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有可能徐励就是在指桑骂槐,名义上是在批判话本上的主人公,其实就是在影射她。
要说不气——那是不可能的。
偏偏徐励还不善罢甘休,末了还要在话本最后给她留了张笺子,长篇大论跟她说两个主人公大概是以前朝谁谁谁作为原型,告诉她所谓本上才子佳人最终皆大欢喜的结局根本不是真相,所谓的史实是才子设计娶了佳人得到了岳家的助力最终功成名就尔后抛妻弃子为攀上更高的枝娶了上官的女儿——哪里是才子,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蝇营狗苟的卑鄙小人罢了——天可怜见,她就是看看书消遣消遣而已,谁要知道这些了!
末了徐励还不忘提醒傅瑶,不要被这种小人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做人要实际一点,不要相信话本上的故事如同话本上的“佳人”一般做出私奔淫逸有伤风化之事。
不过是打发时间的闲书而已,谁就会把上边的事情当真了?傅瑶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谁要他来跟她说这些了!他徐励以为他是谁!他又不是她什么人,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吧。
傅瑶随手翻了其余几本——都被徐励荼毒了。
明明平日里都不会看这一类的书籍,如何为了气她,不仅看了,还都仔细认真做了批注,傅瑶想起上次香包上说会报答自己的话,有这么报答对他有救母之恩的人的吗——这哪里是报答,分明就是恩将仇报。
本来只是想消磨光阴的,如今被徐励这么一弄,顿时兴致全无,偏傅瑶还不死心,非要找到一本可以看的书,可结果是每拿一本就失望一次——这才几天工夫就看了这么多书还都作了注,徐励倒是闲得很啊。
最后一本——傅瑶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翻开书页,希望这最后一本能被徐励放过——睁开眼瞬间便把书给远远扔开了。
傅瑶捂着心口,感觉面上发烫——这这这……怎么会有这种书!
她心中腹诽——好他个徐励,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平日里一本正经,还整天把规矩礼仪道德廉耻挂在嘴上,私底下居然看这种书!
道貌岸然、衣冠禽兽、装腔作势——傅瑶把所有有关虚伪的词都想过一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跟书肆掌柜说的话,她那时候跟掌柜的说——挑些时兴的、如今外边都爱看的闲书给她——如果这书不是徐励故意放在这里的、她如今冷静下来,倒是觉得不会是徐励做事的风格,如果这书是掌柜的按着她吩咐挑的……
傅瑶皱眉——书肆开在书院旁边,这种书若是外边都爱看的话……这些个书生、以后所谓的朝廷栋梁,平日里都看的这些书吗?
傅瑶嫁过人,知道这种事也属寻常——徐励那种才是不正常呢——就算没嫁人,她也不算是天真无知闺中小姐,她自小爱看书,虽然上辈子出嫁之前也没看过这种书,但是闲书看得多,总难免会有些涉及,出嫁之前……她也的确看过的,所以也不好说什么——虽然她看过也没什么用处,夫妻之间,有些事是需要双方协调的,徐励那性子,大概是没看过这种书也不屑于看,傅瑶也不好说他什么也觉得就算说了他大概也不会听,所以上辈子傅瑶一直都很痛苦。
若不是左家失了势无暇顾及她、若不是因为这种事闹得和离说出去不好听、若不是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她才不会忍受徐励整整三年呢。
傅瑶对于徐励的同窗并没有批判的意思,虽然觉得意外,但是想想也没什么,她只是奇怪,怎么偏偏徐励非要与众不同。
虽然羞赧,但也不好把这书就大大咧咧扔在地上——待会程烨回来看到了也不好,把那书拿回来,傅瑶盯着封面好半晌,终于决定还是打开看吧——她实在是没得看的了,这本可能是唯一一本没有被徐励祸害的书了——她本来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如今给自己找了个麻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回去呢。
虽然很多人都看过这类书,但是无论如何,这种书是不适合大庭广众之下看的,傅瑶小心翼翼缩在角落翻开——没想到第一眼便看到了徐励的字。
之前那些闲书上,徐励对她的判语还算是稍稍“柔和”,那如今这本上徐励的话,可以说得上是十分不客气了——
徐励对于她似乎已经放弃了“谆谆教诲”,不再想着劝说她“迷途知返”,而是直接说她“不可救药”了。
傅瑶盯着那四个字,想着徐励大概还把许多话给咽回去了,比如说她荒淫啦无耻啦之类的话——毕竟在徐励眼中,这书大概就是个污物吧,而她一个女子看这些闲书已经是“玩物丧志”,再看这禁|书只怕就是不可饶恕了吧。
傅瑶心中气闷——这书又不是她挑的,她也不是非得要看这书,是谁一直在败她的兴趣害得她无书可看不得不翻开这本书的——结果连这一本居然还是遭了徐励毒手!
