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结束后,温觉非礼貌地谢绝了对方加微信的请求,抱起自己的羽绒大衣闷声不响地往外走。路过观众区时还是没忍住探头往里看,这回连仅有的几名观众都不在了,整个教室空无一人,更遑论她一直盼着想见到的白简行了。
他真的没有来。
一个人裹着大衣出了赛场,被暖气温暖的身体很快被冷风吹凉。雪刚好停了,天空被灰白色渲染,阴沉沉地亮着。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说不上难过,也不是生气。她很少有这种摸不清自己情绪的时刻,只有鼻子瓮瓮地堵着,憋得很难受。
没关系,明天是最后一次管理学公选课,说不定还能见到他呢。到时候等下了课,有什么话再想说,还可以借着课代表的身份去说。她一边走一边安慰着自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答应他当这个课代表是那么明智的一件事。
她裹紧外套,脚步迈得更快,好像这样就能立马跑到第二天,跑到白简行面前一样。在途经某一栋建筑物时,突然闪出一个身影飞快地向她跑来。她定睛一看,是陆子泽。两人并肩而行,上课铃声响起,偌大的校园里只有他们两人,在悠扬的旋律中向门口走去。陆子泽侧过脸看她,发觉她哪怕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好多衣物,仍然冻得发抖,便下意识问:“冷吗?”
温觉非摇头,两个人刚好走到地铁口,陆子泽看到不远处有自动售卖机,和温觉非打了声招呼就跑了过去。温觉非躲在地铁口的巨大柱子后面躲风,陆子泽买了一罐热咖啡之后小跑着回来,温觉非接过道谢,一回身就看见站在自动扶梯上的白简行。
那一眼把她整个脑海里的警报拉响,她完全不能预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他,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从世界的另一头出现,深邃漂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已经把在此之前她和陆子泽所有的互动都尽收眼底。
她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一段孽缘,白简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坐地铁回京大都将近一个小时,又是大雪的糟糕天气,如果不是为了看她比赛……
设想还没完成,就被白简行直接往前走的动作打破。他像没有看到她一样直接挪开视线,可是现在整个空间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她想假意骗自己都无法做到。白简行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走出了地铁口,离开之前还是回了头,视线在半空再次与她相接。
他的眼睛深如黑潭,像从前一样漂亮,却含着她所不熟悉的淡漠,好像以前那双漆黑眸子里满含着的温柔笑意,只是一个不真切的梦。
温觉非想,那一刻她的表情一定十分怪异,才导致陆子泽在后来非常关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脸白成这样?生病了吗?”
那一刻白简行的身影刚好消失在拐角,不知道他有没有感受到身后来自她的视线,肯定会像芒刺一样锥骨。说为了不招来风言风语要保持距离,竟然要疏远到连招呼都不打吗?像六年前一样,回到陌生人状态?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收回视线,温觉非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敷衍地回答说:“大概是刚才补妆扑了太多粉。”说罢转身,走上自动扶梯。
最后一次的公选课,温觉非早早地起了床,早早地化好妆来到教室,早早地坐在第一排等待白简行的出现。寒风一贯的凛冽,虽然阳光也很好,但没有半点温度。从玻璃窗外洒进来,像一汪没有波澜的死水。她幻想着在某一刻白简行会风尘仆仆地推开教室门走到讲台上,也许肩上会带着落雪,也许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但这也没关系,他光是西装革履地站在那儿,就已经能够迷倒在场所有性取向为男的学生了。
可惜,最后在一众期盼和欢呼之中推门而进的,不是京大本学期热度最高的助教白简行,而是割完盲肠回国疗养的林渊教授。五十出头的老男人,据说在白简行的研究方向里是世界范围内的标杆性人物,有着京大教授标配的地中海和黑眼圈,不爱客套,讲话毫不留情,一双眼睛眯起来看不清是戏谑还是笑意。
第一节 课下课之后,一堆女学生涌过去问林渊为什么白简行没来,得到的回答是他飞外省跟进新课题了。
坐在第一排的温觉非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可这对她来说简直毫无说服力:昨天才见到,今天就飞外省了?上了整整一学期的课,偏生最后一节就不来了?
