捏在大手温暖的掌心里。   谢逐临低下头,鼻尖蹭上她幽香的柔软头发,声音发闷:“阿阮,你说你心悦我,对不对?”   她说喜欢他,想和他谈什么恋爱,是不是就意味,她也和他一样,将彼此已经划入自己私有的领域中去,把对方都计划进了未来,是不是?   “对对对!”   她没好气地在他贵重的衣裳上面乱拱,眼泪把娇气的蚕丝刺绣弄得乱七八糟,“我方才都说了那么多遍,说得清清楚楚,你不肯好好听!不肯好好回答我!现在又要巴巴地再问!”   “我就是喜欢你,就是心悦你!”任阮很贴心地又冲他耳朵重复地吼了几遍,又抬着下巴强调道,“不过,我说心悦你,可没答应就要和你成婚啊!”   谢逐临才阴鸷散去的长眸顿时一冷。   “任阮。”他揽在她的肩胛骨的大手不自觉用力,声音冰沉,“你不想和我成婚,还想和谁?”   “诶!”她吃痛地小小叫了一声,推他道,“我说和你谈恋爱,又没说要和你成婚!谈恋爱归谈恋爱,你懂吧。”   她给他解释:“就是要先相处一段时间,等彼此之间的感情稳定下来了,彼此之间了解得更加透彻之后,觉得仍然很合适并且更喜欢对方了,才能达到成婚的程度。”   谢逐临若有所思,冷意稍稍散去些许:“可以。”   “明日我进宫,便向圣上请旨,先为我们赐下订婚的御旨。”   ……怎么说来说去,最后还是绕不开一个“婚”字啊,而且还得牵扯到什么御赐的婚约。   任阮扶额,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算了,随他去吧,反正只是订婚,就算是御赐的又怎么样,若是真有一日分手了,她反正照样潇洒解约去。   “那这么说,咱们现在就算是恋人了咯。”   任阮想通了,转而眉开眼笑地踮起脚,起了玩心去勾他的脖颈,“啊,用大夏话来说,现在你应该算是我的情郎了。”   谢逐临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莹白如冰雪的后耳根却悄悄爬上了一抹薄薄的绯红。   他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你少和杜朝在外面听那些乱七八糟书。”   “怎么就乱七八糟呢!什么西厢记啊莺莺传,多么美好的青春爱情故事啊!”   任阮不乐意了,但她不打算和他多纠缠这个,只把他的脸捧下来和自己对视,“反正我不管,谢逐临,这会儿宫也出了,白也表了,你总该给我立正站好,兑现承诺了吧!”   他乖乖把高贵的头颅顺着她的小手低下来,温软下冷面来望她,薄唇微扬,明知故问:“什么承诺。”   “自然是你之前在宫中说好的,待瑶池殿纵火案子了结,出宫后可是任我审讯的啊!”   她笑盈盈地又将捧着他脸的手滑下,落到青年修长的脖颈后面,学话本里的女主角唤他,“怎么样,我的谢情郎,你现在是打算从实招来呢,还是叫我先上点刑具,再被撬开嘴啊?”   她纤细的手指顺着他脖颈的线条滑下,小心翼翼地落到后面刺青的六芒星形状上。   感受到后脖颈少女指尖在那敏感的刺青上游走,谢逐临眸色一暗,喉结不由滚动了几下。   “阿阮想从哪里听起?”   他扶住她的腰,将她抵在墙边,声音低哑:“我已束手就擒。” 第124章 背叛   ◎这里比宫中的更好看。◎   任阮猝不及防被他圈在这样一处狭仄之中, 背脊紧紧贴着冰冷墙面,退无可退,而前面就是他灼热压下来的高大身形。   太近了。   近到她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交缠, 清冷和滚烫暧缱绻地碰撞、融化。   “你……”   她屏住呼吸,一时有些失语地侧脸避开了些, 才得以喘息。   谢逐临低沉的轻笑里带了戏谑:“怎么, 巴巴地追着我问了这么些日子, 到了真相近在眼前时,反退却了?”   “有什么好退却的!”   她故作镇定地晃了晃还挂在他脖上的双臂,“你既然要我问, 好, 那就先从那个蓝色眼睛的女子说起吧。”   青年的身形立刻微微一僵。   说起所谓蓝眼睛的女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记得那时候她才入大理寺, 正着手于桥头女鬼案调查中。有一日大理寺画像司的洗笔池中忽然被抛入了一具无头,且脖颈后有着六芒星刺青的尸体,立刻引起了衙察院的插手。   她还记得那日在往画像司的巷道里被吾十九逮住,结果正面就撞上了从大理寺出来的谢逐临,还直接把她不由分说地提溜进了画室里。   他说,要她帮她画一个人。   只可惜, 漫长的建模拉扯问讯之后得出的画像, 除了一开始确定的蓝色眼睛之外一无所获。   哦,唯一能得出的结论, 就是谢逐临脑子有问题。   当然,最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还是这人之后在她画室里突然的发病。   鉴于他因此种种的蹊跷表现, 这个女子应该是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极其刻骨铭心的印象, 甚至很可能, 已经对他造成了心理障碍,以至于一回想到此人的脸,就会陷入那般呼吸急促胸腔闷痛的病症中。   他安静了一会儿,垂下眼看她:“我以为你先开口问的,会是那些六芒星的刺青。”   任阮赞同地点头:“那个自然我今日也要好好审讯你的,先不急。”   没错,记忆犹新的,还有那日的发病里,她意外瞧见他后颈那诡异的,忽然泛起浓重血红色的六芒星刺青。   任阮歪着头凑到他脸下,嘲笑道,“谢大人不是说对我束手就擒了吗,怎么这才第一个问题,就把大人藏在身后的盾牌刀剑全部都勾出来了?”   “你不会以为我忘了吧谢逐临。”   她扫视着他冷峻的眉目,故意哼声道,“除了这个蓝眼睛的女子,我可还记得呢,那个时候你对我可凶了,而且还一门心思就想着白嫖我这一手好画术,真是把资本家的丑恶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会儿怎么又一声也不肯吭了?莫不是这个女子曾经和大人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情缘,叫大人再不愿听见旁人提起,恐伤害亵渎了记忆里佳人的倩影?”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把拧住她凑过来的小脸:“既然记得这么清楚,还敢在这里故意激我?就不怕我又犯了那时候的病症,一时发狂将你伤到?”   “就你当时犯病的模样,连站都站不稳,哪里还有力气伤到我?”   任阮撇嘴,“你要是现在真给我讲了一段与这蓝眼睛姑娘的深情往事,倒还有让我掉几滴眼泪的可能。”   他本忆起往事而晦暗下来的眼眸中,几不可见划过一抹亮色。   “行了行了,你先别得意。”任阮看出他面无波澜的外壳里面,正为着自己表达的在意暗爽呢,赶紧抬手打断。   “快点,从实招来,这位蓝眼睛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又为何会对你造成这样的伤害?”   “啊对了,你这病症,谢伯怎么说啊,连他都医治不好么?”   她犹豫着问出已经盘旋在心里许久的猜测:“你,还有吾六,素莲祖母案中那个神秘被杀的证人,还有那些穿插在后来案件里出现的莫名尸体……其实你们彼此之前曾经都有过关联吧?所以每次只要一有身负刺青的尸体出现,你的情绪都会变得很不对劲。他们是不是……”   任阮的目光倾向身边墙上挂着的画像:“和他们一样,都对你有着特别的意义?”   谢逐临动了动眼睫,周身的气压瞬间低沉下来。   半响,他才抬起敛下收拾情绪的长眸,和少女一同向着墙上望去。   “你知道吗,阿阮。”他低低道,“如今除了你之外,我在这个世间,已经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薄薄的前半生,我所拥有过的的亲人,尽数都永远地留在这画像上了。”   任阮心神一震,共情的苦涩顿时蔓延开来。   “对不起。”   她为揭开他伤疤而感到难过。   谢逐临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重新将她搂入怀中。   “其实从你最开始知道的素莲祖母案那一个证人之前,衙察院就已经在京都发现了更多无头的、被随即随时抛弃在不同角落里的尸体。”   “他们无一例外,后脖颈上都有着一个六芒星刺青。”   “你猜的不错。”   他说,“无论是那素莲祖母案中的证人,还是画像司洗笔池发现的尸体,福膳斋后院井底的男尸等等。每一个,哪怕他们没有头颅,仅仅是一具身躯,我也能无比清楚地认出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份。”   “因为他们每个人,每一个曾陪我从无数绝望的死境中厮杀出来的人,我都再熟悉不过。”   任阮眼皮发紧:“他们也是金吾卫吗?”   “你难道从来没有好奇过吗,阿阮。”他眼神里带了追忆的飘荡,轻轻地道,“为什么金吾卫如今活跃在衙察院中的第一部 卫的排序,只自十一开始的呢?”   她静静地听着,心脏忽然被什么猛然抓紧。   气势很早之前她就开始疑惑了,衙察院第一部 卫中,除了吾一和吾六,竟似乎都是一片空白。   但每次一直要一涉及此,无论是吾十六还是吾十九,都会避而不谈。   “是。”他淡淡地说出她心中的猜测,“金吾卫最初建立之时的第一部 卫,是从谢家百年来培养的历代死士中精挑细选而出,每一个都能以一当百,由先帝所赐序号,自吾一至吾十。”   “这些年来同我一起长大,伴我出生入死,他们于我而言,已经不是什么下属,而与亲人无异。”   任阮心中酸涩伴着怒火,不由得攥紧拳头:“可是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要以这样残忍惨烈的方式将他们杀害?“   “他们又怎么能够做到的?衙察院如今在京都手眼通天,经历了这么多次的抛尸,难道都没有办法抓到这背后的真凶一丝马脚吗?”   他摇了摇头:“其实他们已经失踪很久了。”   “在那场六子夺嫡混乱又惨烈的浩劫之中,他们为了掩护我在敌军腹地的突围,永远地消失在了西芜的土地之上。”   他冽然嗓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低落,“后来我从衙察院派遣出一批又一批的金吾卫前往西芜探查,都一无所获。”   “甚至楚询也告诉我,御前侍卫已经在当初的西芜战场上找到了他们部分残存的尸骨。他们的的确确已经牺牲在了战场上。更多的,落得的是尸骨无存。”   谢逐临面容平静,语调也平淡低缓。   可是任阮就是能从他的眉目里,清清楚楚地探知到其下深沉的哀伤和怀念。   她心中堵得说不出话来。   任阮知道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本来已经痛苦熬过失去至亲之人后,那些已经被小心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挚爱,却忽然又被罪犯却又以一种更加惨痛撕碎,重新抛洒冲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反复凌迟!   而她只能默默地回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衣襟前,安静地听着他胸腔有力又沉重的跳动。   仿佛这样就能离他内心埋藏多年的痛苦更近一点,替他分担些许悲楚。   “然后我真的放弃了搜寻。这么几年来,果然一直是杳无音讯。”谢逐临低冷的声音微微颤抖,“一直到前年的盂兰盆节。”   他猛然刹住话头。   但任阮已经敏锐地捕捉到这又一个重叠的细节:“盂兰盆节?”   玉芙公主死前种种的蹊跷,真真假假之间的替换,亦是从盂兰盆节之时开始的!   为何这些诡异的犯罪和案件,时间节点都牵扯上了当年的盂兰盆节?   任阮带着浓重的疑心,默默将这一重点记下。   谢逐临顿了顿,声音才渐渐恢复平稳:“而当年盂兰盆节的盛典结束后,第一具无头刺青尸体,所出现的地点,是在衙察院。”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凶手第一次抛尸,瞄准的居然是整个京都比之皇宫还要更森严戒备,令人闻风丧胆的衙察院?   而且就是这样放肆的犯罪,竟然都没能让衙察院将之查出抓捕,反而能够持续地在京都悠游自在地随时再将后面的尸体一一抛出来?   “衙察院有内鬼。”   “可是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能揪出隐藏在这无数忠心耿耿兵卫中的,那一双黑手。”   他忽然陷入安静。   任阮默默收紧手臂,更用力地环抱住他。   半响,谢逐临才沙哑着声音开口:“第一个被抛尸的是吾三。”   “那素莲祖母案中所谓证人尸体,是吾七。”   “倒在画像司中洗笔池的是吾五。”   “福膳斋井中的——”   尾音里压抑不住的沉痛,让他只能再次咽下话头。   谢逐临不再说话,慢慢垂下头,像是一只顶天立地的白鹤无比悲伤地垂下巨大的羽翼,环抱住娇小的少女,像是环抱着天地间唯一可以停靠的枝桠,小心又茫然地埋在少女的发间。   他清磁的声音沉闷下来:“阿阮。”   “你说,那个人怎么狠得下心来。”   面对他缓缓流露出来的脆弱,任阮不断漫上来的心疼几乎也要泛滥成灾。   他没说那个人是谁,但她当然明白。   能够在当今的衙察院中抛尸得不留痕迹,且全身而退断掉了一切线索的人,除了如今衙察院高层中的第一部 卫们,还能有谁?   可是现在的第一部 卫中……别说是她最熟悉的吾十九、吾十六、吾十二,就是其他中的无论哪一个,任阮都不敢想象,这样的真相会对整个衙察院,对谢逐临造成多大的冲击。   她张了张唇,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好在很快,谢逐临已经重新抬起头,微微松开她,扶着她的肩膀冷静望向她眼底:“所以我离京之后,阿阮,哪怕是衙察院中的人,你都不可全信。”   任阮怔怔地望着他,终于明白了今夜他这些刻意避而不见,这样曲折安排的用意。   如果说谢伯,或者吾十九是有心害她,那么今夜在这种可能上毫不设防的自己,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好,你放心。”   见她点头得认真郑重,谢逐临凝在长眉冷眼间的浓重沉戚总算稍稍舒淡些许。   悠扬的钟声忽然从上面遥遥地传来,他侧耳听了听,忽然扬了扬唇角:“足够了。”   谢逐临按住少女还想再开口的唇,凑近她低声道:“时间不多了,今夜这些往事,不许再问了。”   被止住的少女有些茫然,然而下一秒,她腰间忽然被稳稳地揽住,接着便是周身一轻。   反应过来时,她已随着他从那狭小昏暗的地下室中腾空而起,加上在盘旋而上的长梯栏杆几处轻巧的借力,才几个呼吸之间,便已经到了高楼最高处顶端。   几乎是脚尖触及到那鸦青黛瓦的同一时刻,她听得头顶一声爆炸的轰隆响声,抬眼望去,绚烂盛大的烟花在夜幕中闪耀着朵朵绽放,冲上天空的银火应接不暇,灿灿生辉。   月光盈盈,脚下繁华辉煌的京都不近不遥。   万家灯火和夜空中流光溢彩的无数烟花星火,一同光华交融,璀璨夺目。   任阮被这眼前的无与伦比的盛景,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那场谢逐临特意掐着点为她开窗,还被杜朝吹得天花乱坠,却没能在宫中瞧见的最后一重除夕烟火。   谢逐临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状似无意道:“这里比宫中的更好看。”   任阮忍不住扑哧一笑。   望着少女笑容中红红眼角还挂着的泪珠,谢逐临目光闪烁地转过身,背对身后的漫天烟花和灯火,独独满眼只凝视住她一个。   他俯首下来,清冷又醇暧的声音穿过烟花的嗖嗖和爆破声,落在她耳边,叹息似的重复:“阿阮,我心悦你。”   “所以你一定一定,不要像他一样背叛我。”   情意的绵绵在尾音里落成冷戾。   任阮心头一跳,抬起眼睫,却只瞧见他清冷眉眼中蕴蕴的温柔和悲戚,并寻不到一点阴鸷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6 20:54:46~2023-05-17 20:5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RU777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为难   ◎这红不是红◎   京都的凌晨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瞧着薄薄且轻飘的,仿佛和平柔软一片,可那微熹的晨光也不知怎么, 如何也不能艰难地从中穿透驱散开来。   冬风阴阴冷冷。   身穿绸缎绣裙的瘦削丫鬟快步穿过小院,手中还搭着缝了貂绒的厚袄披。   她上了小院中央旋转向上的长梯, 一直到高楼的最高层停下, 扣响了其中一扇门:“姑娘, 姑娘!还有二刻便要到巳时了!谢大人他们的车队,马上就要准备出京都了!”   任阮被平安不由分说地从被窝里扯出来,噼里哐啷地迅速收拾掇好塞进马车时, 脑海还是昏昏沉沉的。   马车被驾驶得很平稳, 任阮一边困倦地张嘴应付着平安硬塞进来的早膳,一边抬着疲惫的手去揉酸涩饱胀的眼睛。   因为今日出使西芜之事实在隆重紧要, 还不到寅时,谢逐临已经被宫中来的快马奉了楚询私下的口谕,急急召入宫中去了。   她本被他匆忙但仔细地安置在高楼顶层的屋间里安寝。但待他离开,明明夜也很深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溜了出来。   任阮先是在高楼下面的密室里看了许久的画像,后来又上了长梯, 却没有屋里去, 而是一径儿又上了顶层,赤脚踩上那鸦青色的琉璃瓦, 独自怔怔了许久。   就在几个时辰前,在这里,他向她坦白了太多太多。   后来再回屋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她带了满腹的心事辗转反侧。本以为会就这样翻来覆去, 一直捱到谢逐临正式出行的时候, 谁知道最后竟还是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明明睡前的一切都突然迅疾, 像场梦境般,丰盈的冲击飘忽到得不真实。   可真到了入眠时,她却没有做一个梦。   没有前些时日里整夜整夜光怪陆离的血腥噩梦,更没有许久不见到几乎要被她忘掉滋味的美梦。   她仿佛从床榻上深深沉落进了厚重的沼泽中,周遭无声也无物,甚至失去了思想和意识,只有一片压抑的漆黑。   一直到被吾十九和平安浑浑噩噩带到皇城墙上。   面对着城墙下潮水般涌动的大夏百姓,喧闹嘈杂此起彼伏的声浪袭来,才让她混沌的意识彻底清醒。   她低头看了一眼下面还没有开启的城门,又回头在各处城墙上的人群中扫视了一圈。   而能够站在她这片城墙上目送使团的,都是非富即贵达官显宦家的女眷。   面对这位有衙察院做靠山的新晋郡君,众多贵妇和贵女大多中,却似乎并没有对她投以善意和结交的目光,反而在触及到她的视线时颇为忌讳地回避开来,甚至有些窃窃私语。   从来不曾留意京都贵妇交际圈的任阮并没有察觉,她的目光越过她们,早早瞧见了旁边一处城墙上,杜朝正随着杜大人站在中间后面的位置,正偷偷摸摸地和她招手。   她回应地笑了笑,本想转过视线,努力想看清那到城墙后面隐隐露出的一点喜庆的大红色,究竟是不是和亲使团仪仗。   然而杜朝前面不远处两道灼灼如同实质的目光,不由得将她的视线半途劫去。   其中一道来自殿阁大学士萧鸿远。   经历过丧子和失去尚在林姿肚子里孙儿之痛后,原本矍铄高傲的三朝帝师一夜白头,浑浊的目光中,阴恻恶毒的杀意毫不掩饰地死死盯落在她身上。   另外一道则来自他身边不远处的大理寺卿傅重礼。   他一身儒雅地执着扇柄,面上挂了笑意温润如玉,望着她的目光同样直勾勾的,毫不遮掩。   任阮颇有些意外。   按照官职和地位声望来说,那个最中央伴随着帝驾的城墙,傅重礼的位置至少应该在第三排之后才是。   且就以傅重礼与萧鸿远一直以来水火不容的关系,他怎么会愿意破例伴随在萧鸿远身后?   见她目光过来,傅重礼忽然一展羽扇,看似随意地优雅地扇了扇,将身旁城墙柱子上熊熊燃烧的圣火,掀得愈发热烈高涨起来。   傅重礼的目光在火焰和少女之间流转了片刻,笑意愈发如沐春风。   任阮虽未看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却涌起一阵极不好的预感。   少女正蹙眉,忽然听得身后钟声大响。   几乎是同时,城墙下的高门中奏起一阵热烈欢快的鼓乐声。城墙上的众人皆回首望去,之间皇城的各道高大庄重的城门轰然徐徐大开,从最深处里远远走来一支金红色的仪仗队伍来。   皇城外正的百姓们早翘首以盼,见那华丽繁复的使团仪仗终于露面,不由得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最前面飘荡着大夏金色国旗和各色锦帜过去之后,便是声势浩大的先行鼓乐队伍。   中间的队伍两侧有单行的鼓乐手,一边吹奏一边护行,使得整个使团队伍一路行来,都是锣鼓徐天。   任阮踮着脚,总算等到最前面旗帜和大鼓乐队过去,才终于在重重手持长柄红囍扇和宝柱的使女,和鲜艳亮丽的红甲使兵簇拥中,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绛色全装甲骑的谢逐临。   他甚少穿这样亮丽的颜色。   薄锁子甲的利落骑装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格外颀长挺拔。金红交缠的鞮瞀在冷白日光下熠熠生辉,谢逐临虽只露出个线条凌厉冷淡的下巴,然而马上英姿清冷无铸,意气风发,竟比后面那无数花鸟镂拱香囊饰就的华丽公主嫁銮更引人注目。   任阮在心里扑哧一笑,在周遭惊艳的窃窃私语中拉了平安,掩嘴谑道:“你瞧他,若不是脸上罩了个头盔,这阵仗还真像是个迎了亲来的新郎。”   “姑娘胡说什么呢!”平安拿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嗖她,“谢大人若要接亲,那嫁銮里自然坐的是姑娘才对,与归善公主何干。”   任阮被她一呛,先是有些面红,又有些狐疑这小丫头今日的话儿怎么口无遮拦得如此笃定。   平安瞥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表情,很善解人意地更凑近了些,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解释道:“姑娘昨夜和谢大人已经互诉过衷肠这事儿,姑娘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衙察院上上下下就已经传遍了。”   “现在衙察院上上下下,都已经俨然把姑娘当成指挥使夫人了。我今早出门给姑娘打水备早膳,那些金吾卫听我唤他们‘大人’,是个个都不肯应了。”   平安笑道,“还有个看门的小金吾卫,巴巴儿地偷偷问我,以后是不是能在小膳房里仗着夫人的脸面,多给他悄悄留几块枣泥糕。”   任阮好笑又无奈:“什么夫人,一个个听风就是雨的,你别和他们胡闹。”   “知道啦。”   平安笑着应了,又急忙忙摇了摇她的手,“姑娘快看,谢大人到咱们这城墙下来了,大人仿佛在看咱们这里呢!”   任阮闻言,便也重新回了头,果然见那本被高高旗帜和囍扇遮挡住的中间队伍已然到了最后一道城门前。   红甲使兵簇拥中的那一抹暗沉绛色端坐高马,忽然抬了抬头,锋利的下颌线偏向了这边城墙的方向。   攘攘喧哗,鼎沸乐鼓中,他们四目交接,嚣杂周遭便仿佛一瞬间安静如水。   鞮瞀间深幽的墨色眼瞳倒映出簇拥在周围的诸多光亮,冷荧闪烁里透出笃定专注的温柔。   他几不可见地朝她弯了弯薄唇清浅的弧度,轻启虚虚形吐出两个字。   他说:阿阮。   任阮回以粲然一笑。   华丽繁缛的使团仪仗为显大国威严,行进得缓慢庄重。然而再慢,总还有尽头。   后面十里红妆的陪嫁和压轴的鼓乐队伍终于也出了皇城门时,鞭炮齐鸣,花炮轰冲。城门外爆发出百姓们更为热烈的欢呼和歌唱。   城墙上的达官贵族们纷纷起身,齐声同贺圣上,盛赞大夏未来之光明繁华。   在这一片仿佛喜气洋洋的喧嚣中,任阮随大流起身、对着赞颂的口型,淹没在一片笑容和赞誉中。   她望着爆竹烟雾中越走越远的金红仪仗,被重重锦绣囍饰掩盖得再也看不见的马上青年,心中不由得涌上一阵又一阵的悲戚和酸楚来。   所有人都在为如今大夏所谓的太平盛世,所谓友睦邦邻之喜而共同欢庆。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些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背后,埋藏着一整个被屠戮殆尽,血流成河的凉州城。   这红不是红,是浸染了无数无辜边境百姓的冤屈鲜血。   这些热闹喧嚣的吹打鼓乐后面,掩盖的是他们声嘶力竭的绝望呼救,他们奄奄一息的疼痛惨叫。   厚重高大的城门正在被缓缓关闭,随之而来的压抑感让任阮一阵窒息。   她捂了捂发闷的胸口。   这样表面的岌岌可危的太平繁华又能被强行掩饰多久呢?她环顾四周。   除了那依然神色怨毒的萧鸿远,还有更多藏在表面笑眼中暗流涌动较劲着的朝臣们,和善目光交汇,口中寻常寒暄恭维,其中却皆是刀光剑影。   ___   送行和亲使团的仪式完毕后,任阮打发完一波又一波心思各异前来攀谈的贵妇贵女,几乎脸都要笑僵了。   一直到临近午时,主仆两人才终于钻到一个空隙,逃也似的避开了人流,匆忙忙往自家马车行去,恨不能立刻飞回衙察院中好好歇息。   昨夜他们已经约定好,谢逐临离京,京都中众多的敌对势力必然不安分,未免其借此将手伸到她无甚保卫的小院中来。   是以楚询给她赐了郡君府邸,但在谢逐临还未归来的这些日子里,任阮都暂时搬到戒备森严的衙察院中去。   没有哪家勋贵,敢上衙察院攀交关系。任阮也能在常日里得个清静。   可惜事与愿违,任阮才被平安扶着踏上马车的前缘,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郡君留步!”   任阮笑僵的面部肌肉一抖,几乎是幽怨地和平安对视了一眼。   两人回头看去,却见一个小黄门正匆匆扯着缰绳,纵马往这边赶来。   见这回来的不是什么世家的仆从,而是宫中的小黄门,主仆二人心中顿时提起了许多警惕。   寻常世家纵然难缠,到底还算能应付。而宫中能驱使太监在此处忽然要将她留下的人,没有一个是好打发的。   “奴才见过郡君。”   那小黄门在马车前勒住缰绳,也不下马,只象征性地晃了一晃礼道,“奴才传太后娘娘口谕,请郡君前往慈禧宫一叙。”   任阮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太后贾氏?她不是已经被变相禁足在长门宫了么,怎么这样快竟就回到了慈禧宫中?   除夕夜宴之时她可是将贾氏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这一趟邀约,不用想也知道,哪里有什么和平安好的旧事可以叙,必然是一场藏着巨大阴谋的鸿门宴。   “听闻太后娘娘前段时日不太好,在长门宫中静养许久。今日为往西芜的使团送行,也不见太后娘娘,想来是还有些精力不济。如今我前去,未免打扰。”   任阮委婉回绝道:“还是待到太后娘娘凤体完全康愈,再前往叨扰为好。”   “娘娘贵为太后,自有金乌神庇佑,身体早已大好,郡君只管和奴才去便是。”   “我此次进宫本为应邀来观送使团,太后娘娘如此急召,却没甚么准备。贸然造访,实在失礼。”   小黄门没了耐心:“太后娘娘亲口有请,郡君竟推三阻四,莫非原是心中蔑视太后娘娘么?”   “我自然不敢。”任阮不愿背这个锅,一时和这蛮横纠缠的小黄门僵持了起来。   眼见场面愈发滑向难堪,小黄门铁青的面色滑过一丝恶毒:“既然郡君不肯配合,想来是要太后娘娘亲临来请,才肯动一动尊腿。”   “那奴才只得这般回去复命了。”   小黄门作势扯着缰绳调转马头,阴阳怪气道,“没想到郡君才新封几日,便已目中无人到连太后娘娘都轻慢了。”   平安听了立刻有些急。   这小黄门好毒的心思,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成,还要在外面编排播散自家姑娘的坏名声。   如今谢大人不在京都,姑娘又是新封的郡君,才被推上风口浪尖的高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任阮安抚地拍了拍她,转过脸,面色平静道:“这位公公,蒙太后娘娘厚爱有请,我自然是受宠若惊,愿意同公公一同前去拜见娘娘的。”   那小黄门阴沉脸上立刻浮现出得意的轻蔑:“郡君,早这样不就好了,偏生要闹得——”   “——不过,这位公公来的实在不巧。”她打断他,微笑道,“这不,前脚圣上才下了口谕,请我往御书房一叙,这下偏又太后娘娘来请。”   “公公您瞧,这左右为难,实在叫我惶恐啊。”   那小黄门脸色一僵:“圣上,圣上请你去御书房?”   任阮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天子之言,我如何能哄骗公公?”   “本来实在事出有因,谁知公公不依不饶,非要给我扣上对太后娘娘不敬这样一顶大帽子。”   她很是无奈地叹息,“莫非公公今日偏生就是要我辞却了圣上之请,随您前往慈禧宫么?如此一来便要拂去圣上的好意,未免叫圣上生出些误会。”   “也不知这究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还是这位公公您自作主张,要离间圣上与太后娘娘的母子情深呢?”   两人说话是在玄武门前,除了任家的马车,还有些许进宫的勋贵的马车也还未离开。   眼见这边的动静持续不断,已经有些过往的贵人往这边投来视线,还有人派来小厮过来,询问所为何事。   这一下忽然涉及了圣上,那小黄门哪里敢再嚷嚷着将事情闹大,再没有之前颐指气使的模样,冷汗直下地从马上跳下来,作揖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但这小黄门到底又是从宫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至极。   任阮刚以为自己算是躲过一劫,他又擦着汗假笑着道:“只是,既然圣上有请郡君,怎么却不见御前的公公前来接一接郡君的驾呢?”   任阮顿了顿,解释道:“我出来时穿的薄,御前公公知道圣上自然体谅,便由我先回马车这里换一件厚些的氅衣,再回来面圣。”   那小黄门将信将疑:“既如此,到底御前的公公现下没有陪在身边。郡君新封,又是前些日子才入过几回宫,恐怕对皇宫并不十分熟悉。”   “太后娘娘怜爱郡君,才派了奴才前来,正好这会儿也能给郡君领路,送您往御书房去。”   说着,他牵着马匹转身,堆起满脸的笑容:“郡君,请吧。”   任阮镇定自若回以一笑:“那便多谢公公了。”   “平安,还不快去帮我将那氅衣取来。”   她扭头吩咐有些紧张的平安。   见自家姑娘似乎胸有成竹,平安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保持着自然地踏上马车。   然而一进马车厢内,平安翻找衣箱的手就忍不住微微抖了起来。   先前哪里有什么从御前派来的公公!   姑娘这、这也太过胆大包天了!假传圣旨,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若真让这小黄门带路,岂非送上门去暴露在御前吗?可若不去,又要难辞太后处的鸿门宴。   这厢前狼后虎,谢大人又不在京都,可如何是好!   平安努力平复神色,才取了氅衣出来,正想再和自家姑娘交换一下能安心些的眼神,却见自家姑娘竟已经开始和那小黄门谈笑风生。   “这位公公对太后娘娘,实在是忠心耿耿。”任阮笑得很单纯,“您放心,一会儿从御书房出来跟您往慈禧宫去时,我一定多和娘娘提一提您的好。”   那小黄门脸上又恢复了满满的傲气,居高临下地摆出一副勉强看得上她的模样。   “看来郡君也非传言那般妄自尊大,倒还算懂事。”   平安抱着自家姑娘换下来的薄外袄跟在后面,听着格外来气。   什么叫懂事,一个小小的太监,不过仗着自己是慈禧宫出来的,都能爬到郡君头上作威作福了。   任阮倒是面无波澜,维持着浅浅的微笑,不恼也不慌,有一搭没一搭地捧着那小黄门飘飘然,又从中仿佛不经意地,套了许多慈禧宫中的话儿。   原来太后搬回慈禧宫,才是今晨之事。   难怪谢逐临和金吾卫都没有和自己提起。   而贾氏得以搬回来,还是亏了归善公主的求情。因着归善在出嫁西芜之事上分外配合,楚询才松了口,不过虽是许太后从简陋偏僻的长门宫搬了回去,如今对外的宣称,仍是在养病,并不让外人探望。   是以如今太后虽然回了慈禧宫,实际上还是被变相禁足的状态。   这其中的计较,顿时更加纠缠复杂了。   若是不去,便如那小黄门所威胁的一般,是为不敬太后。可她要是真应了太后这一邀约前去,但凡太后闹出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落在外头弯弯绕绕的传闻里,顿时就要背上一个损害凤体的骂名。   前后为难,仿佛一个死局。   而这偌大的黄宫中,唯一一个能将她从这个死局中拉出来的,唯有比太后更尊贵的人。   当今圣上,楚询。   昨夜谢逐临也曾叮嘱过她,他不在京都的时日,若有什么不能解决,需要依仗之事,只管去找圣上便是。   没错,被圣上捷足先登邀约而去,这实在是一个万分完美无可指摘的借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今日进宫她和楚询隔了十万八千里,人家受着万民朝拜,百官奉承,压根儿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指不定早将一个小小的她忘到九霄云外。   眼看着随着小黄门一路沿着宫道去,威严的御书房已经近在眼前,任阮的心跳终于开始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如果这个谎言在御书房前被拆穿,她所要背负的,就不止是一个不敬太后的骂名了。   假传圣意,玩弄太后,哪一个都不是没有谢逐临在身边的她,能承担得起的大罪名。   一步,两步。   小黄门离御前值守的侍卫越来越近。   任阮心跳加速。   皇宫中有这样多的眼线,楚询应该能够知道她在玄武门前的困境吧?   他究竟能不能接上她求助的意思?   小黄门停在了御前侍卫面前。   任阮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忙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先对着那侍卫开了口:“这位大人,我是雘郡君。今日圣上口谕,请我前来御书房觐见,还烦这位大人替我进去通报一声。”   那御前侍卫记得她前段时间的受封礼,恭敬地礼了一礼,然而口中吐出的话,却铁面无私到了不近人情:“圣上吩咐过,今日要在御书房内专心国事,不许任何人打扰。并不曾听说与哪位有约,郡君想来是记错了,还是请回吧。”   任阮心下一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7 20:52:23~2023-05-19 17:4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RU777、菲菲呀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御书房   ◎他能跟什么正常好姑娘看对眼了?◎   原以为至少能够借着通报, 与楚询通一声气儿。谁料到正好今日楚询竟然提前吩咐过,连来人的通报也一并挡在了门外!   这可如何是好!   身边小黄门对着御前侍卫奉承的笑容一滞。   他猛然转过脑袋来,黄鼠狼似的小眼眯起, 透出狠毒不善的光芒:“郡君不是说,圣上今日特地亲口邀约, 还派了御前的公公来请您么?”   有个御前侍卫听了, 皱眉道:“自从早晨送过使团回来, 黄公公今日就一直在御书房里头伺候着圣上呢,并不曾见公公出来。”   “多谢这位大人相告。”   小黄门点头哈腰过,转脸便阴沉沉地朝任阮咧开嘴, “这么说, 莫非之前郡君口口声声所说,都是为了逃避太后娘娘相请咯?”   “郡君好大的胆子, 假传圣旨,蒙蔽太后!”   他尖着声音道,“杂家定要一五一十地禀告太后娘娘,好好教一教您这位新晋郡君,这皇宫里头的规矩!”   任阮进退两难,袖中的手不由得收紧。   正在她有些无措难堪, 努力思索对策之时, 忽然众人听见上面传来一身颇为沉重的吱呀声。   抬头望去,高阶上一个身着枣红衣裳抱着拂尘, 慈眉善目的老太监推开高大的门扇出来,声音沉厚威严:   “何人在御书房前喧哗,惊扰圣上?”   一见此人, 御前侍卫们纷纷拱手行了一礼。   小黄门也立刻转抬着笑眯了的脸, 讨好道:“黄公公好, 奴才该死该死,怎的惊动了您。”   “奴才是慈禧宫的,原是奉了太后娘娘的令,来将犯上的郡君带回慈禧宫去,谁知郡君实在固执不服,才叫奴才一路苦苦相劝,竟跟着郡君浑撞到了御前来,险些惊扰了圣上,奴才实在该死!”   平安在后面听得不敢置信,恨不能跳出来揭穿这不要脸的混淆黑白。   任阮本也欲开口,然而一抬眼,却触及到这位黄公公犀利的眼神,那闪烁着不明意味光芒中投出的几分温和,叫她心中忽然一动。   任阮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儿咽下,还伸手压了压身侧后有些焦急不安的平安。   “原来是这样。”那黄公公看着小黄门,点了点头,“你倒是很会办事。”   得了御前总管大太监的夸奖,这小黄门几乎飘得找不着北,嘴都要咧烂了,谄笑胁肩道:“公公谬赞了,公公谬赞了。”   他有心要在御前总管面前再露一露脸,又回头正色厉声对任阮道,“郡君,您看不上奴才也就罢了,如今在大总管面前竟然还如此目中无人。”   小黄门摆出一副忠诚不屈的模样:“如此枉顾礼教,待到送郡君往慈禧宫时,奴才便是冒着以下犯上的胆子,也一定要如实向太后娘娘禀报,请娘娘郡君好好教修一番,以正宫闱。”   任阮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因为太过紧张,竟当真忘了随着众人向这位御前总管问好。   自知有些理亏,她忙双手交叠,便要福身。   “郡君折煞奴才了。”   黄公公忙止住她,温和地笑道,“圣上念叨了许久,才听闻郡君总算来了,便赶紧打发奴才来接您。”   “还请郡君跟着奴才进来,免叫圣上久等。”   黄公公这话一出,立刻叫那飘飘然的小黄门如遭雷击,立刻重重跌落到现实的尘埃里。   “什、什么?圣上当真请了郡君来御书房?”他结结巴巴地看了看御前侍卫,“不是说圣上今日国事繁忙,不许任何人叨扰么?”   黄公公和蔼的面色一冷:“圣上的决策,你也敢过问?”   这样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唬得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不敢!”   黄公公不再看他,笑着将任阮请上御书房的台阶,才回头对着门口的御前侍卫轻声吩咐:“此人冒犯御前,冲重郡君,拖下去,杖责三十。”   “冤枉啊!公公!奴才冤枉啊!”   这一番形势的突然颠倒,叫小黄门大惊失色,绝望地磕着头求饶哭。   御前侍卫手下的三十大棍!那可是实实在在到肉的杖责,十杖就能叫人费了下半个身躯!   三十大棍,岂非将他这一条小命杖了个血肉模糊!   黄公公毫不动容地转身,冷漠地催促:“还不动手?”   “放他在此喧哗,再吵到圣上,连同你们也一并责罚。”   那两个御前侍卫哪里敢耽搁,当即将人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只余下一阵又一阵绝望的哭嚎越来越远。   任阮行至御书房门前时,始终后退着她半步带路的黄公公终于上前,替她缓缓推开门:“直往里头进去便是。郡君从前来过,想必已经熟悉了。”   他嘱咐时低眉顺眼,慈祥和蔼,全然看不出半分方才轻飘飘杖杀一条人命的决绝和冷漠。   任阮目光在他身上一划,并未多言,只轻声谢过,便抬步踏进。   平安被黄公公拦在御书房外等待,她便孑然一人,进了龙延香阵阵的内殿。   此时是午时,内殿里却将百叶玉色竹帘尽数放下,也不曾点起一盏灯火,昏昏暗暗如同夜间,烧得格外暖和的地龙叫裹着厚厚氅披的她才走了十几步,便有些薄汗微出。   总算到了谢逐临带她来时的熟悉地方,眼见那高高长长的明金嵌边雕囄龙纹书案,其上依旧堆满了庞大的明黄奏折,好些散开折角的卷页一直垂落到地。   满墙的名贵书画依旧,在角落唯一一盏小烛的微光中拉出昏昏的长影。   任阮环顾四周,仍然没有寻到楚询的身影。   她在心中扁了扁嘴,这又暗又暖又静的环境,怎么也不像是忙于政事的样子嘛。   倒是很适合在冬天里睡个舒服至极的大觉。   思及此,她一边唤了两声“圣上”,一边狐疑地往那明金嵌边雕囄龙纹书案后面走去。   这个楚询,不会又和上次那般,躲在高高堆叠的奏折后面睡觉吧?   转过奏折堆,昏暗中她却只瞧见了笔前边更凌乱的庞大书堆,依然不见人影。   任阮略略欣慰,顿时在心中后悔,怎么可以抱着这样心态去揣测人家呢。   上回进宫是凌晨,楚询还在睡觉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人家是直接睡在了御书房,而不是后宫的温柔乡里。   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一直在御书房工作到深夜。   再何况,人家方才还把御前总管及时派出来给她解围。   瞧瞧,一个多么眼明心亮,善解人意的好皇帝啊!她怎么能觉得人家是躲在御书房里偷懒——   “哗啦!”   ——呢?   任阮内心的谴责才进行到一半,忽然被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她忙竖起耳朵,正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御书房却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好在几秒后,又是一声“哗啦”响,这回她留意听清楚了,是从那明金嵌边雕囄龙纹书案处发出来的。   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哗啦哗啦”“哐当”声,从那庞大的书卷丛中,竟忽然爬出一个人来。   楚询仰面懒懒地倒在案上的书堆,伸手将还顶在自己鼻梁遮住了半边脸的一本小册拿下来,才睡眼惺忪地往任阮那边望了一眼。   “……”   任阮瞪大眼。   话说早了。   怔愣了一会儿,她才想起要行礼。   “得了得了。”楚询懒洋洋地挥挥手,“你在外头胡乱仗着我呛人的时候,可没这么恭敬。现下到了朕面前,还做什么虚礼。”   任阮有些赧颜,想将来龙去脉辩解一番:“圣上,臣女是为……”   楚询困倦地把脸埋在书堆里,又挥挥手打断她:“行了行了,没啥好解释的。”   “这宫里就是最外头城墙上飞过一只麻雀,朕也连它有几根尾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哈。”   “圣上明察秋毫。”   她就坡下驴,见楚询似乎没兴致与自己闲聊,正好也顺了意,“既然圣上这会儿有些乏了,臣女就先告退了。”   楚询求之不得,头也不抬:“把门带上,叫黄福瑞不准再放人进来。”   任阮恭恭敬敬应了声,却没立刻动,又厚着脸皮道:“圣上,臣女来时的马车这会儿走不动路了,不知道可否请圣上恩赐,另外派一辆马车送臣女出宫?”   楚询脸还在埋在书堆里,声音被压得闷闷的,无甚感情地回她:“雘郡君,朕才说过什么话来着?”   宫里最外头城墙上飞过一只麻雀尾羽几何,他楚询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别说她偌大一辆马车,究竟真的是否能跑得动路了。   纵使楚询这会儿姿态随意,声音里却从刚开始的温和懒懒,不易察觉地冷沉下来。   若是换了旁人听出圣上的不虞,早知趣惜命地告罪退去了。可惜任阮在蹬鼻子上脸这一功夫上,实在玩得炉火纯青。   