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奚见眼前野猫四下逃散,数量太多,一时不知追哪一只好,只提剑凛声道:“将军,分头行动。”
卫驰却是收了刀:“不必追了。”
“啊?”段奚不解,方才他就不解为何他们要追猫,眼下他亦不解,为何又不追了。
“凿土,”卫驰语气坚定,“官银当就藏在此处了。”
段奚并不理解,这鬼地方和官银究竟有什么关系,但仍是依言照做,先掏出怀里的火折点燃,后抽剑出来,准备当铲用。毕竟将军发了话,这是军令,且将军自己都已动了手。
卫驰一手拿过段奚手里的剑,将矮木的树根撬开。矮木下的泥土颜色和周围全然不同,一看便知是近期被人翻凿过的。卫驰将整棵灌木连根拔起,树根埋得不深,带出一纵泥土,卫驰持剑在土上刺了几下,“哗”地一声,连人带土陷下去一大块。
剑尖入地,触及地并非软土,而是底部的硬物,卫驰稳住身形,脚下坍塌出一个大洞,泥土踢开,脚底结实平稳地踩在石块之上。
段奚手持火折,上前一照,面上先是惊异,后是喜色:“该不会真是官银吧?!”
卫驰往左走了几步:“此处原本当是个洞穴,崔默发现后,将其加以改造,做成用来藏放官银的地方。”
“去叫人过来,”卫驰淡淡道,“人手不必太多,同大理寺的刘大人知会一声。”
“是。”段奚说完,转身朝山下走去。
片刻的功夫,段奚亦带了人手上来,原本漆黑无人的后山,瞬时灯火通明。洞口凿开,底下是条暗道,段奚潜身下去,地底下场景令他大为所惊。
喊叫声回荡在空荡的洞穴中,不绝于耳:“他娘的,崔默到底贪了多少银子啊!”
原本预计半个时辰的功夫,恐怕远远不够,卫驰看着一箱箱往外般的银子,扬了下眉,搬抬、清点、计数……这事恐怕要一直持续到天亮。
“去叫沈鸢过来。”卫驰侧头对站在身旁的江澄说道,既是擅计数,便该派上用场。
沈鸢在寺中的禅房静坐等候,听见后山找到官银的消息心中一阵喜悦,待江澄前来寻她,说是数目难计之时,沈鸢只莫名其妙地蹙了下眉,问道:“有多难计?”
江澄一时也难以解释,主要是穷了那么多年的镇北军就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银子,只回道:“我下山前,地洞已抬出五个大箱,洞内昏暗,内里还有不计其数地官银在内,四下散乱,根本统计不出数量。”
沈鸢似懂非懂地听着,一万两现银,何须如此大阵仗?但卫驰既叫人带她过去,不论官银数量多少,她自是会去的。
后山虽不算高,但没有开路,沈鸢走到灯火通明的地洞外时,身上已不觉得冷,额上甚至还覆了层薄汗。
一路上,江澄已将事情经过简要说了一遍,沈鸢听得云里雾里,但大致算听明白了一件事,崔默所贪的官银,远不止一万两那么少。
地洞内是个天然石壁,沈鸢到洞外时,卫驰已然入了其中。
“夫人,”段奚抱拳上前行礼,“地洞中发现的官银数量庞大,将军说你擅计数,我们都是粗人,不懂这些,此事还需劳烦夫人。”
沈鸢听着这称呼稍有些不自在,先前为遮掩身份,段奚唤卫驰郎君,唤她夫人,勉强还能适应。此时改了口,段奚唤卫驰将军,还唤她夫人,未免就不合时宜了。
沈鸢勉强笑了下:“段将军往后还是叫我沈姑娘吧。”
段奚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沈姑娘说得是。”
“现下已从地洞中抬出的银子有多少?”沈鸢问。
“整整六个箱子,数目尚未清点,放在那头的枫树底下。”段奚边说,边伸手指了一下。
“带我过去看看。”
装银子的朱色木箱,户部抬出去时一模一样的样子,若是分文未动的话,一箱当是三千两银子的数目。沈鸢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黑衣人口中说出的话是何意思,当时他说是“若非贪得无厌,主子岂会赶尽杀绝。”看着眼前结结实实的朱色木箱,沈鸢算是彻底明白了这话的意思,难不成崔默把二皇子那部分的官银全都私吞了?
