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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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焕闻声慌张回头,像害怕丢掉什么至重之宝一般跑到她身边,因跪了一个昼夜,滴水未沾,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在女子脚下。
  他爬不起来,便死死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望见裙底微露的绣舄尖尖,李景焕终于泪眼模糊。
  “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负你。阿缨别怕,我定能找到解药救你。”
  时至如今,这样不值钱的悔恨,已经不能在簪缨心里激起半分涟漪了。
  她眼望高山,蹙眉只道:“你不是负了我。”
  “我是傀儡,你如蒙童。你根本连事情全貌也不知,一直活在别人给你编织的梦里。你连辜负二字,都配不上。”
  她前世被庾灵鸿当成傀儡养了十五年。
  李景焕觉得她木讷无趣,呆板寻常,这些话,原可以当她的面说的,他若早说出来,说不定一语棒喝,她就醒了。
  可,他不能说她这个木头样的人,内里也是空空荡荡的。
  李景焕,我用心腔子里锥出的血,爱过你一回了。
  我半分也没有欠你的。
  至于你欠我的,我要你还。但你所还再多,依旧配不上我曾经付出的一切。所以我不稀罕。
  簪缨维持着最后一分教养,没有直接上脚把人踹开。春堇阿芜都是头回遇到这种情况,前者胆子大,弯下身去掰李景焕拉扯小娘子裙裾的手。
  李景焕却死死不肯松手,双眼血红地仰望簪缨,只求她再看自己一眼。
  而他心里,未尝不比任何人都清楚。
  阿缨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阿缨,对不住,对不住……”他反复呢喃的,仿佛只剩下这句最无用的话。
  “我有无说过不准再叫我名字!”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簪缨早已不是任人搓圆揉扁的面团了,忍无可忍,就要一脚跺下。
  突而。
  一阵啸风掠过她耳侧,一只玄铁长箭自高处飞射贯入李景焕的肩头。
  如同天外飞来的一箭,力透肩骨,将李景焕整个人带翻,钉入地面,染红一片草稞。
  簪缨回首,定睛只见山岗上出现一道冷峻傲岸的身影,高高踞坐在一匹白玉骏马上,左手挽繁弓,右手挥龙渊,铠甲猎猎,英姿勃发。
  这一幕,逆着光,在漫山荒草与暗昧黄昏的映衬下,俨成一幅令人入目难忘的嚣悍剪影。
  簪缨一怔过后,心咚咚地跳起来,笃定地喊出一声:“小舅舅!”搴裙朝他跑去。
  她虽看不大清那人的面容,但她知道,
  是他回来了,一定是他回来了!
  奔跑在郊野间的少女,哪里还有什么片刻前的镇静从容,什么淡定气派,她眉眼间的冷漠一霎全部化了,只像个雀跃孩童,能跑多快就向前跑多快。
  她知道那个人在那里是不会消失的,可她也无法理解自己如此急切是为着什么,只知晚风高高地扬起了她的披风,少女系在身后的长发一抛一落随着身形起舞,宛如一条流动的柔滑元锦。
  山上之人的嘴唇动了动,相隔甚远,听不到声音,仿佛是说不要跑。
  而后他劲利地一抖马辔,直从陡峭山坡俯冲而下,迎向那跑得不管不顾的女孩。
  白裙上山陂。
  白马下高冈。
  相距还有三丈有余时,穿甲的男人压腰在飞驰快马上跃落地面,马停人未停,抛弓朝着簪缨步履稳健地走来。
  心情激动的小女娘估错距离,一时刹不住脚,向前兜头扑去,啊地一声。
  男人张臂稳稳接住她。
  温暖的手心按上冰冷铁铠,柔软青丝拂过强悍结实的臂膀。
  簪缨呼出一口热气,仰头近看那张脸,眸光璀璨,像夺了满银河的星斗藏在眼底。
  男人微微低头,长而浓郁的睫宇落在女孩脸上。
  走时犹是夏末,他来不及等她的身体恢复过来,而今已入深秋,方才瞧她那几步跑得又稳又快,当是无碍了吧。
  “跑什么。”


第76章
  簪缨脸上因跑动泛起绯红的晕泽, 下意识扳住他的手臂,仰头连声问:“小舅舅,仗打完了吗?你受伤没有?”
  “不, 不对……”李景焕捂着肩头,吃力地凝视这个突然出现在城郊的人, 既疑且惊。
  “你不可能回来的……北伐未定, 你此时该在许昌、或新野、无论如何你断不可能此时回京来……”
  西山日暮的旷野,昏昧将黑,这个宛从天降的男人一对剑眸却锐利生光。
  此人自然正是卫觎, 他侧目乜去一眼,没有理会流血失色的李景焕, 扶稳簪缨站定,溢着漆深光海的眼眸注视她有一会儿。
  故意慢声问:“怎么不问我打胜没有?”