她早在黄公公的态度中揣摩出一二他主子的态度,结合着先前与谢逐临进宫时的回忆,对楚询大概也有了些许的琢磨了解,知道他有时面上翻脸快,心中却只抱了无所谓的玩味的。   她笑道:“臣女不敢欺瞒圣上。”   “圣上如此洞察秋毫,自然知道那欢送盛典都过去几个时辰了,臣女的马车还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门外呢。”   任阮可怜巴巴道,“也是臣女知道圣上体恤,才使了些小聪明求到圣上面前来。不然臣女恐怕要一直饿着肚子困在宫中,一直到夜间也推不出去一辆马车呢。”   听她这番故作可怜的话儿,埋在书堆里楚询的脸忽然饶有兴致地扯了扯,困意消了大半。   他自然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按她这么个钻巧儿的解释起来,人家小姑娘还确实不算欺瞒他。那些个各派世家新贵都支使着自家夫人千金,虽自持身份没有将人直接围住,却和约好了似的,一趟接着一趟无缝衔接,将人在城门口的太阳底下实实在在困了好些时候。   加上后面再来一个太后贾氏,她那辆马车,今儿的确是难得能安安稳稳从宫中驶出去了。   楚询懒懒地抽出一只手,总算撑起沉重的脑袋:“想要朕搞辆马车,给你妥妥当当地送出去啊?”   任阮乖巧点头如捣蒜。   “行啊,你也说了嘛,朕善解人意,体恤入微。”   楚询很爽快。   任阮一喜。   果然,小皇帝爱听奉承话儿这方面,还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呢。”楚询话锋一转。   任阮喜到一半,心又提了起来。   “朕记着,雘郡君你从前就已正式进了衙察院为画像师,还是朕批准的呢。”   楚询正撑着脑袋怠然开口,随意飘荡的目光忽然落到任阮半松氅衣,冷不丁看到里边露出系在襦裙上的半边腰牌。他话儿一刹,差点嫉妒得跳起来破口大骂。   好个谢逐临,自己找他撬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得手到一星点的蓝吾暖玉,这厮居然大方到拿来给这才认识多久的姑娘打腰牌!   要知道这蓝吾暖玉极为珍稀,唯一的出产地百年前就已经陷落在东海里了,如今存世的是用一点少一点。   衙察院中的腰牌,除了最开始那批第一部 卫,所持有的金玉腰牌上的玉,便是现任第一部卫也不过是羊脂白玉罢了。这羊脂白玉虽亦名贵非常,到底在这四海八荒还能不断搜集到。   而旧年谢家家主所持腰牌中所用玉质,亦是蓝吾暖玉。是以蓝吾暖玉对于谢逐临来说,所代表的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一样稀世珍宝了。   楚询痛心疾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不客气地指使她道:“你,过来!腰牌取下来给我看看!”   他不信!肯定是离得太远他没有看清!   再加上昨晚被姓谢那厮突然袭击的请旨赐婚给吓昏了头脑,才看走了眼!   任阮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解开腰牌的丝带,递给楚询。   触手的温热润泽,立刻就让楚询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翻来覆去地瞧着这玉色的莹莹澄澈,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一边又忍不住爱不释手。   任阮很乖巧地站在旁边等着,然而眼瞧着楚询这厮把玩着腰牌的修长手指越来越不对劲,摩挲盘弄着盘弄着,竟愈发叫那腰牌往袖间滑去了。   她有点坐不住了。   “圣上。”她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腰牌,委婉提醒道,“时辰不早了,想来也快到圣上用晚膳的时候了,臣女就不在此多叨扰了。”   楚询摸着腰牌的手如梦初醒地抖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还给她。   “朕不过多停留几眼,郡君未免未免太过小气。”   他心中愤愤,面上仍一派正气凛然,“区区一枚衙察院的腰牌罢了,朕是天子,莫非还会平白昧了你的去?”   任阮嘴角抽了抽。   就方才他那自然而然往兜里揣的样子,可不是嘛。   “……”   少女一脸“我都懂”的意味深长表情,顿时戳到了楚询的痛处。   可恶,每次他在姓谢的那里吃瘪犯蠢之时,那狗东西冰山脸上也总是一副这样格外欠揍的神色。   行啊,他就说,就谢逐临那么个固执烦人的讨厌鬼,能跟什么正常好姑娘看对眼了?   楚询咬着牙根,恶狠狠道:“雘郡君,昨日花车神像上滚落出的那起碎尸案,衙察院查得怎么样了?”   正重新系着腰牌的任阮停了停,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啊,还在进一步检验调查中呢。”   今日出门时困倦仓促,她根本来不及向吾十九问一嘴案子,哪里知道现下最新的进展,只得搜刮着那晚在仵作司前听得的几句,胡乱添了些官话串起来搪塞。   楚询听她侃侃一大段,无非都是些没有实在进展的打哈哈,心中了然,冷哼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任姑娘如今封了郡君,又和谢卿扯上了姻亲。”   “富贵荣华迷人眼,倒是将自己当初在朕面前放下的那些豪言壮志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番颇有些折辱意味的话儿,立刻让任阮蹙起了眉:“圣上此言,臣女实在不敢受。”   “无论外头徒添的虚名几何,臣女只时刻谨记,自己原本也不过只会运一运画笔,是个衙察院协理破案的小小画像师罢了。”   她不卑不亢。   “圣上所问案情详细,实在并非臣女忘了本分,却实在不是臣女能力本分所在。”   楚询翻了个身仰面瘫在书堆上:“不在你能力本分?朕瞧着之前瑶池殿大火,金吾卫在宫中查案之事,雘郡君不是积极得很嘛。”   “谢爱卿可是给你报了许多大功劳上来呢,才将这什么灯女的位置,也一并向朕稳稳地请到了你头上。”   见少女语塞,他郁闷的心情才终于明朗了一点:“正好现下还有那神像的大案子还没了结呢,雘郡君也该拿出点真本事来让朕瞧瞧。”   “这谢爱卿一力举荐的,究竟是难得的贤良奇才,还是只不过一个以美色上位的商家花瓶?”   任阮指间缠绕着的丝绦紧了紧。   “哦对,这回谢爱卿离京,在衙察院留给朕通禀消息的,好像是那个——”楚询面露嫌弃,“——吾十九来着,啧,那家伙向来啰嗦又事多,”   “既然如此,就换成雘郡君你吧。”   他抱着手臂,勾起一个看好戏的笑容:“这回查案谢爱卿不在京都,朕可是特意叫了一整个大理寺来协理衙察院呢。涉及万民景仰的金乌神像,兹事体大,可是要日日向朕汇报进展的。”   “雘郡君,日后再同傅爱卿一同进宫禀报之时,若是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可就要将衙察院调查不力的罪儿,一并治下了。” 第127章 失窃   ◎谁也不要声张◎   好容易从皇宫里头出来, 到了衙察院门前下车时,黄昏已然落沉。   坐了御赐的马车,一路果然畅通无阻, 不再有人轻易贸然上前搭话攀扯。   任阮身心俱疲,只胡乱用了些平安端来的银耳羹, 便急匆匆地往高楼里行去。   她急于询问神像分尸案的进展, 人还未踏进门槛中, 已扬声唤道:“吾十九?”   “吾十九这会儿还在演武场被罚呢。”   有个清冽的声音含了笑意,从高楼小院里飘出来答道。   吾十七手里捧着几卷画轴,自一小厢间推门出来:“大人还没走远, 十九就这般粗心大意地将郡君单落在宫里头, 难为郡君聪敏知道向圣上求助。”   吾十七后面,跟着已在院里等候多时的杜朝。   总算见着任阮, 他喜上眉梢:“任姐你可总算来了,我还以为吾十九那个毛猴子真闯了大祸,害得你困在皇宫里出不来了呢!”   “还好姐姐你没事,再晚些,我险些回去求爹进宫救你去了。”杜朝拍着胸口,义愤填膺地拉着她控诉吾十九。   任阮这才知道, 原来本陪着她进宫的吾十九, 后来一溜儿跑得半天不见人影,是为了去近距离好好送送自家大人, 顺便不死心地再争取一下随行的可能。   被斥责得灰溜溜回来后,这小子本在外城门接她出宫,又左等右等不见被那些世家绊住脚的她, 后知后觉担心地往里头探问消息时, 才听闻任院已经被圣上召进了御书房去, 索性安安心心地提前溜回衙察院了。   “还好今儿郡君无事,否则十九这会儿被罚的地儿,可就不是在演武场了。”   “他也是一片耿耿忠心。”任阮倒并不是很在意,转过话儿道,“十七,现下那神像分尸案进展如何了?”   “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不过所得的信息很有限。现场的勘察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突破性的线索。”   吾十七道,“郡君现下若是有空,也可往仵作司去瞧瞧。尸块的修复工作,在十二哥走前就已经完成了,郡君这会儿大约已经可以开始画像了。”   任阮听了,总算打起些精神来,提了步子便又匆匆往仵作司赶去。   ——   仵作司。   吾十二带领着一众仵作卫随使团离开后,仵作司本就这幽森的地儿一下显得更是凄清起来。   在好容易逮到一个小仵作卫笨拙地开锁之后,任阮总算踏入了吾十二的仵作间内。   颠颠儿跟着她过来的杜朝这回学乖了,不肯立马踏进去,只蹲在门口,先探看一下情况。   原本凌乱的屋间大约被吾十二在离开前收拾了一番,地上散落的纸卷和器械都不见了。   之前摆在仵作台上的那三具“玉芙公主”的尸骨,已经被暂时收入了地底的冰窖中保存。现下林立的仵作台间,唯有一台还蒙着白布。   那小仵作卫手忙脚乱地点起各处的灯。   “郡君请进,这便是十二大人临走前整理好的那具尸体了。还有十二大人尸检时记录的卷宗,也一并放在台子旁边仵作柜下的架子上呢。”   任阮依言过去,却没急着接过小仵作卫翻出来的卷宗结果,反而立在仵作台边,先将手伸向了那蒙盖住尸体的白布。   白布一掀开,室内本就弥漫着的淡淡尸腥味顿时更深了几分。   那些从那神像中滚出来的尸块,被切割得并没有肉羹碎尸案里的碎,但重新拼凑缝补起来的尸体,也并不能好看到哪里去。   纵然吾十二仵作技艺高超,被修复过的尸体还是免不了些许的狰狞形变,触目惊心。   尸体的头颅,则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扭曲的脖子上方位置。吾十二并没有像对待其他被切割的四肢一样,将它与整具尸体缝合起来。   头颅上目眦欲裂的浑浊眼睛,依然空洞诡异地睁着,仿佛正和俯身查看着它的少女直直对视。   饶是见惯尸体的小仵作卫,虽不怕,到底还是忍不住心里发怵,生理性地干呕了两声。   在外头的杜朝听见,刚蠢蠢欲动的脚立刻收了回去。   而这边,任阮蹙着眉将它细细打量过后,才刚刚戴好仵作手衣,准备将头颅翻过来查看的手却是一顿。   “这头颅的腐化程度,似乎比尸体其他部位要更高一点。”   小仵作卫忙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十二师父的尸检报告里也是这么说的。而且师父还说,除了头颅,这尸体上奇怪蹊跷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比如说,就这尸体脖子后颈上,好像有个什么刺青。”小仵作卫懵懵懂懂地指着尸体,“那个形状好生奇怪,竟然我瞧着很有几分眼熟。”   “我偷偷私下去问师父,不知怎么还挨了一顿骂。”   任阮心下一跳。   刺青?莫非是……   她立刻小心地在尸体后颈下摸探了一下,果然感觉到那触感轮廓的熟悉。   任阮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去,在小仵作卫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掀起来一点。   一个六芒星形状的刺青,赫然撞入眼帘。   “对对对,就是这个!”小仵作卫苦恼地叫道,“现在看也还是觉得很眼熟啊。”   “看来才不是师父说的什么半吊子水心理作祟呢,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个!”   任阮望着刺青的目光沉沉。   他当然有可能见过。   刺青案纵使再衙察院属于第一部 卫以上的最高机密,但身在这衙察院之中,后颈上本就存在着这般刺青之人,可不只一个。   但是这具尸体后颈上的刺青,却和她从前见过的每一枚,都有些许的不一样。   纵然已经开始发绿的尸体后脖颈,被清理过周遭血痂尘土后,仍然有许多划开的伤痕将图案切割,但那略有些残破的刺青凑近细看下,却还是能明显地瞧出其针刺伤口的清晰和新鲜。   这尸体的刺青和谢逐临他们的不一样。   它并非陈年所留,而是死前不久新刺刻下的。   任阮按耐住震惊,又和小仵作卫一起小心地将尸体安放回去,才迫不及待地脱去手衣,将那吾十二留下的卷宗翻开。   吾十二这次的尸检报告写得很是简略。   死者女,年龄在十七岁至二十四岁之间。   死因是割首后失血过多。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直接砍去活生生死者的头颅之后,再动作利落地将死者其他部位一一分尸。   从尸体的腐化程度和生化反应的部分矛盾上来看,尸体此前应该曾被有意放置到适合保存的环境中停放过。   但经过吾十二多方面的检查验证,推测出死者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十五天到二十天之前。   伸着耳朵蹲在外头的杜朝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这么说来,这死者不就是除夕那段时间,呃,可能还要前一点的时候被杀害的吗?”   “没错。”任阮心中沉沉,“时间上,的确能与除夕前后对上大部分。”   看来此案,很可能与宫宴那晚扑朔迷离的交织案情,也有所牵扯啊。   小仵作卫期待地看任阮:“怎么样呀郡君,您瞧瞧这个尸体的脸,能画出来原本的样子吗?”   她顿了顿,将目光落回仵作台。   尸体的头颅腐化程度很大,仅凭吾十二的整理和修复,很难看出原本的模样。   但好在其骨相还算完整,加上剩余的皮肉,和时间报告上吾十二专业的分析辅助,画出尸体原貌并不是一件难事。   任阮一边打开系统空间兑换功能,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   难的是一开始,就从这具尸体上牵扯出千丝万缕的那些纠缠谜团。   她又看向小仵作卫,先道:“除了尸检报告,还有现场勘察和其他证物的检查报告呢?这里可有卷宗?”   “啊,有的有的!”   小仵作卫愣了一下,跑到旁边柜子里开始翻找,“师父素来教导我们,验尸要结合现场实际,才能更为精准无误。是以师父的仵作间,向来是什么卷宗都备了一份在的。”   小仵作卫一边笃定地嘟囔着,一边翻箱倒柜。   然而,眼见着原本整洁干净的仵作间被翻得凌乱不堪,依然不见他口中信誓旦旦的卷宗,任阮拢了拢眉尖。   杜朝在门口踏进来,又踏出去的:“诶,这位小兄弟,你找到了没啊?”   “别急别急,这不是还没翻完嘛,我师父就是这样的哈,东西丢得乱的很。”   小仵作卫擦了擦头顶的汗。   “我再翻翻,再翻翻啊。”   任阮:“这回案子正好和出使的行程撞上。你确定这次的卷宗,也一并在仵作司留了一档案吗?”   “或许十二走得匆忙,将卷宗一起带过去了?”   “肯定有的,昨晚还是我在十二大人旁边打下手呢,我看得清清楚楚啦。况且咱们大人出使西芜忙着呢,带上这卷宗操什么心。就算要带,不还有那原卷宗呢嘛,干嘛非要咱从咱们仵作司带去!”   小仵作卫急躁地翻看着掀出来的书卷,在各处箱子柜子处都转悠翻找了许多遍,笃定的脸色却开始渐渐变得慌乱起来。   他空着手,脸色终于煞白起来:“明明,明明就应该放在这一块啊……怎么会不见了?”   “不见了?”   任阮保持着冷静道,“这仵作间自十二离开之后,还有别的人进来过吗?”   “没有啊。十二大人一走就把门给锁上了,钥匙只给了我一个。”小仵作卫垂头丧气,“方才带着郡君进来之前,连我自己,在大人离开后都还没来过这里呢。”   任阮深吸了一口气:“你真的确定,那卷宗一直放在仵作间内,没有被拿出去过?”   “我确定!大人验尸不喜欢太多人打扰,这次也只有我一个人在间内辅助。”   小仵作卫急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跟着大人出来锁门时,大人手上什么都没拿,只让我抱了一卷验尸报告,嘱咐送去高楼里头去。”   任阮眉头越收越紧,飞快回忆起之前的细节,一同牵绕进转动的思维里。   她脑海中忽然白光一闪:“等等,你说,吾十二向来不修边幅,懒怠收拾仵作间里的物什,是不是?”   记得她第一次来吾十二的仵作间时,这里也是一派混乱,还被谢逐临挑三拣四地嫌弃了一番。   小仵作卫赶紧点头。   得了他的再度肯定,任阮愈发狐疑道:“那为何方才我们进来之时,这里竟还算整洁干净的?十二离开之时,可有特意将此处收拾?”   “没有!师父平时都懒得动,更何况第二天要那么早起随行!”   小仵作卫如梦如醒,激动道,“当时我和师父一起离开时,仵作间里根本乱的下不了脚!”   再想起方才带着雘郡君进来的情状,他总算反应过来,惊恐道:“难道说,在这期间,竟有人潜入进了仵作间么?”   门外的杜朝听得目瞪口呆:“什、什么?”   如此森严的衙察院,竟然会有人能闯入,还能顺利潜入到离衙察院的心脏高楼不远处的仵作司内?   “太荒唐了!爹说京都现下不太平,如今竟然连衙察院都不安全了么?”   杜朝不敢置信地环顾左右,顿时恐慌起来,“这里人好少啊,怎么连一个巡逻的金吾卫都看不到,任姐,咱们要不先回高楼里去,再另想办法?”   小仵作卫脸色苍白:“不行!仵作司被暗闯,十二大人的仵作间被盗窃走卷宗,这可是天大的事情!郡君,咱们必须赶紧查清楚!”   两人一时僵持住了,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让谁。   沉默了片刻的任阮打破僵局,转脸问小仵作卫:“除了这卷宗,仵作间内可还丢了什么别的东西?”   “应是没有了。”   小仵作卫哭丧着脸摇头。方才翻找卷宗时他心里就咯噔不安的,特意多多留了心。   这会儿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确定应是再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遗漏了。   任阮思索了一下:“你现在即刻寻个由头,在整个仵作司中查点,看是否还有什么被盗走。”   “我和杜朝先回高楼。”   她一锤定音,“既然丢的只是神像分尸案调查卷宗的备份本,想来高楼里还有其他备份。我们先回去,将这起案情掌握的线索了解过后,我会开始着手画像。”   “你搜查完仵作司后,来高楼找我汇报。”   见少女下令思路清晰,神态冷静,小仵作卫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也没那么慌张了,赶紧正色应下,便要出门。   他又想起什么,探回身子来问:“郡君,我要先向上头的金吾卫大人汇报吗?”   “……不。”   任阮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郑重嘱咐,“现下,此事谁也不要声张。” 第128章 眼熟   ◎竟像是——◎   再回到高楼时, 在前面落荒而逃健步如飞的杜朝,差点和满头大汗要出来的吾十九撞个满怀。   杜朝如同惊弓之鸟般吓得往后面猛一蹦,待看清来人, 顿时把方才的恐慌和被吓出窘态的害臊,化为不满。   他嚷嚷道:“吾十九, 你看不看路啊!冒冒失失的, 我看大人给你这一通责罚, 还不够紧紧你这松松垮垮跨的脑筋!”   “姓杜的,你吃了炸药包?”   吾十九提起颤颤巍巍的手,有气无力地指着杜朝骂。   他方才在演武场被狠狠魔鬼操练了一把, 这回实在没有精力再和他多吵, 转眼看到后面的任阮,忙哭唧唧道:“任姐姐, 我的好姐姐,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吾十九殷勤地上去要扶任阮:“好姐姐,下次你出去我可再不敢乱跑了,绝不再犯!”   被忽略的杜朝更加不满,在旁边大惊小怪:“诶诶诶,瞧瞧你这一身刚从水里拎出来似的, 你可别乱碰我任姐啊!”   他夸张地上下检查着自己的华服, 在吾十九面前格外爱惜地抚摸拍打着,“还好我方才反应快, 才没沾染上你这一身臭汗!”   吾十九横了杜朝一眼,扭头睁着水汪汪的圆眼睛,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好姐姐, 你可帮我和大人美言几句罢, 还有两日的演武场就免了吧!”   “不然明儿后儿任姐姐进宫,谁在旁边保驾护航啊!”   “好好好。”   任阮这会儿没心情和他们玩笑,脚步不停地往高楼走,“十九,这神像分尸案现场调查和证物检查的卷宗,你可知放在高楼何处?”   “那是当然!”   得了她点头,吾十九立刻喜笑颜开,越发殷勤地领着她往里去,“任姐姐还没过来,我就知道姐姐要什么!这不,高楼里头,卷宗啊、宣纸啊、画笔啊、我可是全都给姐姐一应备全咯!”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下来,吾十九推开一间灯火明亮的小厢房门,果然见其中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卷宗和画纸,旁边还有任阮的画架子。   平安正在桌边,收拾着她的画箱。   桌边还坐了一人,听见推门声,嘴角咬着松针抬头朝他们笑:“郡君回来了。”   “十七。”任阮随意打过招呼,便很快在桌前坐下,将卷宗翻过来细看。   吾十九准备好的,是整个神像分尸案进展到现在,各方面所有调查的完整卷宗。   不过让任阮有点失望的是,比起此前在衙察院查阅过的那些厚厚卷宗,这起案子的记载,与吾十二的尸检报告一样,实在是有些过于简短。   根据对装载了所有碎尸的神像进行检查,这具假神像是由桑木打造而成的,表面刷上金彩和金粉,又做了几可乱真的处理。   而尸块,是在神像打造之时,就已经被放置了进去,是以整座神像才能如此严丝合缝,难以看出半点破绽。   而经过衙察院和大理寺在皇宫中和皇宫周围寸寸的搜查,终于发现了原本金铜打造的真神像。   那真神像被藏匿的地方也令人愕然——竟是在御花园中央的太液池,那新修祭祀庙堂的廊桥下,曾经挖出过一具“玉芙公主”尸骨的淤泥里!   “凶手简直是,放肆至极!”   提起这个,吾十九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已经公开结过的案子发现尸体的地方,又堂而皇之地将一个新的罪证埋进去,这简直是在挑衅!”   任阮翻过一页,闻言道:“对了,之前太液池这具尸骨,结案卷宗里好像并不曾提到过。”   “呃,那具尸体啊,咱们给归到玉芙公主的案子里一起先压下了。”   吾十九一下子哑了火,不太好意思地道:“当时承泽堂中,关于瑶池殿纵火案中的两具焦骨失窃,闹出的动静大了些,在外头已经有了风声,但究竟真正被盗去了几具尸骨,大人将消息还是封锁得很严实的。”   “正巧当时圣上催着咱们结案,这多出来的暂时难以解释的尸骨,便挪来模糊着填补了。”   吾十九自觉不光彩地打着哈哈,囫囵地解释了过去。   任阮眉头紧皱,没再说什么,只继续将卷宗翻过一页。   真神像原本是一直被放置在皇城东边的金乌神坛中的。   自花车将神像从神坛中请出,到花车围绕一圈皇城后,再出城接受京都子民的膜拜,这一路上也都被金吾卫和衙役们一寸寸地搜查过。   包括整个神坛和花车上下,甚至游行队伍中所有参与的人,众人手中乐器、捧花、羽扇等等,到所骑的马匹,再甚至御辇,都被再三检查过,通通没有发现可疑的异常。   她再向后翻,发现已然是卷宗的最后一页了。   没错,这一整个神像分尸案,所有卷宗的寥寥简短,都是因为这个案件里调查到现在——正如吾十七所说——得到的线索太有限了。   任阮合上卷宗。   “怎么样任姐,有什么新的灵感不?”   鉴于从前任阮每每总有语出惊人的意外收获,吾十九立刻十分期待地凑了上来。   但任阮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她向平安伸手,轻声说:“先画像吧。”   接过平安递来的画笔,她在画架上铺开画纸,迅速在脑海中打开系统,建立好空间现实画像互联功能,蘸饱了墨水,便开始在画纸上笔走龙蛇了起来。   “郡君就这样开始画了么?”吾十七挑了挑眉,“尸体还停放在仵作间里,郡君难道不用对照着尸体的脸进行画像?”   任阮笔下不停:“不必。”   方才在仵作间中,她就已经通过系统兑换功能,将整个尸体的头颅直接3D扫描进入了画像空间。   现在只需要将系统空间中的3D模型调出来,进行对照和重新模塑就足够。甚至比她在现场直接用手触摸感受尸骨,来得更为直观方便。   “哎呀十七哥,你是没和咱任姐姐出去查过案。”   已经见怪不怪的吾十九立刻帮任阮说话,“咱任姐姐,那手,那脑瓜子!只要和画像扯上关系,那都不是你能想象的强悍!她说能,那肯定就稳稳地没问题啦!”   吾十七若有所思,没说话,只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咬在嘴边的松针很有兴致地上下摇了摇。   很快,屋中的几人皆齐齐安静下来,望着任阮的画纸屏息以待。   画像系统空间中的任阮,对着半空中悬浮着的3D虚拟骨模,在素描纸上速写的铅笔动作得很快。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画纸上无数精细的线条正从笔毫中顺畅地流淌而出。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一张年轻女子的画像已经跃然纸上。   那年轻女子鹅蛋脸柳叶眉,气质瞧着温婉动人,偏生却生了一双丹凤眼,朝画纸外望出来时透出几分不协调的凌厉。   杜朝绝口夸赞的不停:“瞧瞧,咱任姐这技术,现在又精进了!不仅画的快,这画纸上的人物,还是那么栩栩如生啊。”   “那是,咱们任姐姐出手,还能有差错?”   这回吾十九和他统一战线,嘴上接着话儿赞不绝口。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仿佛都不服输起来,比赛着谁拍马屁拍得更响似的。   任阮被他们吵得头疼。   旁边的吾十七习以为常地轻笑一声,起来替她收起画卷:“既然郡君画作已毕,那我现下就将此送出去拓印,即刻分发到金吾卫手中,对死者进行身份核查。”   正和吾十九吵得不可开交的杜朝总算住了嘴,急切扭头,伸手拦住他:“诶诶,等等!”   “我方才一直想说,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杜朝挠挠头,将画卷重新在画架上铺展开来,“你们难道不觉得,这画像上的女子生得好像有几分眼熟啊?”   吾十九也暂时歇下来,凑过去看了又看:“眼熟吗?生得倒是挺标致的,我若见过这样的美人,肯定会有几分印象。”   “美人相类,哪一个不是蛾眉曼睩,粉面朱唇的。”   吾十七随口道,收卷画像的手不停,“瞧着眼熟,倒也不足为奇。”   “不。”   自死者的容貌重新复原到出来后,一直蹙眉盯着画纸的任阮终于开口了。   她按住吾十七的手,语调沉沉:“我倒觉着,的确很像一个人。”   “尤其是眼睛。”   听得任阮语气中的严肃,几人也忙正了正色,依言重新仔细去瞧那画像。   杜朝眯着一只眼,用手隔空虚虚在画像左右遮盖比划着:“果真啊……就是眼睛,就是眼睛让我觉着这张脸好生眼熟!”   他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犹豫道,“竟像是,竟像是——”   “——竟像是太后贾氏!”吾十九抢先喊了出来。   任阮目光凝在画像人脸上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点了点头。   看了许久的平安似乎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神色复杂地盯着画纸,欲言又止。   “莫非这人,和太后有什么亲缘关系么?”杜朝猜测,“莫非这死者,也出生贾家?”   “有可能。”任阮看向吾十七,“十七,还是先麻烦你将这画像带去,若是在皇宫中不能搜查到,就把范围扩展到整个京都,甚至地方。”   “尤其是和太后有所关联的一些世家,还有贾家相关的钱塘,都是要重点排查的地方。”   “我知道了。”   吾十七点头收过画卷,推门而去了。   吾十九也坐不住了:“行,现下死者的脸已经大白了,我也去帮十七哥一起,加快从死者这条线的调查,说不定能有新的突破。”   他猴急地起身,也要往门口窜去,却被任阮扬声唤住:“十九,你先等等。”   吾十九刹住脚:“咋啦任姐姐,还有什么别的要紧事么。”   任阮望着他,又往他身后空荡的门口瞧了一眼,招手让他到了眼前,才低声道:“今日我去仵作司,发现似乎有人曾经潜入其中,还盗去了十二仵作间里关于神像分尸案的卷宗。”   “啊?”吾十九错愕道,“不会吧任姐,这世间哪里有人敢潜闯衙察院啊。”   “再说,要真有这等亡命之徒,也该往高楼来才是,一个仵作间有什么好去的。”   杜朝急道:“真的,那个小仵作卫信誓旦旦,吾十二仵作间里那卷宗,当真被人偷走了!而且那人还把凌乱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实在是太张狂了!”   这下吾十九更加不信了,摆着手道:“哎呀,指不定就是咱们院里哪位兄弟,查案子急着要用卷宗,正巧仵作司最近,便调用去了。”   “十二哥那习惯,比我还不拘小节呢。咱们院里性喜整洁的可太多了,就顺手给整理了一下罢了。”   吾十九觉得他们大惊小怪:“再者,你们也说了,只是不见了这神像分尸案的卷宗而已。若真是贼人,他冒着生命危险来偷这一册卷宗做什么?”   “若是想知道案情进展,也该去档案司,那里拓印的各案卷宗多了去了。”   “若是要将卷宗偷去阻挠咱们破案,便更不可能了。一册小小的备案卷,便是偷去了又如何,咱们手中不是还有着一大堆呢么?”   杜朝一时语塞:“你……可那仵作间的钥匙,只有那个小仵作卫有啊!他说过,自从吾十二跟着谢大人走了之后,再没有旁人进过这仵作间了!”   “就算不知为何那贼人要将卷宗盗去,总归这有人潜入,的确是事实啊!”   吾十九还待和他争论,忽然听见门口被人怯生生地敲了两下:“我找雘郡君,请问郡君可在?”   几人回首望去,杜朝顿时一喜。   这不正是方才在仵作间里的那个小仵作卫嘛!   “在在在,你来的正好!”杜朝赶紧把他拉进来,推到吾十九面前,“你快和他说,是不是真有人潜进仵作间去了!”   那小仵作卫本是第一次进高楼,激动紧张得很,冷不丁又被推到第一部 卫之一的吾十九面前,更是涨的满脸通红:“我、我……”   面对下面的金吾卫,吾十九吊儿郎当的气质立刻一收,板起脸来:“你就是那个十二的仵作之术亲传卫?”   “是我是我!十九大人,属下隶属第二部 卫,编号九十九。”他赶紧报上名来。   “好,吾九九你说,这仵作间中失窃一事,究竟具体是个怎么回事?”   “这个、这个……”   哪知一脸崇敬望着吾十九的吾九九这下却有些欲言又止,他磕巴着嘴,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旁边的任阮。   任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小子,原来在吾十九面前,竟还记得她嘱咐过那句“此事不可外扬”的话儿。   任阮点点头,示意他眼下对着吾十九不必顾虑,又问道:“方才你在仵作司内检查,可发现了什么其他失窃的东西不成?”   “没有。”   吾九九摇头,“我奉郡君的命令,找了借口私下将仵作司所有重要的文件、尸骨、棺木全都查看了一遍,除了在我师父仵作间里的那一册卷宗之外,再没发现有其他遗失了。”   任阮眉头紧皱。   这便更奇怪了。诚如吾十九所说,这位潜进仵作司内,却只投了一册并不紧要的卷宗,甚至还将整个仵作间收拾了一番的贼人,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呢。   “对了,我还去档案司中问过。”吾九九又汇报道,“我师父仵作间中的卷宗,并没有别处调动的记录。”   这下终于轮到吾十九皱眉头了。   吾十二仵作间中的卷宗不见,看来已成既定的事实。   就算如他之前的猜想,是有旁的金吾卫事出从急临时将卷宗调走,但按照衙察院的规矩,却也是要要档案司进行卷册流转登记的。   且如今这个点,已经过了今日卷册流转登记报备的时间,也就是说,取走卷宗的人,好像确实没有要报备的意思啊。   ……出大问题。   吾十九心里咯噔一下。   不报备,这不就是妥妥的盗窃吗!   他顿时再嬉皮笑脸不起来了,“噌”得一下起身:“我现在就去调动整个衙察院的搜查。”   外贼成功潜入衙察院,还盗走了物件,却没被第一时间发现。这对于金吾卫来说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他就不信这贼人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今夜若是不把这贼人捉拿回院里地牢好好教训一番,他吾十九的面子往哪放!   “先别去!”任阮立刻拉住他,要他先冷静下来,“这件事情,现在还不能在衙察院中大肆宣扬。”   吾十九重重地坐下来,喝了一口水:“任姐说的对,闹得太大未免失了金吾卫的声誉。我先去找十七哥,看看寻个什么由头,先从仵作司查起。”   “不。”任阮仍摇头,“吾十七也暂且不必告诉。”   吾十九差点被水呛到,匪夷所思地抬头看她:“干嘛连十七哥也瞒着?”   这次出使西芜的使团中,金吾卫的第一部 卫几乎都出动伴行。   整个衙察院现下剩下的高层金吾卫,便只剩下吾十九和吾十七,外加一个幽魂般事不关己游离在院中的吾六。   不和吾十七商量,难道还指望着吾六来管吗?   “此事我已经去信给谢逐临。”   任阮迟疑了一下,道,“他回复我,院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既已经告诉了你,查出真相之前,便不必再多出人节外生枝了。”   “且谢逐临说了,第一部 卫之中哪一个不是超群拔萃,莫非十九你一个人,查不出这小小贼人?”   任阮义正言辞,丝毫看不出张口就来的半分心虚。   听得她搬出自家大人,言语中又有激意,吾十九立刻昂首道:“开玩笑,小爷我人称京都狄十九!既然大人如此说,我怎么可能让大人失望,保证将人揪出来之前,都守口如瓶!”   他在唇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便风一般地刮出去了。   吾十九一走,屋间里总算稍稍安静下来。   任阮仍坐在画架前,将今日发生之事在脑海中思索回顾了片刻,没整理出什么新的有用信息,只得有些困乏地放下画笔。   “平安,收拾一下,今儿早点睡吧,明天进宫恐怕又要打硬仗呢。”   托楚询那个小心眼的福,她这些日子,恐怕还免不了和傅重礼那个满身都透着危险的谜语人几番接触。   “那个,郡君……”   屋里忽然响起一个小小的声音,吾九九正拘束地缩在画架后面,探出头来,“您明日进宫,我能一起去吗?”   差点把他忘了的两人唬了一跳。   任阮疑惑道:“你?”   “你为何要同我一起入宫?”   吾九九绞着手指:“之前那几具‘玉芙公主’的尸骨,师父虽然带着我验得明明白白了,可我听说案情实际上还是困在原处。”   “我觉得有些东西,得重新去到抛尸地点亲眼看过,恐怕才能找到水落石出的机会。”   任阮看着他,心中一动。   她却不急着回答肯否,忽然问他:“你明明是衙察院里的金吾卫。而我虽有个郡君的虚名,也不过在衙察院挂个画像师的职称罢了。为何方才吾十九问你话,你却不直言回答?”   “十九大人是第一部 卫,我自然是要遵从他的。”吾九九老老实实回答道,“但最要紧在第一位的,我只听我师父的话。”   “我这条命是师父从乱葬岗里捡来的。师父效忠衙察院,所以我效忠衙察院。”他目光单纯又坚定,“师父谨遵大人的话儿,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站在郡君这边保护郡君。师父这样嘱咐我,我自然也谨遵师父的话。”   任阮一怔:“这是,谢逐临对吾十二说的?”   这是那位素来漠然残忍的衙察院指挥使会说出来的话吗?   他难道就没有想过,若这衙察院中心存异心的,是她呢?   吾九九认真地点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心情复杂地将他打发离去了。   平安似乎也被今日的诸多事件冲击到,将屋间的画架画箱收拾好,又服侍着任阮洗漱更衣,一直到给她掖被子时,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安静模样。   任阮亦心事重重地倚在床榻边,良久,才想起什么,喊住正准备吹熄蜡烛的平安。   “明日进宫前,你去一趟仵作司,将吾九九一同带上。”   “是。”平安有些意外地点点头,又转身关了窗户。   再俯身去熄蜡烛时,她瞧着那跳动的火焰,似乎终于想清楚了什么,下定决心地回头唤了一声:“姑娘。”   任阮正准备合上疲惫的眼睛,懒懒地“嗯”了一声。   “今日那幅受害者的画像,您不觉得我们在哪见过么?”平安迟疑地开口,又急急补充道,“并非只是与太后眉眼处的相似,奴婢的意思是,我们好像真的见过这个死者……在宫里。”   任阮猛然睁开眼,撑起身道:“什么?”   平安回忆道:“您可还记得,咱们与玉芙公主约于御花园那日,在路上碰到的那个女疯子?” 第129章 大骗子   ◎倒像是上赶着去似的◎   早朝才过, 大开的宫门中众多朝臣三三两两走出,一面来往着口中真真假假的寒暄,一面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   “听今日朝上报来的意思, 西芜使团这一路走得颇不太平啊。”   “可不是嘛,才离京多久, 便在济州遇着了流民, 眼下才踏进范阳呢, 又遇上了劫匪。如今京都里头,本就为着连番爆出的碎尸命案之类,闹得人心惶惶。现下地方也不太平成这样, 恐怕我大夏这局势, 是要陷入不好说的局势之中了。”   “想想从前分明再太平不过了,怎么偏就近来……依我看, 那坊间的传闻指不定真没错,怕不就是那位新封的——”   说话的官员忽然被旁边人一推。   推人的那个指着从几人身边奔驰而过的马车,稀奇道:“诶,这不是晋平王世子嘛?”   “平日世子的车架都如其人一般,温和悠缓的,倒很少见着这般匆匆疾驰。”   “你可别忘了, 晋平王世子现下还是大理寺卿呢。圣上那日不是亲口下旨, 叫大理寺同衙察院协同调查那神像分尸案么?”   一人道,“老夫听闻, 仿佛是去准备和衙察院一同整理案情,再齐进宫向圣上汇报去。”   有人不解:“这两家势同水火多年,被圣上捆在一起查案本该不情不愿才对, 怎么傅大人眼下却这般迫不及待, 倒像是……”   ……倒像是上赶着去似的。   方才那人面上立刻意味深长:“诸位大人难道忘了, 如今金吾卫指挥使谢大人虽已离京,衙察院还有哪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叫傅大人惦记至此呢?”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片刻后,又都仿佛恍然过来,面上皆变了一副心知肚明的复杂神色。   -----   衙察院前。   任阮蹙着眉道:“车轮坏了?”   “是啊,之前还十九大人停在这里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怎么一转眼,这马车轮的辐辙就断了一块。”   蹲着查看的吾九九站起来道:“郡君您先别急,十九大人已经去调新的马车了。”   “咱们不急,只怕时间是来不及了。”   平安看了看小表,有点焦虑。   “无妨,咱们去路上叫一辆马车,先到了皇宫门口再说。”   任阮思量着很快下定决心,抬脚便往外走去,谁知才几步,便见着一辆高大宽敞的马车从巷道口拐进来,其上一个“傅”字灯笼在风中飘荡。   吾九九顿时如临大敌:“大理寺卿傅重礼?他来咱们衙察院做什么?”   马车很快驶到眼前,傅重礼掀开车窗帘,冲路边少女温润一笑:“郡君可准备好了?请上车罢。”   “多谢傅大人好意。”任阮回绝,“我已备下了马车,只怕要辜负傅大人这一趟了。”   “哦?”   傅重礼探头看了看她身后那辆倾斜不稳的马车,“郡君在街上坐的那些简陋马车,可进不了皇宫的大门。况且,郡君这般出行,只怕失了的体面里,可不止是郡君自个儿的。”   任阮心中也有些烦躁。   他说的没错。   如今她封了郡君,和从前只在衙察院中有个画像师的名头不同了。上位的身份虽然带来了便利,同时也带来了许多束手束脚的规矩和拘束。   任阮抬头看了他一眼。   傅重礼倚在窗前,面上的温润笑容依旧。车前缘上站着傅家的小车童,将车帘打起的弧度也一动不动。   她余光里已瞧见了气喘吁吁赶回来的吾十九,见他两手空空,便知恐怕现下搭乘傅重礼的马车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她打定主意,便大大方方地上了车,“只是我要带的人多,劳烦傅大人了。”   还来不及委婉回绝,便已眼睁睁见着提了画箱子的平安、抱着仵作箱的吾九九,还有一脸桀骜不驯的吾十九,一个个跟在少女身后进来,将他本宽敞舒适的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傅重礼脸上的温润笑意终于忍不住淡了几分。   “郡君还是这么不客气。”   “傅大人寒暄的方式还是这么熟悉。”   任阮安安稳稳地在离他最远处的位置坐下,“纵使已经打过这么多次照面了,傅大人好像总对我还不够熟悉似的。”   傅重礼浅浅一笑,抖开手中的折扇。   马车中人热闹得都可以当场开一桌牌九了,再加上吾十九一直虎视眈眈的目光,这一路倒是无话。   很快,马车便顺畅无阻地进了宫,一直到宣直门前,几人才下了马车,在前来迎接的小黄门带领下,步行往御书房去。   及上御书房前阶,没被传召的吾十九等人便只能止住步子,目送着两人往上去。   这时的傅重礼稍稍慢了两步,落到和她并肩的位置,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一路的安静:“任姑娘新封了这些日子,竟还从不曾赏过脸,叫傅某在京都各家的宴会上见一见雘郡君的风采。”   “圣上可是限定过,神像碎尸案三日之内要全部查清。”任阮提醒他,“傅大人,您倒还有闲心,在京都各处杯酒言欢呢?”   自从她要被封为郡君的消息散露出去后,递到任院的帖子着实不少。以至于她搬到衙察院这么一会儿,还能收到两张胆大到追来的请帖。   不过都被她一一回绝了。   本来一开始谢逐临为她请旨,一开始她愿意接受郡君这个位置,本就都是为着其中的身份便利,能更好地去画像去查案。   而并非为着借此身份,在京都名流场上推杯换盏,纵情虚荣。   “郡君这么说,可真是伤了傅某的心啊。”   他挑眉道,“郡君有所不知,这查案子,也不能一味地钻在那些血腥的泥地和厚重的书卷里头。”   “很多时候,这觥筹交错里,可也有不少意外收获啊。”   任阮还待再说话,前面带路的黄公公已经在门前停了下来,和蔼地转身道:“傅大人,郡君,请。”   沉重庄严的高门被缓缓推开,其间掺杂着龙延香的肃静氛围,一下子让任阮自觉噤了声。   这回她进御书房,看到的总算不是睡眼惺忪的楚询了。   他上朝时候的庄重明黄朝服还没有换,只脱下了沉重的冕旒,便专心埋头进了比上次堆叠得还要高的奏章里,奋笔疾书。   “随便坐,找不到座位就站着吧。”楚询握着笔,头也不抬地随口道,“赶紧的,就衙察院先开始吧。”   任阮环视了内殿里周围空荡荡的一圈,确认除了地上的长绒明黄虎皮地毯之外,实在是找不到楚询话里哪怕一个小杌子的诚意。   她只得在打消了舒舒服服坐下的主意,上前一步,将昨日在衙察院中看过的卷宗,和自己在仵作司内关于尸体的进一步分析一一道来。   