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平直摆放着两床锦被,是今日,她特叫人添的。
卫驰当然发现了屋内的细微变化,除了锦被,榻上还多垫了床绵软的被褥,房中炭盆也多了两个。除此之外,还有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也不时萦绕鼻尖。
倒真有几分女主人的架势在,卫驰心道。
他不喜热,亦不喜香,更睡不惯软榻,却是什么也没多说,只径直熄了灯,在她身侧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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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正,卫驰照例起了身。房中陈设有了细微变化,卫驰不是讲究之人,对此并不在意,可头一次身侧躺了个人,原以为夜晚会睡不习惯,没想却是他多虑了。
非但没有不习惯,反倒还睡得格外的深沉。
外衫披上,卫驰推门而出,清早的寒气扑面而来,时未破晓,天空尚是青灰一片,石径和草木上凝着露珠。
他早已习惯在这个时辰起身,从天色灰黑到天光破晓,再到日头高升,亲眼看着灰黑的夜空一点一点变亮。
今日卫驰亦如往常般迈出房门,甫一推门,就看见不远处疾急赶来的身影。
段奚一身黑衣上沾了尘土,看得出是着急赶路所致,除此之外,还有被黑衣遮掩住的,零星血污。他昨日方才离开京城寻人,眼下这个时辰在此见到他,不是好事。
“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段奚行了个军礼,他一路快马,彻夜疾驰,未曾停歇,就是赶着回来禀报发现。
卫驰反手将房门阖上,静静听着。
“禀将军,我们的人手乔庄打扮,在京郊几镇暗中排查。依将军所言,一个人不论如果改变样貌,身形是不会变的,我们的人手依照这点,果然在上京以北四十里地的白鹤镇,发现了疑似崔墨的行踪。因没有画像,又怕打草惊蛇,故而我们并未贸然动手,而是先在暗中观察,却没想……”
段奚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继续道:“没想我们的人还未出手,却遭了埋伏,手下几人皆不同程度受了伤。”
“天杀的崔墨,没想到还留着后手,是属下轻敌,掉以轻心,方才中了埋伏,请将军降罪。”
卫驰面色一沉,此行为免惹人注意,派去的人手不多,却皆为军中精锐。京中不论禁卫也好,其他各部的守卫也罢,皆是养在上京城,没经过真正殊死搏杀过的。这些人在镇北军眼中,压根不值一提。
段奚此行带的人身手敏捷,能令他们受伤的,京中有实力豢养这样一批人手的,屈指可数。
能偷袭成功的,必不是崔墨的人,他若真有如此实力,则无需用账簿这般迂回的法子自保了。卫驰面色稍沉,如此,段奚遇上的只能是另外一路,搜寻崔墨下落的人马。
不是大理寺,不是刑部,卫驰想到此处面色更沉,那么……便只能是二皇子萧彦的人了。
看来崔默的作用远比他以为更重,另有一路人马想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他们既对段奚带去的人下手,便不是在寻他下落,也并非段奚所言的保护。
卫驰拧了下眉,其中有一点他想不明白,为何他们在发现段奚一行踪迹时不先行蛰伏,而要直接出手,暴露行踪?
院中寂静,天空仍是青灰一片,有风吹过,带起地上枯黄的落叶,翻飞卷起。
卫驰的目光落在院中一级石阶之上,眸色幽暗。如此,只能说明,那批人怕崔默落在旁人手中,他们当然要取他性命,或者说,找到账簿之后,再取他性命。
他越来越好奇账簿上究竟记录了什么,能令二皇子如此慌张,必然不止军饷贪腐一件事这么简单,先前段奚曾言,第一批抓的人,不止在户部,其他各部皆有,可见牵扯之广。
看来崔默做得事情不少。
卫驰抬头,目光落在天边透出的一点金光光亮之上。此案与二皇子萧彦有关,原先还只是推测,未有十足把握,今日段奚所言更加证实了心中猜想。
还有一点,他们既不惜暴露身份的代价,铤而出手,说明崔默必在白鹤镇附近。
卫驰神色冷冽:“此行,我同你亲去一趟白鹤镇。”
此案果然比他想得复杂得多,撇开军饷贪腐案不说,二皇子萧彦,如今朝中风头最盛的皇子,往后若真让他坐上皇位,卫家、镇北军、大周的百姓,恐怕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还有十二年前的北疆一役,其母淑妃与之间到底有无关联……
旧事且先压下不提,先前的推测终归是推测,他得亲眼看到实证,方才能准确做下一步的打算。
段奚闻言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
这个距离,卫驰更能清晰看见段奚黑衣上的血污,可以由此相见当时惨烈境况:“此行已经打草惊蛇,你先回营歇待片刻,洗个澡,换身衣裳,午后再出发。”
卫驰原想迈步出去,抬脚才发现佩剑未取,手在腰侧空悬了一下,驻足道:“点够人手,切记乔装打扮,午时三刻北城门外汇合,”
卫驰顿一下,“此行宜慢,不宜快。”
段奚抱拳:“属下遵命。”
看见段奚迈出院门,卫驰方才转身推开房门,一手取了桌上佩剑,却见榻上之人已然转醒,坐了起来。
“将军……”沈鸢坐在榻上,长发及腰,脸上没有刚醒的睡眼惺忪,反倒神采奕奕,“将军此行,可否带我同行?”
