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说得周遭学生都笑起来,连被珍卿点到的甲生也抿嘴尬笑。这时候,身材宽大的胖妈挤开往前凑的学生,像在家里侍候五小姐一样的,把保温筒子揭得好好的,叫珍卿喝里头的咸豆浆,哄人喝豆浆还嘀嘀咕咕,简直像对待一个婴儿一样。珍卿感到学生们在面面相觑,有一阵以目示意的尴尬。她难免觉得教师的威严动摇了,脸估计也默默地红起来,喝着咸豆浆没留神把自己呛着了,胖妈又拍后背又揉胸口,搞得珍卿几尴尬几尴尬。
珍卿轻轻在手底下扒拉胖妈,示意她赶紧消停一些,见学生们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勉强收拾情绪接着说:“所以,唯美浪漫跟理智现实不该对立。对现实主义作品缺乏兴趣,固然不可强求自己喜欢,却应当坚持作基本的官能训练,就像科学家严格遵循实验流程一样,该做内容摘要做内容摘要,该分析修辞语法分析修辞语法,该研究社会背景研究社会背景,该分析人物性格分析人物性格。即便不能强求情感与审美到位,也必须强求技术与能力到位。若你以后对现实生活体悟得更深,求学时强求而来的阅读能力,就能促成你的审美趣味发生变化。而且不少批判现实主义的名著,一开始非硬着头皮读不可。不能忍受开始的寡淡无味,就不能遇见结局的精彩……”
珍卿坐着说了这一会话,肠胃有点要犯呕的意思,却听又一个男学生热忱地向她提问:“易先生,庄教授给我们讲如何作诗,说用平凡的文字写不平凡的事,跟用不平凡的文字写平凡的事一样伟大。先生,先生,学生不理解何谓‘平凡的文字’,何谓‘不平凡的文字’,先生能否为学生以白话阐释一二。”
珍卿感觉比刚才更不舒服,想着答完这个问题马上走,于是勉强镇定着向该生解释道:“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杜工部此诗何字不平凡?又有哪一字真正平凡?何谓平凡?何谓不平凡?我窃以为,合于意境,谐于音韵,美于秩序,真于情致,平凡文字也可以化为不平凡,若四者皆违背不行,不平凡之文字也归于暗淡造作——”
说到这里珍卿停下了,周围有学生说”易先生说得好“,便听见不少喝彩声和掌声。珍卿却霍然站起身要往外挤,胖妈和保镖毛妞儿帮她向外挤,挤到外面,匆匆跑到一边树下干呕一阵。
不晓得易先生怀孕的学生们面面相觑,不少学生连忙凑上去道歉关怀,正紧张记笔记的董时吟也上前,珍卿拉住董时吟交代她跟大家说,她身体不适不能再跟奉陪了,叫董时吟帮她好言好语地安抚一下诸人。交代完学生董时吟,珍卿就被保镖和胖妈簇拥上车,学生们眼睁睁看车子开不见。
董时吟收好笔记本冲大家解释,大家自然谈不上见怪易先生。有晓得易先生怀孕的就开始说,说头一个问题易先生已经不适,有眼色的便不该再继续提问,提第二问的男生窘迫得无地自容,挠头说他着实不晓得啊,连连跟大家作揖说对不住,大家叫他跟易先生作揖致歉去。董时吟惊讶地问那个女同学:“你怎么晓得易先生怀孕了?” 对方说上次调上课时间她提前到教室,她听到易先生跟钱助教说的,易先生现在正要保胎呢,搞不好暑假的古典诗词讲座也要泡汤了。
有男学生就不以为然地嚷:“你可不要胡乱耸人听闻,我为了听易先生的讲座,暑假游黟山的计划也取消了。你又没有生过孩子,你就信口胡诌,易先生还没有大肚子,暑假的讲座只有三次,有什么必要取消了嘛?易先生哪像你们娇滴滴的?”
那女生涨红脸不甘示弱地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女人怀孕初期最要经心,我家里几个嫂子我还不知?易先生连老妈子都带上了,可见她家里人多重视她身体,海宁有钱人没事还要下乡避暑,连正经事务也先放一边。易先生有孕怎么会东跑西颠的?我们身为学生该体谅先生,你只为自己听课过瘾,就不顾易先生安危?”成功把抢白她的男青年说得语塞,但还有不少人跟他持一论调。
这群人不免讨论起易先生出身背景,有人说听那老妈子叫先生五小姐,她原来是谢公馆的五小姐,被继兄近水楼台捷足先登,一家公婆妯娌原是娘家亲人,自然把她看得娇滴滴的,其实易先生外柔内刚、弘毅进取,哪会因为怀孕就突然娇养起来嘛!
