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伸手,将其拿过,而后放在手中左右翻看起来。倏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便知是银杏回来了,沈鸢惊了一下,下意识握紧手中红石,随即收入袖中。
房门扣响,沈鸢很快将妆盒收好,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对外说了声“进来。”
银杏近几日来可是精神紧张得很,她本就是一惊一乍的性子,近几日又总被安排上传递重要书信的差事,紧张、心急、再加上偶然听到的一些片面消息,让她觉得近来好似要有大事发生,故每回外出,必都是提着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此刻便是如此,银杏迈入房中,反手将门关好,后抬手擦了擦额上一路小跑急出的汗水,方才将玉康堂内,王掌柜交给她的信物从衣襟内拿出,双手递上。
“姑娘,王掌柜说,一切按您吩咐的来办。”
“王掌柜还说,时间按姑娘所说的来办,地点改在东市,这是王掌柜让奴婢交给您的信物,届时在东市街尾会有车架等候,以此信物为凭,请姑娘收好。”
沈鸢了然,伸手接过信物,是个蓝底绣花的香囊,恍然想起她曾经送给卫驰的那几个香囊,才刚有缓和的憋闷之感随即又堵上来,胸口闷闷的。沈鸢没有多言,只将香囊收好,轻声应了句“好。”
银杏忙活了这么些日子,先前一直以为是为了老爷的案子,直至今日,王掌柜将信物交到她手中,郑重其事地说着“东市街尾会有车架等候”几字时,她方才隐隐约约地觉出几分不对来。
原来,姑娘这是要走。
要离开将军府了。
“姑娘,”气息平复,银杏觉得,有些事情她应该可以开口问清楚的,“姑娘,我们这是要离开将军府吗?”
“是。”沈鸢回答得简单明了,短短一字,也听不出其中情绪。
银杏长大了口,久未阖上,即便她先前已多少猜到一些,但此刻听到姑娘正面回答,心头还是难免惊诧。
“那,那奴婢去准备一下……”银杏磕磕巴巴道。
“无需准备,也不必同旁人提及此事,待天黑之后动身,你只需跟着我便是了。”
银杏似怔怔点了点头,其实她刚想问的是,那卫将军怎么办?话到口边没敢说出来,幸好忍住了,此刻听着姑娘低低呢喃的话语,忽地想起几个月前,姑娘在如意巷时,语调坚定地说的那句“去将军府。”
不过寥寥数月,银杏忽然生出种恍如隔世之感,姑娘果然还是她的姑娘,敢想敢做,内心坚定,就是说话语调比之从前,稍微弱了些。幸好姑娘不嫌弃她笨,愿意去哪都带着她,银杏没再说话,只问过姑娘还有无吩咐,待得了否定的回答之后,便转身退出房中。
房中再次安静下来,沈鸢拿出方才一时情急收在袖中的那块红石,握在手中,此物精致小巧、便于携带,带上它走,也无不可。
……
天河渐没,夜已阑珊。
京郊军营外,两路人马按先前计划分次而出,一路走官道入北城门,再由南城门出,迂回缓行至密叶林。另一路则纵马疾驰,从外绕半个上京的道,走山林小路直达城南密叶林。
卫驰走得是外道,一身戎装,脚跨战马,冲在最前。这一次的行动,在出营时,便刻意闹出动静。
密叶林占地广且周围地形复杂,除却已然在林中高地和外围埋伏下来的兵士,卫驰所带的这一路人马的主要作用为,引蛇出洞。如果把密叶林比作一个大的水塘,那么他要抓的内贼便是水塘中的一条鱼,若只用普通渔网来抓的话,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若他故意在网中漏出个洞来,引那条鱼从洞口自己游出,他在静待洞口,便可事半功倍,最重要的是,可以抓到活口。这样一个吃里扒外之人,他必要亲自审问一番,镇北军有何多不住他,让他在自己人的肋骨处,捅上一刀。
月影黯淡,星辰无光。
卫驰领人刚到密叶林外,身后便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是有人马自后而来。
来人皆一身黑衣打扮,手持弓-弩,呈蓄势待发之势,夜色茫茫,一眼看不到尽头,但光听马蹄声,便知来人不少。
虽早料到对方有此一手,但在上京城郊,天子脚下,发生这样两相内斗的事情,还是忍不住令他恨得咬牙。北疆的边防尚不得完全安稳,京中之人的气力却全使在自己人身上了。
卫驰手握缰绳,调转马头,与自身后包围而来的黑衣人成对峙之势。
若他没有料错,眼前这些当是吴宗勃养的私兵,为萧彦所用,必要时见机行事。人在吴宗勃手里,消息也是他故意传出来的,如今萧彦已是困兽,吴宗勃不会傻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压在一个穷途末路的皇子身上。
