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和杜教授的一切供词, 都经得起警察的推敲查证。这父女俩都是碰巧出现在乐暇会馆,与乱党半分钱的关系没有, 更谈不上制造混乱助匪谍逃跑。
在蒋探长的帮助下, 陆三哥和律师把事情摆平。埃尔弗上尉还有些不逊不屑。然后, 租界工董局的庞锦华董事——租界当局唯一华人董事, 亲自打电话来过问, 珍卿和杜教授顺利释放。
等陆三哥把手续办理完, 珍卿在门外跟蒋探长真诚道谢,说改日她会亲自登门拜谢。蒋探长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说承受不起。
杜教授眼巴巴瞅着珍卿,珍卿拿好两把宝剑,睨着杜教授冷冷哼笑一声,坐上车再也不想看他。杜教授过来眼巴巴瞅着车。陆三哥叫杜教授回谢公馆。他要带着珍卿回楚州路。
陆三哥一直抱着珍卿,叫她什么也不要想,回到家随便吃点饭,安心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好起来。
回到楚州路杜宅,金妈和秦姨早把饭做好,点心粥水都是好消化的。陆三哥叫把饭摆在阁楼,他还是叫珍卿别胡思乱想,吃完饭犯了困,直接倒在床上就睡,他会一直陪着她。
对于珍卿的身体情况,陆三哥了解程度很深了。她轻易不会跟人动气,但是一动气就很厉害。
他又给她盛了一碗稠粥,看她脸色还是发白,眼皮开始耷拉着,嘴里还机械地咀嚼食物。他有说不出来的心疼。
莫名其妙地感到困倦,有一种可能的情况,是身体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暂时避开不愿面对的事。小妹从生母去世后,一直会有这种生理.反应吗?
他半抱着把她拉起来,在她头上亲一亲,非常温柔地低声说着:“现在开始睡着,什么都不要想,一切等醒过来再说。”
看珍卿蔫头耷脑地犯困,三哥取下她手里筷子,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之后,按铃叫袁妈、秦姨上来,准备给小姐擦洗一下。
三哥交代她们轻一些,不要把她惊动醒。他蹑手蹑脚地出去,靠在墙上安静等候。
今天,小妹表现得歇斯底里,这么激烈的反应,未必只是针对今天的事,也许怨气积压太久,碰到一个契机发泄出来。可也误打误撞搅浑一塘水,救了杜教授和那些人一回。
但不管前因后果如何,小妹的痛苦是真实的,因为他真实地看到了。
袁妈、秦姨给珍卿洗好,陆三哥交代她们,夜里也备些吃的,弄不好小妹会半夜醒。
陆浩云关上门重新进去,坐到床沿看着珍卿的睡颜。她的呼吸声轻缓有节律,一进一出带起胸膛的起伏。
她们帮她换过睡衣了。她奶白的皮肤,在朦胧的光线中很温和,细看她的皮肤,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这一切,让她显得像个懵懂无知的婴儿。
痛苦是藏在水下的暗礁,从表面上看不到,但它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就像小妹心里的痛苦,她都妥帖地放在记忆角落,不叫别人看出来什么。不管今天的事真相如何,没人能转移她的痛苦替她接受。
回想她最初与杜叔叔重逢,那种难言的积累太久的心理痛苦,表现得让人记忆深刻。
还有她对杜叔叔的态度。无论杜叔叔怎么想弥补,小妹一直对他有所保留。杜叔叔缺席她的成长,留给她太多不解和失望,长年累月积攒的纠葛,她能暂忘却不能释然。
她的创伤还在那里。有人不小心戳到伤口,她疼得太厉害,就向弄疼她的人报复,而她的报复只是詈骂而已。
他为什么这么心疼她?明明她过得并不算坏。他觉得自己过分爱她了,连一点合理的挫折和困难,他也觉得不该叫她承受。
陆浩云坐到晚饭时候,下去吃饭然后洗澡,洗完澡还是到阁楼上,搬两只凳子放在床边,坐着看了一会书,他忽然抿唇笑一笑,轻轻把珍卿向床里推,他上身放在床沿腿搭在椅子上,近距离地看着小妹睡觉。
他把她鬓角的碎头发,轻轻地安抚下去,发现她眼球一直在动,担心她下一刻就会惊醒,可是盯了半天她也没醒。他也眼皮沉沉感到困倦,就紧紧挨着她的脸颊,手虚虚地搭在她腰腹。相聚很近地呼呼大睡。
珍卿一直睡到凌晨五点,整整十二个小时。
她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懵懂地揉了一把脸,好一阵的恍惚。
她一夜总梦见前世景象,上辈子十几年的经历,梦里都笼统地回溯一遍。它的梦境还移花接木,把杜教授和jì女亲嘴的事,竟然安在前世生父身上,她也在梦里也大闹来着。可三哥突然从天而降,叫警察把她生父母都抓走,她就心平气和地醒过来。
梦境漫长得像有半个世纪。珍卿就着黎明前的熹光,看着身旁清俊无匹的男子,她怎么看都觉得陌生,但无论怎么陌生都觉得亲切。
珍卿又重新躺回去,把脸贴在三哥胳膊底下,嗅着他的体息和沐浴香波的味道。这味道莫名地叫她安心。
她也知道一点心理学,父爱缺失带来的性格缺陷,在上辈子非常明显,这辈子看似没什么。但她知道其实有什么。三哥弥补了这一份残缺,真的好。
本打算睡个回笼觉,陆三哥说醒就醒了。他起来让珍卿补充水分。看珍卿喝了半杯温水,他拨弄一下调皮的短发,捏捏她萌萌的白脸蛋,从鼻间发出的笑意,温柔传到她的耳中:“睡得好吗?心情怎么样?”
