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掌柜笑了,“小娘子怕是不知,这南北两朝最大的蓄牧马场,是在谁的名下。”
经此一点,簪缨忽便想起,唐氏先祖,以贩马起家。
两朝最大的马场,竟是姓唐!
簪缨却未如杜掌柜预想的那般,露出好奇或自豪的神情,而是倏地缩紧了手指,左手下意识压住右臂。
这些遍及南北的产业,都是外祖与阿母留下来的,她却像个喂一块饴糖张一回口的孩童,无知地惊奇着,却不见全貌。
对唐氏了解得越多一分,她便为过去的自己不值一分。然而,眼下却非沉湎过去的时候,簪缨道了声好,托杜掌柜帮她留意这两处。
关于前世的兵变,她记得的线索也只有这么多了。她不知这一世的走向会否和前世一样,但过去的经历至少让她懂得一个道理:怀金过市,必须要有自保之力。
不论是太平还是动乱,唐家富可敌国的巨财都足以引人意动。
前世那个兵临城下点名索要她的新安王,到底是何人,到底为财,还是为人,是想胁迫她,还是想……救出她,簪缨至今不知。
既然不知,能做的准备自然越多越好。
可准备做完后,人又是止不住想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考虑的。
新安王……
小舅舅……
这两个一直在心里打弯的念头忽地串成一条线,簪缨被自己惊了一跳。
她偷偷瞄了杜掌柜一眼,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往鬼画符似的地图上扫两眼,“这个,京口,在哪里呀?”
杜掌柜瞧了瞧小娘子扑闪的睫毛,提笔往京城的东北角画了个圈,“大司马驻扎的军府,便在此地。”
簪缨心事被戳破,揪着狼耳朵避开视线,小声嘟哝:“伯伯你笑什么?”
“我?我一直就在笑呀。”杜掌柜往常也不这么促狭,但小娘子可能不知,她此刻的模样就像个想偷糖吃的小孩子,让人特别想逗一逗。
他学着簪缨的语气说话,簪缨反而不窘了,清澈的眼神直望着红笔圈起来的尺寸之地。“大司马领的兵,真有十万之多?”
杜掌柜:“官数是这些,加上麾下的流民帅与佣兵,远远不止。”
簪缨便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听见大司马统兵数多,依恃势众,是她今日以来听到的最好一个消息。
但很快,她眼中的光彩又微微黯了,问出那件疑惑许久的事:“第一次见面,他穿狐裘,伯伯,我小舅舅……受过伤吗?”
杜掌柜听后,也收敛起笑意,“小娘子,不曾听过那个传闻吗?”
簪缨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什么传闻?”
——北府卫公,征,染恶疾,每逢既望,经脉寒伤,戾怒无常,生人勿近。近,则嗜血虐杀方止。
既望,便是每月的十六日,每逢既望,便是每到十六他就会发病,一月一次,一年十二次。
簪缨同他在西山行宫上相遇的那晚,正是十六。
簪缨不知自己听到这句话后,是如何一种心情。她只以为那日小舅舅是偶尔不适,才会在夏日烤火穿裘,毕竟他第二日便好了,全然与常人无异。
怎会是,每月发作一次。
寒伤。嗜血。虐杀。
“不是的。”她不知是在与谁争辩,只知狼在她手下低呜一声,是颈毛被揪得疼了。“小舅舅不嗜杀,也不戾怒,他一点都不凶。传闻不真。”
她便是见证。
杜掌柜轻叹一声,大抵只有小娘子会觉得大司马“一点也不凶”,不过有一句他是认同的,他也不信这种离谱的传言。
簪缨紧接着问:“能治么?”
声音里没了预事规划的从容,有种没处依着的惶然。
这却不是杜掌柜能够回答得出来的了。
……
月半中天,屋里燃着烛。
簪缨和衣枕在枕上,双臂犹高举着那张地图在双目上方,盯着那个红圈瞧。
小舅舅为她做了这么多事,他送她的马球杆还在墙上挂着,她却从未了解过小舅舅身染宿疾的痛苦。
有她这样做甥姪的吗。
簪缨气不过地敲了下自己的头,羊皮图打下来砸在脸上。她索性翻了个身,支肘趴在榻上,指尖有些忧乱地在柔软的缎褥上划弄。
良久反应过来,自己写的是“觎”字。
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她的,觊觎的觎。
覦,笔画竟也是十六笔。
“十六……”
“叫我?”一声沁着月凉的低语惊破了夜,烛光薰照的屏风上,映出一道嶙峋傲岸的剪影。
第32章
簪缨的心蓦地一跳, 以为自己听错,慌忙趿着细舄下榻。
抬眼便见那道比墨还浓的影子映在芰荷屏风上,颀而肃, 长袖底摆犹微微晃动未止。
“小、小舅舅?”
