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一松,暗嘲自己多虑,这里不是长安,只要不是夹杂着亲情的权术阴谋,没有什么能羁绊住霍去病的步伐。
我匆匆迎上前,“卫伉安全吗”
赵破奴脸色惨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已经看到神情有些萎靡和惶恐的卫伉、还有脸色阴沉的任安。可任安的阴沉不同于往日,竟象那天霍去病射杀李敢后,他看向霍去病的神情,阴沉下透着隐隐得意。
我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声音颤着问:“去病在哪里”
赵破奴低下头,沉默地让开路,众人也随着他的举动让开道路,两个兵士抬着担架小步跑着上前,霍去病毫无声息地躺在担架上,脸容苍白,一动不动。
我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赵破奴忙伸手扶我,一旁的军医探了霍去病的脉,匆匆道:“将军还活着。”
我扶着赵破奴的胳膊,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子,“怎么回事有多危险”
赵破奴递给我用布包着的两只箭,“将军为了救卫候爷,冒险进入了乌尔苏魔鬼域,因为对方熟悉地形,我们很难找到他们的藏身地,里面地形狭窄,我们不能集团作战,只能分头迎敌,混战中,将军身中两箭,不是要害,但但箭上有毒。”
我一时激怒悲愤,手下力量过大,两只箭被生生扭断,我随手丢了箭,转念间又用布包好。低头捡箭时,看到任安和卫伉脸上的一丝喜色一闪而过,刹那又露了失望。
我对赵破奴道:“麻烦将军让他们都散了吧”不一会,所有人都沉默地散去。
卫伉期期艾艾地问:“可需要帮忙我们要立即回长安吗也许那里有更好的大夫能解毒。”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齿缝里一字字挤出来:“我只想你立即消失在我眼前,否则我怕我一时忍不住会先废了你。”
卫伉立即勃然大怒,冲过来就想动手,赵破奴刚想拽着我躲开,任安已经拦住了卫伉,强拖着他离开。赵破奴刚才一直很克制,此时盯着他们的背影,眼内也是熊熊怒火。
“和盗匪的战争中,卫伉和任安是否拖了后腿”
赵破奴垂下头,低声道:“当时地形复杂,末将没有看清楚,不敢乱说。”
军医查验着霍去病身上的伤口。我蹲下身子,双手合拢,握住了霍去病的手,他的手拳成拳头,触手冰凉,我一面轻搓着他的手,一面缓缓掰开他的手掌,忽看见他的手掌当中有个鲜血写的“一”字。已经有些模糊,乍一看倒更象拼斗中无意的一个划痕,但因为我对这个发音极其敏感,立即想到了别处。
“拿些水来,将军手上有血。”我一面把霍去病手上的血迹擦去,一面皱眉沉思。
军医长叹了一口气,跪在我面前,“姑娘设法尽快回长安吧两只箭是两种不同的毒,小人无能,竟然一种都无法辨别。”
“你能保证到长安前不会毒发吗将军还禁得起几日几夜的长途颠簸吗”我忍着泪问。
军医的头越垂越低,我的心也随着他的头渐渐坠落。手中握着的冰冷的手,成为唯一支持我还能继续面对一切的力量,我一定要坚强,我还要把他的冰冷驱除,“你先下去吧”
我默默思量了一会,“赵将军。”
“末将在”
“命最可靠的人立即回长安带最好的太医过来。封锁整个朔方城,不许任何人进出,绝对不许消息泄漏,你知道不败的战神霍骠骑对匈奴和西域各国意味着什么吗”我从霍去病怀中掏出兵符,递给他,“如果有人想私自出入,斩”
赵破奴思量了一瞬,半曲膝跪下,接过兵符,却犹豫着没有立即说话,我道:“如果卫伉和任安要闹事,你斩了任安,卫伉也就闹不起来了,杀鸡敬猴的道理你应该懂,我要想杀卫伉,也不会选择这个时机。”
赵破奴神情一松,眼中却带了困惑,忙道:“末将明白。”
“以骠骑将军的名义征召西域各国以及民间的名医,表面上就说就说一个随侍在他身侧的女子误食毒果中毒,但暗中隐秘地泄漏出是霍嬗的母亲。”
“是”
“西域各国的大夫到后,只许进不许出。把军中的大夫分成两拨,轮班日夜守候在屋外,随叫随到。目前就这些事情了。”
赵破奴起身要走,我却一曲膝跪倒在他的面前,他大惊下,急急要扶,碰到我的胳膊时,脸涨得通红,手簌簌地有些抖。
“赵将军,两次相帮,大恩不能言谢,金玉只能铭记在心。”