那四个字力透纸背,可想而知徐励当时估计是觉得她朽木不可雕——可她也没想过要徐励来纠正她呀,她如今跟徐励又没有关系,他凭什么管她?
就算她看闲书乃至看禁|书——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也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来批判她?说她不可救药……可她也没让他救她呀!
先前看徐励那纸长篇大论时傅瑶都没有这么生气——最多就是气闷而已,可现在就看这四个字,傅瑶就觉得自己简直气得徐励的肝直疼。
来而不往非礼也,傅瑶心中实在是气不过,找了笔墨,抬手便在徐励的字后边送了他三字——“假正经”。
可不是假正经是什么——他把她要看的书都看过了,他连这本书也看过了——什么闲书什么禁|书他都看过了,哪来的脸面居然还训斥她,他以为他是谁啊。
傅瑶看着徐励和自己的字——方才下意识里她便仿了徐励的字体——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话徐励或者别人就没办法从她的字迹猜测她是谁了,这东西不会被人看到,就算被人看到,也只会觉得是徐励在上边自问自答自言自语跟个疯子一样。
徐励的字二十岁之后便定了型,然而十七岁的徐励较之后来的徐励,到底还是少了一分锋芒,傅瑶自己的身子腕力不足,写出的字与后来徐励的字有八分相似,可如今借着徐励的身体、而徐励的字如今又还有些内敛——这样放在一比较,她的字和徐励如今的字差距几乎微乎其微,足以以假乱真。
自觉好歹是把徐励骂回去了,傅瑶心情大好——只要不去想那些被徐励毁了的、没办法看了的书,心情就还是好的。
这好心情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傅瑶便又不开心起来了——她必须要找到能看的书,很多很多能看的书,才能抵消掉徐励给她带来的不快。
变成徐励的唯一好处,她可以随意抛头露面,她可以随意出入,想看什么书都可以。
第016章 女诫
傅瑶找到了自己能够快速变成徐励的方法,徐励似乎也找到了对付她的法子,所以第二日,傅瑶就发现自己又回来了。
看到魏嬷嬷的脸,傅瑶舒了口气,虽然大多数时候男儿身的确是比女儿身方便许多,可是她还是情愿做自己。
徐励太无趣太讨厌了,下次除非是不可抗力因素,她绝对绝对不要再主动变成徐励。
傅瑶正要起身,手却在枕头下摸到了什么,看那手感,应该是本书——她没有把书放在床头的习惯,所以这是徐励放的?
晕船晕得难受还想着看书,傅瑶心下腹诽,随手把书抽出来,瞬间黑了脸:“怎么回事?”
魏嬷嬷看了一眼,没说话。
傅瑶想起自己之前嘱咐过魏嬷嬷的话,起身打理好自己,握着魏嬷嬷的手,问她自己枕头下的书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傅瑶自己让她准备的东西如今又要问一遍,不过先前被傅瑶试探了几次,如今已经应对如流的魏嬷嬷知道这时候应该说实话,因此便道:“昨日下了船,小姐便让人将这书找出来,因身边并没有带着,所以是昨日新买的书。”
傅瑶看着书封上的字,感觉额角跳得头疼——徐励真的是太可恶了。
如今傅瑶手中的,是一本《女诫》。
之前离开锦州时,怕她路上无聊,左家也给她准备了两箱书——一箱闲书,一箱装面子的书——但是里边没有这本《女诫》。
这书傅瑶当然是有看过的,但并不是在左家看的,而是上辈子看的——徐励给的。
左家上下都不把这类书当回事,左棐觉得这种书不看也罢,让舅母稍稍提出几句有用的跟傅瑶说一说,别人问起能应付得过去就可以了,万万不可当真——左柔便是太拘束自己了,所以才活得那么累,最后最后生下了傅瑶自己却挺不过,而她一过世,傅家便忙不迭给傅炘张罗填房,最后拼死留下的骨血,也没得到傅家好好善待——估计是因为左柔的前车之鉴,左家对她的教养十分自如,左棐时常跟傅瑶说,所谓规矩礼仪,不出大错过得去便行,不必拿这些条条框框困住自己。
可是上辈子的傅瑶做得很不好,她最终还是辜负了左棐的期望,最后还是没有按着左棐的期望好好生活,她最终成了左棐不希望她成为的样子——一个被规矩礼仪条条框框束缚住的妇人。
她扛不住傅家的压力嫁给了一个错的人,那人在婚后给了她一本《女诫》,那时候舅母不在身边,她没人可以商量,她以为徐励想要的是这样的妻子,她以为这才是一个妻子应有的样子——她替他操持内闱,替他应付那些他不会考虑到的事,甚至替他张罗纳妾,她努力做一个别人眼中的“贤内助”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可是换来的却是他的冷待,换来的却是让自己心中窝着一肚子怨气。
上辈子便罢了,上辈子她嫁了他所以没得选——可如今她还没嫁他、以后也不会嫁他,他居然又给了她一本《女诫》!
