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卷的长发放开了,松散的垂落过双肩,发梢自由的向腰间试探,为她单薄的身形增添一抹饱满度。
周遇时看她一会儿给老太太开个核桃,一会儿又剥个沃柑与周遭的人分享,待人接物游刃有余,比跟他相处时自若多了。
“倒是入戏。”他冷声哼笑,吃味而不自知。
身后,周岩海躬身作画,边画边道:“瑟瑟还跟以前一样爱美,上午那身旗袍端庄得体,下午这身中西合璧,像东方的奥黛丽赫本。”
周遇时回头看了他老子一眼,“赫本有三段婚姻。”
周岩海道:“赫本可没有出车祸昏迷十年。况且我只是做了一个美好的比喻,你偏要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周遇时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而他下意识跟老周辩的根本原因在于:他认为殷如瑟就是殷如瑟,不需要去做另一个谁,更甚假装他的未婚妻,当他的挡箭牌,在老太太的寿宴上与宾客周旋。
他完全没那意思,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也不是不知道……
是不确定把想法全盘托出后,她会作何感想。
这属于预判问题。
现在的周遇时无法对殷如瑟的心思想法以及行为做出准确预判,哪怕把准确率控制在70%都做不到。
他不敢贸然出牌,被动得相当难受。
他怕一杵到她跟前去,她就要真心实意的跟他做好朋友。
男人和女人哪有什么纯粹的友谊?
就算有,也不能发生在他和殷如瑟之间。
现在,周遇时能做的仅是站在一个自己可以看到殷如瑟,而她轻易不能发现他的位置,持续远观。
进不是,退又不甘。
活像个不得名分的怨夫……
周岩海画累了,端起茶盏站定在儿子身边,举目远眺,煞是自然道:“这望远镜看得清楚吧?特意让阿涵从我书房拿过来的。”
周遇时:“……”
得,他先被大周先生预判到位了。
“还行。”周遇时将望远镜放回原位,转去看铺开了底色的画卷。
奈何心不在焉,看了半响,脑中全是那位东方奥黛丽赫本。
周岩海自是看出儿子的烦恼,“我追你妈妈的时候,也没有一蹴而就。”
周遇时头回听这段,被勾出几分好奇:“她拒绝过您?”
周岩海十分坦然:“四次。”
周遇时满眼诧异:“您到底想说什么?”
在性格上,他们父子两是一挂的,大家都不爱表达,今天突然说这个,肯定有用意。
周岩海道:“我想说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得你们同时想到一起才行,想不到一起,你肯定被拒绝。”
现在的情况就是殷如瑟没跟周遇时想在一起。
他心有不甘:“您在劝我放下?”
“我在劝你看开,顺其自然的感情是最好的。当然——”周岩海停了一瞬,表情变得老谋深算,“徐徐图之也是个门路,这四个字的精华在于‘徐徐’,要做到‘图’而有度,别让你的做法成为她的压力,更甚让她抗拒,那样她只会跑。”
“有道理。”周遇时受教了。
水榭那边一处唱罢,叫好声四起。
阳光淡了,天色不如早些时候敞亮,周岩海觉得先画到这里,寿宴还有七天呢。
他起身离开山亭,周遇时跟随在后。
行得几步,周岩海忽然转身问儿子:“倘若最后求而不得,你现在会停下来吗?”
周遇时连思考都没有,脱口而出:“谁能肯定我最后是求而不得?”
周岩海点点头:“好,我换个问法。加入有一天,她明确的告诉你,不再喜欢你了呢?”
周遇时像一脚踩空的旅人,身体急速下坠,整颗心悬起、紧缩——彻底无措。
他从来没想过殷如瑟会不喜欢自己。
从她昏迷到醒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建立在那份会产生共鸣的喜欢之上。
虽然他们的‘喜欢’有少许不同,他说不清不同在哪里,但影响不大。
“我没想过有一天不会喜欢她,这种问题。”周遇时巧妙的回避了真正的问题。
周岩海听懂儿子藏在话里的求助,笑道:“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不喜欢你妈妈,但我设想过哪天她不再喜欢我,甚至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我该怎么办?”
