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藤架前,嘴里喃喃说:“我可是捉了无数条蚯蚓,初春又专门施了牛粪,你们今年一定要争气呀要开得最多,最美”
鸳鸯藤的叶片在风中轻轻颤动,似乎回应着我的请求。“等你们开到最美时,我就带他来见你们。”轻轻亲了一片新长出的叶子,“你们努力,我也努力”
我进竹馆时,只看到天照坐在桌前抄写东西。我诧异地指了指院子中空着的轮椅问:“九爷呢出门了吗”
天照笑道:“去兰屋看小风的爷爷了。”
我点了下头,看着轮椅,依旧有些纳闷。
天照放下笔,走到我身侧,看着轮椅道:“九爷一条腿完全用不上力,另一条腿还能用力,拄着拐杖虽说走不远,但日常多动动对身体还是比坐在轮椅上好。”
我“嗯”了一声,天照沉默了一会,接着道:“小时候,九爷虽然腿脚不方便,却也爱动,对什么都好奇新鲜,总喜欢跟在我们身后玩,可我们那时候不懂事,总觉得带着他干什么都不方便,做什么都要等着他,所以表面上不敢违逆他,可背地里却总是商量着能甩掉他就甩掉他,甚至为谁出的主意最高明而得意,我就是自以为最聪明的那个。九爷慢慢明白了我们的心思,人开始变得沉默,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书籍上,因为也许只有这些沉默的朋友才不会嫌弃他。有一次九爷背着老太爷,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出门,到天黑人都没回来。老太爷急得把我们一个个都痛骂了一遍,罚我们跪在青石地上。后来九爷回来时身上的衣服被撕裂,脸上乌青,头上手上都是血。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一句不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然后求老太爷让我们都起来。”
天照凝视着轮椅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沉默不语,酸楚心疼,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
“那一次我们心里真正感到愧疚,大哥把长安城的小混混一个个敲打了一遍才问出原由。原来九爷看到墨子上对兵器制造的论述,就上街去看铁匠打铁,那些和我们一样不懂事的顽童跟在九爷身后唱一个拐子,三条腿,扭一扭,摆一摆,人家一步他十步,讨个媳妇歪歪嘴。边唱还边学九爷走路,惹得众人大笑。九爷和他们大打了一架,吃亏的自然是九爷,被打了头破血流。大哥气得和那些唱歌的孩子都打了一架。我们都想带九爷出去玩,可九爷从此却再不在人前用拐杖。”
“一个拐子,三条腿。扭一扭,摆一摆,人家一步他十步,讨个媳妇歪歪嘴。”谁说“人之初,性本善”呢看来还是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恶”更有些道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那根拐杖放在书架的角落里,也明白为什么虽然放在角落里却一点灰尘也没有。他是医者,自然明白适量运动对自己身体的好处,可那首歌谣和众人无情的讥笑却让他只在无人时才愿意用拐杖。
天照侧头看着我问:“你会埋怨我们吗”
“有些不过九爷自己都不计较,我也只能算了,否则”我哼了一声,笑看向天照。
天照笑道,“玉儿,你的性格可真是只认准自己心头的一杆秤,别的是是非非都不理会。”
我微扬着下巴问:“我只要自己过得好,自己关心的人过得好,别的人我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难道这有错吗”
天照忙道:“没错,没错你可别误会我的话。我们哥三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九爷去了趟青园,回来后居然不再避讳外人地用拐杖,你不知道连二哥那么镇静的人看到九爷再在我们面前用拐杖,眼睛都有些红。九爷这么多年的心结,我们心上的一块大石,总算因你化解了。”
我脸有些烫,垂目看着地面,低声骂道:“好个秦力,看着老实巴交的,嘴巴却一点不牢靠。”
天照“哈哈”大笑起来,“他可不止不牢靠你若看了他学着你一脸倾慕地呆看着九爷的样子,就知道没有把这样的人才招进你的歌舞坊可真是浪费我们几个当时乐得脚发软,大哥更是笑得没控制好力道,居然把一张桌子给拍裂了。”
“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我插着腰,跳着脚吼道。
天照还未回答,正拄着拐杖进院子的九爷笑问:“什么要再说一遍”
我狠狠瞪了一眼天照,跑到九爷身边道:“秦力不是个好东西,你要好好罚他,或者你索性把他交给我,我来整治他。”