但内贼名姓,唯有萧彦知道。如此,只能是吴宗勃吃里扒外,一面承诺萧彦会用私兵包围自己,以换取他派人诱内贼外出,引自己入局来此。一面又将此消息透露给旁人,以换取自己一条生路。
能有此心机和能力助其达成此事的旁人,卫驰想了想,随即嗤笑一声。
能自由进出大理寺狱,眼下手握重权,甚至还有夺嫡的可能性,能令吴宗勃冒死相助,同时具备这些条件的,唯有一人。
三皇子,萧穆。
此番若胜,吴宗勃则为萧穆所用,他和他手上的私兵,能助萧穆一臂之力。此番若败,罪名全落在萧彦一人身上,萧穆可全身而退。
不论胜败,他萧穆,皆可坐收渔利。
从前轻看了他,误以为是个谦卑有礼之人,到底是身上流着皇家血脉之人,玩弄权术,玩弄人心,萧穆的手段远在二皇子萧彦之上。
卫驰沉了眼,眉峰下压。腰间长剑出鞘,闪出银白亮光尤为亮眼,马蹄在原地踏了几步,压根懒得问出“来者何人”这样的话,手臂一挥,长剑落下,放出杀敌的信号。
横在面前的弓-弩手自也看清卫驰动作,为首一人刚想高呼出放箭口令,却听身后传来阵阵马蹄,是另一路镇北军已到。如此正好前后夹击,将人死死围住。
与马蹄声一道前来的,还有密集落下的羽箭。段奚所领的另一路为骑兵,骑战马,持弓弩,对付眼前这么批小贼,简直是杀鸡用牛刀。随着一声“放”,羽箭齐发,暗夜中,密叶林的泥土,被血水染湿。
卫驰背脊挺直,坐于马背,扫视四方,因他知道,今夜之事虽是圈套,但那内贼必然已至,萧彦也好,萧穆也罢,这些人不会将区区一个内贼的性命放在眼里。
密叶林中的高地,早有一早埋伏住的兵士,卫驰看着面前负隅顽抗的黑衣人,忽地听到身后密叶林中传来一声破空的箭矢声,紧接着是一声惨叫。卫驰回身,待看见密叶林中倒下复又立即爬起狂奔的身影,只一甩手中缰绳,策马而出。面前的黑衣人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揪出内贼才是今日的重中之重,这个人,他必要亲自来追。
那人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看不清身形和长相。他深知身后追击之人无数,今夜是局,诱他入内,但他不得不来。一路狂奔,那人知道论布局和速度,他自在大将军之下,但论对此地的熟悉程度,军中怕是无人能及他。
肩上中了一箭,那人摁住肩头,舍外头宽阔处,直往深处密林跑去,那里树木繁茂,无马匹之路可行,且与西侧山峦相连接,只要穿过眼前密林,待入了山地,他便可轻易甩掉追击之人,全身而退。
卫驰策马紧追其后,其他近卫尚未赶来,待到密林之外,只弃马而行,紧追其后。林中无光,漆黑一片,卫驰只得听声辨位,然那人却驾轻就熟,能在伸手不见五指之地,穿梭自如。
须臾,只听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身后传来兵士追击而来的脚步声。卫驰冷冷道了声“继续追”后便停了步子,身后兵士手持火把,将黑暗无光的密林深处照亮,卫驰伫立原地,没再上前,只将目光落在越来越远的火把光亮上,若有所思。
此处密林,他幼时来过。
彼时这里曾是镇北军驻地,当时父亲掌兵,兄长亦跟随左右,唯有他因年纪太小,不得入营,偶尔闹着孩童性子让兄长偷带他来过几次,后来甚至还被他发现了西面山峦内的一条小路,便自己偷着来。
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镇北军中,已没有几人知道,此处曾为镇北军驻地,即便知道,也不会熟悉,顶多是听人说起。
能有机会接触到军饷,在军中地位必不会太低,又有把柄握在萧彦手中,还对此处密林如此熟悉……
这不禁令他想起一人。
若他所料不错,追击的兵士当抓不到人,此处地势太过复杂,那人又对此处太过熟悉。
暗夜中,卫驰漆黑的瞳眸浸入夜色,更显锋锐逼人。
握在鞘上的手收紧,但愿是他料想错了。
身后又有马蹄声传来,是段奚带了一队人赶到,身后是如龙般的火光彻亮。随着是一声烈马嘶鸣,段奚勒紧缰绳,随即翻身下马:“禀将军,那头的黑衣人已全数制服,确是吴宗勃豢养的私兵,兵器、弓-弩皆是他们私铸的,这回没跑了,够他死上十几回了。”
卫驰面色冷肃,静静听着。萧穆这一招借刀杀人可太多阴险了,如此只会加重萧彦谋反的罪名,而他完全置身事外,手上不沾一滴鲜血。
援兵已到,火把将黑暗一片的密叶林照得透亮,忽明忽灭的火光未将卫驰面上的冷肃化开,反而映照得更有一股逼人的压迫感。
卫驰沉着眼,今日的所有事情都说得通,唯有一点,他没想明白。若这是萧穆使出借刀杀人的一招,那么他只需放出私兵这一消息,或是放出假的内贼消息,二者其一,都足以引他入局,为何要费尽心机,真的将人叫来,引他追击?
