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用筷子使劲扎了一块肉,嘟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年纪看着也渐大了,难道要学我孤老终身”
用过晚饭后,回到自己屋子。默默坐着发呆,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一个人在黑黢黢地屋里坐了很久,摸索着点亮灯,寻出平日烹茶地炉子,架了炭火。从衣柜里捧出竹箱,看着满满一箱按照日期搁好的绢帕忽然笑起来。
“快乐是心上平空开出的花,美丽妖娆,宛转低回处甘香沁人。人的记忆会骗人,我怕有一日我会记不清楚今日的快乐,所以我要把以后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等有一日我老的时候,老得走也走不动的时候,我就坐在榻上看这些绢帕,看自己的快乐,也许还有偶尔的悲伤,不管快乐悲伤都是我活过的痕迹,不过我会努力快乐的”
原以为抛开过往,以后的日子就只会有偶尔的悲伤,可原来你再努力,再用心,落得的仍是痛彻心扉的悲伤。也原来有很多记忆,人会情愿永远抹掉它,没有忆,则没有痛。
我手一扬,把长安城中第一场的喜悦丢进了炭火中,炭火骤然变的红艳,喜悦地吞噬着绢帕。
“九爷,这几日我一直在打听石舫的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们是因为窦氏的没落遭到波及,当年皇上为了克制窦氏和王氏外戚的势力,刻意提拔卫氏,如今随着卫氏外戚势力的逐渐壮大,以皇上一贯对外戚的忌惮,肯定会倾向于抑制卫氏的势力,扶助其他势力,只要我们选择好时机,选择对人,石舫肯定可以恢复昔日在长安城的荣耀”
彼时的我思绪还那么单纯,看问题也是那么简单,做事情的手段更是直接得近乎裸,如今想来不无后怕。我摇摇头,一场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笑话,手轻抬,又丢进了炭火中。
“我以为我很聪明,我猜对了你的心思,可是我没有。你点青灯,盼的是我去吗
我听到你说灯火爆,喜事到,很想知道我的到来是你的喜事吗我很希望是,可我现在对猜测你的心事不再自信满满,说不定我又一次猜错了,骗得自己空欢喜一场。不过有一日我会把这些给你看,你要告诉我昨日夜里你点灯等的是我吗”
我刚把绢帕丢进炭火中,心念电转间,又立即抢出来,拍灭了火星。幸亏只是烧了一角,帕子变得有些发乌,内容倒大致还能看。
先将涉及到李妍身世的几篇挑出来烧掉,盯着其余的只是发呆。好一会后拿定了主意。当日心心念念都是渴盼着有一日能和他同在灯下看这些女儿心情,如今虽然不可能再有那灯下共笑的光景,可这些东西既然是为他写的,索性给了他,也算了结了这段情缘。
手中拿着碧玉镶金耳坠,细看了一会,用绢帕包好搁在竹箱中。漫漫黄沙,月牙泉旁初见,我手捧罗裳离去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一日自己会亲手撕裂它。
拿着湘妃竹笛,凑到唇边轻吹了几下,环顾屋子,我已经把你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如果人的心也可以和打扫屋子一样,轻易地就能取掉一些东西,也许就会少很多情恨。
在石府外徘徊了一会,想着已过半夜,还是不惊扰石伯了。翻身从墙头跳下,人还未落地,已经有人攻来,我忙道:“在下落玉坊金玉,来见九爷。”进攻的人一个转身复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几声隐隐地笑声。
他人眼中是人约半夜、旖旎情天,却不知道当事人早已肝肠寸断。
竹馆一片黑暗,我把竹箱轻轻搁在门前。默立良久,拿起竹笛吹了起来。
“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
屋内灯亮,门轻轻打开,九爷拄着拐杖立在门口。暗夜中,脸触目惊心地煞白。
“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
不管你我是否曾经把酒笑谈,曲乐相合,从此后,你我东西别,各自流。