没有力气再思考下去,她冷漠地收回已经暗淡下来的眼神,合上课本起身要去洗手间。腿不知怎的有些软,走路的时候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低头看见满地灰尘,正如她尽数碎掉的期待。
白简行是真的因公出差,晚上才拖着行李抵达林渊安排好的住处,准备和同门的几位师兄一起完成课题最后的收尾阶段。放置好行李,硬是被几个大男生拖着去吃饭,嚷嚷着要给他接风洗尘,实际上就是找个借口逃出公司去。
一行人来到市中心一间有名的日本料理店。被服务员引着往座位走时他忽然瞥见不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傲然扬起的侧脸,长发薄肩,像极了温觉非。他心里一惊,定睛去看时那个姑娘也刚好回头,五官称得上端正,但远不及温觉非的精致漂亮。
他暗暗吐槽自己,怎么能够看什么都想起她来?今天早上接到林渊让他出差的通知时,准备去看温觉非棋赛的他还迟疑着想要拒绝,但事关他接下来要发表的一篇SCI论文和个人新项目,林渊要求他无论如何要赶过去收尾。无奈,他只得应承下来,订了最近的航班,无声地在公寓里收拾起行装来。
不去就不去吧。说好了保持距离的,现在又过去看她棋赛,言而无信倒是其次,再害她心情不好怎么办?他尽力劝着自己,狂暴的冬风用力捶打着卧室的窗,离开之前他伸手去关窗帘,望见整个城市几乎一片银白。
放心不下,真的放心不下。她要是一个人去的话,这么大的风雪,那么瘦弱的小姑娘怎么承受得住?他放下行李用力关上门,不去想什么前途将来,此刻他只想马上去到他的小姑娘身边。
下雪路滑不好开车,他难得坐一趟地铁,掐着时间希望能赶在她比赛结束之前去到场地接她,却在出站口看见她和陆子泽站在一起的身影。
刮人一般的冷风直直从雪地里吹来,灌进口鼻后却成了滚滚酸味,直冲脑门。他笑自己,来时还在想这么大的风,害怕她一个人抵不住,却又忘了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她的男朋友,理所应当地会替她挡掉这些风和雪。他来得那么迟,又那么多余。
六年,他以为强大之后可以拥有弥补缺憾的能力,可以伸手握住唯一让他心动的小姑娘。只可惜,还是来迟了。
沉默着径直走进雪地里,离开前还是没忍住回头去看了她一眼,她向来很怕冷,看她穿得跟个小球一样,完全不是平日里仙气飘飘的模样了,倒透出一股子乖巧可爱的气质来。再往上看,出乎意料地和她受伤的眼神相接,刹那间心都快碎了,恨不得当场过去抱抱她,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硬气支撑着自己面无表情地走远的。
是了,他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就是这样的人。冰冷漠然,锋利凛冽,心情糟糕时看谁都不顺眼、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只是遇到她之后,不知不觉地变得柔软了而已。
那么往后再回到从前,应该也不会很难很费劲。
做课题的日子自然比在学校待着要枯燥些,相对也更加有条不紊。他说到底是个极其理性的人,哪怕生活里再多不愉快也都会尽数隐忍,半分都不会带到工作中去。某天深夜里终于完成了课题里他的个人论文,顶着黑眼圈发给林渊后倒头就睡。
翌日再起,打开林渊审核后发回来的修改稿,发现字数几乎没变,只是标题下赫然多了一个第二作者,后面写的名字他虽未谋面但也曾听说过,和他们团队现在正在考察调研的集团有关,正是集团副董事长的儿子。
怒火立起,他愤然地问林渊:“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规矩。”
文字没有声音,也看不到表情,林渊寥寥几字的回复更让他觉得恼火,什么破规矩?这个第二作者才刚十一岁,就敢大着脑袋来顶一个博士级别论文的作者位置?