卫驰手持佩剑,看向床榻:“听见了?”
“听见了。”沈鸢点头。先前对于卫驰的军务,她一直有心回避,便是不想让他以为她刻意打听,唯恐他对自己生出戒心。
方才之事,她并非刻意偷听,而是昨晚整夜,她压根就没睡好。今早卫驰起身时,她便有所感,只是不敢多动,她本想在他离开之后好好补眠,没想却意外听到门外他和段奚之间的对话。
崔默,那可是崔默的下落。
可以说,若能找到崔默,贪腐案便算是破了一半,父亲的冤屈,自然能因此洗脱。
但此事事关重大,她本不敢轻易开口,唯恐自己拖了后腿,直到听见卫驰最后说得那句“乔装打扮,此行宜慢不宜快”,她方才下了决心,敢开口询问。
“不可。”卫驰一口回绝。
其实方才段奚在门外禀报时,他便知她醒了,不仅醒了,还曾趿鞋行至屏风之后暂立片刻,他推门而入前的一瞬,她方才坐回到榻上。他耳力极佳,沈鸢虽已刻意放轻动作,但她的一举一动,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直以来,她入府的动机他都清楚的很,此事他本没想瞒她,听见便听见了,叫她知道自己在寻崔默踪迹,叫她更死心塌地些,并没什么不好。
只是,他没料到,她会提出同行。
他果然还是低估了她的胆量和气魄,或者说是,想为沈家翻案的决心。犹记上回,她入营中作画,见到被打得血肉模糊案犯时,捂嘴干呕的样子,此行远比上回凶险得多,她却是主动提出同行。
沈鸢掀开被褥,趿鞋下床,三并五步行至卫驰面前:“将军方才也说,此行需乔装,且宜慢不宜快。”
沈鸢又上前一步,伸手拉住男人的衣摆,一脸的讨好和恳切:“将军若带上,我正好可以掩人耳目。”
此言非虚,卫驰看向眼前少女:“说说看,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
“画人像,”沈鸢脱口而出,“既是寻人,有人像在手,可事半功倍。”
“崔默和家父曾是同僚,也曾多次到沈府拜访,我见过崔默多回,无需旁人描述,便可准确无误地画出人像。”
先前段奚便提出过带画像寻人,当时因顾忌沈鸢身份,没有及时点头。如今,她既已知晓此事,同行也无不可。
卫驰眼锋扫过:“收拾好东西,午时出发,半刻不可耽误。”
沈鸢怔一下,很快扬起笑颜:“是。”
“刀剑无眼,看顾好你自己的性命,在外听候差遣,若有半分不从,军法处置。”卫驰冷声道。
沈鸢点头,连“军法处置”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他果然把她当成手底下的兵了,她差点也想如段奚一般,回他一句“属下遵命”。可这样的话,说了只会叫人觉得疏远,她当然不会说出口来。
沈鸢眼波流转,只点头应了声“是”,稍顿一下,又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后轻轻柔柔地覆在他耳边说了句:“有将军在,阿鸢不怕。”
昏暗中,卫驰握着剑鞘的手紧了一下。
他沉默一瞬,并未应声,只径直推门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下章切地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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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这可是在车上!◎
白鹤镇在京郊以北四十里地的地方, 以卫驰的骑术,若是一路快马疾驰,一个时辰左右的功夫便能赶到。
但眼下已然打草惊蛇, 正如他先前所言那般,此行需乔装打扮, 宜慢不宜快。加之有沈鸢同行, 卫驰破天荒地叫人备了辆马车。
段奚点够人手, 扮作北上经商, 中途经过白鹤镇歇脚的商队, 一行人装扮得有板有眼,连段奚自己都觉得,这回是动了脑子、花费了好一番心思的。然北城门外相汇时, 见到将军一身锦衣华服,端坐在朱漆宝盖的马车内时,还是忍不住惊呆了眼。
果真在北地行事和上京不同, 这可太他妈不同了!
