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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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晓人事后,李景焕方从他人口中得知,他当初之所以与傅簪缨定婚,不是因为两姓交好,而是源于唐家那份富可敌国的财库。
  晋室自南渡以来国力衰减,又被门阀世家所掣肘,急需一个恢复元气的契机。唐家之富,令南北两朝皆瞩目,这份家业若落到异氏手中,对晋朝皇权的威胁将不堪设想,朝廷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因此让唐氏后人嫁入皇室,便是最理想的办法。
  李景焕身为大晋太子,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岂能没有自身的骄傲,可以想象,当他得知自己的婚姻原来并非是什么天造地设的佳话,而是一场妥协与交易的时候,他的内心有多么失望和挫败。
  也是从那一日起,他结束了自己无忧的童年,开始有意地与簪缨疏远。
  那段日子,显阳宫的宫娥都笑说太子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其实不然。
  李景焕只是不愿被人在背后议论,他是为钱娶妇。
  然而他有了心事,那个比他小四岁的丫头还什么都不懂,依旧懵懵懂懂地做他的小尾巴。
  小簪缨会在每日午后捧着小脸坐在宫廊下,等他下学一回来,就眼神晶亮地跑过去,能围着他说上几句话,就快乐得像只拥有许多胡萝卜的小兔子。
  她如一张白纸,天真而热忱,根本不懂得大人间那些复杂的算计与权衡,只是本能地与他亲近。
  而初初开始学习政事的李景焕,每当觉得肩负的压力太重,只要回宫看到这个笑容天真的小女孩,便觉浮生可期,便会轻松许多。
  于是他心软了。
  他慢慢地省觉,不该将自身的不满投射到无辜的阿缨身上。
  那个决心要疏远傅簪缨的计划,没坚持半年便无疾而终。
  这些,傅簪缨从始至终都不知情。
  她唯一有的只是单纯,从五岁到十五岁,一直单纯,仿佛这些年成长的只有她的身量与容貌,而不是她的头脑。
  她仅仅觉得,只要喜欢景焕哥哥便万事大吉了,哪里知晓,他对她的感情,经历过多少曲折复杂的变化啊。他对这个从生命之初便来到自己身边的女子,真心欣喜过、小心呵护过、用心教导过、暗自嫌弃过、也最终释怀过……
  他不喜欢她的过于娇弱,却也容忍,不中意她的乖顺呆板,却也耐心。
  她呢,却只知开心便笑,生气便闹,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误解,就不顾皇室体面,负气离宫出走。
  是,李景焕承认,在见到傅妆雪的第一眼,他对那个坚韧不俗的少女的确有过怦然心跳的感觉。内心深处,也未尝没动过将来留她在身边的念头。
  但他也只是想想,从未与傅妆雪有半分逾矩之处啊。
  在他心目中,自己的正妻永远是傅簪缨,这一点不会更改。
  车马行过清晨露水与前夜雨水混泞的御道时,李景焕想:阿缨不了解他的心思,不知者不罪,待找回了她,自己便将这些想法开诚布公地与她谈一次。等阿缨知道他别无二心,便不会再跑了。
  她不喜欢他接触傅妆雪,也罢,以后他不见了便是。
  怀着这样大度的心情,太子在行宫的山脚下落舆。甚至怕扰到山上人的清梦,他体贴地等到天亮,才派人前去传信。
  然等来等去,等不到回音,先等来两辆通幰轺车辚辚驶近。
  李景焕目色清亮地迎上去,唤声“阿缨”,厢门封闭的车中却无回应。
  他眉心轻皱,望见马车两侧随行的黑甲卫,始才意识到什么,本能向后撤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沉声道:“傅簪缨。”
  靠近车厢外侧的帷布,被一卷黄竹色的旧简随意挑开。
  持简的那只手,骨相修削,肤质冷白。
  掀起的帷隙之下,露出半张凉薄面孔,一双冷沉眼眸,比男人的手更冷。
  而李景焕想见的人,却被这个男人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只露出一片雪白的袖角。
  怎么可能!李景焕变色,阿缨那般胆小,怎可能与这个人同乘一舆?
  她是不是被胁迫了,或者被蛊骗了,就像十年前那样……
  距太子一箭地之外的原璁一见大司马车驾,瞳眸缩紧,敛息跪倒便拜:“奴拜见国舅公!”只字也不提陛下宣请入宫的事。
  李景焕身边的近侍李荐随后跪倒,话语如出一辙:“奴才见、见过国舅公……”
  是了,李景焕脸色苍白地想起,这个人在卫皇后去世后,便执意令所有京官呼他为“国舅公”。
  其实他根本不稀罕做国舅,却偏要当晋朝唯一的国舅,如此便意味着,他的姐姐卫皇后,是晋朝唯一的皇后。
  此人从未将庾氏放在眼里,庾氏一族也因此人衰亡殆尽。
  卫觎!