他蓦地站起,急急向外跑去,“你不用如此,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人都走了,屋内只剩下我和霍去病。我面上的坚强刹那崩溃,抓起霍去病的手凑到嘴边咬了下,却终究舍不得狠咬,“去病,如果这是你和九爷设置的圈套,我一定一年不和你说话你竟然如此吓我”话没有说完,眼泪已滚了出来,“不,只要你平安,我什么都不计较我不生气,只要你平安”
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他的掌心,汇聚成一弯泪潭,映着自己煞白的面孔,满眼的煎熬和痛楚。
大汉朝现在的威仪的确对西域各国震慑十足。十年前汉朝商人过西域时,还常常被欺负,甚至大汉国的使者张骞都被拘禁,可如今霍去病的一句话,就让西域各国纷纷派出宫内最好的太医,并且急急从民间召集大夫。
以九爷在西域的势力,应该消息一传出就能收到。但到的最早的却不是九爷,我心中对他们两人是合谋的怀疑越发重,只有他明知道消息是假的情况下,才会不着急露面,让整个布局无懈可击。
第二日中午,一个一脸皱纹,胡子老长的老头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我面前,身后还随着两个捧药箱子的学徒,都穿着从头罩到脚的宽大黑袍,连胖瘦也不可辨。
领他们进来的侍卫道:“这是依耐国派来的太医。”
我和老头的视线一触,忙匆匆转开,对侍卫吩咐:“你下去,老规矩,大夫看病期间不许任何人接近屋子。”
看侍卫转身出去后,我又到帘子旁确定了一下他们是否把守严密,转回身一句话不说地走到霍去病榻前坐下,九爷只是一声轻叹,没有解释地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那群强盗是你的人假扮的”
九爷探着霍去病的脉,脸色忽地大变,一瞬间额头竟有汗珠沁出。
九爷把脉的时间越长,神情越震惊,到后来手都在微微发颤,“玉儿,怎么回事霍去病怎么会中了两种毒”
我见到他后,原本已经放下的心立即再次提到半空,煎熬了一日一夜,此时心情大起大落,眼前有些发黑,“难道不是你的人射的箭不是你们商量好的毒”
九爷急急拆开包裹好的伤口,“左肩膀上的这一箭是我配的毒,但右臂上的这箭却是另有他人。”
“我现在不管是谁射的,只求你赶快替他把毒解了。”我满心焦急中嚷道。
九爷细细查看着伤口,我突然想起我还收着断箭,忙拿出来给他。九爷将其中一只箭凑到鼻端闻着,跟随而来的仆人忙捧出各种器具,供他试毒,半晌后他仍旧在研究从箭上刮落的木屑,时间越长,我心中越怕,满腔希冀地问道:“你的医术不是很好吗你肯定能解这个毒吧”
一旁的仆人极其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嘴里嘀咕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立即反应过来,我心太急了,“对不起,我不该”
九爷摇摇头,“玉儿,你不用对我说这些话。箭上的毒药叫七日瘟。叫它七日瘟,是因为此药从下毒到最后身死需要七日。死后的症状很象感染瘟疫而亡。此药由七种毒药配制而成,解药恰恰也是这七种毒药。但炼制过程中七种药物以不同的顺序投放,则解药必须以相反的顺序炼制。”
九爷的语气沉重,我心中透着冰寒,声音干涩地问:“你能确定顺序吗”
九爷的眼中满是伤痛和自责,“我现在不能,世间的毒药一般都只要判断出成份就可以根据症状尝试着解毒,可七日瘟却因为不仅和份量相关,还和前后顺序相关,而且不同的顺序,症状却基本相同,让人很难推断出解药。七日瘟因为太过阴毒,基本不给中毒的人活路,有违天道,所以配方几经销毁,我都以为此药已经消失,没想到却又再现。”
“可以尝试吗如果顺序配错的解药饮用下,会怎么样”
九爷沉默了一瞬,“会催发毒药的发作,存活的时间会减少。”
我双手捧着脸,满心哀恸和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九爷一面替霍去病解他下的毒,一面道:“霍去病让我帮他脱离宫廷,他前后考虑后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死遁世,否则首先皇上不会放他,皇上对他爱才到不惜违背大汉律法,宁可自己的千秋名声被后世指责也要包庇他射杀李敢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辞官再则,朝堂内有心要他死的人绝不会因为他辞官就放弃,还有他和卫氏之间,只要他在一日,就脱不去干系,而他却对卫氏已彻底心死。至于我肯帮他的原因,不是为你,当然更不是为他,所以你们不必惦记这事。霍去病如同刘彻手中的绝世利剑,锋芒过处动辄几万人头落地,即使霍去病铁血手腕,但毕竟以前是为了自卫而战,可日后却会成为刘彻穷兵黩武的利器,汉朝历经多年战争,文景之治积累下的富庶已用尽,颓势初现,现在民间的苦楚,只要留心的人都能看到,再打仗苦得就是百姓,西域就更不用说,国小人少,一次战争,肯定要一国男子尽出,几万个人头,就是一整个国家的青壮男子了。既然利剑肯自己隐世,我自然乐意相助。”
