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打仗不讲兵法,行事也完全不按世情。我的脸皮又实在厚不过他,一转身子,侧身躺着睡觉,他笑问:“你这就睡了”
我哼道:“天已快亮,我可是在长安城的屋顶上折腾了一夜,你若不让我好好睡觉,我就回自己那边了。”
他从背后环抱住我,轻声说:“睡吧”
我抿着嘴一笑,“天亮后,你真地要去少傅府吗”
他笑道:“你说我无赖,你的法子也是够下三滥。他是太子的师傅,不算外人,我还是亲自去一趟的好。”
这位太子少傅背着家里的悍妻,在外面讨了一个容貌秀美,擅琴懂诗的外室。此事他虽做的隐秘,可我当年通过歌舞坊、娼妓坊、当铺的生意仔细收集过朝廷中各个官员失于检点的行为。听到陈叔说是太子少傅,立即明白他是从外室那边出来。所以给去病出主意,直接派人去问少傅一声,是他的怒气重要,还是夫人的怒气重要少傅肯定立即偃旗息鼓,什么贼子不贼子,根本顾不上。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上,去病又做起君子来。
困意上来,我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他忙道:“赶紧睡吧”我“嗯”了一声,暂且抛开一切,安心地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晚饭时分,去病却未在府中。陈叔说他去了宫中,打发人带话回来恐怕一时回不来,让我自己一个人吃晚饭。
我想着当时出门急匆匆,没有给红姑说一声,所以决定先回一趟家。刚进门,红姑就迎了上来,“石舫”她拍了一下脑袋,“现在已经没有石舫了。石天照派人来请你去一趟石府。”我犹豫着没有动,红姑又道:“来的人说请你务必去一趟,好象是九爷的身体不太好。”
晚上走时他的身体还很是不妥当,我的心一下不安起来,急匆匆地说:“那我先去一趟石府,你帮我留着晚饭,如果没有大碍,我会尽量赶回来。”红姑笑应了。
刚到石府门口,就看到天照坐在马车上等我,“让我好等九爷人在城外的青园,我接你过去。”
我不等他话说完,就赶着问:“究竟怎么了他身体还没有好,怎么就到城外去了”
天照轻叹一声,“九爷的身子内寒气本就偏重,此次外因加内因病势十分重。他为了让你放心,特意强撑着做了个样子,你刚走不久,他人就陷入昏迷,张太医来后,命我们特意把九爷移到青园。”
我心内酸楚,对他的病情为何如此严重,不是不明白。割舍,割舍,做到这两个字的过程原本就全是痛。可是他可不可以少自以为是的为我考虑几分,多为自己考虑几分若身子真有什么事情,他让我何以自处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的自己幸福
长安城内还是一片天寒地冻,树木萧索。青园却因为受地热影响,已经春意融融。粉白的杏花,鹅黄的迎春,翠绿的柳叶,一派温柔旖旎。我和天照都无心赏春,快步跑向九爷的屋子。
九爷依旧昏睡未醒,额头滚烫,细密的汗珠不停涔出。我从丫头手中接过帕子,“我来吧”
帕子一遍遍换下,他的体温却依旧没有退下,嘴唇慢慢烧得干裂,我拿了软布蘸着水,一点点滴到他的唇上。
他烧得如此厉害,却依旧会时不时叫一声“玉儿”。他每叫一声,我就立即应道:“我在。”他眉宇间的痛苦彷似消散一些,有时唇边竟会有些笑意。天照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接你过来了吗你在这里和不在这里对九爷病情大不一样。”
赶来看九爷的小风一进门就匆匆和天照说话,天照听完后叫我过去,小风又是摆手又是跳脚地阻止,天照却毫不理会,“小玉,我们不想瞒你任何事情,霍将军已经派人去石府找了你好几次,大半夜地他又亲自去了石府。你要想走,我现在派人送你回去。”
守了整整一夜,此时已经快到天明,我焦急忧虑中无限疲惫,掩着脸长叹口气,走到冰水盆子前,撩了些冰水浇在脸上,望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九爷道:“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九爷醒来。”
直到中午时分九爷的烧才褪去,我一直绷着的心总算略松几分。