对此不知体谅孕妇的无知论调,有不少男女学生对此怒目相向,说易先生再是刚强也是凡人,是吃五谷杂粮为血肉之躯的人,怎么强叫她像个机器一样工作,这样不体谅妇人怀孕之事,真枉费易先生的谆谆教诲和耐心关怀。大家叽叽喳喳各执一词,倒也没人敢明着说不顾易先生健康,强去拖她来给大家办暑期讲座的。
董时吟早满面惭色地悄悄走开,有要好的同学追上来问她怎么了,她蔫头耷脑地说道:“早晓得易先生有孕不适,我哪会拉住她写什么书单。真是该死该死,得寻机跟易先生赔情才好。”女同学甲笑着劝慰她:“易先生挺喜欢你,哪里会怪罪你呢?”另一同学也忧戚自责道:“话是如此说,易先生几头事务劳累不堪,我早发现易先生入夏见瘦了,心疼她又想多听她讲话。我们为一己心耳之娱,下意识忽略先生不适,跟那些不体谅人的男同学有何区别?……”她们便商议如何向易先生致歉,而不会打扰到她的日常生活。
珍卿倦倦地回到谢公馆,洗完澡就在房间里头闷睡,快要吃午饭才被三哥叫醒一起下楼。见杜太爷独自坐在外客厅,也跟着一块坐在旁边等开饭。三哥见孕妇和老人都在,就叫女佣把电风擅挪得远一些,去冰窖里刨些冰先放到餐厅。
珍卿坐下来难免跟三哥抱怨,胖妈当着她的学生举动甚多,显得她不是学校的教书先生,而是在别墅度假的娇小姐贵妇人,被学生们猜想议论是一重烦,若是有小报记者留意到这情形,还不晓得怎么胡乱编排故事。
忽听一阵铿锵的高跟鞋声音,陆sì姐摇曳生姿地从前门进来,将名牌包包随手往沙发一丢,掐着腰对珍卿两人摆pose,不以为然地给珍卿飞吻:“管你的学生猜想什么,管他们小报乱写什么,就是把你写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要抱在怀里哄着拍着的小宝贝?你还不是国民喜爱的易先生,谢公馆还依然是庇护你的谢公馆。你不叫胖妈时刻守着你,家里哪个人能安心,杜家祖父你能安心吗?”
精神不太健旺的杜太爷,也捧场地跟珍卿念一句:“你那些个保镖是打打杀杀的,哪里会侍候人嘞,你渴了饿了还叫胖子跟着好。”珍卿耸耸肩膀叹声气,靠在三哥肩膀上唉声叹气:“怀了孕两难之事越发多了。”三哥也只能温柔安抚她:“生孩子不过十个月,一辈子还长得很呢,急什么?”
珍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四姐刚才说话就走来走去,现在还是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就是不好好坐定在沙发上,珍卿眯着眼看四姐多戏的双脚,诧异问道:“你又买新鞋子了?”四姐眉目转盼、得意扬扬地举起手,向大家秀出她闪烁的金刚石戒指,嘴上还是在说她的新高跟鞋:“菲拉格慕的经典款,水粉色限量,全世界找不出第三双。”
珍卿看她穿着转寰流丽的高跟鞋,越发显得摇曳多姿、娇艳夺目,便跟三哥相视而笑,公允地评价道:“很漂亮的。”四姐得意扬扬地急于卖弄,想来就是有心人送给她的礼物啦。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从书房出来,看见四姐手上醒目的戒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瞬,意味深长地平声点着四女儿:“名牌限量款,穿在脚上漂亮,价格自然也漂亮得很。惜音,公务军官不同于生意人,他们薪水津贴奖金再多,也不能跟流水大的工厂比。你不要逼得俊俊犯错,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便听四姐不以为然地说:“妈妈,他在我身上花的钱,我总找机会给他还回去的,上个礼拜,我还送了他一只美国航空表,一点不比鞋子和戒指便宜。哼,军官若不贪腐搜刮,日子还比不上大学教授呢,说不好,以后还是要我倒贴得多。你说是吧,杜叔叔?”杜教授难得情商飙高,只笑眯眯地不搭话,由着谢董事长跟女儿继续说道。珍卿跟三哥也是笑眯眯听着看着。
其实,自从俊俊哥回到海宁警备司令部,他出入谢公馆还是比较频繁的,不过四姐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白天工作晚上应酬,她跟俊俊哥最初倒是鲜少遇到。就是从孤儿工艺院的结业典礼开始,四姐跟俊俊哥才渐渐相交愈密。
