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飘落,单足轻点在一处石尖,身形不动,暗光中她一身素服微掀,长发飘飘。
“阴家造孽伤德太多,不清却此生罪孽将永无转生之能,谈何重振?”她眼神清悒,淡淡道。
阴蓟闻言敞声一阵大笑,目光睥睨傲然开口,“我阴家曾替汉帝事九天于神明台,通达上天,无所不能,只臣天子不事诸侯!凡夫俗子不过蝼蚁之命,何来罪孽?我偏就不信这个邪!”
“你这样,甚丑。”阿离突然开口。
阴蓟笑声陡然停下。
“阴家人向来样貌俊雅出尘,你却生而貌丑,多年来一直以他人面皮覆盖丑脸,殊不知画皮难掩恶骨,这样看你,真真丑不堪言。”望着他异样青白的俊脸,阿离清冷道。
阴蓟只觉脑门“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俊脸狰狞扭曲到几乎变形,尖叫道:“阴家阿离!既如此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拿你炼丹了!等我抓了你那相好挖他心剥他皮换了他的脸,看你还能说什么!你以为送那几人下河他们就能离开?这暗河带咒,他们便是行到终处也上不了岸难道你不知?”
“知。”阿离抬眸望他,“杀了你,咒自然就解了。”她淡淡道。
阴蓟目中凶光大现,厉吼一声扑了上去,阿离脚尖轻轻一点跃至半空,红线迎风一抖,手掌翻飞间全是进身致命的招术,显然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这时脚下隐隐地鸣,余震袭来,山壁间再次传出石块砸落的沉闷之声。
阴蓟唇中发出短促哨音,被他召集而来的阴家仅剩的几名黑衣人也尖啸着自妖雾重影鬼气森森的黑雾中扑出,连成阵势向阿离围去,勉力接招的阿离唇脸惨白,被连连震退,直退下河滩上,靠近汹涌暗河边。
一下河滩,阴蓟森冷双目便望见了远处还未离去的纸船一角,不由狞声大笑,“天助我也!”
地鸣越来越重,他稳下踉跄脚步,双手捏决,身后黑雾中忽传出展翅之声,几只巨大枭鸟自雾中腾空而起怪叫着朝纸船飞去!
拧身闪避开黑衣人阴毒攻势的阿离也同时望见,心神突乱,唇边再次溢出血丝,见状阴蓟愈加狂笑,银线挥舞下已将阿离逼下了浅滩双脚没入刺骨河水中,浪花哗地一声冲击在笋石上,毫不留情地将她浑身浇湿,漫天水气中,黑衣黑发的她脸色白到可见青色血管,阴蓟带着阴冷笑意,屈指召令黑衣人做半包式步步逼近。
就在他们一脚踩进暗河浅滩中刹那,瞧见眼眸半垂的阿离脸色不知为何竟隐隐发青,带血唇畔绽出淡淡笑意。
阴蓟心中一凛,立时止步!
但已太迟,阿离忽往后一退,半身浸于冰寒河水中,紧合双目念出密咒,双手置于胸腹,十指结出自创莲花密印!刹那间,身后急流激犹被一阵飓风掠卷,浩荡水花突然腾空而起,盈而不溢,结成一道煞是好看的透明水墙!然后,澎湃河水用远比奔流时还要还激烈无数倍的大力,雷霆万钧,怒涛翻滚地扑向河滩上的阴蓟等人!
“你竟可以结合天地自然之力?!”阴蓟大惊,双掌集平生之力推向怒卷前来的巨浪,但阿离所控水力排山摧石,已非人力可当,霎时间几人已被滔天巨浪击中,且积水竟渐浩荡,狼狈不堪倒浸于地的阴蓟等人几乎无还手之力!
阿离咒语却越发急速,转掠上石笋,手指结印不断扩张自己的法力,水浪扑至不断,积水上涨蔓延很快将所控范围湮没,仿佛河水正结成一张天罗地网,直到将阴蓟几人及剩余的十数个活死人淹没至颈方睁开双目,可她并未收手,纤指曲直伸合间时快时疾,结出剑印那一瞬,河水自她周身起,开始寸寸结为冰晶,再如蛛网连接般丝丝向外扩散,终于,她身前荒芜河滩尽覆冰霜。
那头老勇几人靠着一根蚕丝终于将小船拉上了浅滩,正气喘吁吁,忽觉船身一阵巨晃,高不可仰的顶处地壳本就多处欲裂未裂,余震再袭,岩层忽裂出许多缝隙,其间沉积雨水哗然自顶处高高落下险些灌注在纸船顶上,几人望着一旁如同从九天落下的茫茫水柱震惊不已,身后舱内叶航突然发出一声闷哼,王大头大喜转头,“老大醒了!”这时空中传来尖啸声,抬头一看,半空中几只尖牙怪鸟扇翅俯冲而下,目标却是舱内刚坐起的叶航胸口,老勇正欲拔刀,忽风声飕然,叶航已弹身而出,俯冲怪鸟还未触及靠近他身体便瞬间化为灰烬,只有两只闪避及时仍在空中盘旋,叶航回身以脚尖踢出老勇腰间利刃同时穿透余下两只怪鸟,瞬时鸟尸化为被利刃穿透的两张纸符!