连吹了三遍后,心中激荡的怨意才略平,“你曾说过我的心意和白头吟的曲意不合,所以转折处难以为继,今日我的曲意和心意相通,应该吹得很好,但我宁可永远吹不好这首曲子,永远不懂它的曲意。”
说到后来,即使极力克制,声音依旧微微颤着。双手用力,一声脆响,手中竹笛折断,断裂的竹笛还未落地,人已经飘上了墙头,身子微顿了顿,身后还是一片沉默,我摇摇头,死心地飞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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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姑:
我走了。你看到这封信时肯定很生气,别生气,你看你眉毛都竖起来了,这么多皱纹,你可说过女人经不得气的,赶快把眉眼放平了。
长安城所有在我名下的歌舞坊和娼妓坊,还有只有你我知道偷着开的当铺都交托给你。有两件事情你一定要谨记:一,歌舞伎本就是悉心后的女子,待人接物自有规矩,娼妓馆的女子却有些散漫无规,厚待女娼馆的娼妓,什么都可以不懂,但一定要学会做这行,第一要做的是管好自己的嘴。二,最好把娼妓坊和当铺都关掉,或者至少都不要再扩张,守拙方是长存之道。这封信看完后烧掉,我另有一张尺素写明生意全部交给你。
我知道我这样做好是任性。自从进了长安城,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学习做一个长安城人,进退言语我都在拿捏分寸,我突然累了,很想念在西域横冲直撞的生活。我走了,也许有一日会回来,但更也许我再不回来。所以,红姑,勿牵念我。最后麻烦你件事情,过上十天半个月后帮我把封好的锦帕送到霍府管家手中。
玉儿”
“小霍:
我回西域了。但对不起,不是陪你一起走。当你看到这方锦帕,应该已经是几个月后,得胜回朝时,而我也许正在和狼兄追逐一只悬羊,也许什么都不做只是看残阳西落。你问过我,那一地纠缠不休的藤蔓可象人生我在想,人生也许真的象金银花藤,但不是纠缠不休。花开花落,金银相逢间,偶遇和别离,直面和转身,缘聚和缘散,一藤花演绎着人生的悲欢聚合。这次我选择的是转身离去。此一别也许再无相见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小玉”
―――――――――――――完:
番外 盼双星
暗夜中,她一身红衣,彷如烈火一般燃烧着。
孟九知道她的心情不好,因为她平常并不喜穿艳色,可心情不好时,却总会倔犟地选择浓烈的色彩,彷佛用色彩告诉他人,我很好,我一切都很好,把委屈和软弱都藏在华美的颜色下。
她的眼中也有两簇小小的火焰燃烧着,寂寞清冷的竹馆因此而变得温暖,他多么渴望能把这样的温暖留在身边,可他不能。
这样的女子,来去如风,灿烂似火,生命璀璨若朝霞,他希望她永远明丽地活着,能拥有最完美的幸福,生命中不要有一丝阴翳。
他问她“想要一个家吗”,她回答他“想要,想要一个热热闹闹的家”,他也想要,可是他给不了她。
她眼中炽热的火焰,不知是恨是爱,她扭断竹笛的刹那,他的心也喀嚓碎裂,她望着他的沉默,眼中的一切都熄灭死寂。
她恨他一句话都不肯说吗
可她是否知道,他怕只要一开口,他就会选择自私地留住她,不计后果地留住她。
红影冉冉消失在墙头,他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张口。
心痛至极,喉头一股腥甜涌出,他俯头咳嗽起来,点点殷红的鲜血溅落。
落在他的白衣上,仿若白雪红梅,落在门侧的一个竹箱上,好似绿竹红花。
本就重病在身,此时又痛彻心扉,他的体力再难支撑,索性扔了拐杖,靠着门框坐下。
捧过竹箱,用衣袖一寸寸仔细地擦拭干净刚才溅落的鲜血,却毫不在意自己唇角仍有的血迹。
一方方绢帕,一日日情思。
她比他所知道的,所想的,做的更多,走得更远。
一字字读下去,他的心若火一般烧着,他的身子却彷佛置身冰窖。他究竟拥有过怎样的幸福
天边已经初露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却一无所觉,心仍旧沉浸在黑暗和绝望的幸福中。
“脸有些烧,连人还没有嫁,竟然就想孩子的问题。自问自己如果我这一生都不能有孩子呢想了许久,都没有定论,但看到屋外已经只剩绿色的鸳鸯藤时,我想我明白了,生命很多时候在过程,不是每一朵花都会结子,但活过,怒放过,迎过朝阳,送过晚霞,与风嬉戏过,和雨打闹过,生命已是丰足,我想它们没有遗憾”
