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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上人”◎
叶家,梧桐小苑。
叶忠坐于前厅,炉上暖着壶烧酒,静静等人。沙场征战多年,他身上确有旧伤,每逢雨季便痛的厉害些,但对他来说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反倒是幼女婉怡在家闹腾得厉害,令他更为头疼。
知道卫驰要来,叶忠为免怠慢,特吩咐厨房备了些酒菜,在前厅候着。年近五十,叶忠如今已没了战场厮杀的心,夫人早年因病早逝,去世之时叶忠尚在北疆不得归,这成了他心中永远的遗憾,如今他心中惦记的便只有这一双儿女了。
好在其子叶嵘行事稳妥,眼下在兵部任职,省了不少心,如今令他担心的,便唯有幼女叶婉一人了。
此番回京,叶忠本想借着军功,为婉怡相看一门婚事,也算了却一番心愿。可叶婉怡在知晓先前与卫驰定亲的沈家落败之后,好不容易灭了的心思复又腾升起希望了,口口声声说着非卫驰不嫁。
叶忠当然知道叶婉怡与卫驰间没有可能,但自家女儿性情骄纵,不死不休,甚至以叶忠伤病一事为借口,派人去给卫驰传话,邀其来府。叶忠气急,却也是真拿这个小女儿没有办法,只得听了叶嵘提议,先将卫驰邀请过府,两人再来个里应外合,一举灭了叶婉怡的心思。
棕色战马在叶府门前停下,卫驰翻身下马,踩着雨水,入了叶府大门。
叶宅只是普通宅院,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古树湖石,一切装点都简洁明了。夜雨不停,淅淅沥沥地洒在庭院中,卫驰对叶府颇为熟悉,未有打伞,只穿过庭院径直入了前厅。
前厅外,叶婉怡一身粉衣,傅粉施朱,此刻正站在厅外翘首以盼,待远远见到那抹玄色身影,立即面露喜色,迎了上去:“卫驰哥哥。”
卫驰行至廊下,低低应了一声。
这一声应答令叶婉怡心花怒放,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着实令她傻了眼。
卫驰今日身着玄色锦衣,外披一件黑色披风,待在廊下无雨的地方站定之后,便抬手解下肩头披风,随之露出腰间一个明晃扎眼的香囊。白底、金线、上边绣着粉色海棠花纹样,一看就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叶婉怡视线紧盯香囊,久未有移开。那香囊除了样式似女子之物外,还有股淡淡的香气。卫驰哥哥素来不喜佩戴这些物件,能令他随身携带的,想必是……
叶婉怡攥了下拳头,心中仍是不甘。
“卫驰哥哥……”叶婉怡上前一步,她本是不死不休的性子,但眼下看见卫驰腰间所系香囊,心中有了猜想,反倒是不敢开口问了。
叶嵘闻声从厅中迎了出来,最先入眼的也是卫驰腰间的那枚香囊,他在心底暗喜了一阵,见婉怡没有继续追问,先是上前道:“多谢卫将军前来探望家父。”接着又故作惊讶状道:“卫将军腰间的这枚香囊煞是好看,可是……心上人所赠?”
叶嵘言语间刻意加重了“心上人”三字,令叶婉怡想不听见都难。
雨声潺潺,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卫驰被叶嵘张口就来的“心上人”三字梗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叶婉怡此刻心头忐忑,只捏紧拳头,静待一个答案。
半晌之后,卫驰终是松了口,低低“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矣扑灭叶婉怡心头所有的期许。
叶婉怡不服,再次上前道:“婉怡近来也在学习刺绣,卫驰哥哥若不嫌弃,我送个香囊给你,可好?”
“不必。”卫驰眼锋扫过,言毕,未等对方开口,便抬脚入了厅中。
心中憋着委屈和怨气,但也没敢追上前去,卫驰不说话时周身那股冷冽肃然的气势,叶婉怡也是怵的。
夜风簌簌,叶婉怡呆立原地,萦绕鼻尖的那股甜润香气还未散去,她双拳紧握,不禁红了眼睛。
前厅中,叶忠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听叶婉怡没了动静,总算安心下来。见卫驰进来,忙起身抱拳行礼:“叶忠见过大将军。”
卫驰扶了他一把:“叶叔见外了,这里是叶家,并非军营。”
叶忠点头,待看清卫驰腰间所系的粉色香囊,不由朗笑了一声。叶忠了解卫驰的性子,自小便不喜这些女儿家之物,觉得无用且繁琐,也亏得他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轻而易举地扑灭了婉怡的歪心思。
“坐,”案几的小炉上暖着酒,叶忠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将目光投向案几上的那盅酒上,“这是家中尘封多年的千日春,阿驰可愿与叶叔小酌两杯?”