几人不由瞠目,再次醒来的叶航精气强盛似魔,周身竟发出淡淡红光。
叶航不及跟众人招呼,毫不停顿点地而起,朝远处有阿离气息的方向掠去。
......
成败兴亡一刹那,阿离以念力把天地间自然转衡的力量与自身合而为一,此举已通透教法,阴家人全无反击之力,竭尽全力也无法破除这密咒的众人不由狂哮怒骂,其中又有人自知难逃此劫,凄厉尖嚷之恨几冲云霄,阴蓟在被冻结成冰前竭力召出银线想将自己拉扯出水,刚挣出双手下半身便被凝住,愤恨至极,双掌拼死拍出,口中发出野兽般狂啸,“阴家阿离!你这是要将阴家灭族吗?别忘了你也是阴家人!逆弑族人,任你有千般道理,也必有天谴!”
笋石上,半身同样为冰晶凝结的阿离黑发被狂风卷起,露出绝美清颜。
为施这最终秘法,她凝聚了所有残存内力,此刻额角豆大汗珠尽结冰珠,胸口沉沉如压大石,奇经百脉五脏六腑已然尽毁,张口便从喉间喷出一注血箭,听得阴蓟怒号,她咽下口中残血,微喟一笑,“天谴又何妨?但求死得其所。”罡风袭来,她虽已无力再挡,唇角却浮起安详笑意——
她死咒灭,咒灭冰破,冰破即人亡。
阴家至此族灭,恩怨情仇,终归平息,甚好。
“阿离——”迅疾赶来的叶航目眦皆裂,情急下遥遥劈出一掌!
殊不知他体内蕴含天火的心脏已被炼成至刚至阳,如今一身轰烈阳气正无处发泄,一掌劈出,阳气竟似条火龙一般,不但将劈向阿离的掌风截断还轰地一声焚着了冻结在冰晶中的阴蓟等人!
一时间,阴家人露在冰上的头颅皆燃,无不绝望地呼号,正张口狂啸的阴蓟更是被这刚烈阳气自口中灌入,五脏瞬间齐焚,头脸周遭更是红焰轰烈,不由掩面尖嘶惨号:“救我——”才呼得两声,罡飓烈火便从口中喷出,再无法发出半点哀嚎。
叶航掠至,俯身将阿离小心自被他化开的冰晶间抱起。
他刚一离开,脚下震感更烈,偌大的巨型冰晶结界忽然猛地迸裂,被结界冻结为冰的阴蓟等人也瞬间同声炸散,碎冰飞溅四散化为冰屑落在河滩,焦黑成炭的头颅合着化为冰珠碎片的残尸自半空中纷纷坠回地面,最终化作流水自回流暗河。
环顾四周,只余些许碎裂涣散的薄冰落在地面,暗夜仍是暗夜,荒滩仍是荒滩,一片苍凉。
余震甚强,河滩龟裂出细缝,石壁深处传来轰隆坠响,高山般令人仰止的顶上雨水自缝隙间崩洒,水滴冰寒足可将人冻毙,岩层上生长了千万年的晶莹石笋也被震裂时有向下坠落,这对于底下焦急等待的老勇几人来说简直是场浩劫天灾,所有人都不得不避进船舱以免不小心被坠落的石笋砸到,上游阿离的结界破开致使积水回流,下游水流便突然暴涨不少,就在纸船被河水冲刷不断即将重回滚滚激流中时,叶航抱着阿离发狂了似的飞箭般掠进了船舱。
“回来了!”老勇和王大头惊喜交加。
雷玲儿大喜,立刻将小心保存的纸符将舱口一封,“走!”