  他多年不回京,而今一回来,便又想掳走阿缨吗?李景焕甚至开始怀疑,阿缨昨日离宫是否早有计划……没错,依她胆小的性格,何来的胆量,何来的心机闹出这样大事,除非,有人在背后怂恿!
  李景焕握掌成拳,注视那辆青幢马车,怒而不敢言。
  李荐已是吓得后背湿透,小心牵一牵太子殿下的袍角,提醒他见礼。
  ——车上那位,可是敢在皇后娘娘寝宫留下枪刃的恶煞凶神啊。
  李景焕紧咬着牙根。
  倒是卫觎冷冷开口:“这些年宫里的太傅竟大差了,教得太子见到长辈,不知叫人?”
  李景焕被那片薄戾的眼神扫过,心中猛然一凛,背脊被无形的威压逼得一寸寸弯下,咬牙道:“孤……见过大司马。”
  卫觎眸底闪过一道血色,“重说。”
  轻如羽尘的两字,在李景焕心脏上砸出咚地一声。
  他不想在阿缨面前对这个人低头,倘若叫出这声国舅,他将母后置于何地,又将死在岭南的嫡亲舅父置于何地呢?
  可卫觎如今手握北府重兵,连父皇对他也诸多容让,自己如今,还无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
  忍一时之气而已,留待来日,留待来日——
  李景焕额间青筋突起,隐忍地盯着对面,终是揖手:“见过,国舅。国舅是否要送阿缨回宫,不劳贵驾,孤……”
  他话音未完,卫觎一声冷斥:“谁是你舅舅,凭你,也配叫我。”
  竟是一点不给当朝太子脸面,说罢吩咐一声走,松手撂下帷帘。
  李景焕身为天之骄子,不意遭受如此戏弄,当下惊怒交集,又不知卫觎要把傅簪缨带去何处,冲动之下对着车厢脱口而出:“阿缨!他当年差点卖了你,你跟他走?!”
  便是这句话,令始终未发一言的簪缨陡然扭过头。
  于是在帷帘落到底之前,李景焕终于等到了车中的女娘转头看向自己,终于捕捉到她一现而逝的面容。
  看清她眼神的那一瞬,李景焕怔营。
  阿缨的眼神,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情绪,不是什么单纯如纸,不谙世事,也没有什么身不由己,懵懂害怕。
  她漆黑的眼眸像一涧雪,透
  出干干净净的寒凉。
  那其中,是厌恶。
  是他从未设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在阿缨投向他的眼神里看到的,厌恶。
  任何人都可能离开,只有小阿缨不会走……
  任何花都可能生刺,只有她不可能伤他……
  帷幕落,目光隔,辚声远,埃风灭。
  李景焕还在怔怔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想不明白,她怎么可能厌恶他呢?
  “殿下。”李荐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请示主子,“……还等吗?”
  李景焕沉沉不语,来回地摩挲腰上佩玉。半晌,忽将目光转向另一旁装哑巴的原璁,气急之下迁了怒:“公公方才见了人,不提陛下口谕半个字,御前吩咐下的差事,这样好糊弄了吗?”
  原璁乃御前的总管,不是东宫的奴才,与方才纳头便拜的姿态不同,他只略一矮腰,赔笑道:“奴才该死,不能为君主解忧。可殿下也当晓得,连陛下对这位公爷,从来都束手失策的。”
  李景焕盯他半晌,慢慢从牙缝挤出一个字,“等。”
  许是早起不曾进食的缘故,用力咬出这个字后,他的脑袋晕了一晕。毫无征兆地,一片火光闪过李景焕眼前,滚滚浓烟里,闪电般划过一角熟悉的宫楼匾额。
  太子猛地睁大瞳孔,“何处失火……”
  李荐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四望,郊外的青山渌水一片清幽祥和,他莫名道:“殿下,并无失火之处啊。”
  “孤恍惚了……”李景焕捏一下眉心,缓了缓,哑声道,“就在这里等,我不信她不回来。”


第17章
  车队继续前行,簪缨悄悄地看了身旁之人几眼。
  她的眼神实在算不上隐蔽,卫觎收敛起对外的生冷,神色散漫开,“信他的话?”