*
周遇时因他家大周先生一番话而致郁,殷如瑟也不太好过。
这一天下来,她的心情像做过山车。
来时满心期待,光想着玩儿了。
中途了解到周遇时在周家的处境,和对竹马的维护之情油然而生,决定寿宴期间做个合格的工具人,帮衬他一番。
从午饭到后来去水榭听戏,殷如瑟自认表现完美。
她总是能从每个人看自己的眼光中寻到认可的光彩,然后又在那份认可里获取极大的满足感。
直至入夜后的正宴,她的家人从各地赶来。
很快她发现,在这个令她引以为傲的庞大家族体系里,自己是最无用的那一个。
以主桌为轴,层层向外辐射的等级制度直白得可怕。
一母同胞的姐姐和兄弟,还有堂兄表妹们,在她昏迷的十年间迅速成长蜕变,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只有殷如瑟,之所以能在核心边缘有一席之地,完全倚仗于优越的出身。
和她同桌的小孩儿大多还在念书,殷如瑟却连高中都没毕业……
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她控制不住的去寻觅周遇时的身影。
或许想看看真正的游刃有余?
周遇时压根不需要她的掩护。
哪怕周家的人对他诸多不服,这个家只有他能当。
换别人,那更不够格。
周遇时的未婚妻、他将来的妻子,应该有高等学历、广阔见识,出众的能力……
家世只是锦上添花,而美貌是最不具备价值的附带品。
殷如瑟呢?
她只会照着小时候通宵达旦追的豪门剧,套入差不多的角色在人前做样子。
太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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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醒来的第十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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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结束,殷如琴提议到镇上逛,他们这些兄弟姐妹已经很久没凑一块儿了。
一行十来人朝着周家大院外走去,周遇时端肃的立在门口送客,袁徽跟在他身侧。
豪车一辆接着一辆开来,短暂停留后,载上它们的主人打道回府。
袁徽跟殷家那几位混熟了,对殷似鸣的大嗓门格外敏锐,老远听见,移眸望去,夜色下,从一群俊男美女的轮廓中精准找出殷如瑟。
他连忙踮脚凑近周遇时脸侧,快速道:“二老板来了!”
周遇时正被一位世伯握着手,寒暄了至少五分钟。
世伯耳聪目明,好奇问:“二老板?谁?”
周遇时笑道:“是我未婚妻。”
袁徽很有姿态的补充:“殷三小姐出院那天老板出国,放心不下,让我跟去殷家听差遣,可不就是我二老板么!”
那世伯前一刻还说要把自己女儿介绍给周遇时,听罢尴尬了,哦哦啊啊的应声、点头,车来了,走了哈,有时间来找我喝茶!
原来婚约还在啊?
那殷家也是个惹不起的巨无霸,周遇时真娶了殷项家的三姑娘,谁高攀谁还不好说!
走了一位难送的,周遇时只来得及用眼色稍微警告了一下袁徽,小助理艺高人胆大,反过来明示——
二老板即将抵达战场!
周遇时回身去找,殷似鸣龇牙咧嘴笑着,像一面灵活又牢固的墙壁,精准无误的堵到他跟前,握住他才被松开没多久的手。
“时哥今天辛苦了,我们全家都吃得特别好,特别开心!现在准备去镇上走走逛逛,见识一下八十八长桌流水宴。您先忙着,不用送不用送,过会儿我们还回来。”
殷似鸣讲废话的时候,殷家庄家年轻的一辈自他身后行过。
或许一些周家人对周遇时不熟悉,但他们跟这位准妹夫/姐夫可太熟了!
大家嘻嘻哈哈同他打招呼,你先忙,我们玩儿去了。
殷如瑟缩头缩脑的藏在其中,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周遇时被她这反应弄得摸不清状况,也不打算追。
等人去远了,殷家的工具人老幺正要功成身退,周遇时一个标准的反擒拿,把他整条胳膊别在后背。
殷似鸣痛得哀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叫我帮忙挡一下,我能怎么办,那不就只有帮她挡!”
“嗯,行,你去帮我问清楚,然后发信息告诉我。”周遇时给他布置了任务,松开手,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吻,“该好好锻炼身体了。”
殷似鸣弹开他几米远,活动着差点被拧断的胳膊,委屈哼唧唧:“我们游戏宅都不运动的,运动是对‘宅’的不尊重。”
*
周塘镇旅游业发达,镇上有三分之一的面积可行舟。
流水席设在一条铺着青灰色石板的古街上,街上长1.5里,街宽5米,左右均为徽式建筑,以街头彩绘牌坊为伊始,四四方方的梨花木桌一直拼到街尾,两侧摆长条板凳,每桌八人,人齐随时上菜开席。
宴席上方拉起‘Z’字型的红色幕布,不仅好看,还有些许挡雨功效,与房屋上成排的红灯笼相互辉映,喜庆得很。
流水席没那么多讲究,吃地道的本帮菜,喝甘冽小酒,整条街美酒飘香,食物的味道混淆在一起,对嗅觉形成强烈的冲击。
殷如琴这个时尚女模头相当诚实的表示正席没吃饱,庄承鹤长腿一跨,就近在身侧的长条凳上坐下。
就连有洁癖的殷似和都没多纠结,脱下八万多的大衣卷成一团放在旁边,挽起袖子,喝!