微信上也说不清楚,白简行越想越觉得不妙,便立马收拾行李回了京大,气势汹汹地杀到林渊的办公室。
林渊淡笑着招呼他坐下,似乎早已经料到。他是什么级别的人精?留美海归,业内拔尖,而立之年就任教奥海姆大学、受聘成为京大名誉教授,一表露出回国念头就立马被晋升成博士生导师。眼前脸漂亮、专业简历比脸还漂亮的白博士,就是他从奥海姆大学带回给京大的“见面礼”。
起初白简行是打算留在奥海姆读博的,就那时的局势来说,既能给他提供世界范围内的顶尖资源,又能和他对接往后的国内发展的导师,放眼整个奥海姆大学,最好的选择就是林渊。面试的时候,林渊坐在几位面试官中间,什么专业问题都没问,直到最后白简行要走时才直接用中文对他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来读我的研究生,跟我回京大;二,我扯条绳子吊死在你面前,一屋子妻儿老小从此往后无人赡养,你随便选一个吧。”
白简行惊在原地,他向来知晓林渊不爱按套路出牌,但不曾想竟然可以不要脸到如此无药可救的地步,顿时有种开了眼的新鲜感。综合多方面因素考虑了十来秒,他淡淡地给出一个答案:“好。”
顶尖管理学家归国执教,还带回来一个专业素养媲美教授的博士生,活脱脱的两部学术成就生产器,可乐坏了京大管理层,直接打起了培养白简行日后直接留校任教的算盘。而导师和研究生之间说白了,本身就是各取所需,我给你资源、你帮我赚钱,学生写出的论文甭管它漂不漂亮,先拿来榨一波剩余价值再说。整个世界想要靠学术头衔升学、拿奖、评职称的人不计其数,但到了林渊这个位置,再拼命搏职称和头衔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德高望重的教授摇身一变,从论文的生产者变成了贩卖商。
“简行,你是个聪明人,有话我就直说了。我们团队这次调研大部分的资金支持,全都来自他们集团。饮水思源的道理你也明白,我们总该有点儿回报。”
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国家级课题本身就有项目资金支持,他还拉上这个大集团做赞助,到底是在做学术还是做生意?白简行暗觉可笑,吐槽道:“老板,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你说他深入研究过REITs市场和不动产证券化?不觉得滑稽吗?”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所谓的天才。只要家里有钱,拿得到资源,什么天才造不出来呢?”
“可是我整篇论文将近两万字,没有一个字出自这位‘天才’之手。”
“话不能这么说。”林渊端起茶杯,他实在太过于了解自己这个学生了,早早就备了一手,“记得你前天收到的那份建模数据吗?那是集团独家提供的。按照你现在的人脉来说,绝对拿不到这个数据源。”
白简行皱眉,仍然不死心地拒绝,说:“那个建模数据拿掉,对这个研究命题的成立论证也不会有根本性的影响。”
“是啊!”林渊像是终于点通了榆木脑袋一般,高兴地一拍桌子,“正如在你的论文里加上他的名字,不过是第二作者,对你能有什么影响?你照样可以在SCI上发表这篇论文,照样可以研究这个分支,甚至可以以此为基础去申请一个由你主持的研究课题。公费,国家级的,到时候我一定全力支持你。”
威逼利诱,仅仅几句话就把他所有出路全部堵死,换作一般人早就乖乖服软投降了,偏生白简行就是天生硬骨头,对林渊的话无动于衷。他天生自信,能力卓越,虽说家境优渥但自幼做事除了实力以外还没有靠过谁。这样凭自己能力建立起来的自负,可比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可怕得多。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林渊,说:“这是原则问题。”
林渊嗤笑出声,模仿着时下流行的“黑人问号脸”露出一个极其滑稽的表情,反问道:“原则这种东西,不就是为了让人打破才存在的吗?你要是这么不识趣,我只能暂停你在调研团队里的工作了。”
白简行见沟通无果,转身就走,只丢下两个字:“请便。”
林渊的手段比白简行想的要狠绝得多。他毕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管理学家,又有各种教授、顾问、高级学者等头衔加身,要封杀白简行一个刚归国的毛头小子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若是为了一篇论文自然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林渊想要的,就是狠狠挫一挫白简行的锐气,让他乖乖收心,真正为自己所用。工作暂停、论文被压、正准备申报的个人项目被驳回,甚至从前见到他就嬉皮笑脸的各位院系领导都绕着他走,白简行的事业就此步入低谷。
这些消息自然逃不过京大那一群时刻关注着白简行动向的女学生,虽然她们得到的消息相当有限,只知道白简行是因为犯错而被临时停职,照样心疼得哇哇乱叫。
消息几经辗转传到温觉非耳里,那时她正坐在咖啡馆里,约她出来的老院长去了洗手间,而来接她待会儿一起去吃饭的朱颜正眉飞色舞地讲着这个八卦。
老院长是温觉非本学期建筑制图课的任课老师,是一位即将退休但非常和蔼的老先生,德高望重,据传还是位家底厚实的富豪级别人物,出了名的爱才如命。寒假期间,老院长要主持一个市级博物馆设计项目,向期末作业拿到全系最高分的温觉非抛出了橄榄枝,约她来咖啡馆面谈项目细节,希望她能够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