簪缨踩着绣舄窘住,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变出来的,满脑子只是自己方才说的那两字,必被他听了去。
还记得他拜访顾公时, 自称十六,或是小字也未可知, 簪缨由耳到颈,腾地红透。
“我、我非有意冒撞尊长……”
“无妨, 许你没大没小。”
男人声音低缓, 替那礼数过重的小女娘匀稳气息,隔着屏风道:“听说昨日太子来过, 放心不下, 来看你一眼。你且歇吧, 我这便走。”
“小舅舅, ”簪缨连忙叫他,踩着地衣往前蹭了两步, 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幸而钗环未卸,襦裾皆算整洁,软声道,“我还睡不着。”
这是不愿让他走的意思。
白日里,她才从杜掌柜那里听说了他的伤情, 一腹疑云雾水都堆在那里, 且忧且愁。不期相见, 总得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才好。
卫觎却道,“夜深,不合体统。”
簪缨奇怪他为何突然腐板起来,哝哝着:“舅父夜探,不就是来看我么,这里再不是皇宫禁苑,我再不是什么人,想见谁都成,怎么就不体统……”
谁知卫觎耳力好,这一叨咕,直接道:“我走了。”屏风上的影子随即消失。
簪缨潋潋的大眼睛里水光一闪,懊恼自己话多,唤一声小舅舅,趋步追出。
才绕过屏风,却见卫觎就站在光照不到的门槛内,高大的身影好整以暇,低头看着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簪缨方急得抿住的唇角立刻惊喜上扬。
随即明白过来,她又绷住小脸,“我不是小孩子了。”
“生气了吗?”
卫觎负手歪头,作样子往她脸上瞧了一眼。
簪缨将面上的欣喜藏藏好,说没有,比手请来客入室。
见立在门边的春堇神色诧而惶恐,她便知小舅舅不是从正门大张旗鼓来的,否则这时候,杜伯伯早该过来寒暄了。便也不欲惊动众人,吩咐春堇送来小几与茶具。
而后,她自己搬了两副席垫放在敞阔的地板上,扶着卫觎坐在里侧的位置,自己背着门趺坐于对面。待茶水上齐,她不经意抬眼,视线对上一对薄得惊心的唇,又忙向外道:“将门关上吧。”
春堇依言关上门扉,透过窗纸望着室内烛光,才觉有些不对。
片刻之前,一道萧萧黑影如一只捕食的乌鹫,从挨着高墙而生的冠树上落下来时,她险些惊叫出声,随即看清,来人却是大司马。
她不及开口,只被大司马一眼扫过,竟战栗腿软,不敢发声。
可这会儿小娘子却吩咐她关门,如此闷热的夏夜,有什么事需得关起门来说?
疑惑的不止春堇一人,寝内,卫觎垂睫瞧着对面的小女娘将斟好的茶汤奉来,鼻尖沁出晶莹莹的一粒汗,问她:“你不热吗?”
同一时间簪缨问道:“小舅舅冷不冷?”
卫觎看了眼她的神情,了然,扯动唇角:“我热。”
簪缨忙又让春堇将门敞开。
卫觎微吁,倒叩指节在案上轻敲一下,阻止了小孩儿的一通瞎忙。“可是从杜掌柜那处听了什么话?不必放在心上,舅父不碍的。”
簪缨静了下来。
半晌,词穷一般低问:“疼么?”
那轻细的声音仿佛是害怕声高一点,便会牵动他体内的伤情。
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担忧之貌浑不作伪。卫觎眉心轻舒,摇头。
他今日确实就是来看她一眼的。此前虽决定了放手让她去闯,虽也知杜掌柜是个妥当人,虽也将亲卫派遣在侧,但听闻东宫竖子犹然纠缠不休,心便不悦。
昨日没来,是去了江乘顾家,今日入夜无睡意,兴之所至,便下山过来瞧一眼。
一眼的事,并不想惊动阖府,谁知一来,便绊住了脚。
还被人当成瓷娃娃似的照料了一遍。
既然她留客,卫觎起身道:“换个位置。”
他让簪缨坐到里侧去,擦肩之时弯腰抄起一物,拂袖而跽,手中便多了一样东西,随意在案上摊开。
“为何画我京口?”
