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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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今不过空挂个名头,若无伯伯从中联络,唐氏家大业大,各派掌事都未必心服我,自家如此,遑论各国。是以需从长计议。往后伯伯收到了什么消息,还请不厌指教阿缨。”
  末了簪缨又加上一句,“不知我这浅薄想头是也不是?”
  杜掌柜听得颇为刮目又老怀欣慰,仅仅一晚上,小娘子就想得如此长远,还瞎谦虚什么“是也不是”的。
  他可是知道,沈阶晚间不在府,所以这些想法,只可能是出自小娘子自己的心智。
  直到此刻,杜掌柜悬了一晚上的心才算彻底当下。
  他恍惚又见当年东家随意咬着一张索饼,与他们这些老伙计画炭议事的场景。
  “是,很是。”杜掌柜连道几声,不自觉用上了请示的口吻,“那么离京的事宜,也要继续交割吧?”
  庾氏被废那日,簪缨便向他提出要离开建康。只不过昨日意外陡发,杜掌柜怕女公子短期内缓不过来,便有些拿不准。
  现下看来,倒是他这老家伙不如女公子经得起事了。
  簪缨点头道,“要的。”
  走是一定要走,端看小舅舅打算何时离京外任,一同结伴走就是了。
  “郗老太妃那边……”杜掌柜提醒。
  生意上的交关都好处理,不过是小东家换个地方,京城的生意盘照常依旧。只是这人情一宗上,便要费些心思。
  簪缨显然也虑到这一层,表示她会亲自与太妃娘娘回话,务必安抚好老人家。
  二人又说了几句离京前琐事的交接,早膳也吃完了。
  簪缨起身告辞时,走到门边,心有不忍,转身又道了一回:“杜伯伯,真是对不住。”
  杜掌柜乐呵呵地摆手,“小娘子与仆之间,哪消说这个。只是仆心中有一问——要是下回再有这种事,小娘子还会不会用眼泪来对付老杜啊?”
  簪缨只想了一霎不到,颔首轻道:“会的。”
  知道他们瞒着她是为她好,却不妨她使手段查出她想知道的。
  只是大概不会再用这种笨办法了,积攒十年的眼泪,昨日一夕,算是流尽了。
  昨晚夜半,得知小舅舅就在离她那么近的房顶上,默默守着她,簪缨就已明白,她的眼泪除了让心疼她的人更心疼,毫无用处。
  再难的路,无非是枕夜望星,迎风执炬。
  纵有风露之侵,烧手之患,也只是向前而已。
  再难,总难不过困于樊笼刮骨割肉。
  她还没到只剩哭的时候。
  杜掌柜听了也没甚意外,故意叹口气:“仆可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看来以后有什么事,再也不敢瞒着小娘子喽。”
  簪缨弯了下还有些肿的眼眸,玉立女郎,澹澹静静。
  她说不。
  “是因为知道有人纵容着我,我才敢为所欲为。伯伯你多疼疼我。”


第80章
  前一日在石子冈, 振军凯还的卫觎一槊扯断了罪太子李景焕左臂,其后,卫觎吩咐副将用军中的法子给他止了血, 吊住一口气,连同那只断臂,一道送回了宫里。
  同时囚禁废后庾氏的尸黎密寺也由大司马的人手接管。
  此后庾氏下场如何,皇室之人不得插手。
  对于卫觎做下的这两件逆反昭天之事, 内宫震动不已,却不敢问责一声。
  半个太医署的医丞在东宫忙活了大半夜,止血生息的药不要钱的往外掏,又是内服又是外敷, 才勉强救回太子一条命。
  即便如此,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李景焕失去一臂, 失血过多,又接连受到了得知簪缨身中不治之毒、与生母余生将被人以畜生对待的刺激,脸色灰白如鬼,高烧之际, 他干涸口中反复呢喃着“解药”二字,太医们亦不解其意。
  众人只知道,经过了换丹一事,加上他如今断臂, 李景焕在太子这个位子上, 是快坐到头了。
  皇帝这一夜半步也未踏足东宫的殿门。
  次日罢朝, 李豫独自站在太极殿的丹墀下, 面对上头那张坐了半辈子的龙椅出神。
  那些给大司马请功的或是弹劾他瞒君欺国的奏章, 满满堆了整张御书案, 李豫看都未看。
  听闻卫觎觐见, 皇帝的心颤抖了一下,随即召见。
  卫觎身不卸甲,剑履入殿,目光英锐如新发之硎。
  行至近前,军靴带动襕甲响,凛冽扑面的征伐之气让身穿龙袍的李豫都不得不微微抬头望他。
  李豫目光复杂地注视眼前的年青将帅半晌,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窘促地笑了一声。
  “爱卿谋得好兵事,瞒天过海,功烁南北。朕已见线报,知我朝这一胜大挫北胡,爱卿居功至伟啊。”
  卫觎只是冷淡地注视他,眼中仿佛带有一抹讥讽,并不接话。
  李豫心头泛苦,哑声把话说下去:
  “朕拟加赐你为相国司马,遥领兖州军事,仍旧留在北府方镇拱卫京城,可好?昨日发生的事……是他们母子两个咎由自取,你不必放在心上。焕儿已不成了,朕自顷心力衰怠,也觉大不如从前了,新太子的人选,任凭你主张,你看好哪一个便选哪一个,你便是储君的辅弼大臣,将来一人之下,位同亚父。”
  李豫那双抠搂的眼睛深深注视卫觎,“十六,朕将大晋的将来托付给你。”
  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帝王,在年轻的大司马年前,由始至终却都是商量的口吻。与其说是提前托孤,不如说李豫在表明他的退让,他可以不计较卫觎的叛逆与逾矩,他的目中无人,甚至可以将为臣者最大的权柄拱手相授。
  他愿意予取予求,只要卫觎能让大晋江山的当家者,继续姓李。
  卫觎却听得冷笑连连:“遥领,便是节我兵权,不准我亲自调度兖州军事。留我在京中,便是要我与一家独大的王丞相针尖对麦芒,好方便施展帝王制衡之术?
