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1日,正午时分。
路痴小孩走去开门的时候,背对着光脚小孩,越走越远,越走越接近门外的怪兽。
他用餐巾擦手指,他笑得连自己都猜不透。
缺爱的家伙,别怕。他无声说。
跟我一起行走世间,请你负责善良和柔软。只负责善良和柔软就够了。
我有满腔的狠戾和阴冷,帮你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
在他跟门外的人讲话期间,饶束收拾好了餐桌,连胃口都没了。
看到他一关上门,她就跑过去问:“刚刚那是你的什么人呀?”
“嗯?”张修把手里的餐巾扔给她,“不重要的人。”
“哦……那……”
“明天飞一趟纽约,可能会在那边待一段时间。”他边说边走去吧台。
就在饶束以为他没有下一句之后,又听到他补充了一句:“你要征询一下你家里人的意见吗?”
“我、我家里人?”她跟在他身后,皱眉纠结,“我为什么要征询我家里人的意见呀?……哎!不对!我懂了!”
张修站在吧台前倒水,也没理她,直到她自己反应过来。
“你要带我一起去啊?”饶束终于听明白了。
“你是不是对‘私人保姆’这一职业有什么不理解?”他转身问,手里握着五角透明玻璃杯,“连随行这个要求都不知道,合同没看完?”
“看完啦,我还可以当面给你背出来。”她笑着说。
她眉飞色舞,“但是,二十多分钟之前,是谁说,我是他家竹笋来着?那话都那么说了,怎么还停留在保姆这个层面?”
张修笑,唇角有晶亮的水泽,“家养竹笋是不会离开怪物主人的。这不是更浅显的道理吗?而你居然用了接近一分钟的时间去反应。”
饶束看着他,眨了眨眼,脸上洋溢笑意,心里却慢慢被某种阴郁侵蚀。
可是张修,你或许不知道,你也会是那个,注定离开我的人。
第36章 张
“说真的, 张修, 我们去纽约干什么呀?”
“玩。”他答得非常坦然, 听起来好像就是那么一回事。
但饶束是一定不会如此轻易相信他的。
她揉着他扔过来的那块餐巾, 问:“要真只是去玩的话, 能不能推迟一两天再去?”
“怎么?”张修放下玻璃杯,搁在吧台上,发出轻微的瓷质撞击声, “你还有什么事要做?”
“就……”她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去玩,那为什么要那么急?”
他反手撑在吧台边沿, 一腿微屈, 脚跟竖起, 鞋尖碰地, 看着她。
张修想起了前两回偶然听到她的朋友提及的活动, 他试探:“你的线下活动?”
听到他的问话, 饶束对餐巾的动作由揉改为揪, 短短的几秒时间, 她在脑内斗争了几百回合。
告诉他。不能告诉他;
要坦诚。坦诚也没用;
他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一旦开始暴露, 纠缠就会越来越深。纠缠就纠缠, 为什么不敢和他纠缠?
如果他能理解……不, 没几个人能理解……
如果以后她控制不了自己……如果她以另一种方式伤害彼此……
……
连空气都变成了无形漩涡, 把她卷入混乱动荡的地带。
她站在漩涡里, 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周遭世界不断搅动翻转。
“推迟几天去纽约也不是不可以,”张修的声音及时把她从漩涡拉回来,“你口头邀请我去参加你的活动…我就答应你推迟。”
自我拉扯过后,再听到他提出的这个条件,饶束更加郁闷了。
“你怎么那么执着呀?”她拿着餐巾,转身朝厨房走去,“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
张修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尔后略提高了声音说:“为难就不必了,15号再去纽约。”
他说完就上楼了。
饶束从厨房里走出来,望了一眼二楼护栏,闷闷地“哦”了一声,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可以强势,也可以君子。她对这种人简直无奈,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她错了一样。
晚上大段大段的空闲时间,两人多半是各做各做的。
张修喜欢待在书房里,饶束喜欢待在卧室里。
隔着几道墙,谁都不知道对方具体在做些什么。
今晚,饶束经过他的书房门前,特意驻留,猫着腰,试图从那窄小的门缝之中窥见里面的情景。
但是显然,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微渺的光芒从门缝见漏出来。
他应该不会突然来我吧……饶束在心里想着,尔后直起身,走去二楼洗手间。
再回到卧室时,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登上网络互助论坛。
【都市鱼】。
四千七百九十五滴眼泪。
披着男性的性别标志,她的账号头像变成彩色。
两分钟不到,论坛里立即有人发帖,奔走相告。
标题无一例外是【束哥上线了!】、【是我们的束吗!】、【束哥!束哥!啊啊啊啊啊广州的朋友在哪里!】……
她依然是那个远古传说一般的存在,一呼百应。
只是,这样强大的号召性,却常常充满讽刺意味。
因为在这个论坛里,所有人都有病。
谁最有影响力,谁病得最重。
饶束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果断站起身,去反锁了房门。
她挂上耳麦,把麦克风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
她说话时的声音还是清脆又上扬,即便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本身的娃娃音本质。
她把之前做好的一切资料上传到论坛,跟几位比较有经验的病友交代了一些细节。
一整个大型线下互助活动策划,没有任何繁琐的规章流程。
她本人就是秩序的代表。所有人都只认她。
十九岁这一年,饶束勉力支撑。
泥菩萨过河。
笑着,痛着,呐喊着,振臂高呼,鼓舞人心。
救人的时候,只要忽略自己就好了。她想。
只要想着自己是个毫无所谓的存在,就好了。她想。
7月12日晚上,夜朗星疏。
夏天的广州夜晚美得热闹又令人迷茫。
第九十一次,张修拒绝了莎娜的视频通话邀请。
他坐在书房办公椅上,翘着二郎腿,目光停留在莎娜的社交账号头像上。
办公桌上,电脑旁边,放着一杯青苹果汁。他只喝了一口。
青苹果总是会让他心软。
而这一年,对他来说,心软是最没用的东西之一。
他尽量不让自己想起青苹果,但有时还是会忍不住去吃。
青苹果,红苹果。有人曾说,红苹果比青苹果更甜、更成熟。
那人还说:哥哥就应该吃红苹果,弟弟就应该吃红苹果。但是,威文,你爱吃酸,那我就把青苹果让给你吧。
真的是这样吗?