据说工艺院结业式那天傍晚,家里和公司的车子都出去送客人,四姐想去西点屋吃份蝴蝶酥,跟其他人不同路又没有车。
可惜啊,所有人忙得脚后跟都长眼睛,就是看不见谢公馆的大美人被冷落。还是赶来捧场帮忙的俊俊哥,坐在军用吉普里向人群中多看一眼,就看见了焦灼无依、等着盖世英雄去救的四姐。那时,四姐离开充满奉承和热闹的内场,站在配不上她高贵美丽气质的嘈杂街头,最怕孤寂和冷落的她别提多焦躁,而俊俊哥拨开嘈杂人群上来关切,这是一个有内涵有气度而且,呃,但是难看的军官。但四姐当时看俊俊哥的感觉,应该觉得他威武挺拔气概昂昂,他及时雨式的亲切关怀,就仿佛有人在她枯冷的心田注入暖泉吧。
随后的事就比较水到渠成了。六年时间过去,俊俊哥还是穿制服的黄金单身汉,思慕谢公馆大美人的心,依然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之后,他便经常接四姐出去吃西点,拿他带着口音的勤快嘴巴,说了不少发自肺腑的甜言蜜语。四姐这种日日需要赞美恭维的娇气美人,便一次次心甘情愿被他约出去,每次约会回来都芳心烂漫、眉目生辉。
他们相交没有多久,四姐的服装生意实在太紧俏,出货时先是物流不给力,后来又被不识相的人收捐,都是俊俊哥一手揽过麻烦并负责解决。
如此之后,他们不但时常约着喝茶吃点心,还约着逛街购物看电影观文明戏,四姐在外面玩到足意了才回来,搞不好还要跟俊俊哥黏糊糊地煲电话粥,有时不免惹得谢董事长大怒,骂四姐不要总占住家里电话线。
四姐还曾得意扬扬跟珍卿说,俊俊哥是个百分百的君子,再怎么殷勤奉承都对美人秋毫不犯。他们这形势早够得上如胶似漆了,连俊俊哥的副官都当她是未来的翟夫人。不过四姐其实还不够满意,有时候被场面人询问起来,她还自欺欺人地拿乔说,俊俊哥只是她的好朋友或追求者,她自己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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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7章 山中岁月无乱离
这天吃完午饭, 三哥跟珍卿在内走廊上散步,过一会又觉得肠胃里不舒服,要呕不呕的也说不上想吐。三哥拉着她心疼地问:“要不要上楼躺一躺?”珍卿摆手说算了, 总躺着也不见得舒服。
但三哥还是带珍卿回房里,帮她按摩耳廓上的穴位, 这是专门跟中医大师请教的, 专为孕妇安神健脾调胃的, 按摩几分钟三哥就不再多按, 把睡着的妻子平放下来。
珍卿睡了午觉起来, 喝胖妈端来的人参半夏汤,三哥便在一边同她闲谈:“海大的期末考试一完,你的暑期课程不上了, 你有什么计划没有?“其实是希望她别太多计划。
珍卿慢慢喝下半碗药汤子,接了三哥递过来的酸梅脯,含在嘴里嗯了两声说道:
“娟娟姐跟我说, 她一直想把师父师娘接过来, 奈何李先生就是不肯, 师娘是夫唱妇随也不来。去年提过给他们做八十双寿,又皆不肯遂娟娟姐的愿意, 今年说给他们按西洋风俗办钻石婚, 亦是不肯。我除了常常寄些时下的学术著作,也不知如何安抚李先生的晚景, 便跟楚应星师兄还有韩清涧师兄联络, 预备给李先生作一个作品合集。现在是收集材料和典故的阶段, 审校注释的工作要慢慢做……
“呃, 本来计划办个小型画展的, 现下闻不得颜料气味, 自然罢了。哈大的钱冀行教授受东部大学委托,要做一个中国白话语法的教参,钱教授觉得我也应当参与,就算不担大梁也可积累经验,这个其实没有那么费事。嗯,还有,彭叔叔他们做汉英四用字典,彭叔叔希望我把‘国学新注’ 放一放,暑假先加入字典编纂工作,我还没有决定好。还有国外带回的敦煌曲子集,我打算跟爸爸作初步的整理。还计划翻译《康斯太勃尔传》,就是那个画英国自然风光的……”
三哥不置可否地瞪她一会,看胖妈端着药碗出去了,才问她喝了这汤感觉怎么样,珍卿感受一下说“好像好一些”。
三哥无言地凝视她半晌,默默地长叹一声,而后才故作夸张地感叹:“今日才晓得,我竟娶了个三头六臂的老婆——”叹完又摇头莞尔道,“我说错了,你就算真生三头六臂,两个月也做不完这些事。”