九爷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我时,一下露了笑意,“他们总算找到你了,你跑到西域哪里了几乎要把西域翻遍了,都没有你的消息。玉儿,不要生我的气,都是我的错,我看到你竹箱子里的绢帕后,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我心中诧异,刚想说话,一侧的大夫向我摇摇头,示意我过去。我对九爷柔声说:“我去喝口水就回来。”
九爷盯着我,眼中满是疑虑,我微笑着说:“喝完水就回来,我哪里都不去。”他的紧张褪去,释然地点了下头。
人刚到屋外,我还没有开口,天照就立即问:“怎么回事情不是烧退了吗怎么九爷还在说糊话”
大夫忙回道:“不要紧,高烧了一天一夜多,虽然烧退了,但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而且现在精力弱,行事会只按喜好,而不管理智,所以会自动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记,只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去记忆,等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自然就会好。不过现在千万不要刺激九爷,他的身心都是最软弱和最放松的状态,也就是最容易受伤害的状态,一个不小心只怕病上加病,你们顺着他的话说就行,哄着九爷平静地入睡,一觉醒来,自然就好了。”
天照听完,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向我深深作揖,我沉默地点了下头,转身走回屋内。九爷的眼睛一直盯着帘子,见我掀帘而入,脸上的欢欣刹那绽放,那样未经掩饰的陶醉和喜悦,撞得我的心骤然一缩。
我扶着九爷靠在软枕上,洗过手后,从丫头手中接过碗筷准备喂他吃饭。他示意我把窗户推开。
窗户外就是环绕而过的温泉,粼粼波光中,时有几点杏花的花瓣随着流水漂走,一座曲折的长廊架在温泉上,连接着温泉两侧,廊身半掩在温泉的白色雾气中,恍惚间我们象置身仙境。
“听说有一次祖母在此屋内靠窗弹琴,祖父有一笔生意必须要去谈,不得不离开,他一面走,一面频频回头看祖母,所以府中的人取笑地把这条长廊叫频频廊,祖父得知后,不以为怪,反倒喜,索性不用原来的名字就叫了频频”不知道何时,屋子内已只剩下我和九爷,宁静中只有九爷的声音徐徐。
他握住了我的手,“祖母身体不好,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过世,我常常想着祖父和祖母牵手同行在这座长廊上时的情景,觉得人生能象祖父一半,已经不是虚度。玉儿,我这些话有没有迟一步你还肯让我陪你赏花吗”
我的手抖得厉害,他越握越紧。我迟迟没有回应,他的双眼中慢慢荡起了漩涡,旋转彭湃着的都是悲伤,牵扯得人逃不开,痛到极处,心被绞得粉碎。我猛地点了下头,“愿意,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可以去天山看雪莲。”
我的话象传说中的定海神器,一句话落,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刹那平息。他握着我的手欢快地大笑起来,笑声中他低若无的喃喃自语,“老天,谢谢你,你没有待我不公,你给了我玉儿。”
我的眼中浮起了泪花,老天待你就是不公,亲人早逝,健康不全,虽有万贯家财,却是天下最可怕的枷锁,锁住了你渴望自由的心。
“玉儿,你哭了吗我又让你伤心了”
我挤了一个笑,“没有,我是高兴的。大夫说你要保持平静的心情,要多多休息,你要睡一会吗”
他伸手替我印去眼角的泪,紧紧抱住了我,那么用力,似乎要把我永远禁锢在他的怀中,“玉儿,玉儿,玉儿我们以后再不分开。自你走后,我就加快了动作,希望尽早从长安抽身而退,等我安排好一切,我们就去西域,买两匹快马,一定跑得很快,也消失得很彻底。”
“好。”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肩头。
他道:“我一直想做一个纯粹的大夫,等把西域的一切安排妥当后,我们就在官道旁开一个小医馆,我替人看病,你帮我抓药,生意肯定不错。”
我说:“以你的医术,生意肯定会好得过头,我们会连喝茶的功夫都没有。”
“那不行,看病人虽然重要,可我还要陪你。我们挂一个牌子,每天只看二十人。”
“好,别的人如果非要看,我就帮你打跑他们。”
“我们可以在天山上搭一个木屋,夏天去避暑。”
一切象真的,我恍惚地笑着,“冬天可以去吐鲁番的火焰山。”