红苹果与青苹果,真的存在关系吗?
它们,明明不是同一个品种。没有谁比谁更成熟这一说法。
我也不喜欢吃青苹果。笨蛋鲁森。
伸出食指,张修用指尖弹了弹玻璃杯,桃花眼轻眨,什么话都不想说。
莎娜结婚了,毫无意外地,新郎是布瑞克。
他没什么意见想发表,冷眼旁观着,蛰伏着。
毒蝎子的长尾巴即将翘起,弯折,嵌入,将毒素注入某些人的皮肤。
谁会是第一个被叮蛰的人?
自从十四岁的某一天开始,张修就时常认定自己是个内心阴狠的人。
世界给他一榔头,他就能还这世界一铲子。不死不休。
也许不是睚眦必报,但他必定不会容忍自己被任何人肆意伤害。
谁伤害了他,也许他当下并不会立即报复,但假以时日,一定全都要回来,毫不手软。
心狠手辣的人是不是注定会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这一年,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委屈,沉重到让他无力回击,如此无奈。
这一天,张修亲耳听到饶束笑着跟他说——“我出去一趟,帮你订了外卖,等会儿你记得吃晚餐,不许跳过哦!”
这一天,张修也亲耳听到饶束哭着对他说——“如果痛得想死,想死又死不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张修……”
而他最后只能拍着她的背,哄她说:“有我在,别害怕,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别怕,别怕。”
第37章 张
宽版白色长袖卫衣, 黑色休闲长裤, 白色帆布鞋,一身中性十足的装扮。
傍晚时分, 饶束洗完澡从二楼下来的时候, 头发还没完全吹干,被她用手指随意拨了拨,略显凌乱。
张修坐在客厅藤椅上看杂志, 抬眸瞧了她一眼。
“换搭配了。”他随口说了一句。
在他的印象中, 这棵竹笋夏天穿的衣服只有两种类型,一是短牛仔裤搭配长袖卫衣或者半袖夏衣;另一种是整套的背带服装。
而饶束站在冰箱面前找喝的,背对着他, 也随口回答:“没衣服穿啦!穷死了。”
张修不以为然, 长指翻着杂志,轻飘飘地反问:“是在暗示我该预支工资给你了?”
她笑出声, “也行啊。为了避免无良资本家拖欠工资,的确可以预支一部分。”
他挑眉,“我认为我还挺有良心的。”
“你的良心,具体表现在抢人的小水果和手机都懒得自己拿……这些细节上!”饶束忍不住控诉,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多么有良心吧!”
“嗯…”张修一本正经地沉思,“好好想了之后, 发现自己可能有良心到过头了。以至于你敢如此造次。”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好吗!”她最终拿出了一杯绿豆冰沙。
像绿豆冰沙这种饮料, 以前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冰箱里的。以前他的冰箱里全是清一色的果醋、果汁、纯净水和矿泉水。饶束来了之后, 才陆陆续续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张修, ”她用吸管扎破冰沙上面的塑料膜盖, 说:“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一定看出来了。”
张修连眼皮都没抬,语气轻淡而笃定:“嗯,今晚没有罗宋汤。”
“……”饶束愣了几秒,然后笑得不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关注点为什么这么搞笑!”
他反问:“你的笑点为什么这么低?”
“不是……重点还是因为你的关注点太神奇了,”她站在冰箱面前喝了口冰沙,“本来我想说的那件事情是,今晚我没有给你准备晚餐,但你为什么一说就说到罗宋汤上面去了?你对我做的那道罗宋汤真的那么痴迷嘛?”
张修笑了一下。唇角下沉,笑不露齿,是一种毫无耐心的笑。
他抬起头,看着她说:“与我相处这么些天,你还没发现?”
“发现什么?”她半开玩笑,“发现你痴迷我的罗宋汤吗?”
他的指尖捏着杂志书页,继续看着她,“一日三餐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只关注我爱吃的某些食物。”
“唉,发现啦,我早说过你挑食,难伺候。”
张修没有反驳,低眸,接着看杂志,“所以对比起你有没有为我准备晚餐,我更关心你有没有为我准备罗宋汤。”
“行了,我懂了。”饶束笑着走过去,抽了张纸巾,又问:“你以后,不会每天都期待着我的罗宋汤吧?”
他没回答,假装没听见。
她用纸巾擦着手上的水珠,又忍不住想笑,“张修,有时候你真的未满三岁吧?超别扭了就。”
他依然不说话,故意把杂志翻得飞快,以此来表示自己不想跟她说话的意思。
饶束无奈地摇摇头,把纸巾扔进旁边的垃圾回收箱。
她习惯性用手指梳了梳自己的短发,笑着叮嘱他:“我出去一趟,帮你订了外卖,等会儿你记得吃晚餐,不许跳过哦!”
张修垂着眼睑,没问她出去要做什么,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宅院大门打开,关上,几分钟过去。
他估测她已经走出了院子。
暑假这几天,两人几乎都是同步生活着,谁都没有单独外出过。现在突然走了一个,张修竟然感到有点不习惯。
好在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也并不持久,很快就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