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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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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怕夏季长江要涨潮了……”
  正在这时,东宫寝殿那边的亲卫进阁来报:“禀先生,大将军的话,他与唐娘子半个时辰后至。”
  徐寔愣了一下,心领神会,干干咳道:“知道了。”
  三日都等过,也不差这一会功夫。
  只是主公这贪欢的劲……葛神医不拦着,卫老先生不知真相,唐娘子还纵着,这真能行吗?
  也是凑巧,亲卫前脚刚走,劭晖阁的轻山管家便过来,一路走入阁中,替他家老爷询问:“徐先生,唐小娘子还没回来吗?”
  卫崔嵬想见簪缨的心情一览无余,他知道簪缨今日从寺里回来,却不知具体何时,卫觎不肯多给他通消息,老人只好每隔一时便遣人过来问一问。
  徐寔把主公的话转达了,轻山略怔,半晌,不知作何表情地啊了声,“郎君不放人啊……”
  这话也只有看着卫觎长大的卫府管家敢说,徐寔摸了摸鼻子。
  “蹈玉,沈蹈玉。”沈阶失神片刻,被傅则安叫了几声才听见。
  他抬头对上从簿册空隙看过来的一双眼睛,听他说墨块没了,寻了一块给傅则安。
  而后沈阶垂下眼睫,看见自己的小指上不慎蹭到了一点墨渍,下意识从袖里摸出帕子。
  洁白的锦缎上绣着马蹄金的图案,色彩如新,脸庞俊瘦的青衣男子怔忡几许,在案下不动声色地掖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不用卫觎叫她,陷入浅眠的簪缨自己便醒了。
  春堇进来伺候时说:“小娘子这个本事是练出来了,从前在鸢坞议事的间隙休息也是,说小憩几刻钟便是几刻钟,到时自已就醒了。”
  卫觎闻言,目色蹙动,拉过簪缨在她眉心亲了亲。
  簪缨的桃花眸子弯出好看的弧度,整理好衣带后,踮足向他回礼一下,二人对视一眼,携手同去西阁。
  当那架行辇来到西阁之外,阁中的文僚们已分列候立。杜掌柜、吕掌柜、沈阶、傅则安、成临、崔岭等人立在右侧,徐寔、陆瀚、房璇右等人居左。
  众人看到那两道并肩的身影入阁,立即揖手拜见:“见过大司马,见过女君。”


第145章 “给我争口气,天下人……
  卫觎尚未公然篡位, 官号上还延用旧称。相比之下,对簪缨称的这声女君,便耐人寻味得多了。
  簪缨身姿秀丽挺拔, 坦然受拜。
  眼前这些面孔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未见过的,她著着那身海棠红衣款步行至殿阁中央,目光笃沉, 声音清朗,对众人道辛苦。
  “先生们久等了,且坐。我今日是来旁听诸位议事, 不必拘束。”
  她转望徐寔, “军师, 城中今下情况如何?”
  卫觎听她开始问政, 踱步自去案上挑拣了一卷册子, 漫然翻看起来。
  徐寔听到簪缨第一个问的是自己, 心思微转,挑重要的事禀报。说完后,又笑道:“其实徐某只管军政,这些文政,沈, 傅二位郎君更清楚些。”
  簪缨知道, 但徐寔是大司马帐下的首席军师, 她理当先问事于他。
  她的目光这才投转到沈阶身上。
  后者敛眸上前一步,对徐寔方才所言作了些补充。
  簪缨听下来,洛阳如今在晋军的看管下暂且太平,北魏来不及逃逸的宗亲与贵族已集中看守,中间发生过几次余党劫人闹事, 当日便被北府军围剿严审,是死灰难复燃了。
  百姓对于胡人政权的倒台,倒不如达官贵人们惶惶终日,没什么太激烈的反应。
  这全赖于徐寔在军队攻破城池的次日,紧跟着施行了几项惠民之策,平头百姓有吃有喝又不受糟践,自然没二话。
  每日还有心情热闹地议论着簪缨这位“佛子”的风闻逸事。
  洛阳门阀还是老一套,又觉得卫观白和唐子婴名不正言不顺,上赶着投诚掉价,又一边暗暗和卫崔嵬座下收揽的寒士团体叫劲。
  沈阶禀事一如既往地条陈缕析,繁简得当。
  簪缨得其大略,点点头,定睛看看他的脸色,“蹈玉辛苦,到了洛阳也未休息着。”她目光下望,“腕子还是要养,誊写的事交由底下人便是,葛先生的药可在按时服用?”
