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泠屿目送着父亲步履沉重地离去,随之走出偏厢,见母亲仍立在院中,望着父亲背影,和平时的失落略有不同,那眼里尽是失望。
他剑眉锁起,面上没什么起伏,像往常一样去了祖母院里。
谢泠屿是第一个到的,请过安后,众人三三两两来了,他本想落座,但看到崔寄梦过来了,对祖母致歉道:“孙儿还有些事,晚些再来陪祖母。”
谢老夫人经过一日的休息,身子已好了不少,唯独精神头依旧萎靡:“去吧,公事要紧。”
经过崔寄梦身侧时,谢泠屿只简单问候,便与她擦肩而过。
崔寄梦以为他是忙碌,并未多想。
她请安时,谢老夫人沧桑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露出些遗憾来,怅然道:“好孩子,坐吧。”
也许是她多心,总觉得外祖母今日对她的态度和平时的亲切大不同,眼神和语气里皆充满无力感。
莫非,外祖母也对玉氏的话深信不疑,认为是爹爹给阿娘下的药?
崔寄梦按下难过坐到王氏身边,落座时照旧朝王氏轻声打招呼。
王氏没有看她,只淡淡点了点头。
崔寄梦敛裙落座,若说祖母是因为阿娘难过,那二舅母又是为何,先前以为她当掉镯子时,都不是这样冷淡的回应。
余光见王氏双手颤抖,她诧异望去,发觉舅母面容苍白,忙关切道:“二舅母,您可是不舒服?”
谢老夫人亦留意到了,问王氏可是身子有恙,王氏牵唇笑了笑:“让母亲担心了,儿媳是昨夜没歇好。”
老夫人心疼儿媳,忙劝她快回去休息,王氏也不强撑,行过礼便退下了,全程都没怎么理会崔寄梦。
崔寄梦极力劝说自己,二舅母应当只是身子不舒坦,她多心了。
可一个人不喜欢自己时,周身会显露出微妙的抗拒,她是能感觉到的。
她陷入茫然,其实她多少能猜到昨日大表兄继续逼问玉氏,不单是因为不相信下药之人是爹爹,更是为了她的处境。
崔寄梦感激不尽,可她自己都没底。
昨夜半夜醒来时,她忽地想起当年的一些事,幼时爹爹和她说过:“我对你阿娘一见倾心。”
且在她印象里,爹爹是武将,行事喜欢直抵目的,从不把所谓礼教放眼里。
所以爹爹下药,也并非毫无可能。
她是阿娘的女儿,心疼阿娘遭遇,但她也是爹爹的女儿,感情上做不到真的去责备爹爹,只能责备自己。
崔寄梦头垂得越发低。
谢老夫人兴致缺缺,顾不上留意晚辈们,无力地挥了挥手:“我累了,大家都散了吧,各忙各的去。”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崔寄梦缀在后方,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空气。
到了院门处,见到采月,她忽然感到一阵难过,大概只有采月和摘星,才会无论发生何事都会站在她这一边。
兔死狐悲,芝焚蕙叹。采月和摘星本就身不由己,若再知道她立场艰难,只会比自己更不安。
她把她们带来京陵,就得护好她们,崔寄梦敛起难过,笑着朝采月走去:“采月姐姐,咱们回皎梨院吧。”
主仆二人刚走出几步,迎面遇到了折返回来的谢泠屿。
崔寄梦不确定他是否也会对自己有成见,尽量装作自然,和他请安。
表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谢泠屿只瞧见她尖尖的下巴,有种伶俜的柔弱。
他难免为自己方才刻意的疏远惭愧,声音也软和了些:“表妹安好。”
二人一时无话可说,崔寄梦刚想走,谢泠屿忽而叫住了她:“昨日的事我都知道了,表妹莫要太难过。”
一句问候让崔寄梦心里一暖,她抬头对他释然笑笑:“多谢二表兄,我还好,不过方才二舅母面色苍白,可有大碍?”