埋着脑袋的楚询漫不经心听着,手中的御笔却在少女的叙述中越来越慢。   听到死者脸部已被画出,他终于停下笔:“画像可带来了?”   黄公公立刻上前,从任阮手中将画卷接过,弓着腰呈了上去。   任阮很是规矩地低着眉眼,立在书案下方。   今日她特意梳下来的刘海底下,两只眼睛却忍不住滴溜溜地往书案后面的人脸上瞧。   放才那一番报告,除了衙察院仵作间的失窃,还有那些还未确定下来的东西,她自然也都没有全盘托出。   平安昨夜所提到的那个女疯子,一下子将她没有太过在意的记忆从尘封中带了出来。   她虽没如平安那般和对方对视,但身为画像师,她对所有亲眼见过的人脸,哪怕没有刻意留心,比寻常人总是会更印象深刻些,也会下意识地在脑海中记下一些特征性的东西。   昨晚当那个女疯子的脸从记忆中提取出来时,任阮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果然很有重合的地方!   或者说……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她当时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跃了下来,拉着平安,利用两人印象的复盘建模,将那疯女人的脸进行了画像。   再与那死者的画像对比,那眼形比之太后与其的对比,更是相似到能够让人一眼认出,几乎就是同一个人。   而此时此刻,龙椅上的楚询接过那张死者画像时,几乎是在目光一触及画像上人脸的刹那,纵使他身为皇帝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极好,任阮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滑过的一丝复杂情绪。   她随即高声问道:“不知圣上可曾见过画像上的死者?”   书案后面安静了一会儿,传来楚询无甚感情的回答:“朕不认识。”   任阮袖中的手指收了收。   是吗?可是方才楚询那番下意识流露的端倪,实在不像是不相识的模样。   看来这位死者出身宫中,甚至也许就是那位她和平安当初在路上撞到的疯女人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楚询似乎无意再与她所讨论这画像,很快放下了画卷,看向傅重礼:“傅卿,大理寺的调查,进展又如何啊?”   傅重礼朝上座拱了一拱手,才微笑着答道:“回禀圣上,臣率领大理寺与衙察院合作,对当日神像和花车所经之地,每一个所接触到的人都进行了全面的排查。结果已经一并记载在雘郡君手中的卷宗之上,正如郡君所言,暂时还没有从这里发现什么新的疑点。”   楚询眉头皱了皱。   “不过,昨日臣心中实在惦记着这个案子,搜查毕后,又领着大理寺的衙役们重新将那日的花车进行了复查。”   他不慌不忙地补充道,“虽然没有找到什么突破性的线索,但却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可疑点。”   “哦?说来听听。”   “那花车上栏柱之类的确没什么问题,只是臣忽然想到了那些从花车上拆下来的绢花、绸带等等,似乎在第一轮检查中并没有被重视,便着人将至从众多的证物箱中翻了出来,重新看过。”   “却发现,这其上有许多被烧灼的痕迹。”   任阮乍然听着有些不解,没有领悟到其中的点。   “你的意思是,有人曾在花车上的圣火做了些手脚?”   楚询倒反应得很快。   “是。”   傅重礼看了旁边皱着鼻子的少女一眼,慢悠悠地解释道,“花车上的四角,虽然都有金白宝柱上点着圣火,但圣火所用之灯油俱是产自北海稀鲸,是以那些缠绕装饰在花车各处的绸花丝绢,这么多年来从不曾被燎烧过半分。”   任阮这才恍然,想起吾十九曾给自己科普过的。   北海稀鲸中所取制得的灯油,不仅灼香幽幽,且常风不动。   那白金宝柱的太阳形状边瓣雕刻得很高,火焰本就在其中被护得严严实实,又有周围礼杖队伍重重的羽扇遮掩,哪里会被风吹出火星去,烧燎到外面的装饰?   难道灯油被动了手脚?   但是傅重礼接下来的话,一下打碎了她的猜测。   “臣立刻着人对四个白金宝柱中残余的灯油进行检测,不过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这些灯油都的的确确为出自北海稀鲸的圣油,且并没有半点被掺杂的痕迹。”   楚询沉着脸颔首。   任阮也不由得点点头。   也是,当时她也就站在花车上,至少前面那两个白金宝柱是瞧得清清楚楚的,里面的火焰安安稳稳,完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余光扫到旁边回想得很是认真的少女,傅重礼心中划过一丝什么,含了戏谑的唇瓣动了动,忽然有些欲言又止。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侧门的黄公公又重新出现,低眉顺眼地上了书案的台阶,轻声唤了一句:“圣上。”   随着黄公公附在耳边的细语,楚询浮在面上的烦躁渐渐沉为冰冷。   “此案现下的进展朕已知晓。”   他站起来挥了挥衣袖,下了逐客令,“你们都退下吧。”   傅重礼抿了抿唇角,将被压下话儿化作如玉的微笑:“是,臣告退。”   “圣上留步!”   眼见楚询神色冷沉地就要匆匆而去,纵使知道不合时宜,任阮还是硬着头皮叫住了他,恳请道,“臣女同衙察院整理一些卷宗时,还发现了许多需要再重回现场勘察的重要地方,不知可否请圣上开恩,允臣女进入后宫勘察?”   楚询本急躁的脚步滞了滞,他洞悉的目光扫过阶下有些忐忑的少女。   神像分尸案中的调查,现在何曾有牵扯到后宫的线索。   她话中的“卷宗”所指,自然是之前被暂时结案的那些真假尸骨。   谢逐临对她还真是,毫不隐瞒。   楚询冷哼了一声:“若是踩坏朕后宫里的一株名贵花草,摔碎了朕的一个瓷器,朕可是会亲自驾临衙察院收还。”   言罢,便不甚高兴地拂袖而去了。   这便是同意了。   任阮一喜,忙道:“臣女遵旨,请圣上放心!”   及出御书房,任阮便迫不及待拉上等在外面的吾十九:“圣上同意了,快,咱们现在就回御花园那一块去看看。”   她又看了看旁边的平安,疑惑道:“怎么不见九九和十七?”   “十七办事去了。”   吾十九有点看不顺眼吾九九,提起他边哼了哼鼻子。   “至于那个吾九九啊,他说他也要办事。这小子明明第一回 进宫,我可说过让他不要乱跑惹事了,他偏顶嘴说是任姐姐你的吩咐,我只能放他去咯。这都半柱香了,还不见回来。”   明明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小小仵作卫,还这宫里头还敢争功呢。   还有,这小子顶着和他相似的编名,昨儿居然还站在杜朝那边。明明昨儿才在任阮这里露面呢,现在瞧着他喊了这么多天的任姐姐,反而更喜欢那毛小子些了。   “他是金吾卫,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任阮也有些头疼,安抚了吾十九两句,又问,“我刚才进御书房,你可往内务管查过了没有?”   吾十九:“问过了,说是这宫里头除了冷宫,从来没有什么疯女人住在其他宫室里被关着。”   “御花园东南旧墙那边的宫室,先帝驾崩后就已经荒废了。”   没有?这怎么可能。   任阮眉头紧皱。   这时傅重礼正悠悠从几人身边路过,含笑飘过一句:“郡君这一颗心真是纯粹,只知道实实在在扑在那些案子上,倒对将圣上这样急急引去之事,不见半分担忧关心。”   任阮看了他一眼,只道:“圣意不可揣度。”   “傅大人日日在朝堂,怎么还不及我懂的这个道理?”   傅重礼轻笑一声。   吾十九正愁没处发泄心中不满,顿时冲他的背影嘟囔起来:“装神弄鬼,每日拿些似是而非的话儿搅动人心。小爷看,他才是这些案子里最有嫌疑的那个!”   可惜这会儿傅重礼的身影早飘远了,大抵是听不到他的嘲讽的。   任阮扯住吾十九,提醒他御书房下不可喧哗,到底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又低声问道:“谢大人走了这些时候,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大人这一路走的还算顺遂,便是路上遇着些小麻烦,也解决得很快。”吾十九道,“姑娘放心吧。”   几人交换着信息,一路往御花园的方向行去。   吾十九口中所转述的那些使团遇上的流民□□,劫匪刺杀等等,虽都说的轻描淡写,但想到谢逐临身在其中,任阮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她静静地听了一路,终于有些忍不住,带了几分郁闷地开口道:“好个谢逐临,遇着这么多危险,竟都不曾于我书信一封。”   吾十九挠了挠头:“啊?大人没给姑娘你写信啊?”   “不应该啊,他责骂我的口谕,那是叫哨兵传得每天不落啊。”   吾十九愤愤不平了几句,冷不丁在平安谴责的目光中反应过来,赶紧找补,“不是,主要这一路上确实不太平,大人日理万机的,可能实在抽不出空来。再说,给姐姐你的信,那不得反反复复打磨了,才敢奉来么!”   吾十九这家伙要不要自己听听自己在前后矛盾些什么。   有空骂人,没空和她报个平安是吧。   任阮磨了磨牙。   大骗子。   难怪之前口口声声什么,有些话只能当面说呢。   原来一不见面,就将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任阮正沮丧,右后方忽然传来一个暖糯又嘹亮的少年音。   “郡君!郡君!”   原来是先前说要去办事的吾九九,这会儿正背着比自己小身板大了许多的仵作箱,气喘吁吁地向这边跑过来。   “郡君!我,我打听过了!”他狼狈地喘着气,眼睛却格外亮晶晶,小心地环顾四周,才凑近大家汇报道。   “我方才在那边同那些宫女姐姐们问过,那个郡君和平安姐姐瞧见疯女人的院子,已经有一段时间听见动静了,似乎里面再没人住着了。”   “她们说,好像差不多、差不多是二十天左右的样子?” 第130章 临月轩   ◎你猜她躲在何处?◎   任阮呼吸一紧。   这也就是说, 之前吾十九明面上在内务管处打听到的讯息,是已经被人有意遮掩过了的。   此时几人已经踏入了御花园,任阮却顿住了脚步:“先不去太液池了。”   她转过身看平安:“可还记得咱们当初是在什么地方, 遇着那位形状疯癫的女子的?”   平安用力点头。   那疯癫无状中又透着锐利清明的一眼,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座宫室坐落在御花园东南旧墙外, 一处很是冷僻的巷道里。当时任阮主仆二人抄了人少的近道, 正正好误打误撞从此处过。   现下这宫道中依然冷瑟空荡, 那宫室的门上已然结了残破的蛛网。   吾十九伸手拦住想上去推门的平安,自己先一步上前探听了片刻,才谨慎地将门缓缓推开。   老旧的宫门发出吱呀声响, 刺耳磨粝得让人浑身不舒服。   院子里很是破败。   空荡荡的残敝, 唯有一棵枯树下边的落叶在还未干透的雪水中浸腐,散发出臭气。   吾十九先踏了进去, 又屏气凝神地动了动耳朵,片刻才招呼他们:“里面没有人。”   众人这才随之而入。   这座宫室很小,除了狭窄的小院,只单单一个正殿。那虚掩的正殿里头亦是空空荡荡,唯有零碎的尘絮在空气中飘浮,斑驳在地上的黑红的血迹尚存, 其间的腥臭似乎被闷了许久, 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任阮扫视了一眼屋内,没踏进去:“此处先让金吾卫封锁起来。”   “查查地上的血迹, 还有这院落里的痕迹,或许还能找出点什么。”   吾十九点点头。   “还有这宫室的主人。”任阮问,“十九, 你方才去内务管, 可查到了这宫室是谁在住?”   吾十九回想道:“原先是一个叫范答应的住着。不过内务管的记录里, 她很久之前已经从这里搬出去,住到临月轩去了。”   “范答应?”门外捂着鼻子的杜朝瞪大眼,“等等,好耳熟啊!当今圣上尚未大婚,我记得圣上的后宫之中,现下只有当初先帝赐下的一位贤妃吧。”   他敲敲脑袋:“所以这位范答应必然是先帝留下的嫔妃……莫非,莫非就是归善公主的生母范氏吗?”   任阮也记起来了。   此前杜朝便和她科普过,归善公主的生母范答应,原本只是当今太后贾氏做皇贵妃时,身边的一个洗脚婢。   后来大约是因着贾氏的私心,寻了什么错处将范氏打入了冷宫,又将归善公主收养在了膝下。   杜朝回忆着:“如此说来,任姐你可还记得咱们当时从承泽堂错上了贼人的马车,在冷宫附近遇着的归善公主吗?”   “当时公主仪仗行进的那个方向,似乎就是往冷宫旁边的临月轩去的。”   “看来这宫室里头的人,是被阴私里困在此处的。”任阮蹙眉,“归善公主和那位范答应,恐怕都和此人有所关联。”   “可惜归善公主已经随使团离京了。”吾九九提议,“或许咱们可以去找范答应问一问?”   吾十九敲他脑袋:“你当这会儿还是大人在的时候啊,圣上准你入后宫,可没准你入冷宫!”   临月轩位处忌讳的冷宫,就算是现在封了郡君的任阮,也须得避讳着些。   现在这种非常时期,又是查着这样牵扯众多的案子,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稍有节外生枝,就不知要被有心人拿捏住些什么把柄呢。   任阮却不以为然:“既然明面上不方便,那咱们也在私下里行事便是。”   冷宫离此处并不远,这宫室本又是极其幽僻的地儿。从这里抄了人迹罕至的近偏道,不过半盏茶功夫,众人便到了那一片凄清的冷宫群。   杜朝望着四周剥落的红墙,尚心有余悸:“想当初那情状,我差点真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呢。”   “那可说不好。”   吾十九抱着手臂走在他身边,“那个武功高强的贼人现在还不曾落网,说不定这会儿就蹲在冷宫的哪个角落里盯着你,随时要来再将你劫走一次呢。”   “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京都狄十九么!这样久了,竟连那人的一丝踪迹也没寻着!”   杜朝被他说得胆颤,不服气地回敬了两句,便忙跑到任阮身边去了。   吾十九咬着牙:“杜大少爷,你最近这嘴——”   “嘘!”   任阮停下脚步,示意他们安静。   吾十九只得也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徒然的安静下,众人总算从那呼呼的风声中,听得有女子断断续续的隐约歌声。   那歌声音调古怪,透着拗僻的古调。   幽幽凄凄,尖利绵长。时而仿佛哀恨诡谲,时而又仿佛如泣如诉。   杜朝听得起鸡皮疙瘩,小声道:“也不知又是哪位失了神智的废妃,在发疯呢。”   “你怎么知道是失了神智。”任阮侧耳听了半响,转过身道,“或许这位废妃的歌声,正是咱们要寻的哪位呢。”   几人顺着转身少女定定的目光瞧去,果然发现那歌声传来的宫门上,悬挂的陈旧宫牌上书三字——临月轩。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杜朝喜道,撺掇吾十九,“这查案的机会近在眼前,狄大人还不上前去叩门?”   吾十九白了他一眼:“叩什么门啊,要不要再给你敲锣打鼓一阵子啊?”   “你以为咱们这一趟还带了什么逮捕文书审讯公章的?你任姐都说了,这是私下行事!”   言罢,吾十九一个轻跃,便上了墙头。   他俯身在瓦片后面,谨慎地探头观察着里面。   “奇怪,歌声还在,却不见人啊。”   墙头上的吾十九嘟囔了两句,手撑在墙脊一个翻身,直接消失在墙头,跳进了院子。   下一秒,临月轩的歌声一直咿咿呀呀的歌声,便忽然停了。   翻墙进去的吾十九也没了动静。   一时间,墙内鸦雀无声。   “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杜朝唬了一跳,赶紧上前两步,把耳朵贴在墙上。   院内忽然持续的安静实在透露出几分诡异,叫任阮也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她正犹豫,临月轩沉寂的宫门总算动了一动。   “吱呀——”   宫门在八只眼睛的紧张注视下,慢慢从内里被打开了。   瞧着无甚不对劲的吾十九立在门口,催促他们:“愣着干什么啊,还不进来?难道还等着外头有人经过瞧见?”   见是吾十九,众人一喜,连忙跨进临月轩去。   任阮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看外面依旧空荡的宫道,才小心地重新关上门,问旁边的吾十九:“那位范答应呢?”   “别提了,我把整个临月轩都找了一遍。结果那女人,当真给我吓了一大跳。”   吾十九揉着酸涩的脖子道,“你猜她藏在哪?”   任阮环顾临月轩。   这里的构造和方才他们在御花园东南旧墙瞧过的那宫室很像,只一院一殿。   连前院的冷残破败也如出一辙,空荡院落里只余枯树腐叶,唯一比那东南旧墙边宫室多出来的,便是中央的那一口井。   见少女视线落在井上,吾十九没好气道:“对啦!这范答应恐怕真是疯了,她竟一直躲在那井中!”   “要不是还唱着歌,我第一时间都要以为她死了!”吾十九活动着脖颈,“我一过来,她也不唱了。趴在那井边和她搭了老久的话儿,脖子都酸了,她也不理,就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还挺骇人。”   这边吾十九话音刚落,那边无意间往井中探头瞧了一眼的杜朝已经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任姐!任姐!这井里有死人啊!”   任阮又惊又疑,叹了口气快步过去,也扶着井沿往里头看了一眼。   纵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井中的情状还是不免让她咯噔一下。   昏沉漆黑的井里,被一根陈旧麻绳吊着的残破水桶中一双骇怪的眼睛,正幽幽向上,直勾勾盯住井口的人。   这井瞧着有些年头了,散发出极其恶臭的水腥味。   破桶旁边依稀可见井壁生着厚厚的苔藓。也不知是光线还是角度问题,总让人觉着那本该是深绿色的苔藓却透露出暗淡的猩红,仿佛曾被大量鲜红的血液洗刷过。   任阮试探着唤道:“范答应?”   那井中的眼睛一眨不眨。   忽然间,麻绳吊着的水桶开始缓慢地摇晃起来。随着水桶的摇摆,井中的又开始传来之前那细细的、仿若凄诉的古拗哼歌。   任阮蹙了蹙眉,后退一步看向吾十九:“先把她弄上来吧。”   吾十九点点头,伸手向井边辘轳,摇了摇。   很快,悬挂在井中央的破木桶便慢慢上升。   一个缩在木桶中湿漉漉女人头,渐渐出现在了井口。   木桶从井里上升时女人还很安分,等到徒然见了井外的日光,歌声虽未停,整个身躯却是猛然一震,连带着木桶也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在井壁上撞出“咚咚”的声响。   吾十九始料未及,单手随意握着的辘轳轴差点脱转起来,绳子嗖然往下滚落,险些叫那才冒出井口的女人一下子跌落井底。   这井很深,方才的高度又已经离井口不远了。若是此时毫无阻碍地猛然落下,桶中的女人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之际,好在常年在井边浣衣的平安反应极快,忙伸手从半截将绳子抓住,停住了飞快下坠的木桶。   两人一齐将绳子向上收,总算将那木桶完全从井底摇了上来。   那破烂木桶湿淋淋的,桶外壁上红黑斑驳,还挂着腥臭的苔藓。   窝在里面的女人垂着脑袋,打结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继续旁若无人地哼着音调奇异的小曲儿。   任阮靠近她,又唤了几声“范答应”,那女人依然一动不动,只埋头哼着歌。   平安警惕地护着自家姑娘:“十九大人,不如先将她放到地面上来吧?”   吾十九没第一时间动,有点儿嫌弃:“这疯女人身上,应该没什么病吧?”   “我来我来,你们小心些。”后头的吾九九已经戴好了仵作手衣,自告奋勇地挤过来。   他人小,力气却大,踮着脚一个人便将那装了个成年女子的木桶提起来,稳稳当当地放置在地上。   他试探性地凑近,绕着木桶查看了半响,又四处嗅了嗅。见那桶中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唱着歌,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女人耷拉在桶外的一只手腕。   “怎么样?”   任阮的话音刚落,才被捏了脉搏的女人忽然暴起,如野兽般咆哮着,一把将吾九九掀了个四脚朝天。   原本在后面撇着嘴,看吾九九逞英雄的吾十九立刻直起身来,一脚把地上的吾九九踹到身后去,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沉沉盯住桶中的女人。   但那女人一甩开了吾九九,便很快安静下来。   她喉咙里“嗬嗬”了两声,又歪着头,开始轻柔地唱起了之前的小曲儿。   “搞什么啊,当真是个疯子!”   吾十九骂道。   “这个姑娘的脉搏真是好生奇怪,反而不像是个有疯癫症状的人。”吾九九在任阮的搀扶下,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躲得远远的杜朝不信:“这还没疯,难不成是我疯了?”   不过害怕归害怕,他还是忍不住绕着圈子,迂回地稍稍靠近了一点。   那桶中的女人凌乱纠结的长发在方才挣脱吾九九时抛散了些许,这会儿纵使低着头,倒也总算露出了大半张脸来。   看清楚桶中女人面的杜朝一下子忘了害怕,失声叫道:“这、这不就是范答应吗!”   虽然范答应被打入冷宫时,杜朝才八九岁,但也在曾在宫宴上见过一两次。   这位答应虽诞下了公主,却仍唯唯诺诺如卑贱奴婢。记得当时范答应站在还是皇贵妃的贾氏身边,同为先帝妃嫔,虽然生得有几分相似,却是一个美艳跋扈,一个唯唯诺诺,让人印象深刻。   “好像她……还不止是范答应啊。”   平安也望着桶中的女人,愣在原地,“姑娘,这个人,怎么和咱们当初在御花园东南旧墙边撞见的那个女人,仿佛生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杜朝难以置信,“不可能吧”   “范答应不是自从打入冷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此地了么?在那个疯女人从东南旧墙的宫室消失之前,范答应也一直居住在临月轩啊,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平安见他不信,便从画箱子里将昨夜任阮画下的像找出来,递给他。   “这是姑娘凭着咱俩的记忆画出的那被关在东南旧墙宫室的疯女人像,你可瞧瞧,是不是一模一样?”   吾九九和吾十九忙也凑过来一起看。   杜朝捏着画纸蹲下来,放在桶边对照。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看画像,又抬头看了看木桶中人,来来回回地巡梭着,三颗脑袋也整整齐齐地抬上抬下。   吾九九先呐呐出声道:“这样看好像当真是……一模一样啊……”   “所以眼前这个女人究竟是谁?范答应吗,还是当初被关在东南旧墙宫室里的那个疯女人?”吾十九道,“还是说,这两个人,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   杜朝有点崩溃地抱住脑袋:“不是吧,又来!玉芙公主和梦柯姑姑那些个真真假假的,这幕后凶手还没玩够吗?”   “先别妄下定论。”   蹲在原地观察了半响的任阮终于开口了,她站起来,冷静地朝吾九九招了招手。   吾九九赶紧颠儿颠地过来。   任阮拉过他走远了几步,低声说了什么,只见吾九九点了点头,便回身翻动自己的仵作箱去了。   “任姐,你们背着咱说什么啦?”杜朝好奇地凑过去问。   任阮耸耸肩,向着吾十九转移话题:“你方才进来检查整个临月轩的时候,这里除了井里的她,再没看见其他人了?”   “只有她一人。而且各处的墙头啊角落什么的我也探查过了,并没有什么闯入的痕迹。”吾十九摇头,“还有里间,我也进去看过一趟,似乎也只有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杜朝奇了:“大夏宫中旧例,便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向来也是能留有一个贴身宫女伺候着的。这位怎么混得这么惨,难怪被人吊在井里。”   任阮扬起黛眉,提醒他:“我记得你可和我说过,归善公主孝心可嘉,常来探望生母范氏。”   “是啊。”说起归善,杜朝有些感慨,“只是现下归善公主又离京去了西芜。要不是咱们查案想起她,她岂不是要在此处自生自灭了。”   “杜大少爷,你要不要动动脑子。你瞅瞅那女人现在的样子,一看就是被吊在井中有些时候了。”   吾十九抱着手臂,“归善公主和亲之前曾往冷宫跪别生母,这样的良孝佳话这几日可是传的沸沸扬扬呢。   “你猜猜,为何咱们来的时候,她就成了这副模样?”   杜朝愣了愣,脑子虽还未细思,却已经感受到了极恐的情绪顺着背脊爬了上来。   “被人吊在井里?”任阮冷笑了一声,看向那木桶,“说不定,她是自己爬进去的呢?”   随着少女的话一字一句地落入众人耳朵里,那木桶中的女人倏地抬起头来。   抬头的猛力将她湿乱的头发甩开大半,露出脖子上环着一圈弯弯扭扭的血痕。   任阮目光停留了一瞬。   那脖颈上血色的如同缝补过的线疤,让范答应看起来像是个曾被扯断脖子的丑陋木偶。   等等,断首?   这个联想让她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而这边的范答应,布满血丝的凸突眼球正缓慢地转动,浑浊的目光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一一扫视过去,最后死死地盯住了中间还在发怔的任阮,浊目中癫狂翻涌的晦戾让人毛骨悚然。   忽地,她如同死尸般无力垂落的手在桶沿上猛一撑,溅起其中腥臭发黄的水,起身就要索命的厉鬼般扑将出来。   吓得傻在原地的杜朝还没叫出声,忽然从后面突然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扬起手直跳起来,在半空中将握住的什么东西用力扎进了女人脖颈之中。   那女人凶猛的动作一顿,晃了晃,轰然向下一倒。   才英勇扎完人的吾九九“哇呜”一声,赶紧手忙脚乱地丢了手里的长针,小心翼翼地扶接倒下的女人,将她慢慢地平摊在地上。   杜朝目瞪口呆:“这、这是?”   任阮一边面不改色带上手衣,一边回答:“麻沸散,能让她暂时失去意识。”   在三人尚震惊的目光中,她平静地蹲下身去,再无妨碍地拨开了粘在女人脸上的湿发。   仰面躺倒在地的女人闭着眼,整张脸终于一览无余。   她凹陷的面颊上沾染了许多秽物,紧闭的凸出眼皮上褶皱深深。   终于也冷静下来的平安跟着自家姑娘蹲下身去,重新细细观察起来,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等等,这样看来好像又不对了……这个人似乎和那个御花园东南旧墙外宫室中的女子,并不是同一个人啊……”   “自然不是。”任阮低头看着吾九九翻来覆去的检查,“我们那日看到那个从宫室中挣脱出来的女子,年岁没有这么大。”   忙碌的吾九九也抽空抬头道:“没错,这位姑娘……嗯,可能已经不能称之为姑娘了。”   “她大约在三十到三十五左右,曾经有过生育。”   吾九九匆匆说了几句,又皱着眉头去仔细感受着脉搏了。   平安恍然:“没错,当初我在御花园附近撞见的那位,虽然神态癫乱,却也能瞧出来,是个颇为年轻的女子。”   “这么说起来,我记得吾十二的尸检报告写得清清楚楚,神像分尸案死者的年龄,是十七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杜朝思索道,“看来那位旧墙宫室里的疯女子,就是分尸案死者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任阮颔首:“那么现在也差不多能确定,这井中的女人,是那位范答应没错了。”   她看向旁边低头久了活动着脖颈的吾十九:“这范答应,我们须得一同带回衙察院,好好审问一番。”   “她都疯了,恐怕不好审问。”吾十九恹恹道,“况且她是先帝的妃嫔,又身在我们本不该闯进的冷宫之中,哪里是想带走就能带走的。”   任阮:“这个简单,你即刻去御前,就说咱们路过冷宫时候听到呼救声,闯进来将被人吊在井中的范答应救下了。事关宫中安全,圣上想必会准予我们将范答应带回衙察院中配合问话。”   这一举多得,既能够将他们闯入冷宫合理化,又能为之后在此的搜查做下铺垫,且还能光明正大带走这位和案情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   吾十九想想也有理,便点点头,从门处掠出去了。   一旁的杜朝也拍手称妙,又有些疑惑:“不过任姐,你方才为什么说,这范答应可能是自己爬进井中木桶里去的啊?”   虽然说在辘轳上打一个绳结,再自己坐进木桶中入井的操作不是不可行啦。   但谁没事去遭这个罪啊。便是疯子,也知道趋利避害,寻着舒服的地儿窝着不是?   任阮摇摇头,指了指范答应的手:“她手掌上有许多残存的苔藓擦痕,指甲虽沾染了一些,却干净许多。”   杜朝和平安忙凑上来看,果然见那范答应长到弯曲的指甲虽然泛黄脏污,却没有什么磨损,只边缘蹭上了一些黑黑绿绿的藓屑。   “若是被旁人推入井中,她势必会剧烈挣扎。哪怕入井时候她并无意识,而后清醒,就算是疯子也知道冷饿,她肯定也会想尽办法出井。”   任阮:“但她的指甲告诉我们,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而且范答应身上的其他地方,也并没有发现什么挣扎打斗的痕迹。   “至于她手掌上明显的剐蹭痕迹。”任阮推测,“我想应当是下井时,她用手撑着井壁缓冲,一点点将自己放下去才造成的。”   平安听着,神色渐渐复杂。   她迟疑道:“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可若真是这样,我怎么觉得……她竟不像是个真正的疯子。”   真正没有了正常神智的疯子,还知道用手撑着井壁,让坐着的木桶慢慢腾挪,一直到绳子长度的尽头么?   任阮嘴角的冷笑还没完全散去:“你们可知道,她所唱的那支曲子是什么?”   “她反反复复好像就在唱着几句词。”杜朝茫然摇头,“可我留心去听了好久,却连一个音都不能清楚地抓个明白。”   他杜朝混迹京都雅乐贵公子圈这么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戏曲乐歌没听过?   这等语调诡异的曲儿,他却丝毫没个头绪。等等,但若是一定要细细探究,他倒也觉得这小曲儿有几分遥远的耳熟……倒像是……   任阮:“那是南疆语。”   “对!”杜朝仿佛一下子被拨开迷雾,狂点头道,“没错!这个感觉,就和我多年前在钱塘,随着父亲在贾家那里听得做南疆巫蛊之术时候的奏乐,很是相像!”   “又是南疆语,又是和水有关的井。”任阮冷下脸,“看来这范答应,也和南疆关系匪浅啊。”   “我还记着,范答应原先不是贾氏身边的洗脚婢嘛,但却本不是宫中的,而是从贾家一起陪嫁过来,带进宫里的。”杜朝一拍大腿,“所以宫里都说,之后范答应怀了龙胎,贾氏才格外生气,下手那般狠心,也是为着觉得范答应背叛了自己和贾家。”   “从贾府中带出来的陪嫁?”任阮心中沉沉。   贾府现在在她心中,已然和一个南疆窝子没有什么区别了。   “郡君。”   一直沉默着在验尸的吾九九终于出了声,他放下范答应的手腕,表情很是古怪,“这位范答应,好像已经死了。”   “什么?”杜朝顿时大惊失色,“不是吧,难道你刚刚那一下子扎得太狠,居然把人直接扎走了?”   “不是我!”吾九九赶紧解释,“我方才不是说,这位范答应的脉搏很是奇怪么?”   “那是因为,她的脉搏与旁人不同,时而有,时而又没有的。”吾九九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那种一阵一阵的,每到我以为她要死了的时候,她的脉搏忽然又开始跳了。”   “她的呼吸虽然极细极浅,但比起这脉搏来说,倒还算是正常,至少一直是有的。”   吾九九皱着眉:“还有,她的体温极低。我原以为是在井水下待久了,又穿的薄造成的。”   “可是再转念一想,按照她现在的状况来说,至少是在这井下待了一天一夜了,若是寻常人,早就死了。可她居然还能经受得住我那一针头。”   杜朝张着嘴:“对,你刚才还给人扎了一针。她现在这个情况,不会死吧?”   这范答应看起来,怎么都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啊。   “恰恰相反,就在你们方才说话的时候,我还给她补了一针。”吾九九表情奇怪地摇头,“你们敢信,都这样了,她刚刚居然还抽搐着几乎要醒过来了。”   “她简直不像是个活人。”吾九九白着脸,绞尽脑汁形容,“简直就像是……行尸走肉!”   没错,就是行尸走肉!   一个脉搏能够长时间停跳,又周期性恢复的人,一个冬日能在寒冷臭井中不进食活过至少一天一夜,挨下一针麻沸散还能起来挣扎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任阮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吾九九的描述,让她联想到了一个这个时代或许没有的东西。   月亮潮汐。   她猛然站起身来:“无论如何,先将她带走。”   ——   从御书房打过一转的吾十九回来得还算快,进冷宫时,身边还跟了好几个金吾卫和御前侍卫,准备来一同抬人。   据他所说,楚询那时候正忙着,听闻是雘郡君派来的吾十九,又只是要带出一个在冷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范答应,大手一挥,让她自己看着办。   任阮将些细节嘱咐过那些驻守在承泽堂的金吾卫,便随着抬了范答应的众人,上了马车,准备出宫。   今日在御花园东南旧墙处的宫室和冷宫耽搁太久,看来太液池只能明日再来了。   眼见着那抬着范答应的担架,就要踏出最后一道皇城门时,身后却忽然急匆匆的“嘚嘚”马蹄声。   马上传来传来几个太监厉声的斥责:“站住!落城门!不许放这一行人出皇城!”   那太监似乎职称颇高,几个守城门的侍卫听了,当真开始推关起城门来。   “大胆!”吾十九横眉立目,亮出金晃晃的腰牌,“金吾卫办案,谁敢阻拦!”   腰牌上笔势锋锐的“衙察院”三个字,立刻将正关城门的侍卫震慑住了。   一时之间这城门,关也不是,开也不是,僵持住了。   这时后面纵马追来的几个太监赶到,下马规规矩矩地问过好,才郑重道:“太后娘娘突发急症,御医查过,乃是有人擅自动了旧年冲撞过娘娘的灾星,才致使娘娘遭此横祸。”   马车中的任阮和平安面面相觑,杜朝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桩前事来。   原来当初这范答应被打入冷宫之前,贾氏当年无端发了急病,如何也治不好。   有南方来的高人看过,说是宫中有灾星冲撞,又行了诅咒,才困住了皇贵妃。经过占卜测算,原来这灾星就是范答应。紧接着,侍卫又在其房间里搜到了几个巫蛊娃娃。   人证物证俱在,本该处死。先帝念及其诞育了公主,才免去死罪,只打入冷宫。   如今太后显然是不想让他们带走范答应,才故技重施,又整了这么一出来。   任阮冷冷地笑:“南方来的高人?”   恐怕就是他们贾家所暗通的南疆巫人罢!   平安担忧道:“姑娘,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若是执意要将范答应此时带出去,太后只怕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来,甚至可能波及到整个衙察院。   任阮权衡半响,终究还是掀了帘轻声止住要争论的吾十九。   “先将范答应,好生送回去。” 第131章 烟雾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回去的路上众人都有些低气压, 连一向闹腾的吾十九也耷拉着脑袋。   好容易在宫中发现了这么一个关键人物,却又被人半途截胡走了,的确让人沮丧。   任阮心中也有些郁闷。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小院本想回到高楼顶层的房间歇息片刻, 却在路过那地下密室的洞口时,忍不住驻了足。   任阮想起十五的那个夜晚, 疲惫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滚烫的情绪。   她犹豫了一下, 转脚进了地下室。   出乎意料的是, 才一踏进地下室,任阮被其中的弥漫的淡淡烟雾呛得咳了好几声。   好生奇怪,杜朝不是说这取自北海稀鲸的灯油, 最是幽香无烟的吗。   她在鼻尖挥了挥, 不由得朝那中央的圣灯望去。   只见那本应该在这无风室内安安稳稳的火苗,此刻却不甚安分, 不断在半开放式的圣灯里活跃跳动着,舔舐着旁边精致的花形玉瓣。   任阮心中一惊,连忙回身走到墙边检查那些挂着的画像。   要知道,这画像最是忌讳近明火的,火焰的高温热浪和烟雾,都很容易对画像造成损坏。   而谢逐临之所以将这盏圣灯放置在这里照明, 为的就是那北海稀鲸所出灯油燃烧时候的无烟和稳定, 且其能燃烧很长的时间,也避免了普通灯油的损害和频繁更换。   这下倒好, 这北海稀鲸所出的圣油莫不是已经过期?   原本的好处是一点都不见了,竟还比不过些名贵的寻常灯油。   任阮捂着鼻子将画像一一检查过,直到确认暂时都还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 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些画像多多少少, 还是受到了些烟熏火燎的影响。   任阮顿时心疼坏了, 打算将画像先带到高楼上边去,好好再修复一番。   哪知她手正伸向最近的一幅,准备将之取下来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含着笑的清冽少年音:“郡君怎么在这里。”   猝不及防出现在身后的人,几乎把任阮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回头定睛一看,原来是咬着松针的吾十七,才拍了拍胸口:“十七!你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吾十七抱歉地笑:“我身体不好,也只轻功还能多练习。这些年来走路,都习惯这样没个声响儿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大人临走前,将这地下密室完全封锁了。我方才从上面路过,却瞧见这里的梯门是开的,还吓了一跳。”   “郡君是如何进来的?”   “啊,我,我拿钥匙开的门啊。”   任阮下意识回答,心中却后知后觉地一提。   那钥匙是在十五神像巡游那日,她临上花车前谢逐临派吾十九送来的锦囊里的。   但是,谢逐临走前将密室封锁,居然连吾十七都不曾留有钥匙么?   “原来是这样。”吾十七也有些意外,似乎是看出少女在想什么,笑道,“不止是我。”   “原来整个衙察院,还有郡君一个人唯独得了大人的允许,能够踏入此地呢。”   “这么一说,我可得赶紧退出去了。不然大人回来,那演武场的惩罚,我可没有吾十九受得住。”   吾十七嘴上说笑,脚却还不急着动。   他有些好奇地问:“郡君,我方才下来时,见你好像要去揭墙上的画像,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有什么大问题。”   任阮迅速思量了一下,“只是我不还剩着四幅画像没完成么,这会儿想下来找找灵感。”   “但是你看这里只一盏灯,昏暗得很,未免太伤眼睛。所以我想着,先将画像带上去看看。”   吾十七很理解地点点头,顺势走到墙边和少女并肩,仔细看起墙上的画像来。   “这些人应该对大人都很重要吧。”   任阮疑惑:“这些人不是衙察院的吗?十七你并不认识吗?”   “我虽排名十七,入院的时间却比十九还要晚些。”吾十七有些落寞地低头,“不过我的确听说过大人有一批视若珍宝的画像,那上面的人儿,好像很早就过世了。整个衙察院除了吾六,没人知道这背后的秘密。”   任阮叹了一口气,心中却总能感觉哪里不对劲。   谢逐临的父母,还有那衙察院首任的第一部 卫,牺牲在了那一场六子夺嫡之战上,这不应该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么?   难道说,这些人的死因背后,还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一样东西——六芒星刺青。   任阮摇了摇头,止住思绪。   “郡君似乎不是很适应这地下的环境。”吾十七看了她一眼,又瞥向那中央的花灯,忽然也咳了咳,“不如郡君先上去透透气罢,我将这些画像收拾好了,便给郡君送上来。”   “啊,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因着那可疑的圣灯,再加上整个衙察院谢逐临只给了自己钥匙,她并不想让这些画像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一秒钟。   “这十几幅画卷呢,郡君一个姑娘,如何能搬得动?”吾十七无奈地笑,“再说,我虽身体比之其他第一部 卫孱弱了些,到底还是胜过寻常人的。”   “况且,我听闻大人单独给郡君的信似乎是到了,方才进高楼时,正撞着十九到处寻郡君呢。”   听得谢逐临那个狗总算记得给她写信了,任阮心中顿时一喜,恨不得现在就拔腿跑上去,看一看信件中的究竟。   好在激动之下,她到底还是没有完全失了理智:“无妨,我特意叫了吾九九来高楼帮我,眼下应该是快到了。若是这时候再麻烦十七,岂不是叫那孩子失望。”   “是吗。”   吾十七有些失落。   任阮很笃定地点点头,接着便开始神色自若地将墙壁上的画卷一幅幅取下来,小心地顺着画轴卷起。   但其实她心底没有面上那么泰然自若。   路过此处前,她压根没想过要下来瞅一眼,哪里能够预卜先知,将吾九九给约来帮忙搬画卷。   不过好在她进高楼前,特意嘱咐过吾九九,整理完今天对范答应的检查结果后,把报告送到高楼来给她看一眼。   吾九九没进过几次高楼,必然不知道她住的房间,依他憨直的性子,便会在院子里四处呼唤着寻她。   果然,慢吞吞收到倒数第二个画卷时,头顶传来了吾九九清脆的呼唤:“郡君!郡君您在哪啊?”   几乎要被背后吾十七幽怨目光烧穿的任阮立刻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探头往楼梯处向上喊:“吾九九,我在这!快下来!”   随着轻快的“嗒嗒嗒”下楼声,吾九九一脸惊奇地出现在了底下密室:“郡君,这里好——”   “你小子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把我吩咐你来搬画卷的事儿给忘了!”   任阮赶紧打断他,先发制人,“来来来,你背这一堆,我抱这一堆。”   “可别说你背不动哦。”   任阮见吾九九迷茫地张大嘴,连忙背对着吾十七给他使眼色。   “我可是为了让你放下豪言壮语的这一番表现,连你十七大人的好意都回绝了啊。”   好在吾九九性子虽然憨厚,脑筋倒还算灵泛,很快将张大的嘴巴扬成了自然笑容:“噢噢噢,那是当然!郡君,十七大人,你们可不要小瞧我。”   他挽起袖子,一溜烟冲过来抱起任阮指的那一堆画卷,一溜烟儿又从楼梯上去了。   任阮略略松了一口气,回头瞧见吾十七并无怀疑的表情,便知道是糊弄过去了,便更加自然地和他说笑了几句,也抱上剩下一堆画卷,往楼梯上走去。   上了院中的地面,看着弯腰锁门的少女,吾十七有些迟疑:“郡君之后,还会把这些画像放回地下吗?”   “啊?”   “大人既然一直将这些画像放置在这里,一定有大人自己的用意。十七只是不希望,因为大人离京,郡君便让大人的感情寄托流落在外面太久。”   任阮锁门的手顿了顿,理解地点点头:“我当然会。”   她抱着画卷起身,朝他微笑:“十七若是愿意,送这些画像回来的时候,我还想请你一同帮忙呢,不知道你可愿意?”   吾十七咬着的松针立刻随着扬起的嘴角微微一翘。   “荣幸之至。”   ——   高楼房间。   吾九九盘腿坐在地板上,眉飞色舞地将自己整理的报告叙述完,抬眼一看,却发现听众正自顾自地望着手里的东西出神,便有些不满。   “郡君,您在听我说话吗?”   任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左耳进右耳出,忙将吾十九送来的信塞进被褥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报告放在我这里,我一会儿再仔细看看,你先回去休息吧。”   她望着气鼓鼓出了门的吾九九,复杂心情里带了点儿歉意。   方才这小子倒是很机灵,没想到为了配合她,当真连谎都敢毫不犹豫,地对身为第一部 卫的吾十七扯了。   他竟不怕她存了什么坏心眼。   任阮联想吾九九这赤忱心思的来源,哑然失笑。她坐回床榻上,将方才塞进被褥里的东西又重新取出来。   这与其说是谢逐临给她信件,不如说一个包裹。方才吾十九在高楼里没寻找她,索性直接扛送到这里来了。   她方才在楼下碰着下来的吾十九,本还想拉着他多问几句,但吾十九这些天好似格外劳累。自今儿从宫中回来之后,他更是焉巴得完全打不起精神。   任阮只得放他去了。   但吾十九这段时间持续一副索然疲惫的状态,实在有些勾起了任阮的多想。   她在安排遣派调查任务时,也很考虑了各人的精力。何况吾十九身为第一部 卫,并无太多需要亲力亲为之事,真的会劳累至此么?   还是说,吾十九还在背后做着其他自己不知道的手脚?   任阮眉头紧蹙了半响,还是摇了摇头,先将这些疑心都抛出脑外。   没有证据之前,她真心不愿意这样过多地左右猜疑。   任阮重新将注意放回手中的包裹。   很精细的绸缎裹住方方正正的雕花木盒,上面“任阮亲启”四个字笔势冷峻,又带了一点温柔的收锋。   她开了木盒,却不见意料中的信纸。   放置在最上面的,一幅卷好的画轴。任阮颇为意外地抬了抬眉,伸手将画卷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   窗外的月光顺着渐渐铺展开来的画卷一泻而下,将明眸皓齿,立在黛青色的琉璃瓦上的少女氤氲。   少女的乌云发鬓上垂下明润珍珠,转身回眸时荡起的裙摆上绸泽与月光一同交织粼粼,仿佛画画人笔墨中浸润的绵绵情意,一如十五那夜般的悸动惊鸿。   身后漆黑的夜幕里是满天绽放的绚烂烟花。   任阮的嘴角不由得翘了翘。   难怪那日偏要叫她换了自己挑选的新衣去赴约。   画的还挺好。   没想到姓谢的这个狗,还挺深藏不露。   她含了笑将那画卷瞧了许久,余光才瞥见木盒下面,原来还有厚厚的一叠信。   除此之外,信与盒壁的小空隙里,还藏了一只白玉金粉竖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支精致修长的紫蒲笔,粗细适中的杆上雕花精妙细致,笔杆顶端还有只小邹吾张牙舞爪。   其下的狼毫笔尖更是油光水滑,叫她一见便喜欢得不得了。   这支笔和十五那晚她发间的桃枝珍珠簪子一样,竟都是谢逐临亲手雕刻打造的。   没想到他素来握剑执笔,杀人与无形有形的手,还能有这样的温柔心思来做得这般精细的活计。   想到谢逐临那么高大矜贵一个人,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小的刀片,蹙眉冷脸在细细的桃木上小心翼翼地雕刻的模样,让人不由得联想到高贵优雅的仙鹤在泥地里精心挑采着野花,为了不出一丝差错而屏吸紧张到竖起根根漂亮白羽的炸毛样子。   可爱至极。   任阮忍俊不禁。   她小心地收好画卷和画笔,才重新坐下来,开始拆那些厚厚的信件。   前面的信里,写的是谢逐临离京后使团所遇见种种。   谢逐临的字里行间冷静客观,原来那些流民和土匪,没有坊间传闻的那般暴虐骇人,但处理起来也没有吾十九所言的那般轻松。   而这一路上,在流传回京都的那些冲突之外,还有更多大大小小的危机随时一触即发。   很显然,有人在阻挠谢逐临前往西芜。   当然其中还有更多虎视眈眈谢逐临许久的势力,迫不及待地想趁他离京,衙察院兵力分流之时,将他彻底铲除。   任阮捏着信件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谢逐临在信中轻描淡写地安慰她,使团中金吾卫环护森严,这些小小动荡,并不能近他分毫。   仵作司失窃一事,她第一时间就让吾十九传讯过去。   他对此也在信中肯定了她的做法。   “我将存疑的金吾卫全都带在身边,但我也不敢完全肯定留下的十七和十九中,就全然没有叛变者的可能。你做的很好,任阮。”   他在信中,将这些年来他在衙察院中针对第一部 卫情报交流和任务布置中,暗下交织穿插的许多陷阱全盘托出。   可惜那个叛徒实在谨慎,一直隐藏和找补得很好。   但到底,在这些层层叠叠的试探中,他露出了些许的马脚——这个叛徒在衙察院中,暂时还是孤身奋战。   尽管不排除他在底层金吾卫中发展下线的可能,但至少在第一部 卫里,背叛者暂时只有一人。   也就是说,现在留在衙察院的吾十七和吾十九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而眼下衙察院中仅剩的第一部 卫结构简单,加上任阮在两人之间建筑起的信息壁垒,正好能够在揪出其中背叛者的进程上迈出一大步。   如果背叛者在他们二人中间,那么就是最简单的判断正误。   如果两人都并非背叛者,那么也能够一次性从第一部 卫中排除掉两个可能性,大大缩小了寻找叛徒的范围。   任阮心潮澎湃过后,心中又不由得涌上一股难过来。   无论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吾十九,还是每日咬着松针清朗意气的吾十七。   哪一个她都不很想端起虚假的面具,用弯弯绕绕的假意去搪塞对方任何一颗纯粹的真心。   可是没有办法。   端着血刀的敌人就藏在身前的阴暗中蓄势待发,她分毫的恻怛,都可能会让更多的真心倾覆碎裂掉。   任阮心情沉重地拆开后面的信。   然而其中纸张刚滑落出来,泛黄纸张上的第一行墨字,就让她的目光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南疆刺青案。”   这不是信。 第132章 她是谁   ◎这一次又怎样◎   京都又飘起了小雪。   小院树下的画架被吾九九和杜朝一起手忙脚乱地搬到了廊下。   任阮在吾十七撑起的伞下, 也抱着还没画完的纸卷匆匆往廊间避去。   吾九九帮她把画架和画箱重新整理好,抬头望了望半空中的点点白色。   “这雪下得可真够突然的,还好只和柳絮似的轻飘飘, 才没沾湿太多。”   “是啊。”   收伞的吾十七笑了笑,看向任阮, “还好郡君叫我将那密室里的画像放归回去得早, 不然现在下了雪, 可不好再转移了。”   当初任阮踩空的那个地下室洞口,上边是有高楼的盘旋长梯遮掩着的。   不过整个地下室原本有楼梯的真正入口,却是须得穿过半个院子, 从在对面的一处厢房后的小门进去。   那门, 也就是谢逐临唯一留给任阮的钥匙,所开之处。   正弯身拍着裙子上沾雪的任阮顿了顿手, 微笑起来:“是这个理儿。”   昨晚一口气看完谢逐临包裹中所有文书之后,她便一刻不歇地爬起来,将那从地下室转移过来的十五幅画像一一展开,熬着夜修复好了。   但那地下室的明显有问题的圣灯,加上一个暂时还不能全盘信任的吾十七,都让她不敢再轻易将这些宝贵的真画像送还回去。   于是任阮留了个心眼。   她将重绘这十五幅画像时候的草稿一一拣了张出来, 在未完成的部分上稍加修改, 便伪造出了另外十五幅画像。   谢逐临说过,衙察院自十一到十九的现任第一部 卫, 都是在六子夺嫡那场大战之后,为补充牺牲的空缺才正式封授入院的。   也就是说,吾十七和吾十九对这些画像上的人, 的确并不算太过熟悉。   不过平日里她在高楼小院里重绘修复画像时并未刻意回避, 所以虽然那些出入的第一部 卫并未围观, 大约也是有过印象的。   是以她便不能用完全不同的假画像替换上去,只能以细微上的改动和变笔搪塞。   再加上地下室里昏暗的灯光,想来纵使吾十七昨日在下面近距离看过画像,也难以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帮任阮又望风又添了一夜灯油的平安有点不解:“姑娘何苦做这样的麻烦事儿,若是不愿意这些画像在底下受烟熏火燎的,直接和十七十九大人说就是了。”   但她摇摇头,笔下依旧不停。   “这是一个试探。”   这边拍着裙子的任阮正想到平安,那边对面廊道里,这时便正好响起了平安的呼唤:“姑娘!姑娘!您快来瞧,小蛮姐姐能下床了!”   任阮回过神来,忙循声转头去看。   只见一脸喜气洋洋的平安,正拉着一个纤瘦的少女从廊道转出来:“姑娘快瞧,今儿小蛮姐姐气色多好!”   任阮望着那少女怔了怔,心中酸涩和高兴的情绪一同涌上。   虽然小蛮早早被从任家小院转移到了衙察院中,到底一直病着不曾下榻在外行走。甫一踏入高楼这样肃厉的地方,不免有些局促。   她很不习惯地地扯着身上柔软的锦缎,腼腆地跟着平安近前来,小声地唤了一声:“姑娘好。”   然后又低眉地环顾了一圈周围几人,一一笑着小声问好。   “小蛮,你真是叫我担心死了。”   任阮忙去拉她的手,然而一感受到掌心间的瘦骨嶙峋,她便忍不住鼻尖一酸。   “你这个傻姑娘,当初真不该放你一人出去冒险。”   “怎么能是姑娘的错。谁也没想到那凶手竟如此歹毒猖狂,光天化日之下,便敢劫持人去。再说,还不是姑娘冒着生命危险将奴婢救回来的吗。”   小蛮也忍了泪,故意笑着告罪道:“奴婢现下倒才是真犯了傻,竟还唤姑娘呢!如今该是改口叫郡君,是不是?”   她虽然一直躺在榻上养病,却也从照顾的平安那里听说了任阮的册封,很是为自家姑娘高兴。   “私下里叫什么郡君,太生分了。”任阮捂她的嘴,“你只和平安一样,如从前般唤我‘姑娘’,才听着心里妥帖些。”   小蛮点点头,一时又忍不住泪水在眼眶打转:“姑娘可用过早膳了没有?”   “小蛮许久没福气服侍姑娘,不知道姑娘还念不念着奴婢的做的红糖栗子糕。”   “自然是念着的。”任阮眼眶微红,“今日先不忙。你才好些,何必又巴巴去膳房劳累着。”   “姑娘别难过,小蛮这不是都大好了吗?怎么会劳累!”   小蛮连忙抽出手,心疼地轻抚任阮的肩膀:“今儿早上,小蛮可还吃了整整一大碗白米饭呢,您看,小蛮现在的力气,可不减半分哦。”   她有心要逗任阮高兴,忙左右看看,没寻到什么重物,便单手将旁边的吾九九一把揪住衣领,提了起来。   “姑娘您快看,小蛮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   她神色很轻松地将手上的人当任院里的大青石,随意举托展示给众人看。   在空中一上一下的吾九九呆若木鸡,一动不敢动。   平安扑哧一笑,忙去拦她:“好了小蛮姐姐,你再拎下去,久久大人可要哭出来了!”   “久久大人?”   小蛮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手上没穿靛吾服的小团子。   他生得稚嫩可爱,瞧着也才十二三岁的模样,竟是位金吾卫大人么!   平安解释:“九九大人是仵作司的,平日里多和那些脏兮兮的尸体打交道,才少穿金吾卫的靛蓝衣服。”   小蛮听了,赶忙有些慌乱地将吾九九放了下来,无措地道歉。   吾九九捂着胸口,好容易脚着了地面,才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下次、下次可别再整这么高了……”   “呦呵,吾九九,你小子不是对着尸体都下手狠极了,原来居然恐高啊!”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吾十九听见,本正经奔向任阮的脚步停了停,硬生生咽下刚打一半的哈欠,有气无力地见缝插针,嘲笑了两句。   杜朝看不惯他,也顺口嘲笑道:“吾十九,你最近怎么老是一副虚到不行的样子?”   “谢大人不在,你没少在外面鬼混吧!”   吾十九不理他,转向任阮:“任姐姐,昨儿你叫宫中金吾卫调查的消息,方才送出来了。”   正忍笑宽慰小蛮的任阮忙转过脸:“如何?”   吾十九:“昨日范答应虽然被太后派来的人在宫门截下,好在姑娘您往御前通风报信得及时,圣上遣去的御前侍卫将要被往慈禧宫送的范答应拦下来了,说是既然动了当年的灾星太后便要发病,自然还是仍回归原位才对。”   “是以又将范答应重新安置回了那临月轩。”   “眼下宫中御前侍卫和咱们金吾卫一同,将整个临月轩封锁了。太后纵然想捞人,也寻不着什么理由能踏进去半步。”   “圣上的意思是,今日咱们进宫,只继续在临月轩按昨儿未尽的调差就是。”   任阮心中稍稍宽慰。   “还有,根据咱们的人在临月轩周围的调查和走访,临月轩左右都没有住人。”   “不过对面倒是有一位先帝的废妃,虽然性子古怪了些,倒还神志清楚。”   吾十九道:“据那废妃说,自那临月轩自从有了范答应,这些年来那诡异戚凄的歌声,就一直断断续续地有着。”   从前那歌声,只在每回归善公主来探望过来,范答应便会断断续续凄凄凉凉地唱个一夜。   不过自从去年一段时间以来,这歌声的频率是越发频繁了。   特别是近日,自归善公主离京之后,那范答应竟是日日夜夜不停歇地哼着这歌谣。   这歌声虽不算太大,到底调子持续地又长又凄凉诡怪,磨得人夜里睡不好觉,毛骨悚然的,都快把这位废妃也一同折磨疯了。   “去年开始变得频繁了?”任阮对这个在最近调查中频频出现的时间点,已经格外敏感,“她可有说过是大概什么时候?”   吾十九点头:“我也特意反复确认过,那废妃说,大抵就是在去岁的盂兰盆节之后。”   盂兰盆节!又是去岁的那个盂兰盆节!   看来去年的盂兰盆节上,发生的还不止是玉芙公主被调换,连归善公主,也逃不过这泥沼的深陷。   任阮若有所思,又问:“东南旧墙处那处宫室呢,查得如何了?”   “那宫室我请示过圣上后,已经明着带了金吾卫去彻底搜查了一番。”   吾十九道:“虽然那些人走时将整个屋子院子都特意打扫干净了,到底还是留下来一些痕迹。   “经过鉴定,我们确定,这宫室中存在着至少三人的生活痕迹,且都是一个月内的。”   “从那宫室的各处角落,我们也提取出来了一些人体的碎屑,昨夜也都送到仵作司了。”吾十九指指吾九九,“这就要问这小子的进展了。”   吾九九白着的脸已经慢慢地红润了回来,见众人齐刷刷看向自己,他赶紧后知后觉地去掏自己的仵作箱:“方才来高楼时,看郡君作画看得入了迷,差点忘了。”   他把几张崭新但揉压得皱皱巴巴地报告递给任阮,不太好意思地笑道:“昨晚送来的东西都已经查完了,郡君请看。”   报告很短,任阮两眼就扫完了。   结论也很简单:从那东南旧墙宫室中提取出来的人肉碎片等等,与神像中的碎尸,同属一人。   杜朝忍不住拍手道:“这可太好了,那么这桩神像分尸案,可不就破了!”   今儿才圣上限定三日破案的第二日,他们超前完成任务,这不得是大功一件嘛。   “还没那么简单。”任阮放下纸卷。   “死者的脸确定了,生前居住的地方也确定了,可是死者的身份呢?真凶又是谁呢?还有凶手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凶手又为何要将死者分尸,大费周章地埋藏在神像中进行抛尸呢?”   吾九九点头:“是啊,而且尸体中的秘密也还没有解开呢。”   “比如死者头部为什么腐化的程度比之身体要更大,还有死者脖颈后面那个——”   “——没错!”听得吾九九险些将刺青之事说漏嘴,任阮赶紧打断他,接过话来,“死者的尸体还曾被放置在低温中保存过一段时间,这个低温环境又究竟在哪里呢?”   “这些都是这个案子还没有明了的地方。离水落石出的结案,还差得远呢。”   杜朝没注意到两人中间不太自然的打断,顿时被说的垂头丧气:“这么一理,这案子不就和毫无进展一样么?这圣上规定的破案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咱们还来的及么?”   “怎么就毫无进展了。”   吾十九很不满他动不动就灭自家威风的消极态度:“小爷我昨儿就猜到那个东南旧墙宫室里的疯女人,肯定不简单。仵作司的鉴定结果还没出来,早就带着兄弟们往这条线上多查了好些。”   “毕竟按照任姑娘和平安姑娘的描述,那宫室里的疯女人死了,不还有其他负责看守囚禁她的嘛!”   任阮一喜:“你找到那几个嬷嬷了?”   东窗事发,那几个嬷嬷居然没有被幕后操纵的真凶灭口吗!   “找是找到了,不过人已经没了。”   吾十九耸耸肩,肯定了任阮的疑惑。   原来那几个嬷嬷贪财,手脚不太干净,常将后面主人家的东西偷了出去买。   那宫室的一个墙角土下,就是他们一般用来暂时埋藏赃物的地儿。   大约她们被拖走灭口的时候突然,还没来得及将新埋下的东西送出去。而背后派来的杀手也对这土下的东西不知情,只将外头的痕迹遮掩扫过便去了,才叫金吾卫发现了这被遗漏的重大线索。   而宫里的一器一物的来去,那俱是在内务管有所登记的。   是以金吾卫很容易就查到了,派这些嬷嬷在此看守疯女人的,正是慈禧宫。   金吾卫又在京都郊外的乱葬岗里,找到了那几个嬷嬷的尸体。   尸检后经过顺藤摸瓜调查,确定下来,是慈禧宫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洒扫太监动的手。   “又是太后!”杜朝烦躁道,“这宫中桩桩件件的案子,竟都和她脱不了干系!”   她那美丽得丝毫不见苍老的手上,究竟沾染了多少鲜血!   任阮拧眉。   她侧过脸问平安:“几时了?”   “已经快到下朝的时间了,咱们差不多可以出发进宫了。”平安会意地答道,“今日的马车十九大人特意备得很是妥当,绝不会再同昨日那般出岔子。”   吾十九疯狂点头。   “好。”任阮起身,目光沉沉地落向不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群,“今日御书房事毕后,咱们就去太液池。”   那个其上构建了庄重神圣祭祀庙堂的壮美大湖,那个其下深埋尸骨和金佛堕落的罪恶淤泥之地。   ——   傅家的马车这回安安稳稳停在宣直门前,直到载着任阮的马车轱辘驶过,车帘才微微一动,探出傅重礼清润俊朗的脸。   他微微一笑地和她搭话,语气里颇为失望:“今日郡君的马车行进很是顺当呢。”   “毕竟京都这些日子颇为动荡。”   任阮从他身边过时也掀了帘子,微笑回敬,“如今便是衙察院的马车放在外头,我也是一刻不敢离了视线的,否则迟了御前的约,可如何是好?”   “郡君说笑了。”傅重礼勾着嘴角倚了车框目送她远去,扬声笑道,“总归有傅某这里,可是为着郡君随时待命。”   任阮还没说话,马车已经交错。   傅重礼玩笑似的话很快被风声抛在马车后面,任阮无所容心地放下帘子,埋头继续研究着整理好的卷宗。   后来两人在御书房阶前再相遇,任阮也摆出一副没空搭理他的模样。   她只一路低头翻着卷宗,没瞧见被落在后面的傅重礼本带了笑的温润眉眼,慢慢冷却了下来。   这回在御书房的汇报进行得很是顺利,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更多。   在她将衙察院的调查结果一一转述完毕后,轮到傅重礼汇报关于大理寺的调查时,他总算不再像是昨日那般蒙混着蹭过衙察院的成果,也没胡乱拿些如装饰被烧坏这样没头没尾的细节才搪塞。   出乎意料任阮的是,今日的傅重礼,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圣上,经过昨日的调查,大理寺已经确定,制造假佛像并停放那具尸体的地方,就是御花园的太液池。”   任阮心中猛地一跳。   正为着衙察院证据直指太后而紧皱眉头的楚询听了,脸色几乎暗沉到底:“傅寺卿,你可确定?”   御花园的太液池上那为太后圣寿节而建造的祭祀之堂,本就因为从其廊桥下挖出了尸骨和真金佛像而几乎颜面尽失。   眼下这罪证之一的假佛像,这神像分尸案中的死者,又堂而皇之地在其中停放了如此之久,却此前一直没有被发现,实在已经将此处变成了一个笑话。   “臣确定。”傅重礼不慌不忙道,“而且这尸体所停放的地方,和假佛像的打造之处,都藏在那供奉牌位后面的密室之中。”   得,这下简直在那祭祀之堂中供奉的列祖列宗面前,将他大夏新帝的脸丢尽了!   若是让那些迂腐的官员们知道了,也不知道要在金銮殿上撞死多少个。   楚询简直烦透了。   任阮有些恍然。   难怪两次三番地从那御花园太液池的搜查中,一直都没有发现藏在其中更深处的秘密,原来竟是在那庄重不可侵犯的无数先祖牌位后面!   一开始的瑶池殿纵火案,金吾卫就因着太液池上廊桥祭祀之堂的特殊性,只能在此查得囫囵吞枣,从而使得其中一具‘玉芙公主’的尸骨被多掩盖了些时日。   却没想到,在廊桥下面的淤泥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之后,凶手居然还敢把罪证藏匿在老地方!   大概是觉着已经被搜查过的危险之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凶手才将真正的金铜神像沉落在淤泥之中。   而更为要紧的尸体和假佛像,则停放在还没有被冲撞过的祖宗牌位之后。   这样想想,凶手的确放肆大胆,却又格外聪明。   整个皇宫处处都是耳目,要想将两尊巨大的神像神不知鬼不觉地掉包,实在是难于登天。   但若是假神像一开始的打造便在宫中,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那么打造一座新的神像,依旧是在这处处是耳目的宫中,究竟哪里才更不容易被发觉呢?   答案自然是,太液池上当时那还没有停工的祭祀之堂。   工匠们的捶打建造声,能够将其中密室里的假神像的打造,完美掩盖。   “请圣上放心,各位先祖的牌位并未在搜查中被冲撞受损。”傅重礼道,“确定好密室的位置后,臣着大理寺的衙役们从后面将整个密室破开,成功地进入了其中。”   “大约是因为神像碎尸案后,整个皇宫被圣上高瞻远瞩地戒严,也下令让太液池的修建停工,凶手还没来得及找到机会清理其中的证据。”   傅重礼从袖中取出大理寺的卷宗,递给黄公公。   “整个密室里还残存着许多打造假神像时候的工具和材料,经过大理寺的鉴定,的确无误。”   “密室中还有一个满是血污的隔间,仵作通过对现场的分析,确定了此处就是分尸的现场。大理寺将其中遗落的碎肢等等已收入证物袋,可以随时送往衙察院进行进一步鉴定,确认是否属于此案死者。”   黄公公已经将卷宗呈了上去。   楚询翻阅着与傅重礼的叙述相差无几的调查报告,面色铁青。   大理寺进展也并不慢的调查,实在是让任阮惊喜。   她静静地站在阶下,等待着楚询最后的定夺。   调查进展到这里,整个案件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水落石出了。   衙察院这边的结果显示,生前囚禁受害者,而后杀死囚禁受害者帮凶之人,都出自慈禧宫。   而大理寺的调查中,这藏尸和打造罪物的地方,又是在太液池为太后圣寿节所建造的祭祀之堂。   要知道,在太液池的工匠,基本都是由太后的母家——贾家为贺太后寿辰而进献入宫。   可以说这些围绕在太液池边,几乎将整个廊桥与皇宫各处耳目隔开,从而打造出最佳犯罪场所的嫌疑帮凶人群,都是太后的人。   所以,楚询这一次会给太后定罪吗?   还是像当初玉芙公主与梦柯姑姑的案件一般,草草混乱地错棺盖论着收场? 第133章 留堂   ◎还给他一个真相吧。◎   及从御书房高阶下来时, 傅重礼放慢了脚步,等到后面娇小的少女并肩,才悠悠继续迈开步子。   “郡君好像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啊。”   “倒也谈不上满意。”   任阮心念一动, 仿佛很无所谓地耸耸肩,“这不是很平常的结果吗, 傅大人?”   “还是说您以为, 我的期待会是什么样子?”   傅重礼故意皱起眉头, 做出一副仔细思虑的模样:“依照郡君的性子,难道不该期盼着圣上即刻下令,彻底封锁慈禧宫禁足太后, 将其中的宫人都拉出来问罪么?”   “可是太后不是在除夕那晚, 就已经被圣上变相禁足了么。”   任阮也故意皱起眉,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傅大人,您身在前朝,难道不知道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若是拔除时太用蛮力,是会将人一并拖进泥土里去的吗?”   “圣上能够默许我们继续查下去,弄清楚受害者的身份和亲手杀死她的人, 而不是直接寻一个替死鬼潦草结案, 已经很不容易了。”   任阮故意气他,本想老成地想拍拍他的肩膀, 却发现够不着,只得象征性地拍拍胳膊。   “傅大人,有些东西, 你还需要好好悟一悟啊。”   她拍完, 双手一背, 留下一个仿佛看破一切的高人背影,飘然而去。   被落在后头的傅重礼在原地一怔。   半响,他才挑着眉,白皙的手指抬了抬,按上方才少女拍过的衣袖。   有些日子不曾好好接触,这位任姑娘,当真是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   任阮上半身故作高深,下半身藏在长长裙摆里的双脚,却是将长长的台阶“嗒嗒嗒”下得极快。   几息之间她便转过殿角,拉着平安窝到墙后,有些喘着气儿道:“怎么样,把那个姓傅的甩掉没有。”   “甩掉了甩掉了!”   平安将探出去的头缩回来,用力点头,“傅大人这会儿还站在御书房大门口,不知道发什么呆呢。”   “那就好。”   任阮抚抚胸口,语速很快地将方才在御书房听来的进展给平安复述了一遍,随即叮嘱她,“你现在就去寻吾十九,带着金吾卫再到太液池那里好好查查。”   “还有大理寺从廊桥祭祀堂里取来的那些证物,也都让吾九九好生检验过,不得有误。”   平安点头如捣蒜,临走前,还是忍不住拉住任阮,有些担忧:“姑娘,您确定圣上的意思是叫您再回御书房说话吗?”   只是一个眼神和颔首,若是会错了意思,自家姑娘岂不是要撞得一个擅闯御书房的罪名。   搞不好,一个意图刺杀的帽子都得扣下来。   不是她草木皆兵,只是近来身边危机险境一重接着一重,实在叫人不得不防。   任阮抬了抬下巴,笃定道:“放心吧。”   在衙察院混了这么些日子,早被谢逐临那个狗隐晦的眉来眼去锻炼出来了。   她现在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比从前单凭画像师对面部结构敏感的本事要强多了。   更何况这个楚询,也是常年和谢逐临厮混在一起的,两人之间的一些透着别样意味的小动作,还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任阮很是自信地,在黄公公的带领下从偏殿门绕回了御书房。   然而她才昂首挺胸地迈进门槛,听到动静抬眼看过来的楚询就给了她当头一棒:“还有事儿?”   ……?   不是您老有事儿吗?   任阮勉强收了收下巴,笑得很不太自然:“不知道圣上可还有什么要吩咐臣女的?”   楚询低头继续批改奏折:“你若无事,就退下吧。”   任阮:??   这种私下留堂的事儿,要是挑的清清楚楚就没意思了啊!   还是说,她真的会错意思了?   任阮思绪急转,试探性地问道:“昨日御书房汇报之时,圣上为黄公公所言的凉州之事匆匆离去,想来已经知晓了谢大人在路途中的发现了吧?”   她想起这些天在京都听闻众多大人被革职的消息。   几乎每日,都有列队的带刀御前侍卫纵马从京都各处小巷疾驰而过,抄家问罪,身后只余一片哭喊连绵。   “太后从除夕到现在,虽被变相禁足了一段时日,到底这么多年把持朝政的根基在那里。”   “这样短的时日,哪怕圣上再变着法地清除着其党羽,现下的太后背后的势力,还是不可小觑。”   她道:“但是圣上此次,却没有阻拦臣女与傅大人继续将这直指太后的神像分尸案继续查下去。”   “大约也是因为,圣上这一回是准备彻底动手了吧?”   楚询手中的御笔猛然一顿。   鲜红的朱砂滴落在金色的纸张上,氤氲出一片血色般的涟漪。   他似笑非笑:“雘郡君,你好大的胆子。”   天家阴私,成王败寇,动辄就是伏尸百万。   她竟敢将这样忌讳敏感的政事,光明正大地拿到御前剥得精光。   任阮不卑不亢地冷静道:“圣上明鉴。臣女的大胆,是为忠心赤胆。”   楚询面色看不出表情地盯住她良久,才将手中的御笔往桌上重重一摔。   “雘郡君,你比你那位姓谢的未婚夫,倒是更会揣测圣意些。”   听得上面沉下的语调,任阮提起的心反而一松。   这话的意思,便是她猜对了。   楚询的确是要单独将她留下说话,并且方才她试探的那些点,想来也正是精准命中。   “这桩神像分尸案是要查,而且是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颀长的身形立在高处,威压顿生。   “而且这桩亵渎神像,不敬先祖,咒毒大夏的罪名,一定会落到太后身上。”   “你明白吗,雘郡君?”   任阮眼睫颤了颤。   果然,这个被太后干涉朝政仍母慈子孝多年的蛰伏新帝,终于要开始露出他的獠牙了。   这样的罪名……他想要的,看来还不止是太后的落马失势。   其间深意也就是说,无论最后的指使之人是不是太后……太后贾氏,甚至贾氏一族的命。   楚询已经势在必得。   “臣女明白。”   “既已明白,便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楚询重新拣起笔,“也叫朕擦亮眼瞧瞧,雘郡君的大胆,究竟够不够的上称一颗忠心赤胆。”   任阮却迟疑了一下,没立刻动。   “圣上恕罪,臣女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楚询已经收敛了周身威压,面色和缓地批阅着奏折,随口应道:“说。”   “这神像分尸案的死者,圣上真的不认得么?”   御笔在空中停滞了一下。   楚询抬眸看她,唇角勾起冷笑:“雘郡君这是什么意思?”   “质疑朕,还是怀疑朕?”   “臣女不敢。臣女只是私以为圣上或许有些话儿,不愿意当着傅大人说。”   不愿意当着傅重礼说,就愿意告诉她了?   楚询斜了眼觑着下头的少女,觉得她自信得与那姓谢的如出一辙的德行,实在欠揍。   好在为身一国之君的理智尚在,楚询默默深呼吸了一口,坦然道:“朕的确不认识。”   “但她的脸,你应该比我更眼熟啊,任画像师。”   “是。这位死者,生得与太后贾氏很有几分相似。”任阮点头,“除此之外,还有那临月轩中的范答应,简直和死者生得一模一样。”   甚至就仿佛,神像分尸案的死者,就是范答应年轻时候的样子。   甚至,范答应的亲生女儿归善公主,生得都远远不如这死者与范答应更像血脉相连的母女。   她犹豫了一下,问:“圣上,不知范答应从前除了归善公主,可还诞育过其他的孩子吗?”   “你以为在范答应误打误撞一举怀上龙胎之后,贾氏还会给她接触到先帝的机会?”   楚询从奏章堆中抽出昨日奉上来的那张画像:“但难道在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中,你难道没有发现一个新的盲点吗,雘郡君?”   “范答应只是一个从贾府陪嫁过来的洗脚婢,怎么会和金枝玉叶的嫡长女,有着相似的眉眼?”   任阮猛然抬头。   楚询好像很满意她的震惊,并没有卖多久的关子:“朕已经查过,当年贾家送入宫中的贵女,其实一开始是三位。”   当今太后大贾氏,因生睿王难产而死的小贾氏。   还有一位,便是后来完全被抹去身份,隐为洗脚婢的范答应。   “可是为什么?”   任阮睁大眼,“贾府这样的名门望族,就算是旁支庶出,也怎么会让自家的姑娘在宫中沦落为奴为婢?”   “范答应可不是什么旁支远房。”楚询冷冷道,“她与太后贾氏同父异母,是如今的贾府家主——太尉贾仲毅,曾经最疼爱的小女儿。”   “只可惜,她的生母,是南疆人。”   任阮呼吸一紧。   难怪范答应会唱那南疆的小曲儿。   可是既然她曾经备受贾仲毅的疼爱,为何在嫁入皇宫之后,却忽然跌落尘埃,被太后贾氏糟践成如今的残样?   楚询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继续道:“南疆人素来被大夏所厌恶排斥。范答应的生母,一直是隐姓埋名被贾仲毅藏在后宅深处的。”   “只不过,在先帝大选的前一个月,贾府中偷藏南疆女子的消息,却不知怎么走漏了出去。”   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贾仲毅只能大义灭亲地将范答应的母亲交了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姬妾被活生生地烧死。   而范答应身为流有一半南疆血液的孽种,自然也传出了暴毙的消息。   “只可惜啊,她心悦先帝,又不愿留在那个将她母亲送上死路的贾府。贾仲毅无法,才给她换了身份,以大贾氏陪嫁丫鬟的身份,一同将她送进了宫中。”   至于后来范答应成了洗脚婢,又被去母留子,自然是早对这位和自抢东西的庶妹嫉妒成恨的大贾氏,一手促成的。   远在钱塘的贾仲毅,哪里知道这深宫中的阴私磋磨。   哪怕他有心打听自己曾疼爱的小女儿,到底面对已经身居高位的嫡长女大贾氏,也无力管束了。   “南疆,贾家。”任阮喃喃道,“又是和这两处牵扯而出的旧事。”   “不,他们或许……已经是一体的了。”   “没错,觊觎朕这个位置的,绝不止摆在眼前的一个贾府。”   楚询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疲惫的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时猛然绽出犀利的精光。   “神像分尸案若你们办的顺利,朕就能借机立刻从睿王开始动手。”   “除此之外,朕已经借着敲打睿王的动静,往钱塘暗中安排了一批御前侍卫潜入,对贾府进行彻底的调查。   “只要一拿到贾府通敌南疆的确凿证据,朕就会立刻动手。”   真正的战争,竟然已经随时都可能爆发了么。   任阮有些紧张:“可是,可是谢大人还在往西芜的路上,准备收复凉州呢。”   没有谢逐临镇守京都,任阮总觉着不踏实。   再者,若直接从京都起了战火,远在边境的谢逐临肯定不免分心。   偌大一个夏国,军力部署和物资要分散到两个相距胜远的战场上,实在让人不免担忧。   楚询摇头:“先帝当年征讨西芜的铁骑,几乎已经将那一片贫瘠的土地踏碎。”   “短短十几年,他们哪里能休养生息道到足以卷土重来,以屠城挑衅我兵强马壮的大夏?”   任阮一怔:“圣上的意思是……”   “昨日谢逐临的先报已急传入了宫。前线已经查明,凉州城被屠,是南疆借由西芜的旗子,准备声东击西。”   楚询一字一顿道:“南疆真正的目的,是自钱塘处为据点,将战火直冲京都,一举覆灭整个大夏。”   任阮心尖一颤。   难怪在谢逐临给她的信中,只字不提关乎西芜的战事,反而再三叮嘱她在京都一切小心,若有要紧之事,一定要进宫寻楚询共同商议。   “谢逐临已经暗中拨出一批金吾卫,由吾一领兵继续加急赶往凉州城,收复失地,稳定边关。”   至于谢逐临自己,明面上安排了足以乱真的替身,将继续充当不知情的使臣,护送归善公主,不紧不慢地前往西芜和亲。   而暗下的另一拨金吾卫,则护卫着真正的谢逐临,已经开始准备回程,蛰伏在钱塘和京都附近,为这一场即将爆发的战火做好准备。   “至于你的任务,雘郡君。”   “多年的刺青案,谢逐临已经一五一十地对你和盘托出了吧。”楚询目光沉沉落到她身上,“他那么信任你。”   “待神像分尸案毕,还给他一个真相吧。”   “别负了他的信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6 10:22:15~2023-05-27 16:3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颗榴莲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交接   ◎接下来她的战场,就将开始正式征伐了。◎   在楚询限定查明神像分尸案的最后一天, 傅重礼造访了衙察院。   衙察院的高楼自然是不能被外人轻易踏足的。   任阮在前院的一个偏厅接待了他。   身后只跟着一个提着小书箱衙役的傅重礼一进来,就对着少女面前那个几乎被卷宗堆满的桌子,挑了挑眉。   “看来雘郡君也没有昨日话里的那般, 看淡风云呢。”   任阮正翻得头疼,见他一进来就是抬杠, 懒得搭理, 只抬手让平安推了座位出来, 便扭头向旁边方才说话的吾九九:“你可确定?”   吾九九笃定点头:“十之八九。”   ……如此一来,又有人的身份要重新陷入谜团之中了。   任阮颦眉。   被忽略的傅重礼不急不恼地坐下,捻了平安呈上来的茶杯优雅摇晃了两下。   “郡君又确认了什么新的事情, 不妨说来, 让傅某也听一耳朵。”   她摆摆手:“私事而已。”   吾九九方才来报的,是范答应与死者的血缘鉴定结果。   经过好几次的验证, 确认范答应与死者,竟当真是亲生的母女关系。   难道说死者才是真正的归善公主?   还是当年范答应生下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子?   历经复杂的玉芙公主案,任阮几乎要对“双生”这两个字ptsd了。   她烦躁地合上卷宗。   虽然事关死者,但她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傅重礼的打算。   毕竟死者为范答应的亲生女儿,只是死者暗下里的一重身份罢了。   这一重牵扯到更多的, 主要是关乎南疆之事。   而在神像碎尸案中, 死者已经被大理寺查出了她生前在宫中曾经拥有过的名字——司南。   原来这位司南生来便有些驾驭虫兽的天赋,是以一直在皇家猎场中做着驯兽女。   大理寺查到她, 也是通过任阮提出的去岁盂兰盆节这个时间点。   盂兰盆节在每年的七月半。   七月半向来被认为是鬼门大开,百鬼降世,一年中阴气最盛的时候。   大夏崇尚光明的金乌神, 每年都会在此时举行盛大的祭祀, 祈祷金乌神的正阳之力能够驱散一切阴晦鬼气, 庇佑大夏辉煌灿烂。   司南就是在那场祭祀之后失踪的。   根据大理寺的调查,御花园东南旧墙后的宫室似是闹鬼的细小流言,也是自那之后开始的。   自然,那闹鬼的传闻,不过是司南被囚禁在此挣扎出的动静,被不知情的人听了去,夸大胡诹出来的。   太后贾氏则一边压盖着真相,一边便也借着这流言,让御花园东南旧墙那一块的巷道更是鲜少被踏足。   然而这些事实,落在知晓了部分内情的任阮耳朵里,便自动延伸出了更多埋藏在下面的细节。   南疆的巫蛊之术和驭兽虫之力,并非每一个南疆人都拥有,而皆是极为珍稀的天赋,且传女不传男。   司南身上的特殊功能,想来就是通过平庸的范答应,从她那位身为贾仲毅姬妾的南疆外婆身上传承下来的。   而大概正是因为司南被范答应狸猫换太子,送入了偏僻的皇家猎场,这位真正的公主才能够在大贾氏的眼皮子底下平安无事地长大,一直到去岁的盂兰盆节时,才暴露在太后面前,惨遭了残害。   不过司南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在盂兰盆节上暴露了自己呢?   任阮仍疑虑重重。   傅重礼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伸手将衙役从小书箱中拿出的大理寺卷宗翻开。   他继续道:“盂兰盆节之后,大概就是太后对司南长达数月的囚禁折磨。最后,派了宫中的太监,将司南杀害后分尸填进了假神像,掉包后用神像泣血这一出,在巡街之时掀起了大夏民众的恐慌。”   “但是那位杀害司南的太监骨头很硬。”   任阮打断他:“衙察院的地牢,竟都没有让他供出太后的指使。”   那慈禧宫的太监坚称:是因为对司南的美貌起了歹心,却被对方拒绝对食的请求,且又被羞辱了一番后,他恶从胆边生,索性直接绑架了司南。   为此他还收买几个嬷嬷,将司南困在御花园东南旧墙下的宫室里折磨□□。   而那些埋藏在宫室角落地下的珠宝瓷器,都是他从慈禧宫中偷来,打赏几个嬷嬷的。   后来因为将司南折磨得不成人形,几乎要死了,他又正好看不惯雘郡君对太后的跋扈无礼,才干脆借着被分尸的司南,打算在雘郡君做灯女与神像游街时,给她扣上冲撞神像,有害大夏国运的罪名。   而那几个嬷嬷,也是在这一系列犯罪之后,自然而然被他灭的口。   说起这个,平安就义愤填膺。   慈禧宫一个小小的洒扫太监,哪里就能如此手眼通天了!   太后可真是,有一副驭人的好手段。   “没错,所以咱们的结案卷宗上,还是只能对太后一笔带过。”   傅重礼口吻里的可惜半真半假。   “好容易圣上松口让咱们放手去查,谁知道最后,还是咱们自己技不如人呢。”   任阮依然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凶手这不是已经成功查出,也捉拿归案了么。”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眼下这桩神像分尸案能不能真正将其背面的太后扯出来,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即使现在动手的真凶将线索咬死在了自己身上,太后的指使和参与总归是存在的。   现在的结案没办法将之披露出来,不代表之后不会。   楚询现在需要的,是一桩桩一件件与太后脱不了干系的暗线,慢慢地钩织成一张蛰伏的网络。   一直等到能够将“叛国”,这个足以一击致命的罪名浮出水面的时机到来,才能够彻底将这位叱咤政坛多年的狠毒女人纳入网中,再慢慢地借之瓦解破碎。   所以神像分尸案背后剩下的东西,就留给楚询去操心吧。   “不过傅大人这话好生奇怪。”   她话锋一转,“晋平王府向来与贾府交好,从前太后娘娘对着傅大人可也是宠信有加啊。怎么如今听着大人这些话里的意思,反倒很有些恩将仇报,很盼着太后娘娘快些倒台呢?”   傅重礼放了茶盏,神色一淡:“郡君的话,傅某承受不住。”   “晋平王府独忠于圣上,从不曾结党营私,与任何一家交好。”   他立起身,冷淡的眉目很快又恢复如玉的温润:“雘郡君,既然此案你我已无异议,不如即刻进宫,于御前将此案正式了结?”   任阮抬头,扬眉和他对视了一会儿。   她亦亭亭起身,很礼貌地抬手向外:“傅大人,请。”   -----   事关大夏万民信仰的金乌神像藏尸案一结,从御书房述职回来的任阮尚未出宫,便听闻结案卷宗中的种种,就已经传遍了京都各处。   人们在对着金乌神忏悔,祈祷着金乌神继续庇佑的同时,也都在痛骂着那丧心病狂的慈禧宫太监,同情着遭受了此等无妄之灾的御兽女司南。   与此同时,从宫宴上曝光的玉芙公主和梦柯姑姑尸骨,到如今的神像分尸案,频频与这些罪恶联系着被提及的慈禧宫,也渐渐在众人心中留下了狐疑的影子。   而太后贾氏,这位慈禧宫的主人。   纵使她再使劲浑身解数,试图从这些血性罪恶的泥沼中将自己干净地摘出來,最终也难逃被这些阴暗的疑心所波及覆盖。   而她背后的靠山,钱塘贾家,也因此案再度遭到了楚询的诘难。   楚询借题发挥,终于开始正式地一点点收网。   听闻远在钱塘多年的睿王,已经被连下五道圣旨,责召回京。   马车路过喧嚣的闹市,任阮靠在窗框边。   听着外面真实的人声鼎沸,她才感觉自己沉重的神思终于皇宫中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稍微在这充满烟火气的民间,得到了片刻的松弛。   驾着马车的吾十九在外面吹口哨。   “诶任姐姐,这案子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咱们要不要去吃一顿好的啊?”   平安坐在旁边给任阮捏着酸涩肩膀,闻言眼睛一亮,也附和道:“十九大人说的是。姑娘劳累了这么些天,也是该好好让自己喘一口气了。”   “奴婢听闻,京都南街那边新开了一家饭馆,里头的苏州菜做的很是正宗,姑娘可要去尝尝?”   平安细心道,“正好还能将小蛮姐姐一并接出来,也呼吸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任阮听了也有几分意动。   