  她从一进阁来便问公事,气度虽谦和平易,却无喜愠之色。这让阁中熟识簪缨的人肃然起敬,不敢多作寒暄,初次面见她的人,更不敢多看那张美若仙姝的脸,只觉女君渊雅冰深,不可度量。
  这还是女君首次表露出公事外的关怀之色,此语一出,众人的目光瞬间齐聚在沈阶身上。
  唯有沈阶心知肚明,女郎对他的态度,与从前那种没有芥蒂的自己人间的关心,已有天堑鸿沟之距。
  他神色平静地回道:“谢女君与大司马关怀,葛神医妙手,阶敢不惜身,药方皆在按时煎服。”
  “那就好。”簪缨点点头。
  “坐下谈吧。”这时卫觎撂下手里的卷宗开腔,目光看过去,将簪缨往上首让,“你不坐,他们都不敢坐。”
  大司马一说话,阁中的气氛刹那间谨肃了几分。
  簪缨顾望四周,“你们坐,我等卫公……”
  才说到这里,阁外传来一声高呼:“囡囡,俺的好大外外,可是回来了!”
  簪缨闻声知人,一缕笑意先攀上眉梢。
  她转身,只见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灿金蛇纹锦袍的檀棣大步赶来,他身后因脚力不及没能占个头筹的卫崔嵬,由檀依扶臂相搀,姗姗随后,也是满面笑意。
  “阿缨见过舅父,舅父这一向可好?”簪缨笑着迎出。
  透过舅父,她对上卫公若有深意的笑眼,停顿一下,连声音都轻几分,叠手福身:“阿缨见过卫伯伯。”
  适时卫觎来到她身边,闻言,抬眸冷淡地看一眼老头子,仿佛对方捡着个天大的便宜。
  凭空降了一辈的卫崔嵬错愕一刹后,心头大畅。
  之前卫觎托葛清营给他诊脉,葛清营
  看过后,道老人身体康健无碍,非无病,且体内气血充壮远过于同龄辈。由此可见,卫觎这副强健的体魄除了后天淬炼,很大程度上也是遗传了父亲的先天之本。此时卫崔嵬一见簪缨,精神更佳,走上前注视一别两载的少女,满怀欣慰。
  “长高了,愈发肖似尊侯。”
  簪缨笑言:“蒙伯伯夸奖,我瞧伯伯才是松柏长青,老而弥坚,更胜当年。”
  嘴甜可人,嘴甜可人啊,卫崔嵬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往自家孩儿脸上觑,隐含几分炫耀之意。
  卫觎懒得理会他,看向檀棣,毫无包袱地叫了声:“舅舅。”
  檀棣板着脸色,好小子,装得忒像下手忒快了,这是给他添辈吗,这分明是给他添堵。
  早知道他藏着这个心思,当初阿缨要跟卫觎去京口的时候,他就该——他也拦不住!
  檀棣越想越郁闷,簪缨忙目光忱忱道:“舅父清减了,阿缨在外时时惦记您呢。”
  八面玲珑的小滑头。檀棣低哼一声,侧目而视,她能天天惦记着谁,还不是这个捷足先登的卫家小子。
  可面对阿素唯一留在人世的这样个惹人疼惜的小女娘,他除了宠爱又能如何?
  檀棣吐出一口气,百感交集地握住簪缨的小手,观察她神采气色,话音出口,竟有几分哽咽,“罢了,我娃儿没瘦就好。”
  簪缨此时比起几个月前见到檀依时,两颊上多了些肉,在青州瘦下去的,这向西的一路都被卫觎养回来了。
  她安慰舅父数语,看向檀依。
  “表兄的伤,养得如何了?”
  檀依带人破坏江南水军的事,簪缨已经听说了。
  犹记得她闻听此事时的震惊,随即又感到一阵后怕。
  簪缨隐隐地感觉到,檀依做这件事是为了她,若檀从卿当夜真出什么事,她不敢设想后果,更不知到时该怎么与舅父交代。
  檀依却是坦荡一笑,道声无事了。
  檀氏父子知道他们有公事商谈,见簪缨安好便放下心,叙过寒温,自觉回避。
  簪缨留人,“从卿熟悉江南战舰之事,不妨留下一起听听。”
  她如此说,檀棣便挥挥手让长子别见外了,自己同卫公告辞一声,乐呵呵地背手而返。
  他是服老了,就让年轻人折腾去。若将来还有机会见到江东父老,檀老板也有资本与人吹嘘,咱也是住过皇宫内苑的人呐。
  簪缨扶卫崔嵬入阁,一阁子文僚见到卫大儒,皆掸袖叶揖。
  人的名树的影,卫崔嵬即使自南北上,一身渊博学识还在,依旧有大把有志之士以拜入他老人家座下为“登龙门”。
  这些人中,只有近日来佐理卫公开坛授学的沈阶,有资格称他一声老师。
  卫崔嵬本人没有架子,令诸人不必多礼,让簪缨于上座。
  簪缨谦让长者居上,卫崔嵬慈笑摇头,簪缨又让卫觎。
  卫觎没这些繁文缛节,牵着簪缨与她同坐上首,卫崔嵬便落座在侧旁特意搬来的一只小胡榻上,次下为徐寔,余者皆依次落座。
  “两年不见,阿缨将青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容易啊。”卫崔嵬眼中望着这气度焕然,神采秀绝的女郎,怎么看怎么喜欢,连儿子对他的冷淡态度也不觉得伤心了,笑眯着眼问,“你是如何联合那里自立为王的堡坞主的,同伯伯说说。”