她提起王氏,谢泠屿内心一阵异样。
看晨时父母的异常表现,他隐约能猜到父亲对姑母有着超越血亲的感情。
父亲总说他最像他,难怪会不顾母亲反对给他和表妹定亲,当初见他和表妹并肩而立时又是那般欣慰开怀。
他是在借下一辈,弥补自己遗憾。
谢泠屿生出抵触,神色也淡了下来:“母亲无碍,表妹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崔寄梦望着那对她避之不及的背影,转头对上采月忧虑的目光,笑着解释:“今日二舅母不大舒坦,二表兄在担心。”
采月恍然大悟:“原是这样,我还以为二公子是……”
“你以为什么?”崔寄梦调笑她,“是不是以为二表兄见异思迁啦?你家小姐可是仙女,二表兄舍不得的。”
大言不惭的话,叫采月哑然失笑:“对,小姐是仙女,别说二少爷,采月都想下辈子投胎做男子,把小姐娶回家。”
崔寄梦调笑她想得美,心里想的却是,她哪是什么仙女,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也会在权衡利弊之中被丢弃。
主仆二人继续往前,崔寄梦只想尽快回皎梨院藏起来,便抄了近道。
刚走出几步,远远走过来的一道白色身影,崔寄梦定住了,趁他没看到自己,拉着采月慌慌张张绕了远路。
采月任由她拉着走,无奈笑道:“小姐,我就说你昨日喝了酒对大公子那般冷淡,会后悔的吧。”
“快走……”崔寄梦提着裙摆,好像身后有恶狼要随时追上来。
她的确为昨日喝酒而后悔,但她逃,是因为知道了大表兄和她做一样的梦,并且他比自己知道得更早。
这感觉……太羞耻了。
他会如何看待她,会不会以为是她对他有非分之想?或者认为她生性浮浪,表面的规矩知礼都是装出来的?
她总不能一直喝酒壮胆,像什么话……为今之计,只有躲着他。
岔道口,谢泠舟双手抱臂,兴致盎然望着那背影远去。
酒醒了,倒知道怕他了。
他笑了笑,旋即眼底幽寒。为何她不怕二弟?方才他们有说有笑,二弟离去时崔寄梦还望着他的背影依依不舍。
可和他相处时却只想逃。
究竟是真心喜欢二弟,还是因为有婚约牵制不得不喜欢?
但有一处不对劲,崔寄梦礼节周全,一点细微恩情都要涌泉相报,他帮了她,以她的性子,定会恭恭敬敬地与他道谢,断不可能因怕他就躲着他。
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谢泠舟记起昨晚云鹰说表姑娘去过大房,眉间微动,莫非她今日躲着他,是因为知道了些什么?
他想到谢迎雪,转身往大房的方向走,还没到妹妹先过来了。
见到他时,谢迎雪面露内疚,犹豫了会才苦着脸走上前:“大哥哥,我昨日想去找你负荆请罪来着。”
谢泠舟目光一凛:“请什么罪?”
谢迎雪沮丧道:“我答应过大哥哥,不能将打赌的事说出去,但昨日表姐说你都告诉她了,我便也说了,可说完我就后悔了,就像表姐说的,发起打赌之人是大哥哥,你可以说,迎雪说却是违背了承诺。”
这较真的劲儿倒是和崔寄梦略像,谢泠舟语气软了下来,宽慰妹妹:“无妨,但此事只能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谢迎雪走后,谢泠舟回到佛堂,梳理这两日崔寄梦的异常之处。
难怪一向听话的人,昨日却不听他嘱咐,要冒险独自行动,今日见到他时更是直接不顾礼节逃走。
她在躲他。
谢泠舟指节扣了扣桌案,沉思须臾,随手拿起笔筒中的一只狼毫笔,初次梦到和她在佛堂纵情交l欢时,次日他曾恍惚地检查过这支笔可有凹陷。
牙印不可能从梦里出来,现在笔上。
笔身依旧完好如初,但这不代表一切就能了无痕迹地揭过。
她躲着自己,却和二弟依旧如初,不过是因为不知道他们共梦,才想要继续跟没事人一样,等到婚期照常出嫁,安安分分地成为他的弟妻。
但这绝无可能。
谢泠舟用力握紧笔。
*
皎梨院里。
崔寄梦坐卧难安,这两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阿娘和爹爹的事、二舅母和二表兄对她突然疏远的态度,以及她和大表兄一同做的那些背l德的梦。
换做以前,每一件事都足以将她击溃,但这回她倒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至少面上还能平静如初。
对此崔寄梦宽慰自己,她越来越成熟了,祖母若知道了,定也会高兴。
只是她终究年轻,即便表面上能故作坦然,心里也还是茫然。
思前想后,她决定去找师父问问,那是她现下唯一能倾诉的人了,况且师父比她大了近十岁,知道的道理定然也多一些。
崔寄梦来到了城西,嘱咐采月在马车上等着,独自一人进了琴馆。
掌柜说师父就在琴室里,她放心上了楼叩门,然而开门的,却不是师父。
望着那双清冷的眼,崔寄梦愣住了,下意识想关上门,再趁机逃走。
但门却被牢牢擎住了。
一道被擎住的,还有她放在门边的手。
“表妹为何见了我就逃?”