听到“千日春”这个名字,卫驰不由眼底一暗,此酒乃祝捷所用,当年卫家酒窖中也藏了不少。那时他总听说千日春的名号,却未尝过,父兄说他尚且年幼,不宜饮此烈酒,幼时的他缠着闹着,方才换来兄长松口,说是待他和父亲从北疆凯旋,就让他尝上一口。
可是,就是这一口酒,至今都没有兑现。
后来父兄战死,母亲病逝,卫府邸被围,所有过往,皆被封藏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此酒珍贵,多谢叶叔款待。”卫驰执杯,勉强牵了牵唇角。
烈酒入喉,果真烧得很。
“哪里的话,叶叔得多谢你肯为婉怡的事情来这一趟。”叶忠说着抬手斟了两杯酒,“你身上还有旧伤,今日只是小酌,三杯足矣。”
屋外风雨未歇,屋内饭香酒暖。
三杯酒很快下肚,眼前外头雨势稍小,卫驰未有久留,起身告辞了。
叶婉怡着实被卫驰腰间所系的那个香囊伤到了,直到卫驰离开,她都未再靠近他一步。
叶忠看见女儿这般反应,便知是今日之事起了效用,知道卫驰喜欢这酒,也为表谢意,临行前特包了两坛千日春,给卫驰带回府饮用。
千日春并非什么好酒,这酒浓烈,味道却是一般,如今镇北军中已少有人喜欢。可有时人饮酒,并非喜欢它的味道,而是一种心境。叶忠深知卫驰心境,便将酒全都赠他,也算给他留个念想。
……
马蹄哒哒,卫驰在将军府门外翻身下马。
雨势渐收,天边只飘着濛濛细雨,穿过庭院,卫驰径直入了主院。
房门推开,桌角的鹤形烛灯照亮一隅。卫驰解下肩上披风,随手往屏风上一挂,目光落在长案上的那个半干的靛蓝色香囊之上。
卫驰缓缓走过,伸手将香囊拿起,清冷的淡香混着些许伤疮药粉的气味扑面而来。昏黄烛火在半干的靛蓝缎面上映出一点光亮,指尖触及缎面上的一点潮湿。
指腹轻轻摩挲而过,卫驰看了眼香囊,转而将其放进一个精致的锦盒之中。
第9章
◎画像◎
翌日一早,云销雨霁,多日雨水不断的上京城,终是迎来了一个晴天。
城郊军营中,卫驰端坐长案前,仔细翻看着手下整理好的军中账目。如今北地已无战事烦扰,然而身在上京,亦有其他事情烦扰着他。两年征战,八万镇北大军,军费开支自然是笔大数目,卫驰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账目记录,着实有些眼花。
沙场征战,讲的是奋勇杀敌、排兵布阵,这些事情尚难不倒他,可如今北地太平了,户部却以国库空虚为由一直拖着军饷不发。胜算不大的沙场征战尚没有难倒卫驰这个镇北军统帅,如今大胜而归,朝廷下拨的官银却迟迟没有着落,这着实令卫驰有些犯难。
户部如今多个职位空缺无人,其他官员也是一个劲儿地哭穷,军饷下拨一事遥遥无期。临近年尾,手下将士虽不敢明着抱怨,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中顶梁,得胜而归却落个食不果腹的下场,叫人如何心服。
“啪”的一声,卫驰将账目记录往长案上一拍,绷直的背脊稍适放松,仰头靠在椅背之上。
“禀将军,几日前追击的北狄细作,已有线索。”与此同时,帐帘撩开,段奚信步而入。
“说。”卫驰刚放松片刻的背脊复又绷直,神色认真。
“我们的人一直把守住上京各处城门,那细作逃不出去,多日未将人捉获,只因其极擅伪装。”段奚说道。
“那人生得圆脸、长眼、厚唇、并无蓄须,军中画师按照描述画了那细作的画像,这几日我们的人按照画像在城中各处暗察,特别是那些鱼龙混杂之地,可几日下来,愣是没寻到踪迹。”
“直到那日,在城北的青苔巷排查时,方才发现其踪迹。那奸人蓄了胡须,原本的圆脸消瘦下来,若非属下与之正面交过手,必认不出来。”
“既是正面交手,人呢?”卫驰冷言。
段奚低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属下无能,叫那人跑了。”
青苔巷一带多酒窖、花楼、赌坊之地,乃上京鱼龙混杂之地,按说天子脚下合该干净,但也正是这些三教九流的场所来钱最快,所以上京城中的达官显贵,暗地里都在青苔巷有着各自的买卖,背后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故而京兆府便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弄出太大的动静来,权当作视而不见。
“那细作倒是熟悉上京城的情况。”卫驰冷声道,段奚想在青苔巷找人,确实不易,加之那细作擅长乔装,确有些麻烦。
卫驰思忖片刻,复又开口道:“青苔巷一带不宜大肆搜查,只可暗访,找画师多绘几张画像,你遣人拿着画像逐地暗访,能拿活口最好。”
卫驰顿了一顿,眸色稍暗:“实在不行,可就地斩杀。”