  卫觎皱皱眉,簪缨却是个最有长辈缘的,含笑耐心回答。
  卫崔嵬听得连连赞叹,又问些青州事务,簪缨择本舍末一一说来。
  上人说话,阁中的先生们没有插口余地,便都静息听着女君琅琅潺潺如玉如泉的话语声。
  也是趁此机会,青州以外的幕僚更加详细了解到
  女君治青的细情。
  征兵护境、合堡并坞、浚渠引水、放粮开庠,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一口气吹出来的,听得他们心潮为之起伏,在底下交换眼色,心里对于这位女君的观感又有一层不同。
  “不易,真是不易……”卫崔嵬感慨最多,“阿缨啊——”
  卫觎终于将手里的青瓷盏撂在案上,卫崔嵬声音跟着一滞。
  簪缨见老人神色讪然,不赞同地悄悄碰了下卫觎手背,卫崔嵬却识趣,不再烦叨了,转而笑呵呵拈须道:“说正事、说正事。”
  “阿缨,你借助佛门声势入洛,是一着无理妙手。”老人看着簪缨,“北朝佛教兴盛,连络甚广,你以此争取名望是一方面好处。且佛门向来有个说法,‘沙门不敬王者’——但他们敬你,自佛教传入中土以来,又有顿悟与渐悟两宗之辨,近些年占得上风的教义是:‘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不求顿悟,学得成佛’。这人人皆可成佛的佛教说法,与坊间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你们手里有刀笔吏,有莲花舌,里头大有文章可做,对你和觎儿在北方立住根脚,无往不利。所以我说,这着棋看似无理,实则是无理而妙的妙手。”
  原以为卫崔嵬玄学儒学双精,该是排斥渺然玄虚的佛教,没想到,他谈起佛门典故来同样信手拈来,且着眼处高远独到,鞭辟入里。
  其中有些见地,是当初严兰生都没有设想到这样深的。
  好在簪缨之前为了寻找佛睛黑石,在佛经上下过苦功夫,经他一点拨,立时便想到,沙门不敬王者源于夷夏之别,僧人见君王不拜,见双亲不礼,是因为皈依空门者六根清净,不再以俗世名教礼法为约束。
  但这种规矩,无疑会触到为君者的底线。
  所以历来统治天下的帝王,倘若接纳佛教在国朝发展,便要力图调合佛教与名教的分歧,至少不能让中土存在一片视王权于无物的土壤。
  她思索之时,卫觎转动视线瞧着她。那只小巧白润的耳垂上,坠着只金缕线玛瑙耳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轻晃。
  沙门不敬王者,但是拜佛子。
  若佛子即王者——
  那么夷夏之别、僧俗之辨将在她身上得到统一。
  这是千百年来前所未有之事。
  沈阶与傅则安对视一眼,以二人为界的身后文僚,关注点却放在了卫老先生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上,到此刻仍被炸得头皮发麻。
  虽说这中原未来的共主就在卫大司马与唐娘子二者之间,这是无疑的了,但心照不宣就在一个不宣上,卫公如此平常就把话挑明了——真不愧是大司马的高堂啊。
  “明公所言有理。”徐寔轻声开口,打破阁中的沉默。
  他知道大司马这些年杀伐疆场,尸山里来回,枭敌首、筑京观的事都做过,野有凶名,是南北两朝不争的老生常谈。
  唐娘子的仁名义举是场及时雨,正好能与大司马成为恩威并济的互补。
  “然而……”徐寔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把双刃剑。”卫觎指尖在案上漫淡地敲了下。
  “吾儿知我!”
  卫崔嵬目光矍亮,讨好一笑,换来卫觎老大不耐烦地撇下眉头。
  簪缨怕他欺负卫伯伯,制止他一眼,接口道:“我明白卫伯伯与徐先生的担忧,借势而起,易遭反噬。若佛子佛国这套理论大肆传扬,对庶民、工商、士人各个层面的冲击都难以估量,若使百姓皆不愿求诸己,皆求诸神,不事生产,消极度日,无异一场灾难。也恐怕引来有志之士的反感与抵抗。”
  年轻女郎眸光雪亮,“我不可能放纵此事,待急务解决,必清佛门。”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却让西阁上下之人皆听得一清
  二楚,“佛寺泛滥是百年之弊,我有生之年必将其限制在如今的十之二三,洛阳梵钟香火,永不会盖过乾坤清朗书声琳琅,诸位先生可共同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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