账簿数目她早烂熟于心,十五万两,沈鸢被这个数字惊了一下。若是如此,卫驰一直发愁的军饷,便再无需忧虑了。
方才听说是要计数,沈鸢特找寺中僧人要了纸笔,山林简陋,便随意将纸铺在了木箱上,执笔开始计数。
卫驰从地洞内出来时,一眼看到的便是沈鸢站立在叠起的木箱旁,秀脊挺直,低头执笔专注记账的样子。
几个时辰前,她尚还在为崔默的死而心如死灰,现下却能很快调整好状态,专注手中之事。卫驰没有来由地对着那道侧影多看了几眼,仍旧是那身玄色云纹男装,身上、靴上沾染的尘土、血污已被她擦拭处理过了,虽仍由污迹,却干净整洁许多。
发髻也是重新梳理的,鬓上的凌乱早已不见,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垂在身后,周身未见半分沮丧或颓唐。
卫驰走到她身边:“现计到多少数目了?”
沈鸢的目光思绪全在数目上,这才留意到有人走到他身边,听说话声音便知是卫驰,她未抬眼,只一边写着数字一边回道:“单是地洞里搬出的已有八万两,再加上佛堂内的一万两,共计九万两银子。”
卫驰颔首,对账目和沈鸢的计数能力皆很满意。找寻崔默下落,本在他的计划之外,若无此行,军中未发的军饷怕是不知要拖到何时。崔默将银子藏在如此之地,他一死,这笔银子怕是会永不见天日。国库空虚,户部缺银,得到的永远是这般回答,北疆战事已了,这笔未发的军饷恐怕再难以下拨。
目光一转,又落在她眉目如画的侧颜上,方才未曾留意,除了锦衣和发髻,她的脸颊亦是清洗擦拭过的。各处皆燃了火把,她面上的气色比之先前已好了许多,如雪的面庞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在火光映衬下愈显莹白无瑕,即便身处荒野山林,即便是一袭不合身的男装,都难掩她身上的华光。
卫驰往前几步,站在她身旁,低头看她一直未停,不断计数的手。
沈鸢执笔的手未停,感觉到身旁有人靠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一转头,正好撞上男人的胸膛。
额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执笔的手一颤,原本整齐有序的数目上,徒然多了一道墨痕。
沈鸢蓦地抬头,眼底带着薄怒,然目光触及卫驰清冷肃然的面容时,立马又怂了,到口边责备的话,只敢生生往肚子里咽,转而别别扭扭地唤了一声“将军。”
卫驰长臂自肩后绕过,握住她的手,帮她把笔撂了:“先别记了。”
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眼下已是夜半三更,久未用食,久未入睡,沈鸢忽然被这么一握,久立的双脚莫名软了一下,身子一歪,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在男人怀里。
若是从前,卫驰或许会觉得她是在投怀送抱,但今日不同,今日她所做种种,他皆看在眼里。
从前只看过她故作坚定,迎难而上的样子。
今日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亦看见她在短短几个时辰内重新振作回来的样子,且一句丧气、一句抱怨都没有。她明明什么都没对他做,他却觉心口被她扯了一下。
握住她的手松开,双臂下移,索性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卫驰自后不轻不重将她抱住:“停笔,歇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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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温软的唇轻触一下◎
沈鸢被猝不及防地一抱, 下意识地挣了挣身子,肩头也忍不住跟着瑟缩了下。
揽在腰上的手臂收紧,男人声音沉沉:“躲什么?”
沈鸢怔一下, 她自然知道站在身后的是卫驰,但身体的反应, 却是无意识下的, 即便他们已有过肌肤之亲, 但她对他的靠近, 仍还有些不太习惯。
但这样的话, 她自不会说,只耸了耸肩道:“冷,是冷。”
卫驰对她略有些牵强的解释并不在意, 只要她不再执意于提笔计数就是。
若说卫驰抱住自己的第一反应是躲,那第二反应便是听之任之。沈鸢方才所言,也并非都是假话, 夜风寒凉, 衣着单薄, 冷自是有些的,只是她一味专注于纸上数目, 加之四周皆燃了火把, 便也不觉有多冷。
然此刻,身后是结实温暖的怀抱, 亦是她心心念念所求的怀抱, 为何要躲?