她虽然并非原主那般,对苏州有着故乡的情感,到底小蛮也是苏州人。   好容易小蛮为着自己受的伤好了,若是能带她出来吃一吃正宗的家乡菜,想来也能叫她开心许多。   “如此也好。”任阮便笑着应了,“顺便将杜朝,还有吾九九也一并叫上吧,都热闹热闹。”   吾十九立刻外面欢呼一声,挥着马鞭调转了方向,兴冲冲地将马车往南街驶驰而去。   那家南街新开的饭馆名叫“江南好”,装修亦是水乡里白墙黛瓦的温婉风格。   其间生意颇好,丝竹悠悠,穿着长衫的客人们摇着扇子进进出出,倒不像是个饭馆,反如同个风雅的茶楼似的。   任阮要了一个包厢,由着吾十九他们闹腾着点了一大桌子菜,还呼了好几壶酒上来。   菜上得不算很快,但一道道瞧着都是色香俱全。   西湖醋鱼、银丝莼菜汤、龙井虾仁、糟卤鸡爪、荷叶粉蒸肉等等,光是漂亮的摆盘和飘荡的香气,就叫众人垂涎欲滴。   小蛮一见那熟悉的菜式,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待到抄起筷子夹过一点送进嘴里时,她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就是这个味道,姑娘,这就是咱们小时候,在苏州的味道。”   见她喜极而泣,任阮也欣慰地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既喜欢,咱们就常来。”   “等到谢逐临从西芜回来,你家姑娘我还要带你再回苏州去玩儿呢!”   任阮笑着许诺:“届时回了苏州,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将苏州一圈圈逛到腻味都行。到时候可别又哭着鼻子拉着我,说什么‘姑娘啊,人家好想念京都诶’。”   任阮故意捏着小蛮惯常说话的声调,挤眉弄眼地逗她。   小蛮一下子破涕为笑,红了脸低头:“姑娘取笑我。”   这一闹叫整桌的人都不由得乐了起来。   吾十九抓着酒杯拍桌,兴奋道:“什么,下江南!这不得带上我一起!听说苏州寒山寺的山坡上,春天时候的桃花开得老好看了,到了秋天,便成了漫山遍野坠在枝头的红透桃子。”   “苏州我倒是去过好几次。”   一同来的吾十七在旁边微笑,他不太能喝酒,只咬着松针撑着头,漫不经心地补充。   “那香喷喷的大桃子的确诱人,沉甸甸的,一个个又大又饱满,桃儿尖尖嫩红欲滴。咬一口,清甜丰盈汁水便在唇齿间炸开。”   这描述吾十九听了,哪里还受得了,他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闹腾着现在就要去:“这样好的桃子,咱们可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有你十九小爷在,那漫山遍野的桃子,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通通揣进兜里,全都运回京都,咱们分着吃个畅快!”   大家顿时笑闹成一团。   杜朝也高兴地涨红了脸:“好啊好啊,咱们一起去。苏州离钱塘不远,我还能一路去看看在钱塘的母亲。”   “我母亲心灵手巧,做的桃子糕可是一绝。”   吾十九闻言,更加来劲儿,哪里还记得之前和杜朝的种种看不对眼,立刻一把搂住杜朝的脖子,两人赤着脖子频碰酒杯,一个劲儿地称兄道弟。   厢房中热闹笑闹了许久,任阮也不由得高兴地随他们喝了几盏。   酒过三巡,任阮便有些禁不住,于是从厢房抽身出来,往外廊走去透透气。   她挑的这个厢房在顶楼的最边角,正好有一个探延出去的小栏台,藏在与隔壁包房的间隙当中。   任阮靠着小栏台吹风,拍了拍自己被酒精染红发烫的脸颊,总算从方才的欢声笑语中稍稍冷静下来几分。   神像分尸案的结束,只是一个开始。   也许也算是真正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开端。   这是谢逐临和楚询对那位操纵了一切的幕后真凶,在将踏入最重要的擒敌陷阱前,所布置下的最后一道防止挣脱的锁链。   任阮捂了捂胸口,感受到自己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即将到来的恶战,而加速的砰砰心跳。   而接下来她的战场,就将从那桩盘旋在衙察院上空多年的乌云——南疆刺青案,开始征伐了。 第135章 流言   ◎你去京都打听打听,我的裙下之臣都有哪些?◎   倚着栏杆的任阮深呼吸了几口, 静静地等待着凌冽冬风将自己重新冷静地平抚下来,才回过身,面色如常地准备下去先结账。   然而才走出几步, 在靠近两厢房间隙的出口时,任阮忽然听得隔壁门开。   几个华冠丽服, 被丫鬟簇拥着的贵女正低声说着话, 从里面出来。   “蔡姑娘可瞧见了停在‘江南好’下面的那辆马车?”   其中一个粉裙贵女道:“我好像依稀看清楚上边挂的灯笼上写着的, 竟是个‘雘’字么?”   旁边丫鬟附和道:“姑娘应是没看错。奴婢也留了心,那马车正是郡君的规制呢。”   “整个京都,除了那位雘郡君, 哪里还有第二个郡君。”   那被称作蔡姑娘的黄裙贵女顿时掩住口鼻, 一副听闻了什么脏言污语的厌恶模样:“真是晦气,出来用个午膳, 竟和这么个不要脸皮的女人撞在了一家饭馆。”   “走走走,咱们可快些回去,别沾染了她身上的脏病!”   蔡姑娘忙不迭地拉了粉裙女子,加快脚步往楼下去,嚷嚷道,“这‘江南好’瞧着风雅, 背地里竟是什么人都放进来, 本姑娘是再也不敢来了!”   任阮脚步一顿,莫名其妙中又涌上些恼怒。   待她反应过来再加快步伐出来时, 那几个贵女早风风火火带着丫鬟下了楼,只余原地一阵混杂脂粉的浓烈香风。   正巧上来收拾的伙计路过,瞧见少女站在厢房门口出神, 便好心道:“这位姑娘, 可是迷了路么?”   任阮听他唤自己“姑娘”, 便知道这伙计并不认得自己的脸。   她便拉了那伙计问:“这位小兄弟,我才来京都,对这里都不甚熟悉。方才出来更衣路过,听见这厢房出来的客人在说什么,外头停了位郡君的马车。不知可是哪位皇家的贵女,也驾临这里吃饭了?”   她表现得激动好奇,很有一副不曾见过世面的外地人模样。   “嗐!我也不认识什么马车的规制,不过听他们说,好像的确是有位郡君忽然来小店吃饭了。”   那伙计表情复杂:“只不过咱们大夏的郡君如今也就那一位。这位姑娘,您还是别打听的太多,恐污了耳朵。”   任阮心底一凛:“这位小兄弟的话儿我怎么听不明白,莫非这位郡君竟惹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吗?”   “那倒不是,人家如今在上头那是炙手可热呢!”   小伙计大约是见这“外地人”实在好奇,自己也起了好为人师似的八卦劲儿:“这位雘郡君原本只是个商户的女儿,而且那商户还曾下过牢狱哩。谁知道有一天,‘啪’得一下,不止商户老爹完好无损地出来了,连这位商户女也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一个从未听闻过画名的商家女,忽然就成了天赋超群的画像师,不止成了大理寺的首席画像石,还一路晋到了衙察院!前些日子,不止摇身一变成了正经的郡君,还被圣上亲封为今年金乌神像的花车灯女!”   “呀,这倒奇了。”任阮很配合地啧啧点头,“这位郡君的运气,还真是好啊。”   “谁说不是呢!”小伙计一拍大腿,又有些欲言又止,神神秘秘地凑近她,“只是姑娘不知道,这恐怕不止是幸运能得的恩宠。”   “坊间这些时日都传遍了,雘郡君这一路往上爬啊,可少不了诸多大人的宠幸呢。”   任阮眉头微微一动:“宠幸?”   小伙计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唰得一下便红了,忙摆手:“后头那些下流话,我就不当着客人的面说了,姑娘若是真好奇,还是往旁处打听去吧。”   任阮哪里肯听到一半放他走,还要再拉着他追问。   这时楼下传来掌柜的叫声,那小伙计面色慌张一变,哪里敢再耽搁手上的活计,忙百般推辞地跑了。   任阮蹙着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要结的账还没结。   她往楼梯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从袖间掏出面纱,别上脸遮住了面容,才继续往楼下去。   纵使后面的话还没从小伙计嘴里撬出来,她也大概从中猜测出来了。   有人正刻意在京都造她的黄谣。   ————   在仵作间忙碌而错过“江南忆”邀约的吾九九换了衣服,匆匆赶过来时,正好遇上任阮和平安一个个将醉醺醺的杜朝和吾十九塞进马车。   在任阮喝酒不驾车的坚持下,吾十七只得也坐进了马车,任由吾九九蹩脚地将马车驾得颠簸如风暴中的船只,一路往衙察院去。   饶是没太喝酒的吾十七,在这惊天动地的上下哐当中,脸色也有点差。   平安在心里撇嘴,五十步笑百步。   这位十七大人怕不是忘了,自己平日里驾车时各种甩尾的猛劲儿。   不过最令人心惊胆战的,还是瘫倒在车垫上七扭八歪的杜朝和吾十九。   果然一下车,那两个醉鬼更是支撑不住地吐了一地。   吾十七优雅且嫌弃地翩翩从旁边绕过,吾九九则拴好马车,便要任劳任怨地来清理。   “九九,你过来。”任阮叫住他,又有些歉意地对吾十七道,“十七,劳烦你请几个金吾卫照顾一下他们罢,我要寻九九问一问之前交代给他的验尸进展。”   懵懂懂挥别沉痛留在原地的吾十七,吾九九颠儿颠地跟上快步往高楼走的任阮,主动汇报道:“郡君昨夜叫我重新提取出来的尸体,我都一一看过了,关于他们后脖颈上的刺青……”   “九九。”直进了高楼后的任阮打断他,回过身来,表情严肃,“现在暂时不说这个,我有新的任务交给你。”   “是,我已经把报告整理好放在郡君屋中了,郡君一会儿自己看也是一样的。”   吾九九乖乖住嘴站好,“郡君现在有什么新任务要给我?”   任阮:“你去京都各处打听打听,我的裙下之臣都有哪些?”   吾九九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正出来迎接的小蛮,差点滑了脚。   “胡说什么呢!”小蛮急道,“姑娘尚未出阁,且如今又与谢大人有了婚约在身,怎么好端端地指使着九九大人出去打听这等害臊的事情。”   “并非是我好端端地要寻事端。”   任阮平静道,“是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已经将手伸到我头上来了。更何况,莫须有之事,有什么可害臊的。”   “你来的正好,小蛮。”她吩咐,“你出去告诉平安,让她将吾十九带进来,我有话要问他。”   任阮顿了一顿,补充道:“若是还醉醺醺的,就想办法弄醒了再送来。”【看小说:玖橘推文】   小蛮不明就以,但还是很顺从地点点头,和吾九九一起出去了。   面对空无一人的小院,任阮脸上一直维持的缓和才完全褪去。   她走到重新搬回到树下的画架旁边,望着上面的画卷,长长地吐出一口从“江南好”时,就一直堵在胸口处的闷气。   画卷上是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身姿纤细,温婉的眉眼轮廓还差最后几笔。   这是那十九幅画像的最后一幅了。   这些天的画像,任阮表面上依旧在院中如常修绘,但都有心将面部的最后几分细节都留下,等到夜里收回屋中,才独自填补上去。   同时,在完成前面剩下的三幅画像时,任阮也特意从草稿中挑出了合适的进行改涂。   吾十七这些天送入密室的新画像,依然俱是伪造的假卷。   任阮瞧着那空白的眉眼,早已经构思好的建模,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索性四下无人,她不由得提了笔,将剩下的眉眼小心地描绘上去。   随着画像上女子黛眉与细眼的渐渐显形,专注的任阮忽然眯了眯眼,流畅的笔触渐渐慢了下来。   昨夜睡前翻阅的那些关于南疆刺青案的卷宗记忆,一下子翻腾入了脑海。   “郡君最后一幅画像也完成了?”   吾十七含了笑意的声音忽然从门口响起,正陷在记忆的任阮唬了一跳。   她下意识就将手中最后两笔匆匆收尾,假装没注意到他,自顾自将画像卷起,踩着楼梯“蹬蹬蹬”便冲上了顶层的房间。   “郡君?”   吾十七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任阮赶紧将画像藏好,又动作迅速地,将提前完成的假画像翻找出来。   在门开的前一瞬间,她迅速调整好自然的茫然姿态,手中抱着与方才别无二致的画卷,朝推门的吾十七回过头来:“啊,十七,你找我?”   吾十七的目光在她手上的画卷停留了一瞬,笑道:“郡君不是将像画完了么,这会儿又急着忙什么呢?连我进小院都没注意到,跑得仿佛见了老虎似的。”   “是啊,刚刚总算把最后一幅画卷完成了。”   任阮活动了活动酸涩的手臂,在脑海里急速搜寻着掩饰的理由,很快心念一动,故意抱怨道,“你瞧瞧我,这几日为着神像分尸案真惦记得疯魔了。”   “方才恍惚着将这画像里的女子,也瞧着好似和哪桩案件里的相像似的,就赶紧急着上来翻卷宗了。”   “谁知道上来瞧着满屋子的卷宗,才发现都不知道翻查哪一个。”   任阮左右看了看,很苦恼地敲了敲脑袋。   她见吾十七只微笑地看着自己,嘴角叼着的松针满不在乎地翘起来,顿时有些试探不下去了。   任阮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假画卷主动塞给他:“得了得了,好容易都完成了,十七你赶紧帮我把这个也送回密室去吧。”   “我也要好生歇息一下了,省得见着什么画像都疑神疑鬼的,累死了。”   吾十七揽过画卷,听着她的抱怨,咧开嘴笑得很阳光:“郡君是要好好放松下了,在这样紧绷着下去,今天怀疑这些画卷倒也罢了,若是明天怀疑起咱们来,我上哪哭去?”   任阮被戳中心事,脸上险些没控制住。   她勉强笑着地想再找补两句,楼下又传来平安的呼唤:“姑娘,我把十九大人带来了!”   两人闻声从盘旋楼梯上往下看,只见最底端的小圆圈里,平安和小蛮正架着四肢无力的吾十九,抬脸仰望着这边。   任阮正急着从和吾十七这里的尴尬气氛脱身呢,忙回道:“先送上来罢。”   小蛮力气大,再加上重活做惯了的平安,两人不出几息,便健步如飞地抬着人上来了。   满脸幽怨的吾十九浑身湿漉漉,睁着半迷蒙半清明的眼睛看着任阮,慢半拍地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她:“任、任姑娘,你好狠的心肠啊……”   “咳。”   任阮看着吾十九胳膊上的水和掐痕,便知道这俩人恐怕为了让醉醺醺的吾十九清醒过来,下手还真是没个心软。   她从门口让开:“先把人扶进来吧。”   吾十七看着被架进去的吾十九,有点儿意外:“十九也忙了这些天,难得喝醉了高兴,便放他一日假罢。”   “是吾九九,说十九喝醉了好像脉搏有点问题,我便让她们把人寻来好生照看着。”   任阮随口推着锅,又故意道,“记得十七你身体一向不太好,今日也小酌了两杯。不如待会儿吾九九取了医箱回来,叫他给你也瞧瞧?”   “这倒不必了。”吾十七立刻告辞,“我还是先为郡君将画像送去密室吧。”   看着十七没怎么怀疑离去的背影,任阮嘴角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   果然,没有哪个男人乐意总听到自己身体不好的话儿。   任阮搞定地拍拍手,转身回房间,本来还稍稍高兴的眼睛,在对上吾十九的一瞬间立刻沉了下来。   吾十九还委屈巴巴地在给自己头发拧水:“大冬天的诶!昨天还在飘雪呢,你们居然硬的下心肠泼小爷的水!”   小蛮拿了帕子,有点慌乱地给他擦水珠:“十九大人恕罪。”   “姑娘既然这样吩咐了,肯定有姑娘的道理。”   平安蹲在他面前苦口婆心,“大人肯定是哪里得罪了姑娘,或者有心瞒了什么事儿,还是自己主动说出来的好。”   “若不是你今儿在席上那酒杯拦都拦不住,姑娘找你问个话儿,哪还要受这般罪。若是谢大人在,泼下来的可就不是什么水了。”   这话说的吾十九顿时一个激灵。   也不知是真想到自己隐瞒的什么了,还是因着提到了又敬又怕的自家大人,总之吾十九的酒立刻彻底醒了大半,比严冬里的冷水还管用些。   任阮哼了一声,合上门扇,也不拐弯抹角了:“吾十九,这些日子坊间那些关于我的传闻,你可知道多少?”   “什、什么传闻啊?”吾十九擦了擦额头,心里还存着侥幸,“郡君你也知道我和杜朝偷卖你话本子的事儿啦?”   他赶紧笑嘻嘻地指天发誓:“好姐姐,这可都是杜大少爷的主意啊!”   “那些个什么英勇女画师独闯鬼窟超度成佛,什么娇弱少女提剑救落难英俊小侯爷,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我可是极力反对,以死相逼,叫杜朝不能这么夸张的啊。都是他不听,偏要为着那点能赚银子的看头,乱加油添醋。”   哟,还有意外收获呢。   “我说之前怎么到处都传我有三头六臂,处处降妖除魔呢。”   想起之前明瑟郡主好奇的追问,任阮有些气笑。   但她很快无情地打断吾十九的狡辩,直截了当:“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想你知道我现在指的是什么,吾十九。”   吾十九声泪俱下的掩饰性控诉表演滞了一下。   任阮淡淡道:“京都传我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传闻,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为什么不告诉我?”   本来还不知原委的平安和小蛮瞪大了眼。   小蛮脸和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什么裙带关系,究竟是那个挨天杀的,竟在外头这样败坏姑娘的名声!”   平安也气得浑身发抖:“姑娘拼着性命查案子,没日没夜地画像,外头竟拿这样的名头来羞辱姑娘!”   任阮摆摆手安抚她们,目光始终极具压迫性地落在吾十九身上。   “任姑娘你……你从哪听来的啊。明明大人离京之前,还把这流言清理得干干净净。”   见任阮挑明,知道再瞒不住的吾十九垂头丧气:“这些日子我也得了空就在外头抓人打嘴,怎么还是叫你听到了这些腌臜东西。”   任阮抓住重点:“谢逐临离京之前,这般流言就开始在京都盛传了?”   “尽管大夏曾有太后全盘把持过几年朝政,大部分的人到底,还是对于有能力的女子还是迂腐打压的。”   “或者说,也许就是因为太后执政手段狠厉,很多人对才艺卓绝的聪慧女子敌意更甚。”吾十九耷拉着脑袋承认,“其实早在任姐姐你入衙察院的时候,这些脏声音就开始在京都层出不穷了。”   毕竟衙察院嘛,众人怕归怕骂归骂,其实心里哪一个不是无比向往着,渴求往里面钻呢。   而一介商户出身的小小女流,却得了御上亲许的衙察院首席画像师身份,叫他们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听得此言,任阮冷冷的脸色反而滞了滞。   如果这样细究起来的话,不服气和质疑的声音,应该从她入主大理寺画室的时候,就已经一直在耳边嗡嗡作响。   但那时候的她并不在乎,只一腔孤勇钻在案情中,根本没将那些阴沟里的蚊虫放在心上。   然而如今再回想起来,从她的视角里,反而是正是进入衙察院之后,她的周遭再没了这些令人厌烦的嘈杂。   显而易见,这些都是谢逐临沉默地在背后为她一一扫清。   “刚开始还只是些酸言酸语,偶尔几个嘴巴不干净的,也都被大人明里暗里地教训了一顿,便老实许多。”吾十九坦白,“真正突然开始爆发流言的时候,是在除夕夜宴之后。”   “除夕夜宴?”   小蛮眼泪打转:“果然当初奴婢就该拦住姑娘去找傅大人。男未婚女未嫁的,怎么能和同乘一辆马车进宫呢?”   任阮平静地拍了拍小蛮:“同乘马车又如何,我又没有做错什么,问心无愧。”   “莫非是因为谢大人在宴会上公开护着姑娘,才叫这些人嚼起了舌根?”平安猜测,愤愤道,“可眼下姑娘都和谢大人有了婚约。圣上御赐的天合之作,他们若看不惯,有本事自己到御前说道去啊!”   “就是啊!”   吾十九也气愤极了,“大人为此不高兴了许久,忙于出使西芜事务之余,将那些蹦跶得凶的狠狠处置过几次,又派着吾十六强硬镇压,才终于让这些污言碎语销声匿迹了。”   “大人怕姑娘听了难过,一直是特意嘱咐,不许传到你的耳朵里。”   吾十九愧疚道:“谁知道大人才刚离京,那些脏话又卷土重来了,这一回竟比除夕那时候的更猛烈更不堪入耳。”   “我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也没能如大人那般消灭掉它们也就罢了,竟还让大人保护了这么久的任姑娘知道了这些东西。”   “我没那么脆弱。”   任阮冷静道,“我怕的不是知道这些东西。我怕的是这些东西背后推动势力的目的。”   “现在整个京都关于我的谣言,想来已经不是从前那般私下的小范围流传了。现在甚至我们只是随便走进京都的一家小饭馆,都有宾客在其中大肆谈论。连饭馆中的伙计,也不无知晓。”   任阮将今日在“江南忆” 的所遇转述给他们听。   “而且我想,应该也不止是在寻常的百姓坊间了。那些贵戚权门中的耳朵,恐怕也都波及流转到了。”   如果说神像巡游时她站在高高的花车之上,因为太过远离而对台下众人于自己的议论目光感受迟钝的话,那么在送别西芜使团之时,她立在容纳了众多贵门女眷的城墙上,便已经清晰感受到了许多奇怪的打量和避讳。   当时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只当是旧派贵族排斥自己这个草根郡君,并不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原来却是因为此。   难怪绕着她走的贵女贵妇那样多,就算是前来搭话的,眼底也总残留着一丝掩饰不住的鄙夷。   任阮她还记得当初对自己格外热情的明瑟郡主。   那天在城墙上相遇时,明瑟郡主却也是对她避之不及。   “说说看吧。”   想清楚了这些天里奇怪的关窍,任阮反而更加心平气和了,她看向吾十九,“他们在这京都盛传的那些谣言,究竟将我描述得有多寡廉鲜耻,罪孽深重?”   吾十九想起那些话,便气恼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说。   “你不说,我自有人问。”   任阮也不再强迫他,起身就去开门,准备去寻吾九九。   门口弯起两根手指,正准备叩门的吾九九吓了一跳:“郡君?”   “来的正好。”任阮将吾九九拉进来,按到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打听得如何了?”   “雘郡君在京都迷倒的大人,若是两只手数的过来的话,我任阮可是不听的。” 第136章 禁忌   ◎还有一位是红妆。◎   被按在房间中央椅子上的吾九九, 有点儿坐立难安。   他正前方顶着任阮灼灼的视线,左右两边分别是平安和小蛮急切的目光。   后面还有一个吾十九,对着他拼命挤眉弄眼, 试图叫吾九九注意措辞。   可怜吾十九都快把脸挤出重重褶子了,憨直的吾九九还是没领会到其中的意思。   他很乖巧地把手放在膝盖上面, 也不铺垫, 老老实实地就开始将打听来的传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吾十九说的没错, 京都关于她的黄谣随着吾九九的转述,的确肮脏到不堪入耳。   随着吾九九的转述,小蛮渐渐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 平安也红了眼睛。   吾十九攥着拳头, 在房间里重重地来回踱步。   他们说雘郡君当初从大理寺成功救父,靠的哪里是什么证词画像, 分明是与当时还是府尹的杜大人有染。   而之后成功入主大理寺的画室,又有处处为着她转的杜朝,也是因着她共事父子时伺候得美妙。   他们说雘郡君能进衙察院,便是一身床榻功夫实在了得,才叫冷面阎王的谢指挥使也栽在了放荡的裙摆下。   其中关于谢指挥使因冷漠残忍不近女色而衍生出的种种怪癖猜想,和任阮为富贵荣华忍受的卑微屈辱描述, 更是些下流至极的贱语浪声。   他们还说与雘郡君几番交集的傅重礼, 也难逃雘郡君这等□□之手。   是她在马车里膝下曲艺侍奉得舒了心,才如愿以偿地被傅重礼捎带进了皇宫中的除夕夜宴, 为的是一逞虚荣,且勾搭更多的权贵玩乐,以求权财。   甚至又更大胆到, 将当今圣上楚询也含蓄牵扯进来的流言。   他们极端恶意地揣测着雘郡君是如何在御书房中极尽手段地讨好取悦, 才得了这么个飞上枝头的册封。   其中细致猥琐又下贱屈辱的兴奋词句, 仿佛叫那编造者当真在现场见证过这些肮脏的交易了似的。   而这些流言,只需换了常服的吾九九往人来人往的瓦肆里一站,不过半盏茶功夫,便能听得无数个秽恶龌龊的版本。   “咵!”   一道木头的碎裂声打断了吾九九越来越小的声音。   任阮脸色平静地站在原地,松开了手。   被折断的画笔应声而落。   “姑娘!”小蛮连忙上前心疼地握住她的手,翻过来查看,“奴婢的傻姑娘,怎么能为这些东西伤着自己呢!”   吾十九双眼通红,大骂了几声:“任姐姐,我现在就去瓦肆,把那些人的嘴通通都撕了!”   任阮眉头一皱,抽出手来:“有什么用,你撕得了这几个,难道还能将整个京都,整个大夏人的嘴通通都撕了么?”   平安一边紧紧拉着吾十九不让他冲动,一边也带了哭腔:“那可怎么办啊姑娘,难道就任由这些人空口白牙地将姑娘钉上耻辱柱吗!”   “不如姑娘请圣上出面吧!”   平安绞尽脑汁,“咱们再将与和谢大人的被御赐了婚约的消息放出来。好端端的未婚夫妻,难道连言行上亲近些,也要遭受诟病么!”   “没用的。”任阮摇头,“楚询能在明面上让人闭嘴,却也阻挡不住从肮脏人心中流出的阴晦。”   “更何况他们连圣上也敢编排。轻飘飘的一道圣旨,只会让这些谣言愈演愈烈。”   至于与谢逐临的婚约,一开始之所以只是私下里请了圣旨而没有公布出来,也是谢逐临为了以防危机的万一,不让她彻底与他捆绑在一起,还能有一线生机的可能。   而反过来,谢小侯爷的未婚妻身份,在需要的时候,也是比没有家世背景的民间郡君更上一层的保障。   她不想就这样轻易将谢逐临的心意,浪费在此处。   吾十九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那我们就这样放任这这群不要脸的东西……”   任阮抬了抬手止住他的话:“我知道谢逐临让你们瞒着我,不让我知晓这些是为担忧我。我知道这是好心,可是但事实上,你们的处理方法都错了。”   衙察院掌控京都多年,他们又在高位惯了,习惯于用铁血手段镇压和清洗不愿意被听到的声音。   可是黄谣和那些政治上的风论不一样。   “就算是谢逐临一开始所谓的肃清,也并不是真正的销声匿迹。”她认真地说,“所以在他一离京,压在头上的沉重桎梏一松,那些肮脏阴暗的东西只会更加厉害的地反弹出来。”   “十九,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那些站在阴暗角落中的造谣者,那些愚昧低俗传播者的错。”   吾十九怔怔地望着平静又郑重的少女,拳头慢慢松开,眼球中暴怒的通红慢慢移到了眼眶下面。   “对不起,任姐姐,我……”   “我说过了,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道歉呢,十九。”任阮温柔道,“我生你的气,是因为一开始你不肯告诉我。”   “这些日子里,你又是忙着神像分尸案的调查,又是私下里不断地为我这位流言在外奔走操心。”她揉了揉搭在吾十九湿发上的帕子,叹气道,“难怪这些天你总是这样憔悴,眼下的青黑都能叫我蘸来作画了。”   听着少女故意逗他开心的玩笑,吾十九却笑不出来,眼眶越发的酸涩。   “那我们,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任姐姐……没照顾好你,我怎么有脸面对大人回京。”   “不急。至少我们自己现在不要陷入无端自证的陷阱中去。”   任阮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口,“你越急,那个在背后散播谣言的人,就越是兴奋猖狂。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传播者,就越是高兴激动得煽风点火。”   “所以接下来,你不必再苦于揪打那些传播的人了。”   “我们要查的,是最开始吐出肮脏话语的那张嘴。”   吾十九愣愣地望着她。   真正置身事内的少女看起来冷静而强大,仿佛这些足以摧毁掉任何一个哪怕最尊贵女子的流言,对她而言,不过是清风拂山岗。   之前的激动愤恨愧疚,终于渐渐地平和下来。   他猛地抽了抽鼻子,“嗖”得站起身来:“我都听你的,任姐姐。”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查。”吾十九目光坚定,“任姐姐放心,这背后的主使,我一定不会叫他逃脱。”   “我相信你。”   任阮微笑,还来不及再叮嘱两句,已见吾十九又恢复了往日的风火,一瞬间刮下了盘旋长梯。   她只得指了指那穿着尚湿衣衫的背影,回头对还哭得情难自已的小蛮道:“你去瞧瞧,盯着他换了衣服。大冬日里的,未免着凉。”   小蛮抽泣着点点头,又心疼地回头多看了几回任阮,才跟着去了。   “姑娘。”   平安走到任阮身后,小心地给她披上衣服,难过的胸口堵了许多安慰的话儿,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我没事。”任阮回头朝她笑了笑,示意平安不必费心多言。   “这些事情眼下弄清楚了就好,至少不必两眼一抹黑。连旁人害到自己头上来了,还一无所知地到处胡乱撞着。”   “至于辟谣的反击,还不到时候。”   她走到桌边,拿起了吾九九放置在此的验尸报告,“眼下我们最重要的,还是这桩南疆刺青案。”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的心中自然有许多震惊和委屈,也为那些羞辱的脏话感到偌大的被冒犯。   但是她觉得自己还算能够保持理智。   她清楚,这里不是现代社会。这样一个能真正杀死一位古代姑娘的谣言,不是一场报警就能解决的。   这势必是一场需要充分准备的战争。   所以她还不急。   只要这些流言暂时影响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影响不到最要紧的南疆刺青案的探查,她有耐心继续等待着幕后推手的渐渐浮现。   任阮翻开了验尸报告。   吾九九应她的要求,将所有出现在京都的刺青尸体,都重新整理到了一本验尸报告中,汇入到南疆刺青案的卷宗当中。   还没走的吾九九揪着手,小心翼翼地挪蹭过来。   他年纪小,除了验尸,其实不太通这些世事。   但见着自己一字不落的老实转述,一下子让大家哭的哭,怒的怒闹成一团,他便觉得自己应该是闯祸了。   是以他对着任阮说话,都只敢小小声:“郡君,您拿反了。”   任阮顺畅翻着页的手停在半空。   她低下头,将报告重新倒转过来,很快用前面的页卷盖住留下了一滴泪痕的那面。   “这里,从这里开始。”   吾九九没注意到她的动作,很热心地帮她往前翻,“这个郡君应该认得,是那位素莲祖母案中死在水塘里的证人,我第一时间就把他从尸库里调出来了。”   没错,这位素莲祖母案中死在偏僻池塘里的证人,也是任阮穿越过来以后,所遇见的第一具脖后有刺青的尸体。   当时吾六为掩盖刺青案的存在,还在尸体上用石膏粉做了掩盖。   她还因为揭穿此事,被阴差阳错地抓近了衙察院,第一次遇见了谢逐临。   想起旧事,任阮不由得有些感慨地将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她忽然蹲下身来,从床榻的隔板密间里,取出来一个长条形的木盒。   里面是那重新补绘好的十九幅画像。   她没有避讳吾九九,小心地将其中的画卷一一展开,找到了属于吾七的那张。   和当初她在大理寺见到的那具冰冷青白的尸体不一样。   画像上的吾七,执剑在手,意气飞扬,红润的面颊上笑容恣意。   吾九九在旁边,在自己亲手写下的生硬报告和呼之欲出的生动画像间看了又看,也有些默默。   任阮看了许久,才放下画卷,重新拿起那验尸卷宗。   再往后翻,是画像师洗笔池里的死者。   这是吾五。   任阮很快又寻找到了属于吾五的画像。   少年纵马,红衣烈烈。   再后一页,福膳斋井中的男尸。   这是吾二。   画像中的他赤着精壮的古铜色上身,手挽双刀,笑得狂肆又冷冽。   还有在任阮穿越而来之前,被抛尸在各处的吾三、吾四、吾八。   画像上,气宇轩昂拱手行礼的翩翩君子;腰间悬挂着长笛和酒壶的肆意青年;绷着稚嫩脸蛋故作老成的可爱孩童。   那么生动,那么美好。   可是他们最后都成了一具遍体鳞伤的残破尸体。   所有多年前,被误以为在西芜战场失踪的第一部 卫,原来都在去岁盂兰盆节之后,被折磨后重新杀死。   报告后面还有一位,是从鲤溪挖出来的那具梦柯姑姑。   那具被易容伪装的尸体,其实不是真正的梦柯姑姑。   当年第一部 卫中,还有一位是红妆。   她是吾九。   和想象中金吾卫的女卫应该有的模样不同,吾九正是任阮刚刚在小院中收笔的,最后一幅画像的主人。   那位身子纤细穿着宫装的女子,眉眼温婉可人,却也带了几分不该有的熟悉。   但她的死亡和金吾卫忠烈的身份,让任阮下意识不愿意多想。   她继续向后翻。   这些尸体中,唯有一个格外不同。   任阮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页的尸检报告上。   这张报告上的尸体是最令两人熟悉的。   她就是前段时间的神像分尸案的死者,司南。   所有的刺青尸体中,唯有她一个的刺青,不同于其他的陈年刺青,而是新刻上的。   十五那晚任阮和谢逐临并肩立在高楼的黛瓦上,看烟花时,谢逐临亲口向她坦白了很多关于刺青的陈年旧事。   其中一桩,便是这些刺青的由来。   原来当初衙察院初创,先帝定“驺吾”为衙察院之瑞兽,以其中‘吾’赐名衙察院的军卫,为金吾卫。   而当年皇城神坛中的金乌祭司,曾为这支将成为大夏中流砥柱的兵卫测算祈福,得天降“六芒星”为天佑神迹,是以才将此六芒星形状的刺青,烙印在了衙察院指挥使谢逐临与金吾卫第一部 卫众人的后颈之上。   原本祭司的意思是,要将整个衙察院的金吾卫都刻上神的烙印,以求金乌神赐予所有金吾卫神力护卫大夏。   可惜在谢逐临和第一部 卫将将刻下刺青的第二天,先帝暴毙,六子夺嫡之战被端王忽然在钱塘燃起战火。   所有金吾卫来不及全部刺青,临危受命,即刻出兵。   而这一去,便因着各处频繁蜂拥而起的战火,让金吾卫们各处辗转征伐,长达两年不曾回京。   直到最后,因为遭遇埋伏被包围,第一部 卫几乎全军覆没在了西芜的土地上。   回到变了天的京都之后,牺牲的第一部 卫连同他们身上的六芒星刺青,从此便成为了所有人心照不宣,再不敢提及的禁忌。   原本这些故人的尸体被摧残后抛出,他们都以为,这是旧年势力如今针对衙察院的一场打击报复。   但新出现的尸体上的新刺青,却无法用这一动机来解释。   所以这也让任阮不禁怀疑,这个刺青除了当年金乌祭司占卜测算于福佑衙察院之外,是不是还在别的地方,有更多的意义或者用途。   吾九九遗憾摇头:“只可惜听说当年战况波及到皇宫时,整个金乌神坛都被捣毁了。”   “那个占卜的祭司,还有当年为大人和金吾卫们刺青的刺青师等等,所有和这个刺青有关的人,也都在倒在那场大火的废墟里了。”   “怎么会就这样巧,偏偏一个不留。”任阮反而起了疑心,“混乱的局势和冲天大火,能掩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一场金蝉脱壳。   大约是因为从小接受无神论的现代科学教育,纵使知道这个时代的确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力量存在——比如轻功、比如南疆的巫蛊,她还是忍不住对多年前的那场战前所谓的祈福测算,心存疑虑。   她总觉得这一开始,就是一个庞大的骗局。   既然这些尸体和刺青都太久远了,线索和知情人都断在了时间和洪流中,那么或许,他们可以从就近的关联入手。   比如这具新的刺青尸体,司南。   吾九九:“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将这位死者的报告送到十九大人那里,请大人往司南尸体上刺青由来这一方向,进行新的深入调查。”   任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十九现在忙着揪出那位散播谣言的罪犯,不必再将这桩麻烦事儿也压在他身上了。”   “送去十七那里吧。”她想了想,“还有吾六那里,也送一份。”   吾九九应下。   这时门忽然被“咚咚”敲响,杜朝的困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任姐,你在吗?”   吾九九开门放他进来。   杜朝酒量不如吾十九,喝的便少些。回来大睡了一觉后,这会儿虽醒的差不多了,脑子里还是有些懵懂的。   他挠着头进来:“发生什么事儿了,我醒来天都黑了,里里外外找不见你们一个人。方才过来倒是撞着吾十九,你们猜怎么着,他居然一副好像哭过的样子!”   杜朝匪夷所思地拍拍自己的脸:“我不是还在醉着呢吧?”   “没有。”吾九九伸手给他把脉,很耿直道,“杜公子,你还挺清醒的。”   “是吗?”   杜朝抱着脑袋往里面找椅子,坐下舒了口酒气,左顾右盼,“怎么这里也没看到小蛮啊,她方才还说要给我煮醒酒——诶?”   他的目光忽然被旁边摊开的卷宗吸引过去了。   杜朝抬起惺忪的眼,指着那卷宗上的六芒星刺青图案,语调天真又茫然地问:“任姐,谢大人不是去西芜了吗,你怎么开始研究起南疆文化了啊?” 第137章 目的   ◎幕后真凶的目的有二◎   酒精残余的麻痹和昏沉, 好像误打误撞地开启了杜朝幼时一些沉睡的记忆。   他指着那卷宗的六芒星图案,无比肯定曾经在钱塘偶遇到那位南疆老妪时,曾在她的脖颈上也见过这么个形状的刺青。   任阮和吾九九对视一眼, 脸色几乎同时变了。   任阮忽然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成真了。   如果说连这样一个象征着衙察院的刺青,都与南疆有着不为人知渊源的话, 那么南疆对于大夏的渗透, 很可能在多年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衙察院建立之初那场所谓占卜祈福, 究竟测算的是什么?   一往无前百战百胜的金吾卫,又为何会猝尔在西芜陷入插翅难逃的埋伏?   这一切好像都遽然被笼罩在了巨大的阴谋之下。   漫长的沉默之后,任阮终于从微微发颤的牙缝中挤出话来:“取纸笔来, 我要即刻书信谢逐临。”   ——   对于六芒星刺青与南疆之间关联的突然揭开, 让整个刺青案的调查猛然转向。   当初将此案命名为南疆刺青案,因的是其中受害的衙察院第一部 卫, 曾陨落在南疆人操纵的西芜土地上。   任阮却不曾想过,原来这些刺青本身,竟都与南疆在暗中缠绕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在衙察院与从杜朝家中搬来的南疆典籍又开始清理出来,正在进行紧张的再度排查阅检时,近一个月前的南疆符咒破译结果,终于在谢逐临的回信中被一并寄了回来。   那些符号本出自除夕那晚从御花园太液池底与慈禧宫碧虚泉下挖出的, 两具“玉芙公主”的棺木上所张贴黄色符纸的血色画咒。   经过检查对照, 金吾卫发现这两具棺木外面所贴的黄纸血符基本是一致的。   根据之前的查阅,也推断出来这些画符应当是出自南疆的巫蛊之术。   但是南疆的典籍资料实在匮乏, 所能对得上好的那本《南疆旧诡录》,又只是唯有两页的残卷。   纵然衙察院四处搜罗汇集了京都,乃至大夏各处的通懂南疆语言的能人异士, 也只能将其上复杂晦涩的南疆古语翻译出三四成, 且实在难以串通。   这艰难的破译工作一直拖延进行到如今, 终于有了新的突破。   谢逐临从出使西芜的金吾卫中暗中抽调出了两小波,分别前往西芜和南疆当地,进行暗访调查。终于陆陆续续搜集到其他《南疆旧诡录》的残页,又在西芜的靠近南疆的边境地,找到了一位流落南疆多年的大夏老妪。   她是当年征伐南疆夏兵的后代,两国紧张的形势和她身份的敏感,让她被迫隐姓埋名在此生活了很多年。   那些符纸在这位大夏老妪的帮助下,总算被成功破译。   任阮他们推测的不错,这黄纸上的咒符,果然属于南疆巫蛊之术的阵法。   并且,这阵法所用,是为献祭。   根据《南疆旧诡录》上不完整的记载,这种献祭阵法极为残忍血腥。   其中的一部分献祭术法,是将活生生的祭品练成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以供祭者驱使。   而那六芒星的刺青真相,也出现在了《南疆旧诡录》新被找到的残卷上。   六芒星在大夏文化中,原本象征着伟大的火焰。   然而在《南疆旧诡录》中的记载中,南疆巫女却利用其,在祭品最薄弱的后颈开出一个侵蚀的洞口,再以阴冷的阵法将祭品体内所有生命的阳烈通通吸流吞噬,从而彻底将其溃肉销骨,这样便能够更好地利用炼制祭品。   任阮想到这一点,就浑身发冷。   好在谢逐临的身边一直有谢伯时刻照看着,虽然曾被刺刻下了六芒星的痕迹,到底还没有被那幕后的南疆人真正投以之后的巫蛊阵术之中,暂时也没有发现什么后遗症。   不,后遗症或许还是有的。   任阮想到他每次因为看见熟悉的刺青尸体后,出现的体寒窒息症状。   她心中一揪。   如此看来,这症状的缘由,恐怕不止是她曾经猜测的心理因素。   或许当年的刺青,本身就将所有人都已经拉入局中,冥冥之中早就以某种诡异的力量勾连在了一起。   关于《南疆旧诡录》的翻译,谢逐临还寄了一卷与刺青关系并不大的阵法符咒的记载来。   是关于长生不老的。   这个阵法所需的祭品和施展的方式虽然残缺不全,但关于阵法上的一些繁复符咒,也有少量的一部分与那两具棺木黄纸上的重合。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太后那张完全没有老去痕迹,宛如豆蔻少女的美艳脸庞。   谢逐临怀疑,那埋藏在慈禧宫碧虚泉下的“玉芙公主”,就是太后为了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的祭品。   他顺着这个怀疑重新对太后展开了调查,终于在那位长居南疆的大夏老妪的口中得到了验证。   原来太后在这些年借着奢华享乐的名头不断用金玉宝石装饰整个慈禧宫,渐渐地,似乎在将整个宫殿改造成了一个与南疆远古时期祭坛般的构造。   而其中的碧虚泉,正是整个祭坛的祀眼位置。   任阮沉声道:“看来要想真正查到南疆巫蛊,我们还得想办法亲自一趟慈禧宫才行。”   “可是太后现在不是在被禁足么,我们要怎么进去?”小蛮很担心,“她那样狡诈狠毒,若是去了,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平安也愁眉苦脸:“是啊,之前为了不遭受她这阴毒黑手,咱们是百般推脱回避。眼下却竟要自己送上门去!”   “总会有办法的。”   任阮冷静安慰着她们,其实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气。   但她很清楚,这一趟慈禧宫,恐怕是非去不可的。   吾十九揉着瞧卷宗瞧到酸涩的脖子:“可是那个懂南疆的老妪,不还在跟在大人身边嘛。咱们这几个,就算真冒着九死一生,在那里见着什么南疆的证据,也都是两眼一睁瞎的。”   “虽然谢逐临已经派人,护送那位老妪在加紧赶回京都的路上了,但我们当然也还需要自己再尽量努力,多了解一些南疆的东西。”   任阮道,“潜入慈禧宫本就难于登天。若是真的在那老妪被送到京都之前,遇上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们就眼睁睁地错过么?”   只要能够成功地探查到碧虚泉中的秘密,就算两眼一睁瞎不认得,也能记下送出来,再进行破译和分析。   “衙察院和我家那些关于南疆的卷宗,我现在基本上都倒背如流了。”杜朝摊手,“但其中真正关于巫蛊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咱们还能上哪了解去?”   