  簪缨自是相信小舅舅绝不会吃败仗的。
  这段时日她零零散散地接收从北边传回的消息,每收一封战报,就让沈阶细致地分析给她听, 每一次, 她都努力让自己听懂得多一些。然而对于一个最初连地图也看不明白的小女娘来说,那些复杂的行军路线地域争夺兵力对阵,簪缨还是难以概其大略。
  所知既笼统, 簪缨自然便不知卫觎此时回到建康,意味着多大的反常。
  她只觉得小舅舅越慢吞吞的, 越疑心有事瞒她, 二人阔别近两月,她半分疏远都无, 急得来回翻看他的袖管, “到底受伤没有呀!”
  可惜卫觎袖口被玄铁护腕紧束, 不是衣冠士族的飘衣大袖, 否则簪缨全然便似一个缠着远游而归的大人翻袖找糖的小孩子。
  “打完了。没受伤。”
  见她乱乱的,卫觎眼里有些笑影,神情中蕴出一点好耐性。
  想抬手为她整理跑散的鬓发,指尖微动,克制住了。
  他不露痕迹地退开半步,回避鼻尖那缕钻心的暗香。
  男人向破庙方向瞥视一眼,峻丽的眸子微眯,“你心里的仇,报完了吗?”
  当日在新蕤园屋檐下,有一大一小并肩听雨,他曾承诺过,放手让她先报,不会插手。
  簪缨听问,慢慢静了下来,眸光澄静地与卫觎对视,点头。
  “尽兴了吗?”
  簪缨回想起小舅舅离京后,她从暗中推动佛教风气、与王丞相达成共识,再到收集护国寺罪证,逆转信众想法,吓疯老和尚,联合内侍,算计太子,办花宴,除庾氏……
  种种这些,自然有因缘际会与许多人的配合才能完成,但那种放开手脚去作为的感觉——
  簪缨又认真点头。她很喜欢。
  卫觎却道:“就这样子?”
  沉浸在成就感中的簪缨微愣,一下睁圆了眸子,怕他觉得自己心慈手软不高明,忙给自己辩驳,急得脚尖都踮起来:
  “庾氏余生都不会再离开这里,她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前半生的谋划是如何毁于一旦。死固然容易,我,我要她生不如死。”
  女孩努力做出的凶狠神态,溶开了卫觎紧绷的唇线。
  他道了声好,下一刻,那片无声笑意凝成比此前更冷的一淬冰雪,踏前一步,左右压了压颈子。
  “你报完了,轮到我了。”
  二人谈话旁若无人。
  李景焕好不容易挣扎坐起,那根铁箭还牢牢搠进他肩骨,失血过多让他目光涣散,在卫觎一步步踏近中,仍陷在不可思议里:“你没去攻打洛阳,这说不通……”
  李景焕忽然打个寒颤,仿佛意识到一件极可怕之事,瞳孔颤动:“——你出征的目的根本不是北伐!卫觎,你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去打北朝,你把整个南北两朝都骗了!”
  簪缨在这片崩溃撕裂的喊声里,诧然望向身前的高大身影。
  卫觎步履不停,卸下护腕随手抛到没踝的草丛,活动了
  几下腕子,上下薄唇如刀轻碰,“给个亮。”
  一声令下,昏暗的三面山岗上顿时竖起无数道火把,层层叠叠的牙旗玄甲满布山头。
  不计其数的精兵,不计其数的火光,顷刻照得这片郊野亮如白昼,同时又逼仄威压。
  尸黎密寺方远十里内,灯火通明,一草一木纤毫毕现。
  这一天卫觎已等了很久,若待会儿看不清庾氏母子的每一个表情,该是何等可惜。
  卫觎双手拧上绿沉槊,经过李景焕身侧,睥睨下望:
  “我离京前说过,叫你乖乖躺两个月,否则,我必杀你。”
  他仰头看了看低垂天幕中被火油薰暗的半枚月亮,“今日仿佛并不到两月,所以,太子准备好了吗?”
  簪缨仰头痴痴看着他。
  -
  与此同时,大司马班师回朝的消息如风偃草,在京畿内外引起轩然大波。
  即便已经入夜,太学里留下直宿的四五位学究,仍万分震憾地掌灯议论:
  “七月时大司马力主北伐,人人都以为他兴师动众,不惜搬空国库,目标必是北朝都城洛阳!可刚得知的战报细情,北府兵打下鹿邑后并未西进许昌、不,或者说领兵打鹿邑的并非卫大司马,是有人头覆兜鍪,提着那杆绿沉槊顶替了他!而那个时候的大司马,带领一队轻骑去奇袭了睢阳!”