“玉儿,喀纳斯湖的鱼味道很好,我烤给你吃,你还没有吃过我烤的鱼吧配方是我从古籍中寻出来的,传说是黄帝的膳食谱,不知道真假,但味道的确冠绝天下。”
“嗯,听牧民说喀纳斯湖的湖水还会随着季节和天气,时时变换颜色,有湛蓝、碧绿、黛绿、灰白,将近二十种颜色,我随着狼群去过两次,只看到过两种颜色。”
“那我们索性在湖边住上一年,把二十种颜色都看全了。玉儿,你还想去哪里”
九爷在我的肩头沉沉睡去,眉目舒展,唇边带着笑。
我轻轻将他放回枕上,起身关窗。窗外正是夕阳斜映,半天晚霞如血。回眸看到九爷幸福的笑意,我蓦地全身力气尽失,沿着墙瘫坐在地,望着九爷大哭起来,却不敢发出声音,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眼泪象决堤的洪水,奔腾着涌出。
求求你,老天,对他仁慈一回,让他明天醒来时,忘记今日的一切,全部忘记,全部忘记:
第十四章 情舞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园子的,整个人象被掏空了,累得只想倒下。进屋后却发现几案上原先供着的几个陶器都被扫在了地上,满地狼藉。我重叹了口气,匆匆转身去霍府。
陈叔看到我,立即叫住了我,对我道:“少爷昨天晚上从宫中匆匆赶回,特意到一品居买了几样你爱吃的点心,说还来得及和你一块吃晚饭。看你不在,我说打发个人去接,他说自己去接。去的时候兴冲冲地,一夜未归,我还以为他歇在你那边了。结果今日太阳升得老高时方回来,一口水不喝,一口东西不吃,一个人锁在屋子里,谁都不让进。你来之前,他刚出门,脸色极其难看,我听红姑说他从昨日起就没有吃过东西,昨天夜里在你屋中守了一夜。”
陈叔尽力把语气放和缓,“玉姑娘,孟九爷的确是好男儿,我们也的确对不起他”他的脸上又现了愧色,“可少爷对你也是全心全意,为了你连皇上的赐婚都推拒了。除了皇后娘娘和卫青大将军外,和家里其余长辈的关系也搞得很僵,我对你有愧,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唉”
去病的身体刚好不久,虽然看上去一点事情没有,但怎么禁得住如此折腾。我因为太过担心,语气不禁带了责备,“你们怎么不劝劝他呢”话刚问出口,就知道自己已经糊涂了,去病岂是听劝的人忙对陈叔道歉,“我说错话了,你知道去病去哪里了吗”
陈叔摇了摇头,“少爷没有让人跟,也许去夫人那边,也许去公主府,也许去公孙将军府,也许找地方喝酒去了。”
我转身出门,“我去找他。”
从平阳公主府到公孙将军府,从公孙将军府到陈府,又找遍长安城有名的酒楼、歌舞坊,却全无踪影。
我从天香坊出来时,已是半夜。站在天香坊前的灯笼下,茫然地看着四处黑沉沉的夜。去病,你究竟在哪里
心中抱着一线希望,想着他也许已经回府,急匆匆赶向霍府,守门的汉子一见我就摇了摇头,“将军还没有回来。陈管家也派了人四处找,还没有找到。”我一言不发地又走回夜色中。电光火石间,心头忽然想到他也许可能在一个地方。
刚过十五未久,天上还是一轮圆月,清辉流转,映得满山翠绿的鸳鸯藤宛如碧玉雕成。
我沿着鸳鸯藤架奔跑在山间,“去病”“去病”一叠叠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反来复去,却全都是我一个人的声音。
从山脚到山头,整座山只有风吹过鸳鸯藤的声音回应着我。霍去病,你究竟在哪里霍去病,你要离开我了吗
从前天起,人一直绷成一根线,根本没有休息过。悲伤下再也支撑不住,我精疲力竭地跪坐在了地上,捂着脸似笑似哭地发着自己都不明白的声音。
这段时间,我就象石磨子间的豆子,被上下两块石头碾逼得马上就要粉身碎骨。他们两块石头痛苦,可他们知道不知道我承受的痛苦
霍去病为什么不明白,他于我而言,早已经是骨中骨,血中血。如果我要选择九爷,早已经去了,还会等到今日
一双手把我的手掰开,黑沉沉的眼睛只是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他根本不会出现了,瞅了他半晌,愣愣问了句,“你还要我吗”
他眼中几抹痛几抹喜,一字字道:“以前没有得到时我就说过绝不会放手,现在更不会。”
我一颗悬着心立即落回了原处,叹了口气,整个人缩到他怀里,“我好累,好累,好累你不要生我的气,九爷为了替你治病,病得很严重,我就留在那边”他忽地吻住了我,把我嘴里的话都挡了回去,热烈地近乎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