伏波汹涌,水浪翻滚,泛着暗光的单薄纸船瞬间就被拽入虚无漆黑的暗河,奔腾急流中,船身猛然颠簸,一起一落之间,众人几乎都被抛上半空,先前的震动使地壳下这洞窟出现多处崩塌,不时有石块掉落击中船身,水势如此汹涌湍急,险隘中,每一个旋涡转折有可能船覆人亡,小小纸船似乎脆弱到随时能被迅猛激流当场撕碎卷翻,可险象环生中,它如风中之叶,看似无力,却能随波逐流,起伏盘旋于浩荡浮波,而每次落石砸下或撞击山壁,便见船身微光一闪。
只是舱内几人就有些难以坐稳,几乎滚成一团,终于在一次擦过河间石笋后,水流稍缓,雷玲儿立刻燃起火折查看。
火光一亮起,她便怔住了。
怀抱阿离靠坐在一侧的叶航俊美脸上一片空茫,全身颤抖得像个赤足走在冰天雪地中的无依孩童,黑猫伏在他脚下,已不再叫唤。
蜷缩在他怀中的阿离银发委地,像一片脱离了树枝的枯叶,气息微弱已极,大伙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和她垂落于地的手。
片刻前还是清丽无双的她,这会竟已满头银丝,脸上布满细微的皱纹,并且,这细纹还在不断加深。
几人都惊呆了,从来不知一个人可以一下子变得那么老。
“这是怎么——”王大头震惊莫名,但刚开口便被雷玲儿含泪止住。
她已看出阿离的脉息极弱,生命力已快走到最后。
本就身受重伤,在救了叶航和刘楚楚后,又以血为咒化符为船送大家离开,最后熬尽真元施出大法诛灭了所有阴家残孽,这一切,都加速了阿离生命的流逝,至此已油尽灯枯,便是大罗金刚也救不回心脉寸断的她了。
原本还在庆幸这一趟虽惊险却甚是值得的老勇被这沉重事实打击,一时竟忘了悲伤。
叶航被火光惊醒,收紧手臂,慢慢将头埋进阿离发间。
怀中轻若无物的这女子,面冷心慈,生性仁善,自幼孤苦,亲缘决绝,一生行事,却从来都是为己着想的少,为他人着想得多。
“阿离..”叶航闭目,两行热泪滚落,滑过他高挺的鼻子,又滑过他的俊美的下颌,轻轻落入阿离如云银发中。
见他这样,雷玲儿悲不可抑,熄火扭头不忍再看。
黑暗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邃,隐约夹着刘楚楚细微的低泣。
洪流茫茫无尽,浪花湍湍,急流如斯不分昼夜,薄薄纸船随流而适,飘摇在这片神奇浩大的古洞窟中,摸着黑,也不知飘了多远多久,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不知尽头的浮波乱流,再后来,船身几次自水中浮起飘向地洞空隙,又投入另一处水流,深渊里涌动的茫茫迷雾,渐渐消散在身下不知名的地穴中。
直到船身被山石搁挡,有微光透进,雷玲儿轻轻撕开血咒已渐黯淡的符纸,发现已身处浅流,外面隐约可见两侧参天峭壁,山势奇秀,暴雨过后巨寒气温将处处山林都化作了无尽止的坚冰,合着远处山巅皑皑白雪一映照,透出逼人的寒。
峰峦攒雪簇,冬意寂寞。
晓色虽昏暗,天,却是已将亮。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写文的时候一直在听古风曲,什么千年风雅,百鬼夜行抄,什么苍穹之声.....边听边写很有感觉。
那啥,先申明,这不是大结局,不要给我寄刀片,谢谢。
阿离太可怜,我也舍不得让她就这样消失,还有最后一章大结局,视心情可能会带个小番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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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道
自纸船中出来,众人已被暗流带到了不知远至何处的深山。
四望下,溪河岸岩奇突,周遭巨峰并峙,高耸云端的峰顶白雾围绕,宛似仙境,这景色寻常难以得见,然万山寂静,穷目冰封,不多时,竟又有大雪漫天鹅毛样嗍嗍落下,气温暴寒,举步维艰,幸而叶航一身刚烈阳气热源不断,冷极时靠近他身侧便不觉寒意,方没被冻僵在某处山缝。
如此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冰天雪地里勉力走了半日,也还未走出第一个白雪茫茫的幽深谷缝,而叶航怀中的阿离满头银发已全然转白。
她看上去是那样苍老,面颊遍布纹路,皱纹如同干瘪橘子的厚皮,唇色惨到异样,气息时断时续,身体轻冷,像具死尸一样,如果不是胸前还有起伏,任何人都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可是大家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雷玲儿不顾真力大损,强用银铃与寨姥千里通意,得来的却是‘生死有命,避无可避’几字。
叶航试过割出腕血滴喂她口中,也曾试过将体内热阳之气导入那冰凉透彻的身躯,然而阿离体内经脉已寸断,阳气受阻难以渗入,无论如何竭力催送,直至丹田剧痛欲裂,也无法游转她半点生机。
没有人敢去看叶航的眼,因那眼底的绝望太过深刻,让人望一眼,就只觉凄然心酸直透骨髓,再看一眼,仿佛自己也都不想活了。
一路全是冰雪隆冬的遮天密林,也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出,行至薄暮,老勇几人身心俱已到极限,再挪不动半步,至此,叶航的心几乎已空到了没有,只剩一点微明的神志还在提醒着他,便是要陪阿离一起魂灭不存化做齑粉,也要先将因自己而来的这几人送至安全之处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