  另一位出身世家的五经博士,急急抓来一张南北舆图,语气激动道:“那么荆州出兵新野根本便是障眼法!大司马他是让北朝误以为他会集中兵力攻下洛阳,故而兵囤洛阳,而大司马的实际目标,却是趁着北朝其他州郡空虚,割下与洛阳西线对望的一半兖州——只要攻下这一半中原北州,再留重兵驻守经营,便可与其麾下统领的京口、广陵、徐州连成一片,那我朝的疆域无形中便等同扩大了一个州,与北朝临界对峙,胜算便更大了!”
  ——“所以大司马不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不能鲸吞,便蚕食,不能豪夺,便巧取。他织了张通天大网,骗过了所有人……”
  ——“大司马这是欺君。将举国玩弄于股掌,乖张太甚了!”
  ——“非也,兵者诡道,若不瞒过自己人,当初不让朝野吵得天翻地覆,如何能让北朝君臣都相信大司马铁了心要打洛阳,又如何令北魏将领放松警惕?”
  众博士经吏围在灯下争论不休,屋舍角落的一张书案后,却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独自安静地守着一盏油灯。
  听到那些说辞,白发郎君面色平淡安和,没有丝毫意外,低头继续写他剩下的半章《讨庾檄文》。
  庾皇后已然被废,余生不会再有复起之机。
  但她对簪缨做过的那些事,傅则安不会让它就这样算了。
  他弥补不了阿缨什么,也知道阿缨不喜欢他的嘴脸,那么,他便只能让庾灵鸿的罪行代代刻于青史之上,遗臭万年。
  就如同夏暮之时,朝野为是否该出兵北伐吵得不可开交,傅则安作为少数敏锐察觉到卫觎真正意图的人,无法多做什么,也不过是帮忙怂恿太学生,去御前大闹一场。
  好让卫觎的这场戏更为逼真。
  他腕下生神,落笔不辍,历数庾氏不仁不德的词藻通俗上口,典故比兴,文质并存。
  傅氏长孙本就以文才出名,即使如今沦为九等婢品小吏,即使早生华发落人笑柄,也不妨碍他文思如泉。
  只不过在听到那些博士们小声议论:“这一战后,不是大晋的疆域扩大了,是他大司马的地盘扩大了,自此后,大司马只怕要横行晋室,他的权焰,还有谁能压伏得住?”傅则安微微失神。
  很快他又继续落笔写下去,心中想,这个问题很简单,阿缨站在哪一边,他便陪她站在哪一边。
  只
  不过阿缨不许他再唤她阿缨了。
  今后,他只能唤那名曾经最信赖喜欢他这个兄长的女郎,一声小娘子。
  -
  青溪埭卫府,管家轻山得到消息后飞快回报老爷。
  一间朴素空旷的寝室内,卫崔嵬捏着手中薄薄一张纸,沉默了半晌,嘿然轻笑:“哪有师旅比捷报更早回来的,吾儿带兵,前所未有啊。”
  仔细听他语气,一分埋怨之外是十足十的骄傲。
  管家也分外高兴,“郎君凯旋却未入城,先去了西山石子冈,听说今日下午缨小娘子才过去,想是放心不下吧。”
  卫崔嵬眼里浮现温暖笑意,低头凑进灯光,又将那张短短三四行字迹,却载定北府兵占得东面兖州,直抵陈留郡,兵陈黄河南线的捷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他真的做到了。”
  老人曾与簪缨说起过,他并不看好晋军在此时北伐中原,直攻洛阳。
  当时卫崔嵬心里有一句“除非”,没有说出口。
  阿觎做到了那个除非。
  他并非像世人所想所唾那般,贪功冒进,非要在而立之年以前,宁掷一国之财力物力,用来为己扬名,立不世战功不可。
  他示人以假象,暗中苦心布局,是要为大晋争一步稳中取进的棋着。
  有了这向北一步,即便京中接下来会因易储暂时乱一乱,君臣却也可以松一口气,不用担心北朝趁虚而入了。
  -
  江乘县,顾氏别业。
  顾沅与次子顾徊秉烛对坐,二人之间横亘着一张舆图。北府兵回城的消息,是傍晚时他的门生几十里加急送来的,这会儿已是夜深,想到愤慨处,老顾公不知第几次拍案骂道:
  “竖子连老夫都骗过了!我说呢,他脸皮何时变得那么厚,明知我不赞同北伐,还三番五次上门来赶着与我吵辩。原是为了激将,逼着我忍不住不得不进宫去当廷反对他,让南北都知道,大晋朝起了内讧。”
  年近四十的顾徊面相儒雅,身着自家仆婢缝制的针脚粗糙的葛布袍,坐在对面摸鼻子忍笑,“大人名望深重,十六深知这一点,只消激您出面,北朝便会以为我朝臣心不齐是真的,十六铁了心要打这场仗也是真的,方会囤兵聚洛,十六才有剑行偏锋的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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