以前忍着是因为婚姻的缘故,此情此景让她再忍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傅瑶气得将手中的书交给魏嬷嬷:“拿去烧了。”
魏嬷嬷听话接过,刚要退下,傅瑶叫住她:“把烧了之后的灰烬留着别洒了,万一哪天‘我’脑子坏掉了找你要这本书记得把这黑灰捧给‘我’看。”傅瑶偏头想了一下徐励看到那堆黑灰时的神情——可是上辈子成亲三年,两人之间也是疏淡得很,徐励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任何无措的表情,傅瑶根本没办法想象徐励生气的模样,没有一个具体的联想,就连气他的乐趣也少了七分,结果却是傅瑶越想越气,魏嬷嬷烧了书回来,捧了个木盒给她看那灰烬,傅瑶抬手拿了笺子写了“女诫”二字让魏嬷嬷糊在盒子的盖子上,把盒子放在一边,命魏嬷嬷每天替她摆在床头,又让魏嬷嬷吩咐下去,明日他们继续行船——虽然想象不出徐励生气的样子,可是傅瑶就是想气他,恨不得他马上就看到这《女诫》的“尸体”。
他大概是想要循规蹈矩温柔贤淑的妻子,那傅瑶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不管徐励知不知道她是谁,她都要在徐励心里留下浓重一笔,他不是爱作批注吗,她希望自己在徐励心里的批注是“坚决不能娶”。
因为她刚好也不想嫁,尤其是嫁徐励。
她希望徐励避她如蛇蝎,她希望徐励讨厌她——所以即使明知道徐励肯定也不想变成她,她故意变成徐励的行为讨人厌——她也还是想做。
傅瑶看了看徐励书院中的住处,扫视了一下四周,不管是在徐家还是书院,徐励的住处都素净得好似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说来奇怪,徐励的父亲虽然过世了,但是以徐家的底蕴,断不至于清贫,唐婉如今虽然寡居,但是居处也没有徐励这里这样如雪洞一般——因此应该是徐励的性子使然。
傅瑶实际上是爱享乐的性子,她在左家的居处便自在舒适得很,虽然如今在途中多有不便,但是其实也没有委屈过自己。
可是上辈子……嫁给徐励的上辈子,虽然左家落败,左棐为她准备的嫁妆最后没有交到她手中,傅家虽然不重视她,但是傅家重视徐励这个陛下跟前的红人,所以她的嫁妆倒也过得去,可是傅瑶毕竟是傅家强塞给徐励的,傅瑶心里没什么底气,徐励又是那样的性子,傅瑶根本不敢造次,就算两人平日里不住在一处也很少见面,傅瑶也不敢由着自己喜好归置自己住的地方,生怕徐励看到会心生不快——即使他对于她的事很少理会甚至可以说是视而不见的。
她本就不愿意嫁徐励,可是她最后屈从了傅家的淫威嫁了,既然嫁了,她也曾想过好好跟徐励过日子,一如《礼记》上说的——出嫁从夫——在婚姻上,徐励不是什么知情识趣之人,从来没有送过她什么礼物,当然傅瑶也不是非得要什么物质上的东西,哪怕两人偶尔多见几面也好,可是没有,他偶有的几次让李长青通过丫鬟转交这些死板无趣的书给她,傅瑶自觉自己已经努力做得很好了,但是看到徐励送来的这些书,还是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还不够还不好,徐励甚至连见面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是不是因为她有不足之处,她曾经很努力地反省自己,压抑自己遵从徐励的意思去钻研徐励给她的书,但即使她按着徐励的意思都“改”了,徐励也没有任何“嘉许”她的意思,依旧是我行我素避而不见,她还是很少看到徐励。
反倒是将自己折磨得压抑,最后郁郁而终。
以前她是嫁了徐励所以愿意顺从,如今她还没嫁也不可能会嫁,徐励凭什么给她《女诫》凭什么左右她想让她依着他的意思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