珍卿还是要抱着他:“睡得很好,心情——比昨天好。”她搂着他的脖子跟他起腻,抱怨着说:“为什么世上的父母,不能做好称职的父母,有那么多七情六欲,该负责任的时候不负责呢?如果我爸——杜教授跟母亲分开,我简直难以想象,要怎么面对母亲,还有二姐、四姐,还有元礼、仲礼、娇娇……”
说到这里,珍卿心里发沉一下。
三哥摩挲她的头发,怜爱地说:“其实,你爸爸没那么糟。不瞒你说,晓得他跟我妈妈结亲,我回国后调查过他。他跟着一些风流文人,以前出入过风月场所,可他结婚后就自新了。了不得跟那些女流,在一起打牌吃饭聊天,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今天出现在乐暇会馆,其实是有要紧的事。”
三哥将原委慢慢道来。社会党的地下人员,有一件要紧的东西,或者一桩要紧的消息,需要即刻传出去,但传信的地下党已暴露。聂梅先那一帮子特务,早布好天罗地网要捉接头人。
难说社会党人怎么想的,竟然把杜教授发展成他们的外围人员,临时叫他帮忙解决这个困局。
杜教授人虽然来了,但还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就叫珍卿搅了一个人仰马翻。那个身负重要使命的地下党,在特务眼皮子底下溜之大吉。
说起来,上回货船藏鸦片的人情,这回就算还给他们了。
陆三哥说完之后,见珍卿没有一点反应,她漠漠地瞪着黑漆漆的眼,似乎无动于衷。三哥微笑摸她脸:“你好像完全不意外。”
珍卿把脸搁到他手掌上,从心里感到深深倦意:“我在乐暇总会周围,看见奇怪的人晃荡,还有个奇怪的算命先生,一会扯着小姑娘调戏,一会又给叫花子钱。没有一会,那些叫花子就到乐暇总会捣蛋。开始我没想到这些,就是想把杜教授暴打一顿,租界警察一哄而至,我也想明白一点。”
珍卿平平无奇地讲,她看到过杜教授看禁书,自然不会太意外。但还是忍不住吐槽:
“给杜教授派遣重要使命,社会党人的头头,真是心盲眼也盲了。”
陆三哥牵嘴微笑:“所以你在巡捕房里大闹,都是做戏给人家看的?”珍卿沉默一会儿,嘟着嘴还是不高兴:“在巡捕房的是,在乐暇会馆就不是,那是真情的流露。“
三哥兜兜她下巴说:“叫杜教授给你道歉?他都悔恨死了,听妈妈说,他回谢公馆一直哭,觉也不好好睡。”
珍卿兴致寥寥地说:“道歉有什么用呢?我昨天那样对他,不全因他与jì女如何,就是想起从前他对我,觉得很沮丧,他就是不负责任不着调。——三哥,就这样吧。我什么也不愿想了。”陆三哥自不会勉强她。
陆三哥觉得她不开心,计划带她上哪度假解闷。
第279章 父女间的小情绪
从珍卿大闹乐暇会馆开始, 城里流传起“女儿砍爹”的奇闻。谢公馆给大报刊打了招呼,大报纸就通通不予报道;小报可是最喜欢猎奇,有的是知情者给他们爆料, 事情就演绎得越来越离奇。尤其珍卿那句“软饭吃得喷喷香,吃着软饭还嫖chāng”, 以后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名言。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 杜教授畏女如虎的事, 在熟人圈子成了一块笑料, 他的父道尊严被闺女踩个稀碎, 今后恐怕也不易再捡起来。
小范围的知情人圈子里,人们也开始恍然大悟,为啥杜小姐的生父还活着, 她却自己挣钱养祖父——因为他爹是个靠不住的小白脸子。
陆三哥在很大程度上,了解珍卿大闹乐暇总会的经过。据唐小娥说,珍卿当时一见对面的情形, 立刻怒气腾腾几乎压不住。这其实不符合她一贯的稳重性格。
三哥、谢董事长、吴二姐, 都是眼明心亮的社会人, 立刻晓得珍卿的心理困境。一般继女对于继母,自然比不上对亲生父亲。亲生父亲出了这种事, 亲女怕捂住还来不及, 不该是珍卿这种反应。她好像就是想闹大,不在意会有什么后果了。这样让人既感动又心疼, 再想一下, 觉得珍卿大可不必如此。