任阮还没说话,一直皱着脸想不通的吾九九突然举手,打断道:“等等,郡君。”   “既然凶手是要做这样的祭祀,为何那两具玉芙公主的尸体上,没有发现刺青呢。而身负刺青的那些大人,为何头颅却又被凶手全都砍掉,直接抛尸出来了?”   凶手苦心孤诣安排刺青的阴谋,又做这个阵法的目的,不是要炼尸,培养自己的行尸走肉吗?   任阮若有所思。   “《南疆旧诡录》几乎算得上是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了,历经了世世代代的南疆巫人,其中的蛊术阵法都不可避免地会有改动。”任阮目光沉沉,“但至少通过上面的记载,我们能够稍稍明确这些阵法所用的方向。”   将所有尸体按照相似的特征仔细划分后,基本可以确定,幕后真凶的目的有二。   这人想要不止想要长生不老,也想要对行尸走肉完全掌控般的权力。   杜朝沮丧道:“这么说来,咱们现在也不过是将这些案子关乎南疆的猜测,彻底确定下来。但其中含糊的来龙去脉,还是一无进展啊。”   “谁说没有。”任阮看向开始摩拳擦掌的吾九九,“九九,将关于范答应最新的卷宗,给他看看。”   怎么忽然又扯上了范答应?   杜朝摸着脑袋,将卷宗接过来。那知才看了三四页,他疑惑不解的视线就迸发出了无比惊讶的光芒。   他喃喃道:“当真是没想到,原来范答应,居然很可能是阵法中的失败品么……”   任阮神色凝重地点头:“七月半的盂兰盆节,月圆中空,鬼门大开。按照南疆人的记载,是为一年当中阴气最盛的佳节。”   现在想来,那热闹盛大的夏国盂兰盆节宴,很可能反而成了一场南疆巫人狂欢的巨大献祭仪式么?   范答应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了正常人的生理特征,近乎行尸走肉,却又不完全是行尸走肉。   她有呼吸和脉搏,但那脉搏却是如同被大海潮汐般的涨涨落落,仿佛也同样受着月亮的影响。   在金吾卫控制了临月轩之后,任阮也去围观过几次吾十九和吾十七分别对范答应的审问。   大多数的时候,她依旧是自顾自哼着小曲儿,对外界没有丝毫的反应。   唯有一次任阮试探地提到她的女儿时,她才倏地停下了哼歌。   但任阮说起的并不是归善公主,而是已经惨死的司南。   范答应浑浊的眼珠子忽然流淌下一滴泪水,喉咙间咕噜咕噜许久,似乎想说话,最终却只能痛苦地掐起自己的脖子。   若不是吾十九上前拉开,没有知觉的范答应恐怕能将自己当场扼死。   最后她痛苦地在地上抽搐了许久,才几乎是呕心沥血地在痛苦嘶吼中吐露出几个能分辨的字:“蓝……蓝眼睛!蓝眼睛……”   可惜还不等众人上去细问,范答应就七窍流血地昏厥了过去。   御医与衙察院的医卫抢救了一天一夜,但似乎面对其复杂的身体构造一筹莫展。   范答应死了。 第138章 文渊阁   ◎十九不好了◎   范答应死了。   她唯一留下的线索, 便是自己这具阵法中的失败试验尸体,和那一句“蓝眼睛”。   这个与谢逐临在大理寺画室发病时重叠的线索,再次引起了任阮的重视。   大夏人历来是黑发黑眸。便是偶尔会出发色眸色稍浅面相的南疆, 最多也便是棕色的眼睛和红褐色的头发。   蓝色的眼睛,是属于西芜人的特征。   难道说原本已经因为被南疆人彻底控制, 而从案情调查中排除出去的西芜势力, 又要重新纳入到分析权衡之中了么。   刚刚才稍微清晰半分的局势, 瞬间又坠落到了更深的迷雾当中去。   任阮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地放下卷宗。   “蓝色眼睛的人,放在大夏应该还是很显眼的吧。”杜朝说, “现在有咱们在京都, 又有谢大人在外面,双管齐下, 必然叫这蓝眼睛的嫌疑人插翅难逃!”   杜朝正斗志昂扬地说着,忽然怀中的小表“滴”了一声。   他连忙掏出来看了一眼,起身道:“到父亲规定我今日归家的时辰了,明儿睿王就要进京,家中肯定有阵仗准备等着我呢。任姐先不说了啊,我先走了。”   言罢, 杜朝便匆匆告辞去了。   任阮这才想起来, 算算时间,明日是该被召回的睿王就该差不多抵达京都的日子了。   此前的真假焦骨案, 虽然被楚询下令草草掩盖了结,但结案卷宗留下种种直指钱塘的线索和罪证,却是记载得明明白白。   在近来朝堂上关于太后一党的清洗中, 楚询也没有忘记以焦骨案为因源, 发散牵扯出众多暗线, 将在钱塘安稳多年做了不少小动作的睿王开始寸寸瓦解。   终于,这场神像分尸案件中,因着修建太液池廊桥祭祀堂和打造假神像的工匠,均为钱塘贾家上供送入宫中,蛰伏许久的楚询终于抓住了这个由头,将睿王暂革亲王位,急召入宫呈罪受检。   睿王虽被暂时剥去亲王朝服,到底是流着先帝血脉的皇子皇孙。   更何况睿王背后声势赫奕的贾家依然,太后贾氏也还不曾没倒台。   只要他没被彻底定罪,或者定下的不过是用人不善这等不痛不痒的小罪,这京都各处精明的势力,还是会见风使舵地依照礼制,在宫门处迎接这位多年不曾归京的亲王。   为官崇尚中庸之道的圆滑杜少卿,自然会前往。   而没有官职的杜朝,则被杜少卿锁在家中。   听闻向来老实的睿王这次进京,路上幺蛾子不断,态度一直在尊君和失敬之间暧昧不清,试图挑战皇权的底线。   这次睿王进京,势必不会甘于被动述罪。   所以杜少卿严厉叮嘱过,在睿王归京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杜朝绝不能再踏出杜府半步,更别提去衙察院中跟着任阮鬼混。   之前关乎任阮的流言,杜少卿不是没听闻过。   虽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他心中还是更加排斥杜朝与任阮的来往。   只是这段时间朝堂汹涌不断,忙得脚不沾地的他实在没时间管教杜朝这个不肖子。   但如今睿王进京,这京都的形势又要再往暗处翻上几翻了。   杜少卿很清楚,如今在朝堂中再性差踏错一步,丢的只怕不是之前的乌纱帽了。   这乌纱帽下面的脑袋,还有身后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将在这一场即将真正爆发的大战中,岌岌可危。   可惜杜朝没随自家亲爹的明哲保身,反而和他异父异母的“亲姐姐”任阮像了个十成十,满脑袋都是反骨。   是以当吾十九从皇宫文渊阁旁边的草垛里,揪出一个鬼鬼祟祟的杜朝时,众人都不甚意外地叹了口气。   平安:“看来杜大人上锁的方式,还是没怎么改进啊。”   “那是。安排来安排去,还是那两个脑袋不灵光的小厮。”被揪出来的杜朝依然一脸得意,“我每回翻出来的都是同一个窗户,这些小子还不是逮不住我。”   任阮却蹙了蹙眉,让十九将他好生送回杜府去。   “为什么!我不回去!”   杜朝惊恐地抱住旁边的柱子,愤愤道,“我可是谢大人亲口承认衙察院中的一员啊,你们凭什么不带我!你们这是赤裸裸的孤立!”   任阮理解杜少卿的爱子心切,不为所动。   “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危险活动,不就是进文渊阁查一查资料嘛,还能捅出什么大篓子来!”   眼见自己就要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吾十九从柱子上扒开,杜朝强烈抗议,几乎有些口不择言。   “要造反的又不是咱们!”   这一声唬得旁边的小蛮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了,一下子将他的嘴用手捂住。   “要死啦,杜少爷,这样的话也能在宫里说的!”   杜朝自知理亏,也红了脸。   待小蛮收了手,他还是不服气地嘟囔:“小蛮姑娘大病初愈都去得,我如何不行。”   “要不是我从吾十九那里听了一耳朵,居然都不知道,原来任姐你昨儿说要去多了解南疆文化的地方,居然是文渊阁!”杜朝幽怨道,“文渊阁诶,这可是我自小的梦想!任姐,你忍心让我的梦就这样破碎在你面前么?”   任阮瞪了口无遮拦的吾十九一眼,实在拗不过杜朝,又怕他被强行送回去后再用什么极端手段偷溜着闯祸,不如放在身边瞧着安全,只得松了口。   “但你只许在这文渊阁里头,跟着吾十七,还有小蛮一块儿查阅典籍。”   任阮叮嘱,“不许再说那些忌讳的话儿,更不许往旁处乱走。若是有人来文渊阁,要配合好十七和小蛮,掩饰我们的行踪,听明白了吗?”   只要能参与衙察院的破案,杜朝哪里有不依的,立刻喜笑颜开,百般赌咒发誓听话。   于是一行人总算达成共识,转过高大的树草花丛,向文渊阁的正门行去。   任阮从袖中掏出楚询的批允令。   今日的行动,在昨夜秘密进宫时,她已经一五一十地向楚询进行了汇报。   他对她这番胆大妄为的举措倒是不甚吃惊,甚至还有几分高兴:“你这方面倒是不像谢逐临那个死板的木头,什么都要拖着到所谓的稳稳妥妥,才肯动手。”   为了不用将与太后痛苦虚与委蛇的战线拉长,他对任阮这一次行动寄予厚望。   那门口的侍卫很快便放了行。   众人很顺利地踏入了这座满是书卷气息的巨大藏书阁。   文渊阁不止是大夏的皇家藏书阁。它历经三国,已有几百年的历史。   纵使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曾经受过无数硝烟战火的摧残,其中的文渊阁始终屹立不倒,以一种庄严古朴不可侵犯的姿态,高矗在皇城之中。   且为了更好地保存这其中一些脆弱的古籍,文渊阁的门卫把守很严,若无圣上的亲许,任何人不许踏入其中。   是以这其中的书卷的珍贵完整,浩繁百纳,可想而知。   这也就是为何谢逐临在信中嘱咐她,或许可以去文渊阁中再找一找关于南疆的线索。   文渊阁固然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但任阮并不打算在这其中投入过多的人力。   毕竟今日她进宫的首要目的,并不是文渊阁。   而是太后的老巢,慈禧宫。   于是一行人在进入文渊阁后,立刻兵分两路。   任阮带着吾十九、吾九九和平安,直奔早就踩好点的文渊阁侧门。   文渊阁戒备森严,但只要找到侍卫巡逻的规律,这森严的戒备导致四处无人轻易靠近,反而给他们营造出了没有目击者的优势。   四人从侧门溜出,一径儿抄着偏僻的小路,避开人往慈禧宫的方向去。   多年未见的睿王进京入宫,楚询为展示皇帝气度,自然要为这位还没定罪的皇兄接风洗尘。   而变相禁足在慈禧宫中许久的太后,今日也终于要为这场家宴踏出宫门。   任阮已经根据金吾卫的线报,算好时间。   眼下这个时候,京城门口的迎接已经结束了,大约再过半个时辰,梳妆打扮毕了的太后应该就要准备出宫了。   他们蹲守在慈禧宫斜对面的宫室之中。   这宫室唤做惠琦阁,原本是归善公主的居所。其虽使团离京后,便空置了下来。   因着今日的行动,楚询特意将其中的侍卫都撤走了,方便几人借着此处进行探查。   任阮算的时间还算准。   他们在此不过等待了一刻钟多,便听得慈禧宫那边传来的动静。   明明听得宫门大开的声音,众人小心地窥探过去时,却见那慈禧宫正殿门依旧巍然不动。   正疑惑时,侧殿小门传来了宫女们轻巧整齐的脚步声,一辆秋香色八宝銮驾从中抬出,被簇拥着往宫道行去。   平安揉了揉眼睛,有点不敢确定:“这是太后的銮驾么?”   这銮驾虽奢华豪丽,但依着贾氏的性子,也太低调了些。   还有哪些簇拥在旁边的宫女,也比之从前的太后仪仗少了许多。   莫非这接连的几次打压,真让贾氏熄了气焰不成。   “是贾氏。”吾十九抓了抓脖子,“那风带动帘子时,我看得清清楚楚,里头坐的,的的确确就是她。”   任阮换了一个窗户,还想从那半开的侧殿门中瞧一瞧慈溪宫中的现状,谁知那銮驾后面跟着的宫女一踏出,侧殿门便极快地关上了,仿佛见了火似的。   好生古怪。   莫非那里面藏着的不可见人秘密,已经彻底浮出水面,才连带整个宫殿都见不得光?   侧殿门被关上后,慈禧宫又回到了一片寂静之中。   静静地等待了片刻后,吾十九有些按捺不住:“任姑娘,那我现在就带着人,进去探一探究竟了?”   任阮点点头,目送着吾十九带着几个早等在此处的金吾卫化成了一道靛蓝色残影,几个瞬息便跃进了慈禧宫。   紧张的等待中,她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掏出带来的卷宗打发时间。   这一翻,便正好落在了画像司洗笔池尸体那一页。   她想起当时的桥头女鬼案,还有自己在漫水阁中殊死搏斗,忽然有些感慨。   若是换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势必也要随着吾十九一起翻进去,不管不顾地亲临现场进行调查的。   谢逐临说的对,那个时候的她,实在是有几分不要命的莽撞在身上的。   不过这次行动,她并没有以亲身犯险的打算。   慈禧宫中的泥沼,比漫水阁不知道要深多少。   其间又状况不明,她身无武艺,若是贸然闯进,必然是九死一生。反而拖累了整个衙察院的后腿。   所以现在的她选择,以后盾和支援的角色坐在外面,冷静地等待。   平安在小蛮的念叨里早听过无数遍漫水阁里的险境,见任阮此刻平心静气地翻着卷宗,不由得笑着打趣道:“姑娘和从前好不一样!现在有了谢大人,胆子也小了,总算开始想着身后还有惦记自己的人了。”   任阮听了,也有些失笑。   “是啊,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她刚穿越过来,就算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和家人,也不可避免地对这个陌生的环境,都保持着疏离和戒备的态度。   她会去保护任父,会去救援小蛮,但她总觉得自己游离在所有人之外的。   “从前是孤身一人,再危险又能怎么办呢,总是要去闯的。”   “现在呢,应该也不是变得胆小了吧。”她想了想,想起谢逐临第一次对自己冷脸时说的话,忍不住扬起嘴角,“大概是,我终于学会去信任了。”   信任自己身边,真的有能够并肩作战的伙伴了。   信任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平安怔了怔,似乎也渐渐明白过来。   她有些动容地走到任阮身边,轻轻把脸贴在她的肩膀。   “姑娘以前,应该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吧。”平安小声说,“奴婢真希望,自己能够再早一点陪伴在姑娘身边。”   任阮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现在已经很好了。”   “以后会更好。”   平安抬头,依恋地蹭了蹭自家姑娘的手。   “奴婢,还有小蛮姐姐、杜公子、十九……咱们都陪伴在姑娘身边,以后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去江南、去北漠,每日都像那天在酒席上一样开心。”   任阮轻轻地说:“一定会的。”   主仆二人正温语细声地说着话,忽然窗外的天空传来一声轻微的爆破声。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宫室的窗户处又传来一声“咚!”的巨响,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窗户外翻身进来,几乎是滚落到在了地上,留下一片鲜红的血泊。   看清那人浸满血液下的靛吾服,任阮脸色骤然一变。   她猛然站起身来,克制不住颤抖的声音:“怎么回事?十九呢?”   那金吾卫面色痛苦地支撑起半边身子,另一只手捂住的地方还在血流不止。   “十九大人……”他艰难答道,“十九大人不、不好了……” 第139章 碧虚泉下   ◎不止一个祭坛◎   任阮颤着手, 蹲下身去努力帮他捂住伤口,大叫道:“太医!平安,快去请太医!”   他们此行并没有携带医卫, 眼前这个金吾卫伤得这样重,他们只能一筹莫展。   在殿内团团转了许久的平安冲过来, 将总算找到的干净布条塞到任阮手上。   “姑娘别慌, 奴婢现在就去。”   但一只带血的手, 牢牢抓住了正要狂奔的平安。   那金吾卫虚弱又坚定地摇摇头:“不,不能去。”   去寻御医,势必会将整个皇宫都惊动。   那么他们还没完成的潜入探查, 就都前功尽弃了。   “碧虚泉下……有东西……咳咳。”   金吾卫推开拼命将布条往自己伤口压制血流的任阮, “不……郡君快去!别在属下这里浪费时间!咳咳……十九大人,十九大人已经不……”   听到吾十九比眼前浑身是血的金吾卫伤得更狠, 平安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挣着手:“那还等什么,奴婢要去寻太医!难道让十九大人死在里面吗!”   “不重要!”金吾卫虽奄奄一息,扣住平安的力道却丝毫不松,“其他的兄弟都死了!我与十九大人的命又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快走……不能让大家都白牺牲!”   任阮拿着被血完全浸湿了的布条,愣住道:“你说什么?”   “那慈禧宫中, 有埋伏?”   “都、都死了……都死了……”金吾卫摇头, 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恐惧。   他喉咙间已经有涌上来的鲜血咯住,剧烈喘息着道:“碧……碧虚泉下!南疆巫蛊……刺青……”   他后面的话已经被涌上来的鲜血堵住, 在喉间痛苦呛窒了两声,终于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大人!”平安惊恐地大叫。   任阮抖着手去摸他的脉搏,才忍住眼眶中的泪:“暂时只是昏厥过去了。”   但就眼前金吾卫糟糕的伤情, 这昏厥恐怕也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平安颤抖着看向任阮:“姑娘, 怎么办?”   任阮闭着眼, 深呼吸了好几口,才在这浓烈的血腥味中平复下几乎失控的思维。   她用尽量平缓安抚的语调,吩咐平安:“你即刻按原路返回文渊阁,去寻吾九九,请他来救治。”   如今尚不知道慈禧宫中具体的状况,碍于这金吾卫昏厥前反复的强调,她也不敢贸然去请太医惊动众人。   吾九九虽本职是仵作卫,对医术的精通也不赖于寻常医卫,眼下是最好的选择了。   平安点点头。   她实在不放心这金吾卫独自留在冰冷的宫室中,所幸自己自小做惯了粗活力气大,干脆将这八尺男儿抬上自己瘦削的背脊,一路小心地往文渊阁去了。   任阮则在带来的箱子里迅速挑挑拣拣。   她将刻刀和匕首都拨到一旁,从最底下珍惜地抽出一只画笔,仔细地收入袖中,才出了宫室,快步往慈禧宫行去。   那是此前谢逐临亲手为自己雕刻打造那支,紫蒲狼毫笔。   她本想从之前太后驾銮出来的那处偏门试探着进去,谁知道才靠近慈禧宫,却发现原本紧闭的大门,竟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任阮握紧手中的画笔,和门口保持的安全距离处谨慎地略略俯下身,试图先从缝隙中观察一下其中的状况。   然而她看到的,只有红色,满缝隙的红色。   任阮心中一沉,在确定其中半响都没有半点声息之后,她上前一步,轻轻地将宫门推开,向里面踏入了一步。   她踩到了一片黏腻的湿滑。   任阮不用低下头也知道,她的脚下是已经累积起几毫米的鲜血。   整个慈禧宫,已经变成了尸山血海。   从前院各处的盆栽假石、花坛湖景,到行廊的玉砌金栏,各处殿阁的雕梁画栋,各处都挂满了碎尸残肢,血色弥漫。   比之肉羹碎尸案中的山间别墅,更惨烈了千万分。   任阮这才明白,那金吾卫口中的都死光了,是什么意思。   这些被随意抛洒在各处,堆叠成山的尸体上穿着各色的宫装、或是太监服,其上俱绣有特殊的花纹,显然是慈禧宫中的宫人。   难怪簇拥着太后出去的宫人少了大半,原来已经在此成了冰冷的尸块。   这其中甚至有许多,显然已经被杀死了有一段时间。腐烂变化程度不同的尸体七扭八歪,被胡乱地堆叠在各处。   太后贾氏疯了吗……   难道在被禁足的这些日子里,她竟然屠尽了自己的一整个慈禧宫?   任阮心神俱震。   然而此时却不顾得停留在此多看,她四处张望着,努力从这些尸山血海中,辨认出上次来时的路径。   她小心地绕过地上的血肉模糊,往碧虚泉的方向跑去。   碧虚泉此时已经变成了一道鲜血的喷泉。   在碧虚泉前的石子路上,任阮看到了第一具穿着靛吾服倒下的尸体。   这个金吾卫的浑身是血,面部似乎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反复剌过,皮开肉绽到已经看不清面容。   任阮强忍住悲痛,继续向前奔去。   她很快看到了穿着靛吾服的第二具尸体。   第三具、第四具。   除了奔逃出来给她报信的那个重伤金吾卫,跟着吾十九一同进来的,已经全部没了气息。   “十九?”任阮记着重伤金吾卫的话,不由得焦急地在四处寻找起吾十九的身影来,“十九,你在哪里?”   可是将整个碧虚泉围绕了几圈,任阮也没能在地上的尸堆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极力压制着内心不断涌上来的恐惧和悲痛,终于停下了寻找的脚步。   任阮望向那个不断喷涌出鲜红液体的碧虚泉,握紧了手中的画笔。   重伤金吾卫昏厥前还说过一句话——“碧虚泉下有东西。”   他让她快去。   任阮深吸了一口气。   实在找不到吾十九,她决定先听他的叮嘱,亲自靠近碧虚泉去一看究竟。   碧虚泉的白玉围阶很高,任阮需要爬上去,才能看到里面。   被鲜血冲刷过的围阶很滑,任阮手脚并用,才终于勉强攀了上去。   但还不等她站起来,围阶里的东西已经让她怔愣在了原地。   整个碧虚泉在除夕夜宴搜宫时,就已经被挖开过。   任阮还记得当时那些挖掘出来的堆积淤泥,将泉眼完全堵住了,再不见底下源源涌出的清澈泉水。   而此时此刻的碧虚泉,更是被彻底堆填铲平,东南西北各处都多了一个银白色的盘形小石墩,那石墩中心极其诡异地各自冲击出一股鲜血般的流体,四股流体在半空的中央汇聚到一起,便成了任阮在围阶外看到的血色喷泉。   好熟悉的布局。   刚刚才在宫室里翻过《南疆旧诡录》中的一些图形记忆,逐渐与眼前的景象重叠。   而流体汇聚点的正下方,是一个巨大的,以鲜血绘制着六芒星图案的银白盘。   其上趴着一个穿着满是血痕靛吾服的人。   任阮哪里还顾得上想其他,她立刻认出了掉落在他身边的佩剑,失声唤道:“吾十九!”   她不假思索地从围阶上跳下来,奔向中央的生死不知的吾十九。   及到吾十九身旁,任阮眼眶通红地跪下来,正要去摸一摸他的脉搏,忽然地上的人猛然一抽搐。   她还来不及惊喜,伏在地上的吾十九忽然将手边的佩剑一握,翻身起来,血红的双眼在看见任阮的一瞬间暴突而出。   下一秒,凌厉的剑气就要直冲少女柔嫩的脖颈而来。   任阮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完全忘了躲避:“吾十九?”   眼前这张纵然头破血流,依然熟悉万分的,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的脸,明明就是吾十九啊。   难道说,吾十九已经被这个南疆祭坛完全控制了么?   方才重伤金吾卫“快去”的意思,不是叫自己快些入慈禧宫,而是赶紧离开这里?   任阮神思急转。   就在她的脖间已经几乎感受到长剑的锋利,即将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杀害之时,另一柄长剑不知从什么地方遽然横过,与来势汹汹的剑刃撞出“锵”的一声。   脑海中空白了半响的任阮抬起头时,出剑那人已经轻易地制服了吾十九,将他按回原地,双手紧紧绑缚在身后。   “吾、吾六?”她怔怔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正在吾十九身上四处检查的吾六停了停手,将前者腰间空荡荡的烟花弹夹扯开给她看,面无表情:“他倒还算有些意志力。”   任阮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重伤金吾卫翻身进来前,窗外天空的那一声轻微爆破声,是吾十九放出的信号弹。   正是因此,才让在衙察院中的吾六及时赶到。   “吾十九是怎么了?”   任阮望着还在不停检查着的吾六,又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处,微颤道,“他是不是中了南疆的巫蛊之毒?”   这碧虚泉,看来已经被完全改造成了一个南疆的祭坛。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吾六面色凝重地将吾十九凌乱散落下来的长发撩开,“——他恐怕不止是中了巫蛊。”   任阮目光一凝。   撩开的长发后面露出了吾十九满是血痂的后颈。   其上一个六芒星刺青,清晰而刺目。   “怎么会……吾十九他怎么可能会有这个……”任阮万分震惊,“他是后来才入的衙察院啊。”   而且她也分明记得自己曾经亲眼看过,从前吾十九的后颈上根本空无一物!   吾六用手指细细抚摸过,断定:“大约是前几日新刺上的。”   这下任阮更震惊了:“前几日?”   不是刚才被人强行刺刻下的么?   难道吾十九都已经顶着这个刺青,在衙察院中行走了这些时日!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任阮的脑海里将这些日子的吾十九迅速闪回。   这段时间为着在京都四处平息关于她的流言,吾十九的状态都不太好。如果一定要在这其中再找出不对劲的话……   任阮心脏漏跳了一拍。   仿佛是在从临月轩回来之后!   在那之后吾十九本就劳累的精神更是恹恹,平常生活中好像也突然多了总不舒服地抚摸后脖的习惯。   不!就是自吾十九独自探查过临月轩之后,他就开始出现了频繁揉擦后颈的动作!   想来那个时候,他就可能已经被刺青上了!   她又想起在临月轩时,吾十九曾说自己在井边和范答应搭了老久的话儿。   可是那井就在前院,若真如吾十九这个大喇叭所言,为何一墙之隔的他们却只听到了一片死寂?   任阮浑身发冷。   那段吾十九在临月轩独自探查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吾六语调冷沉:“若非我赶到,他恐怕要沦为这个阵法的祭品。”   “雘郡君,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他抬头环顾四周,最后看向她,“已经成了尸山血海这么多天的慈禧宫中,竟然没有什么腥臭腐烂的味道?”   任阮回过神来,徒然睁大眼。   没错。别说什么腥臭腐烂之味,便是血腥味,她在尸堆中间一路行来,亦是极淡的。   是以在慈禧宫外时,他们根本没有想象到半分其间惨烈的景象。   她面色一变:“你是说……”   这些尸体,难道都被南疆巫蛊的术法所影响,已经被改造成了整个祭祀阵式的一部分吗?   吾六:“除了这个碧虚泉,整个慈禧宫的构造,都已经被改造成了南疆的祭坛。”   任阮点头。   这个谢逐临在信中提及过,经过那位大夏老妪的鉴定,慈禧宫的祭坛结构已经是万分确定。   却没想到,在这大祭坛中,还套着以祀眼碧虚泉为位点的小祭坛。   其中阴毒巫术的威力,可想而知。   “对了,吾六。”任阮赶紧又将自己刚才关于临月轩的推断讲给他听,“我想临月轩肯定还有我们遗漏的东西,吾六,咱们必须再对此进行更深的调查。”   吾六听了,正色点头。   嘱咐完的任阮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她还打算在这里再多观察几眼。   这时,侧耳听到些什么的吾六却忽然猛地起身,喝道:“快走。”   “怎么了?”   吾六一把背起地上的吾十九:“宫中出事了,此地不宜久留。”   “和我回衙察院。”   吾六收起剑,另一手便要去拉任阮。   任阮摇头:“我现在不走,宫中还有十七他们。”   “十七轻功高强,不必管他。”   “你先带吾十九回去医治吧!”任阮坚持推开吾六的手,“还有杜朝,还有我的两个婢女,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吾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勉强:“大人心系你,我才多问。你既坚持,好自为之。”   他丢下这句,便背着已经失去意识的吾十九纵身飞跃而起,很快消失在绵延的宫墙上。   留在原地的任阮知道这里也的确不能久留,忙动了动麻僵的腿,准备再从围栏上翻出去寻平安她们。   但她才一动,目光就被地上一个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方才吾十九趴着掩盖住的位置。   任阮心神一震,这恐怕就是方才重伤金吾卫口中“碧虚泉下的东西”了!   她连忙快步过去,小心地将其拾捡了起来。 第140章 瑞兽   ◎战争恐怕真的,开始了。◎   任阮揣着怀里的东西, 心情颇不平静地步履匆忙地出了慈禧宫,打算沿着旧路往文渊阁的地方回去与众人汇合。   但她要去的那个方向,不知怎么, 天边此时竟然涌现出滚滚的浓烟。   不高不低的重重琉璃瓦宫脊后,还依稀可以瞧见蹿高的熊熊大火。   隔壁宫道传来匆忙的阵阵脚步声。   混乱中, 她听得有人在大喊:“走水啦!快去禀告圣上, 文渊阁走水啦!”   任阮心中立刻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好预感, 恨不能立刻飞身过去探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杜朝他们又是否安好。   但理智告诉她,此时文渊阁的大火聚集了各宫的注意, 原本僻静的宫道也随时可能有人经过, 她不能这样冒然回去。   正迅速权衡思量间,任阮又听到巷道口的急促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知道是救火的宫人正要往这条路赶来, 她只好连忙提起裙摆,飞奔回了之前的宫室之中。   果然,她才掩上蕙琦阁的门,外头紧接着便是提着水桶的几个小太监匆匆转过墙角,从宫道中跑过。   屏息待他们远去了,任阮才动作小心地拴上门, 脱了力地跌坐下来。   文渊阁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走水?   杜朝吾十七他们现在生死未卜, 背着重伤金吾卫往文渊阁赶去的平安又怎么样了?   如今潜入慈禧宫中的金吾卫死伤惨重,中了巫蛊的吾十九也身负重重谜团。   她现在怎么办?   任阮抱着脑袋嗡嗡作响, 所有的思绪都混成了一团浆糊。   染血的裙摆里在她动作中滑下一样物什,叮当一声,落在地面上。   那是她方才从慈禧宫碧虚泉的祭坛里, 吾十九所趴盖住的那个位置拾来的。   一支芍药花顶凤凰垂首金步摇。   细细长长的钗柄缠枝繁复, 一只重羽华丽的凤凰引吭向上, 长冠上顶着朵娇艳欲滴的金粉芍药。凤凰缤纷溢彩的尾羽垂下,连坠着颗颗圆润饱满的珍珠链串。   纵使上面沾染了许多或新或旧的血迹,也难掩这步摇奢华夺目的光彩。   完全符合太后贾氏张扬肆意的风格。   但任阮仔细将这簪子翻来覆去地看着,总觉得仿佛曾经在谁的头上见过它。   但好像却……并不是贾氏。   虽百思不得其解,她摩擦着簪子的手,还是忽然顿了顿。   任阮闪了闪眸光,撩起那凤凰尾羽里垂下的珍珠串。   这些远瞧闪着无暇光泽的珍珠,凑得极近才能发现,每一颗上边,竟都被刻上了笔画细小而古诡的符号。   看了这么多天典籍和卷宗,任阮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属于南疆的古繁体。   她又急切地重新将步摇左右翻看起来,很快在凤凰头顶的金粉芍药中,发现了被刻在花瓣包围的莲蓬形花心台上,一个完整清晰的六芒星图案。   任阮脸色一变。   果然,这又是一件有关南疆的罪证。   并且很可能不止被用于那巫蛊阵法,恐怕与衙察院之刺青也有所关联!   任阮还想再仔细观察,却发现这发簪上沾满血迹的凤凰已经有些松动,那头顶本就垂落下的的芍药花瓣摇摇欲坠,身上的羽毛也颇为松垮。   大约是年岁已旧,又被摔打过。   她于是暂时停了手,起身在宫室中翻找出一个小木盒来,小心地将步摇放置进去,打算带回衙察院之后,再送到痕检卫处进行专业的鉴定。   “哐当”一声,在任阮往怀中找位置塞着小木盒之时,她袖中的紫蒲狼毫笔忽然也滑落出来,跌在地上。   任阮连忙拾捡起来,心疼地仔细擦了擦,又上下检查了一会儿有没有哪里跌坏。   ……等等。   她正擦拭的手指,忽然停在了紫蒲狼毫笔顶端上。   那里有一头谢逐临亲手细细雕刻出来的小驺吾,壮身长尾肖似狮虎,张牙舞爪得很是可爱。   任阮的手指经过那小驺吾头顶茂密的鬃毛,停留在了从龇嘴中呈弧形弯生而出四颗尖利獠牙上。   方才和平安在蕙琦阁的对话,重新勾起了她有些久远的记忆。   素莲祖母案中,被假冠以证人身份杀害的吾七,曾经给他们留下过一个线索。   他在死前,想尽办法用咬破的手指在在岸边一块石头背面,用血写下了“獠牙”二字。   任阮面色凝重地摸着笔杆上那只小驺吾的獠牙,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又将刚刚收起来的小木盒掏出来,打开,取出那支芍药花顶凤凰垂首金步摇。   微微颤抖的手指重新落在了步摇上凤凰的顶冠和芍药花上。   她这次微狠下心来,略略用力地再次仔细试探了一番。   方才一略而过的轻微尖锐,此刻变成了清晰微弯形状的凸刺。   果然不对劲!   任阮不再顾忌步摇所谓岌岌可危的老旧状态,她双手并用,用着摸骨的手法,认真重新将整个凤凰都仔细探查过一遍。   透过表面覆盖的轻薄金箔羽毛,任阮手下“凤凰”的真正形状,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与她那晚在高楼盘旋梯子下所摸到的浮雕趋近一致。   任阮冷着脸,终于笃定地伸手,将簪上“凤凰”的掩饰全部一一剥落。   凤冠变成了长绒的鬃毛,尾羽中藏着粗壮的长尾巴,金箔彩漆的华丽蓬勃凤羽下掩盖着五彩斑纹和壮实的身躯。   这是一只驺吾。   一只被以凤凰形态掩饰住的驺吾。   任阮重新捧起簪子垂下的珠串,看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六芒星刻图,眼皮狂跳。   难道说,除了这六芒星的刺青之外,连象征着衙察院的瑞兽驺吾,也成了南疆巫蛊术法的利器么!   任阮难以置信地握紧步摇。   思量片刻,她决定重新回到那慈禧宫中再看看,也许还会有被遗漏的新线索。   忽然,这时又听见宫门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跑步声,并不像是之前那些慌乱过去救火的宫人。   任阮拉柄的手停住,不敢再开门查看。   她狐疑地匆匆上了二层,躬着身子靠近虚掩的窗户,谨慎地向外窥探去。   只见宫道外,列队的御前侍卫正快步跑过。   众侍卫手俱放在腰间佩刀上,仿佛严阵以待,正赶往立刻准备厮杀的战场。   不过是一个文渊阁的走水,怎么会惊动这样多的御前侍卫?   且他们中并无一人提有水桶,压根就不像是要去救火的模样。   难道这一场大火,是有人蓄意为之?   任阮惊惧地回身,跌跌撞撞奔到另一处方向的窗户窥探过去,却见文渊阁的大火好像已经被扑灭了一段时间,连黑烟都散淡了许多。   火势已经了结了?   她没预料地一怔。   心中不祥的预感,反而越来越沉重。   既然如此,那么这些御前侍卫又要匆匆前去做什么?   便是捉拿纵火的贼人,需要出动这么多带刀侍卫么?   任阮正惊疑不定,忽然瞧见方才从宫门前跑过的带刀御前侍卫队,又出现在了路过文渊阁之后的宫道上。   他们行进的方向,原来竟是养乾殿!   这个时辰,不该是楚询正和太后睿王“其乐融融”享受家宴的时候么?   莫非是……   任阮顿生冷汗,不敢再想。   她顿时再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待不住了,冲下楼梯,打算不管不顾先奔到文渊阁中,与杜朝他们汇合。   然而她的手才方再次搭上宫门的把手,外面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   这次是比方才更多了数倍的御前侍卫,他们腰间的佩刀已然出鞘,面色凝重地向前冲去。   任阮生生停住手,心几乎沉落到了谷底。   她知道,战争恐怕真的,开始了。   --   养乾殿后殿。   楚询用龙袍袖擦了擦嘴角的血,没好气地往身前人挺拔的肩膀捶了一拳:“你还知道来啊,再晚一点,朕就要被睿王那个不知死活的蠢货捅死了!”   “臣知罪。”   谢逐临无甚诚意地留下一句,提起还滴着鲜血的长剑,大步迈向宫门。   “这就走了?一心就惦记着你那小姑娘是吧!”   被抛在后面的楚询气急败坏。   “贾氏绑在后面呢,你就让我一个人解决?”   “慈禧宫处有烟花信号弹响,她带进宫的吾十九出事了。”他头也不回,“贾氏不过是个傀儡,你虽顽钝,也算绰绰有余。”   “且我已调动全部御前侍卫,加上在养乾殿布下的金吾卫,足够你安然无恙。”   “姓谢的,你别不知好歹!”楚询气得摔了一个杯子,脱口而出,“慈禧宫中已被南疆巫蛊彻底渗透,朕是担心你去了犯病,反中了陷阱!”   他话音未完,那颀长身形早已恍若未闻地从门口飞略而出,迅速消失在光中再不见踪影。   楚询又气得摔了几个花瓶,大声唤来黄福瑞。   “去,将睿王的头砍下悬在京城大门。还有尸身,也给朕挂皇城门口!”   “杆子戳长点,别脏了朕的门!”楚询不解气地补充道,“还有方才被谢逐临敲昏的贾氏,给朕泼醒了,即刻带到这来!”   “是。”黄公公低眉顺眼地应了,“圣上还有什么吩咐?”   “外面的叛军,一律格杀勿论。控制下来的宫室立刻进行全盘搜尸,不留活口。”   “检查仔细了,若是后颈有新鲜六芒星刺青的,不论是哪边的尸体,通通拖回严加看守,等朕处置。”   楚询烦躁地挥手,“还不滚下去办!”   黄公公恭敬应声,正要急步踏出,却又被楚询喊住。   “……”   楚询磨着牙,还是最后挤出了一句:“派两队御前侍卫,暗中跟着谢逐临。叫他们搜找保卫雘郡君,不得有误。”   黄公公郑重领命:“奴才明白!” 第141章 驺吾   ◎他说了什么?◎   蕙琦阁。   耳听着宫门外的动静, 已经从不时跑过的军队,变成了你来我往的搏杀。   透过窗隙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实实到肉的刀劈剑砍,血碎横飞的激烈厮杀, 饶是任阮,也忍禁不住有些腿脚发软。   此时只要踏出这宫门一步, 单薄纤弱的她落入混乱的战局之中, 就是一死。   任阮一边祈祷着外头的人马不要想到闯入宫室, 一边颤着手,将宫门前一些巨大沉重的摆件和器具都推堵在门口。   然后她便迅速将桌上卷宗收入画箱中,奔向蕙琦阁的内院。   尽管那些东西挡不住杀红了眼的叛军, 但至少能为她拖延一些时间。   任阮背上背着画箱, 怀里揣着装有步摇的小盒,一直跑到了蕙琦阁的后院。   在各处都没有寻到合适的藏身之处, 她只得在后院的宫墙处停下脚步,附耳在墙听了听外头的动静。   可惜,蕙琦阁这边接临的宫道也不知是近了哪里,外头的刀剑碰撞和嘶吼搏斗声,似乎比之慈禧宫前还要更甚些。   任阮腹背受敌。   她听着那激战声,心脏慢慢地抽紧起来。   文渊阁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朝平安小蛮, 还有吾十七他们, 若是从火灾中脱身出来了,可有被卷进这战争当中?   养乾殿究竟发生了什么?楚询究竟怎么样了?叛军到底有多少人?这场战争……   无数翻涌上来的忧疑恐惧, 几乎要将任阮淹没。   她捂住胸口,极力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事的, 昨夜谢逐临给她的传信中说了, 再过两日, 他就能抵达京都。   到时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可是想着想着,她抽紧的心脏又忍不住突突起来。   两日!叛军打得这样措手不及,又与有南疆巫蛊相助的贾氏里应外合。   若是楚询抵挡不住,一日就能让整个京都彻底改名换姓。   等到谢逐临回来,真的还来得及力挽狂澜呢?   两日后,她又在什么地方,是生是死呢?   任阮沉入谷底的心,还在持续坠落着。   这时,墙外混乱的声音里,忽然传出一个极为熟悉的女声,带着哭腔道:“这位军爷,奴婢只是想背着自家哥哥去找御医,从这里路过而已,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是平安!   任阮猛然站了起来。   她连忙又将耳朵附在墙上,仔细听着。   一个粗犷的声音毫不客气道:“少废话!什么哥哥,还想蒙你军爷,我看你背上那人高大结实得很,哪里像个太监!”   “若不将人交出来,可是连你一起捅杀在此!”   外面穿来“咚咚”的磕头声,大约是平安在苦苦哀求:“大人,您就放过奴婢和哥哥吧,再拖延下去,哥哥自个儿也要死了!”   那叛军没了耐性:“既然要死,不如拿了脑袋给你军爷我凑个奖赏!”   听着外头传来的奋力拉扯声和哭喊声,任阮无比急切地回头,在院中扫视了一圈,很快搬起一个形状嶙峋的大假石。   她快步踩着墙边的坛栏爬上假山,觑准那叛军的头颅,下了狠劲儿往下一砸。   那毫无防备的叛军声都没哼一下,瞬间倒地,鲜血从脑袋后面汩汩流出。   墙头的任阮左右张望,见不远处拼杀的双方兵士暂时还没有注意到这边,忙冲又惊又喜抬头的平安小声喊道:“快跑!”   宫墙外没有假山,身无轻功的平安无法进来。   两人只能再匆忙分别,各自在这场浩劫中求生了。   任阮叮嘱完,便立刻将自己重新缩掩在宫墙里面,有些悲喜交加。   蕙琦阁前院已经隐隐传来破门的声音了,却不知是御前侍卫,还是是战败溃逃进来的叛军。   任阮不敢赌,当下从假山爬了下来,准备寻一处地方先藏身起来。   这时,外面的宫墙忽然被敲了敲,传来平安坚定的声音:“姑娘从院子里的南边翻出来,奴婢知道有条小路还算安全。”   任阮听了,连忙应声,循着一墙之隔的平安指引,终于在外头军队冲进来之前,从南侧翻出了蕙琦阁。   在下面接应的平安放她落了地,立刻又背起旁边的人,拉着自家姑娘全力奔逃,进了一处宫道狭窄又曲折弯绕的地方。   终于跑得将那些喧嚣拼斗交锋声都远甩在身后的风中,两人才慢下脚步,随意择选了一处宫室,准备进去避一避。   “慢着。”   喘着气的任阮,拉住要往里走的平安,目光却停留在斜对面的另一处宫室的牌匾上,“我们去这里。”   平安抬头看了一眼那牌匾:“长门宫?”   这不是除夕夜宴后,太后曾明面上为静养,实则被短暂贬居的地方么?   任阮在外面探听了一会儿,见里面同旁边宫室一样并无甚动静,才招了招手,让后面的背着人的平安一同进来。   长门宫中一片荒凉死寂。   纵明明不久前,还曾有太后贾氏入住过,眼下人去楼空,依旧是一副破败凄清的模样。   两人实在没了体力,匆匆掩住宫门,便在前院软了腿脚跌坐下来。   平安还没忘了将背上的人小心放下,妥帖安置着平躺在身边。   任阮这才注意到她这一路背来的人,竟不是之前从蕙琦阁带走的重伤金吾卫,而是披了太监服的吾十七!   “十七大人身上的靛吾服太显眼,为了不被那些叛军抓住,奴婢才在一具尸体上剥了这衣服换过。”   平安累到极限的手抬起,擦汗时都控制不住剧烈的抖动。   “还好十七大人对宫中熟悉,一路指使着奴婢奔逃,才能安好地寻到姑娘,又找着这么个地方暂避。”   任阮低头看了看虚弱的吾十七,轻轻掀开披着的太监服,便瞧见里面烧焦的衣服里露出的翻红皮肉。   “你们在文渊阁的火场里受伤了?”   任阮目光落在他腰间,徒然晃了晃。   她松开手,又去查看平安的状况:“小蛮杜朝,吾九九呢?还有那个受伤的金吾卫,怎么不在你们身边?”   “奴婢赶到的时候,文渊阁还没有起火。吾九九见那金吾卫大人状况不好,便赶紧带着人先去御医院寻针药处理了。”   平安撩起衣袖露出完好的皮肤给她看,示意自己没事。   但说着说着,她却眼眶一红:“杜公子查典籍查的入迷,火起的时候,还在很里头,怎么也喊不出人。”   “小蛮姐姐本和我们一起逃出来了,见火势大了,实在不放心,又冲了回去。”