他的身子蓦地颤颤发抖,急速地咳嗽起来。脸上却一扫刚才的黯淡绝望,眉目间竟罕有的光采飞扬。
一直病着的身体忽然间充满了力量,他拽过拐杖站起,一面急急向外走着,一面大叫:“来人,立即备马车。”
东边的红日半吐,半天火红的朝霞,绚烂夺目,宛如她的笑颜。他望着朝霞,又是喜又是心疼。玉儿,玉儿,我终究还是看低了你,伤你已深,但我会用一生来弥补过往之错,从此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你有半点伤心。
马车还未到落玉坊,就已经听到乱哄哄的声音。
红姑立在园子前大骂守门的人,“一个个全是猪头,你们都是死人呀居然什么都没有看到”
天照跳下马车,挑起帘子。
红姑望见天照立即收了声,上前恭敬地给天照行礼请安。
天照笑让她起身,“这位是家主,石舫舫主,想要见玉坊主。”
这个皓月清风、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居然就是名震长安的石舫舫主
红姑愣愣望着车内的孟九,太过震惊,竟然忘了行礼。天之骄子的霍去病好似骄阳霓虹、寒梅青松,本以为和玉儿已是人间绝配,可不曾想人间还有这般人物,皓月比骄阳,芝兰较寒梅,竟难分轩昂。
一贯温和的孟九此次却有些急不可待,不等天照点醒红姑,就问道:“我想先进去见玉儿。”
红姑眼中带了泪意,恨恨地道:“我也想见她,想把她找出来骂一顿,打一顿才解恨,她已经趁夜离开长安,还说什么再不回来。”
孟九心中巨痛,又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会仍不见停。玉儿,见了帕才真明白你的心思,真懂了之后,才知道自己伤你有多深。
天照赶着问红姑:“她留什么话给你了吗说去哪里”
“给我的信里只说回西域了。她还有一份信留给霍将军,本来让我晚十天半个月才送到霍府,我一怒之下今天一大早就送了过去。不知道那封信里是否会具体说回了哪里。”
天照听完,挥手让红姑退下。
孟九想说话,可刚张口,又是一阵咳嗽。
天照知他心意,忙道:“小玉不会骑马,她若回西域必定要雇车,我立即命人追查长安城的车马行,放鸽子通知西域的苍狼印和沙盗都帮忙寻找,石伯可以知会他以前的杀手组织帮忙寻人。九爷,小玉既然回了西域,我们还能有找不到的道理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你先养好病,否则这个样子让小玉见了,她心里肯定又要难受。”
孟九垂目思量了一瞬,淡淡道:“知会西域各国的王宫,让西域各国出兵寻找。”
天照心中震惊,九爷虽然帮助过很多西域国家,可一直尽力避免牵扯太深,对方一意结交,他却常拒对方于千里之外,西域各国巴不得能卖九爷人情,不说九爷手中通过生意遍布大汉的情报网络,以及西域的庞大势力,单九爷设计出的杀伤力极大的兵器就让西域各国渴求不已。九爷如此直接的要求,西域各国定不会拒绝,看来九爷这次对小玉是志在必得,只是如此一来,微妙均衡的局面被打破,欠下的人情日后又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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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仍暗着,霍去病已穿好戎衣,整装待发。
“你告诉她今日我要出征的消息了吗”
“老奴亲自去落玉坊转告的玉姑娘。”
霍去病立在府门口,默站了良久。东边刚露一线鱼肚白时,他心中暗叹一声,看来她还是宁愿留在长安。
收起百种心绪,翻身上马,清脆的马蹄声刹那响彻长安大街。
儿女情先暂搁一旁,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专心打这场满朝上下都冷眼看着的战役。
上次他以八百骥突入匈奴腹地,大获全胜。可朝中诸人并不心服,认为不过侥幸得胜,就连皇上也心存疑虑,不敢真正让他带大军作战。
李广辗转沙场一生都未真有建树,不能封候,而他一次战役就名满天下,十八岁就封候,让太多人嫉恨和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