所以, 当珍卿以为杜教授不检点, 她立刻产生沉重的焦虑, 她觉得没法跟三哥交代, 没法给谢公馆的人交代。珍卿最后没有说出来这种焦虑,但吴二姐和陆三哥还是找她谈。
三哥语重心长地说:“小妹,无论你父亲你祖父,他们错了是他们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有代人受过的觉悟,更不必觉得对不起谁。你拥有的一切,是大家心甘情愿给你,你不是沾的杜叔叔的光。
吴二姐也劝慰珍卿:“谢公馆自来住过多少人?远的不说,近的包括罗曼茹、钱明珠和林兰馨,我们并不多在意她们,说白了不过暂住的过客。不是因为他们是远亲,是因为她们品行不够,不足以叫我们视为亲人。你成为谢公馆五小姐,从根本上讲,不是妈妈跟杜叔叔结婚的缘故。杜教授提供了一个契机,你靠自己赢得大家尊重和爱护。……”
有些道理珍卿心里明白,但当事人主动安她的心,她些许不安和伤感也消散了。
孙离叔叔和谢董事长他们,也给珍卿普及这里的世道人情。
珍卿这一回才算知道,他们那文人学术圈子,不止一两个人喜欢跟jì女玩,时不时的一群人打牌,就叫jì女出局弹唱助兴或坐陪服侍。
珍卿以为纯洁得像莲花的孙叔叔,自言偶尔也会参加那种聚会,不过是与jì女喝茶聊天。孙叔叔拉着珍卿说,别人他不敢保证,杜教授一定没有出圈的事。自己家里开着医院呢,杜教授哪能真不讲卫生呢。
杜教授天天也够蔫儿的。珍卿自不会天天咬牙骂她,但也有点爱搭不理的。连吴二姐都来劝珍卿,说杜教授在她面前,老实得像个鹌鹑一样,眼巴巴地瞅着闺女,像个求判官开恩的罪人。
珍卿心里的怨恨,不像她当时表现的那么多。但心里还有点疙疙瘩瘩,谁劝她也还是一如既往,没有跟杜教授和好如初的意思。
有一天在谢公馆待着,早起三哥过来跟珍卿说,杜教授在跟谢董事长商量,说中华研究院那边郑院长表示,要给杜教授职位、工资都升起来。但是为了方便工作,那边希望他能长驻平京。
杜教授自己也动了意。现在学校和周围的同事,想起来那一档子事儿,就把他当涮羊肉那么涮,他不至于那么脆弱,可是长此以往也没什么意思。再说珍卿看到他就难受,父女如此他也煎熬,倒不如避开一阵算了。
珍卿去洗手间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擦护肤品,闻言有点不是滋味。她拿着护扶品的盖子,在手里翻上倒下地玩。看着她天人交战,陆三哥不由心里叹气。但他也不再赘言,留足空间叫她自己考虑。
他端凳子坐到她后边,耐心地替她梳理头发。她的头发还泛着栗色,不是太黑,不过发量相当可观,保养得也丝滑柔顺。她年初剪头发也没剪太多。陆浩云觉得,这头秀发于他是一份福利。
他从镜子里看她的眼神,她不晓得神游到哪去了。
要说小妹的祖父和父亲,没一个显着像正常人。小妹也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叫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不惹着她还好,惹着她冷不丁夯你一棒子,夯得你十天半月醒不过神。杜叔叔是够难受的。
头发梳得半理顺了,珍卿扭过来拉三哥,低头噘着嘴晃他的手:“三哥,你帮我把他请来,我跟他聊聊吧。”
这两三天,珍卿听了不少世情故事,晓得此时的教书先生,有点钱的不少是斯文败类。她昨天晚上睡的时候,想上辈子的老师也谈不上谁是完人。
后世的男老师大概不会找jì女玩,但没事儿也爱打麻将来着,都说能预防老年痴呆。她天马行空地乱想,为啥两辈子作文里看的好老师,现实中几乎见不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