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也是,她又没有事先将题透给他,也没有将他上辈子写的文给他——哪怕是同一个人,两辈子的人生际遇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一样,写出的文章自然也会有所差别,哪怕是同一个人同样的际遇,不同时候写出的文也是不一样的——当然,跟此刻叫他默写自己昨日的文不一样。
就算是叫他默写的昨日写过的文,就算清楚他记忆力不至于出错,但也担心他刚刚重新写的时候有所删改,便问了他一句:“你昨日作的便是这篇吗?”
徐励点头:“自然。”
傅瑶还是不放心:“一模一样、一字没改?”
“你让我默的是昨日的文章,”徐励应道:“自然一字未改。”
她便继续将案上的文章从头阅过一遍,他则在一旁偏头看她的脸,自然看到她面色愈发凝重,不由得问道:“怎么了?哪里写得不好吗?”
傅瑶没有回答。
若叫傅瑶自己写,她自认自己写不出多好的文章,但叫她看别人写得好不好,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
眼下这文章自然是好的——甚至比她记得的那一篇写得还要好一些,毕竟是同一个人,两篇文章也没有到天差地别的地步,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只能说眼下这篇相对于上辈子那篇,绝对是锦上添花更胜一筹。
就连自认自己有私心的傅瑶,都不能昧着良心说这文章不好。
上辈子她手中有与他一届所有人写的策论,他那一篇无疑是最出彩的,所有人都知道,他那般的文章最后却只中了探花不合理,若这辈子其他人的文章都如上辈子她见过的那些,那如今这篇若还是屈居第三,那简直是荒唐。
可是这对于傅瑶而言,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傅瑶瞬间没了心情。
深吸一口气,傅瑶想着先将他打发了:“我待会还有事,你是不是也该回去了,万一有什么消息,他们还要过来一趟寻你,怕是会耽搁了。”
徐励觑着她的脸:“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无事,”傅瑶摇头,随口撒谎道:“舅母还在等我呢,你先回去吧。”
“那我便先回去了,”她不想说,徐励便也不多问,跟她告辞,又道:“若有事的话,你随时让人给我递个消息,我马上便过来。”
傅瑶叫住他:“你把你写的东西拿走吧。”她如今也不需要了。
徐励看了她一眼:“我拿回去也无用,墨水也没干透,便留给你吧。”
傅瑶嘟囔着:“我留它也无用。”说来可笑,上辈子他们是夫妻,傅瑶想寻他的“墨宝”还得从外边买,这辈子她手上有许多他在书册上留下的批注,有先前担心殿试在初二由她去考所以特意写给她作参考的文章,就连上辈子还要过些时日花费些金钱才能买到才能看到的文章如今也提前看到了,而且还是本人亲手所写的“真迹”……可是她早已经不是上辈子的傅瑶,她早已经不需要了。
徐励不疑有他:“那你之后随意处置便是,无妨的。”虽然说他也希望自己的字能在傅瑶的小书房里占据一席之地,但她若是不想留,其实也没关系。
“那……我走了,”徐励又跟她告辞一次,等傅瑶应了,脚下这才开始动,走了两步,又回到傅瑶跟前,盯着傅瑶的脸,踟蹰地开口:“假如——”
他“假如”两字停顿了太久没有下文,傅瑶抬眼看他,不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嗯?”
“罢了,”徐励叹口气,“我回去了。”
傅瑶点头,徐励脚下不动:“想来明日无论如何都该有结果——”
他看着傅瑶:“明日午后我再过来?”