捉拿细作一事,自是活口最好,在镇北军手下走一遭,就不怕他吐不出秘密来,卫驰会亲口说出“实在不行,可就地斩杀”几字,可见其追捕难度。
那细作如今无法逃出京城,他身手极好,头脑灵活,若被逼上绝路后来个鱼死网破,青苔巷一带屋舍密集、人多而杂,定会伤及无辜,若是一不小心“遇上”了京中哪位贵人,则又是另一桩麻烦事。
“是。”段奚抱拳应道,然话已说完,他却伫立原地,似有些犯难:“回将军的话,先前属下已然带人寻过,只是如今那细作样貌有所改变,军中能寻到的画师画技有限,单凭那画像,实在难以寻人。”
似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段奚还特带了一张画师所绘画像,放在长案之上。
卫驰未看那画像一眼,也未应声,只冷冷乜他一眼,那神情似在说:难不成要本将军帮你画画像?
段奚被那眼神看得发怵,若非无法,他断不会跑到将军眼前自讨没趣,只两眼一闭,硬着头皮道:“守卫京城的禁军统领已下了指令,两日后要镇北军撤离城门,属下是怕、怕……”
上京城不是北地,镇北军行事断不可似在北地时那般毫无拘束,卫家从前便吃过这样的亏,故而卫驰对此尤为谨慎。
此事确不好办,卫驰拧眉,目光扫过长案上的那张画像,他先前同那细作交过手,此画像确实有些一言难尽。
段奚也知自己办事不利,事情禀报完毕,他上前几步将长案上的画像收回,这画像虽糙,但总好过没有不是。画像卷起的同时,卫驰却是先他一步将长案上的画像拿起,折好:“画像之事我来想办法,两日之内,定要将人擒住,否则军法处置。”
段奚抱拳:“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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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舒院中,沈鸢正在执笔作画。
羹汤、药草、香囊……送过去的东西不少,却没一样是和他心意的。思及昨日卫驰对她的告诫,沈鸢觉得在没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还是别去他面前碍眼的好,故今日她未再做多余的琐事,而是叫银杏将带来的笔墨宣纸拿了出来,提笔作画。
即便如今住在将军府中,暂时不必为吃穿用度发愁,可画技不可荒废,得空还是可以画些花鸟山水去画斋售卖,多存些银钱在身,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日影西斜,天边最后一抹金黄光亮褪去,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恍然发觉夜色将至,沈鸢将刚画完的山水画作用墨色镇纸压住,只待墨迹干透之后便可卷起收好,同先前一样,另找时间拿去相熟的画斋将画装裱售卖便可。
墨迹尚未干透,屋外夜风渐起,沈鸢行至窗边,刚想抬手将半开的窗牖阖上,便见银杏从外头快步而归。
沈鸢伫立窗前,关窗的手上动作一顿,寒风趁势而入,吹起她的一头墨发,飘飘扬扬。
因昨日卫驰的古怪行径,使得沈鸢心中有些不安,她才刚住进卫府,同卫驰交集甚少,若他心有所属的话,沈家之事他断不可能出手相助。
若真如此,她便只能另想办法了。
银杏得了吩咐,仔细留意主院动静,但将军府中的下人皆行为规矩,没有丝毫懈怠,即便近来银杏同他们逐渐熟络起来,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一来是将军府中下人嘴严,另一方面也是卫将军此人真没什么事情可以打听。
她听得关于卫将军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卯时起身,每日练武至少一个时辰,风雨无阻,从不间断。银杏听着只觉疲累又无趣,但姑娘吩咐下来的事情,她不敢懈怠,只时常在厨房、后院转悠,见到何人有事便主动帮上一把,即便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在将军府中让人看得顺眼,也是好事一桩。
果然,就在方才,她在主院外打扫落叶之时,就看见福伯行色匆匆地从主院出来。
“画像、画师、一日之内……”银杏将自己方才听到的话语断断续续说了出来。当时她站得太远,只听到些只言片语,虽不知具体事宜,但瞧着福伯的神色,不难猜出此事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