  “不信。”簪缨立即道。她见识过太子的绝情,如今对此人除了厌恶,别无他感。回思过往种种,她都奇怪,自己为何会毫无保留地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遑论再信他说的任何话。
  “只是我记事晚,小时候的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她轻声解释。
  像昨晚春堇说大司马带她爬树的事,还有今早那匹体形吓人的白狼,簪缨通通都没有印象。至于李景焕嘴里的“差点把她卖了”,她自是不信的,可想必是有一桩什么事情发生过,才会有此一说。
  将这些端倪合在一处分析,倒描摹得大司马像个爱吓唬小孩子的人。
  可是他怎么会呢。
  “识事晚有福。”卫觎侧头,下颔绷出一道遒逸的轮廓, “放心,没想卖你。”
  簪缨迟迟地应了一声。
  她不是担心,只是可惜,没有那段记忆。
  然她性情内敛,人家不想多说,她也不好再问东问西,垂眸又摸起一块米糕,默默送进嘴里。
  卫觎却不知怎的看了出来,见不得她垂头耷脑的样子,看她真想知道,徐徐放下书简,“不是甚么大事,十年前我离京时,原想把你一并带走。”
  簪缨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卫觎在那片璀亮的眸光里,声音有一瞬停顿,最终恢复平静,“你不跟我。”
  簪缨直直看着男人开阖的嘴唇,有很长时间忘了呼吸。
  前世病笃之时,她确实听说过卫郎君曾携枪到皇后宫里大闹一番,其后愤而出京的事,却从来不知这段传闻里,还有自己的参与。
  她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
  大司马方才说的不是宫里不让,是,她不跟他走。
  十年前,她正五岁,不用卫觎多说,簪缨也能想到几分,那时候的自己,正被庾皇后好言好语地笼络住,一声声唤着她母后……还黏人,成日跟在李景焕屁股后面团团转。
  外人要想带走一个迷失在甜蜜假象里的孩子,谈何容易。
  簪缨后背发冷,胸口像塞进了一把捣碎的薄荷,一股一股地往外漏着凉风。
  她本以为,她前尘一世无依无望,四周豺狼环绕,无一人真心待她,原来不是这样吗?
  竟是她自己……放弃了跳出火坑的机会吗?
  后背忽被轻轻一拍,半晌忘记呼吸的簪缨受惊般深深吸进一口气,如梦初醒。
  卫觎盯着她憋白的小脸缓过来,方拧起眉,“不准再琢磨,仔细头疼。”
  “过去的事不甚紧要,不想了,而今你可想好,当真不回宫了吗?”
  方才杜掌柜震惊还情有可原,连他都这样问……簪缨心中悲凉,可见自己这些年,痴心望嫁的形象多么深入人心。
  她心里积压着两世为人的秘密,哭不出,笑不出,牙齿在下唇碾出重重的一道红印,漆黑的双眼直视大司马,透出几分执拗。
  “死也不回去。”
  听到某个字眼,卫觎略重地看她一眼,摸了三下手边的木头案几。“胡说。”
  接下来的一路,二人都无话。
  簪缨感觉大司马好像不愿深谈当年事,一个人默默地吃糕。
  江乘县在都城的西南,治所归于琅琊郡,南临临沂。琅琊与临沂,原本都是北方青州的地名,后来五胡乱华,祸乱洛阳,晋朝衣冠南渡后,于江南建立起南朝政.权,因怀念故国,才将江南的许多郡县改置成了北方的地名。
  他们从行宫出发到江乘,比从建康内城启程就近不少,却也在道上
  耗了近一个时辰。
  到了墅堡外,卫觎先下车,履尖抵稳踏凳,仍向车厢递出一只手臂。
  簪缨伸手扶住他下车,轻轻道了声谢。
  缀在后头的那辆车里,春堇和任娘子也相继下车。春堇做了一世婢子,头一回不必在主子左右侍奉,大摇大摆地另乘一辆马车,不由小声赞叹:“大司马出行的场面果然不一般啊。”
  任氏望着前头那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小娘子绣舄软,步子小,卫觎那样个傲岸不群的人,竟也耐心地等她并肩而行。
  她比春堇看得明白,笑说:“不是待咱们的场面不一般,只是待小娘子不一般罢了。”
  顾氏别墅的设计,仿照的是北方堡坞式结构,从竹篱围成的外栅看进去,环形木柞的两层轩楼依稀可见,其上还有绳纹黛瓦攒出的阁楼顶。
  竹树花药,流水小桥,一派婉约意境。
  簪缨过往生活在堂皇整丽的宫庭,未曾感受过这种亭自亭,阁自阁的自然之美,转动明眸看得新奇。心中想,人住在这样的居所,每日纵情于山水,枕石漱流,操琴养鹤,应是很快活的吧。
  卫觎领着她,见了看守的门子直接道:“十六来看望顾公。”说罢不等通传,迈步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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