“后日吧,”傅瑶否决了这件事,低头道:“想来你明日应该会很忙。”不管殿试最后的结果如何,她跟徐励终究是需要一个了断的,明日他忙完一切应该已经将近黄昏,空不出太多工夫让她把话跟他说清楚。
若他最后真的高中状元,那她便要将话跟他挑明,说她先前说的那些都是不作数只是骗他的,若是他最后是除了状元以外的其他的名次——傅瑶抬头看了看徐励:她给他多留一晚上,希望他能够想清楚,干脆直接就不要来赴约,不要给她伤害他的机会。
当然,就算中了状元,想通了发现其实自己有更好的选择,不来也是可以的。
因为无论他是什么名次,都改变不了她要与他分道扬镳的决心,若今日便是他俩最后一面,也未尝不可。
“好,刚好你明日也有约,”徐励提醒着“她”跟阮家表姐的“约定”,傅瑶听他提起这事便白了他一眼,徐励心虚,便不敢再问她明日去不去赴约,又为得到了确切的日子安心,顺便将见面的时辰定下:“好,那我后日这时候过来。”
傅瑶点头,让人送徐励出去,本来想叫人过来帮忙收拾的,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自己将徐励写的东西收好,回头跟徐励之前写的那几篇一样放回了徐励去年离京前送来的书箱中。
尔后盯着那些书那些纸张发呆——好像不知不觉间,身边好像多了些徐励留下的痕迹。
罢了,反正到时候肯定是要将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一并归还回去的,不管什么痕迹终究都是能清洗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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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左棐倒是正常下值,并没有带回关于徐励名次的消息,不过倒是给傅瑶透了底说明日肯定是会放榜的。
傅瑶忧心忡忡睡了,睡得不怎么安稳,第二日起得比平日晚了些。
想着今日放榜,那待会阮家表姐估计要来接她一道去看热闹,洗漱过后,傅瑶虽然还有些倦意,不过还是撑着让丫鬟替自己梳妆。
正挑着衣衫和首饰,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没有派人去看榜,正想吩咐下去,有丫鬟喜气洋洋跑过来,嘴上喊着:“放榜了,放榜了,小姐金榜贴出来了。”
傅瑶看见过来传话的丫鬟的神色,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整个人也清醒了几分——
看这样子……不会徐励真的考得十分不错……不会真的高中状元吧?
传话的丫鬟并不是傅瑶身边的丫鬟,而是平日常跟着左棐的一个随从所生的女儿,想来是今日左棐命其去看什么时候贴金榜然后回来通知,他便吩咐了自己的女儿过来给傅瑶报信。
那丫鬟倒傅瑶跟前站定,面上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开口便是:“恭喜小姐!”
傅瑶拿着玉簪的手指骨发白,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的——所以说徐励是真的考得不错?
傅瑶又看了看其他人的神色,顿时面色发白——就算徐励考得不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关心徐励殿试的结果?为什么所有人都一副替她高兴地模样?
她一点都不高兴。
又想起昨夜左棐说的“避嫌”二字,心中更是慌乱——是不是就连左棐也误会了什么?今日还特意吩咐人替她去看榜?
傅瑶感觉自己脑袋里嗡嗡直响,只能看到来报信的丫鬟嘴唇动着,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
第112章 对视
阮家表姐阮笙过来接傅瑶的时候,傅瑶依旧还没回过神来,浑浑噩噩被对方拉着上了一辆马车,路上阮家表姐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她也提不起什么兴致。
也幸而是亲戚,这两年也相熟,所以阮笙也没因她的走神而生气,她俩到得早,另外几家姑娘还没来,阮笙让两人的丫鬟先退下,趁着如今无人安慰傅瑶道:“我知你是为徐家二郎的名次不平,也明白这其中定然是有龌龊,你心中愤懑心疼也是情有可原。”
傅瑶眨了眨眼睛,长叹一口气。
是的,徐励的名次跟上辈子一样,依旧是探花,虽然他文章作得比上辈子要好,虽然陛下比上辈子得势一些,但或许是这辈子徐励将瑞王得罪得更狠一些——上辈子可能拒绝得委婉一些,所以后来傅家还想着用姻亲拉拢徐励,这辈子联姻的手段出得太早,还得到了徐励明确的拒绝,也等于是直接拒绝了瑞王的招揽,所以此消彼长之下,相对于上辈子,这辈子的瑞王更不愿意让徐励独占鳌头。
所以这辈子徐励依旧还是探花,当然,这已经是多方博弈的结果,否则依着瑞王的心思,恨不得徐励名落孙山才好,只不过徐励无大错,至少明面上是,而他还是乡试的解元、会试的会元,若真让徐励就此前程尽毁,怕是要得罪天下的读书人——这后果瑞王承受不起,便只能在有限的权力内恶心人,比如说探花通常取前十内样貌最优者,然后生生将一个状元郎弄成探花郎。
徐励是探花,报信的丫鬟一脸恭喜也不难理解,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别说是一甲第三,就算是二甲的进士、甚至的三甲的同进士,也依旧是凤毛麟角的人物,都算是高中都值得庆贺,只有少数人能从徐励会试会元到殿试被陛下慧眼赞赏最后却只得了第三名的事件中,窥见其中的阴谋与博弈。
徐励依旧是探花,本来傅瑶是应该高兴的,可是她高兴不起来。
身边丫鬟嬷嬷都在恭喜她,出来之前阮如本来似乎也是想安慰她的,就连现在阮笙都在宽慰她:“你也不必太过忧心,都说福兮祸所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徐家二郎此次殿试失利,但他的才学和委屈别人也是看在眼里的,日后未必没有大造化。”
这其实傅瑶也知道,毕竟上辈子的时候,徐励也是拿了探花最后选官的时候官职比其他人、甚至比状元郎的都要好——所以她根本犯不着替徐励不平,更犯不着因为徐励的事情苦恼。
她苦恼的原因是连亲戚家都觉得她如今不开心是因为徐励——这才是她烦恼的由头,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她跟徐励“关系匪浅”,先前房嬷嬷这样用了这样的词,她只当是傅家造谣,觉得傅家为了跟徐励套近乎,居然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简直是可笑,可是如今看来——好像不仅仅是傅家这么觉得。
可她搅尽了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何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她跟徐励一定有什么呢?