平安流泪道,“奴婢左等右等,不见小蛮姐姐和杜公子出来,本也想进去看看,这时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养乾殿那边一片骚乱,忽然各处涌现出好些士兵来,见着宫中的侍卫就砍。”   “奴婢恍惚好像听闻是睿王暗中带的叛军杀进来了,担心这下更无人有暇理会文渊阁的大火,奴婢便要冲进去救人,却撞上了跌跌撞撞出来的十七大人。”   平安抹着泪:“十七大人说……”   她抽噎了一下,泪水汹涌了半响,才继续道:“奴婢见十七大人重伤,便先将大人背着逃了出来。”   “后来就是凭着大人的指路,才避开那些杀得红眼的地儿。方才运气不好,还是碰到一个急着立功的流兵,好在又遇上了姑娘。”   任阮的注意力却还在方才她说的半截话上:“十七说了什么?”   她还没听到答案,眼圈已然先红了。   任阮重复道:“你撞上火场中出来的十七时,他说了什么?”   顶着少女企盼又紧张害怕的眼睛,平安心如刀割。   她嘴唇嗫嚅了两下,终于眼一闭,心一横道:“十七大人说,小蛮姐姐和杜公子……没了!”   萧瑟冬风从寥落的长门宫呼啸而过,打破一片徒然陷入的死寂。   等了好久却没听得面前人反应,平安小心地睁开酸涩的眼睛。   少女无声地张着唇,满脸悲楚的恍惚神色,沉重地撞入眼帘。   “姑娘……”   再度被勾起悲伤的平安一哽,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   她反握住任阮的手,试图转移话题:“我走之后,姑娘可还好?吾十九呢,他怎么没在姑娘身边护着姑娘?”   任阮的眼眶几乎成了血红。   良久,她才极力压制住声音里的抽噎,对着平安摇了摇头:“我没事,他也没事。”   任阮蹲下身,凑近地上的吾十七,强忍着哽咽问:“他们……你真的看清楚了?”   吾十七知道她问的是谁,虚弱地垂下难过的眼睛:“那么大一根带火的房梁砸下来,连我都移动不开分毫。”   任阮身子晃了晃。   “总归没见到尸体。杜朝懂的歪门邪道那么多,小蛮力气也大,他们肯定还有生机。”   任阮捂住干涩的眼睛,小声喃喃,仿佛在说服自己。   “郡君说的是。”   十七似乎想坐起来,却一下牵扯到伤口,只能喘着气躺回去,“郡君既然选了这长门宫,可是怀疑太后居住在此处时,曾留下过什么线索。”   任阮默然点头。   “既如此,郡君还是快些抓紧时间搜查一番吧。此处虽然偏冷,可也并非一定不会被那些流窜的叛军发现。”吾十七挣扎了一会儿,有些恼恨地捶着自己的伤口,“如今郡君身边只剩了我一个金吾卫,可我竟不能……”   任阮按住他:“你受了重伤,眼下就先别动了。我自己可以。”   她立起身来,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平安:“将我的画箱也一起背来。”   正给吾十七擦拭着血迹的平安听见,略略一愣。   但她还是不假思索地放了帕子,起身提起画箱,快步向已经往里踏进的自家姑娘奔去。   任阮转过一个廊角,回头正瞧见跟上来的平安。   她将平安一同拉过转角来,已经将悲伤掩抑下去的声音有些冷淡:“你仿佛有些意外。”   平安愣愣点头:“奴婢还以为,姑娘会让奴婢在原地照顾着十七大人呢。”   吾十七的烧伤那样严重,她背着人过来时,都害怕背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撑不住了。   依照自家姑娘的性子,怎么放心吾十七一个人在外面冰冷的地上躺着?   “我问你,你们这一路逃亡,十七可曾放了腰间的烟花弹?”   那是金吾卫人人皆备的特殊信号弹。   尤其第一部 卫所装配的,更是以能将此信号传达至千米开外的距离。   “没有啊。”平安懵着摇头,“姑娘若不提起,我都忘了这些大人有这个。”   “十七大人大约是烧伤得有些意识模糊了,竟也忘了这一茬。”   “他不是忘了,他是不想。”   任阮想起方才在吾十七腰间看到的,完好无损的弹夹。   她冷下声音:“第一部 卫每次出衙察院,腰间的信号弹夹必然会检备好。身为第一部卫,你觉得他在危机时刻,会将这样重要的且系在腰间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么?”   平安难以置信:“姑娘的意思是……”   “平安,我本职是刑侦画像师,对人体构造了如指掌。”任阮目光沉沉,“伤口的真假几分,我一眼就能辨别。”   “姑娘是说,十七大人身上的烧伤是伪造的么?”平安震惊地消化着她的话,“十七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说他才是——”   平安双眼突然猛地睁大,话语戛然而止。   敏锐的任阮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正想迅疾回头查看,脖子上却先一步被横上了柄冰冷的长剑。   面前的平安已经一声不吭地轰然倒地。   锋利的剑刃贴在脖颈,任阮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立在原地。   “圣女说的没错,雘郡君实在是聪慧得叫人,防不胜防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眼皮发紧,向右后方垂过视线。   果然看到那光亮的长剑上,倒映出吾十七苍白的脸。   “可是既然郡君这样聪慧,怎么却又在关键的地方掉以轻心。我的轻功独步天下,走起路向来了无生息,郡君如何忘记了?”   吾十七微微笑道:“都已经踏入这里了,郡君怎么就不能认认真真地投入到自己心爱的探查之中,反而要回过头来,在我身上打岔挑错呢。”   任阮心底猛地一抖。   原来衙察院的叛徒,当真就在自己身边。   而这一路,竟都是吾十七为将自己引到长门宫,而苦心孤诣利用了平安!   还有他口中圣女,又是谁?   难道是传说中,巫蛊之力极为阴毒的南疆圣女?   潜伏在衙察院的吾十七,莫非在这场庞大的犯罪局的单向链中,终于充当的是一个真正连通了最终幕后主使的角色么?   她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冷静:“你把平安怎么了?”   “昏过去罢了。”   吾十七歪了歪头,扬起嘴角:“难怪谢大人喜欢雘郡君。都落到这个地步了,郡君竟还有心思去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子。”   没有一直叼在嘴角的松针,他笑起来时露出的洁白牙齿一览无余。   少了几分寻常的不羁散漫,少年不加收敛的灿烂大笑看起来干净又真诚。   但任阮终于知道,这样阳光无害的少年皮囊之下,藏着一颗怎样虚伪阴狠的心。   “走吧,雘郡君。”吾十七很绅士地抬了抬手,横在她脖颈上的长剑却是一动不动。   “既然郡君不肯自己好好搜查,那只好属下拼着这一身重伤,来领着郡君好好参观圣女为您准备好的盛礼咯。”   听到平安无事,任阮心放下了大半。   剑刃在脖,她也不挣扎,很顺从地跟着吾十七的步伐,慢慢向着长门宫的深处走去。   纵然知道前路凶多吉少,任阮反而渐渐地,完全冷静了下来。   索性她在武功高强的吾十七手中,根本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不如顺从配合,先降低他的警惕。   而且她也当真很想见一见,这位吾十七口中的圣女——甚至很可能是所有案件的真正幕后主使——究竟是何许人也。   穿过昏暗的长廊,吾十七挟持着她进了后院。   长门宫的后院竟成了一个仿佛天造的坑洞,深达三尺。   任阮在那三尺之下,看到了一个真正、完整的祭坛。   不是平板地画在典籍和卷宗上的圆圈符号,也不是慈禧宫碧虚泉里改造或简易搭建而成的化形。   而是一个真正的,以刻有无数南疆古繁字符的桑木建造而成的,巫蛊祭坛。   碧虚泉里东南西北的四个盘形小石墩,在这里成了被桑枝举托起来的银色祭碟。   其中有两个祭碟,分别摆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任阮眼见,瞧见了那些人头后脖颈上,都刻着新鲜的六芒星刺青。   而正中央被粗壮的桑枝和银丝勾缠举托着的祀眼上,则有一个裹着黑衣戴着兜帽的人,端坐其中。   那黑黢黢的兜帽下面,传来一个粗粝低沉的声音:“好久不见啊,任姑娘。” 第142章 黑衣人   ◎嘉正十二年◎   任阮颤了颤眼睫毛。   好久不见?   难道说眼前这个黑衣人, 竟然是与自己相识的么?   但这样粗粝低沉的声音……她一时之间,却难以在记忆里与哪位故人准确对上。   “本来不想这样快就对任姑娘动手的。”   “只可惜,我在慈禧宫为谢逐临布下的大好宴席, 却被你指使的那个毛头小子,给毁得一干二净。真是令人生气啊。”   那黑衣人沙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遗憾:“任姑娘这样聪慧, 又生得年轻美貌, 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珍惜这具身体, 安安分分地等待我来寻你呢。”   “不询问过主人的意愿,就擅自闯入,可是很不礼貌的哦, 任姑娘。”   任阮呼吸有些急促:“那慈禧宫中的祭坛, 原来是你布下,特意给谢逐临准备的?”   也就是说, 如果不是吾十九的突然闯入,届时回京的谢逐临,在面对局势大变的皇宫,恐怕难逃那处大小祭坛的桎梏。   也难怪吾十九并没有完全被其中的巫蛊之术控制。这个祭坛一开始,就是完全针对谢逐临而设计的!   她捕捉到这人话中的重点:“慈禧宫的主人?你是太后贾氏?”   可是太后贾氏此时不应该还在养乾殿么?   若是她已经脱身来到了此处,是不是说明, 楚询已经落败?   这个猜测让任阮浑身发冷。   “贾氏?”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那个愚蠢而浅薄的女人,你竟然一直以为, 她够配在我面前操纵这样一大盘棋?”   “她不过,是我的棋子之一罢了。”   任阮听得黑衣人的笑声,惊愕间忽然又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人的声音虽然粗粝沙哑, 难听得像是在崎岖的木头上空锯, 但仔细琢磨起来其中细微波动的音色变化, 又仿佛觉出了一点熟悉的意味。   这不是黑衣人原本的声音。   这个人,在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声音。   看来此人,或许真的与自己曾接触颇多,才会有此顾忌。   “贾氏是你的傀儡?她的这些年所作所为,皆是在你的操纵之下?”   任阮见黑衣人对于自己言语间的透露并不在意,便顺着话儿,继续试探起来,“那睿王在宫中发动叛军造反,也是你的指使了?”   黑衣人鄙夷道:“睿王,蠢货手底下的蠢货。”   “也就够拿来热热场子罢了。”   “那点子叛军成功与否,我何曾放在眼里。”黑衣人啧啧两声,“我向来不喜欢这些大开大合的厮杀,太血腥了。”   “将整个大夏真正的命脉和势力都掌控在手中,变成全然合乎自己心意的傀儡,不是更轻松,更优雅么?”   黑衣人口中频频提到的傀儡,让任阮意识到什么。   “你对范答应所施展的巫蛊之法,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傀儡之术?”   就像《南疆异诡录》所记载的那样,将人完全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正常的脉搏和呼吸,更没有思想,完全凭借背后的施展巫术的人操纵。   “怎么是傀儡之术呢?”   被任阮这样一说,黑衣人反而有些不爱听,“我只不过,是将他们献祭给了月神。”   “成为月神的祭品,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情啊。他们应该感谢我。”黑衣人有点儿生气,“可是每次才献祭到割首这一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就挣扎得好讨厌,才叫我总是不小心失了轻重,将那场最盛大美妙的献祭,竟拖了这么多年。”   “割首?”   任阮想起那些第一部 卫们那些无头的刺青尸体,牙齿忍不住打起了颤。   “是啊,割首而已嘛,又不是不会帮他们重新缝回去。”   眼见任阮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黑衣人好像心情很好,竟细细地将那行尸走肉献祭的血腥施法过程,一一揉碎了可怖骇人的细节,讲给她听。   原来那行尸走肉的施法,在将这些精心挑选的祭品人放入典籍上所记载的复杂阵法之前,还要将他们在七月半最好的月光之下,以桑枝活生生地将其脖颈断开。   在阵法的献祭完成后,成功祭品的头颅将会被重新缝上脖颈,真正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任阮听得毛骨悚然。   又糙又钝的桑枝如何能轻易隔开活人的脖颈,这简直是一场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凌迟酷刑!   “范答应那个庸碌的东西,空流着南疆的血液,却没能继承半点伟大的巫蛊天赋。”黑衣人冷声道,“她不过是一个失败品。”   “而且这个贱人,居然敢脱离我的操纵。”   黑衣人狠声道,“若不是她不知好歹,要与和我操纵的力量抗争,也不至于连吾十九的刺青也沦落成和她一样的失败品,还毁掉了我为谢逐临精心准备的好局!”   原来范答应脖上的缝补痕迹,竟从此出!   任阮心跳剧烈起来。   果然,吾十九就是在单独进去探查临月轩的时候,被这黑衣人通过范答应下了迷蒙的巫蛊术法,又在后颈刺下了六芒星。   好在范答应似乎也对这黑衣人深痛恶觉,刻意破坏下,才让吾十九的所中巫蛊的影响并不太深,在之后也只是展露出些许的不适,而没有被控制精神。   所以吾十九在即使跌入祭坛后,也还能够有发射信号弹的残余意识。   任阮缓了缓自己的心跳,又故作镇定地继续问:“那当年失踪在西芜的衙察院第一部 卫,是不是也都成了你的祭品?”   “哦?”那人歪了歪漆黑的兜帽,“那一批人啊,虽然也通通只是不成熟的半成品,若不是用到后面渐渐不灵光了,我还是很喜欢他们的。”   “毕竟他们还乖乖藏在京都的暗处,好好地伺候了我这么多年呢。”   黑衣人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桀桀了两声:“想想看,任姑娘。如果谢逐临知道自己悲痛苦寻多年的伙伴,哦不,他已经将他们视为亲人了。”   “如果他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亲人,这些年来一直藏在自己身边,并且帮助着他一直渴望手刃的仇人,不断破坏着和平安宁的京都,他会怎么想?”   任阮的拳头控制不住地收紧了。   原来当年的吾二、吾三他们,早就已经被眼前这个黑衣人杀害献祭,成为了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并且还在这人的授意下,一直做着阴私的脏事。   难怪之后出现在京都的那些无头尸体,看起来都是近期被杀害的。原来是巫蛊之术,将他们的生理特征诡异地维持了下来。   “那玉芙公主呢?”任阮追问,“你制作了这么多具真真假假的玉芙公主,又是为何?”   “还有去岁的盂兰盆节盛典,是不是也完全成为了你手中施展巫蛊之术的工具!”   黑衣人道:“你的问题可真多啊,任姑娘。”   任阮心中一提,勉强扯了扯唇角:“我现在已经完全落入你手中,何必再顾忌。”   黑衣人又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你方才拳头不还紧紧攥着么,这会儿怎的又松开了?完全落在陷阱里面的猎物太过冷静,实在让猎人感到索然无味。”   “还请……还请阁下赐教。”   任阮意识到,对方想看自己惊恐害怕的恶趣味,立刻故意在声音里泄露出一点仿佛难以抑制的颤抖。   “瞧瞧,原来任姑娘也不过是色厉内荏嘛。”那人果然有些满意,爽快道,“没错,七月半的盂兰盆节,可是南疆巫蛊之力最旺盛的时候,我怎么舍得浪费呢?”   “别说是去岁的盂兰盆节。”黑衣人得意道,“你可知道大夏盂兰盆节的传统,是从何时开始的?”   “嘉正十二年。这个时间是不是很耳熟呢,任姑娘?”   任阮快速地在脑海中搜索这个时间点,身体僵了僵。   先帝的年号,便是嘉正。   嘉正十二年,这是……衙察院初创的那一年!   似乎看出了少女的僵硬,黑衣人嘲讽道:“当年金乌祭司所做过的祈福占卜,可不只是帮我用六芒星的刺青渗透衙察院的中坚力量这一桩哦。”   任阮艰难地慢慢收起自己僵麻住的手指。   果然,那些突然就销声匿迹得干干净净的所谓金乌祭司,也都是南疆阴谋中的一环!   那些所谓的占算,都是不过是虚假恶意的陷阱!   “你还想问谁来着,哦,玉芙公主啊。”   “那也是个空有皮囊的蠢货,若非她有个不为人知的双生姐妹,怎么配拿来做我新巫蛊之术的试验品。”   “不过富养出来的美貌少女,其新鲜血液用来画符,最是威力大增。多亏了两位公主的血,才让我能够这样顺利地同时布下这样多的祭坛呢。”   瑶池殿的大火,也不过是为了遮掩玉芙公主的死亡罢了。   黑衣人亲昵道:“但无论如何,她可没有你让我喜欢,任姑娘。”   “好啦,问题也解答得差不多啦。纵使我再喜爱你这具身体,任姑娘,我的耐心总是有限度的。”   那人站了起来,厚重的黑袍垂落到地面,“咱们开始进入正题吧,我可爱的小替身。”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任阮脖颈上的刀剑忽地一松。   下一秒,身后的吾十七伸手,将她用力向前一推。   差点直接跌入祭坛的任阮好容易稳住身形,猛然抬眼四顾,却不见其他人的出现。   “替身……是我?”   她回头看向祭坛中心的黑衣人,艰难地开口,“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任姑娘之前为玉芙公主查找真凶的时候,不很是尽心尽力么?现在总算轮到自己,是不是很高兴?”   黑衣人兴奋地拍了拍手:“看过了那么多的‘玉芙公主’,难道你还没有明白我要为你所做的献祭,有多么的神圣么?”   在几番言语的试探中,半知半解的任阮终于理清了黑衣人的意图。   她只感觉自己通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之前她和谢逐临的猜想方向并不错,幕后的真凶,果然想要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但他们都没有料到的是,那人长生不老的方式,竟是用巫蛊的术法,将自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因为双生子在大夏旧俗中并不吉利,当年的确产下了双生子的太后,掩埋了另外一位公主的存在。   对于急于为自己的巫蛊新阵法寻找试验品的黑衣人来说,罕见的双生子,就是最好的试错对照。   所以那些查案中层出不穷的,畸形又诡异的假玉芙公主,都是黑衣人为这等阴毒的阵法产生的试验品。   而现在,黑衣人的下一个目标,或者说最终的目标之一,是任阮。   那人想要取代她,成为她。   任阮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害怕啦?”祭坛中央的黑衣人再次桀桀地笑了起来,“不用担心,这一切都很快的。”   那人忽然伸手在头后莫名挥了挥,然后又空落下来,有些遗憾小声呢喃道:“啧,竟不知将那物丢在何处。”   “任姑娘的后颈,还没有刺上那美丽的六芒星呢。”黑衣人歪着头想了想,又耸耸肩,“无妨,有我亲自施展,便是无那刺青,也问题不大。”   “来吧,任姑娘。你只需要睡一觉。就能够跟随着月神,永远地留在极乐的世界里了。”   黑衣人兴奋极了,迫不及待地催促,“吾十七,你还不动手!”   任阮心道不好。   虽知道自己比不过轻功卓越的吾十七,但强烈的求生意识骤起,还是让拔腿就疯狂向远处跑去。   然而想象中身后快速劈砍来的长剑并没有降临,任阮狂奔的脚步不停,仓促间回头瞥了一眼。   身后的吾十七却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瘫倒在地,神色癫狂地抽搐着。   “废物!”   黑衣人痛骂的声音失控到露出一点突兀的尖脆。   敏锐捕捉到不对劲的任阮脚步滞了半秒,下一瞬,祭坛中黑衣人飞身而起,已经亲自掠至她身前。   那人的手像是鹰爪一样,死死地钳制住她,用力往回拖。   任阮试探了两下,便自知挣扎不开,索性温顺下来,安静地低着头。   趁着黑衣人路过的吾十七身边开始谩骂的时候,她飞速地思考着,右手不知不觉地往自己袖子里缩了缩。   “没用的东西!”   黑衣人骂了几声,又踹了地上的吾十七一脚,然后抬起袖子,挥洒出什么落到了地上。   那是一把绿色的细细植物针条,仿佛和吾十七平日里所叼的松针并无二致。   但看着突然暴起的吾十九跪俯在地上,拼命抓着它们往嘴里送的癫狂模样,任阮知道没那么简单。   “这是罂草。”   见任阮的目光落在吾十七身上,黑衣人得意地出声,“驱使一个人,有时候并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施展巫蛊。”   “一颗小小的罂草,就能易如反掌地做到。”   “是不是很有意思,任姑娘?”   但任姑娘并没有像方才那样配合这人的洋洋得意。   趁着黑衣人放松了警惕,任阮徒然抬起右手。   她手指将早藏在袖中的紫蒲狼毫笔灵巧地一翻,便露出了藏在笔杆中间精巧而锋利的锐刃。   电光火石之间,她狠力向黑衣人钳制住自己的手一扎。   那人猝不及防吃痛,手中的力道松懈了些。   任阮乘机飞快挣脱出来,却没有再度疯狂奔逃,反而向前一扑。   她扑到了地上的吾十七身上。   正沉迷于罂草的吾十七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无暇反抗。   于是早有准备任阮很容易地迅速将他的外衣扯开,摸到了他腰间的烟花信号弹夹。   她动作极快地抽扯下来,向天空一举。   一道微弱的白光冲出,在头顶上方炸出一声小小的爆破。   反应过来的黑衣人猛冲而来,很快将任阮重新控制在了手中。   黑袍被气得微微颤动,其中吐出的语调恶狠又嘲讽:“还以为你要做出一番多惊天动地的反击呢,任姑娘。”   “这么个小东西,你以为外面混乱的战局中,有谁能注意到?谢逐临吗?”   任阮顺从地被这人擒着,并不反驳。   黑衣人又看了看方才被任阮扎中的手,冷笑一声,反而突然高兴起来:“你倒是够狠,配得上我。”   “很好,任姑娘。我真是越来越迫不及待要来掌控你这具好身体了呢。”   黑衣人拎着她,重新往祭坛走去,声音都激动的颤抖起来:“来吧,很快的。”   “拥有了新的身体之后,我还要赶着去见你的好未婚夫呢。”   黑衣人满意地摸了摸任阮的脸,“你们两人,还真是般配,都叫我喜欢得不得了。”   “一个送我美貌聪明的身体,一个送我大夏江山。”   黑衣人兴奋地狂笑两声,说话间,抚摸着任阮脸颊的手忽然下落到肩膀。   一个猛然用力,就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女狠狠推入了祭坛。 第143章 记忆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强烈的失重感再一次将任阮包裹住。   她有点绝望, 忽然又有些释然地,闭了闭眼。   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了。   剩下的,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吧。   她疲惫又乐观地想, 说不定还能穿回去。   但无意识感受到自己手中还捏着的紫蒲狼毫笔,摸触到上面被人一刀刀刻出来的细腻雕花, 还是让她木然的心中猝然抽痛了一下。   如果真的就此死在这里……   她或许还能再努努力, 为谢逐临留下一些线索。   任阮正暗暗下着决心, 忽然周身呼呼风声一滞。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瞬间弥漫进鼻尖的雪松竹清香,让任阮干涩了许久的眼眶突然一湿。   谢逐临抱着她,在壁边一点足尖, 重新掠了上来。   在他的怀里, 感受到自己的脚重新安稳地碰到地面,任阮早就过负的腿不受控制的一软。   她抬了盈盈的眼睛看他, 带了哭腔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不快。”   谢逐临抿了抿薄唇,弯了修长的指节,为她拭去残余的血迹。   自责心疼的情绪毫不掩饰地从清冷眉眼间溢出。   “我寻你很久了。”   “谢逐临?”   黑衣人不可置信地惊吼出声,“你怎么可能在这里?”   “你明明至少还有两日,才能抵达京都!”黑衣人沉下来的声音满是戾气,“这一路的刺杀埋伏, 竟都没阻慢你半分脚程?”   甚至他在已有前往西芜的替身之后, 还再度遮掩了自己暗往京都的行程。   暗下算计掩盖中,竟然悄无声息地整整提前了两日到达!   “阁下的掌控的势力的确不小。”   谢逐临抬眼看向黑衣人, 眉目冷淡,“这一路,的确是让谢某颇费周章。”   “可惜, 真正让谢某意识到不对劲而加快脚步的, 却是阁下你啊。”   他掀起薄唇, 逸出一声冷笑:“归善公主这个作品,阁下似乎完成得并不是很完善呢。”   那黑衣人安静了一瞬,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归善公主?好,原来是它露出了马脚!”   “仓促完成的东西,果然才几日就不灵光了。”那人摇头叹息。   “还好,至少我为最重要的你们二人,总归是准备得用心良苦啊。”   任阮惊讶地抬眉。   原来被送去和亲的公主归善,也是这黑衣人手中的傀儡之一么?   黑衣人的兜帽动了动,其中阴恻恻的目光在两人间巡梭了一阵,很不高兴地停留在谢逐临身上:“只可惜,开始应该将为你准备的祭坛设置在这里的。”   谁成想,本猜测会先从防守没那么严密的长门宫入手的任阮,竟大胆到直接先去探查贾氏的慈禧宫。   而先来了长门宫的谢逐临,为他准备的祭坛又早已经被吾十九闯坏在那慈禧宫中。   阴差阳错,让黑衣人两头落得了一场空。   那人越想越愤恨,忽然飞身而起,直冲任阮而来,想强行将她先带下祭坛,催动巫蛊阵法。   谢逐临轻轻松开任阮,转身迅提起长剑,以凌厉之势,刺空直迎向黑衣人。   但黑衣人似乎没打算和他硬碰硬。   那人在半空中伸了伸手,忽然拉扯下自己的兜帽。   地面上的任阮猛然睁大眼睛。   那人兜帽下面,还带着一副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具。   而面具之中,一双蓝眸闪烁,幽幽如鬼火。   难道黑衣人便是那个诡异的蓝眼女子!   任阮大骇,心道不好。   果然,原本稳稳运着轻功的谢逐临在空中猝然一僵,然后踉跄地落回了地面上。   他捂住胸口,面色惨白,冷汗直下。   手中的长剑已然脱手坠地。   糟糕,谢逐临发病了!   任阮连忙奔过去抱撑住住他,果然感受到对方急剧下降的体温,顿时心急如焚。   而此时半空中的黑衣人,已经开始得意桀笑起来。   那人毫不迟疑地俯冲下来,鹰爪似的手弯抓起来,先冲向了毫无抵抗之力的少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宫门忽然被撞开。   许多御前侍卫冲了进来,纷纷出刀,直指黑衣人。   与此同时,后面的无数金吾卫也从各处涌现出来,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宫门外,那最开始领御前侍卫为金吾卫带路的人,却只停在门口深深望了一眼与青年相拥的少女,便缓步转身。   他将袖中的羽扇收得更深,拔剑出鞘,无声无息地逆流而出。   宫门内,围住黑衣人的金吾卫个个身手不凡,招招要害。又有御前侍卫从旁协助围堵。   黑衣人纵然看得出来武力不差,到底寡不敌众,又要护住自己频频被人试图扯开的面具,过了三十多招后,便忽然一扬衣袖,洒出一片粉雾来。   那粉雾带了辛辣味道,很快扩散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掩护。   趁着猝不及防的众人咳嗽揉眼之事,黑衣人几个腾跃,已然消失在了墙角。   犹脸色惨白的谢逐临强撑起来,护住任阮,沉声吩咐:“中了粉雾的人带下去检查,其余人等,追。”   “是!”   可惜的是,那黑衣人的轻功比之吾十七更甚。   黑袍身影很快融入了混乱的皇宫之中,再追不着踪迹。   任阮抓住他的衣袖:“怎么办?若是这样将她放走,往后再想抓到,恐怕更难了!”   “别急,阿阮。”谢逐临声音低沉地安抚她,“我亲自——”   大约是回想起了方才看见的那一双蓝眼睛,他话忽然中断,才恢复一点血色的薄唇骤然被缺氧变成惨白。   任阮连忙回身扶住他。   好在跟着大部队赶到的谢伯已提着医箱,匆匆上来,开始为谢逐临施治。   四周的金吾卫和御前侍卫们已经开始四处搜查,收集证物。   见谢逐临得救,任阮稍稍松了一口气,退到外边给其他医卫让出位置。   但她再抬眼望向那遥远的重重红墙琉璃瓦时,心中还是忍不住涌上一层浓重的失望和自恨。   要是她不是个除了画像一无是处的废物,是不是……   “任姑娘!”   吾六的声音,忽然从一片嘈杂中落入耳里。   “你怎么回来了,吾十九呢?”   任阮忙迎接上去。   吾六没空和她说其他的,直入主题:“你之前让吾九九托我探查的,关于司南后脖颈刺青之事,已经有了结果。”   任阮怔了一下,才想起之前自己为了预防隐藏叛徒搅浑水,将交予吾十七的调查资料送了一份给吾六。   原本她并不对漠然冷淡的吾六抱有什么希望,却不想竟有关键的意外收获。   看来吾六也为这那些旧年枉死的伙伴,在默默努力着啊。   她忙追问:“是谁?”   吾六一字一句:“大夏公主——归善。”   什么?   难道说归善公主,在出使之前就已经成了黑衣人炼化的傀儡了么?   任阮立刻想起那黑衣人感叹的话——“仓促完成的东西,果然才几日就不灵光了。”   若是在那之前,归善公主就已经被黑衣人炼成了巫蛊术下的行尸走肉,那人又何以会发出这般感慨?   而且当初她在御花园相见的那个归善公主,分明是生动伶俐,全然不似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等等!   任阮忽然神色大变。   她哆嗦着手,在怀中不断摸索着。   御花园,御花园!   她猛地打开小木盒,将那只已经面目全非的芍药花顶凤凰垂首金步摇取出来。   那个掩埋的记忆河流中的身影终于浮现了出来——藕荷色缠枝遍地花缎面锦褙子,下面系了蜜合色百褶蝶穿花苏缎裙。   柔怯少女难得明艳的妆容叫任阮留心多看了两眼,而少女的头上,正是一支芍药花顶凤凰垂首金步摇,珠光曳曳。   还有黑衣人在几个情急之间,变调声音中的熟悉意味,她也终于知道是和记忆中的谁相似了!   全都串起来了!   那个黑衣人,或者说南疆圣女——   就是归善公主!   而那随着使团离京前往和亲的“归善”,不过是南疆圣女临时打造的傀儡,从而使她金蝉脱壳,彻底在京都中隐身!   激动的任阮盯着步摇沾染着斑斑血迹的锋利簪尖,又猛然想起方才黑衣人在脑后挥抓两下的奇怪举动,加上后面自语喃喃的话儿。   这步摇……恐怕正是黑衣人遗落的,那用来刺青六芒星的巫蛊法器!   “任姑娘?”   吾六的呼唤,将头脑风暴的任阮拉回现实,“这位就是那从西芜与南疆边境请回来的,颇通巫蛊的老妪。”   一个裹着头巾,鹤发鸡皮的老妪佝偻着身子立在近前。   她浑浊的双眼打量了一番任阮,沙哑的声音一开口就是重磅炸弹:“我能帮助你们,杀死那位南疆圣女。”   “您说什么?”握着步摇的任阮顿时振作起来,“您知道她在哪?”   “大概。”在少女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之前,老妪道,“不过想要彻底绝除后患,这还要借助你的力量,任画像师。”   任画像师。   任阮怔了一怔。   自从她被封为郡君之后,好像再也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她正色道:“您请说。”   “我放在已经将这下面的祭坛看过。还有你们衙察院旧年一切有关的卷宗,我都一一看过了。”老妪道,“听闻这宫中,还有叫什么临月轩、慈禧宫的地方,也有巫蛊的祭坛。”   任阮点头:“是。”   “若是如此,那么这位圣女所下的,当真是一盘的大棋啊。京都外这些被特意抛在水处的尸体,其中地点加以勾连,已经构成了南疆阵法普遍的基本结构。”   “而皇宫,就是阵眼。”   “她在皇宫中的所布下的每一个祭祀点,释放的巫蛊之力也会大幅增长。还好你们没有落入其中,否则伤亡不敢想象。”   任阮心中也是一阵后怕。   仔细研究过那些案件的老妪嗤笑了一声:“这位南疆圣女,实在是很爱以环环相扣的计谋卖弄自己的智慧。却不知越是相扣,反而越给自己留下了追踪的痕迹。”   “这三处位于阵眼皇宫的祭坛,本身也构成了一个阵法。”老妪解释道,“她现在拥有的那具归善公主的躯壳尚算年轻,却急于夺走任姑娘你的。说明,她上一次的替身巫蛊之术,进行得并不完美。”   “皇宫现在重重戒严,根本没有鼎盛之力的她之所以了无踪迹,一定是躲在了阵眼当中。”   任阮睁大眼:“那我们如何才能找到阵眼?”   “她用巫蛊害人,我们便也用这巫蛊之术,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老妪笑了笑,朝吾六伸手。   素来高傲冷淡的后者恭谨俯身,将臂间的箱子递过。   老妪打开箱子,掏出里面的黄色符纸和鲜血。   “老身家中自祖母一辈滞留南疆,索性就开始在此苦苦研查,也了解到些巫蛊文化。”老妪说着,已经开始熟练地用笔蘸了鲜血,在黄纸上作符,“虽然他们真正的巫蛊术,须得是继承了天赋的南疆女子才能施展。但老身祖母在苦研过后,将其与我大夏金乌文明结合,也摸索出些类似的诡术。”   “譬如说,画像寻人。”   若是想寻的人在方圆千里,将其画像放置于阵法中燃烧,便能有飞灰指引,探得踪迹。   “画像!”任阮忙开始寻画笔,“这个简单,归善公主我亲眼见过许多次!”   “不,归善公主只是那南疆圣女的伪装。”那老妪摇头,“任姑娘难道忘了,归善公主可没有一双蓝色的眼瞳!”   早在探查到归善公主的不对劲时,他们就已经找到归善公主的画像用过此术,根本一无所获。   南疆圣女应该是用巫蛊之术,在脸上做了彻底的化装,才让身为画像师的任阮在此前也没能看出端倪。   “那可怎么办?”任阮顿时感到一阵无力,“她的巫蛊之术如此轻易就能将面容改动得天衣无缝,又有谁真的见过她的真面目呢?”   待到她再度化了伪装,岂不是如鱼入水,根本再抓不住?   “我见过。”   一道低冽的声音,打破了僵住的安静。   谢逐临披着厚厚的黑色狐氅,缓步走来。   他望着愣在原地的少女,低慢而笃定地重复了一遍:“在西芜的战场上,我曾见过。”   只是后来身边随之惨烈的牺牲,加上脖颈后六芒星残余的巫蛊力量后遗,让他每次试图回想起她蓝眼睛以外的面容时,都会陷入痛苦的窒息和心脏锐痛。   “回京都的路上,这位老妪已经为我施疗了许多南疆的方子,如今我的隐疾,已比从前和缓了许多。”   的确,方才他的犯病比之在大理寺画室时,痛苦仿佛轻减了许多。   但任阮垂眸思量许久,还是轻轻又坚定地按住了他的手:“你不必为此冒险。”   “这一次,我会保护你。”   她打开了系统空间。   手指滑动的页面直奔自己很早之前,就已经注意到的功能:记忆回溯器。   这个功能可以提取人的记忆,让她直接用意识进入,然后亲眼看到对方所见过的人脸。   但此时此刻,旁边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天文价格——六亿六千六百六十六万,却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灰蒙蒙的平常数字——“八千六百七十二”。   任阮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红彤彤的余额:八千六百七十二。   这些都是她这些天修复那十九幅画像积攒下来的。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画像空间里,意识形态的她怔在原地默了默,终于毫不犹豫地按下键面。   现实中的任阮则踮起脚,将额头轻触碰上谢逐临低头的下颚。   在意识被抽卷入记忆的漩涡前一秒,她轻轻对着安静了许久的系统空间,说了一声:   “谢谢。”   --   谢逐临关于西芜战场的那段记忆很混乱。   意识形态的任阮降落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昏黄沙漠中。   她跑了很久。   时而遇上无数挂满残肢的巨大仙人掌林,时而又有倾盆的血雨从天而降。   看着这些血腥残碎的物像在身边飘忽不定,任阮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终于跑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沙漠上,叉着腰冲天空大吼:“谢逐临!”   “谢逐临你要是再不给我老老实实的,我就和傅重礼成婚去!”   少女的怒吼让整个世界颤抖了两下。   接着,就是一阵天崩地裂。   终于,面前望不到边际的沙漠像是突然散去了海市蜃楼的幻境,显露出一片满是刀剑血光的真正战场来。   任阮心神一震,连忙爬起来,向着其间奔去。   她很快找到了被无数西芜大军团团包围的中心。   一个穿着黑袍的人背对着她,正瞧着地下奄奄一息的第一部 卫们,放声大笑。   任阮忍住内心疯狂涌动的恨意,飞奔绕到前面,想认真看一看她的脸。   但当她真正站定看清时,任阮却彻底愣在了原地。 第144章 消逝   ◎和我回家,好不好?◎   回到现实中的任阮身体一软, 紧贴的额头瞬间从谢逐临的下巴滑下,几乎是完全脱力地向地面栽倒下去。   好在谢逐临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怎么了?”   他清凌的目光中泛出关切和紧张。   任阮摆了摆手, 嘴唇蠕动半响,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垂头良久, 她推开谢逐临, 在已经备好的纸笔边坐下。   随着一言不发的少女安静地挥毫泼墨, 笔尖下渐渐流淌出那神秘人的真面貌。   谢逐临原本一直隐隐担忧萦绕在少女身上的目光,也渐渐不受控制地转向了画像。   他面色渐渐冷下来。   立在旁边的吾六更是脸色越来越铁青,到了后头, 险些出手将少女笔下的画像撕碎。   “你在画些什么!”   “我们要的是南疆圣女!你画的是什么!”   失控的吾六差点冲上来将画卷夺走。   谢逐临用力钳制住了他。   收完最后一笔的任阮低下头, 默默将画纸拾起,交给老妪。   她干涩道:“是不是她, 一试便知。”   老妪接过,将那画像放置在了已经布置好的阵法当中。   众人神色各异,皆默默地望着。   那画像被点燃的火舌卷走,渐渐吞噬在熊熊烈火。   吾六红着眼睛别开眼。   那是……那是吾九啊!   是他如亲姐妹般一同习武成长,明明已经牺牲在西芜,却又被伪造成梦柯而抛尸的吾九啊!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她!   在老妪古老的唱调中, 火渐渐小了、熄灭。   在火星完全湮灭的瞬间,忽然, 被烧尽的画像灰尽数在无风中漂浮起来,渐渐地在半空中浮动成一条细细的线,仿佛在指引着众人向前去。   “成了!”老妪激动叫道, “快!跟着火灰去, 南疆圣女藏身的阵眼, 就在这个方向!”   被钳制住的吾六难以置信地回过眼来,在原地控制不住地颤抖。   “好。”   谢逐临垂下眼眸,松开吾六。   他抄起谢伯方才诊治时取下的佩剑,一刻不停地飞身而去。   吾六在原地愣了两秒,也红着眼,一跃跟上。   眼见着数个金吾卫皆飞身随去,被留在原地的任阮心急如焚。   “我也去!”   老妪劝她:“大人们武功高强,咱们在此等候便是。姑娘去了,反是拖累。”   任阮正迟疑,忽然身边插过一个苍老的声音:“让她去。”   回头望去,却见是谢伯睁着满是白翳的双眼,向这边走来。   “大人遗疾未愈,恐有隐患。若当真再犯……”   “任姑娘,你比老朽管用。”他将一枚药丸塞进她手中,“老朽的作用,如今其实也不过这一丸。”   这么多年诊治下来,其实谢逐临的隐疾,剩下的多是心理缘由了。   而在方才的画像中他已经看出,自家大人真真正正需要的药,是眼前这个提着画笔的少女。   谢伯眼眶忽然有点干涩。   他克制地猛然回头,对其中一个金吾卫生硬命令:“送她去。”   ——   那漂浮在半空中的火灰虽细小微弱,但凑近过去,却是清晰可辨地向前延伸过去,一路无误地指引着。   金吾卫抓着任阮的手臂,在皇宫上方的屋脊一路跃去。   然而越跟着这火灰线走,任阮瞧着眼下的路,便越是透露出几分熟悉来。   当金吾卫开始带着她下落时,任阮望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牌匾,呼吸急促了片刻。   竟是临月轩!   火灰消失在了临月轩虚掩着的门前。   这里此前因为范答应之事,曾被金吾卫把守严查过。后来收集完现场物证,范答应又死亡后,便被封锁了。   而此时此刻,临月轩的门却是虚掩着的。   显然,谢逐临他们已经到了。   任阮心急如焚,快步跟在那推门的金吾卫身后,向里冲去。   “大人!”   那金吾卫发出一声惊恐的吼叫。   任阮心下猛沉,忙从金吾卫身后探出头来,越过门槛望去。   先看见的,却是院前正捂着不断流血的肩膀的吾六。   他亦神色紧张地望着一个方向,怒吼道:“大人,快醒醒!”   吾六身后是其他跟随而来的金吾卫,俱是空僵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拨开前面高大的众人,顺着他们视线望去的任阮终于看见了谢逐临。   他正立在那院井的围边上,俯身向里面探看着,颀长身形微微摇晃,仿佛随时可能栽落进去。   “谢逐临!”   她失声大喊。   但井上的人只是微微动了动脖颈,并未向后移动半分。   “嘘。”井后的屋顶上传来女子的声音,“任姑娘,你打扰到谢大人啦。”   任阮猛地抬头。   屋顶上,身穿黑袍的少女放下了兜帽,露出温婉美丽的眉眼。   除了眼瞳的蓝色之外,果然与画像上的吾九一模一样。   果然……   当时她总隐隐约约觉得吾九的容貌有几分熟悉,原来便是出自归善公主。   可惜巫蛊之术从内改变的容颜天衣无缝,让并不知道这一层的她,降低了太多警惕。   南疆圣女望着底下的吾六,笑意盈盈:“这么久不见,六哥怎么对我这样狠心,一上来,便要刀剑相向的?”   “你不是吾九。”   吾六别过脸,冷漠地不再看她,只继续紧张地盯着井上的谢逐临,仿佛随时准备冲上去。   “你还是这么无趣呢,六哥。”南疆圣女撇撇嘴,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哦,否则下一秒谢大人是会跌下井去,还是直接拔剑自刎,我可说不好。”   任阮凝住她:“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闻言看向任阮,眉开眼笑:“任姑娘如此聪慧,难道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任阮沉默了一下:“我的躯壳?”   “我给你。”她干脆道,“你放过谢逐临,我把我献祭给你。”   身后有金吾卫惊异出声:“任姑娘!”   屋顶上的南疆圣女有些意外地扯了扯嘴角:“这么感人呐?”   “好啊好啊。”她拍着手开怀大笑,指着那井道,“那你现在就跳进去吧。”   任阮和她谈条件:“还请圣女,先解除操控谢逐临的巫蛊。”   “方才毁了我这样多的好事,还当我会继续纵容你呢,任姑娘?”南疆巫女变了脸,“再废话,我可就直接杀了他哦。”   “好。”