山珍海味哪儿比得上真正的人间烟火。
庄承季租了一艘小船,领着几个小的去游河,剩下的人往隔壁的商业街走。
殷如瑟心不在焉了一路,等她从百般滋味里回过神来,不知所措的站在陌生的街口,看眼前游客来来往往。
“我还在。”殷似鸣从她身后向前两步,主动给自己刷存在感,“这儿就是先前跟你说过的商业街,里面有家买扇子的店,祖传的刺绣工艺,你不是一直想要一把好看的团扇吗,去看看,我买单?”
殷如瑟茫然的点了点头。
*
卖扇子的店开在街中,进店后,殷似鸣见三姐情绪实在低落,想起街上有家网红奶茶店不错,让她先挑着,他出去买。
殷如瑟逛了一会儿,意兴阑珊的站到门外的台阶上发呆。
外面下雨了,雨点吧嗒吧嗒的落下来,惹得游人加快脚步,躲进街两边的屋檐里。
街上混浊的气息被驱散开,淋湿的街道多出一重模糊的水墨意境。
老板娘拿出两根小板凳招呼殷如瑟坐,她裹起大衣坐下,弓着背,呼吸清爽的空气,看淅淅沥沥的雨。
她想,她还是喜欢周遇时。
不同于少时的热烈,再无当初的果敢。
那样的喜欢在她沉睡的十年里也发生了某些变化,而变化来自无法抵御的外力。
现在的殷如瑟,除了徒添的年龄,对年龄之外的很多都不确定。
不能再用十年前的那一套来应对所有,更不能想当然的去做一些不能预料后果的事。
她得把自己整理清楚,然后再去考虑喜欢的事。
她得成长,哪怕用拔苗助长的方式,也要尽可能将错失的十年补回来。
否则,她凭什么去喜欢现在的周遇时呢?
起风了,吹乱丝丝雨线,向蜷缩在屋檐下的她笼来。
潮冷的水雾往殷如瑟的脸上扑,她没来得及缩,一把漂亮的油纸伞挡在她头上,将她整个儿的罩住。
她心生诧异,转头抬起,周遇时没什么表情的站在伞外,伸直了手臂,为她撑起一片安全的小天地。
殷如瑟愣了愣,半响才开口:“你怎么来了?”
“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出来透透气。”周遇时在她旁边蹲下,伞面垂直挡在他们跟前,阻挡丝丝雨雾的入侵。
红艳艳的油纸伞,木质的伞柄和骨架看上去有些念头了,伞上绘了一枝腊梅,白色的花瓣点点洒落,在雨夜的背景衬托下,有一种悲凄美……
“这是黛玉葬花时打的伞?”殷如瑟脑子里都有画面了。
穿风衣的霸道总裁,明显跟实木手柄的黑伞更配!
被迫葬花的周遇时无语:“街头那家店,有就不错了,凑合着用吧。”
殷如瑟点点头,不再异议。
两个人,手臂挨手臂,视线统一的望着正前方。
弧形的伞缘外是被雨水浸润的街道,晕开了的霓虹成为斑斓的柔光滤镜,把白墙灰瓦的房舍点缀出童话色彩。
耳边充斥着滴滴答答的雨声……
世界很吵,又很安静。
殷如瑟双手托着脸颊,看着那些雨点落下,在光洁的青黑色地砖上溅开,莫名享受用目光追逐飞溅痕迹的过程。
然后她就发现,心情没有先前那样糟糕了。
她再转过头去看周遇时标致侧脸,眼睛一点儿没收敛的对着他的脸皮上眨啊眨,似乎赏心悦目,绽出一个媲美艳阳天的笑容。
可下一秒,不知她想到什么,无意识的噘起嘴,纤长浓密的眼睫向下垂去,遮住了眼里细碎可爱的光华。
殷如瑟重新投入失落的怀抱,跟着雨天一起怅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