  “别做梦了。”他厌烦地吐出四个字。
  从前只以为李豫寡恩薄情,不意他还做得出这等能屈能伸的嘴脸,不计较昔日爱子的断臂之痛,反而费心讨好自己,为子孙后代计深远。
  可惜,这样的识时务,在强横专权的世家面前,越退让便越会被蚕食干净。
  谁做新太子有何区别,左不过是被世家摆布,长成新一代的傀儡。
  南朝百年自诩衣冠正统,看起来风光犹在,又刚完胜北朝一场,可卫觎心知肚明,这座风雨飘摇的江山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哪有臣子只手遮揽国政的朝廷?又哪有如他这等武将可以当面指摘天子的盛世?
  卫觎何尝不愿等一个君明臣恭的安稳社稷来到,他情愿在御跸前
  低下一头——可眼前之人,配吗?
  废世家,征北胡,改奢靡,取才士,复君权,是文武两事,这一文一武都需要漫长的时间炮制,卫觎不缺耐心,他而今最缺的只有时间。
  但凡他还有多几年的命……
  男子目光骤冷,手掌不觉在佩刀的镡柄上重重握紧,抬起眼皮望向皇帝,气息沉冷道:
  “兖州的事,不劳皇上费心,我不日便离京赴北布属。告知两省兵部,扬徐兖三州之事,自今起休得指手画脚,敢将手伸得太长,李景焕是前例。”
  言罢扬长而去。
  留下一串铁甲摩擦声的步履,一步步都踩在李豫心上。
  李豫闭眼长叹一声,身影显露出无限的苍老意态。
  寥落几许,他睁眼疲惫道,“去毓宁宫。”
  皇帝摆驾梁妃的宫殿,萧氏得信后,略微准备了下迎出接驾。
  这些日子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萧氏便避在宫里抄经书做针黹,两耳不闻窗外事,且约束一双儿女谨言慎行,不让他们掺和东宫的事。
  此日她身穿一件家常的淡蜜色宽绦广袖裙裾,简素无纹,然而行走起来却飘逸婉约,有洛神之风。
  李豫见了她,愁眉微松,上前握着萧氏的手一同入殿,口中道:“朕这几日身上抱恙,冷落了你,你却也不过中斋去瞧瞧朕。”
  萧氏礼仪得体地见礼奉茶,螓首低颔:“妾身资质愚顽,不敢惹陛下心烦,知道前头有平嫔妹妹照看着,必然周全妥当的。”
  比起平嫔功利昭昭的心机,萧氏淡雅如菊,从不出头冒尖。而从萧氏母家无势却位分在平嫔之上,也不难看出李豫心里的倾向。他看着萧氏曼雅如画的婉丽面庞,连日焦恐的心神略微安平,轻声道:
  “你这不争不抢的性子,与她真像……”
  萧氏明知皇帝所指为何,没有露出多余的神色,只是欠了欠身。
  李豫问:“怎么不见二皇子?”
  萧氏目光略动,语气平常地微笑:“才去西苑书阁找书去了,若早知陛下过来,妾身必扣住他在宫里等着面君。这孩子,成日就知浸在纸页子里,庶务一概不通,是被妾身教养坏了。”
  李豫摇头,“二皇子仁心纯孝。你将烺儿教得很好。”
  他没有透露出过多心思,说完这句话,又坐了一时,感觉身上疲累便打道回宫。
  李豫的仪仗离开毓宁宫大门后,李星烺方从帷幕后走出。
  这个年纪还很轻的皇子,手中尚且不忘捏着一卷刚才看到一半的老子衍。
  见母妃坐在茶座上失神,李星烺走近,疑惑轻问:“阿母,方才您为何要让儿臣躲起来?”