原来那张被簪缨参详了一晚上的地图,之前在她翻身时带到了地上,她也未留意。
卫觎是随意的动作,随意的口吻,可落到簪缨身上,这洞若观火的姿态无端便渗出一丝压迫感。
她一整晚的郁结便被这一句岔开了,心中想,小舅舅又非妖怪,总不会通过一个圈儿,便洞悉她来历有异,拥有前世的记忆吧……
可也下意识心虚,顾左右而言他:“小舅舅,你是如何进府的,我方才都没听到通报……”
卫觎纵许地瞧着她,“明日让人给府上外墙加高一尺。”
簪缨“啊”一声,转转眼,又想起一事来,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兴奋了些:“小舅舅,我想到要如何同王家打交道了。”于是便将之前的想法与他通说了一遍。
末了,很在意地观察卫觎表情,“我想的对么?”
那双桃花微潋的眼眸在凝着一个人时,既挚且纯,仿佛能一眼看到你的底里,暧暧灯影,更将少女浓密的长睫揉弄出一点迷朦的痕迹。
卫觎丹田一燥。
他一想到阿奴从前便用这般眼神看着李景焕,凭空陡生怒火。
男人即刻敛住了睫,扣指,淡嗯一声。
一刹那的功夫,他神色恢复如常,慢慢重复她的话,“非我求人,要人求我。”而后拖长腔子,“兵势三昧已得,阿奴了不得。”
簪缨晓得小舅舅是在哄她,不过见他不反对她去赴王家举办的宴会,便知不碍。
殊不知,在卫觎眼里,他有生之年,淮水之南,她无论想做什么都是不碍的。
他淡淡看着羊皮地图上那个鲜红的圆圈儿,也不再问什么,懒散地出了会神。
两相无言,唯余茗香。卫觎以为逗留的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将走,簪缨忽又开口:“小舅舅,外头——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目光,不知何时也投到了两人之间的那张小小地图上。
卫觎失笑,“你是真的不困吗?”
簪缨认真摇头。
卫觎的身势便沉了回去。盯着地图神游了一会儿,忽扬袖并指摘下她鬓间的珠花,拧下一粒洁白的珍珠,按在地图上红笔圈就的位置,“京口。”
又紧临京口西南方放下一珠,“钟山。”
又在钟山西南二指处放下一珠,“东府城。”
又在东城西方二指处放下一珠,“西州城。”
又在西城西北二指处放下一珠,“石头城。”
又在石头城正北四指处放下一珠,“白石垒。”
簪缨蓦然打起精神。
她全神贯注地听着看着,只见那六粒珍珠,纷散围拱着一片凹下的所在,心知那便是京城建康了。
卫觎又不紧不慢地,在京城上下的两条水道上各划一指。
上为:“长江。”
下为:“秦淮。”
“建康依山环山,四周拱卫,如此之多。诸葛武侯曾言此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乃帝王之宅’。依你看,何如?”
簪缨的见识自然不可能比诸葛亮更高明,瞠目结舌地看着小舅舅。
卫觎却也不等她回答,点指白石垒:“南朝渡江近百年,此地,曾被驻镇的数任太守纠兵占城四次,攻建康西城门三次,石头城救之。”
又指石头城,“此地,被蜀城流民攻破一次,被攻克匈奴的将军邀功反水一次,被王、庾、桓、周几世家轮番出镇,内斗争夺不计其次,旦乱,则东西府城联兵救之。”
他修长的指头晃到京口,眼里露出两分淡漠的讥嘲,“此地,目前为止,倒还未曾乱过。”
簪缨一句一句地听,方知都城之内一片繁华太平,世族逸乐,工商安居,而一城之外的京畿却不是如此安稳的。
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便是建康城周屏障虽多,却也琐碎,势力分散,被珍珠包围的城市,好似一粒弹丸,左边动,它便向右滚一滚,右边动,它便向左滚一滚,看似安全,却也受制。
但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不大敢说。
卫觎这时拢掌将地图上的珠粒尽数一收,又指着上面线条最粗的一条蜿蜒横线,对簪缨道:
“这条便是淮水,是南朝如今防备北寇最紧要的一条防线。当年你阿父,随傅大夫远出淮北,追随刘洹将军至兖州陈留,为的便是收复淮北大片中原故土。惜那一战虽胜,胜得惨烈,所收疆土,一年内复失……”
他的手指再向北移,却画出了羊皮,触到冰冷的木案。
“可惜。”卫觎落拓垂睫,“这张舆图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