九爷看了眼天照问:“秦力几时得罪了你”
天照满脸愁苦,哀求地望着我,我支支吾吾了半晌,自己却不好意思说出原由,只能无赖地道:“得罪不需要理由,反正就是得罪我了。”
九爷走到轮椅旁坐下,天照忙拧了帕子来,九爷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罚他给你做一个月的车夫,由着你处置。”
我得意地笑看向天照,九爷又来了句:“大哥,二哥,三哥最近也是太闲了,我看蓝田那边的玉石场倒是挺需要一个人长期驻守在那里看管,三哥觉得谁去比较好”
天照脸越发垮了下来,一脸诚恳地对九爷道:“大嫂刚生了个儿子,大哥乐得一步都不愿离开,二哥为了照顾大哥,把大哥手头的事情接了一部分过来做,我最近正打算把长安城所有生意历年来的帐务清查一遍,再加上我们还要教导小风,小雨他们,天地可鉴,日月作证,山河为誓,其实我们真不闲”
我手扶着九爷的轮椅背,低头闷笑,九爷轻叹:“听上去倒的确好象不闲。”
天照忙道:“确实不闲我们只是极其、极其、极其偶尔在一起饮了次茶、聊了个天、听了个故事而已,以后再不会发生此类事情,我们肯定忙得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头先光顾着乐,竟然没有听出九爷的话外话,这会子天照的话说完,我猛然明白九爷已经猜到天照他们干了些什么,心里透着些羞、透着些喜、透着些甜,静静立在九爷身旁。
谨言大跨步地奔进院子,看到我立即脸上一个灿烂的笑,阴阳怪气地道:“玉儿怎么也在来看九爷的”
天照几步跑到他身旁,推着他往外走,“昨天刚到的香料你还没有验收完,这事缓不得”
谨言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没有呀你不是说你别捂啊什么蓝田哦”几声后谨言的声音已完全不可闻,只听到天照说:“九爷,那些没誉抄完的旧帐我明天再接着弄,今日还有些事情急着办,先回去了。”说完只听到脚步飞快,不一会院外已经静悄悄。
我心中七上八下,甜蜜中带着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九爷却仿若未发生任何事情,推着轮椅进了屋子,“湘妃竹的笛子已经做好了,纹理自然雅致,再雕刻装饰反倒画蛇添足,我也就偷了回懒,你看看可满意”
我伸手接过笛子,“我可不懂这些,你若说好那肯定就是好了。”
九爷笑道:“你园子里住着一个名满天下的宫廷乐师,多少人想拜师都不可得,你不趁着机会向他讨教一二”
提起李延年,不禁想起李广利,我眉头皱了皱,九爷问:“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想到李广利此人,只能感叹龙生九子,个个不同。”
九爷笑说:“你操心太多,若真烦把他轰出去也就完事了。”
我浅笑未语,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为了你,真要轰他我还舍不得。九爷轻轻咳嗽了一声,“你最近歌舞坊的生意扩张得很快,我还听下头人说你做了娼妓坊的生意,这是名面的,你暗中还做了其他生意,为什么你若只是想赚钱,不妨作些其它生意,你如今这样走得有些急促和过了。”
我一惊后,心中又是喜,自以为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情却还是没有瞒过他,除非除非他一直密切地留意着我的举动,讷讷道:“我自有我的打算和计较。”
他默默发了会呆,忽地问:“玉儿,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尽力不在外面用拐杖行走吗没有特殊情形,我都只愿坐轮椅,而且一直刻意让众人以为我的身体很差,就是天照他们也以为我弱得根本难以走远,身体还经常不妥当。我的确腿有残疾,身体也的确内弱,可却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
我愣了好一会,难道不是天照他们所说的那个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幼时的自卑“为什么你是故意做给谁看得吗”
九爷轻点下头,“做给皇上看的。我的母亲是窦太后的侄孙女,幼时常常进宫玩耍,当年皇上和母亲也算感情不错的表兄妹。所以窦太后在世时,石舫和窦氏一直走得很近。窦氏败落后,皇上对石舫盘根纠错的势力很是忌惮。父亲和母亲过世后,偌大一个石舫落在了我手中,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个病秧子,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石舫的生意又在我手中一点点没落,石舫在长安城肯定逃不过彻底覆灭的命运。”