是吗你的原因的确是一个原因,可绝不会是全部原因。我沉默了一瞬后,方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肯事先与我商量一下”
“不告诉你的原因是因为霍去病觉得你肯定不会同意他以身试毒,即使他觉得万无一失。”
周围有卫伉、任安这样的人,我当然不能同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利用。可如果周围全是赵破奴这样的自己人,又何以让他人不起疑心去相信呢
九爷指着其中一个随来的仆人,“他叫塍引,是依耐国的死囚,我许了他的家人重金,他答应任由我处置。”九爷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塍引立即把罩着全身的黑袍脱去,“玉儿你看他的身形。”
“和去病有七八分象,如果再穿上衣服,不看脸面和皮肤,可以以假乱真。”
“我下的毒在临死前全身皮肤会变黑,面目五官开始溃烂,七日瘟也有这个效果。”
“所以你们就设计了这个计策,从去病请求到西域来,他就一步步诱导卫伉,利用卫伉的性格完美地推动计谋发展,同时他又是最有力的见证人。”我说到此处,想着近几日发生的一幕幕,脑中电光一闪,一切变得分明,“可是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兔子急了还会蹬鹰,何况出身尊贵的卫伉人家无意间利用了你们的计划,策划了一场完美无缺的暗杀。”
我立即起身向外行去,“我去找卫伉拿解药。”
“玉儿”九爷喝住了我,“他不会给你。他若承认就是以下犯上,肯定是死罪。皇上对卫氏正苦于找不到机会打击,这么一个千载难逢,既能加深霍去病和卫青的矛盾,又能打击卫氏的机会,皇上绝不会放过,一定赐死卫伉。既然横竖都是死,卫伉绝对不会承认。何况这药是西域秘药,一般根本就不会有解药。”
“我不信逼迫不出来任何消息。”
“玉儿,这是军营,虽然霍去病是骠骑将军,可卫伉是卫青的长子,这军中有一半人本就支持他,另外一半人虽然心向霍去病,可如果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想用酷刑逼迫,定会激起兵变。到时僵持不下,解药拿不到,还会耽误时间,我们只有六日了。”
我惧怕哀恸愤怒诸般情绪混杂,猛地转身朝他叫道:“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怎么办”说着眼泪没有忍住,已是汩汩而落,他眼中悲伤怜惜痛楚,“霍去病在你心中比比任何人,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对吗”
我扭转了身子擦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九爷在身后道:“玉儿,别哭,我一定把霍去病还给你,给我五天时间配制解药,如果五天后,我还没有拿出解药,你怎么做我都帮你。”他的语声平缓淡漠,没有夹杂一丝感情起伏,竟象临刑前,已经心死的囚犯。
我的嘴唇动了下,想要说话,却一个字说不出来。他低着头,拄着拐杖向外行去,“通知赵破奴将军,准许我出入军营,再给我一个清静的地方,配制解药的过程需要绝对安静和心静,你不要来打扰我,我有了结果自会找你。”
他因为扮作老头,所以刻意佝偻着腰,可此时我却觉得那弯着的腰不是假扮,而是真地因为不堪重负。
我心中一痛,刚想叫“九爷”,身后的霍去病微弱地“哼”了一声,我顾不上和九爷说话,忙转身扑过去,霍去病眉头锁着,似有很多痛苦,我替他轻揉着眉头。待回头时,九爷不知何时早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