作者有话说:
大飞囊又要开始骗纯真小白兔了!
让我们来猜猜,大表兄会怎么哄人呢OvO
感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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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安抚
◎虽不是在梦里,但也无妨◎
为何要逃?
崔寄梦偏着头, 答不上来。
谢泠舟手掌包裹着她的,成年男子的手掌宽大有力,轻易把她的手裹住。
有些像梦里, 视线在佛堂上空时所见的一幕,青年高大的身躯, 似一座巍峨雪山, 将下方山峦沟壑、雪山茂林尽数压住, 只瞧见环在腰背上的纤纤四肢。
他手上的凉意传过来, 崔寄梦被激得手亦颤了颤:“表兄……”
谢泠舟似乎才留意到, 松开了手,语气坦然:“抱歉,是我一时情急, 失礼了。”
一时情急,为何情急?
崔寄梦不敢问,更不敢看他, 自从知道大表兄也在做那些令人羞耻的梦, 她每每立在他跟前, 就犹如不着寸缕。
况且大表兄还多次试探过她,如今她不确定他知道了多少, 他那般聪明的人, 又试探了好几次,会不会早已看出来了?
更不知道她做过的那些淫l靡的梦, 他是否都梦过, 还是只梦见部分?
但有一点崔寄梦可以肯定, 大表兄定还不知道她也发觉二人共梦了。
只要他不知道她已知晓的事, 不戳破此事, 她就还能掩耳盗铃。
于是崔寄梦故作自然:“师父呢?”
谢泠舟眸色微暗, 她就这么信任赵疏?更信任二弟,唯独躲着他。
他抹平心里那些褶皱,面上维持着万年不变的平静:“赵公子临时被殿下叫走了,表妹找他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师父。”崔寄梦搜寻着一切可以让她告辞的理由,但她的意图再次被谢泠舟洞察了。
“表妹似乎不乐意见到我?”
“没……没有。”被扣了偌大一顶帽子,崔寄梦再羞耻,也不得不直面大表兄,低头道谢,“昨日多谢大表兄相助。”
“分内之事。”谢泠舟不以为意,往一侧避让,意思显而易见。
若是再推辞,怕是会显得心里有鬼在故意疏远,她只得装着坦然进了琴室。
门被轻轻阖上,发出咔哒的动静,把崔寄梦吓得浑身一抖。
这是知道自己和大表兄同梦后,第一次和他私下相处,她本就紧张,门一关,世界被迅速收拢在一间屋子里。
崔寄梦更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谢泠舟幽深的目光和炽热的大掌,寸寸抚过她。
更何况他还特地关上门,倒显得他们之间,真有什么苟且一样。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她抿了抿唇。
“渴了?”谢泠舟给她递过茶水。
崔寄梦根本不敢立即接过来,因为害怕不慎触碰到他的手,只好故意慢一步,等到他把茶杯放在桌上,才端起来小口饮着。
手上有事可做,她放松了些。
谢泠舟在对面坐下,指端漫不经心在琴弦上拂过,他的手很白净,慢慢拨捻琴弦的指法亦是优雅。
可崔寄梦却看不得这个手势。
她忍不住往别的方面想,难为情地并紧双腿,将因紧张而开始发抖的手放到膝上,藏在几案后,这才安心。
谢泠舟将她紧张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一时怜惜又无奈。
他只不过拨弄了下琴弦,又不是别处,她就这般敏感,若是真照着梦里那般撩l拨,只怕这惊弓之鸟会吓坏。
然而她越害怕,他肆虐捉弄的心越重,谢泠舟嘴角扬了扬,指腹压住琴弦,重重往下按压,眼底愈发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