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一点身世,我听得怔怔发呆,当年他才多大竟然要以稚龄担负起众多人的性命,与汉朝的皇帝周旋。而且他只说了家族中和汉朝的关系,和西域的关系呢那边他又肩负着什么这一路行来,他究竟承受了多少
他凝视着我,慢慢道:“玉儿,当今皇上心思深沉机敏,行事果断狠辣,必要时是一个除对自己外的任何人都能下杀手的人。不要做触犯天家的事情。你在长安城怎么和别的商家争斗,我都可以但”他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只语重心长地说:“玉儿,行事务必三思。”:
第十四章 赏星
“啪”地一声,我把筷子扔到了桌上,“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馍馍,为什么要乱放东西”
红姑瞟了我一眼,继续吃着手中的馍馍,“用槐花蒸的馍吃着香,是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前段日子看到我用槐花煮茶发了通脾气,今日好好的馍馍又惹了你,槐花究竟哪里犯了你忌讳,一见它你就火冒三丈”
我闷闷坐着,红姑自顾吃饭,不再理会我。
不是槐花犯了我忌讳,而是我一直不愿意再想起那个立在槐花下的人。
躺了好久却一直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起来,摸黑拉开门。点点星光下,只见一个黑黢黢人影立在鸳鸯藤架下,心唬得一跳,又立即认出是谁,一时竟然没有一句合适的话可说。
霍去病转身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后忽地说:“你言而无信,既说了改日来找我,可到现在也没有找过我。”
我走到他身前,沉默了会,仍然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说,眼睛看向鸳鸯藤,一朵花儿正羞怯怯地半打开了皎洁的花瓣,惊喜下,忘形地叫道:“你看那朵花开了,今年的第一朵花。”
霍去病侧头看向花,“看来我是第一个看到它开花的人。”
我深吸了口气,“很香,你闻到了吗”
霍去病道:“去年人在西域错过了它们,它们倒是知情识趣,今年的第一朵花就是为我绽放。”
我笑道:“没见过你这么自大的人,连花都是为你绽放不过是恰好赶上了而已。”
霍去病凝视着花,一脸若有所思,“一个恰好赶上才最难求,有些事情如果早一步,一切都会不一样。”
“一,二,三”我头埋在花叶间,一个一个点着花骨朵,霍去病吓得骇笑,“你不是打算把这么多花蕾都数一遍吧”
我点了一会,笑着放弃了,“就是要点不清,我才高兴,证明它们很努力地开花了。”
霍去病问:“为什么叫它们金银花银色好理解,是现在看到的白,可金色呢”我笑道:“现在卖个关子,不告诉你,再过段日子你来看花就明白了。”霍去病笑起来:“我就当这是个邀请了,一定赶赴美人约。”我“啊”了一声,懊恼地说:“你这个人”
他忽地拽着我胳膊,向外行去,“今夜繁星满天,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我犹豫了下,看他兴致高昂,心下不忍拒绝,遂默默地随他而行。
因为上林苑没有修筑宫墙,视线所及,气势开阔雄伟。我看着前面的宫阙起伏,千门万户,嗓子发干,咽了口口水道:“上林苑中有三十六座宫殿,我们要去哪个”
霍去病笑道:“胆子还算大,没有被吓跑。”我没好气地说:“要死也拖着你垫背。”他眼睛在我脸上瞟了一圈,“这算不算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我冷笑两声,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
“我们去神明台,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筑,到台顶可以俯瞰到整个上林苑和大半个长安城。躺在那里看星星的感觉不会比你在沙漠中看星星差。整个长安城只有未央宫的前殿比它高,可惜那是皇上起居的地方,戒备森严,晚上去不了。”
一览无余的视野毫无阻碍的视线我心立动。他领着我翻墙走檐,一路安全地到了神明台,因为一无人住,二无珍宝,这里没有卫兵守卫,只有偶尔巡逻经过的兵士,
我和霍去病在黑暗中一层层地爬着楼梯,人未到顶,忽隐隐听到上面传来一两句人语声。我们俩都立即停了脚步,霍去病低声骂道:“这是哪个混帐”
我侧头而笑:“只准你来,还不准别人也来风雅一回既然有人,我们回吧”霍去病却道:“你找个地方躲一躲,我去看看究竟是哪个混帐,轰了他走。”我欲拽他,他却已几个纵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