任阮审时度势,立刻软下来,“那让至少,请圣女允我先和他告别。”   南疆巫女冷哼了一声,讥讽地吊起眉梢,不知可否。   任阮便慢慢地走向井边,向着井上的谢逐临伸出手。   她将他从悬崖边上拉下。   被拉住的谢逐临耷着清冷的眉眼,像是一只失去了意识的木偶,乖乖地顺从着她的力量,垂拥住向上努力踮脚的少女。   那么高大的身形,将她都完全笼罩着,可任阮却没有感受到一丁点沉重的压迫。   就好像,他在能够控制自己一般。   任阮心下一震,不由得抬眼望去。   背对着屋顶的谢逐临,在少女面前洒下一片安全的视线盲区。   于是他耷着的长眸中,在对视上任阮时变成了再不掩饰的幽幽。   任阮心中大喜。   但她并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离得那么近,从谢逐临胸口处清晰感受到痛苦压抑的躁狂心跳,让她很快冷静下来。   他还是犯了隐疾。   怎么办?   任阮环在他颈瘦腰间的手无措地上升到背脊,想从他身上汲取力量似的,用力收紧。   少女袖间的东西,在动作时发出了轻微的碰撞。   谢逐临仿佛从中听出了物件的金属尖锐,幽幽双眸中意动闪过。   他顺着少女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再倾身向下些,状似无力地将头更埋向少女的发间。   他将后颈的刺青送入她手中。   与此同时,借着她青丝的遮掩,谢逐临几不可见地动了动薄唇。   吹吐出的气息痒痒,落在她耳廓。   任阮忙仔细分辨感受去,终于明白他说的是──   “刺青”。   她忽然觉得衣袖里兜装了步摇的那只手,有些发麻。   任阮敛下眉眼,瞧见他后颈上的刺青。   当初在画室中一样,此时那六芒星上翻出浓重的血红色来。   诡异的红流在刺青皮下横冲直撞,仿佛下一秒就要突破皮肉。   而随着谢逐临极力掩饰的痛苦克制,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似乎都伴随着皮下红流极力的冲锋。   但到底那诡异红流一直在被六芒星刺青反压回去,于是他的心脏钝痛也同时持续起来。   任阮细细观察着,又咀嚼着他的话,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任姑娘。”屋顶上的南疆圣女已经开始不耐烦,“这别要是再没完没了地告下去,就别怪我亲自动手,让你们一同在井下做对亡命鸳鸯了。”   任阮却不急着松开谢逐临。   “圣女。”她平静地望向屋顶,“在长门宫时,听闻圣女曾遗落下一个东西,却不知是什么?”   南疆圣女想起这个就烦躁:“少废话,赶紧滚下井去。”   任阮不紧不慢:“不知道可是一支步摇?”   屋顶上的人神色一变。   她继续道:“上面或许,有一只顶着芍药的凤凰?”   “凤凰下边,可垂着几串珍珠长链?”   南疆圣女猛然立起来,目光阴恻又狐疑:“它在哪?”   “我依稀记得,在慈禧宫见过。”任阮作回忆状,“落在那碧虚泉的祭坛上。早知是圣女的东西,民女就拾捡过来了。”   那南疆圣女焦躁地迈了一步,忽然又停住。   她冷笑:“那处已被你们搜检控制,想必是已经偷收回衙察院里去了。”   “不急,我先收拾完你们,自能有人恭敬奉回来。”   她又悠然在屋顶上坐下来。   “还不跳么,任姑娘?”南疆圣女恶劣地勾勾唇,“看来你所谓的深情,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啊。”   见她不动,任阮心一沉。   任阮暗暗咬牙,借着状似被戳穿心事的慌乱垂眼掩饰,忽然飞快地给吾六递了一个眼色。   吾六眼皮颤了颤,握剑的手微收。   “啊,我倒是想起来了。”   她递完眼色,终于抬眸,笑着从袖中滑出一个小木盒,“我出来时,竟还顺手从衙察院里带了样东西。”   在南疆圣女死死的盯注下,她慢慢地将小木盒打开。   一支染血的步摇在光下熠熠生辉。   瞧见上头剥落凤凰装饰下露出的驺吾,南疆圣女又惊又怒:“任阮,你好大的胆子!”   她双目喷火,从屋顶上飞掠而下,完成鹰爪似的手直冲任阮。   不远处的众人在吾六的带领下立刻动作。   金吾卫的佩剑纷锵出鞘,将已落到任阮面前的南疆圣女团团包围。   “好啊。”眼看周遭竟是剑光凌厉,南疆圣女怒极反笑,“看来你们,是不想再管谢逐临的死活了。”   她忽然双手翻动结符,唱起诡异古调的歌谣来。   徒然间,仍依靠在任阮身上的谢逐临身躯不受控制地一震,沉重地压下来。   他剑眉隐忍地蹙紧,捂上胸口的手上青筋凸显,似乎在忍受万分的痛楚。   任阮心疼地撑住他:“逐临!”   南疆圣女见状,蓝眼中迸发出畅快得意的光芒来,她双唇上下翻动着,念咒吟歌的频率越发加快。   谢逐临后颈的刺青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其间横冲直撞的东西几乎要爆裂开来,却仍被六芒星的刺青强行压制下。   任阮不再耽搁,从袖口中掏出临行前捎上的一匕首,就要向那刺青戳去。   但临到近前,任阮余光留意到南疆圣女那张与吾九如出一辙的脸,遽然想到什么,忽地将手一松。   神念急转之间,她丢开了匕首。   任阮迅速地从头上拔下那支紫萱狼毫笔,将笔端的獠牙出鞘,狠心朝谢逐临后颈上刺青划去。   被压制在皮下的血红倏忽得了宣口,猛撞着喷涌而出成了黑色的血柱。   谢逐临痛苦的颤抖霍然一缓。   赌对了!   瞧见他略懈开的长眉,任阮险些喜极而泣,她连忙寻出谢伯给的药丸,小心地塞进他唇间。   谢逐临苍白的唇瓣渐渐泛出些血色。   那尖锐凄异的诡调戛然而止。   随着谢逐临后颈的喷涌而出的黑血,渐渐变回了正常的鲜红。   本势在必得的南疆巫女表情狰狞,猛然咳出一口乌血。   “怎么可能……”她晃了晃身躯,瘫倒在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怎么可能……”   她拼命又将双手在半空中翻飞画转,试图再度连接起施加在谢逐临身上的巫蛊力量,越发现空空如也。   吾六等人见状,再无顾忌地一拥而上,将南疆巫女按倒在地,架在无数柄锋利剑刃之间,动弹不得。   “别杀我!”   控制不了谢逐临,她终于慌了神:“六哥,你难道忘了我吗,我是阿九啊!”   “从前你最喜欢我酿的桃花酒了,六哥,你别杀我,好不好?”   她拼命抬头,企图用盈盈可怜的泪光打动吾六。   吾六盯着她深不见底的蓝色眼睛,一字一句用冷到极致的语气:“我说过,你不是吾九。”   他刀锋一提,直抵住她的脖颈。   见此招无用,南疆圣女眼底柔弱的神色徒然一收,瞬间变成了恶意惊涛骇浪的晦蓝深海。   她藏在黑袍下的手动了动。   “警戒!”吾六瞳孔一缩,大吼出声。   但这一次,她黑袍下的手并来不及再将东西释放出来。   南疆圣女僵在原地,半响才慢慢地低下头,看见一只熟悉的步摇。   穿透着自己的胸口。   但用的却不是最锋利的那一头——曾被自己用来在无数祭品上刺青的锐利簪尖。   而是另一头的顶端。   其上驺吾的锋利獠牙,狠狠刺破了她的心脏。   她嗬嗬喘着气,想再运转起巫蛊术法,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巫蛊阴力,都从驺吾洞穿的心脏处极快地消逝不见了。   南疆圣女惊恐绝望地嘶吼着。   剧烈起伏的胸腔加剧了她的死亡。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她睁着空洞的蓝眸死死盯住谢逐临,艰难嘶哑而出的声音如毒蛇临死前的奋力吐信:“……谢逐临,你……”   “你……等着……”   她僵直的嘴角极力牵出一抹扭曲的笑意,“别得意……还有最后那一枚棋……”   “……一定能让你……下来陪我……”   方才放松下几分的众人顿感不妙,不由得纷纷再度提剑起来。   谢逐临面无表情地望着垂死的南疆圣女,耐心等她放完狠话,然后将手中的步摇用力一扭转。   她嘲讽恶劣的蓝眼,登时猛痛睁开来。   但还不待咒骂和痛叫出口,在剧烈的穿心锥绞中,黑袍下的手已经彻底垂下。   ——   得知金吾卫和御前侍卫已经将整个皇宫控制住之后,紧绷的任阮终于松懈下心神。   疲惫的四肢再支撑不住地瘫软下来,她被谢逐临打横抱出了临月轩。   “你才犯过隐疾,又受了伤,还抱着我做什么。”任阮要下来,“我缓过来了,自己能走。”   “我不想放。”   他薄唇仍不见半分,手臂反而更收紧了几分:“只差一点,阿阮,我差点就要失去你了。”   若不是任阮急中生智,释放了吾十七腰间的烟花信号弹,还在慈禧宫附近疯狂搜寻的他,根本不可能及时赶到。   若是任阮死在长门宫,南疆圣女借助她的身份,轻而易举就能将他们逐个击破。   任阮眼眶一酸,将脸埋进他的衣襟。   “可是我没有你这样厉害,谢逐临。”她抽泣的声音压抑着从他的胸口处传来,“我没有及时赶到,我失去他们了。”   他被她眼泪浸湿处下的心脏猛然一揪。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阿阮。”   “你救了我,还救了整个大夏。”他俯下头,用高挺的鼻尖,温柔地蹭了蹭少女哭到颤抖的发丝,“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和我回家,好不好?” 第145章 原来   ◎找到了◎   还没有回到衙察院, 极度的奔波疲惫和大起大落的喜悲,就让任阮禁不住地昏厥了过去。   她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终于醒来的时候,任阮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看了很久, 才很平静地坐起来,然后转脸, 就看见了不知在自己身边坐了多久的谢逐临。   然后任阮的眼泪就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以为自己已经能够足够理性冷静, 能够自己将所有情绪都控制得很好了。   可是只要一看见他,所有的强撑就尽数崩塌。   “谢逐临,谢逐临。”   被温柔环抱住的少女抽泣地问, “小蛮呢, 杜朝呢?他们真的死了吗?吾十九怎么样了?平安可还好。”   “吾十九没事。平安也只是受了轻伤。”   他温声回答:“杜朝受的伤比较重,谢伯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眼下好了很多, 醒的比你还要早些。别担心。”   那慈禧宫中的祭坛本不是针对吾十九而设,只是因为他后颈被新刺上了六芒星的印迹,才在踏入其中时受了巫蛊之力的控制,发狂地攻击了同行的金吾卫和任阮,酿成了惨剧。   在谢伯的医治下,加之从西芜带回来的那位大夏老妪调理, 他已经恢复了许多, 只是心理上对于自己亲手造成了同伴的死亡,还时有些难以接受。   被困在火场中的杜朝, 也被及时赶到的金吾卫救了出来,虽然烧伤有些严重,受了些惊吓, 意识还是很清楚, 精神并没有大碍。   任阮听着听着, 渐渐面露恐惧地抓住他:“那小蛮呢?”   为什么只字不提?   “小蛮……”   谢逐临沉默了一下,扶住她的肩膀:“阿阮,你听我说,小蛮是为了救杜朝……”   但任阮已经听不下去了。   她满脑子中只反复响着一个声音——小蛮死了。   那个每天担忧地绕着她心疼打转,总是念念叨叨着家长里短,有时候迂腐又胆小,可关键时候又总是冲在大家最前面的笨蛋小丫鬟,没有了。   纵然心中早就隐隐知道了这个结果,任阮还是难受得呼吸不过来,连串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谢逐临垂下眼睫,安静地将她搂入怀中。   任阮一动不动地哭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发麻的手臂,狠狠回抱住他。   谢逐临清冷俊美的脸上已有些胡子拉碴,贴近她的时候,将她面颊扎得微微刺痛。   但任阮回抱的力量更加紧了。   仿佛只有这样清晰的刺痛,才能让哭到缺氧的她,重新感觉到整个世界的存在。   ——   送别杜少卿后,平安扶着身上缠满绷带的杜朝坐上轮椅,推着他往高楼行去。   两人默默了一路,及进小院时,杜朝才抬起苍白的脸,望了一眼那雄伟盘旋而上的长梯:“听说任姐醒了。”   “是,姑娘很伤心。好在有谢大人在上面陪了许久。”   杜朝低下头,大约是又想起了小蛮。   平安试图转移话题,让气氛轻松一些:“遭此一劫,杜大人总算理解了杜公子。往后杜公子来衙察院,再不用像从前那般绞尽脑汁地思量借口了。”   “是啊。”杜朝不想辜负她的好意,勉力扯了扯尚结着血痂的嘴角,“往后……”   他仿佛被血痂扯痛,没再说下去。   可是往后……往后这衙察院中,也再没有小蛮了。   每次思及此,他都无比痛恨自己从前的耽于玩乐的庸庸和迟钝。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吾十七的异心,如果他能够敏锐地察觉到文渊阁里吾十七纵火前的异动,如果他……   是不是小蛮她就……   可惜没有如果。   但是悲痛过这样久,他已经下定决心。   就算往后再难,要带着小蛮的那一份一起,保护好他们的任姑娘,在衙察院中为所有仍隐藏着的真相,继续冲锋。   杜朝吐出一口沉闷的浊气,沉默了良久,终于抬起头,问平安:“那日我从文渊阁中抢救出来的书卷,可都整理好了?”   平安点头:“那老妪仔细翻译过后,都整理到卷宗中去了。”   这时吾九九拎着箱子,气喘吁吁地从他们后面追上来:“杜公子,平安姑娘。你们在这啊!”   “谢大人说,郡君眼下情绪稳定了很多,正寻你们呢。”   他晃了晃手中的箱子:“还有昨夜密室的那场大火,那个大人带回来的老妪不是说有问题嘛。她翻了杜公子带回来的典籍,果然找到了些其中的蹊跷,眼下都记载在这里了。正好,咱们一起上去。”   平安和杜朝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睛中看到凝重。   昨日皇宫爆发叛乱,文渊阁大火,本在京都衙察院驻守的金吾卫们之所以没有及时赶到,就是因为几乎是同一时间,衙察院的高楼中也忽然冒出了黑烟。   具体来说,起火的,是那个存放了谢逐临最宝贵的十九幅画像的那个密室。   事发时衙察院中群龙无首,唯一在此的第一部 卫只有一个吾六。   好在昨日的吾六总算没有一如平常的漠然木讷,而是带领金吾卫们在高楼中迅速排查,终于找到了那个位置隐蔽的密室。   但密室的门材质特殊,若无钥匙,想要强闯而入难于登天。   就在焦灼之时,吾六还因为宫中忽然发射出的烟花信号弹,半途抽身而去。   剩下的金吾卫们费尽力气,也没能将密室的门破开。   直到谢逐临回来,打开的密室中,已经成了一片灰烬。   唯有一些形状可疑的黑黄碎屑和木灰,混杂在一片焦色中。   经过鉴定,那木灰是为桑树的枝叶所燃尽产生。   从混在的灰屑中,痕检卫还检测出了南疆黄符的成分。   桑木属阴,南疆人相信它能够承载吸收巨大的月华阴气,使得巫蛊之术的力量达到巅峰。   是以譬如长门宫中祭坛大部分的组成、假神像被打造时使用的材质,还有黑衣人割首祭品时所用凶器,皆取自桑树的枝蔓。   所以密室的大火,显然并不是简单的意外。   老妪在探查过后断定,有人的确在这里用大火进行了一场南疆的祭祀。   祭品是那十九幅画像。   任阮放下卷宗,蹙眉看向吾九九:“南疆崇月尚阴,为何将火为媒介做祭祀?那这祭祀的目的呢,这位老妪可知道。”   “是为诅咒。”   杜朝在文渊阁中看了相关的记载:“南疆的巫蛊术法虽然力量强大,却只能对身处阵法当中的东西进行施加。所以她们的祭品,常常直接就是活生生的人。”   “也有以要施法的人身上部位,譬如头发、肢体之类的作为祭品。但越是偏离目标本身,所施加的巫蛊威力就越弱。”   “而这十九幅画像所有联系会杂在一起的,那凶手想要施加诅咒的人,更是隔了太多。所以必须要借助阳性的烈火,加以勾连。”   任阮睁大眼:“这些画像间联系纠缠穿会的中心,不就是——”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床榻边长身玉立的青年身上。   谢逐临镇定地“嗯”了一声:“是我。”   “那这可怎么办!”吾九九大惊失色,“那老妪说这巫蛊之术是为诅咒人皮穿肉烂,身首异处。大人,您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平安也紧张起来:“那这巫蛊之术,可有什么破解之法吗?”   密室被打开的时候,大火已经燃尽。   其中的巫蛊阵术的施行,想来已经完成。   “眼下恐怕没有。”杜朝沮丧道。   屋内原本就不甚高涨的气氛,顿时陷入一阵更低的气压中。   谢逐临神色淡淡:“谢伯一直在随时监测我身体的异动,不必过于担忧。”   虽说如此,但谢逐临昨日在长门宫犯病之事,他们都有所耳闻。   纵使是这样往日如神一般的存在,在面对强大诡异的巫蛊术法面前,还是难以招架。   谁也不知道下一秒,谢逐临会不会再度猝然出事,亦或者像被控制的吾十九一样对着衙察院刀剑相向。   安静了许久的任阮终于开口了:“在密室里摆下这道阵法的,是吾十七罢。”   “是。我们在吾十七的屋间里,搜到了许多黄符和血砂,还有一些没被销毁干净的信纸,上面俱以南疆密文写就。”   提起吾十七,吾九九神色复杂,“还有那盏圣灯,原来早在神像游街之前,就已经被他们改造成了巫蛊法阵的触引子。”   南疆圣女在逃离长门宫时,并没有带上吾十七。   金吾卫们再将吾十七押送回了衙察院。   只可惜,当时的南疆圣女似乎已经将吾十七彻底利用尽,最后一次给他的罂草中,掺杂了致痴傻的毒物。   这让金吾卫们根本难以审问出太多有用的讯息。   “难怪。”任阮若有所思,“当初大理寺的调查中,曾说起花车上装饰被异常地烧燎了许多。”   当时他们对此并没有太过留意,也就没有多想到,整个花车上除了四处白金宝柱顶端太阳形瓣里的圣火,还有一处火源——任阮手中的圣灯。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圣灯就已经被动过手了。   任阮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谢逐临:“对了,我记得上车之前,你曾让吾十九向我托过一句嘱咐。”   ——花车灯烛环绕,仔细烧燎。   “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就知道些什么了?”   谢逐临摇头:“我不曾说过这句。”   他只是瞧着傅重礼骑马离花车上少女那般近,觉着很不顺眼,拐弯抹角地暗示吾十九告诉任阮,离那人越远越好。   任阮怔了怔,忽然又想起吾十九说过在途中耽搁遇上了吾十七,才恍然过来,又有些不解。   听完任阮的转述,谢逐临垂下眼。   他声音里听不出悲乐:“十七受那人控制,很大一部分只源于罂草。”   经过仔细的检查,黑衣人在吾十七身上所用的巫蛊术法很少,甚至不曾留下六芒星的印记。   吾十七不是一具行尸走肉。在没被罂草欲望控制的时候,他是一个有着正常情绪思想的人。   他在衙察院,与他们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   只可惜,吾十七生来,本就是南疆人。   任阮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矛盾缘由,五味成杂。   “至少,他并不算是叛徒。”   她将手轻轻放在谢逐临微凉的大手上,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一开始的间谍比起中途的叛徒而言,或许能够让人心中更好受些。   “还好他内心深处,还曾为良知留有一点点微小的位置。”任阮摩挲着他的手,微微一笑,“否则,我可能还不会及时对那圣灯提起警惕。”   她的话让众人愣了一愣。   吾九九想起之前密室下任阮给自己使得眼色,双眸希望地一亮:“郡君的意思是……”   “这场已经巫蛊诅咒已经完成了又如何呢?它所诅咒的,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任阮微微一笑,“真正的画像,已经被我转移出来了。”   吾九九兴奋得大叫一声:“原来之前我们一起看卷宗的时候,郡君拿出来的才是真正的画像!”   他还只当是些之前废弃的画稿罢了!   吾九九在任阮的示意下,立刻熟练地从抽出床榻下的暗格,从中取出被安置得整整齐齐的画卷。   完好无损的画像被一一展开,上面众多熟悉的面庞依旧栩栩如生,鲜艳如初。   “阿阮,你……”   谢逐临怔了怔,手指小心地落在画像上。   任阮有意要让沉重悲伤的众人振作起来,扬起灿烂的微笑道:“没想到吧,你们任姑娘在玩儿心眼子这方面,可从来没输过。”   平安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也笑起来:“如此一来,那南疆圣女最后的底牌,也总算是被咱们彻底击碎了!”   “太好啦!”吾九九高兴道,“咱们大人没事咯!”   屋中沉重的气氛总算稍稍活跃起来,任阮微笑地看着他们,目光落在依然安静坐在轮椅上的杜朝。   “小朝。”她温柔地唤他,“我听说,你在文渊阁中为大家带来了许多极其重要的线索。我昏睡了这些时候,竟错过了。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杜朝抬起头来:“我……”   他赶紧压抑住一提到文渊阁就泛上来的哽意,努力平缓了几口气,才继续道:“除了那些巫蛊阵法的典籍,我查到了一些南疆圣女的事情。”   远古之时,南疆与西芜曾是由一家。   南疆地域常出巫蛊传人,渐渐占据了主权。后来巫蛊之术可怖的反噬让南疆逐渐销声匿迹,被奴役了多年的西芜也终于在奋起反抗后,自立成国。   多年来双方势力交锋着此消彼长,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这也就是为什么,如今西芜处每一次的政治动措中,都或多或少地显露出南疆操纵的影子。   而身负巫蛊力量的南疆人虽然看不起金发碧眼的西芜人,但他们每一任巫蛊之力强大的圣女,却俱是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睛。   任阮点头:“原来如此。”   “我还看到了一些关于往年大夏盂兰盆节盛典的记载。”杜朝说,“通过金吾卫对其中记载一一追查对照,原来先帝时期的金乌神坛,就已经彻底被南疆人渗透了。”   自从成功以那些星象占卜,说服先帝举行盂兰盆节的庆典后,他们就一直帮助着南疆圣女在京都不断炼化着行尸走肉。   随着南疆圣女的巫蛊法术渐趋成熟,他们的手从不起眼的百姓,渐渐伸入官员的宅院,再到皇宫,甚至军队。   那个杀害司南的洒扫太监,之所以能抵挡住衙察院的审讯手段不改口,也是因为,他早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了。   “南疆圣女也没有放过太后贾氏。”谢逐临道,“玉芙公主的死,让贾氏生了异心。”   于是当时还顶着归善公主身份的南疆圣女设了局,利用任阮,将贾氏禁足在了长门宫。   在那里,南疆圣女将贾氏彻底炼化,又借着其禁足的遮掩,在长门宫打造了一个为任阮准备的祭坛。   后来借着和亲出使,她又打着孝心的名头请将贾氏重新移回慈禧宫,也是为了回去布下彻底控制谢逐临的阵法。   这些年来,南疆圣女假借归善公主的身份,表面上在贾氏手下唯诺偷安。   实际上,她才是真正借着贾氏这个挡箭牌,不断搅动着京都风云的黑手。   任阮不由得想起真正的公主司南,叹了一口气。   “司南的死,实在令人扼腕。”杜朝沉重道,“范答应将她保护得那样好,连南疆圣女都以为当年真正的公主,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只可惜,大约在去岁盂兰盆节上,南疆圣女对于玉芙公主所施展的巫蛊术法前所未有的阴狠庞大,激起了司南体内沉睡巫蛊天赋的感应。   而跟随着感应离开偏僻猎场,来到盂兰盆节的司南,很快在南疆圣女前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南疆圣女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生的和范答应如此相似,随时可能推翻自己现有身份的姑娘呢?   更何况司南的体内,还流淌着具备巫蛊天赋的南疆血液。   这简直是珍稀至极,不可多得的阵法血料。   于是她利用太后,将司南囚禁,折磨利用,再残忍杀害。   “畜生。”任阮咬着牙,“真正没有心的行尸走肉,应该是她才对。”   谢逐临揉了揉少女难过又生气得翘起来的头发。   他温声安慰:“至少之后,不会再有人受到这样的伤害了。”   南疆土地上真正的巫蛊术法早已落魄,她已是最后一个南疆圣女。   这些日子楚询铁血手腕整顿朝堂的同时,也借着抄家和搜查,将混在其中的南疆傀儡通通揪出,销毁。   包括这次宫中的战火,也给了他们彻清宫闱和军队的机会。   京都真正清明平乐的到来,已经指日可待。   谢逐临轻柔地为她将长发撩至耳后,声如冽玉:“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任阮缓了一口气,抬头问:“什么?”   “前段时日一直在京都造污谣的那个人,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31 10:23:02~2023-06-06 10:2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1arice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1aric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春天   ◎她做了一个好梦◎   皇宫叛乱被武力镇压后, 楚询的动作马不停蹄,甚至没有取消第二日的早朝,直接借此在整个朝堂彻底掀起了一番毫不留情的大清洗。   京都一时间处处都是腥风血雨, 原本满堂文武的金銮殿上,如今已落出许多令人心惊胆颤的空缺来。   今日的早朝照例砍伐完贾氏党派的左膀右臂之后, 楚询心情很好地靠在龙椅上, 决定奖励自己明天再继续修剪剩下的枝梢末节。   察言观色的黄公公一挥拂尘, 上前一步唱和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今日这场刀光剑影的朝会中杀猴盛宴中,早将众臣震慑成了诺诺齐喑的群鸡。   谁敢再多生事端?   满意地环顾了一圈安静如鸡的金銮殿, 楚询一边内心欢欣雀跃惦记着榻上的话本子, 一边保持着面上的威严:“既如此,那朕——”   “禀圣上。”   忽然有人从群臣中出列, 声音清冽冷凛:“臣,有事启奏。”   楚询盯着下面站得笔直矜贵的谢逐临,恨得牙根痒痒。   就非得拖着他不让下班是吧!   他皮笑肉不笑:“谢爱卿,你有何事啊?”   谢逐临:“臣参朝中,有多人枉顾常伦,□□私通。”   这一下如同巨石砸入水面, 朝堂上顿时更加万分紧张起来, 瞬间人人自危。   楚询意识到什么,目光一沉:“哦?”   “那就请谢爱卿说说, 可都有谁,犯下这等有违官令之罪啊。”   “是。”   谢逐临慢条斯理道:“犯下此罪者,有太子太保房和风, 骠骑大将军璞臻、通政司副使钱所、大理寺卿傅重礼、大理寺少卿杜衡甫、国子监司业戴无数……”   在众人或惊或恐或怒的目光中, 谢逐临面色如常地连报出三十多个官员的名字。   几乎涵盖了各部各司, 上下九品。   金銮殿中一片哗然。   “其中涉罪官员实在太多,臣不便一一报下。其余姓名,均已全部登记在此奏折当中,请圣上过目。”   黄公公恭敬地从他手接过奏折,送到龙椅上的楚询手中。   这一出,更是让满朝文武坐立难安。   哪怕是没有被报到名字的官员,亦愈发心神不宁,疑心自己是否也躺在那奏折的名录当中。   被当众参本之人更是坐不住了,当下大喊冤枉出声:“圣上明鉴,臣从来恪守本分,言行端正,怎么会做出这等蔑伦悖理之事!”   金銮殿中顿时起了许多附和喊冤声。   有人质疑道:“谢大人既说我们□□私通,那我等私通的又是何人,大人又有何证据?”   “是啊是啊,纵然谢大人带领衙察院护驾有功,也不能恃功而骄,随意污蔑吧!”   更有些迂直的老臣,几乎快撞柱而去,以证清白。   冷眼瞧着金銮殿乱成一团,谢逐临勾了勾薄唇:“诸位大人说的不错。”   “臣也是为维护大夏官场清廉,心切了些。”   “至于,诸位大人私通的——”他淡淡道,“——正是当朝雘郡君,任氏。”   这一石,又将那千层浪花转变成了汹涌几乎登天的波潮。   什么?!雘郡君?   谢小侯爷疯了不成!   这朝中的每一个,几乎都对京都近些日子关乎雘郡君的流言或多或少的有所耳闻。   是以这个名字一出来,众人皆不约而同地暂停住了争吵,面面相觑。   看着众人复杂各态的神情,谢逐临冷笑一声。   怎么,当污蔑的火苗烧到自己身上之时,那些兴奋龌龊的笑容,便一个也再露不出来了么?   目光滑到群臣后面一个佝着头的瘦弱身影,谢逐临眯了眯眼。   他重新抬首,云淡风轻道:“圣上,臣已经让雘郡君在殿外等候,随时可以进来与诸位对质。”   楚询饶有兴趣地环视了一圈,摆摆手:“宣!”   金銮殿的正门很快再度开启,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纤细的少女身影逆着光款款而来。   随着少女的逐渐步入,她泰然自若的美丽脸庞也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   “雘郡君,你!”   一个朝臣正打算劈头盖脸地质问一番,却被少女的美貌和丝毫不输众臣的气势一震,当即就弱了下来。   “你竟以自己的清白朝中各位大人,你、你简直是恬不知耻。”   任阮微微一笑,并不急于辩驳,而先向上首的楚询落落大方地见过礼。   得了楚询温和的几句寒暄后,她才施施然回过身。   方才还镇定大方的双眼一眨,少女眼眸周圈瞬间就楚楚可怜地红了:“明明是各位大人用了阴私手段,强迫了臣女,为何还要反过来咬一口臣女这个受害者?”   “若不是有人将此事大胆披露出来,恐怕臣女到死,都不曾知道自己受了这样的迫害!”   什、什么?   原本义愤填膺的众臣愣在原地。   这个雘郡君在说什么?她也疯了不成!   分明是她声名狼藉,又血口喷人!怎么忽然又成了毫不知情的受害者?   反倒是他们不择手段,加害与人了?   众人正哑口狐疑中,站在前面的傅重礼回过身,悠悠道:“既然如此,不知是哪位正直英勇的大人,将此事告知了郡主啊?”   任阮忽然瞧见他,微微怔了一秒出神。   清晨随谢逐临进宫时,她其实在马车中瞥见了从御书房中出来的傅重礼。   他清温的眉目满是憔悴,还未来得及换上朝服,只披了一身素白到恐怕御前失仪的衣衫。   听闻昨夜的御书房彻夜灯烛。   而今日早朝,傅重礼已被荣封为真正的晋平王。当朝大夏的异姓王中,仅此于谢逐临被新封的镇南亲王。   朝堂众人前的傅重礼紫袍加身,一派温清润正的风发模样,再寻不见半分清晨寥落御书房门下的戚疲。   任阮颤了颤眼睫,很快回过神来。   她就坡下驴,抹着眼泪回答道:“这位好心之士,便是秦朗,秦大人。”   秦朗?   这个陌生的名字先是让众人环顾了片刻,待到有认得的回身,众人的目光才渐渐齐刷刷地向后望去同一个地方。   终于,聚集在金銮殿极靠后的一个瘦弱身形上。   一片死寂的安静中,秦朗慌张抬头:“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任阮轻泣道,“可是这些日子京都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闹闻,可桩桩件件,追根溯源,都是从您秦大人口中传出来的啊。”   之前谢逐临所报出的名单中,每一个都能在如今的京都寻到腌臜流言。   除了最开始的几位,任阮特意让金吾卫又旁敲侧击,暗中推波助澜,叫坊间的流言牵扯上了更多的官员,将这把火烧得越发旺盛。   将心比心,她当然不传谣言。   她不过是,撒一撒无关紧要的影子。   是肮脏的人心,趋之若鹜地将这些影子尽数捕落,拉扯变形着沉陷入腌臜的泥沼。   在所有人都认定的真中,重新掺杂入数倍的假,才能为固有的印象制造出更好更大的翻盘机会。   “圣上。”谢逐临适时地开口,“臣也为此传唤了人证,此刻就在殿外。”   “宣。”   群臣瞪大了眼。   进来的人证几乎有四五十人。他们大多数是京都各街各坊的掌柜、伙计,还有一些洒扫的老妇、车夫、小贩等等。   众人磕了头,便开始条理清晰地将这些流言一一对质,向上查找追溯。   秦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最后一个从证人群中走出来的,是秦朗府上的管家。   任阮看着秦朗急剧骤变的面色,扯了扯唇。   这管家不是他从苏州带来的老奴。那个唯一会为秦朗拼命守住阴私的秦叔,早就撞死在大理寺的公堂之上了。   果然,听着管家将他编造那些肮脏东西的细节,全部如实抖落,秦朗已是面如土色,腿似筛糠。   “圣上,诸位大人想来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这其中细节生动,竟像是亲眼所见一般,莫非还能有假。”任阮捻了手帕,带了感恩的语气哭诉道,“若非秦大人,臣女还不知道自己遭受了这样大的伤害!”   “臣女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普通的商家女,除了精通些丹青,对那些大宅里用惯的阴私手段,都所知浅薄。”她声泪俱下,“臣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知这些大人到底用的是什么稀珍的药物,叫臣女竟对自己被侵犯迫害之事毫无察觉。”   她转向楚询,恳切地啜泣道:“臣女虽是以白身封得郡君,却也知晓忠君明德。”   “是以臣女今日就算是豁出这些虚妄的名誉,还有清白不要,也须得恳请圣上做主,肃清这昏暗荒淫的官场朝野,以正大夏清风,也还民女一个清白!”   楚询在旒冕后的脸差点就绷不住了。   这委曲求全,深明大义的样子演的还真真。   若不是他见过少女和那姓谢的私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顽劣,他差点都要信了。   果然,什么美丽脱俗,不逐名利遗世独立的悲情女主人公,都只存在在话本里。   假的!都是假的!   楚询尚在上面愤愤,龙椅底下已经再度吵得不可开交。   这一次,群臣们的矛头纷纷指向了秦朗。   当所有人都身在火焰中的时候,没有人再能抱着隔岸观火的热闹心态,去嘲笑那下头被无辜点燃的木材,甚至放任心中恶意去煽点。   他们只会疯狂地挣扎,转而扑向纵火的人。   群起攻之下,秦朗诺诺地抱着头,反驳不出话来。   直到得了圣令的御前侍卫上来捉拿,他才如梦初醒地垂死挣扎起来:“你们都被她骗了!那如何算得上造谣!她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我没说谎!”   面对众人更激愤的指责,秦朗更激动了。   “我没造谣!这京都里的流言,在座的哪一个没过耳!其中穿得最沸沸扬扬的是谁,那人又为何没出现在这所谓的奏章参本上?诸位难道不心知肚明么?!”   嘈杂的责斥小了些许。   秦朗自觉得了反击的机会,血丝斑布的眼中爆发出疯狂之意:“哈哈哈哈谢逐临!你和这□□之间的龌龊,怎么自己不敢在奏折中提起一星半点?”   “怎么,莫非谢小侯爷以为扯上诸位大人,就能将这些丑事都遮掩过去了?”   他嘴角扭曲出一个恶劣又嫉恨的笑。   “这□□日日流连衙察院,甚至夜夜宿在里头,也不知和谢小侯爷干了多少苟且的勾当!”   群臣被他这不要命的疯言疯语吓住,俱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逐临冷淡道:“雘郡君是为圣上亲封衙察院首席画像师,留居衙察院协理破案又如何?”   “秦大人是对圣上的亲封有什么不满么?”   猝不及防被点到的楚询顿了顿,珠帘后的脸都快把嘴撇烂了。   得,他是一块万能砖,哪里要用哪里搬。   秦朗噎了噎,又挣扎着嘶吼道:“这□□还和你谢逐临在宫中公然共骑纵马,男女授受不亲!她尚未出阁,这不是不检点,又是什么!”   谢逐临冷笑一声,掀了薄唇正要说话,忽然滞住半秒。   似乎有些顾虑地,他不动声色地睨向任阮。   少女知道他心中迟疑是为自己的缘由,索性反而上前一步,抢先大大方方道:“臣女与谢大人圣上亲口赐婚,媒妁之言,婚约在身,亲密些又有何妨?”   殿上始料未及的抽气声顿时此起彼伏。   傅重礼面无表情地压下薄唇,将喉间本欲出的解围之言抑回。   那些话随着控制不住下落的心脏,一同沉沉坠没,仿佛落入永无尽底的深渊。   在周遭一片朝向殿堂中央的翘首瞩目里,他有些突兀地逆流回身,垂眸轻抚了抚紫袍前襟的微褶。   修长的手指触碰到高贵紫袍里的粗麻孝衣。   傅重礼顿了顿,才若无其事地将紫襟按下,盖住其内凄楚的白。   他没再回头。   而殿堂中央,谢逐临幽沉的眼眸深处,则随着少女的承认,微微一亮。   任阮没管身后众人各自心思,上前一步,嘴角扬着游刃有余的笑意,毫不示弱地盯住呆若木鸡的秦朗。   她乘胜追击:“昔年思辞姑娘与先帝共骑踏青,亦是定下婚约后的一段佳话。难道依照秦大人的意思,也要指责先皇太后不检点么?”   涉及早逝的皇太后,秦朗如何敢胆再攀咬泼污。   但比起这个,不敢置信的秦朗似乎更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你……你和谢逐临……订婚了?”   痴呆住的秦朗完全忘记了挣扎,很快被两个御前侍卫死死按倒在地。   他拼命在钳压下狰狞地想抬头,试图看清任阮的神色里的破绽:“你骗我!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娶你!圣上怎么会让你区区一个贱民……”   “够了。”上座的楚询终于看戏看累了,不耐烦地打断,“没错,这段佳缘,就是朕亲口赐下的。”   “朕不但赐婚,朕还要为着此次叛乱,再加封有功的雘郡君,晋为郡主。”   他冷漠地望着殿下被狼狈踩押住的秦朗,如同在看一团卑微的烂泥。   “真正的贱民,恐怕是你才对呢,罪人秦氏。”   ———   秦朗被下了狱。   任阮泪湿帕子下的嘴角,冷冷一撇。   秦朗几乎得罪了整个朝堂,身后的靠山也已经倒塌成了一坯黄土。   如今进了衙察院的牢狱,他已经再无翻身之日。   他投奔的,是萧鸿远。   若不是萧鸿远因为与贾氏牵扯过密,整个萧府已被楚询先一步下狱,今日朝堂上所念出的姓名,指不定还得多添上好几个萧氏。   煽动流言,组织刺杀使团,勾结贾家和南疆里应外合……   这桩桩件件里,都少不了萧鸿远的影子。   听闻他的下狱和行刑,都是他一直纠缠念念的外甥傅重礼亲自带兵和督行。   想起傅重礼朝服下的白衣,叛乱那日背影手中带剑的血,还有此前种种纠扯闹剧,任阮叹了一口气。   萧家和傅家之间,大抵也有许多汹涌的血仇旧潮。只是淹没在这场动荡的京都浩劫中,不为人知罢了。   好在,一切都了结了。   任阮走出重重宫阙,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清晨的乌云已经散去,太阳终于显露出来,落下融融的暖意。   “如今可好了,姑娘的声名总算是得到了彻底的洗清。”   往后再有这般流言,恐怕那些牵扯的大人,比自家姑娘还急着澄清呢!   平安苦了这些天的脸上,终于再次流露出真心的笑容。   她扶着任阮上车:“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姑娘快回去罢,家里还有着惊喜等姑娘呢!”   “什么惊喜?”   “谢大人不许奴婢说呢。”平安神秘道,“姑娘只管回去,便知晓了!”   任阮不由得好奇地撩起车帘,望了一眼谢逐临。   他骑在高大的马匹上,伴行在她车架前旁,恰适回首。   融融落下的暖阳将他清冷的眉目氤氲,和她对视时,全部化成了幽眸中的缱绻。   那融融好似也沿着他温柔的视线,钻入她心尖尖上,将急躁的心妥帖成一片平和。   她忽然什么也不舍不得问了。   只朝他粲然一笑,她轻轻放下车帘。   微微颠簸的马车行途中,倚着车窗的任阮渐渐睡着了。   快进入梦乡时,她朦胧的意识间或涌上一点甜滋滋。   毕竟马车前路坦荡阳光。   醒来的时候,谢逐临会把她温柔地抱下来,然后大步走向家里的惊喜。   在这样的时候,她终于做了一个好梦。   她梦到衙察院里阳光明媚。   吾十九在高楼小院里嘻嘻哈哈,歪歪扭扭用鼻子顶着剑柄玩儿,唬得平安推着杜朝满院子躲,一不小心撞着了院里的梧桐树,吓得杜朝从轮椅上蹦下来健步如飞,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和吾十九吵吵嚷嚷。   梧桐树下摆着一张好大好大的圆桌,上面摆着香喷喷的满汉全席,胖乎乎的任粤彬正和杨姨有说有笑地摆着碗筷。   见她进来,任粤彬红着高兴的脸,忙迎上去嘘寒问暖,又拉着她看自己从苏州带回来那好几筐满满当当的桃子。   树后的吾九九已经迫不及待地偷摸了一个,在袖子上擦了擦,便张大嘴嗷呜下去。   香喷喷的大桃子,从寒山寺山坡上摘下来时还带着露珠,沉甸甸的,饱满可爱。   桃儿尖尖嫩红欲滴,咬一口,清甜丰盈的汁水便在唇齿间炸开。   真好。   任阮看着笑啊闹啊的大家,眼眶有些湿润,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下不来。   谢逐临默默在她身后站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地一展长臂,将她捞转过来,搂近自己怀中,耷拉下清冷的眉眼兴师问罪。   “阿阮。”   他凑近她,吐息间的清冽雪松气下一秒就化在了殷殷可怜的口吻里:“我都已经这样心悦你了,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达到成婚的程度?”   眼见众人玩乐说笑的动作,在一瞬间都迟缓了下来。有意无意地往这边投来热切的视线,叫任阮顿时一羞。   她双手去推他的胸口:“再等等啦!”   “等到什么时候?”   他带了笑,不依不饶地追问。   任阮笑闹不答,捂着嫣红的耳朵挣开他,转身跑向梧桐树下热闹的大圆饭桌。   感受着吹拂到脸上已经不那么凛冽的冬风,她的心情也随之轻盈盈地,飘荡起来。   风儿暖洋洋地撩起她面颊边的绒发,轻轻柔柔的,像是小蛮借此,在少女耳边轻声地絮絮叨叨。   姑娘你看看!才升了点温,就穿的这样少,也不怕着凉!   姑娘!别跑的太急啦,仔细跌绊住啦!   姑娘瞧!好多桃子啊,老爷总是这样惦记着咱们,姑娘要替奴婢多吃几个才是!   姑娘!姑娘!   ……   “滴——”   脑海中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系统提示音。   任阮的脚步迟缓了一瞬间。   但以为的意外状况并没有到来,系统的冷冰冰机械音仿佛也混入了柔柔的风,轻轻地和小蛮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他们说:任阮,继续向前跑吧。   未来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跑在暖风里的任阮眨了眨渐渐湿润的眼睛。   她慢慢停住脚,忽然摸了摸脑后簪在挽发里的紫蒲狼毫笔,然后回眸对着身后的谢逐临粲然一笑。   少女弯着眼尾,狭促应道:“这么喜欢我啊?”   歪头瞧见对方绯红的耳朵,她脆生生地笑起来,向他扮了一个鬼脸。   “那就……等到春天吧。”   眉眼清疏青年的冷沉眸底顿时闪烁着渐渐亮晶晶起来,故作冷静的微抿薄唇间,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无奈又纵容的微笑。   他缓步跟在雀跃而去的少女身后,忽然听得有啾啾鸟鸣,于是抬头望了望。   原来是那梧桐树上,枯木逢新,嫩芽已绽。 推荐一个下载小说必备网址: 每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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