  萧氏怜爱地望着他,眼神中还有一抹藏得深沉的慈悯,问道:“烺儿想做太子吗?”
  李星烺惊了一刹。
  他立即摇头道:“不想。孩儿有自知之明,哪里是做一国之君的料,余生只想饱览书籍,闲来栽竹酿酒,做个闲散王爷罢了。”
  萧氏提醒他,“然眼下太子的局势不明朗了……按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李星烺心中猛跳,终于明白了母妃让自己藏起来的原因。
  这些日子外面闹得再怎么凶,他也不过是听母妃的话闭户读书,从没产生过什么非分之想。因为下意识里,李星烺觉得精明能干的平嫔娘娘膝下的四弟,比自己的胜算大得多。
  他心知母妃性情,必也无此争竟之心。
  所以二皇子求助般唤了声“母妃”,向她摇摇头。
  他真的不想做太子。
  萧氏何尝不愿自己的孩儿能做个富贵闲人,平安一生。可是,“烺儿想过没有,倘是六岁的四皇子立为皇储,其外家黎氏与王、谢、陆、郗几大世
  家间的笼络与博弈,便无休止了。”
  还有,主少则国疑。
  今日她所见的陛下,比起上一次见,却是老态龙钟了许多……
  李星烺无心于权势,却非懵懂无知,听母妃点拨,很快想明了其中关窍,神色纠结不安:“可是母妃,我真的不成……纵使真是我……也不过受制于王司徒罢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趣儿?”
  萧氏目光温柔,“母妃理解你的心思,母妃也不愿意如此。但烺儿可想想你的皇伯父,当年他主动放弃太子之争,去戍守西蜀,只因不愿朝内结党纷争乱象从生,祸了大晋。
  “忍痛放弃,与主动承担,同是一苦。但烺儿,你身为大晋的皇子,已享受了十余年寻常百姓望而不可及的安逸荣华……”
  见李星烺怔忪无言,梁妃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她站起身轻抚爱子发顶,“母妃书读得没你多,一个深宫中的妇人,胡言几句罢了。好孩子,莫伤怀。”
  她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
  皇帝并不知毓宁宫发生的这场对话。
  他才回到中斋,服用了一碗参汤,便听底下人回禀,说太学掾士傅郎君,伏阙跪呈了一份檄文上来。
  “是从前太子的那个伴读傅则安?”
  皇帝疲累的心神已分不出更多情绪,接过那份文书,只见绢帛上首四个大字,曰《讨庾檄文》,眼皮子陡然一跳。
  他展开檄书,一字字地过目上头讨伐庾氏罪行之辞。傅则安用笔老道,使用春秋笔法,含蓄而激烈,将庾灵鸿的毒恶面目揭露得一丝不剩,却又不涉簪缨的闺名。而追责之苛刻,直逼前朝末引起八王之乱的贾皇后。
  李豫看得两手发抖。
  撂下那张薄薄的绢帛,他沉寂半晌,咬牙说出两个字:“甚好。”
  “将此檄传阅于史官,令记录于青册,警示后世。并誊写下来发布告,昭告天下黎民,以正视听。”
  既用人家的文书,还要名留青史,那么一个九品小吏的品阶便承载不下写檄者的名字了。
  李豫随即擢复傅则安为文学博士,又召见他在中斋中见了一面。
  无人知道君臣二人谈了什么,只是傅则安出宫时,袖中多了一道密而不宣的圣旨。
  他回到太学府,宫里随即便来了御前黄门,宣读傅郎君复职的圣谕。太学里的一众祭酒与太学生听后大吃一惊。
  待弄清前因后果,有人忍不住讥讽起来:
  “恭喜傅博士啊,写了那种钻营圣心的檄文,一朝又鸡犬得道了。那庾氏,其罪虽罄竹难书,可阁下到底是与太子总角结交,情谊深重。而今一见东宫没落,便唯恐落于人后地落井下石。好啊,好令我辈佩服!”
  一身白头黑袍的傅则安神色平静,任人言说,不与争辩。
  太学生们含酸的含酸,挤兑的挤兑,有多少是真正不屑傅则安人品的说不准,却十个里有九个都是暗恨自己:怎么他们就没想到这个出风头搏陛下青眼的机会呢,反被姓傅的抢了头筹。
  还有人不依不饶,勾唇讥笑:“好一个‘江离公子’,这等两面三刀翻脸无情的本事,我看该是江左第一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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