再一眼, 看见车内还坐着一人, 一身白裙的沈鸢。
段奚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 这或许也算乔装遮掩的一部分罢。也好, 沈姑娘画像的技术他先前是见识过的,此番有她同行, 确可事半功倍。
段奚一拱手, 恭敬道:“郎君安好。”
顿一下, 又冲着沈鸢道:“夫人安好。”
沈鸢被这称呼惊了一下, 没敢应声, 只拿眼偷偷瞄了卫驰一眼, 假装没听到似地,很快垂下眼来。
卫驰神色淡淡,只自然而然地将手中车帘放下,后对冲外头说了句“行路。”
车轮辚辚而动,身子跟着轻晃了下,她亦知此行需乔装打扮,但却从未想过两人是以何身份同行,她抿了下唇,本想开口询问,但眼角瞥见卫驰冷峻的侧颜,到底没问,只将视线落在车内一角的纸墨之上。
马车宽敞,软座上摆着矮几,沈鸢知道以卫驰雷厉风行的性子,虽说此行是宜慢不宜快,但时间充裕之下,其余的准备功夫,自是该尽可能地将事情做得详尽细致。
卫驰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先前在北城门偶遇镇北军抓人时的阵仗,他也是见识过的,如今寻崔默下落,却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行事作风。旁的不说,对于这份魄力,沈鸢心底是十分服气的,有这样一个人在身旁,只要他愿意,沈家的案子,必有转机。
他是一军主帅,她必不能拖他后退,到白鹤镇尚还有断时间,沈鸢伸手拿过纸墨:“眼下时间充裕,车内宽敞,阿鸢可先行作画。”
卫驰颔首,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
笔尖落下,很快勾勒出一个轮廓来,同先前两次作画一样,沈鸢将作画的重点落在人眼的描绘之上。崔默与父亲同朝为官,又因同属户部,故往来颇多。她曾见过崔默多次,自然熟悉其样貌,贪腐案因崔默而起,这样的一个人,便是到死,她都能记清他的样貌。
心中有了杂念,手中的笔也不小心跟着岔了一下,加之车内本就有些颠簸,原本以快完成的人像,眼上被画了一道,遮了一半。沈鸢想改,已是来不及了。
“将军勿怪,”沈鸢将未干的画纸揉成一团,重铺了一张“阿鸢这就重画一幅,到白鹤镇之前,必然至少能完成手上这幅。”
手背忽地一热,是卫驰长臂伸展,自她肩后绕过,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作画需有耐心。”
顿一下:“报仇亦是。”
温度自手背传来,这是她头一次从卫驰口中,听他如此直接了当地评论沈家之事。只是为料到,他会用“报仇”这样的字眼,沈鸢不禁勾了下唇,说明在卫驰心里,已然是偏向沈家的。
马车继续不快不慢地往北行径,车轮碾过路上沟壑,车身摇动,沈鸢的身子不由也跟着晃了一下,背脊触到身后男人的胸膛上。
这一下并非有意,但车内逼仄,周围又极安静,这样近的距离,一下便令车内气温骤升,四周气氛也变得暧昧旎漪起来。
后背触及一片紧实,手也被他握着,沈鸢索性软了身子,将头挨过去,轻声道:“将军能否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她想要的倚靠,不单是如此,若他愿做她背后倚靠,便真是好了,沈鸢在心底默默道。
手中画笔忽然撂了,是卫驰握着她的手,牵引所致。紧接着腰上紧了一下,他自身后抱着她,没有说话。
沈鸢心头重重一跳,后背紧贴在男人精壮结实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喷张有力,连带她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她稍稍抬头,自这个角度看去,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能看见男人刀削般的下颌,和往下滚了一滚的喉结。
“别乱动。”男人低沉带哑的声音自头顶传下,似警告一般,
偏生她的乖顺都是做出来的,许是久未出门,心情颇好,又许是觉得沈家有望翻案,心头大石松动。此时此刻,听他开口叫她别动,她偏就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