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笑意味不明,叫她一头雾水。
迎亲的队伍绕了半座城,终于到了谢府,新娘子在新郎的搀扶下下了轿,跨过火盆后往正堂去。
崔寄梦来到谢家一年多了,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但今日她有些蒙头转向,等到反应过来时,已拜过高堂。
礼官高声说“夫妻对拜!”的那刹,夫妻这个字眼从耳边辗转到心里,她的心忽然跳得飞快。
谢泠舟亦是,看着眼前身披嫁衣的女子,只觉陌生又熟悉,二人缓缓朝着对方低头躬身,随着礼官的一声“礼成,送入洞房”,崔寄梦持着团扇,被众人簇拥着从正堂穿过大半个园子,到了西院。
她下意识要往皎梨院的方向拐,身侧的谢迎鸢和谢迎雪忙笑道:“长嫂,这边,这边!”
随行众人皆是开怀大笑,一声声长嫂叫得崔寄梦耳尖发红。
到洞房内,得却扇了,却扇也要作诗,有过早先迎亲时的催妆诗,谢泠舟倒是脸不红心不跳,但这是在人前,崔寄梦却听得羞赧,连扇子都不敢移开。
最后还是谢泠舟轻轻推开她的扇子,团扇被缓缓拿开,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明眸皓齿,唇若丹霞,长睫低垂时自有一股欲说还休的妩媚。
谢泠舟静静凝视着崔寄梦,这是他的新妇,今日后,他们便是夫妻。
该饮合卺酒了,崔寄梦低垂着脸,接过一端系着红绳的酒瓢,与谢泠舟交错着手,缓缓将酒瓢放到嘴边。饮到底时,她不得不微微仰起脸,撞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她的心又开始乱跳了,手猛地一抖。
太要命了,从前亲密无间时,也没觉得表兄这双眼如此勾魂摄魄。
直看得她心里一颤。
饮过合卺酒后,喜娘拿着剪子上前,二人发间各取一缕系成结,正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做完这些,崔寄梦以为总算没事了,低着头,悄然松了一口气,不料从上方稀里哗啦掉下来一堆桂圆花生,撒在他们二人身上,地上和喜被上满满都是,众人边撒,边说着“早生贵子”的吉利话。
这才算彻底了事,看客识趣地退出去吃酒,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即便没有外人,崔寄梦依旧不敢抬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块,余光瞧见那道红色身影慢慢靠近,禁不住轻轻抖了一下。
谢泠舟握住她的手,无奈轻笑一声:“一个月未见,就生分了?”
她急忙解释:“表兄……我没有。”
他又笑了:“还叫表兄?”
是和方才上轿时一样的笑,崔寄梦这才明白过来当时他笑里的意思。
可那个称呼……她实在是叫不出来,就连在心里默念也会红了脸。
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个“郎”字,红唇就被一根白净修长的手轻轻覆住。
谢泠舟低下头,凑在她耳边:“先欠着,一会回来补上。”
他还要去招待宾客,若现在她喊出来,只怕他出不去了。
夜色不知何时从周遭合围过来,到了谢府,却被拦了大半,府里灯火通明,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去了前院,谢泠舟敬了一圈酒,依旧面不改色。
直到明月高悬时,新郎官才被放过。
谢泠舟步伐平稳,丝毫不见醉意,这得归功于谢老夫人,老夫人说了新婚夜不能把新郎官灌醉,嘱咐底下人在长孙酒里掺了水。
出了前厅,望着满府的红绸红灯笼,青年眼底变得愈发温柔,正要往西院回去,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兄长稍等。”谢泠屿剑眉微扬,笑道:“恭贺兄长新婚!”
“多谢二弟。”谢泠舟颔首,“二弟和王家三姑娘,打算如何?”
长兄如今竟会过问起这些家长里短之事,谢泠屿颇有些讶异,果然兄长和表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不过是从上元节后开始相处,如今两个人皆变化颇大。
兄长不再那么冷淡,更有人情味了,而表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柔弱不安。
他释然一笑:“我正是为此事而来,飞雁昨日已离府,要去江南走一走,她说自己自在惯了,不适合作世家宗妇,更不希望让我为了救她而娶她。临走前她给兄长和表妹,不对,如今该叫长嫂,她给你们留了新婚礼物,并嘱咐我代为转交。”
谢泠屿将礼物转交给他,又道:“明日凌晨我便要随军出征了,这会叨扰兄长,也是为了道别。”
“出征?”谢泠舟微讶,日前西北传来消息,胡族进犯边境,朝中派兵抵御,想必二弟是辞了禁军校尉的职。
他不免担心:“下决心了?”