“将军,”段奚见卫驰久未应声,开口唤了他一声,“余下之人是继续追击,还是返回待命,任凭将军吩咐。”
段奚说完话后,偷瞄了卫驰一眼,知道将军是在思索事情,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今日之事可谓大获全胜,即便眼下未追到内贼,但那人中了一箭,待回营之后,逐一排查军中之人,将人找到揪出,并不算难事,何故将军如此面色?
不过近来将军常常如此,是从上回玉康堂搜了账簿之后。段奚摸了下鼻子,试探开口道:“此处事已完毕,将军可先行回府,余下之事属下必能办好。”
听到“回府”二字,卫驰猛地想起今早在帐中看见的那封信,沈鸢昨日见过萧穆,又想起昨晚沈鸢的怪异之举,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你留下善后,”卫驰翻身上马,点了几名近卫,“你们几人,即刻随我回城。”
顿一下,又道:“不,走城外,去北城门。”
第58章
◎沈鸢,你给我下来!◎
卫驰一路纵马疾驰, 速度不比当初追击北狄战败外逃的主帅慢上多少。
马蹄阵阵,寒风刮面,卫驰转头, 马匹速度未减,对身后一名近卫高声道:“你即刻入城, 去将军府一趟, 问清今晚是否有人外出。”
顿一下, 都这个时候了, 索性将话说清楚:“看清楚, 沈鸢在不在将军府上。”
“是。”身后一人纵马驶出队列,调转方向,朝南城门而去。
手中马鞭扬起, 卫驰说完,又对另两名近卫高声喊道:“你二人亦入城门,走西市, 去街尾药铺查看, 若发现任何异常, 即刻将人拦下。”
“是。”身后队列中,又有两人驶出队列, 调转马头, 分道扬镳。
沈鸢。
卫驰在心底暗自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你最好, 不要离开。
马鞭再次扬起, 落下。
即便他不愿认定自己心中猜想, 但他纵马疾驰的路线, 便已是最好证明。他走了自己认为最有可能截住她的路线, 北城门, 当初回京之时,第一次见她,亦是在那里。
萧穆在城外有间别院,一早为沈鸢准备好了,若去那里,从将军府出,途径北城门是必然。
卫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心中已不算是猜测,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另有打算。不然,昨晚她不会有那般怪异之举,不然,萧穆不会故意将内贼引出来,拖延他时间。
缰绳紧握,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悔意,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明明有机会能留住她,却没有握住。
若昨晚他能抱住她,若昨晚他愿开口留她,若昨晚……
心底暗骂一句,他甚至瞧不起这样的自己。纵马速度更快,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方才内贼的猜想还未来得及证实,猝不及防地又来此重重一击。
马速又快了些,卫驰紧咬住牙。
沈鸢,你千万,不要离开。
……
酉时三刻,一辆马车自将军府门前缓缓驶出,驾车的仍是先前那位车夫,之只是今次去的地方不同,并非西市,而是东市。
听闻沈姑娘是外出看病的,先前一直去得都是西市那间药铺,今日怎改了地方,往东去了,车夫心怀疑问,却不敢问,只照吩咐办事。
须臾,马车在东市外一处街巷的拐角处,缓缓停下。沈鸢带着银杏缓缓步下马车,后转身对车夫说:“烦请稍待片刻。”
说完,只领着银杏朝街巷内走去,脚步不急不缓,和平日没什么差别。身上是昨日穿的那件鹅黄色披风,未戴帷帽,只抬手将斗篷上的兜帽拢在头上,以御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