身子稍侧了侧, 沈鸢把头挨过去, 靠在男人的颈窝处, 抬眼怯怯看他:“将军, 我有一事想……求你。”
卫驰低头看她,心中早猜到她想说什么,只是没料到,她会用“求”这个字。
“说。”卫驰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情绪。
似是为了一个好的回答,沈鸢手臂环住男人劲瘦的窄腰,脸也贴得更近,眼眸半敛,她没有他的眼:“若是在地洞中发现了账簿,将军会怎么做?”
卫驰低头看住她,目光沉沉,不答反问:“你想要我怎么做?”
沈鸢明显愣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声。印象中,卫驰从未开口问过她“你想要我怎么做?”这样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求他,他或是答应,或是拒绝,从未问过她的意见,亦从来没给她这般优厚的选择。
若是问她想怎么做,她当然希望他能顺利找到账簿,连同她手里的那半本,一并移交到大理寺。崔默的尸体、遗失的官银、黑衣人护袖以及兵器上的印记,有了这些证据,自可以重审此案,揪出幕后之人,还父亲一个清白。
但她也知道,此案复杂,牵扯众多。且不说崔默手中的那部分账簿上,究竟记了多少官员的名字,就二皇子萧彦一个,都已是面前不可逾越的阻碍。
卫驰不便正面插手此案,大理寺亦不想正面与二皇子为敌,若她开口求卫驰帮父亲翻案,岂非将他推至危机四伏的境地?
崔默已死,没了人证,便只剩下物证了,那半本账簿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东西,且等到看见账簿上的官员名姓,再做下一步打算不迟。
沈鸢眼眸微动,几经思虑之后,终是缓缓开口说了个折中的办法:“若地洞中发现藏匿的账簿,将军可否让我看上一眼?”
“我想知道账簿上都记了些什么。”
卫驰眸色微沉,事情走到眼下这一步,贪腐案其实并不难办,难办的是为沈明志翻案。崔默已死,即便大理寺手中握有证据,但背后伸手的人,是二皇子萧彦,这样的证据呈到陛下面前,认不认这个证据,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边是宣文帝最看重的皇子,一边是已然入狱的前户部尚书,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沈明志罪不至死,但洗刷冤屈,确是有些难度。让宣文帝推翻自己亲手决断的案子,从而降罪到自己最器重的皇子头上,这样的事情,对宣文帝这种拖着军饷不发、反倒在宫中办庆功宴的皇帝来说,不大可能。
她心里想什么,他何尝不知,只是没料到她这般低声下气却只开口说了这么一个不进不退的请求。如此请求,是她站在他的境地思考,为自己着想?还是太过聪明,怕所提要求被一口回绝,所以以退为进?
卫驰笑一下,似在自嘲,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需要揣测起她的心思来了?
卫驰嘴角一撇,应了声“好。”
本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自可以一口答应下来。
“天亮之前,地洞里的官银便可全部搬出,将数目记好,不得丝毫错漏。”
说完顿一下,又道:“待官银数目清点完毕,若无差错,我再应你一件事情。”
沈鸢愣了一下,对突如其来的承诺感到意外,只重重点了点头,而后如其他近卫一般,郑重回了他一声“是”,以示决心。
话说出口,又觉这般作态未免显得太过生疏,琥珀色的眼波流转,待确定左右无人看见,只仰头垫起脚尖,温软的唇轻触一下男人下颌:“多谢将军。”
……
天蒙蒙亮时,地洞中的官银终于全部搬出,沈鸢清点完最后一批官银的数量,记好数目,终是在厚厚一摞的宣纸上写下了最终数目:十六万两。
加上先前寺中佛堂内搜到的那一万两,一共便是十七万两。
这个数目,沈鸢没再重新核对,因其数目和她手中那部分账簿所记,如出一辙。崔默自己的两万两,加上原本属于二皇子萧彦的十五万两,一共十七万两,和眼前所记数目分毫不差。
原以为二皇子追杀崔默只是因为账簿,没想还有这一部分的原因。这本是他们内斗之事,却没想阴差阳错之下,这笔银子又回到镇北军手中,崔默自己则死在二皇子人的手下,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沈鸢将手中厚厚一摞的宣纸收好,依她手中那部分账册数目来看,还余下两笔银子,一笔两万两,一笔三万两,只是眼下尚不知落入何人之手。眼前的银子,自然可解军中燃眉之急,余下为寻到的官银数量虽不多,但直觉告诉她,其二人姓名,必然十分重要,否则崔默也不会将那部分账簿另外藏起。若能及时找到那部分账簿,核对上姓名,或许能有重大发现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