谢泠屿笃定点头:“我想出去历练历练。且听此次率军的将军说,他麾下有名年轻将领,沉稳能干,数月里屡次立功,一问才知是兄长原先的心腹云飞,我出身世家,在军中待了两年,尚还心浮气躁,相较之下,实在惭愧。”
谢泠舟凝眸看着这位堂弟,拍了拍他肩头:“历练历练也好,只是要照顾好自己,别让祖母担忧。”
谢泠屿朗声笑道:“兄长也是,希望待我归来时,能有个小娃娃叫我二叔!”
兄弟二人简单道别后,谢泠舟回了沉水院。内室,崔寄梦才沐浴过,刚换上新妇穿的朱红寝衣,便听到院子里侍婢们行礼的声音,慌忙坐回榻边。
陌生的环境让她觉得来人也是陌生的。一时竟动也不敢动,双手交叠在膝上,端坐在榻边,假装在走神。
似乎有道灼热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叫她浑身不自在。
抬起头,果然谢泠舟倚在门边,静静凝视她。四目相对,他笑了笑,兴致盎然看着她,却不说话。
崔寄梦飞快别开眼,他在榻边坐下,她却不由自主站起身,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小题大做了,没成婚时连夫妻都做过好多次了,如今反倒羞赧起来。
便故作自然地,端起底下人准备好的醒酒汤,默念着方才练习过无数次的称谓,含着羞道:“郎君,醒醒酒。”
本以为他会笑她假正经,但谢泠舟十分配合:“多谢夫人。”
一声夫人叫得崔寄梦手中茶杯猛地抖了一下,好在他及时扶住她的手,抬眼笑道:“怎这般紧张?”
这回是真的在笑她了。
崔寄梦恼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抛却新妇羞赧,定定直视着他,将茶杯轻轻推到他嘴边。
声音温婉可人,动作却不容抗拒。
“郎君快些喝了吧。”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垂眸俯视着他,微抬茶杯,把醒酒汤灌入他口中。就像在别宫时,她坐在贵妃榻上,而他立着,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将那碗汤灌入她腹中。
青年仰着头,不错眼地看着她,任由她灌入那杯醒酒汤,有一些汤水从他嘴边溢出,顺着下颚流到脖子上,再流到喉结上,喉结被激得轻轻滚动了一下。
瞧着竟有些任人采撷的意味。
崔寄梦想起先前她在梦里玩l弄他的事,忍不住红着脸别开眼。
一杯醒酒汤喝完,她刚想抽手将杯子放回,却被一把拉入怀中。
谢泠舟将杯盏从她手里轻轻抽出,放到一边,与她面颊相贴:“真好。”
他将脸埋在她雪白的颈间,呢喃般说着话:“若在一年前,我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这么快成了家。”
相拥片刻,熟悉感又回来了,崔寄梦明眸流转,佯怒着问:“怎么,听起来,表兄似乎很遗憾?”
刚说完,腰间就被轻轻掐了一下,旋即耳垂被他惩戒地轻咬:“又叫错了,方才的还欠着呢,夫人今夜可是债台高筑了。”
她闪烁其词:“别岔开话,什么叫‘想不到会这么早’成家,郎君解释解释?”
谢泠舟拥紧她,“是为夫失言,夫人大人有大量,千万包容。”
两人厮磨了一会,崔寄梦渐渐放松下来,依偎在他怀里:“表……郎君,真好,我们终于成婚了。”
“是啊。”谢泠舟亦感慨,两人拥着聊了会,无非是诉说这些时日的相思之情,分享一些在书信中装不下的琐事。
边说着,他的手还不老实地在她腰间轻抚,却又控制着分寸,如隔靴搔痒般,君子得让崔寄梦有些坐不住。
谢泠舟却并未有何打算,从枕下取出一本小册子,“夜还很长,看会书吧。”
崔寄梦险些跳起来,碍于羞臊又只好保持矜持,正无奈着,却见他缓缓翻开那本册子,上头画着各种姿态的人。
她这才恍然大悟,什么君子,原来是留着后招呢!