虽然她跟徐励是有些羁绊,但肯定不是其他人所想的那样,傅瑶嘟囔着:“我跟他明明没有关系。”非要说有,那也只是陈年旧怨。
“好好好,你俩如今还没关系,”阮笙不反驳她,只打趣道:“如今他金榜题名,想来你们好事也渐近了吧?”
傅瑶心道徐励最终没中状元,恐怕他明日会自惭形愧自觉远离自己,哪里还会有什么“好事”,因此便也没把阮笙的调侃当回事,反正没影的事,她巴巴解释一番,万一觉得她是欲盖弥彰就不好了,她算是明白了,她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
“好啦,开心点,换个角度想想,其实探花郎也不错,”阮笙揉捏着她的脸,将她嘴角扯出个笑容:“你若是因这个不开心,那叫我们那名次还在他后边的人怎么自容?”
阮笙的未婚夫也是今年参试,名次也还不错,在二甲前列,但的确是在后边几名。
虽然她并不是因为对徐励的名次不满而不开心,但若别人都这么觉得,那她继续生闷气好像的确是有些不合时宜,阮笙是亲戚也是熟悉的人还好说,外人看到了,指不定怎么说呢——再说了,徐励中探花她的确是很开心的,原本准备的许多万一徐励要是中了状元她该怎么办的说辞全都用不上了,就“返璞归真”用回最开始的话术便好——想到这里,傅瑶便顺着她的手挤出一丝“真情实意”的笑容来。
“这样才对嘛,”阮笙放过她,“虽说你是为他抱不平,可万一他见你神色不虞,以为你是对他的名次不满,吓得之后不敢上门提亲了可怎么办?”
傅瑶眼睛一亮——还有这等好事?
傅瑶想着万一待会徐励过来了,她要给他摆一个大大的冷脸,最好是吓得他明天乃至以后都不再来寻她。
想到以后徐励再不出现在她面前,傅瑶越想越开心,面上不用阮笙拉扯都忍不住嘴角上扬。
阮笙只当是自己劝说有用,颇有些开心于自己回去可以跟姑姑、也即傅瑶的舅母阮如好好交差,还想多安慰几句,不过丫鬟敲门说其他家姑娘过来了,便没再多言。
其他姑娘本来看到傅瑶也要打趣一番,阮笙念及傅瑶跟徐励到底还没定亲,自己家亲戚姐妹之间打打趣便罢了,旁人说多了对傅瑶名声毕竟有损,因此在她们开口之前便拿别的事引开话题了。
傅瑶倒免了一番辩解了。
不过其他人都到了,意味着时辰也不早了,徐励那边应该是已经看过金榜快过来了。
果然,几人说了会话,便听到外边开始热闹起来了。
小姐妹“善解人意”,给傅瑶和阮笙留了最好的位置,傅瑶隔着老远,一眼便看到了徐励。
无他,在一群就算努力保持着矜持,但仍是能让人感觉得到他们身上不由自主散发出来的意气风发人生得意的士子里,唯有徐励给人的感觉是格格不入的,似乎丝毫没有为自己高中而欣喜的神色,在一群人之中格外显眼。
待走得近些,傅瑶便能看到他绷着的脸,平日里便觉得那张脸过于冷清,今日看着,单独一个“冷”字已经是不足以形容,要用“冰冷”二字更恰当些。
她原本还以为徐励不在乎这种虚名,今天看来,还是免不了俗,果然世人都追名逐利,想来徐励也不例外——也许是她以前还不够了解徐励吧,毕竟也无从了解。
无论如何,徐励如今不开心是显而易见的,他不开心,傅瑶就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