看着那些扭得近乎离奇的人儿,崔寄梦突然露了怯,要合上他手中册子:“郎君,这册子,我们……就不必看了吧。”
谢泠舟按住她的手,像上次在长公主府教她学琴时那般认真:“求知若渴,这道理夫人定然比我清楚。”
崔寄梦往册子上瞄了一眼,不成,她实在扭不来,太离谱了,便想引开他,然后把册子藏起来:“你先去沐浴再说。”
谢泠舟答应了,下一瞬,崔寄梦身子忽地凌空,她呀了声:“我沐浴过了!”
“夏日炎热,再洗一遍。”
“不成。”她灵机一动,“一会肯定还要再洗,这会还洗,我会着凉的。”
谢泠舟看穿她的想法,轻轻把她放了下来:“说得在理,这次便先饶过你,趁我不在,夫人快些把册子藏好。”
崔寄梦心虚地别开眼,因被他拆穿失了颜面,眼下她看着那本册子,既觉得碍眼,可一想到他出来后发觉册子被藏起来,定会调笑她,都是夫妻了怎还这般羞怯,思及此,她的倔强上来了。
凭什么总是他调侃她?
不就是本册子,梦里又不是没有看过那些画面,她不能落了气势。
于是崔寄梦忍着羞,翻开那本册子,每翻一页,眉头越蹙越紧,双颊愈红。
但看了十来页,许是习惯了,她竟从起初的不敢看,到后来的不敢信。
谢泠舟沐浴完毕进来时,瞧见她正若有所思地对着那本册子思忖,笑着走过去:“怎么了,可是读到不懂的东西?”
她下意识回答:“这太离谱了,一个人的腿怎能折成那般模样?”
说完手中的册子被夺了去,崔寄梦回过神,双颊顿时通红,自欺欺人道:“我就是好奇,没旁的想头……”
“夫人求知若渴,这很好。”谢泠舟又看了一眼那一页,淡然合上书册,眉目清俊,眼神坦荡,仿佛看的是圣贤书。
他将册子放在一边,忽然一用力将她推至榻上,俯下身,循循善诱:“但夫人定然也听过一句话,纸上得来终觉浅。”
后半句是什么崔寄梦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的确认认真真地躬行此事。
红烛摇曳,在拔步床的里侧投出一道身影,像奔腾疾驰的猎豹,后来起风了,猎豹的影子随着烛光摇曳不断晃动起来。
按惯例,洞房外都会守着位嬷嬷,敦促新人,可巧,这位老嬷嬷是当初老夫人试探谢泠舟时在茶室外守着的那位。
眼下老嬷嬷焦虑地搓着手,老夫人说长孙开窍了,可这算什么开窍啊?
她活了这把年纪,也没见过新郎官在新婚之夜邀新娘子一道念书的!
正无奈着,却听内室传来一个很响的巴掌声,随即新娘子低低哭了出来,老嬷嬷以为成了,大松一口气,正要回去同老夫人道喜,却听到里间传来说话声。
大公子慢悠悠地问:“学会了么?”
少夫人带着哭腔,委屈巴巴道:“不成,郎君,这太难了,我……学不来。”
老嬷嬷失语望天,只听大公子咬着牙逐字逐句道:“不碍事,我教你。”
唉,这大公子啊……
正无奈时,又传来一下巴掌声,一下,两下,三下,越来越密,老嬷嬷脸色微变,倏地起身,步伐轻快地离开沉水院。
老夫人说得对,大公子是开窍了。
且开窍得很快,一步到位。
崔寄梦从未如此憎恶过读书,她幼时在学堂时就不爱读书,夫子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谢泠舟不一样。
他太严厉,一丝不苟的严厉。
一页纸的内容他要让她重复念上百次,才放过她,但还未完,还有下一页。
一页比一页难。
她此刻总算明白上次她让她哄他入睡时,他说的一发不可收拾是何意思。
的确是一发不可收拾。
算起来,自他离京前到新婚之夜,他们分开了整整五个月,如今他仿佛要把五个月里的空缺都补回来,不留余地地紧紧相拥,一刻也不舍得与她分开。
从前他从未这般凶狠过,她以为梦里的他和现实中的他不一样,直到如今,起起伏伏间,她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